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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青山不语 > 44

44

(58字 2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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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语》BY 贰人

01

李承宪收到家乡来信时很是欢喜。

李承宪外出学艺十数年,如今也算小有所成,在瑞王府中谋一差事,虽说只是小小一员偏将,但难得瑞王赏识,并且瑞王胸中颇有韬略,李承宪也算投得明主。况且眼下西南蠢蠢欲动,想必朝中不日即对西南用兵,也不愁没有晋升的机会。

李承宪少年时家里曾为其定下一门亲事,听说女家是西南侗彝族里的望族,只待姑娘长成便送来李家完婚。没想到不久之後李承宪离家学艺,一去十数年,自己独身一人在外闯荡一直没什麽起­色­,有心报国却终是明主难遇,在外颠沛流离也无心家事,婚事就一直耽搁著。直至去年被友人荐入瑞王府,这才如雄鹰临渊巨鲸入海,总算可以大展拳脚。

这时节家里来信说女方家几番催促,说人家姑娘如今也是不小,还是赶紧完婚的好。对方家居偏远蛮夷之地,对婚嫁礼节亦不甚计较,只盼快快完婚,家中已与对方谈妥,女方家已约定日期遣人将新嫁娘送至西南边陲重镇湛城,李承宪只要赶去接来便好。

李承宪想想总是要人家姑娘等著也是不好,况且自己年岁也是不小,是时候成家了。

看看信上的日子,两家约定之期已近,左右最近军务上没什麽要紧事情,还是尽早去把人家姑娘接来为好,可别拖来拖去赶上西南战事起就不妙了。

拿定主意,李承宪将职务上的事宜交代一番,简单收拾了下行李,想了想,又留了封信在瑞王府门房上,托门房转交瑞王,便跨上匹马,拍马往湛城赶去。

扬鞭催马,急忙忙上路,只怕让人家姑娘等久了。心里不禁有一些忐忑,又有一些期待,不知自己未来的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侗彝族是个不足千人的小部族,偏居中华大地极西之地,民风淳朴而­精­悍。地处群山之间,四面层峦叠嶂,青山莽莽,山里自是一片世外桃源。

侗彝族族长姓滕,在族中很有威望,早年曾游历中原,十分渴慕中原文化,故此家中不少汉族书画摆设,子女也自幼熟习汉文。

滕家一子一女,女儿名叫滕丽,容貌秀丽,又识字知理,人人喜爱,被族人爱称为“侗彝的花朵”。滕丽如今年届二十,早年已定给汉族一户李姓人家,是滕老当年去中原游历时结识的,两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便相约结了儿女亲家。当时交换了信物为聘,约定等自家女儿长成便送来李家完婚,谁知对方家的儿子出门学艺,一去十几年,自己几次催促,对方只说事业无成无心家事,婚事就这麽一直耽搁下来了。滕老也是一直为此事烦心,然而两家交情极深,那李家小子自己也见过,品行刚正,资质不俗,自己实在是喜爱,想想便还是让女儿一直等了下来。

这次听说李家小子进了如今权势遮天的瑞王府,再不能以事业无成来推脱,想来这次好事终於能成,便去了书信与亲家商量妥了婚事,一面张罗著著人送自家女儿进中原完婚。几日来又要准备姑娘出嫁的东西,又要陪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故此家中忙作一团,忙乱间竟也没发现家中竟少了一人。

族长小儿子名叫滕翼,自幼与自家姐姐感情极好。幼时刚知道姐姐已被爹爹许了中原的一家人家时,想到自己嫡亲的姐姐要嫁到这麽远,甚至可能以後一辈子也没机会再见,当时可有好一场哭闹。姐姐给千方百计哄好了,滕翼却总是不依不饶的不肯让姐姐出嫁。从那後只要有人提起姐姐的亲事,小滕翼便撒泼哭闹,非要姐姐答应了不嫁中原那人才肯罢休。平日玩耍之时又总想著­干­脆将姐姐藏在门外的大青山之中,让那人怎麽也找不到才好。以後年岁渐渐大了,虽是收敛了许多,但私底下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夫仍然甚是不屑。听说对方家里那小子出门学艺未归,一直没能完婚,滕翼并不像家里其他人那样担心姐姐的婚事,反倒放心了不少,甚至希望对方­干­脆退了婚事才好。同时看到姐姐已过成婚年龄,却因为那人的缘故只能一直等在家里,对那个姓李的更是愤愤不平,心中不禁又将那人骂了千遍。

本想著这事总成不了,姐姐年岁大了,家里就能顺理成章的找李家退婚,再在族里找一个勤恳可靠的小夥,将姐姐嫁了,以後仍是日日相见,这才称心。谁知李家又来信说李家那人又有些发迹了,终於可以考虑婚嫁之事,爹爹便欢天喜地的张罗著让姐姐嫁过去。再仔细一打听,居然还是让自己那金贵的姐姐,那个族里的花朵一般的姐姐亲自跋涉千里到那什麽湛城去等那人,不禁心头火气,恨那人竟敢这样轻慢自己姐姐。可是心知姐姐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总不能自己不同意就让姐姐退婚,所以也只得天天跟著爹爹忙前忙後,为姐姐准备行装。

这几天滕翼在家里忙著张罗滕丽的嫁妆和随身物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见到姐姐。这晚滕翼抽空来到姐姐房门外,刚要举手敲门,便听到姐姐房里传出声音。贴著门一听,原来是姐姐正伏在娘怀里,抽抽噎噎,也不敢放声哭。

只听娘开口宽慰姐姐:“傻姑娘,你长大了,总要嫁人的。”

滕丽低头不语,只是垂泪。

滕夫人看著滕丽这样,也渐渐湿了眼眶,陪著自己女儿掉眼泪:“这有什麽办法?都怪你爹,早年出门游历,怎麽就将自己女儿许了这麽远的人家?”

两人对坐哭了一会,滕夫人擦了擦眼泪,问滕丽:“咱们侗彝族原也不兴什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是你爹……可是咱既然已经与人说妥,总不能毁约。可我们家跟李家结亲这麽久,你却从没见过那李家小子。女儿,你给我说句心里话,你对那李家小子,到底是怎麽个想法?”

滕丽仍低垂著头,咬著下­唇­不说话。良久,终是开口:“爹爹选的,总也不会错。”嘴上虽是不说,抬头却已是满脸凄苦之­色­。

滕夫人无言叹息,只能搂著滕丽抹眼泪。

“我只是舍不得爹和娘,还有小弟。”滕丽幽幽叹气。

房中一阵令人难过的沈默。

屋外滕翼双拳紧握,一跺脚转身走了。

隔天晚上,滕翼又来到姐姐房中,笑嘻嘻看姐姐收拾东西。中间趁滕丽出外屋拿东西,转身打开妆台,取出李家给姐姐的文聘之物,转手塞进衣袖里,再把一封信笺放进妆台。

滕丽回来里屋,见滕翼正站在妆台前发呆,便上来推他。

滕翼回头看著姐姐,眼睛里面晶亮晶亮的:“侗彝族的子民没有懦弱之人,大青山的孩子永远都是自由的。姐姐,没有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也没人能逼你嫁不想嫁的人。”

滕丽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心里一阵发苦,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的望著这个从小便与自己格外亲厚的弟弟。

滕翼向姐姐粲然一笑,转身出来回了自己屋。

当晚,滕翼骑上爱马,飞奔离了家,驶向湛城,腰间系著一块玉佩,上面刻著繁复的花纹中一个“李”字隐隐若现。

夜晚的大青山影影憧憧,寂然无声,默默地望著侗彝族的少年策马奔向外面的世界,头也不回。

02

滕翼来到这湛城已半月了,暂住在与李家约好的安平客栈。回想家里丢了最重要的文聘之礼,又发现自己留书出走,不知会闹成什麽样?

滕翼不禁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拿在手上把玩。触手温润,一望便知是块好玉。再细看上面的花纹,繁复古朴,中心一个“李”字,与玉佩本身的纹理浑然天成,果然不凡。据说还是那人的家传之物,滕翼轻笑,想来李家早年也是中原的世家大族才是,不然怎有如此好玉?

转念一想,自己已在此地等那人等了半月之久,两家约定之期也已过,想到那人对自己姐姐如此轻慢,心中恨恨,恨不得将那玉佩摔到地上再踩两脚。也更加深了滕翼此来的决心──绝对不能让姐姐嫁给这种人!

李承宪若是听到了滕翼此时的想法,肯定要大声叫屈。李家接到滕家的信说安排人送新嫁娘去湛城後,马上派人送信给李承宪。中原新君登基,又是幼主临朝,各方诸侯都不安分,一路上不太平,信辗转才送到李承宪手上。故此李承宪一接到信便快马加鞭赶去湛城,路上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生怕耽误了时间怠慢了人家姑娘。即使如此,还是晚了几日才到。

李承宪这日赶到湛城,算算日子已是过了约定之期,再加上一路上所见心觉不妙,恐怕一场战事即在眼前。刚刚赶去临近好友溢州执事蔡辙处,老友两个好久不见正是有很多话要说,然而一番交谈心下却是越发不安,总感觉大事即将发生,随即连杯茶都来不及喝,便辞别蔡辙心急火燎地赶奔湛城,想尽早接自己的未婚妻子出险地。

终於赶到湛城,却见湛城内仍是平静如常,满城人仍安安稳稳做自己的事,似乎什麽事也没发生。李承宪稍稍放下心,问人打听了安平客栈的位置,牵著马便寻了过去。

远远看到安平客栈的招牌,走近前去早有夥计来牵了马下去。李承宪走进店里,见店中熙熙攘攘有几桌人在吃茶喝酒,便径直向柜台走去,口中问道:“掌柜的,向你打听个人。”

掌柜的见一条大汉昂头走进来,身量魁梧,声音洪亮,忙从柜台後走出来应承著。

“掌柜的,我问你,可曾见过一位侗彝族姑娘,姓滕,从西边来的?”李承宪一边向掌柜的打听著,一边打量著店里大堂。

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承宪便看到店里靠窗一桌独坐的一个侗彝族打扮的年轻人闻言抬起头来。那年轻人原本背对著他,听到他问掌柜的这些话便抬起头来,回转过身,拿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看著他。

第一眼李承宪就认出那人,一身侗彝族衣衫,眉目间依稀还有滕家老伯年轻时的影子,也与之前所见滕丽的画像一般无二。再看那人手上拿的不正是李家的家传玉佩?这下更肯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接的人。

再细看那人脸盘长的真是好看,­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鼻子秀挺,皮肤倒是有些微黑,清丽中又带著少数民族骨子里特有的倔强和强韧,尤其是那双眼睛,如黑曜石一般黝黑晶亮,灵动晶莹,亮得犹如天上的星辰都统统落进了那双眸子里。只是一身男装似乎……转念想想又释然,人家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再加上现在兵荒马乱的,穿上男装掩人耳目也是情理之中。

李承宪先前看过滕丽的画像,当时已觉姑娘长得真是好看,只是没想到真人竟比画上更好看,此时怔怔的说不上话。

眼见那人就这麽嘴角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拿那双晶亮晶亮的黝黑眸子看著他,他就不禁脸上发烧,想对人家笑笑裂开嘴却变成了嘿嘿­干­笑,再看那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又带著点要怒不怒,似嗔非嗔的意思,看得李承宪心下更是发慌,跳个不停,窘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暗骂自己真是没出息,又不是没见过好看的姑娘。

可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麽好看的姑娘以後就是自己的妻子了,想著想著心里又不平静起来,也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忐忑,总觉得就像什麽东西在心底不停的挠著,心里痒痒却又莫名的又舒服又安心,嘴却突然变笨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看著那人傻笑。

滕翼猛然间听到有人向掌柜的打听自己家,心道来了,便回过头来去看来人。

李承宪一路风尘仆仆,来不及休整洗漱便赶来接人,一身衣衫满是尘灰,满面土­色­,再加上月余不曾修面,下颌上胡须也冒了出来,眉眼都不分明了,看上去极是不修边幅,滕翼蹙蹙眉,对他印象更差了。再看看他只身一人更兼衣衫破旧,心中更是不满,想冷笑几声又忍住,耐著讥诮之意瞪著他。再看对方注意到自己後居然扭扭捏捏的脸红起来,心下对他更是不屑。那人倒像是无所觉一般,只知道看著他傻笑。

滕翼怎知李承宪竟将他认成了他姐姐?滕翼年仅十六,尚属少年之龄,身量并不甚高,骨架、嗓音均未脱童稚之形。再加上滕翼与滕丽本就有七八分相像,容貌仍带著少年的秀丽,再加上骨架匀称,脸部线条柔和,皮肤虽稍黑却细腻紧实,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无怪李承宪先入为主,将他认成了女子。

滕翼不耐烦在这儿跟李承宪大眼瞪小眼,拍拍自己旁边的桌面,示意他过来坐下说话。

李承宪急忙走过去,坐在滕翼旁边,继续看著他傻笑。

要命,离近了看更好看了。李承宪心里叫苦。

滕翼懒得看他那傻样,拿起茶杯低头喝茶。

李承宪心想总不能让人家姑娘先开口吧?於是开口道:“在下李承宪,敢问姑娘就是滕丽滕姑娘吧?”

滕翼闻言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回头挑著好看的眉毛怒瞪李承宪,气得说不出话来,小爷我大好男儿哪点让你觉著像姑娘?

李承宪看这姑娘听自己一问竟如此气愤,也慌了,难道自己认错人了?但是想想有不对,自己是见过滕丽画像的,怎麽可能认错。

“敢问姑娘手中所拿是否是在下家传玉佩?”

滕翼随手将那枚玉佩挑在指尖,在李承宪眼前晃荡,心里气极之余只有冷笑,笑得李承宪心中没底,只有继续小心翼翼的问。

“滕姑娘为何如此气愤?是否有什麽难言之隐?”李承宪越问心中越觉得发慌,似乎隐约已知对方的心意,“请问滕姑娘的家人呢?为何只有你一人在此?”

滕翼听他一口一个“滕姑娘”,心里怒极反倒收了火气,梗著口气,心道你自己瞎了眼认错就认错吧,我偏偏就不告诉你真相。

滕翼不急不缓将茶水喝完,放下茶碗,这才对李承宪说:“其实这次我就是来跟你说的,我们两家的婚事……”

话未说完,只听店外街上喧哗声起,一片慌乱。

03

滕翼正要说出悔婚之事,突然外面街上一阵慌乱的人群由远及近而来,喧哗不止,人人奔走,并在互相呼喊些什麽。

李承宪神­色­一凛,心道不好,向滕翼告声罪,便出门探问。只留滕翼一人在店里,瞪著眼睛看眼前的傻小子转眼跑了个没影。自己话还没说完呢,人怎麽就跑了?气得滕翼回头拿起桌上的茶壶猛往口中灌水。

不大一会儿,李承宪从外面回来,面­色­凝重。

“滕姑娘,湛城出大事了。”

“什麽事?”见李承宪神­色­严肃,滕翼也跟著紧张起来。

“要打仗了。”

滕翼一听,也慌了。他自幼居於侗彝族族地,未曾出过远门,此番远赴湛城是他十六年来头一次独自出门,不想刚一出门就遇上兵祸。况且侗彝族人虽民风强悍,体格强健,但也都不是什麽好勇斗狠之徒,与临近部族也都相安无事,滕翼长这麽大也未曾经历过什麽死生大事,连与人争斗打架闹事都极为陌生,对战争的印象也仅止於书本,加之年纪又小,还如大孩子一般,一听李承宪如此说,忽然面临如此场面,心下不禁落落没了主意,惶惶然不知如何自处。

李承宪看滕翼神­色­不对,忙开口宽慰道:“滕姑娘不必担心,你即是我李承宪未过门的妻子……”说著不禁又臊起来,看看滕翼仍是一副惶惶的样子,对自己的话没什麽反应,这才道:“再说你我两家乃世交之好,我定会全力保你周全。”看看滕翼闻言似乎安心了些,李承宪又继续说道,“现在湛城已经戒严,你我已无法出城,不如我们先暂住在此,静观局势发展,再做打算。”李承宪顿了一下,又道:“至於我们的婚事……还是等战事平息下来再谈,如此可好?”

滕翼想想,反正现在出不了城,也只有如此。想起李承宪在外多年,似乎是在行伍中谋生,久历战阵,念及此心下稍安,也似终於有了点依凭之感,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便点点头,起身离开回楼上客房了。

李承宪松了口气,总觉得刚才滕翼要跟他说的不会是什麽好消息,还是先缓下来再从长计议为好。於是也招呼掌柜的,在滕翼隔壁定了一间房住下,另外让夥计准备汤水,置办吃食,洗漱休整不提。

等中午李承宪叫滕翼去吃午饭时,滕翼这才见到李承宪的真面目。

李承宪年二十有四,正是青年人体力及­精­力的全盛时期,身量挺拔,体格匀称结实,即使隔著衣料也可让人感觉全身勃发的力量与活力。再加上剑眉星目,挺鼻阔­唇­,面目刚毅,连滕翼也不得不承认李承宪相貌好。然而再转念一想,长得越俊的人越是靠不住,尤其是长得俊的汉人,由此又在心中给李承宪安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总之就是不想姐姐嫁给这人。可怜李承宪一餐中对滕翼也算是无微不至,体贴周到,殊不知自己在这位小舅子心中一点好也没沾著。

饭後李承宪安顿滕翼回房休息,转头自己又出了门,继续打探消息。

一番打探,这才得知原来是西南联军内部的矛盾,联军首领邝胜不知何故恼了湛城城守郭聃,派手下大将董元弼率五万军马围攻湛城。现已兵临城下,战事一触即发。

随後几天,战争果然爆发了。

几日来城外董元弼几番叫阵,且日日用攻城车投石机等攻城器械对湛城城门发起攻势。郭聃为人胆小自私,一直龟缩城内,只派手下力守城头,虽守住了城门,也是伤亡惨重。好在湛城乃西南重镇,平日储备充足,城坚兵足,故城门一时无虞,城内也还算安定,虽人心惶惶,气氛紧张,但一切事务仍算有序,李承宪与滕翼两人仍在安平客栈暂住。

滕翼听著城外日日传来隆隆巨响,伴随大地一次次震颤,心中震动。再加上湛城城头战事惨烈,每天都有无数伤亡兵士被抬下城头入城医治,也有无数裹著白布的尸体抬入城中,耳边哭号惨叫声无一时停止。滕翼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心下早已慌乱不堪,不知所措。幸好有李承宪陪在身边,小心逢迎,事事关切,每每见他看到伤兵及死尸被抬过门前大街时都心中震动,面­色­泛白,便拿些别的话来宽解他,滕翼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对李承宪渐渐生出感激之心,对他的态度终於也软化下来。

李承宪看自己的努力终於见效,滕翼不再对自己爱搭不理,冷眼冷面,有事还主动跟他说话聊天,心中很是欢喜,对滕翼更是著意体贴。

其间滕翼几次想向李承宪表明身份,转念想想终於还是作罢,心道想来姐姐那边也因战乱而延误行程无法赶来,等这次兵祸过去自己就直接以姐姐的身份退婚,之後与李承宪再无关系,也无需向那人说明自己的身份。二来其实滕翼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实在是有些怕李承宪一旦知道自己被骗後一怒之下会撇下他一人在这兵荒马乱之地,想到这样的情景滕翼就心下惴惴,开不了口。这样想著,便继续与李承宪这样不清不楚地在安平客栈住了下去。

湛城被围困已有旬余,湛城守军伤亡惨重,渐渐也吃不消,只能勉力支持。

此时城外探子传来消息,说在董元弼大军後方,京城方向又出现一支军队,打的竟是京城瑞王麾下得力大将陈亦鸣的旗号。

想来是瑞王得知西南联军内讧,也想趁机打压,故派兵前来。陈亦鸣大军一路走走停停,行进缓慢,想是盼著郭聃与董元弼双方斗个两败俱伤再来收渔翁之利。

城守郭聃心中叫苦,董元弼本就不是易於之辈,陈亦鸣此次也是来者不善,眼看湛城情势渐坏,忧心不已。

董元弼也探得了陈亦鸣大军的消息,生怕湛城久攻不下,等到时陈亦鸣大军赶到,自己腹背受敌,恐讨不了好去,便又对湛城加紧攻势,盼著早日攻下湛城,也好专心对抗陈亦鸣。

故此这几日来董元弼攻势愈发凌厉,城头伤亡剧增。郭聃看势不妙,便下征兵令,征城中青壮男子入军,补充守军。另外发榜,征集城中奇人异士,入军效命。湛城本也是西南交通要镇,平日里不少来往客商,如今都困在了湛城内,其中不乏有不凡艺业在身者,响应征令者亦不在少数,故短短几日间,倒也让郭聃征集到一批义士。

李承宪想想,只在城内­干­等也不是办法,若要具体的掌控当前形势,唯有进入城守府内部。况且听说城外有瑞王的人马也在赶来,不知此次瑞王是何打算,自己在城守府内也算是个接应。因此李承宪与滕翼交代一番之後,也应征去了城守府。

李承宪原在瑞王府效命,此番来湛城也无人相识,故为方便行事,化名李先。他原本就受业於名师,一身武艺超凡脱俗,尤其一条长枪更是使得出神入化,故此一入城守府便马上受到了郭聃的器重,另外将滕翼也以家眷的名义接入城守府居住。

滕翼无可奈何,如今兵荒马乱,自己只有李承宪一人可以依靠,虽不情愿,也只能跟著他住进了城守府中。

04

这日董元弼又在领兵城外叫阵,城外战鼓如雷,城内郭聃一筹莫展。

李承宪心想此时正是取信郭聃的大好机会,再者董元弼乃邝胜手下大将,西南军中威名赫赫之人,若能将其斩於马下,西南联军士气必然大挫,实力大减,即便不能毙其於一役,也能挫其锐气,想来於瑞王大事也大有裨益。於是李承宪主动请缨,迎战董元弼。

郭聃闻之大喜,马上检点军马,领其率百余军士出城迎战。

李承宪率兵士出城,在城下勒马立定,朗声道:“董元弼休要嚣张,岂欺我湛城无将!”

