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羽没能参加烛龙的婚礼。她病了,再次住进了医院。烛龙娶了安小桃的消息使羽全身的伤口都迸裂了。羽既不能象亚丹那样发泄式的痛哭,又不能象箫那样没完没了地倾诉,羽缺乏一种宣泄的渠道,因此只能自己伤筋动骨。
金乌把羽送到医院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外科主治医生丹朱放下饭碗,为羽作了常规检查。丹朱作检查的时候金乌出去为羽买了饭,是羽最爱吃的八宝稀饭,还有涪陵榨菜和凤尾鱼。丹朱做检查的时候就发现了羽胸前的梅花。外科医生丹朱天性淡泊从来不爱一惊一怍,但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那毕竟还是八十年代初,千奇百怪的形态还没有开始。在丹朱的眼里,所有的女人脱了衣裳都是一样的,就象所有的男人脱了衣裳都一样似的。但是那两朵小小的梅花使羽忽然脱颖而出──她和任何别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引起了丹朱的好奇。丹朱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羽的胸部,在他看到过的千百种女人中,这无疑是最美的Ru房:小小的,袅娜而精致。|乳头上的两小朵梅花,为她凭空添加了一种异域色彩。丹朱第一次在心里追问女人的来历,在羽张开时间不多的梦幻而雍懒的眼睛里,他找不到答案。
外科医生丹朱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里,父亲是卫生部的高级官员,长征时期共产党的王牌医生。但是在丹朱身上找不到半点革命的影子。丹朱非常实际,钻研业务,对于政治和人都毫无兴趣。来就诊的男人女人在他眼里,和实验室的那些解剖活体没什么两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病人的职业性的关心,这种关心虽然不带任何感情Se彩,却足以说明他是个好大夫了。丹朱的妻子也是搞医的,在化验室做化验员。丹朱的一切都是按步就班的:在需要结婚的年龄,就由母亲介绍了一位化验员,那位姑娘在丹朱看来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于是他虽然不积极却也不反对,姑娘倒是如火如荼的。他们一个月之后就结婚了──因为丹朱觉得谈恋爱“耽误时间”,而且,和谁结婚都差不多。与婚姻问题上的消极态度相反,丹朱对于他所从事的职业一往情深。他的外科手术做得非常漂亮,得到著名的J医院的医学泰斗们的一致肯定,于是便成为J医院最年轻的主刀医生。在没有和羽相遇之前,丹朱觉得自己的生活十分充实,没有任何缺憾。
我们常常忽略“相遇”这个词。“相遇”这个词实际上十分复杂。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谈何容易啊!有的人一生只相遇了一次,却终生不忘;有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却永远不曾“相遇”。丹朱与妻子结婚五年,从没红过脸,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但是丹朱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相遇。争吵的夫妻是因为他们在思想的小径上碰撞了,所以才争吵,争吵实际是一种相遇。
按照惯例,丹朱在下班之前去看了看他的病人。他发现羽床头柜上的吃食一点也没动。丹朱问:“为什么不吃饭?”丹朱问得很轻,但还是把羽吓了一跳。羽正沉浸在她自己的冥思幻想中。羽摇了摇头。丹朱就严厉地说:“必须吃。不然明天手术你顶不下来。”羽说,她的胳膊抬不起来。丹朱就坐下来,用小勺给羽喂稀饭吃。羽非常不过意。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她才注意他的脸,他有一双亮而大的眼睛,疃孔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朦胧的蓝灰色,虽然美,却非常冷漠。他身材偏胖,但是因为个子非常高,因此并不难看,反而显得魁伟。他永远面无表情,说话的口气象是在冷嘲热讽,羽真的不知道他在看自己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受。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和一个什么小牲口没什么两样,想到这个羽心里就十分难过。
我们猜想,羽实际上是个在心理上早慧,在生理上却晚熟的姑娘。在她与丹朱相遇的那个年龄段,才是她真正的青春期。尽管她精神抑郁身体不好,但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激|情在心里躁动着,渴望与人相撞。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得到别人的爱,哪怕是一点点,都会在她心里燃起熊熊大火。眼前的这位医生,对于她来讲,完全是另一世界的人,唯其如此,才充满了一种神秘感。这位骄傲的医生坐在她的床头,一口一口地喂稀饭给她喝,而在一天之前,他们还不相识。她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神秘。
金乌在给羽登记的时候对丹朱说,她是羽的“表姐”。丹朱当然认得金乌那张脸。金乌是大明星。是在过去黑暗天空里硕果仅存的明星,报纸上永远有关于金乌的报道,金乌的大彩照几乎充斥了所有国内的画报,连海外也有关于电影皇后金乌当了名模的消息。但是金乌那张美丽的化了妆的脸在丹朱面前等于一个零。丹朱并不欣赏这样的女人,甚至有些天然的敌意。就象丹朱从来都不欣赏父亲那代老革命一样,提起他们,他嘴角上就会出现一丝讥讽的笑容:“他们不过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他说。
金乌说:“我很忙,希望你多费点心,好好照顾我的表妹。”他虽然点头答应,心里却十分反感。他讨厌金乌无意中流露出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但是现在,在医院的黄昏时分,来探视的亲属们都离去了,病人们也差不多都出去散步了,大夫们要下班了,病房里很安静,他这时才来得及清理自己的思想,面对着一个神情恍惚、显然与世事格格不入的女孩,有一种深隧的、非常久远的情绪缠绕着他,他忽然想和这个女孩子说话了。
“你家里人,明天都来不了吗?”
“金乌会来的。”
“她明天有演出,可能来不了,刚才临走时跟我讲的。”
“我家里的人,并不知道我住院,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可是手术需要签字。”
“我自己签好了。”
“……那好。明天清早我就让护士给你备皮。”
“什么叫备皮?”
“你身上那么多手术刀痕,不知道什么是备皮?”
“以前的手术,都是在我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做的。我晕倒了,被人抬到手术室,全麻之后,就做了手术,就是这样。”
丹朱怔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女病人很可怜。于是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些。他说:“备皮,就是把体毛刮掉,护士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不疼。关键是,你千万别紧张。”
丹朱喂完了一碗稀饭,就站起来往外走。他忽然听见羽悄声叫他。他回过头,看见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问:“有事吗?”羽说:“没什么事。……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他重新又走回来,这时房间里已经很暗了,他开了灯,灯光流泻在羽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这张青里带黄的脸有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他坐下来,他不敢走了。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就象真的一样。我梦见自己变得很轻,升起来了,一直升到天花板上。我怕极了,就说,让我下来吧,让我下来,我一下子惊醒了,出了一头冷汗,但是在我刚刚想着,幸好是梦的时候,我再一次升起来了,就这样,反复了三次,那种失重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这个梦告诉我什么?大夫,你会释梦吗?”
丹朱笑了,他难得一笑。他说:“我怎么从来就没做过梦?”
多梦的羽和无梦的丹朱相遇了。命运注定他们相遇。他们是那种离得很远很远的人,基本上属于两个世界,相遇的概率极低,但是这种概率极低的相遇,注定会产生某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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