徐小斌
羽是被邻居的姑娘亚丹找回来的。亚丹和羽同岁,当时在一个粮食加工厂上班。亚丹好象还没有脱掉婴儿肥,但胖虽胖,却胖得美。亚丹每天下班后都趴在桌上写呀写的,但是她写的什么,谁也不让看。
当时羽象条小狗似的蜷缩在一个水泥管道里,被亚丹拽着一只脚拖了出来。羽全身脏得没有哪个地方敢让人碰。
但是羽已经屈服了。她屈服的是自己的身体,她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大家都睡下了。只有田姨的小屋里灯还亮着,但是那盏灯很暗。自从陆家回到这座城市之后,立即把田姨叫了回来。田姨走出来,见了羽,叹了口气。田姨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动作依然很敏捷,田姨的嘴角上长着一颗痣,表面上显出一种世俗的精明,但细细看去,分明又有一种苦涩,笑起来那颗痣略略一动,就象是嘴有点歪,但田姨是很少有笑容的,即使有,也是需要笑的时候才笑。
田姨打了盆水,重重地放在羽面前:“三姑娘,洗洗吧,你妈刚睡着,别又惹气生。”
可是羽象是没听见似的。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腿,一动不动。田姨又叹了一声:“何苦呢?一个女孩子家,乖乖听话,好好念书,做做针线,干干净净的,嘴甜一点,讨个喜欢,就是父母说两句,做个小花脸儿也就过去了,干嘛总那么犟头倔脑的若父母生气?将来你做了母亲也就知道了,怀胎十月,容易吗?……”
羽没有说话。羽在心里想,假如把我生下来,又不爱我,就不如不生!接着,她忽然抬起眼睛,问了一句让田姨很久之后还感到惊心动魄的话:“告诉我,我是我妈妈生的吗?!”
田姨看着那双烈火焚烧的眼睛,心里打颤。这丫头可真是个烈种!难怪老太太和太太都这么不喜欢她!这么想着,嘴上就说:“三姑娘,你这么说,你妈要伤心死了!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你们家三个姑娘谁最象你妈?你妈怀你的时候单爱吃鱼,那鱼鲜得很,可后来才知道那鱼有毒,把你妈吓得什么似的,你妈进产房的时候,老太太正生病,是我陪着去的,虽说已经是第三个了,可你妈还是怕呀,把我的手腕都掐紫了,姐儿三个,只你是你妈喂的奶,一直喂到三岁,都五岁的人了,还不会自个儿吃饭!要说惯,你是惯得最狠的!……可谁让你是个姑娘呢?可怜你妈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个弟弟,可是你!……唉,不说了,那是你们家的香火呀姑娘,你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好了,来洗洗,看脏的!……”
羽突然地把手从田姨的手里抽回去,依然搂着自己的双膝,不说话。[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那天晚上,田姨直到凌晨4点钟才睡。田姨和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僵持着,最后终于崩溃了。田姨第一次说出不合自己身份的话:“你这样的丫头,将来哪个男人也不会要你!就是要了,也得休你十次!”以田姨的老实本分,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气得急了。可是羽转过头来默默地凝视着她:“那你呢?你那么贤慧,不是也没人要吗?”
田姨全身抖着把手举起来,可还是始终没敢落下去。田姨气得打颤,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她蹒跚着走回了房间,留下一句话:“你妈吃的毒鱼,都毒在你身上了,从此后你就是被你爹妈揍死,我也绝对不劝一句!”
羽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青暗的光线里,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阴险的冷笑。那种笑出现在一个年轻姑娘的脸上,格外毛骨竦然。
青暗的光线里,羽看到从小就熟悉的家俱,那些陈旧的已经摇摇欲坠的家俱,在黑暗里勉强地支撑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从小就生活着的这个家,正象这些家俱一样一直在勉强支撑着,那是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家,随时都会倒塌。
青暗的光线里,羽听见外婆的房间传来熟悉的鼾声,鼾声好象比先前苍老了许多,而且是断断续续的,一切除了变得更老,更陈旧之外,什么也没变。
只有绫的房间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先前从没听见过的声音。绫在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哼哼着,羽真的不知道大姐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会怎么样,照她想来,那很恐怖。
羽只在曙光初露的时候微微动了一下,她忽然发现,下身被什么东西粘住了。那是血,是沥青一样粘稠的鲜血。她被淹没在血里,她自以为已经有的定力在瞬间消失,她淹没在惶惑和恐惧之中,她想大声喊叫,她后悔刚才气走了田姨,但是她已经虚弱得叫不出声了。
绫那种奇怪的哼哼声越来越响。
医生说,羽是全身性内分泌紊乱。医生为她开了许多药。可是许多年之后她再与金乌相遇的时候,金乌告诉她,她缺少的只是一种药,那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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