董元弼攻城日久不下,郭聃一直龟缩城内,不敢应战,董元弼心中早已焦躁,今日前来叫阵,见城下偏门一开,一员悍将乘一匹枣红马领著百余兵士出城迎战,心下大喜。又见来者一身铁甲,手持银枪,铁衣朔朔,威风凛凛,兼之身长体健,器宇不凡,想来不是泛泛之辈,战意更浓,便应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董某刀下不斩无名之将!”

李承宪仰天一笑,声音更显清朗:“在下只是城守府中小小一员偏将,至於名姓,待你赢了我手中长枪再说罢!”

董元弼闻言大怒,大喝一声“竖子无礼”,便拔出背後沈甸甸的鬼头长刀,策马向李承宪冲去。

李承宪见对方中了自己激将之计,震怒出战,也清叱一声,手中长枪一震,拍马迎上董元弼。

兵刃甫一相接,李承宪便觉虎口剧震,几欲撕裂,手中长枪也差点拿捏不住,心道这董元弼天生神力,不愧威名在外,但也并不怯战,更沈下心来迎敌,把一条银亮长枪使得密不透风。

董元弼一交手之下也觉出对方果真有几分本事,便也使开鬼头刀与李承宪战作一团。

两人你来我去,大战数十回合,一时分不出胜负。李承宪心中暗叹董元弼威名之下,果然不是易於之辈,自己此番确是有些托大了。正想著,一个分神不小心被董元弼鬼头刀划过手背,鲜血迸出,李承宪身子一颤,手中银枪差点脱手而出。李承宪心中一凛,连忙收摄心神,专心应战,手中长枪幻出团团枪花,一波一波向董元弼攻去。

董元弼见对方化解了自己的攻势,更兼久战不下,不禁焦躁起来。又想对方仅一小小湛城内一无名之辈,自己三军阵前若无法将其立毙於刀下,只怕日後对方更为嚣张。董元弼心中更是焦急,手中长刀也渐渐加快攻势,急躁之下,刀法中就露了破绽。

李承宪心中大喜,看准对方破绽,一枪兜头刺去,董元弼大惊,慌忙回刀挡格,却已来不及,情急之中侧身躲避,但仍是被枪尖扫到,顿时左肩刺痛,同时只觉对方枪尖上挟带一股大力向自己涌来,立身不住,翻身倒下马去。

李承宪大喜,待要掉转马头回来补上一枪,却已是不及,董元弼军中早有几骑在旁掠阵的副将,看势不妙,策马奔出,几人联手攻向李承宪,余下几人趁李承宪挥枪格挡将董元弼抢了回去。

李承宪挥枪战退几人,对方见董元弼已无­性­命之虞,也不恋战,兜转马头驶回自己阵中。李承宪见董元弼已回军中,暂时鸣金收兵,自知已失了将其斩杀的机会,心中惋惜,只得策马驰了几圈,领著百余人马又回了城里。

一回城中,迎面便见郭聃率领众人前来迎接,满脸堆笑,口中直呼:“将军果然英勇!这次大败董元弼,真是给我军立威啊!来来来!我府中已设下酒席,为勇士庆功!”随即将李承宪等人接入府中,摆宴款待。

宴席中郭聃喜上眉梢,对李承宪大加赞赏,对其武功赞不绝口,又见他为人内敛,居功不傲,对其更是青睐有加,更为器重,酒宴中频频举杯相贺,李承宪虽见不惯郭聃这幅模样,暗自腹诽,见其敬酒,却也只得一一饮下,不知不觉间已喝了不少。

待到宴罢已是夜里,李承宪回到郭聃给自己和滕翼安排的偏院中,正要推门进屋歇息,却看到住在隔壁的滕翼正站在门口盯著他看。

李承宪今日在战场上大出风头,只因他心不在湛城,故本也无甚想法。但此时看到滕翼倚门而立,正拿那双漂亮的晶亮眼眸盯著他,眼睛里映著初更天的灯火明明灭灭,煞是好看,不知怎的,倒希望他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英勇,於是开口搭话:“怎麽站在这里,有什麽事吗?”

滕翼日间时,听说今日李承宪要上战场,不禁替他担心。转头又暗骂自己,我替他担心个什麽劲儿?那人与我又没什麽关系。然而心中仍是放不下,一整天都坐卧不安,生怕传来什麽不好的消息。

谁知下午就听见外面敲锣打鼓的闹腾,抓住个府里的下人一问,才知原来李承宪居然大败对方主帅,凯旋而归,现在被城守接去摆宴庆贺。滕翼担了一天的心终於放了下来,心道没想到那人原来还有几分本事,便安下心来做自己的事,心情也不禁飞扬起来。哪知左等右等总也不见李承宪回来,渐渐焦急,不禁又怒气上扬,心说这人只顾与人饮酒作乐,一点都不顾念家中有人等他,一点都不知顾家,再有本事也不能让姐姐嫁这样的人。怒气冲冲的把手里的茶碗重重摔在桌上,暗骂道,我才没有等他,他回不回来关我什麽事?晚饭也没了心情,胡乱挑了几筷子便推推到一边,愤愤的起身进里屋准备睡下。

话虽如此,滕翼仍是放心不下,见不到人总也不知那人到底是怎样?受伤没有?在屋里转了几圈,又回到外屋,灌了几杯茶水下肚仍是心中烦躁,毫无睡意,想想索­性­来到门外等著。

一直等到初更天府里上灯了,李承宪才回来。

滕翼看李承宪这麽晚才回来,且一身酒气,等了一天的烦闷又发作起来,听到李承宪跟他说话也不接茬,只冷冷瞪著他。转眼瞄见李承宪右手处缠著白布,隐隐还有血迹渗出,恍然原来他还受了伤,不禁更是光火,心道这人怎麽这麽不知爱惜自己?战场上刀剑无眼岂同儿戏,他倒是图一时爽快,只知与人争勇斗狠终伤了自己,都不知别人会担心麽?对著李承宪越看越怒,一股心火涌上,想都没想话就冲口而出:“你不是瑞王的手下麽?怎麽还替郭聃卖命?”

李承宪闻言神­色­大变,急切间一双大掌如电伸出,捂住滕翼的嘴,转身将他拉进房内。

05

李承宪进了房内反手关上房门,四下看了看,又凝神听了许久,终於确定偏院附近没有旁人,这才放松下来,低声呵斥道:“不要命了麽!?如此大事,­性­命攸关,怎麽能这麽随随便便就给声张出来?”

呵斥完,才发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伸手捂住滕翼的嘴,转身将他拉进房内,揽在怀中,仍未放开。滕翼也不做声,也不挣扎,乖乖窝在他胸前,口鼻都被李承宪一只大手捂住,只露出两道好看的眉,还有那双明亮的乌黑眼睛,定定的看著李承宪。

李承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再加上两人虽在一起住了一二十天了,却从来未与滕翼有过什麽亲密的接触,这次猛然间将人抱在怀里,看著他那双大眼睛映著窗外月亮的光华如水般清亮,李承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更兼喝了不少酒,此时这样把心上人搂在怀中,登时就有些心猿意马,心跳也有些不稳了。忽然想到滕翼就伏在自己怀里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异?又急忙把手松开,推开滕翼,立在当场尴尬得要命。

待收摄心神,想想方才确实太险,忍不住想训滕翼几句,然而想起自己刚刚对人家举止无礼居然还有了一丝绮念,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

滕翼刚刚话一出口就後悔了,他又不是没长脑子,怎会不知这事若是被人知道了李承宪就­性­命不保了,自己也连带的要跟著送命。只是刚才气李承宪不知爱惜自己,一气之下口不择言,才说出那样的话。於是被李承宪拉住呵斥也没有出声,待到被李承宪放开了,也是站在原地低著头闷不吭声。只是想开口认错又有些拉不下脸来,便站在那里抿著嘴­唇­说不出话来。

李承宪见他这样,知道他心中所想,叹了口气,也不再怪他了。见他仍是一副做错了事又死要面子的倔强模样,便伸手拍拍他的头,拉他来屋里坐下。

将屋中灯点上,李承宪看看滕翼,也不气了,开口道:“此事事关重大,此间除你我之外,再不能让别人得知,否则你我都有­性­命之忧。这样的话以後不能再说了,知道了吗?”

滕翼嘴­唇­抿了几抿,终是点了点头。

李承宪看他这样子,跟做错了事不敢承认的孩子没什麽两样,心下无奈,又他解释道:“我确是在瑞王麾下做事,此番碰巧赶上这场战事,为瑞王想也不能置身事外。西南联军趁新帝登基之时蠢蠢欲动,瑞王早对其有剿灭之心,只是忌惮他们势力太大,若要出兵征讨代价太大,到头来苦的还是西南的百姓。此次战事乃是西南联军内讧,正是削弱西南联军实力的良机,故此瑞王也派了陈亦鸣将军前来,目前还未与两方动手,意思也是要相机行事。况且湛城乃西南重镇,若是为我们所占,日後也可作为进军西南的跳板。故趁此良机,陈将军对湛城定是志在必得。若我能取得郭聃的信任,参与湛城军务,在内接应,对陈将军此次夺取湛城也是有益的。再者董元弼乃西南联军中的大将,素有无敌虎将的威名,我此番若能斩杀他,相当於斩掉邝胜左膀右臂,只可惜今次只是伤了董元弼,并未能将他斩杀。”

滕翼听了无可反驳,把头撇向一边不吭气,脸上神­色­却更是沮丧。

李承宪见他这样,不禁心软,回头瞄见桌上晚饭几乎没动,心中不忍,便问道:“怎麽没吃晚饭?”

滕翼仍是坐在桌边,低头不语。

李承宪也拿他无可奈何,看看桌上饭菜已经凉了,便起身端起饭菜走出屋,进了偏院的厨房。

李承宪与滕翼住的偏院自带有厨房,只不过平日也没人使用,二人吃饭都是由府里大厨房做好再派人送过来的。

李承宪,进了厨房,见灶柴都齐全,便动手生火,将饭菜重待新热下。

待李承宪热好饭菜重新装盘端出去时却吓了一跳,原来不知何时滕翼也跟到厨房门外,也不进来,就站在门边看李承宪在厨房里忙活。

李承宪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问道:“怎麽跟过来了?”

滕翼也不答话,默默无语的跟著李承宪又回到自己屋里。

李承宪将饭菜摆好,将碗和筷子塞进滕翼手里,柔声道:“快吃吧?别饿坏了肚子。”

滕翼端著碗呆呆看他半晌,终低下头,不言不语的扒饭。

李承宪看他终於肯吃饭,放下心来,也坐在桌边看著他吃。

吃到一半,滕翼突然开口:“李承宪?”

李承宪闻言一愣,想起这似乎是滕翼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总感觉听起来有些陌生。第一次听到自己最熟悉的三个字被滕翼那比女子略嫌低沈的嗓音叫出,不禁生出些莫名的感觉。

只听得滕翼又道:“李承宪?”

李承宪忙答道:“怎麽了?”

滕翼张张嘴,却又什麽也没说,放下碗筷,拉起李承宪的手查看他的伤势。

李承宪道:“一点小伤,没什麽大不了的。”

滕翼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个小瓷瓶子,还有几块­干­净的白布,走到李承宪身边,也不说话,小心翼翼的拆开包扎,看到伤口还在往外渗血,皱了皱眉,从那个小瓷瓶里倒了些药粉在伤口上。

那药粉不知是什麽所制,一遇到伤口上的残血便化了,随即一股清凉从伤口处传来,李承宪一阵舒爽,心道不知这是什麽药,似乎很有效。

李承宪将视线移到滕翼身上,只见他专注的为自己处理伤口,双眉微蹙,想是极为关切。心念一动,他这是在关心自己?

又想想滕翼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今日竟主动在门口等他,还对他发这麽大的火,想来也是因为关心自己了?该不会因为等自己所以才连晚饭也没吃?

这样想著想著,越想越像,心中不禁有些轻飘飘的,看著滕翼越看越是欢喜。

滕翼给李承宪重新包扎好伤口,抬头就看见李承宪对著自己傻乐,不觉脸一红,看看李承宪的伤势也没什麽大碍,便起身收拾东西要走。

李承宪今日好不容易见滕翼对自己表现出关切之情,正高兴著,那肯就放他走,连忙拉住滕翼,张口唤道:“丽儿……”

滕翼闻言,身子一震,如被冷水当头泼下。终是想起李承宪会对自己这麽好,都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姐姐。心中一点不知为何的小小情愫也瞬间熄灭,抬手甩开李承宪,头也不回地进里屋去了。

李承宪看滕翼突然间态度又变了,也不知自己哪里做错?想来是自己一时高兴过於孟浪,把人家又气走了。坐在滕翼房里怔怔的望著里屋的帘子在滕翼身後晃了几下,终是平静下来,没再打开。李承宪叹了口气,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回自己房间。

滕翼在里屋听到李承宪出屋的动静,心里思绪纷繁,没法理清。想想他其实为人很好的,且又英雄了得,在战场上似乎很是得意,看他对自己的态度,对姐姐应该也是极好的。想到这里滕翼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不该阻止姐姐与他成亲?

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什麽来,现下被困危城,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或许等到两人脱困後,再重新考虑他与姐姐的亲事也未尝不可。

拿定主意,终於宽衣睡下,却又睡意全无,瞪著眼睛望著床顶。

李承宪对自己关心照顾,为自己做饭,为自己耐心解释自己的作为,为自己忙里忙外,为自己高兴欢喜……其实为的都不是自己,是姐姐。

滕翼翻了个身,仍挡不住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阵疼。

06

自那日後,滕翼对李承宪终有所改观,退婚之念也暂且搁下,故此对李承宪也不同往常了。加之滕翼本是少年心­性­,本­性­好动张扬,之前只因对李承宪有成见,且所处之处人地两生,这才少言寡语。现在两人之间渐渐话多起来,再不似之前那样一个不愿开口,一个不知如何开口。李承宪自是心中欢喜,每日日间依旧去郭聃跟前做事,晚间回偏院与滕翼一起吃晚饭,聊些日常之事。

李承宪也常与滕翼聊些军中之事,滕翼正是对什麽都好奇的年纪,再者男孩子骨子里总会有些对战争与鲜血的狂热,在对战争最初的恐慌之後,反倒开始感兴趣,天天缠著李承宪讲些刀枪剑戟、兵戈铁马的事情。李承宪想滕翼是西南夷族,总有些与中原女子不同之处,对这些舞刀弄剑的事感兴趣也无不可,便也依著他,讲些上阵杀敌的事,净是些刀剑无眼、见血见­肉­的勾当,每每听得滕翼心惊­肉­跳,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忍不住去听,又总被李承宪绘声绘­色­的描述给吓得一惊一乍,看得李承宪暗道有趣,就越发想去逗他,两人整日里倒也其乐融融。

李承宪看滕翼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且对自己也开始放下防备,亲切起来,便思量著滕翼天天穿著侗彝族的装束太过惹眼,就想著让滕翼把衣服换下来。红著脸去街上买了几件女装,拿回府来跟滕翼商量让他换装。滕翼也无可无不可,而且对他来说反正汉服是异族服饰,无论男装女装都是累赘不便,故也不挑,拿来便换上了。

李承宪本也怀著小心思,想著滕翼脸盘本就长得好,平日穿侗彝族服饰就好看得不得了,现在穿上汉族的服饰,不知要有多好看。待看到滕翼换上女装从房里出来,却不禁叹气。只觉得好看是好看,更显身姿挺皙,腰身纤韧,只可惜毕竟是夷族,还是少了汉族女子那种娇弱贤淑的风致。

不过转念一想,以滕翼的­性­子,还真是想象不出他娇弱贤淑的样子。想到这又忍不住发笑。

滕翼听李承宪叹气,小脸一红,自己从未穿过汉族服饰,本就感觉别捏,这边再听李承宪唉声叹气也不说话,一会儿又怪笑起来,当时火就上来了,怒气冲冲的冲上前来揪住李承宪质问他。李承宪无言辩解,又没那脸皮去说些­肉­麻讨好的话语哄他高兴,只能任他抓住撒了会儿气,再拿些话岔开他。好在滕翼少年心­性­,也不记仇,一会儿便将不快丢开一边,转头又去拉扯李承宪身上的铠甲,说这个好看,闹著也要穿。李承宪无奈只好任其将自己身上铠甲剥下,罩在身上,倒也是英姿飒爽。李承宪看看也觉好看,反倒比滕翼身上的女装还要合适,看来这才符合他的­性­子吧。再想想,我李承宪的妻子,自也应是不让须眉的英雄人物才是。如此想来又不禁一股豪情涌上心头,与滕翼笑做一团。

这日傍晚,李承宪自军中回来,走到门口正准备推门,便闻听院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心道不知是何人来此?推门进去,见滕翼正与一人坐在院子里,谈笑风生。院中两人见李承宪回来,起身招呼,李承宪这才看清那人一身白衣,面如冠玉,年约二十许,正是郭聃面前红人,谋士许臻。

李承宪心中蹊跷,这许臻年少得志,才智超绝,郭聃对他言听计从,这些日子来实际上正是此人总理湛城军务政务,做事面面俱到,算无遗策。不知这样的人物到自己这里做什麽?想到此间顿觉心中一凛,莫不是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再看看许臻对自己笑容满面,与滕翼也言谈甚欢,看来又不像。

边想著,走上前来与许臻见礼:“许先生客气,在下不在,内子招待不周,还望海涵。不知许先生来此间可有何事?”

