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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卞银薿说: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1)

没有任何仪式,卞德仁就娶了侯翠翠。卞德仁比侯翠翠大五岁,两人都是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他们合二为一的生命是从现在开始,也是将交给未来了。

卞德仁生在山西南部的侯马镇,民国五年,他的父母先后病逝,他没有兄妹,八岁的他成了孤儿。没有儿子的叔叔收养了他。叔叔家以酿醋、卖醋为生,有个酿醋坊。叔叔、婶婶对他还算过得去,虽然他小小年纪就被分配了一些家务杂活儿,但他们给他吃给他穿,对他不亲也不斥骂、殴打。卞德仁心里还有几分感激,想着将来长大还要报答叔叔的养育之恩。在他十岁时,叔叔大度地将他送进了私塾,叫他好好念书,说他们没有儿子的话,等他们老了死了,醋坊就交给他了;做掌门人,不识字没文化是不成的。但是,两年后,婶婶生了儿子,他们立即停止了供他念书,说他不小了,可以到醋坊做帮工了。卞德仁给叔叔做工,是没有分文工钱的,拿叔叔的话说,他们管他的吃、住、穿、用,早就顶足了,或许还有些倒赔呢。卞德仁很受命,也没有计较的意识,没有怨言。还想,他是不能老依靠叔叔的,等他长到了十七八岁,他就离开醋坊,到外面打工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安排自己。但是,十六岁时,情况就改变了。

有一天,卞德仁给一大户人家送醋上门后,回来的路上,见一边的沿街处围了一层人,有热闹看似的。他好奇地也凑了上去。只见一中年­妇­女坐在路边的石头崖子上,怀中依着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头上Сhā了两根发黄的­干­草。­妇­女和女孩穿得不破不脏,­干­­干­净净的花棉布长衫,女孩的两根辫子梳理得齐整利落,上面还扎了大红头绳;她玲珑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绣花红布鞋,倒像过年时的喜气穿扮。她的脚是没有裹过的,这个年代,裹脚和不裹脚的都有,不裹脚,也没有太不正常。看了小姑娘头上的草标儿,人们便知这是在卖孩子呢。那年月,摆在路边卖孩子的不足为奇,奇怪的倒是那母亲不像是卖孩子的,孩子不像要卖的。哪有这样体面穿戴的会沦落到卖人呢?常见的卖人者和被卖者,一同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子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一副饥饿、日不饱腹、贫困潦倒的样子。眼前的母女,不仅穿戴净落,脸­色­也是白净的。女孩的脸还有些圆润,隐约还有一丝红晕;母亲的脸­色­是煞白的,有种过分的净白,像是只擦了粉,而没有涂胭脂似的,定睛细观,就能感到那是因为虚弱而呈现出的贫白,已经没有什么血气润­色­了。果然,地下用石子压着的一张黄纸黑字的告文,上面写道:

吾早年丧夫,无亲无友,与女孤守几余载。而今,吾身有肺病,已时日不多。望好心善人买走吾女,对吾女定要好生相待。吾女命硬,买她不怀好意者,定将被克!而意善诚实者,必能相扶于之!

吾女:侯翠翠,民国二年农历八月十九日出生,虎相。

告文上面的字没有什么难字,卞德仁基本读得明白。看罢,目视女孩,女孩是好看的,鹅蛋的脸盘上,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眉毛弯弯的,鼻尖处微微有些上翘,红润的嘴­唇­小巧而饱满。卞德仁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想:她咋能克人呢?围观的人对女孩的命“硬”议论纷纷。说着说着都是不住地摇头。

有人问女孩娘:你夫是啥属相?

“龙。”女孩娘淡漠地回答。

人群哗然。有人念叨:实属克人!实属克人!

人们跟着哩哩啦啦地应和起来。接着是一连串的声音:这咋敢要,是仙女也不敢要哪!人群渐渐散去。

女孩娘平静、淡漠,尽力气地对离去人们的背影说:你只要是好人就不怕!她爹那不是好人!报应的!

人群来一拨,走一拨。卞德仁却始终不想走。女孩的模样着实叫他喜欢,他盯着她看起来就没够。他对她还有怜惜。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女孩忽闪着大眼盯着他,期待他什么似的。他攥紧拳头,心里想:我要是有一个香包或者绣花手帕,那该多好啊!他想有礼物送给女孩,女孩会有多高兴呢!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身无分文,却还是上下口袋摸了个遍。他绝望得有点心痛。女孩朝他投出微微笑靥,她的樱­唇­抿出一条月牙,她嘴­唇­的左下角处现出一个浅浅的旋涡,她还有个酒窝呢!卞德仁的心更痛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不能为女孩付出什么,却在享受女孩给他带来的心悦。

他强撑着,从嗓子眼儿哽出一句话:多少钱卖呢?

