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羽一直瞒着家里──她在厂子里干的是装卸工。羽一直托着亚丹帮她找活干,有一天亚丹回来说,招临时工,可惜你干不了。羽一听是装卸工就笑了。羽说亚丹你真小瞧了我,我就是干这个的出身。我扛过160斤的整袋麦包,还上跳板。亚丹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我还不想帮你叫救护车出医疗费。”
但是最后亚丹还是答应了。羽上班了,可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的细腰摇头。装卸班不是没有女人,都是万吨水压机式的。羽的体积只有她们三分之一强。可装卸班是计件的,羽绝对沾不了她们的光。
头一回背尿素,都是一百斤一袋的。羽很有信心地弯身等待着,但是那尿素往她身上一压她就来了个趔趄,但她强迫自己稳下来,在周围一片不信任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仓库。但是她自己明白,她心口下面有个地方在疼,那种疼痛有点让她害怕。
她忽然明白,青春这个字眼是多么值钱。那不过只是几年前的事,但是青春帮她抵挡住了灾难,而现在,从外表看她毫无变化,可内部的零件早已不是前几年的了。内部的脏器与肌能,每天每天都在变化,每一个昨天都不再,每一个今天都是唯一的。就象那位古希腊的哲学家说的,人永远不能进入两条完全相同的河流。人的身体也在象河流一样变化,也许比河流变化得更快。
羽咬牙挺下来,总算拿到一个月的工资,除了一个月八块的饭钱,她把剩下的22块全部交给了亚丹──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亚丹抵挡不住她的固执,就把她的钱存了起来,亚丹想,总有一天她要用的。
但是地震之后,羽的运气就不那么好了。那一天,就是她忍受不了家委会而搬到厂里住的第二天,暴雨倾盆,装卸班接到抢粮的紧急任务,都穿着雨靴,趟着齐腰深的水往粮库奔。水是漆黑的,上面漂了一层油。是对面橡胶厂流过来的黑水。那黑水已经把压在底下的粮食淹了。
二百斤的整袋,羽几乎听得见骨头的碎裂声。如万吨水压机一般的女人也倒下了。但是羽依然踉踉跄跄地扛,她听见万吨在骂:“想当劳模咋的?整天丧着个脸,小命儿搭进去也没人说你好!小心腰拧了,孩子都生不下来!……”
羽的眼泪和着雨水在流,谁也没发现她在哭。连她自己也没太在意那泪水。她只是忍不住,下意识的。自从广场上的那个雨夜,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世上并不只她一个人受苦。她惦着那一对美丽而富有性别感的背影,自从他们在那个雨夜的警车中消失之后,杳无音讯。但是她羡慕他们。她多么希望能和一个人同生共死。但是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孤独的,天生就是要被人群孤立的。羽不幸陷入了那被孤立的沼泽里,无法自拔。多少次的祈祷,她希望心里的那个神明来救她。但是神明默然不语。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那个女孩,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背负着那么巨大的粮袋,就象耶酥当年驼着十字架。她的神态其实很奇怪,琢磨不定,好象在谛听着什么。她真的是在谛听,听着骨头的咯吱吱的碎裂声,那种碎裂声代替了耳语。后来她不再听了,在粮库边她软绵绵地坐下来,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绢,把什么东西吐在手绢上。假如我们离得很近便可以看见,那是一小块血。是鲜红的。奇怪的是女孩的神色并不怎么慌张。相反,她吐出那一小块血之后就心安理得多了。
亚丹是第三天放出来的。亚丹的样子让羽害怕。亚丹说,他就关在半步桥监狱,要告,告他们随便抓人。羽问:向什么地方告?亚丹怔了一下,说总有地方可以告他们,我们去找,找权力最大的领导。亚丹说这话的时候才来得及看羽一眼,亚丹就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儿了?你的脸色怎么跟凉粉儿似的?”羽默然不语。半晌抬起头说:走吧,我们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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