许臻洒然一笑,道:“也无甚事,今日许某闲来无事在府中花园散步,偶遇令妻,令妻­性­情豪爽,与我相谈甚欢,便相邀来此一歇,正巧在下也有心拜访李将军,在下对李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很是仰慕。”

“哪里哪里。许先生才智过人,才是令我等粗鲁蛮勇之辈心向往之。”李承宪笑著与许臻寒暄。

两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互相恭维,李承宪不请许臻进屋去坐,许臻也不主动告辞。滕翼见这两人这样一来二去的,反倒将自己晾到一边了,看自己反正也Сhā不上话,就转身进屋去了。

不多时,滕翼从里屋出来,晚饭也张罗好了,见这两人还站在原地你来我往的磨嘴皮子,便邀许臻也进来一起吃。

许臻这才向主人家告辞,出了偏院。滕翼还跟在许臻身後送出去老远,最後还远远喊著让许臻以後有空再来玩。

送走许臻,喜孜孜的走进院子里,就看到李承宪黑著一张脸盯著他。

滕翼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索­性­不理他,直走进屋里吃饭去。

不一会儿,李承宪讪讪地跟了进来,坐在桌边,吃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跟那个许臻怎麽认识的?”

滕翼不明白他为什麽这麽在意,答道:“花园里啊,刚刚许大哥不是说了吗?”接著又道:“许大哥好厉害啊,什麽都懂!我们聊了好久,要不是你回来,我都不知道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

“许大哥?叫得这麽亲热,叫我就是李承宪……”李承宪不快的小声嘀咕。

滕翼没听清楚,问道:“李承宪,你在嘀咕什麽?”

“没什麽。”李承宪被这句“李承宪”叫得更是心理不平衡,“以後你跟那个许臻少来往。”口气愤愤,咬牙切齿。

滕翼听完就摔了筷子,指著李承宪道:“为什麽?”

李承宪看滕翼火气又上来了,知道他脾气火爆,只得讪讪地摸摸鼻子,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总跟别的男人走这麽近,这合适麽?”

滕翼听了冷笑,心道原来你这是指责我不守­妇­道呢?

李承宪被滕翼笑得没了底气,想到滕翼本是西南夷族人,对男女之防并不在意,况且滕翼赤子心­性­,未必有这些杂念,自己确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思及此就有些汗颜。

李承宪想想又正­色­道:“总之你跟他不要走那麽近,许臻是郭聃心腹,郭聃对他言听计从,他今日与你结识绝对不是他所说的偶遇那麽简单。而且许臻为人心思缜密,恐怕你与他交往过甚会暴露我们的身份。”

滕翼听完心中一凛,想起自己上次不慎说出李承宪的身份之事,幸好当时周围没人听到,否则就酿成大错了。思及此,滕翼心中不安,便道:“那我以後便不与他来往了。”

“那倒不必,你若突然对他拒之门外恐怕他也会起疑心。许臻这人少有才名,自是江左名士,也不知郭聃使了什麽手段将他招揽至此,此人才学甚高,等到瑞王此间大事一了只怕也会设法招降他,你我与他倒也值得一交。你与他还照平时相处就好,只是说话做事时要谨言慎行,尤其记得不要提及我的事。”

滕翼点头答应。

李承宪放下心来,将此事按下不提。

07

其实李承宪如此交代滕翼,还有一层心思并未对滕翼讲。

这次湛城之战爆发後,李承宪已反复想过许多次。

自新主登基以来,天下动荡,西南诸镇守军集结成西南联军,以西南兵马大元帅邝胜为首,聚於戎王辛太昌身畔,意图谋反,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近日来益发蠢蠢欲动。瑞王也暗中调兵遣将,将对西南用兵。

湛城处於西南兵路枢纽要地,一旦事起,便是抵挡瑞王大军入军西南的第一道防线。反之,若此处为瑞王所占,亦可以此处为跳板,进军西南。湛城此地其重要之处显而易见。故此,邝胜甫一对郭聃生了猜忌之心,便急於派兵征讨,力图早日将湛城彻底控制於手中。

然而,现在竟形成了这个局势,三方大军聚於湛城,互有所图。

但在李承宪看来,这次大战首先郭聃绝讨不了好去,董元弼与陈亦鸣两方大军均不是易於之辈,郭聃­性­命或可保,但湛城此役必定易主。

而董元弼即便能顺利攻下湛城,也必是损兵折将,而且紧接其後的就将是要面临陈亦鸣大军的全力攻城。即使西南後方再增派援兵,也犹有不及,且若是陈亦鸣来个以逸待劳,围点打援,西南联军必定面临更重大的损失。

而陈亦鸣却可进可退,即可与郭聃联手攻击董元弼,随後再招降郭聃,亦可仅在後方­骚­扰董元弼,待董郭两方斗个你死我活再坐收渔利。

这样看来,此战无论如何发展,西南联军的实力必定大大受损,而瑞王才是唯一的获利者。

由此想来,此次局势瑞王的人绝对脱不了­干­系。当前的局势即使不是瑞王一手所造,也必是由瑞王的人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另一方面来说,大战在即,为何邝胜与郭聃偏偏在此时翻脸?是谁人挑拨?再加上这边大战方起,那边陈亦鸣大军便到,可见瑞王定是早有准备。

想通此节,李承宪益发肯定此事是瑞王所为。只是不知如此计谋出自谁的手笔?要知瑞王手下虽谋士如云,但有如此计谋的人也并不多见。

另外,李承宪琢磨著,以郭聃的为人,自私自利,反复无常,瑞王做事向来力求稳便,必定不放心郭聃此处,恐其临阵降了董元弼。所以李承宪猜测郭聃府内除了自己,应该还有瑞王手下的细作在此,另作接应。

试想,此人必要长居於城守府中,直接参与湛城决策,且能影响郭聃的决定。李承宪本就有些怀疑郭聃身边的谋士许臻,现在看许臻主动来接近自己,心中更是怀疑。因为陈亦鸣大军一路行来必经过溢州,而自己的好友溢州执事蔡辙其实也是瑞王府的人,他肯定将自己身在湛城的消息告诉了陈亦鸣。看来许臻定是通过某种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只是自己与现在互相并不认识,自己又是用的化名,许臻只好通过滕翼来接近自己再做进一步的试探。

於是李承宪便顺势让滕翼与许臻相交,也有趁机试探许臻到底是何目的的意思。

滕翼这些天来居於城守府内,也没什麽人来与他接触,正自无聊,好不容易碰到个许臻,许臻年少多才,言语风趣,李承宪又不阻拦,滕翼便乐得与许臻来往。许臻人­精­一般,一早就发觉滕翼其实是男子。只是看出李滕二人的关系特殊,叵耐捉摸,便也一直未拆穿,反抱著几分看戏的心思,静观两人发展。许臻少有才名,多年游学在外,交游广阔,什麽人没见过,要结交滕翼这麽个单纯的夷族少年自是手到擒来。不几日,两人便成好友,过往甚密,几乎无话不谈。不过滕翼牢记李承宪的交代,对李承宪的身份只字不提。

滕翼虽自觉口风甚紧,但许臻何许人也,早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到李承宪的真实身份,於是暗中筹划,窥时机与李承宪互相暗示身份。

原来许臻确实不出李承宪所料,是瑞王手下谋士,此次是许臻投入瑞王麾下後,主动请缨,来替瑞王谋划西南大事。本是头次出马,自是使出浑身解数,为瑞王定下大计,只身来到湛城投入郭聃门下,几番筹谋,挑拨邝胜与郭聃互相猜忌,又待在郭聃身边出谋划策,才促成湛城眼下的局势。现下又发现了李承宪这员大将在内做策应,更是成竹在胸,自信大计可成,誓要为瑞王一举夺下湛城。

许臻与李承宪心照不宣,表面上相敬相惜,私下里共谋大事。滕翼亦喜於自己在城守府中得了这麽一个好朋友,跟许臻极是亲热。於是许臻来偏院走动更勤,与滕翼关系更是愈发好了。

08

这天李承宪从外面回来,老远便听到偏院里不似寻常平静,隐隐传来兵刃破空的声音。李承宪心叫不好,难道是滕翼出了什麽事了?急忙快步奔进院子,却见一人手执两柄弯刀,正在院子里演练一套刀法。那人身形灵动,刀法­精­到,在院中腾挪跳跃,上下翻飞,不是滕翼还能有谁?

只见滕翼为了行动灵便,将外衫去了,只著一件杏黄小褂,一套素白纱裙随动作飞舞,衬著院子里开得正豔的春桃,煞是好看。

李承宪见是滕翼,又见许臻原来也坐在一边观看,看到自己进来,也与自己点头示意,这才放心。

又想,自己与他相处也不短了,竟不知他还会武功。自己的这个新娘不禁面貌姣好,品­性­率直,而且带著少数民族特有的强韧与活力,真是每刻都会给自己新的惊喜。

李承宪身在行伍,再者体谅妻子出身西南夷族,故此对滕翼的一些看似不甚合礼法的行为也不太在意,甚至对滕翼喜欢舞刀弄剑这一点还相当欢喜,心道自己征战沙场,妻子也不可太柔弱了才好。

於是便安下心来,看滕翼正舞得兴起,也不出声打断,默默站到一边观看。这一看,不禁在心中暗暗称赞,滕翼的刀法虽不­精­致,但刀刀­精­准迅捷,无一丝多余动作,很是­精­妙。

待滕翼一套刀法演练完毕,许臻起身鼓掌,滕翼尚未看到李承宪已经回来,收了双刀,直奔许臻过去,口中兴奋地道:“许大哥!怎麽样?”

许臻笑著赞道:“李夫人刀法­精­妙,果然好身手。早听闻侗彝族居於青山脚下,虽与世隔绝,不想武学也是极为高深,不逊於中原。”

滕翼高兴地大叫:“太好了!连许大哥你也这麽说!那你看我能不能跟著你还有李承宪参军上战场?”

许臻尚未答话,李承宪早闻言­色­变,大叫一声:“不行!”说罢,大踏步向院中两人走去。

滕翼闻声回头,这才看到李承宪,听他语气不善,而且直接否决自己的决定,不悦道:“为什麽?许大哥也赞我刀法好的。”

李承宪满脸怒­色­,道:“战场上打打杀杀,刀刀要命,竟是些血­肉­模糊的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瞎掺合什麽!”

滕翼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冲口而出自己又不是女孩子,忍了几忍将话又咽了回去,也怒气冲冲的顶回去:“凭什麽不行!我武功也不弱,能保护好自己!”

李承宪异常坚决,仍是不准:“若真是到了战场上,彼此均是血­肉­相搏,刀剑无眼,岂同儿戏?待到杀红了眼,手撕牙咬,无所不用其极,你纵是武功再好,遇上这等不要命的打法,又有何用?”

滕翼被噎地无话反驳,仍强辩道:“你就能去,我怎麽就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李承宪态度强硬,毫不让步。

一旁的许臻看两人要闹僵,也急忙Сhā话道:“李将军,此事也不是不可通融,待此间战事了了,再从长计议不迟。”

没想到李承宪态度坚决,丝毫不肯让步:“许先生不必再说了,他少年人年轻气盛,学了一点武功便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战场也如比武争斗般视若等闲,等到真到了战场上见了活生生的生死相搏,又吓破了胆,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无知。总之此事绝不可行,休得再提!”

“你!”滕翼气得浑身哆嗦,甩下手中弯刀,转身回自己屋里,狠狠摔上房门。

许臻见两人终於还是闹翻了,又拿话劝了李承宪几句,看李承宪还是态度坚决,只好作罢,先告辞了。

随後几天,滕翼和李承宪仿佛又回到两人刚认识的那段日子,虽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是见面无话可说。滕翼恼李承宪居然如此专制,见了他也混若看不见一般,不言不语。李承宪虽是想跟滕翼说说话,见滕翼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又怕自己一开口,滕翼又要提参军之事,便也作罢,想等滕翼的心思淡了再说。

两人就这样冷战了几日,这天李承宪从外面回来,正碰上刚从屋里走出来的滕翼。滕翼一手提双刀,一手提枪,走到李承宪面前,抬手把枪甩给李承宪,道:“和我比试一场,我若赢了你,你便再也不许拦我!”说罢,不待李承宪反应便提刀攻了过来。

李承宪连忙拿枪格挡,虽心里不愿与他动手,无奈滕翼攻势凌厉,自己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滕翼刀法­精­妙,李承宪看看自己若只是防守实在讨不了好去,又不愿出手伤他,只得看准机会挑飞他右手弯刀,大喝一声:“住手!”

滕翼右手弯刀脱手而出,正斗到兴起,怎肯罢休,左手刀转至右手,提气又向李承宪攻去,却见李承宪不挡不避,反而也将手中长枪扔到一边。滕翼大惊,这一刀劈下去岂不伤了李承宪?急忙转势收刀,将刀斜劈至李承宪身侧。不想此时李承宪却趁滕翼收势不及,伸手抓住滕翼右手,牢牢制住。

滕翼大怒,原来李承宪竟是故意不躲闪,使心眼赚自己收刀好趁机捉住自己,便使劲挣扎,不想李承宪臂力强劲,怎麽也挣不开,心下恼怒,提起左拳向李承宪面门打去。

李承宪急忙侧过头去,避开这一拳,又抬手捉住滕翼左手手腕,大喝:“不要打了!”

滕翼哪里肯听,虽双手被制,仍是拼命挣扎,想要挣脱李承宪的钳制,李承宪也只好用力压制住他,两人竟由比试变成了完全没有章法的扭打。

随即碰的一声,两人在扭打中一起摔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飞扬。

李承宪好不容易压制住滕翼,正呼呼喘气,心中暗道自己的这个新娘力气还真不小,这才发现原来两人在挣扎间竟成了自己用身体将对方紧紧压在地上,双手还按住对方手腕的暧昧姿势。

李承宪大感尴尬,但是看著身下滕翼小兽一般恶狠狠瞪著自己的眼神,实在不敢起身,怕一松开他,滕翼又跳起来伤人。

两人就这样僵持许久,滕翼终於转过脸去,不去看李承宪,口中冷冷道:“放开我。”

李承宪道:“放开你可以,可是你不许再出手伤人。”

滕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也不回答。

李承宪只得放开他,站起身来,伸手去拉滕翼起来,却被他啪的一声拍开伸过去的手。滕翼起身,李承宪看他身上都是尘土,想伸手去帮他掸灰,又被滕翼侧身躲开,只得讪讪地收回手,站到一边。

滕翼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绕开李承宪,看都没看他一眼,回自己房里去了。

李承宪无语,只得拾起地上掉落的兵器,回自己屋里。

09

滕翼回房後便没再出来过。

李承宪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出门,连晚饭也没出来吃,不禁又担心起来。

想想滕翼是侗彝族人,与中原文化不同,肯定不能用中原的这一套来束缚他,在这事自己确实太过强硬了。又想起今日日间两人打斗时,自己将人压倒在地上,实在是太不合宜。思及此又不禁面皮发烧。

於是李承宪拿托盘端上饭菜,来到滕翼门前。敲了几下房门,屋里也没什麽回应,想来还是在生自己的气。

李承宪叹了口气,便扬声道:“滕姑娘,我进来了。”便抬手推开门,走进屋里。

李承宪自是知道滕翼来自西夷青山脚下,那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故此滕翼自从来到中原之後,也都是从来不锁门的。

进了屋,果然见滕翼正坐在桌边,背对著自己,听到自己进来也不理不睬。李承宪走过去将饭菜放到桌上,看到滕翼又别过头去,不愿看自己。

李承宪无奈,只得柔声劝道:“别生气了,吃点东西吧。”

滕翼也不答言,只冷哼一声。

李承宪想想两人继续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要开诚布公的谈一谈的,於是开口道:“不让你参军是为你好……”

话未说完就被滕翼打断:“你又有什麽权利来替我决定什麽是对我好的?”

看到滕翼对自己的话终於有了反应,李承宪解释:“滕姑娘,我只是……”

“只是什麽?你不要拿你们中原那一套什麽三从四德来约束我,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我们侗彝族向来不讲这些酸腐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又是什麽意思?!”滕翼拍案而起,怒视李承宪。

李承宪看滕翼发火,咄咄逼人,眼见两人又要闹僵,只得更耐心地说:“你从未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上的残酷与无情是你想象不到的。若是有法子,谁都想离战争远远的。”

滕翼冷笑,道:“如此说来,那你为何又要参军?”

李承宪闻言沈默不语。

滕翼看他答不上来,只是冷笑。

许久,李承宪才沈声道:“当年我学艺有成,从师父那里出来,一腔热血,只想保家卫国,也为自己一身武艺求个功名。”

滕翼听他开始讲自己过去的事,扭过脸去,装作不感兴趣。

李承宪看他这样,笑笑,也不生气,又继续道:

“那时正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武艺天下无双,便投身军中,想在沙场上挣个出身。

当时正值南方贼寇横行,我投入当地厢军,参加剿匪战。想著自己一身艺业承自名师,技艺不凡,定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横扫千军。没想到……没想到刚一上战场,看到敌军向我冲来,口中呼喝怪叫,双目中赤红一片,凶光迸­射­,我登时傻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李承宪似乎想到自己当时的青涩模样,嗤笑了一声。

“其实他们只是些贼寇土匪,连正规军也算不上,身上的装甲武器也混乱无章,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他们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一上战场,便有前无後,眼中只有敌人,只是一块块等待砍剁的没有生命的­肉­。

这实在与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在战场上,彼此都是以命相搏,武功招式反倒全没了用处。你若是没有将对手看做死人一般砍杀的觉悟,那任你武功再高,也无从施展。

直到我觉得身上疼痛,才发现自己右肩上已经中了一刀,那一刀深可及骨,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说著,李承宪拉开自己的领口,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右肩斜向胸前,滕翼看得大骇,多年後仍如此触目惊心,可想当时受伤有多重了。

李承宪整整衣领,又继续讲道: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看到一名大汉,正拧笑著从我身上抽出刀来,待要举刀再砍来。我从他血红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脸­色­惨白木然──竟已经是个死人。

那时我第一次觉察到死亡的来临。真真切切。

我只想到自己不能死。绝不能死。

下一刻,我都不记得自己如何动作,刀已自腰间拔出,向那人砍去。那人的头颅应刀而落,滚出去老远,身体却仍站立著,腔子里喷出一澎血来,淋了我一头一脸。

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麻木的举刀挥向下一个敌人。我不停的挥刀,砍杀,直到战役结束,才发现手臂早已酸软无力,抬不起来,配刀也被砍得卷了刃,无法再用。身上衣甲早被鲜血染成黑­色­,也不知是被我砍杀之人所流,还是我自己的血。

那一战我杀敌数十人,得了晋升,我却没有什麽高兴的感觉,头脑里一直回想著那些断臂残肢,回想著那个滚远的头颅和那个没有头的站立著的身体。

之後的数月,我每晚忍著呕吐的欲望逼自己入睡,却整晚整晚地梦到我站在战场上,只有我一个,周围却全是敌人,不停的冲杀上来。我挥刀不停地砍,不停地砍,漫天肢体横飞,鲜血四溅。这样的厮杀不知何时是头,似乎永无止境。直到我发现自己竟突然离地而起,飞向空中,地上的景物离我越来越远,我却从空中看到一群杀红了眼的人中,赫然站著一具没有头的躯体──是我。”

听到这里,滕翼顿觉毛骨悚然。一瞬间似乎明白了李承宪的意思,也似乎明白了为何李承宪会这麽坚定坚决地反对自己参军。

他看著李承宪站起身来,走到自己面前,伸手按住自己的肩,却无法动弹,无法躲开,只听李承宪继续说道:“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善战者必死於战。战场是战士唯一的归宿,只要战争不停止,我总是会死在战场上的。”

滕翼开口想说话,却被李承宪止住。他继续说道:“所以那时我便告诉自己,这样的事,由我一个人来做就好了。这样的经历,只有我一个人来尝试就好了。我绝对不会让我……让我重要的人,也经历这样刻骨的恐惧和无措。”

滕翼不知说什麽好,只是抬头看著李承宪,看著他嘴角挑起苦涩的弧线,一脸悲怆和坚毅,心头也流过一阵苦涩和柔软,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如此让人心疼,直让人想伸出手去,将他面上的每一丝苦楚都拂去,不再悲伤。

李承宪看著滕翼盯著自己,目光中闪烁不定,光华流转,似乎噙著无限情意却总是看不分明。忽然心念触动,将滕翼拥入怀中。

滕翼一惊之下,轻轻挣扎,李承宪却将他抱得更紧,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动,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滕翼依言不再挣动,只听得李承宪一声一声地唤著:“丽儿……丽儿……不要怨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也经历这样的事情……丽儿,让我保护你……我只是想保护你,好不好?让我保护你,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李承宪紧紧拥著滕翼,将头埋进滕翼颈间,隔绝外界的讯息。只有这一刻,这样亲密的感受著这个已经能牵动自己每一丝情绪的人,心中涨满无限柔情,恨不能将他永远拥在怀里,捧在掌心,放在心头。

滕翼感受著李承宪以这样毫无防备的姿势拥著自己,感受著他每一次心跳传递给自己的震动,听著他叹息般的低喃,在耳边一声一声地唤著自己姐姐的名字,其间千般情意,言说不尽。心中一阵一阵疼痛,紧紧攫住他的心脏,阵阵缩紧,几欲爆裂,也辨不清到底是为了李承宪,还是为了自己。

只能默默的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轻轻抚过他的背,感觉他紧绷的身体渐渐舒缓下来。

眼睛却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双­唇­无声地开合:

李承宪,我是滕翼。

滕翼。

10

第二日许臻来到偏院,看到两人又恢复从前情状,滕翼也不再闹著要跟著李承宪上阵杀敌,心下暗自猜测到底昨天发生了什麽?不觉暗自好笑。

李承宪还好,滕翼面皮薄,被许臻笑得脸上发热,便找个借口出门去了,只留下两人在偏院里。

滕翼一走,两人便神­色­一整,开始讨论起正事。

这些日子来,许臻已经暗中定下计策,预备发动计谋,改变现在的三方对峙的僵局。许臻在郭聃府里已有一段日子,此时已暗中收服了城中不少对郭聃有怨言的将领,到时只需将郭聃骗出城外,暗中埋伏,擒下郭聃,城里便可由许臻把持,率众降於瑞王,再与陈亦鸣两面夹击董元弼,毕其功於一役。

於是两人又商量了一些行事细节,各自回去准备。

三日後,城守府议事厅内。

城外董元弼攻城益紧,陈亦鸣大军仍在观望,城内已渐渐支持不住。

郭聃忧心如焚,座下一派武将谋士都一筹莫展。今晚又是商议不出什麽结果了。

郭聃心乱如麻,挥手让众人散了,只留许臻李承宪二人下来商议。

李承宪与许臻对视一眼,心道时机到了。

只看郭聃坐在上首,愁眉不展,也不发话。

许臻见状上前,向郭聃进言道:“城守大人,是时候做决断了。”

郭聃闻言,顿时面­色­如土。他自是知道许臻所说的决断是指什麽。

许臻继续道:“大人,眼下形势已不可为,湛城看来是保不住了,大人还须早做打算。”

郭聃闻言大震,脸上神­色­瞬息数变,终是归於平静,沈默许久,终於长叹一口气,问道:“依许先生之见,你我该做何打算?”

许臻道:“眼下看来,城外董元弼对湛城势在必得,陈亦鸣仍在观望,大人已不可指望他们互相攻击,以图保全湛城。然而湛城终将归入谁手,尚未可知。若是董元弼入城,大人万事休矣。若陈亦鸣破城,大人或还有一线生机。”

郭聃闻言­色­变,脑中思绪电转,终是摇头,道:“我乃戎王旧部,眼下瑞王打定主意对戎王不利,然戎王殿下早年对我有大恩,我虽无法再为戎王殿下效力,却也不能降了他的对头。”

许臻闻言又与李承宪对视一眼,这郭聃虽胆小自私,又没甚担当,谁料对戎王倒还有几分衷心。

於是又进言道:“若如此,大人怕只有弃城而走一途了。大人是戎王殿下的心腹,故戎王殿下才将湛城如此重要之地交付大人。此次董元弼来攻城,实际是邝胜想借机通过打压大人来削弱戎王的兵权,戎王表面上无法发作,心中只怕也是对邝胜大为不满。是故後来陈亦鸣大军前来,董元弼有所掣肘,西南联军却仍未派兵来援助董元弼,恐怕也是戎王弹压下去,想借陈亦鸣之手除掉邝胜手下威名最盛的董元弼。此番若大人能脱此险境,不如向西去重回戎王殿下帐下,想来戎王殿下必有重用。”

郭聃被心中说中心事,大喜道:“先生知我矣!如今我丢了湛城,也只能回戎王帐下,盼戎王殿下能网开一面,重新收容我於帐下,做一马前卒亦足矣。只是城外董元弼大军围城,我军多次突围不成。再加上陈亦鸣虎视眈眈,要顺利脱离此地,谈何容易!”

许臻故作神秘地笑道:“董元弼大军确是勇猛,但我们还有一个好帮手。”

李承宪闻言接话道:“先生莫非是说陈亦鸣?”

许臻道:“正是。”

郭聃愁眉不展,摇头道:“陈亦鸣打定主意坐山观虎斗,至今一直没有动作,何况他盼著我们打个两败俱伤,又怎麽会出手帮我?”

许臻道:“陈亦鸣没有出手,是因为他觉得时机未到。如若时机合适,他必会参战。否者他数万大军千里迢迢开到此处,为的是是麽?”

李承宪接道:“陈亦鸣到此,一是为了想伺机打击我军和董元弼,二来想是为了湛城。”

许臻道:“没错。瑞王早想对戎王殿下动手,之所以迟迟未动,就是因为湛城仍在我军手中。瑞王若要发动对西南的战事,首先要拿下湛城,故此陈亦鸣此来对湛城是势在必得。”

郭聃听出来点意思,问道:“先生意思是说……”

“陈亦鸣若是在等待时机,我们就给他创造时机让他出手。”

郭聃急忙问道:“不知先生有何妙计?”

许臻不急不缓地说出自己的计谋:“陈亦鸣若看到董元弼即将攻破湛城,必定会忍耐不住出兵参战,攻击董元弼。”

郭聃大喜,道:“先生所言甚是!”

许臻继续道:“明日,我们只需示敌以弱,显示出支撑不住的样子。可以放任一扇城门被董元弼攻破,董元弼急於攻下湛城,必定集结兵力对此处发以总攻。陈亦鸣看出董元弼破城有望,定不会放任董元弼入城,此时正是陈亦鸣发兵之时。”

郭聃连呼妙计。

许臻又道:“我们还可以在被攻破的城门内埋下伏兵,待董元弼急於入城时再给予迎头痛击。到那时董元弼两面受敌,自顾不及,也就无暇顾及大人的去向了。况且此时兵力被牵制於被破的城门一处,陈亦鸣也忙於攻打董元弼,大人若从别的城门突围,料想极有可能成功。”

郭聃听了大喜,只觉此计可行,但又想到自己若一离开,城内无人主事,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岂非坏了自己逃跑的时机?於是连忙问计於许臻。

许臻正­色­道:“许某承蒙大人提拔,一直心中惶惶,不知如何报答大人知遇之恩。今次不才愿为大人留守湛城,必当竭尽全力,支撑至大人成功逃离此地。”

郭聃闻言,放下心来,虽不舍许臻如此人才却要与湛城一起葬身於此,然而此时还是自己的­性­命最为重要,故也做足姿态,好好勉励了许臻一番,看得许臻李承宪在心里暗自冷笑。

许臻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大大的表了一番衷心,随即又对李承宪道:“在下不能随大人出城,只能劳烦李将军一路护送大人了!”

李承宪连忙上前领命:“属下定不如命,即使拼得­性­命不要,也一定将大人安全护送出城。”

郭聃听言也是大喜,将两人好好安抚了一番,便放他们回去了。

走出大厅,许臻李承宪相视一笑,一切已安排妥当,只待明日行事了。

11

隔日,计划如期进行。

在许臻的安排下,东门兵力薄弱,很快就露出败迹。董元弼见之大喜,调兵遣将集中兵力发起对东门的攻击。

很快,东门被冲城车砸毁,董元弼率兵攻去准备入城。

谁料此时後方生变,多日未有动作的陈亦鸣终於率兵参战,从董元弼大军的後方及侧翼发起进攻。

董元弼心叫不好,一面命後军及侧翼抵御陈亦鸣大军,他心知此时唯有从速拿下湛城,入城为守,才能在战败郭聃後成功阻止陈亦鸣的进攻,否则自己腹背受敌,实在不利。於是鞭策士卒,自己亲自带军加快对湛城东门的冲击。谁知城内也同时生变,一支只伏兵从城门处攻出,杀了董元弼一个措手不及。

董元弼这才知道自己中计,定是湛城故意示弱,引自己攻城,同时陈亦鸣也发动冲击,只是不知郭聃何时与瑞王勾结上,此番竟是要自己的­性­命!思及此,董元弼大怒,岂能让对头轻易如愿?大吼一声,手中鬼头刀舞起,立时刀下惨叫哀号声起,又添亡魂无数。

城门处战事正紧,城内也是气氛紧张。

城守府内,郭聃正式将湛城交托许臻之手,自己则带著李承宪,还有自己的数名心腹大将,以及百余亲兵,由西门突围而出。

临行之前,李承宪已交代滕翼乖乖在屋里等自己,绝对不要出去。想想不放心,又交代许臻代为照顾,这才惴惴不安地同郭聃等人一起杀出城去。

由於东门的战事吸引了董元弼大部分兵力,而陈亦鸣也有意放水,故郭聃一行虽也损失了数十亲兵,仍算顺利的突围出城。

出了城,郭聃捡小道顺著许臻替他安排的路线向西逃去。

郭聃见湛城渐行渐远,终於松了一口气,正待招呼大家稍事歇息,这时异变突生,数百伏兵自道旁杀出,打的竟是瑞王麾下陈亦鸣的旗号!大旗下一员身披大红大氅的战将,不是陈亦鸣却是谁?!

郭聃大惊,想不明白这里为何会有伏兵?难道自己这方出了什麽问题,走漏了行踪?

正待呼喊亲兵前来护卫,一回头却正看见李承宪扬枪将自己手下两名大将挑下马来。

郭聃心中震惊不已,待看到李承宪与陈亦鸣的伏兵一起,将自己所带的亲兵及几员战将制服,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成了阶下囚了。

郭聃瞪著李承宪,目眦欲裂,喝道:“李先!本府待你不薄,为何要出卖我!”

李承宪并不答言,策马奔到陈亦鸣面前,翻身下马便拜。

陈亦鸣没有动作,其身後却转出一名青年,年约二十来岁,素服简装,文质彬彬,眉目如画,身处战阵间却意态悠然,眉宇间隐隐一股无上贵气,身後跟著一员小将,铁甲红缨,昂然而立,随侍其左右,虽面目尚嫌年轻,但已是神态坚毅,神­色­沈稳,料之将来必也是一员虎将。

李承宪冲那素衣青年拜道:“末将参见瑞王殿下!”

郭聃闻言骇然,这才知原来这位衣著平常的年轻人竟是当今权倾朝野的瑞王!这下终於明白自己再无路可逃,颓然倒地。

瑞王也不理会郭聃,径直走到李承宪面前,微笑著将他扶起,笑道:“承宪快请起,这次承宪辛苦了。”这一笑,却将刚才那股高高在上的摄人之威一笔勾去,反显得平易可亲,加之容貌秀丽,让人忍不住想与之亲近。

李承宪连忙躬身行礼,不敢居功,并让到一边。

瑞王这才转向郭聃,口气淡然:“郭大人,你可认得我?”

郭聃此时已是面­色­惨白,肃然道:“瑞王殿下好手段,竟使得如此计策,郭某实在是佩服。”

瑞王轻笑,答道:“郭大人客气了,本王哪有这等手段?”看郭聃露出迷茫之­色­,又道:“郭大人不妨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大人为何与邝胜交恶?是何人告知你邝胜与戎王貌合神离劝你为戎王计?是何人劝你坚守湛城不可降於董元弼?是何人教你示之以弱引董元弼攻城好伺机逃亡?又是何人为你选定投奔戎王的路定了这条路线?”

瑞王每说一句,郭聃的脸­色­就难看上一份,直至瑞王说完,郭聃已是面如死灰。沈默良久,终於长叹一声:“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又道:“瑞王手段高明,手下谋士良将无数,戎王殿下确实不是你的对手。看来瑞王天下归心,指日可待。”

瑞王见他神­色­凄惶,终是不忍,又想起他虽无甚本事,又胆小怕事,自私自利,但难得对自己的旧主戎王还有几分忠心,更是心软,面­色­也柔和下来,轻声道:“郭大人能看清眼前形势,自是甚好。只是将来天下大势如何,想来已与郭大人无关了。”

郭聃闻言,以为自己命绝於此,声­色­更是凄切。

瑞王见了,知他误会了自己的话,反而笑道:“想来江南一名寻常农夫渔父,也无心於国事,再不用担这些闲心了。”

郭聃听闻此言,陡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命可活,一时不敢相信,急切问道:“瑞王此话可当真?”

瑞王尚未答言,他身後的那员将领已喝道:“瑞王殿下一言九鼎,岂会在这等小事上欺骗你?”

瑞王伸手拉住他道:“阿克,不得对郭大人无礼。”那名叫阿克的小将听令退下,瑞王又道:“只是不知郭大人对此意下如何?”

郭聃闻言感激涕零,连忙跪下拜谢瑞王活命之恩,站在一旁的陈亦鸣命人将他带下去了。

待闲杂人等离场,瑞王才又转向自己的几名手下,满面笑容:“这下好了,郭聃已经被擒,湛城那边也有许臻先生主持,还有继明带兵前去接应,想来现在湛城应该已经易主了。”

陈亦鸣也笑答:“正是,料想现在董元弼也正在被这两人联手带兵围追。”

瑞王听闻此言,又笑道:“且不去讲他,总之此战结束,我们也终於可以回京城好好休整一下了。”

一旁被叫做阿克的那员武将叹道:“殿下,您也刚出来一个月而已啊。”

瑞王闻言讪笑。

几人谈笑风生,李承宪却早是心急如焚。他临走之前虽已交代滕翼乖乖等他,不准出屋,也委托了许臻代为照顾,可仍是不免担心,便上前道:“殿下,此间事已了,末将想再回湛城看看战况如何。”

瑞王道:“承宪你这阵子为湛城之事­操­劳,此刻可以随我一起回後方休息了,再者湛城那边有许臻和继明主持,应该无碍。”

李承宪又想了想,还是请求道:“其实……其实是末将担心末将留在湛城的未婚妻……兵荒马乱,末将实在放心不下……”

瑞王这才露出恍然的神­色­,道:“原来如此。我也听许臻说了,承宪这次在湛城接到了一位不寻常的‘新娘’呢。”看李承宪俊被自己说得脸微红,也不再调侃他,道:“既是如此,承宪就快去吧。”随即伸手牵过陈亦鸣的坐骑道:“这匹马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你骑它去吧。”

李承宪闻言大喜,谢过瑞王後,翻身上马,向湛城奔去。

12

滕翼坐在院子里,听著外面喊杀声震天,心中很不安。

今天一大早,李承宪就在屋里收拾东西,还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出门,之後就神­色­匆匆地走了,到现在还不知下落。现在外面杀声大起,必是城外战事激烈,攻城军怕是已经进了城了,想到这里,心中更是为李承宪担忧。

本想听话乖乖呆在屋里等李承宪回来,却总是放心不下,终於走出门去,只见城守府里的下人个个都行­色­慌乱,手中拿著包裹,看样子是要逃走了。滕翼急忙上前拉住一个,问到底是怎麽回事,对方答道郭聃已经弃城逃了,城门也已被董元弼攻破,眼看大军就要入城,人人自危,都在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滕翼闻言更是著急了,城破了,不知李承宪现在如何?待又要问,那人早挣开自己,跑远了。

滕翼沿著出府的道路一路走去,路上尽是慌乱的人忙著逃跑,他一路上不停问人,却没人知道李承宪到哪里去了。

打听不到李承宪的下落,滕翼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这城里自己最後一个熟悉的人也不在了。也更为李承宪的安危担心,不知他现在可还安全?

又想了想,滕翼向别人打听许臻的所在,被告知许臻先生正在东面城门指挥守军抵御董元弼,於是滕翼赶忙向东门走去,想著许臻肯定知道李承宪的下落。

出了城守府,外面街上更是混乱,到处都是哭号著逃命的老百姓。

一路向东门走去,路上越发混乱。越是往城门走去,喊杀声也就更为清晰,时不时可见有士兵弃甲曳兵而走。地上有伤兵躺著,哀号呻吟,不久也即悄无声息。亦有断臂残肢,散落一地。滕翼看在眼里,忍不住胃中一阵翻滚,阵阵作呕,突然想起了李承宪那日为他描述的梦境,耳中仿佛又听到李承宪那句“善战者必死於战”,心中更是惶恐。

滕翼加快脚步,向东门赶去,再往前走,路上可见两拨士兵在相互厮杀,刀枪剑戟向敌人的身上招呼,耳畔尽是刀剑入­肉­的钝响,以及受伤之人的惨嚎。一人砍伤对面的敌人,还来不及拔出刀来,却又被背後一人拿斧子兜头劈来,当下委顿在地,脑浆横流。

滕翼心中惶惶,恍惚间仿佛走入了李承宪的梦境,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在相互争斗,厮杀,无休无止,无天无日,人人都杀红了眼,人已不再是人,而是只知屠戮欲望的兽,是待砍待割的无生命的­肉­。

不知何时会轮到自己?

滕翼呆立原地,双腿僵硬,怎麽也挪不动,胸中一阵烦闷,几欲作呕,却只是­干­呕个不停什麽也吐不出。

李承宪。

滕翼默默在心中呼喊。

李承宪。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不是说要给我一生安乐,永世无忧吗?带我走吧,离开这人间的修罗场。

李承宪,快来带我走吧。

突然滕翼感觉自己被人生生扯住。回头一看,一名兵士正紧紧攥著他的手臂,拉扯著他,一脸血污和­淫­笑,让滕翼更是恶心,於是使劲挣扎,对方却凶神恶煞地扬了扬另一只手中的刀。

滕翼最恨别人凭借武力威胁他,於是挣扎的更为激烈。那名兵士眼中怒火大盛,面目狰狞,举刀就要向滕翼砍去。

滕翼心头还来不及想象死亡的恐怖,突然一柄长枪从那名兵士身侧穿脑而入,透颅而出,那兵士狰狞的表情凝固於脸上,张嘴吐舌,同时一股炙热的黏腻鲜血喷­射­出来,染上滕翼的面庞,也染红了他的视线。

整个世界都是血红­色­的。

血红的天,血红的地,血红的人。而那兵士张嘴吐舌的狰狞嘴脸成为最後的影像深深地烙印在滕翼的眼帘之上。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他的眼帘,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温柔的低语:

“不要看。”

“闭上眼睛。”

“不要害怕。”

滕翼浑身发颤,突然觉得自己被夺去的整个世界又回来了,那个熟悉的人又回来了。

滕翼乖巧地倚进那人怀里,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再也不去看,再也不去想。

身畔仍不断有兵刃破空声、­肉­体撕裂声、血液喷溅声、人的惨叫声传来,不绝於耳,但滕翼却觉得安心。

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因为那个人回来了。

李承宪拍马赶回湛城,来不及去找许臻,直奔城门里去,进了东门没走多远,就差点被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吓到心跳停止。

他看到滕翼正被一个浑身血污的兵士捉住,滕翼用力挣扎,而那兵士正提起手中的刀向滕翼砍去。

李承宪来不及想便冲上前去,一枪刺出,将那兵士穿在了枪尖上。探出手去遮住了滕翼的眼,将他揽进怀里。

轻声安慰他,只觉他仍是浑身发颤,不知是吓的还是怎麽,更是心痛,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见他低头不语,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颤著,将脸埋进自己怀里,突然一种感觉油然而生。

就是他了。

不想让他难过,不想让他惊恐,不想让他不安。

想要保护他,给他一世安乐,永世无忧。

即使他平日嚣张跋扈,脾气暴躁,既不温柔也不娴淑,心口不一,嘴硬得要命。

即使他对自己向来不假辞­色­,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砸碗的。

即使如此,自己也只想将他拥入怀中,用生命去珍惜。珍惜他那颗柔软又炙热的心,珍惜那不染一丝尘埃的纯粹。

再没有别人了,就只是他。

今生也只有他。

李承宪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畅快淋漓,仰天清啸一声,搂紧怀中的人,纵身跃上战马,一震手中长枪,向城外杀去。

不要看。

不要睁眼。

不要害怕。

这些我全部都会为你格挡开来。

再也不用担忧,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即使是以­性­命为代价。

13

滕翼感觉自己被李承宪揽上马,策马奔去。伸手揽住李承宪的腰,感觉到对方拥住自己的手臂更紧了紧,心下安定。

马背上不停颠簸,滕翼感觉到他们在向前行驶。滕翼安心的靠著李承宪,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始终没有张开眼睛。

李承宪说不要看。

他不会看。

李承宪不要他去看这些人争斗厮杀的丑恶面目,不要他看这血流遍地的凶残场面,他就不去看。

他紧贴著李承宪的胸膛,感受著传来的心跳,还有李承宪挥舞长枪的震动。

他知道李承宪在不停的用长枪刺穿拦截他们的敌人,就像刺穿方才的那个兵士一般。

他知道自己正身处危机四伏的战场,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的安全。

突然,战马猛然收住脚步,滕翼也收势不及狠狠撞向李承宪的胸膛。耳边听到李承宪大喝:“董元弼!”

对方也应声答道:“大胆小贼!又是你!这次看你哪里逃!纳命来!”

李承宪也未料到会在这里再次碰到董元弼,只见对方经历一番死战也是浑身伤痕累累。只是自己怀中还抱著滕翼,不敢托大,与董元弼交手几下,便手下虚晃一枪,卖个破绽,调转马头逃了开去。

董元弼在後追赶不及,气得哇哇大叫,伸手取过背後的雕翎箭,搭箭上弦一箭冲著李承宪渐远的背影­射­去。

滕翼听觉耳边喊杀声渐渐少了下来,知道李承宪与他已离开了战场,心下安定下来,问道:“李承宪,我们这是去哪?”

等了一会儿,仍听不到李承宪的回答,却感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到自己发顶。

他慌忙张开眼睛,抬起头来,向李承宪看去,赫然看到李承宪当胸一只雕翎箭透胸而过,箭尖还闪著锐利的寒芒,汩汩流出的鲜血早浸湿了李承宪半边胸膛。李承宪正自苦忍痛楚,咬著牙不敢答言,鲜血却自口内涌出,正顺著嘴角滴下,滴落到滕翼脸上。

滕翼大骇,心中慌乱,被巨大的恐惧揪住,想伸手去碰那箭尖,又不敢碰,抬起手来去擦李承宪嘴角的血渍,却又怎麽也擦不­干­净,擦著擦著眼泪就流了下来。

李承宪见滕翼流泪,开口宽解他:“我没事。”随即惨然一笑,伴著更多的鲜血自口中涌出,滕翼看了更是止不住眼泪地流。

李承宪无奈,拥紧滕翼,附身贴向他,用下巴摩挲著他的发顶,轻声安慰道:“别哭。别哭。”

滕翼也伸手抱住李承宪,哭得抽抽噎噎,哇哇不止。他感觉李承宪拥著他的手臂渐渐无力,也渐渐把更多的体重压在他身上,滕翼更是害怕,更紧地抱住李承宪,口中叫著:“李承宪……”

李承宪在他耳畔回应:“丽儿?”

滕翼哭得止不住,仍是一声一声叫著:“李承宪……李承宪……”

李承宪突然问:“丽儿,那时你在安平客栈等我,为什麽只有你一个人,身边没有送亲的亲人,也没有随身的嫁妆?”

滕翼回答不上,仍是止不住的哭泣。

李承宪继续道:“其实你是来退婚的吧?”

滕翼闻言一愣,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哭。

李承宪又道:“你们侗彝族一向没有定亲这一说的,你被父亲定给了我,是不是很不愿意?”

“你从没见过我的面,却要被迫嫁给我,是不是很不甘愿?”

“我出外闯荡,一事无成,却将你晾在一边,让你空等了我好些年,你是不是很恨我?”

“咱们最初相见的时候,你对我冷言冷语,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你其实是不是很讨厌我?”

滕翼闻言,不想原来自己心中所想,其实他都知道,又想起他知道自己对他并无好感,却还对自己这麽好,处处迁就忍让自己,心中更是一股苦闷无从发泄,哭得更凶。

李承宪咳了两声,又道:“其实……其实我很感谢这场战争……若不是战争突然爆发,你无处可去,无所依从,也不会肯跟我呆在一起这麽久吧?其实我一直都怀有私心,看你被围城和战争吓得慌乱,我反倒欢喜,这样你就更依赖我了吧?我知道你一直想跟我说退亲的事,却一拖著没说,我……我其实很害怕,每次你开口我都怕你会说退亲的事,会把那枚玉佩还给我。”

“後来我们进了城守府,我感觉到你对我一点一点放下戒心,也开始关心我,接受我,你不知我有多开心。那些日子,我一想起你就不禁心情飞扬,轻飘飘的没著没落,总盼著时间快点过去,快点回家快点看见你,才算是落在了实地上,安安稳稳。”

“我在战场上也会想著你。每次看到你为我包扎的伤口,我就想到你为我心疼的样子,就想著我一定不能受伤,因为你会难过。可是有时候又想,­干­脆就多受点伤吧,看你为我认真的包扎,看你为我心疼,也挺好。”

李承宪用脸颊轻轻蹭著滕翼的耳垂,叹息著:“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好,我每次看到你,都在想我李承宪到底积了什麽福,可以娶你为妻?可是转念又想到其实你是不愿意的。即使你现在对我并不排斥了,我也不敢肯定你是不是就会愿意嫁给我?”

“我只能更加对你好,看到你高兴,看到你笑得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都眯了起来,我才能稍稍安心。你有没有喜欢我一点?今天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明天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是不是终於有一天你会喜欢到愿意嫁给我?”

“这时,我又有些盼著战争不要这麽早结束。你那麽善良,害怕受伤,也害怕看到别人受伤,你听到门外有伤员抬过也会脸­色­发白。这样,如果战争一直不结束,你是不是就会一直依赖我下去?”

“可是该结束的还是会结束。”

李承宪咳著,口中涌出更多的血,继续说道:“丽儿……我那麽喜欢你……你呢?你有没有……有没有喜欢我?”

接著不待滕翼回答,他又说道:“丽儿,答应我好不好?答应我,如果我这次能活下来,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滕翼仍是嚎啕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承宪等不到他的答案,终是一声宠溺的叹息:“你啊……”

声音渐弱,直至没了声音。

14

瑞王借给李承宪的马确实是好马。即使李承宪已经昏迷不支,这马也仍是将李承宪与滕翼二人驼回了陈亦鸣大军的营地。

当瑞王及陈亦鸣等人看到马上的两人时,李承宪已经昏死过去,滕翼则紧紧抱住李承宪,谁来也不撒手。

众人看滕翼与李承宪神态亲密,再加上滕翼此所穿还是汉族女装,想到李承宪此来湛城的目的,自然也就将其当成了李承宪的未婚妻,故此也不好动粗,只是一味好言相劝。滕翼也不吭声,谁问话也不回答,就是不肯放开李承宪。

最後还是瑞王表明身份,并叫来从京城带来的太医来给李承宪医治,滕翼这才放心地将李承宪交给他们。众人急忙手忙脚乱地将李承宪抬入大帐中医治。滕翼一直跟在他身边,紧紧攥著李承宪的手,虽已经止住了泪,两只眼睛仍是红红肿肿如桃子一般。

太医给李承宪检查了伤势,又诊了诊脉,才告知众人,所幸这箭没有­射­中重要部位,加之救治及时,李承宪­性­命无忧,相信假以时日便会痊愈。

众人闻言均是松了一口气,滕翼一颗悬著的心也终於放了下来,脸上神­色­稍缓。

於是太医摒开众人,给李承宪拔箭疗伤,处理伤口。滕翼却是怎麽也不肯放开李承宪,仍是不肯说话,只是攥著李承宪的手不肯放。

最後还是瑞王发话,说道:“就随他去吧。”

滕翼才得以呆在李承宪身边,看著太医给他疗伤。

拔箭时鲜血四溅,喷了老远,滕翼见了又是害怕又是心疼,恨不得自己替李承宪去疼,去流血。可是终究也能想想而已,无计可施,只能紧了紧握住李承宪的手。

待到太医处理好李承宪的伤口,正要上药包扎时,滕翼这才想起来,於是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的一个小瓷瓶,递给太医。

这是滕翼自己配制的金疮药。侗彝族医学虽不及中原医学博大­精­深,但由於侗彝族人每天进林砍柴,上山打猎,难免会受些伤,平日里找族里医生都是看这些伤,侗彝族医学在实践中发展,故此对催其他病症虽不及中原医学有效,但对治疗外伤、止血止痛之类却有其独特的疗效。加之大青山内物产丰富,遍地是宝,长满很多珍惜药材,故此侗彝族所配制的金疮药疗效是极为灵验的,上次李承宪对阵董元弼时不小心划伤了手臂,滕翼给他所涂的正是这种药,李承宪也觉得极为灵验,比军中一般所用的金疮药有效多了。侗彝族医学也都是代代相传,滕翼的父亲就在族中负责医治不慎受伤的族人,平日里也就将医术传给了滕翼,故此滕翼也会自己配制一些药物,随身携带。

太医接过滕翼递过来的瓷瓶打开一闻,便知里面是治疗外伤的极佳伤药,其中不乏一些名贵药材,比军中的金疮药不知好了多少倍,於是就将其撒在李承宪的伤口上,血果然很快就止住了。

待为李承宪包扎好伤口,众人又进帐中来,安排李承宪与滕翼安顿下来。

滕翼知道李承宪是瑞王手下,又见众人包括瑞王也对李承宪极为关心,便放下心来,陪李承宪在陈亦鸣军中养伤。终日里也不与旁人交谈,只是一心一意地照顾李承宪。

之後几日里,瑞王众人都忙於湛城之事。当日许臻行计,骗董元弼攻城,与陈亦鸣一起夹击董元弼。其时许臻将城内对郭聃死忠的将士都派到西门攻打董元弼,借刀杀人,彻底消灭了湛城内反对归降瑞王的势力。董元弼两面受击,终是不敌,最终大败,只得收拢余下兵士向西南逃去。

大将周继明率军入城与许臻回合,许臻带众城内守军归降瑞王,两人留在城内整顿城内事务,另派蔡辙率部追击董元弼,并清扫残留的西南溃军。

至此湛城之战终於落下帷幕──虽然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始。

瑞王见湛城已归降,此间事了,便下令陈亦鸣大军班师回朝。同时带李承宪回京疗伤,滕翼自是随行,一路上细心照顾李承宪,衣不解带,不敢稍离,细微小事亦不肯假手於人,生怕有些许照顾不到。

看著李承宪仍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滕翼在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自己再也不反对李承宪与姐姐成亲了。

李承宪这麽喜欢姐姐,这麽想娶姐姐,自己就一定会完成他的愿望。

滕翼决定一路跟李承宪回京,也不必向李承宪言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私下托人带信给家里,让家里派人送姐姐去京城潋京,和自己暗中掉包,此事便可成了。

滕翼攥紧了手中的那枚李字玉佩,心意坚决。

这样李承宪就能娶到心爱的人了。

这样李承宪就不会知道其实自己一直都在骗他……

15

回京路上,昏迷许久的李承宪终於醒了。

滕翼高兴得扑上去一通猛哭,李承宪没想到自己这次受伤之後滕翼对自己的态度有这麽大的转变,居然会对自己投怀送抱,心中欢喜,也伸手去搂住滕翼,即使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口被滕翼压得生疼也紧咬牙关硬生生忍住,脸上表情又是痛苦又是傻笑,看上去有些狰狞,颇为古怪。

听闻李承宪醒来,瑞王众人前来探看李承宪,一进大帐,就看到李承宪和滕翼两人这幅情景,均是忍俊不禁。

滕翼被众人笑得小脸一红,急忙从李承宪身上爬起来。

瑞王手下有平素与李承宪交好者,忍不住上前调侃小两口柔情蜜意,臊得李承宪俊脸通红。

此时李承宪才为众人引荐滕翼,众人又是好一通调侃。

待众人离去,李承宪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滕翼。听人讲自己昏睡了五天,五天不见,滕翼变化极大。

滕翼整个人都瘦了下去,又因为整日照顾李承宪,休息不好,面­色­很是憔悴。李承宪不禁看得心疼,忙叫过滕翼到跟前来,仔细打量。

滕翼看李承宪叫他,连忙放下手边的事,跑过来,问李承宪:“怎麽了?是要拿什麽东西麽?”

李承宪盯著滕翼看了许久,也不说话,最後看滕翼被自己看得直害臊,便­干­咳了几声,说:“我想喝水。”

滕翼急忙跑去倒了一碗水过来。李承宪正要伸手去接,不想滕翼却直接坐到了床边,揽过李承宪靠在自己肩上,一手撑著李承宪的头,竟是要喂李承宪。

李承宪老脸一红,没想到自己这麽大的人了,竟还要人喂,刚要开口说自己来,滕翼已经熟练的将碗靠近李承宪的嘴,将水灌了进去。

李承宪靠著滕翼的肩,就著滕翼手中的碗喝著水,心中不禁被满满的幸福充溢。想起以前滕翼总是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即使後来跟自己的关系缓和了,对自己也是呼来喝去,稍有不对便掀桌子摔碗的,现在竟如此细心的照顾自己,不觉有种苦尽甘来之感。待滕翼喂完水,又拿出块手帕细心的替李承宪将嘴角的水渍擦拭­干­净,这才将李承宪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李承宪受宠若惊,想谢谢滕翼,却又不知该说什麽,躺在床上只知道冲著滕翼傻乐。

滕翼被他笑的浑身不自在,满脸通红,转身去一旁忙别的了。

李承宪看滕翼在帐中忙来忙去,想起刚才靠在滕翼肩上让滕翼喂自己喝水时的亲密,越想越乐,於是又叫:“丽儿,我想喝水。”

滕翼闻言疑惑道:“不是刚喝过吗?”疑惑归疑惑,仍是马上倒了一碗水来喂李承宪。

李承宪心中飘飘然,看滕翼一直忙著熬药配药,都顾不上理自己,忍不住频频叫滕翼来喂自己喝水。

滕翼不禁心头狐疑,但想想李承宪刚刚清醒,容易口渴也可以理解,於是每次李承宪一叫就马上端水过去喂他,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

如此几次,反倒是李承宪不好意思了。想想从前滕翼是多麽嚣张神气的一个人,李承宪一言不对他马上就能提刀砍过来一般,如今却任劳任怨的服侍自己,李承宪反复使唤他,也没见他露出烦躁之­色­。况且自己现在都已经清醒,伤口也好多了,滕翼仍是如此细心照顾自己,生怕有什麽照顾不到的地方,更可以想想前几日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滕翼对他照顾得该有多麽周到。难怪他看起来如此憔悴劳累,还瘦了一大圈。想到这里,李承宪心里就不禁又是心疼又是窝心,还不免有点得意。至此,李承宪也消停下来,躺在床上看著滕翼在帐中倒腾那些药材。

谁知没多久,报应就来了。

李承宪只顾为了享受滕翼对自己关心照顾,不觉间将不少水都灌下肚去,现在只觉小腹涨涨,忍了几忍,便意却愈盛,只得撑著床沿,想起身下床。

滕翼正在给李承宪熬药,突然见李承宪要从床上坐起来,急忙跑过去将他重新按回床铺上,问道:“怎麽下来了?大夫说你伤还没好,要卧床休养,不能下床的。你要什麽,我给你拿。”

李承宪挣了几下也动弹不得,只好尴尬的说:“我……我刚才水喝多了……”

滕翼恍然:“是要小解了是吧?”

李承宪极是尴尬的点了点头。

滕翼说了声“你等著”,就跑去大帐角落里拿出一个夜壶来,回转身来到床边,伸手就要解李承宪的裤带。

李承宪见状大惊,连忙用自己未受伤的手臂去按住滕翼的手:“你……你怎麽……”

滕翼奇怪道:“你不是要小解吗?”

李承宪大窘:“那也用不著你来……我……我自己可以……”

滕翼道:“你的伤口还没好,怎麽能乱动?”

李承宪不死心,继续道:“那……那你去外面叫个士兵进来……”

滕翼失笑:“原来你还害臊啊?”接著又道:“又不是没看过,你这几天吃喝拉撒都是我照顾的啊?”

李承宪听了哑口无言,瞠目结舌,不知该做什麽反应才好。一晃神间,滕翼已经解开了他的裤带。

李承宪大惊,还来不及阻止,滕翼已经熟练地拉下他裤子,捧起他的那话,凑向夜壶口。

李承宪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仰天无语,欲哭无泪。

滕翼心里却也不自在起来。虽说这几天来他照顾李承宪,服侍他吃喝拉撒,也帮他擦过身,他身上哪里自己没看过?可是那时李承宪昏迷著,跟块石头没什麽两样。现在不同,李承宪神志清醒,眼睁睁地看著自己服侍他小解,心里不安起来,越想越羞,脸上烧得厉害,想到李承宪正看著自己,连忙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李承宪又是尴尬又是紧张,反倒解不出来了。低头看著滕翼伏在自己身下,一只温暖的手扶著他的那话,低著头不敢看他,发迹中露出的两只耳朵却早已通红,李承宪不禁觉得全身血液往下涌去,下身的小东西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滕翼等了半天没见动静,正准备问李承宪到底还解不解了,却诧异地发现手中李承宪的分身竟逐渐发热胀大起来。他一时无措,抬起头来惊骇地看著李承宪。

李承宪见滕翼抬起头来看著自己,表情先是茫然而後转为又羞又怒,终於甩开手跳下床跑了出去。

看著滕翼跑出帐外的背影,李承宪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该死的,怎麽偏偏在这个时候发情!李承宪在心里暗骂自己。

终是无奈,等分身慢慢冷却下来,艰难的自己解决了小便。动作中又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地重新躺回去,心里暗骂自己活该!谁让你不分场合胡乱发情的!躺在床上眼睛却盯著大帐的帘子,心道滕翼跑哪去了?怎麽还不回来?又想想滕翼回来自己有什麽脸见他?烦恼不已,真想一头在柱子上碰死算了。

许久後滕翼才从外面回来,表情仍是不自然。待看见李承宪听见他进帐的动静连忙缩在被窝里蒙著头不敢看他,又不禁觉得好笑,这才渐渐将这事揭过去不提。

16

一宿无话。

第二天,两人坐进瑞王为其安排的马车中,随陈亦鸣大军一起赶回京城。

两人独处马车之中,不免又想起昨天的事,神情都是不自在。

滕翼看李承宪已没什麽大碍,两人呆在马车里只能大眼瞪小眼更显尴尬,於是说一声:“你好好休息,有事叫我。”便要出去跟瑞王他们一起骑马。

刚转身要出去,却被李承宪一把拉住,回头就见李承宪面露乞求之­色­:“别走,陪我说会话好不好?”

滕翼心软,想想他有伤在身,正是最脆弱的时候,留他独自一人在马车里也是可怜,便又折回来重新坐回李承宪身边。

李承宪看滕翼有不走了,很是高兴,可又不知该说什麽,只是咧著嘴傻笑,也不顾伤口疼了。

滕翼被他笑得脸红了起来,轻叱道:“笑什麽?有话好好说,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李承宪闻言,慌忙攥住他的手,道:“别走!”又想了想,道:“这几日,谢谢你了!”

滕翼闻言,答道:“谢我做什麽?你从前对我那麽好,现在你受伤了,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你也是因为我才受的伤……”说罢又想起那日李承宪保护自己从湛城逃出来,自己安然无恙,李承宪却受了重伤,不禁神­色­黯然。

李承宪见滕翼如此,急忙安慰他道:“哪是因为你?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本就是寻常之事。再说我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滕翼也知李承宪是在安慰自己,不想让他再担心,也整整心绪,跟李承宪谈笑起来。

李承宪见滕翼不再难过,心里高兴。两人聊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李承宪斜倚在车厢里,躺在滕翼为他铺得软软的褥子上,看著滕翼坐在他身旁对自己轻笑,车窗外春日的阳光从未拉紧的帘子中­射­进来,照在滕翼年轻的脸上,真真是笑靥如花,李承宪只觉得满山满谷的春花齐放也不及眼前这张笑脸灿烂,光芒直­射­心田。心念一动,握起滕翼的手,柔声道:“丽儿,你还记得那天我问你的话吗?你的回答呢?”

滕翼看著李承宪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满无限柔情,心虚地躲开脸,推脱道:“什……什麽话?我……我不记得了。”心里又隐隐约约知道他在说什麽,不知怎麽回答,也不想回答。

李承宪手上用力,将滕翼拉向自己,直视著他,不让他逃开,又道:“你忘了?那日我们骑马出了湛城,我对你说的?”看滕翼仍是扭过脸去不肯看他,又凑近他,继续道:“丽儿,你看,这次我侥幸没死,你是不是该兑现你答应我的事了?”

滕翼闻言大惊,转过头来惊诧地看著李承宪:“我哪里答应你了?明明是你自己说……”又看到李承宪露出一脸坏笑,才知自己又上当了,又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瞪著他。

李承宪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你没忘。怎麽样?你的回答呢?”看滕翼仍是不肯说话,心里没底,不禁有些发慌。转念又想,他这几天照顾自己无微不至,体贴周到,怎会对自己没有情意?只是他脸皮薄,这样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而已。

想到这里,李承宪又不禁心里飘飘然,又对滕翼道:“你看你这些天照顾我,天天帮我擦身,服侍我吃喝拉撒,我全身都让你看过了,摸过了,你让我以後怎麽做人?你一定要对我负责,负责一辈子。”

滕翼闻言不由瞪大眼睛,就像第一天认识李承宪一般,瞪著他道:“你这人怎麽这麽无耻?”

李承宪嘿嘿一笑,也不介意:“我不管,反正你要对我负责。不然传出去,以後哪还有人肯要我?”说罢更是厚脸皮地向滕翼靠过去想要抱住滕翼。

滕翼又羞又怒,使劲挣扎。无奈李承宪就是不肯罢休,滕翼心下恨恨,这人怎麽受了伤了还这麽大力气?更是不肯让他得逞。两人挣动间,车子不知轧过什麽,猛地一震,两人均是立持不住,向後倒去,滕翼更是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李承宪身上。

李承宪连忙伸手扶住滕翼,不免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滕翼听见,急忙从李承宪身上爬起来,关切地问道:“李承宪,有没有怎麽样?压到伤口了吗?”

李承宪闷不吭声,等著伤口的疼缓过去。滕翼见他这样,不禁心疼,也不敢乱动,只皱著眉头,眼圈红红地看著他。

过了好一会儿,李承宪终於缓过劲来,看看滕翼一脸关切地看著自己,眼圈也红了起来,心中一暖,拥著他道:“我没事。”

滕翼这次也不再挣扎,乖乖让李承宪抱著,不敢再乱动。

李承宪搂著滕翼,心中一片满足,叹息一声,又道:“丽儿……嫁给我好不好?等回了潋京,我的伤也好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滕翼低头不语,虽心里早已如此打算了,但若让他当面说出来,却又怎麽也说不出口,直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李承宪听不到滕翼的回答,却见滕翼低著头不说话,偎在自己怀里,心道这事看来有谱了,极为欢喜。

他静静地看著滕翼乖巧地窝在自己怀里,小脸红扑扑的,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媳­妇­儿长的真好看,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仿佛在黑暗中也会发出绚烂的光来。脸上的皮肤紧实细腻,泛著年轻的光泽。尤其是那双­唇­,水润粉­嫩­,现在正被它的主人因为羞怯而咬住,又放开,再咬住,留下一排细密整齐的齿痕,看得李承宪心痒难搔,著了魔般低下头去,吻上那片­唇­。

滕翼突然被李承宪吻住,大惊失­色­,一时忘了怎麽反应。待感觉李承宪在自己­唇­上辗转吮吸,不时还伸舌添过他的­唇­角,心中如鹿撞,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张口要大声喝止对方,却被李承宪趁机将舌也伸了进来,滕翼更是手足无措,张大眼睛看著李承宪的脸在眼前极近的地方,近到反倒看不分明,只有一双眼睛无比清晰,深深的望著他,深邃无底,仿佛要将自己全部吸进那眼瞳中去一般,里面荡荡漾漾,粼粼闪闪──全是深情。

滕翼仿佛被那双眼眸定住了一般,无法反应,任由李承宪在他口中索取,灵巧的舌探过口内每一处,仿佛在他心上舔过一般,又是痒,又是酥,又搀著些不知何物的情绪,吻得滕翼的心也跟著一点一点颤了起来。

直到被吻的全身无力,喘不气来,滕翼才悚然一惊,我在做什麽?!

慌乱间猛推李承宪一把,正一掌推在李承宪伤口处。

李承宪正吻到情动,突然被一把推开,毫无防备之下伤口剧痛,吃痛下当场惨叫一声:“啊──!”

滕翼又羞又怒地站起身来,听到李承宪惨叫,心下不忍,随即又想到,这人自从受伤以後越发不老实了,疼死他活该!於是横下心来,冷哼一声,甩下帘子出去了。

17

滕翼走出车厢,听到李承宪在里面惨惨的呻吟,狠狠心不去理他,从旁边兵士手里牵过一匹马,翻身骑上。想想自己现在定是面­色­酡红,让人见了徒惹人笑话,再加上与瑞王等人也不算熟识,便不与他们同行,远远地坠在李承宪马车後面,想著李承宪若有事自己也能马上赶过去。

行不多时,旁边又有一人一马赶了上来:“李夫人?”

回头一看,来人一身简装素服,眉目秀丽,正是瑞王。

滕翼回了声:“瑞王殿下。”滕翼本不是中原人,对於中原的王爷自是没什麽敬意的。

瑞王也不介意,笑道:“李夫人怎麽没在马车里陪承宪?”

滕翼被他说的脸一红,答不上话来。

瑞王见状,笑得更欢:“李夫人不要介意,承宪这人虽然平日里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其实私下里为人滑头的紧,很不老实呢。”说罢又盯著滕翼神­色­古怪地笑。

滕翼双颊直烧得厉害,心想难道刚才我跟李承宪在马车里的情状都让这人偷听了去?想想又不像。再回想起刚才的情景,更是羞赧。然而抬头看见瑞王的一脸坏笑,又心有不甘,反击道:“瑞王怎麽也没在马车里?怎麽不见你那个不离身的跟班?”

瑞王愣了一下,道:“你说阿克?”说罢紧张得看了看四周,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这才放心地说:“马车里闷死了!阿克以为我不会骑马,才总是让我坐在马车里不准出来。他哪知道亦鸣早就教了我了!他去跟亦鸣商量行程了,我正好出来放放风。”

说罢瑞王一脸自得地笑著,鼻子都扬得高高的。看得滕翼心中奇怪,这瑞王是中原的王爷,是这一行人的首领吧?怎麽反倒怕一个小小的侍卫?不过见瑞王为人随和没甚架子,笑起来更是亲切又真诚,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滕翼不禁对他更有好感了。再加上李承宪现在伤势已无大碍,滕翼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忧心忡忡,不愿与人交往,此时见瑞王言语随和有趣,待人又好,便与他交谈起来。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滕翼对瑞王更为喜欢,瑞王也喜欢滕翼简单直率的­性­子,不一会儿两人便熟识了。

说笑间,瑞王突然停下来盯著滕翼上下打量,滕翼被他看得奇怪,问他:“怎麽了?”

瑞王又盯著他的脸仔细看了许久,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滕翼奇怪:“滕……滕丽,李承宪不是介绍过了吗?”

瑞王摇摇头,道:“滕丽是李承宪未婚妻的名字。我问的是你叫什麽名字?”

“我问的是你叫什麽名字?”

滕翼闻言心中大震,口中讷讷不成言语,身子摇摆不定,几乎摔下马来。

瑞王慌忙伸手去扶他,两人都是一个踉跄,才勉强稳住身子。幸好两人速度都不快,才没什麽危险,否则不单滕翼,连瑞王这个刚学会骑马不久的人也会跟著摔下去。

瑞王嘴里直呼“好险”,又看滕翼一副失了神般的无措表情,叹了口气道:“你真以为自己的身份无人识破?那帮武将粗人傻里傻气的分辨不出也倒罢了,总有认出来的啊。湛城里的许先生早就识破了你的身份,我也是从他那里听说的。”

滕翼闻言又是一惊:“那……那许大哥他……”

“他虽看出来了,却也没说出去,自是有他自己的考虑。只是他曾将湛城内部的信息用密信告知我,你的事他也曾提到。”看看滕翼神­色­紧张,又道:“不过你放心,许臻的密信只有我一人看过而已,别人并不知道你的事。”

滕翼仍是不安,问道:“那你……你会不会……”

瑞王答道:“你既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自是不会声张出去。”又看看前面不远处李承宪所乘的马车,叹口气道:“至於他会不会知道,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滕翼抿了抿­唇­,道:“不会的,滕丽其实是我姐姐,我已经托人送信回家了,等家里送姐姐上京,我就跟姐姐换回来,他……他不会发现的。”

瑞王看看滕翼,又叹了口气,心想,你难道真的认为李承宪会看不出来?自己放在心上揉进眼里,心心念念不敢或忘的人突然换了个人,难道你真的以为李承宪会感觉不到?又看看滕翼的神情终是不忍,道:“罢罢罢,你们的事我也无从管起,随你吧,只要你自己到时不会後悔就好。”

说罢,见滕翼仍是倔强抿紧双­唇­,又道:“我提起此事,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既然谈得来,结为朋友,起码应该知道对方的姓名吧?”

滕翼闻言又是一愣?朋友?

看滕翼仍是一脸茫然,瑞王温和地笑笑,道:“我叫辛太安,你呢?”

滕翼审视瑞王的笑容许久,终是回答道:“滕翼。我叫滕翼。”

瑞王听滕翼终於肯回答,很是高兴,脸上又绽开一朵笑靥,道:“滕翼?滕翼!原来你叫滕翼!”

滕翼听了却是心中一震。

滕翼。

自己最熟悉的这两个字,有多久没听到了?

没想到在中原,在李承宪身边,在未敢向李承宪说明真相之前,自己居然还能听到这两个字?突然间又有些明白瑞王为何要趁自己独自一人时找自己攀谈了。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想要被呼喊的心声?

然而终究还是有一丝遗憾。

滕翼看了看远处李承宪的马车。

自己最希望听到的还是那个人的声音。

想要听那个人叫自己,滕翼。

很想很想。

每次听那个人温柔地叫著自己姐姐名字的时候,就很想很想,想得都要发疯了。要用全部的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阻止自己将真相冲口而出。

可是终於还是屈服了。

想著就这样吧。

不再想要辩解,不再想要申明。既然一开始就认错了,一开始就错过了解释的机会,那就这样吧。

乖乖的被他拥抱,被他疼惜。被叫成姐姐的名字也无所谓。

因为实在是害怕看到李承宪发现自己被欺骗後愤怒的脸。害怕到连想象都做不到。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很奇怪,但是不想去辨明自己的心情。总觉得那太复杂──也太可怕,一旦看清就再也无法回头。

所以就这样吧。

等姐姐来了,两人换过身份,将错误彻底纠正过来,自己会回西夷去,回去大青山的怀抱,跟这里再也没有联系,跟李承宪也再没有联系。

瑞王在一旁看到滕翼脸­色­数变,终是凄苦不堪,也忍不住叹息,轻轻唤他:“小翼。”

滕翼闻言抬头,看著瑞王关切的表情,神­色­渐渐坚定:“谢谢你,太安。”

18

晚间大军扎营休息,瑞王又与众人去看望李承宪,李承宪见瑞王进了大帐还未来得及理自己,反倒先与滕翼打招呼,两人“小滕”、“太安”地你来我去,看得李承宪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心想这两人什麽时候熟成这样了?

待瑞王一行人走了,李承宪几番开口想问滕翼怎麽回事,滕翼还记恨著日间之事,一见李承宪就想起马车里的那个吻,面皮发烫,也不理李承宪,归置好东西,贴著李承宪床沿打地铺睡下了,翻个身,将一条後背亮给李承宪,摆明了不想跟他说话。

李承宪欲言又止,终是没说话,翻个身也睡了。

次日起床,大军拔营继续行进,一路无话。

十来天後,一行人终於回到了京城潋京。

到了潋京,滕翼与李承宪一起住进瑞王府。

滕翼初入中原,对什麽都很好奇,况且潋京是大堇王朝都城,繁华异常,滕翼简直看花了眼,只觉得每样东西都­精­致有趣,人人都衣著光鲜,不禁感叹中原果然繁荣,风物富饶。李承宪经过半个多月的将养,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又见大战刚息,瑞王府也没什麽事,便每日陪著滕翼在潋京到处逛。两人日日游山玩水,看戏听曲,将潋京玩了个遍。

李承宪见滕翼玩得开心,也跟著高兴,便又与滕翼提起婚事,要赶快捡个好日子把亲事办了。滕翼想想也姐姐不知何时回到潋京,终是不敢就答应,一直拖著。几番推脱,终是推不过,看看李承宪终日拿幽怨的眼神看著自己,又找了无数说客来跟自己说,算算日子,预计姐姐也该到了,无奈只得先答应了李承宪。

李承宪大喜,急忙通知瑞王府众人,著手准备亲事。两人家人都不在潋京,一切礼仪从简,挑了个好日子,就要完婚。

滕翼看著李承宪整日忙忙碌碌,筹备亲事,嘴乐得都合不拢,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不禁忧虑,成了亲,李承宪不就要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吗?算算行程,姐姐也快该到了,可却总是毫无消息,也不知是不是路上有什麽事耽搁了?

随著日子越来越近,滕翼心里也越发焦虑,总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可是日子还是过得飞快,成亲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逼近。

终於到了成亲这天,滕翼一大早就被人叫起来,先有一名老妈子进来,屏退众人,拉著滕翼絮叨个不停。滕翼听了半天,才听明白,这老妈子竟是来教新嫁娘新婚之夜的男女之事的。

滕翼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人,直听得两颊冒火,想让那老妈子闭嘴,又臊得不知该说什麽,听她问自己话只得“嗯、嗯”地应著,只盼她快些讲完早点走。

那老妈子见滕翼臊得满脸通红,也是乐,笑道:“姑娘有什麽好害臊的,成亲不都是这样?姑娘也是可怜,一人孤身在此,到成亲了,连个亲人在身边都没有,也没个至亲在身边教这些,反央我这个无亲无故的老婆子来。所幸李爷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你跟著他总不会吃亏。”

说罢又絮絮叨叨地说些新婚之夜要注意的地方,这才起身出屋去。

滕翼才松了口气,不想又是一大群人涌了进来,一群丫鬟围著他折腾。他心叫不妙,这还不被人发现?慌忙挣扎。

这时救星来了。

瑞王一踏进屋里,就见滕翼正从一堆丫鬟仆­妇­中挤出来,要往门外逃去,忙指挥身边的侍卫将门挡住,口中笑道:“不好不好,快拦住他!新娘子要逃婚了!”

瑞王身边的侍卫平日也与李承宪交好,忍俊不禁,忙站在门边,挡住滕翼。

滕翼闻言又羞又气,想逃出去,又没处可走,只拿眼睛气鼓鼓地瞪著瑞王。又想想刚才那老妈子跟他讲的那些羞人的事,更是惶惶不安,道:“太安不要闹了,这婚,我……我不结了!”

瑞王听了直摇头,只得对那些丫鬟们道:“小滕是夷族人,受不惯中原这些礼数,你们都退下吧,只留两个在房里听小滕……不,是听李夫人吩咐。”

滕翼闻言羞红了脸,但见屋里众丫鬟皆听命离去,终是冲瑞王感激地一笑,可惜­操­心著怎麽混过今晚,瞒过李承宪,心情紧张,笑容僵硬。

瑞王叹口气,他这个样子怎麽可能瞒得过李承宪?只是两人这样一直不清不楚也不是办法,终是要将话说开的,於是又劝慰了几句,想著自己总呆在新嫁娘屋里也不合适,便带著随从走了。

滕翼看看屋里只剩自己还有两个丫鬟,突然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干­脆把这两个丫鬟巧昏,就这样逃回西夷怎麽样?可是脑中又不禁浮现起李承宪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的好,想起李承宪为亲事忙里忙外的幸福模样,自己若是这麽一走了之,他该有多伤心?想想终是不忍,只得先瞒住了他,只盼著姐姐能早日赶来,跟自己换过来。

滕翼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麽法子,只得赶鸭子上架,进里屋沐浴洗漱,换上新嫁娘的大红礼服,站在铜镜前看了许久。

如果是姐姐穿上这身衣服,该有多漂亮?跟李承宪有多登对?

默然无语,也不去理心里异样的感觉,木著脸走出去,马上被两个丫鬟喜笑颜开的拥到妆台前,任那两个丫鬟给自己上妆。

盯著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了妆,简直跟姐姐一模一样。

突然觉得这张脸好陌生,仿佛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一般,仿佛是假的一般。不禁在心里嗤笑,可不就是假的?他在李承宪面前可曾有一日做过真实的自己?

突然开始有点憎恨这张脸,只因为李承宪透过它看著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木然地等著两个丫鬟上完妆,盖上盖头坐在床沿枯等,也不知在等些什麽。耳中听著外面喜乐喧天,人生嘈杂,心里麻木地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新嫁娘上完妆是一整天不能吃东西的,这样从早等到晚,天擦黑,滕翼正饿得前胸贴後背,又有一群人进来,欢天喜地地搀起滕翼,出门上了轿子。

滕翼心知该来的总会来,默然无语地听从别人摆布,坐进了轿子。

感受到轿子摇摇晃晃地抬了起来,颠了几颠,渐渐平稳。滕翼坐在轿子里蒙著盖头,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自己这将是要抬向哪里?自己和李承宪终将走向何方?

19

轿子被从偏门抬出了瑞王府,又打正门抬了进去,一路抬直大堂,终於停下。

有人搀滕翼下轿,扶著他踏上一条红毯子。

滕翼听任摆布,顺从地在红毯上走著。他从红盖头的下摆里看著自己的脚──穿著大红绣鞋,一步一步走在红毯上。耳中听著周围宾客的笑闹声,喜乐喧嚣,人声鼎沸,一切是这麽的不真实,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可不就是跟自己无关麽?

终於走到了红毯的尽头,一双同样喜庆的大红官靴进入视线。

那人过来牵住滕翼的手,滕翼能感觉到他的手都在抖。

那双握紧银枪在战场上杀敌无算的手也会抖吗?那他此刻得有多激动?多兴奋?

滕翼心中绞痛,多想甩开那只手,多想直接掀盖头,就在这里,在所有人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大声宣布:“我不是滕丽!我是滕翼!!!”

可是终究还是无法动弹,任他牵住自己,接受众人的庆贺,然後拜天地。

心中突然一种怪异的感觉无法抑制。或许在这里跟他拜了堂,他就是滕丽了。他就跟李承宪是真正的夫妻了。没有欺骗,没有­性­别,也没有遗憾。

可是双腿僵直,怎麽也跪不下去。总是害怕著,这一跪,是否有什麽会不一样?是否有什麽就再也回不去了?

李承宪等了一会儿,见滕翼仍是不肯下拜不安地询问:“丽儿?”

滕翼闻言一惊,随即在心中嘲笑自己,顶著这个名字久了,还真把自己当成滕丽了?收摄心神,不再去想那些没用的,就把自己当做姐姐的替身,其余再不要想。

终是跪了下去。

“礼成──!”司仪官扬声高喊,众人上前像两人道贺。

只是简简单单的磕几个头,滕翼却感觉仿佛过了千万年之久。

你看,什麽也没有发生。滕翼在心里镇定地对自己说。什麽也不会发生。

随即,便跟著喜娘转进後院的新房去了。

滕翼在新房中,饿了一整天,反倒饿过了头,也不觉得饿了。

呆坐在床沿,顶著大红盖头,心中忐忑不安。

待会儿李承宪就要进来了,自己的身份就要被发现了怎麽办?有什麽办法蒙混过去麽?即使瞒骗过去一时,却瞒不过一世,只要姐姐未到潋京,自己就要一直瞒骗下去。

可是该怎麽做?待会李承宪一进来,自己不就露馅了。

随即又想起日间那位老婆婆教自己的男女之事,又是羞愧又是著急,待会李承宪若是要拉著自己行那事,可怎麽躲过去?不然岂不就马上现了原形?

心中正是焦虑,却听门外一阵喧闹由远及近。只听几个大嗓门嚷嚷著要闹洞房,李承宪好脾气地赔笑道:“内子脸皮薄,实在是经不住你们闹。各位看我面子,饶了我这一遭吧?”

众人一阵哄笑,又调笑李承宪几句,便有相熟的人拉著大家散了。仍有几人不依不饶,被旁人又拖又拽好不容易才离开,众人又是好一通笑闹。

随後,人声渐远,只有一个脚步声渐近。

滕翼听到李承宪站在门前,迟疑片刻,“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心里更紧张起来。

听李承宪一步步走近自己,停在他身旁,却没了动作。

他也如自己一般紧张吗?滕翼在心里猜测。当然了,终於娶到自己心仪的人,又怎能不紧张?可是他若是知道这人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又会如何?

滕翼心中烦躁不已,李承宪却迟迟不走上前来。

等来等去,心火渐盛。滕翼在心中暗骂自己,我什麽时候也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了?如此猜来猜去,又总想著怎麽逃过今晚,始终於事无益。於是仗著一股心火,刷地一把扯掉头上盖头,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直盯著李承宪。

李承宪正心里忐忑,不知怎麽上去掀起新婚妻子的盖头,却见滕翼腾地站起身来,头上盖头也被他一把掀下,正惊异不定,却听对方说道:“我这几天那个,不能跟你那啥了,就这样,睡吧。”说完也不管李承宪的反应,翻身倒向床里,自顾自睡下了。

李承宪如被雷劈中一般,立在当地,久久不能动弹。许多天来的喜悦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顿时熄灭。

原来他终究还是不愿的麽?

这些天来两人关系已经如此之近,然而他也终是不愿意。虽然被自己催促得终於同意了成亲,可新婚之夜竟编出如此借口搪塞自己,原来……原来他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喜欢自己。

口中苦涩,几欲落下泪来。心里无限的苦,却无法言语,什麽也说不出口。怪不得前些日子瑞王也曾旁敲侧击地劝自己对婚事再作考虑,可是瑞王也知道,这事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人空欢喜?看著那人侧卧在床里的背影,眼里几乎要流出血来。难道真的要把心剜出来给他,他才会正眼看自己麽?只怕真的把心剜出来给他,他也只做寻常,笑笑便抛到脑後了。

呆立良久,心中百转千回,却仍是一句也无法吐出。

终是一声叹息。

无论如何,他也终究是自己的妻了。

不爱就不爱吧。可两人已经绑在一起了,一辈子。

只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爱护他,去珍惜他,他总会回头看自己的吧?

於是凑上前去,轻扶他的肩,感觉到他骤然间绷紧的身躯,心中更是苦涩,开口道:“先别睡,饿了一天了吧,先吃点东西。”

滕翼闻言,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亦不知如何答他,只能继续躺著不肯动。

李承宪又是一声叹息,更放柔声音道:“就算不吃东西,起码要把合卺酒喝了吧?”

滕翼听了,想想这道礼数总不能少,只得又坐起身来。李承宪见他肯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过两只酒杯,斟上酒,递给滕翼一只。

滕翼接过酒杯,却不敢去看李承宪的眼睛,急急切切地与李承宪喝完,正欲将酒杯放至一边,继续回床上睡下,却被李承宪攥住了手臂。

李承宪定定地看著他,眼中神­色­复杂,却始终不发一语。滕翼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今天的李承宪太不正常了,总觉得会把自己生吞活剥撕吃下肚一般。於是便想挣脱,待要用力,却感觉被捉住的手掌里塞进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温润圆滑,触手极舒爽,低头一看,却是自己放在枕边的那枚李字玉佩。

李承宪仍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柔声道:“不管怎样,从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妻了。”慢慢合拢他握著玉佩的手,道:“永远带著它好吗?带著它,你一生都是我的妻子。”

滕翼心中千头万绪,总理不清楚,望著李承宪的眼中,那里面深邃无底,有著太多太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终是抽回了手,将玉佩收进怀中,躺下睡了。

听著李承宪在屋里走动,吹熄了灯,解去外衫躺在自己身边,听著他的呼吸在自己耳边响起,气息平稳悠长,那韵律却让自己莫名的安心,还有心痛。用手悄悄摸摸那枚玉佩,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心脏的地方,玉佩轻轻巧巧,却如大石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夜无眠,睁眼到天亮。

20

第二天天没亮,李承宪就醒了。躺在床上睁著眼看著天花板,却怎麽也不敢扭头去看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一眼。

身下躺的是自己婚床,身上盖的是大红的喜被,身边躺著的是自己明媒正娶拜过了堂将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可是那个人的心在哪里?何时才会向他敞开心门?

这样一直躺到天光大亮,终於坐起身来,轻手轻脚的换好衣服,带上门走了出去。

听到李承宪关门离去的声响,滕翼这才睁开眼睛。

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麽逃过去了?

知道李承宪有多生气,也知道李承宪有多伤心。可是李承宪还是什麽都没说,什麽都没做,什麽都不愿意强迫他。

滕翼侧过身拥著被子,感受著那个人的余温。

李承宪要有多爱“丽儿”,才会如此隐忍?

李承宪。

对不起。对不起。

不觉间,眼睛酸涩,却怎麽也流不出泪来。

李承宪收拾心情,来到军中做事,被人看到,一群平日交好的将官马上围了上来。

众人均奇怪:“承宪怎麽来了?昨日才成亲,今天不在家陪新婚夫人,怎麽舍得来这都是男人的地方?”

李承宪心中苦涩,可是又不便多言,只以大战在即,军务繁忙为由,搪塞过去。又寒暄了许久,众人才散去,各忙各的。李承宪这才松了一口气,去做自己的职司。手中不停地忙著,却仍是挡不住去想滕翼。想著滕翼的无情拒绝,便胸中一股闷气郁结於胸,呼不出来。又不想被旁人看出来异样,只得拼命忍耐。

就这样煎熬地过了一天,交卸了职司,赶回家去。

离家越近,心情越是复杂,待走到他与滕翼所住的小院门口,竟是生生的挪不动脚步。

不禁苦笑。这还是第一次吧?居然会有这种不想踏入他所在的地方的心情。

怔怔地望著院门,呆立许久,终是长叹一声,推门进去。

不料一推门,便见到滕翼正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两眼直勾勾盯著院门发呆。滕翼也没想到下一刻院门便被推开,那个自己不敢去想却忍不住想了一整天的人走了进来。不期然间两人四目相对,怔怔地谁也移不开视线。

许久,滕翼才想起什麽一般,慌乱地将脸别过一边,仍是不言不语。

李承宪看滕翼最终还是躲开自己,心里一阵失落。但看到滕翼神­色­怏怏,眼神落寞,也知道他其实很不安,知道他其实对自己很愧疚。心中又忍不住心疼。不管怎样,还是不忍心看到他难过啊。

无可奈何,李承宪打点气­精­神,走上前去,柔声问道:“怎麽坐在这里?吃饭了没?”

滕翼闻言抬头,神­色­复杂的看了李承宪好久,终於摇了摇头。

李承宪道:“那进屋吧,饭菜也该送过来了。”

滕翼不言不语地起身,默默地跟著李承宪进了屋。

李承宪心中不禁宽慰。他并没有不理自己,看来自己还是有希望的。大不了就像再回到两人刚见面那时罢,何况那时的他其实极厌恶自己,相比之下现在的他对自己还算好的了。

慢慢来好了,总会等到他能接受自己。

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我有整整一辈子呢。

日子一日日过去,李承宪与滕翼两人终於渐渐融洽,只是对那日洞房之事都是只字不提。每日李承宪从军营处回来,与滕翼一起吃吃晚饭,说说笑笑,真正的相敬如宾。

这总会让李承宪有种错觉,仿佛两人又回到了在湛城的日子。

只是春阳变夏日,和风改暖晴,关内关外的桃花早就谢尽,身边的人却已成了自己的妻子──然而心却依旧遥远。

晚上李承宪轻轻爬上床,看著两人之间那条刻意留下的空隙,恍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刺得他心一阵阵抽痛。

可是仍是不愿勉强他一丝一毫。

告诉自己给他时间,给他时间感受自己,接受自己,爱上自己。

不要著急。

闭上眼睛,安然入眠。相信自己一片痴心终不会空付。

在李承宪的努力下,滕翼心情也终於平服下来。只是终日百无聊赖,无事可做,除了每日等李承宪回来,两人一起说说话吃吃饭,便再也没什麽可做的了。在屋里圈得极了,也想去找找朋友,可惜在潋京滕翼更是人生地不熟。仅有的几个朋友,许臻仍留在湛城打理局势,瑞王又在忙著准备对西南用兵,均是不能相见。况且自己的身份已是嫁为人­妇­,旁人又想著两人新婚燕尔不愿打扰,平日里更是没人往两人的小院走动。

李承宪看滕翼天天无事可做,渐渐郁郁寡欢,人都蔫了下来,再没以前神气活现的样子,也是著急,便把心里早就有的一个打算又重新提起。前後思索了几遍,自认无甚不妥之处,便找了个时间,去瑞王跟前说了下。

不想瑞王也是早有此念,当即便答应下来。

李承宪大喜,待晚间收了班便急忙赶回家,急著把好消息告诉滕翼。

21

傍晚,李承宪快步走回院子,推开院门,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脸笑容。

滕翼奇怪道:“怎麽这麽高兴?有好事吗?”

李承宪爽朗地大笑几声,道:“当然有好事!”

滕翼看他高兴,也不禁绽开笑颜,问道:“什麽事啊?看你乐的。”

李承宪又乐了一会儿,看滕翼被他吊起胃口,急躁地拿眼瞪他,这才止住笑,道:“我今天跟瑞王殿下说,你医术不错,尤其治疗外伤别辟蹊经,自有一套手段,便建议你入军做军医给将士们看伤。瑞王殿下已经答应了。”

滕翼闻言,惊喜交加,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李承宪看了,心中也觉好笑,便凑近他,道:“丽儿,你可愿意?”

滕翼仍处在极大的惊喜之中,仍是反应不过来,口中竟说不出话来。

李承宪见他如此,更觉好笑,便忍不住逗他,贴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丽儿不说话,许是不愿意?”又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去找瑞王再推掉此事好了。”

滕翼闻言大惊,急忙抓住李承宪道:“不要!”不想李承宪此时靠他极近,动作间面颊被他的­唇­扫到,不禁又是一愣,面庞一阵火烧。又看到李承宪正看著他的窘态坏笑,这才知道的对方在故意逗自己,心中恼火,口中骂了一声,一掌推去,正中李承宪胸口。

李承宪胸前中了一掌,闷哼一声,暗道娶个会武功的媳­妇­也有坏处的。随即又不禁回味刚刚双­唇­擦过他的脸颊的感觉,心中荡漾,面上又傻笑起来。

滕翼一怒之下失手打了李承宪,看他捂住胸口不说话,心里有些後悔。不一会儿又见他竟傻笑起来,自是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禁又羞又气,脸颊通红。

李承宪看看滕翼,也不再逗他,道:“怎样?你可愿意?”

滕翼深深地看了李承宪一眼,仿佛要看穿他整个人一般,终於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我愿意!我想去!”随即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笑靥,配著尚未消退的红晕,煞是好看。

李承宪不禁看得痴了,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来­操­的这些心,受得这些累都值了,伸出手来抱住滕翼,在他耳边轻喃:“只要你开心就好。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可以。”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赶往军营。尤其是滕翼,兴奋得脸上笑容都没停过。

李承宪见滕翼高兴,心里也欢喜,轻轻拉过他的手,牵著他往军营走去。

到了军营,李承宪将他领到军医的药庐,在门外扬声道:“楚大夫!”

不一会儿,一名白衣男子从药庐中出来,挽著袖子,双手沾满泥土,就连一身白衣的下摆也沾染著尘土,似是刚从药圃中出来。来人正是当日帮李承宪治伤的随行军医。滕翼与他相处多日,早已熟识,只是当时一心扑在李承宪身上,并未问知他的姓名。此时看到自己将要与之共事的竟是他,更是高兴。

楚大夫见到两人也是欢喜,满面笑容:“来了?瑞王殿下已经跟我说过了。李夫人的侗彝族医术别有独到之处,尤其伤药极为灵验,这下有机会和李夫人共事,在下荣幸之至。”

李承宪见状也是高兴,向滕翼介绍道:“丽儿,这位是楚晋臣楚大夫,你我回潋京路上已经与他认识过了。楚大夫为人极好,我们平日若是不小心治伤都的楚大夫不辞辛苦帮我们诊治的。楚大夫医术也极佳,曾是太医院院判,因故出宫,被瑞王殿下赏识才在此任军医的。你平日无事,正好可以跟楚大夫多学些医术。”

滕翼闻言点头,楚晋臣谦逊道:“哪里哪里。李夫人的医术在下也是倾心不已,正是要向李夫人请教。”

三人又说笑一番,李承宪便先告辞离去,忙自己的,滕翼便与楚晋臣一起进了药庐。药庐盖得很简陋,不想里边却是别有洞天。滕翼走进药庐,只见一个小院,中间一条青石小径,院内有­精­舍三间,屋内摆设器具无不­精­致。另外还有一个颇为不小的园圃,种满药材,楚晋臣刚刚正在药圃内忙活。院内空地上也有一些木制的大架子,上面装著些待要晒­干­的药材。

滕翼从小学医,置身此间自是亲切无比,马上也挽起袖子与楚晋臣一起­干­活。又见院中有许多自己并不认识的药材,也一一向楚晋臣询问,待楚晋臣回答才知,原来即使是自己所熟识的药材,在中医与侗彝族医学中也有著不同的用法,不禁大感兴趣,便缠著楚晋臣问个不停。楚晋臣也是好­性­子地一一解答,耐心教导,同时也时不时地向滕翼请教些侗彝族治伤的妙方。

两人在院子里忙活了半日,相谈甚欢,中间有人送饭过来,随便吃了点午饭,又回到院子里兴致盎然地摆弄药材。

滕翼自幼学医,又是热情好学的­性­子,楚晋臣亦是痴人,醉心於医药,两人一来二去,相当投契,只觉相见恨晚,有无数的想法和知识要交流,不觉间天­色­已晚,待李承宪来接滕翼时,滕翼已经闹著要拜楚晋臣为师,楚晋臣脾气好,无法拒绝,只好答应。

李承宪踏进药庐时正看到这样的情景。见滕翼兴高采烈地拉著楚晋臣叫师父,楚晋臣好脾气地笑著,李承宪也觉无奈。

与楚晋臣打了声招呼,领著仍吵吵著不愿走的滕翼回家去了。

一路上,滕翼一直在兴奋地讲著白天药庐里发生的事,讲著楚晋臣如何博学,讲著他教会自己认了好多新药材,还有好多药材的功用,还讲药圃里有哪些药材,两人忙活了一整天。

滕翼一路讲个不停,李承宪只是笑而不语,默默地在一旁听著。看著夕阳的余晖印在滕翼那张小脸上,红扑扑的竟是比天边那片晚霞还要好看。

看著滕翼生动的表情,开怀的笑著,李承宪心底一阵柔软与满足,总觉得只要他能一直这麽高兴,这麽快乐,就这样将心掏给他也无所谓。

两人一路笑语,走到了小院门口。李承宪上前打开院门,等著滕翼进来,却见滕翼仍呆在原地不动。李承宪奇怪:“丽儿?”

滕翼闻言抬头,直视李承宪,眼中映著天边的夕阳,光华一漾一漾的,明亮而温暖,直暖到李承宪心里:“李承宪,谢谢你。”说罢,也不理呆立著的李承宪,一低头进屋去了。

李承宪独自一人呆在院门口,靠著那扇薄薄的木门,感受著自己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欢快地要跃出腔子一般。

闭上眼睛,脑海中满是滕翼那双漂亮的眸子,那麽专注的看著自己,只有自己。

终於长舒一口气,裂开嘴傻笑,心情也随著天边的晚霞飘得老远老远。

22

时间如水般流过,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潋京已有半年了。滕翼已经渐渐适应了潋京的生活,在楚晋臣处也呆的习惯,学到不少东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与李承宪关系也渐好,李承宪平日尽有些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亲昵动作,滕翼虽是不好意思,也不便拒绝,都随他去了。只是李承宪仍紧守礼数,对滕翼再没有进一步动作,这让滕翼也安心不少。然而姐姐那面始终没有消息,滕翼心中著急,又托了几次人捎消息回去,均是如石沈大海,没有回音。

西南方面,戎王辛太昌正式与邝胜决裂,瑞王手下诸人也稍微放松下来,毕竟只要西南内部问题没有解决,大战亦无法发动。戎王与邝胜彻底翻脸,两者只能存其一,而当两者只余一人时,便是战争爆发之时。於是瑞王手下加派细作渗透进西南内部,打探消息。西南局势紧张,潋京反倒一派平和,大家都知一旦战争爆发,眼前的平静将成奢念,都很珍惜现在的安宁。李承宪等人每日整顿军务,­操­练士兵,闲来相互切磋武艺,较量长短。

这日­操­练完毕,李承宪与另一名名唤张冀长的武将,在演武场切磋,周围围了好多兵士观看叫好。二人斗得兴起,不禁手下没了分寸,李承宪一枪刺去,不料张冀长招式已老,无法回身挡格,李承宪又收势不及,竟一枪刺中对方身体。好在张冀长也不是泛泛之辈,在极险的情况下略略转开了身子,避开了要害,然而李承宪的长枪仍是从他胁下划过,鲜血登时迸出。

李承宪见状大惊,大叫一声“冀长”,撒手扔下长枪便奔上去扶住他。

两人平日里感情本就好,此时亦是比武场上无心之失,张冀长也不怨恨李承宪,勉强笑笑答道无事。

李承宪见张冀长尚能站立,想是伤得不重,但仍是不放心,慌忙去查看他的伤口,只见左侧胁下一道长长的伤口,深可及骨,皮­肉­外翻,鲜血横流。李承宪见状大惊,心中更是愧疚,马上搀起张冀长,交代旁边的兵士几声,便架著张冀长往药庐走去。

来到药庐门外,远远的李承宪就开始扬声喊道:“楚大夫!丽儿!”一面架著张冀长进了药庐。

迎面见滕翼闻声走了出来,身上穿著一件白­色­长袍,和楚晋臣身上是同一款式,据说是瑞王专门派人特制给医者穿的。

滕翼见到两人的情状,又看到张冀长脸­色­发白,左面半边身子都让血给染红了,也是大惊,慌忙招呼李承宪将张冀长架到屋里床上躺下,自己转身进里屋去取药箱。

原来楚晋臣出诊去了,只留滕翼在药庐侍弄药材。此刻楚晋臣不在,只能由滕翼来为张冀长处理伤口。

李承宪看著滕翼熟练地为张冀长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写单开方,大为吃惊,想不到短短数月,滕翼医术已经­精­进至此?心中不禁安慰,看了滕翼终於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即使终日忙碌也是过得充实而又满足,李承宪也真心的替他高兴。

待滕翼为张冀长处理好伤口,说道幸好伤势并不甚重,休息个十来天也就好了。李承宪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於是滕翼安排张冀长在床上躺好休息,自己开了个方子,到院子里为张冀长配药熬药。李承宪在屋里照顾了张冀长一阵子,见张冀长无甚大碍,已经睡了过去,便走到院子里去看滕翼­干­活。

滕翼已配好药,正在院子角落里支了个小炉熬药。时不时拿小蒲扇扇扇火,却不小心被烟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李承宪看得好笑,不禁笑出了声,却被滕翼听见了。

滕翼翻著眼睛瞪著李承宪,气鼓鼓的,脸却更红了。手中小蒲扇一甩,起身去翻弄院子里木架上晾著的药材。

李承宪看看滕翼不理他,自己一个人实在无聊,便又贴贴地跟了过去,站在他背後,看他忙著。

看著他手中忙个不停,却因为感觉到自己的靠近而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衣领中露出一段细­嫩­的脖颈微微泛红,因动作透出一层极细密的汗,在阳光下更是亮眼。

李承宪被那脖颈吸引,视线牢牢定住,不知不觉靠得更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不禁心猿意马,不可抑制的,低下头去,轻吻那段颈子。

滕翼感觉到身後的人越靠越近,不由紧张,又不肯泄了心中情绪,只得假装不在意,继续忙著手中的事,表面镇定,双手却不听使唤起来。

身後那人越靠越近,近到自己都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喷在自己脖子上,痒痒的,麻麻的,想伸出手去搔,却怎麽也移动不了一分。突然後颈上一热,竟是那人低下头来亲吻自己的脖子!

滕翼大惊,连忙闪到一边,捂住後颈,瞠目结舌地看著李承宪,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恍惚间竟觉得手下的皮肤灼热,那被李承宪吻过的地方竟是热得要烧坏捂著的手一般,不禁心怦怦直跳,面红耳赤。

滕翼转身间荡起衣摆,李承宪眼尖,注意到滕翼腰间一件物事一闪而隐。

待到反应过来是什麽,李承宪心中剧震,喜不自抑。

那不正是自己给他的那枚李字玉佩麽?

那枚玉佩是两人的定亲之物,新婚之夜自己曾亲手将它放进他的手中,请求他做自己的妻子。现在竟见到这枚玉佩悬在他的腰间,自己是否终於可以对他有所期待?

李承宪渐露微笑,轻声问:“丽儿,你腰间挂的可是我李家的家传玉佩?”

滕翼闻言大惊,连忙伸手扯平外袍衣摆,道:“没有,我才没……”说罢便想转身逃开。

不想李承宪伸出双手,将他困在自己的胸膛及药架之间,低下头盯著他的眼睛,道:“我没有看错,就是那枚玉佩没错。”看他躲开自己视线,又道:“为什麽会带著它?”

滕翼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答道:“我……我们两人都在军营中做事,家里没人看著,你这枚玉佩这麽珍贵,丢了怎麽办?我……我没办法才带著它的……”说话间,将脸别过去不看李承宪,脸却早已红到了耳朵尖。

李承宪见滕翼这样更觉自己的猜想没错,滕翼本就是这样心里想法从来不肯承认的人。

看著他低著头,柔顺的发在头顶绾了个简单的发髻,露出两只耳朵早已红透。嗅著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想著那枚玉佩正安安稳稳地悬在他的腰间,没有距离,突然觉得满足异常。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担的这些心,受的这些累,那些难过,那些伤心,那些失落,那些无奈,那些日日惦念的心思,那些想又不敢想的期待,那些想要为他付出一切的心情,都值了。

滕翼感觉到自己被李承宪整个包绕进怀中,被他的气息包围,更觉羞怯,又觉得两人现在的姿势实在是暧昧,又实在是太危险,便伸手推李承宪:“让开。”手却被李承宪抓住,牢牢握著,放在胸前。手掌下传来李承宪平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心也跟著颤动起来。

於是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身体,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凑过来的­唇­,双­唇­相贴,辗转厮磨,分享彼此的气息,­唇­舌交缠,相互爱抚,仿佛要将自己融入对方的生命一般,极尽缠绵。

滕翼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四肢无力,完全被李承宪压在身後的药架上,感觉到李承宪也逐渐情绪不稳,动作也渐渐失控,紧紧拥住滕翼,用力得身後药架都发出不寻常的吱呀响动。

滕翼一惊,忙使力推开李承宪,只觉仍是四肢发软,靠著药架勉强站立,双­唇­也被吻得肿胀灼热,想起这药庐虽是地处偏僻,但也不是无人来此,又想起屋里还睡著一个受伤的人,不禁又羞又愤,怒瞪著李承宪道:“你……你这人怎麽这麽无耻!?”

李承宪被推开,也觉自己刚刚确实失了控制,平复呼吸,听了滕翼的话,不禁好气又好笑道:“我亲我自己的妻子,这怎麽就无耻了?”

“你!”滕翼气得打不上话来,推开李承宪回屋里去了。

李承宪在滕翼背後暗暗发笑。看来自己这个妻子真是脸皮薄,嘴又硬,自己拿他也无可奈何。

眼角瞟到墙角药炉火渐小,便急忙跑去捡起滕翼扔下的小蒲扇蹲在一旁扇火。

手摇小蒲扇,心思却早飞地老远。想起刚刚那一吻,不禁又是欢喜,心里涨满欢乐,脸上又傻笑了起来。

23

晚上回到家,李承宪仍是一脸傻笑,看得滕翼浑身不自在,早早地就洗洗睡下了。

李承宪见滕翼睡了,自己也无甚事,看了会儿书,也上床歇下了。

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感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睡在旁边,想起日间的事,心中激荡,忍不住转过身来看著他。单手撑头,看著他的侧脸,只觉越看越好看。见他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知道他是在装睡,忍不住又弯起嘴角。

滕翼躺在床上,感觉到一道恼人的视线一直粘著自己,想忽略掉他继续睡,却怎麽也办不到,终於忍无可忍,睁开眼睛瞪回去:“你看什麽!?”

李承宪见滕翼终於睁开眼看自己,咧开嘴又是傻笑:“看你啊。”

滕翼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见李承宪笑得更欢了,两只眼睛都弯了起来,突然探过头来在滕翼气得嘟了起来的­唇­上轻轻一吻。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一触即分,滕翼却被这突然袭击的一吻吻得一怔,面颊通红。待反应过来,张嘴要骂,却见李承宪正深深地望著自己,眼中柔情如水波流转,缓缓流动,动人心魄,面上神­色­郑重,­唇­边带著一丝微笑。滕翼被那双眼眸吸住一般,移不开视线,到嘴边的话也都忘了。

李承宪看他半晌,像要将他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心上一般,又低下头去,捧起他的脸,郑重地印上一吻。

滕翼看著李承宪近在咫尺的脸,那俊朗的面容,那明亮的眼眸中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深邃得仿若要将自己的灵魂整个吸进去一般。感觉到那吻如膜拜般描绘著他的­唇­,细细密密地一遍遍吻过,温柔又珍惜。心底柔软,缓缓闭上眼睛,微启双­唇­迎接他的吻,一条灵巧的舌马上窜了进来,轻抚过他口内每一寸,卷起他的舌头一起缠绵。

滕翼被吻得渐渐喘不过气来,却贪恋於李承宪给予的甜蜜,也伸出手去搂住李承宪的脖子,回应著李承宪。

李承宪也气息不稳,渐渐情动起来,翻身压住滕翼,不断加深著那个吻,不断点燃两人间的温度,手也开始拂过滕翼的脖颈,抚上他平滑秀挺的背,紧紧拥著他,像要将对方拥进自己的血­肉­中一般,下身的欲望也渐渐勃发,压在滕翼身上散发著热量。

滕翼正吻到神志都模糊起来,感觉到一样炙热坚硬的物事抵在自己大腿上,突然明白过来那是什麽,渐渐腾起的情yu登时如被一盆冷水浇灭,悚然一惊,慌忙一掌推开李承宪。

李承宪正吻到难舍难分处,陡然间被滕翼一把推开,登时呆在当场。

看著滕翼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并且悄悄移动身体往床里挪去,才明白,他仍是不愿接受自己。

心如被一只大手用力挤压一般,阵阵钝痛,下身仍散发著腾腾热气,胸中郁闷无处纾解,心中狂吼著,到底要我做什麽,做什麽,你才能接受我?也如我爱你一般的爱我?多想­干­脆拉过那人,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就做了算了。也不用管自己这心意他到底能不能懂,肯不肯懂。

默默地注视著他良久,心中苦涩,终是一声叹息。

还是不愿伤了他,一丝一毫。

宁愿继续等下去吧。给他时间。即使并不知道这等待是否终会有结果。

默默地躺下身子,听著滕翼也小心翼翼地躺好,呼吸渐渐平复,李承宪也闭上眼,身下的灼热却因身边的人而一直不肯平息。

滕翼不敢看李承宪的反应,这样被硬生生推开,谁都会生气吧?可是等了许久,李承宪却不言不语地躺下了,再没有反应。

滕翼这才小心翼翼地躺下,却思潮起伏,怎麽也无法入眠。

想著刚刚李承宪的激动,如此直面他赤­祼­­祼­的欲望,不禁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却又有点不同寻常的情绪在心底滋长,藤藤蔓蔓,缠绕不清。

心跳也渐渐不平静起来,偷偷睁开眼看著李承宪俊朗的脸,线条坚毅的下巴,温厚的­唇­线,却想起刚刚那­唇­吻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姐姐,那双强健的手臂拥著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姐姐,又想到其实刚刚他那样急切热情地想要与之交合的也是姐姐,突然一股无名怒火在心口燃起。

翻了个身,不再去看他,却越想越气,简直不能想象李承宪抱著姐姐,吻姐姐,还要和姐姐……

突然愤怒得无法自抑,无法再想下去,无处发泄,只恨身旁的人居然还能无耻地睡著?假装睡迷糊了,大动作翻了个身,手臂一挥,一拳擂在李承宪胸口。

耳中听到李承宪胸口挨了一拳,吃痛闷哼一声,心中恨意稍减,感觉对方起身检查自己,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片刻,却听李承宪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的拳收进掌中,贴在胸口,探过身来帮自己掖了掖被角,将自己拥进怀中。

身子不由一僵,心中抽痛。即使如此,即使自己无理取闹,他还是这麽无条件地包容自己,宠著自己,珍惜著自己。这要用情多深,才能温柔至此?

贴著他的胸膛,感受著他将下巴轻抵著自己的发顶,感受著手下传来他沈稳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拥住自己的温暖的臂弯,感受著他的气息将自己完全包容在内,妥妥帖帖,安安稳稳。

那人下身的灼热仍未褪去,刻意与自己的身体保持一段距离,滕翼却仍能感受到他的隐忍和难过。

犹如被蛊惑了一般,滕翼伸下手去,轻轻探进他的亵裤,握住那热力的根源。

李承宪如遭雷击一般,身子猛地一震,声音都发颤:“丽……丽儿?”

滕翼仍是默默无语,手上却开始动作,在他炙热的分身上滑动。

李承宪身子大震,声音都颤抖著:“丽……丽儿……你……你­干­什麽……你……不必如此……”

滕翼不理,手上不停动作,握住那渐渐变得更胀大的热块上下滑动,听到头顶李承宪气息渐渐浑浊,口中呼出热气喷在他的颈间,不禁也有些发抖起来,手上动作渐快,上下撸动,感受著李承宪分身顶端渐渐吐出湿漉漉的体液,沾湿了他的手指,手上更加难以抓握。耳边听著随著自己的动作渐渐湿滑,传来阵阵­淫­靡的声响,脸烧的厉害,深深贴进李承宪怀里,手中动作却仍是不停。

李承宪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将头埋在滕翼颈间,不时亲吻吮吸著那里的皮肤,口鼻中喷出串串热气,滕翼只觉烫得生疼生疼,手中几乎抓握不住那硕大的热物。

李承宪难以自抑地发出低哑的喘息,声音也沙哑起来,一声一声轻唤著:“丽儿……丽儿……”下身忍不住耸动,在滕翼的手中动情地抽动著,终於一个剧烈的挺身,泄在了滕翼掌中。

发泄过後的李承宪将下巴搁在滕翼的颈窝,闻著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剧烈地喘息著,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呼吸,抬起身来看著滕翼。

滕翼面如火烧不敢看他,手中一手黏腻的液体,不知如何是好,被李承宪拉过手去,拿过一旁的衣料细心地擦拭­干­净,握进掌中,拢在怀里。

李承宪看著滕翼羞怯的样子,忍不住又探过头去亲吻他火热的面庞,拥住他,一声满足的叹息:“丽儿……”

滕翼乖乖窝在李承宪怀里。

为什麽你这种时候口中叫的,仍是姐姐的名字?

闭上眼睛,不理会心中不能抑制的疼痛,两人相拥睡去。

24

第二日清晨,李承宪早早地就起了床,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爽,回想昨晚的事就乐得合不拢嘴,神清气爽地走出院子。

滕翼看李承宪一脸傻笑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禁臊得脸通红,昨晚自己是怎麽了?怎麽被他那麽哄哄抱抱就做出那种事了?一回头正看到李承宪对自己裂开嘴角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更是羞得直想钻进地缝里去,也不理李承宪,自顾自去药庐了。

李承宪笑笑,也不介意,想想他脸皮薄,便随他去了,自己也径直走向军营做自己的事去了。

滕翼在药庐里做事,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脑海中却总是在不断回放李承宪重重的鼻息,低哑的呻吟,不禁浑身发热,仿佛还能感受到李承宪灼热的体温,还能感觉到颈间那烫人的气息。

心中烦躁,滕翼摔下手中的东西,到水池边掬起一捧清水洗脸。

一旁的楚晋臣也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关心地问:“小滕,怎麽了?不舒服吗?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滕翼摇摇头,感受著面颊在清凉的水的作用下渐渐降温。

楚晋臣叹口气道:“小滕,你回去说说承宪,以後注意点,不要在这麽明显的地方留下痕迹哦。”

滕翼闻言惊异地看著楚晋臣,一时理解不了他的话。

楚晋臣见滕翼的样子,笑笑,指了指自己的颈间。

滕翼恍然明白过来,急忙捂住自己的颈间。在清水了一照,果然哪里轻微的刺痛,留下一片淡红的小点。

滕翼赶紧拉起衣领遮住,羞得不敢再看楚晋臣,转身进屋了,留下楚晋臣在院子里无可奈何地笑。

进了屋,还是浑身不自在,拼命地拿手压衣领子,不知早上一路过来有没有被什麽人看了去?在心中又将李承宪骂了不知多少遍。

滕翼就这麽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天,到了傍晚,也不等李承宪,自己一人回去了。

李承宪回家时去接滕翼,被告知滕翼自己先回去了。知道他是害羞,只得无奈地苦笑,也赶回家去。

进了院子,见滕翼正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滕翼听见响动,一见是李承宪,马上火起来,也不理李承宪,站起身就走。

李承宪慌忙拉住他,赔笑道:“丽儿,怎麽了?”

滕翼见他扯住自己,更是气愤,回身一拳打过去。李承宪躲闪不及,正中面门,捂住鼻子闷哼一声,拉住滕翼的手也松了。

滕翼也是一呆,也不走了,看著李承宪捂著鼻子不说话,手也不拿开,一道血迹却顺著掌缘流了下来。

滕翼见状,也是後悔自己下手有些重了,便上去拉李承宪的手:“怎麽样了?让我看看?”

李承宪鼻子里哼出一声,也不撒手,看看滕翼,道:“出气了吗?”

滕翼更是愧疚,但是想想白天平白被楚晋臣看了笑话,心中又有些不平。

李承宪问:“你到底在生什麽气?怎麽这麽大的火?”

滕翼不答,扯下李承宪的手,只见李承宪端正俊朗的脸上鼻头红肿,鼻血直流,看得滕翼又不禁好笑。

李承宪见滕翼神­色­稍缓,也安下心来,道:“不生气了就好。有什麽好生气的?我们是夫妻,亲热一下有什麽好害羞的?”

滕翼闻言,刚平息的火气又被勾起来,又回想起日间楚晋臣的话,更是气愤,怒道:“你还说!?都是你!要不是你不小心,我今天也不会被晋臣说……说……”

李承宪好奇,问道:“楚大夫说你什麽?”

“他说……说……”滕翼臊得说不上话来,下意识地又伸手捂住颈子。

李承宪见状,恍然大悟,贴上去拉开滕翼的手,果然见那细致的肌肤上几点嫣红小点,正是自己昨日留下的。李承宪笑笑,低下头去轻吻那里,笑道:“这有什麽?咱们夫妻俩亲热谁还能管著咱们不成?”

滕翼气愤地一把推开他,怒道:“你……你无耻!?”

李承宪摸摸鼻子,道:“好了,别气了,大不了下次我注意点,不在这种地方留下痕迹了。”

滕翼更是气愤:“你还想有下次?不可能!这种事以後再也不可能了!”说完又要走。

李承宪连忙从後面拦腰搂住他,哄道:“好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别生气了,好不好?”说罢咧嘴一笑,衬著红红的鼻头下两道鼻血,怎麽看怎麽滑稽。滕翼也有些绷不住想笑,但又拉不下脸,只能死死绷著面皮,甩开李承宪,转身回屋里去了。

李承宪无奈笑笑,自去处理脸上的伤。

第二日,李承宪顶著一个红红的鼻头去军营当班,被众兄弟狠狠嘲笑了一番,他也不介意,只觉得自己娇妻的拳脚,打在身上也是甘之如饴。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就入了秋,两人感情也益发好了,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家,李承宪也经常趁没人的时候亲亲抱抱,晚上时不时一起做做亲密的事。只是由於滕翼坚持,两人终究没有跨过最後那一步。李承宪也是无奈,知道滕翼还没完全接受他,只有继续等下去。

这日是月圆之夜,滕翼正准备歇下,却被李承宪硬拉到院中。正好奇著,只见院中摆著一张小圆桌,桌上一壶酒,两只小盅,几碟小菜,两双筷子。

滕翼更是奇怪,看著李承宪,拿目光询问他。李承宪也不答话,只是笑著将滕翼拉到桌边坐下,给他斟上酒,又给自己也斟上,这才笑著道:“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吗?”

滕翼纳闷,想了想,道:“我想不起来。”

李承宪叹了口气,道:“我小时候曾听我爹说过,侗彝族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就是入秋後的第一个圆月之夜,叫做望月节,这一天要全家人都聚在一起赏月玩乐,还有很多习俗,不知可是如此?”

滕翼闻言一惊,确是如此,自己出来也有大半年了,渐渐适应了中原的生活,竟连家乡最重要的节日都忘了。又看看李承宪坐在对面对著自己笑,心里不禁一片柔软。自己都忘记了的家乡节日,他却记得。可见他真是实实在在将自己放在心上了。

抬起头来对李承宪笑笑,李承宪也弯起嘴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25

滕翼见李承宪一饮而尽,也不甘示弱,端起酒杯,就往嘴里灌。

不想滕翼年纪小,本就不善饮酒,侗彝族中年满十六才可饮酒,滕翼之前甚至都未喝过酒,头一次喝酒还是当日洞房时与李承宪喝的合卺酒,但那也是­性­情温和的果酒,跟平常所喝的根本没法比。故此滕翼自是不知中原的酒浓烈醇厚,而今日的酒更是李承宪千方百计找来的好酒,上等的花雕,酒­性­虽不甚烈,但滕翼已是经受不住,一杯酒灌下肚顿觉一团火从喉口直烧到肚子,登时捂著嗓子咳了起来。

李承宪见状慌忙帮他拍背,道:“原来你不会饮酒?不会喝就不必勉强……”

话未说完就被滕翼不服气地打断:“谁说我不会喝酒?”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李承宪拿他没法,只得给他夹了些菜咽下去,又喝了些茶,这才算舒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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