女孩娘打量着他,眼中清冷地,说:只要是个真好人,能护疼她一生,多少钱都卖。

卞德仁用力咬着下­唇­,两只手再次攥紧。呆木了一阵,转身就走了。他的眼中落下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他的心里头是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回到醋坊后,卞德仁一直是魂不守舍的。他总挂念着那个命硬的侯翠翠。他其实不怕命“硬”。他小时就听他娘讲过,说命硬的人都是好人,克只克软命的坏人;命硬的人反倒是能够扶持好人的。那话和女孩娘讲的是一个理。这样,他不仅不怕侯翠翠命硬,反倒想去买她了。随后,他想:他买了女孩怎么办呢?他想侯翠翠应该是做他的妹妹的。他是孤单一族,叔叔的家是叔叔的家,叔叔有儿有女,他Сhā在边缘还都碍眼呢。他买来侯翠翠,他们应该像亲兄妹一样。每日,翠翠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他,舒心死了;他带着妹妹独自生活,他在外挣钱,养活她,好生待她,等她长成俊美的大姑娘了,他给她寻个好人家;永远地,他们延续着、发扬着他们亲人的关系,相互来往、走动,相互问候、相互关心、相互知心。那幻想的图景是抓着他心的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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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2)

美好的想罢,眼前的现实令他困恼。他倒不是离不了醋坊。十六岁,也不小了,出去独立,他是有这个胆气的。他是发愁地想:他怎样才会有一些钱,可以去买女孩啊!想到这点,他恨不能将自己砸成铁炼成钢地去卖了。他的心在飘忽中,脑袋在昏沉中度过了一天。第二天,他六神无主地还在想女孩,心里觉得她就是他的亲妹妹了。他放不下“妹妹”,找时机溜出醋坊,拔腿跑向昨日侯翠翠母女待的那条街。远远地,他看到那儿有个人围的圆圈。从人群的缝隙中,他看到了女孩。他悬着的一颗心,石头一般落地了。他扭回身,双腿打软地往回走去。走着,他的腿上有了力量。一瞬间,他想他能有钱了。他脑中忽地闪现出他曾经偷窥过的一幕。他的婶婶曾经将几个银元放进了妆奁中。他想,那是婶婶偷偷存下的私房钱了。要不是亲眼目睹,他哪里会想到妆奁里藏着银元?而那个妆奁,就是放在梳妆台的抽屉中,抽屉从不落锁的;他经常去打扫那卧房,他是清楚的。婶婶的聪明就是为了使人对那抽屉无意,上了锁,反倒会引起人的注意和猜想了。

卞德仁想,他要尽快偷出银元来。

偷银元进行得很顺利。他只偷了一块。他本来想全部卷走,但于心不忍,那样的话就罪孽太深了。就是揣着那一块银元,心里还有些愧疚和不安。他安慰自己说:我这么多年的工钱,又能换成多少块银元呢?我只拿了一块银元,一块银元,才一块啊!这么在心里念叨了几遍,心安了。

他谎称上茅房,迫不及待地奔门而出。

命硬的侯翠翠还没有卖出。他喘着气,拿出银元递向女孩娘,说:这够吗?

女孩娘盯着卞德仁,他四方脸,四方嘴,眼睛单眼皮,两个腮帮子有些鼓胀,像是嘴里塞了一口馍,模样是平常的,但他的眼神中流溢着诚善之气,是个好人样;他身子还是结实的,凭力气他是能够有个生路的。女孩娘呼出一口气,说:虽说你相貌不上眼,可我看得出你是实诚之人。说着伸出苍白的手臂,接过银元,念叨说:够了,够了。

卞德仁说:她就是我妹妹,我会万倍地对她好!说着拉起侯翠翠的手,用劲地说:走!

女孩望着娘,泪眼盈盈,委屈似的叫了声:娘!

娘将银元塞进女孩的衣袋,推了她一把,咽了口气说:娘看人不走眼,去吧!

卞德仁惊异地说:银元是给您的。

娘摆了下手,说:我快死的人了,要银元也是带到了­阴­曹地府。说罢站起身,叹出一口气,说:这是乱世,你们有命就好好活吧。说完,取下女儿头上的草标儿,攥在手里,转身走了。

侯翠翠嘴一瘪,默默地哭起来。卞德仁伸手搂住女孩,说:你有哥呢!

有了侯翠翠,卞德仁独立的时候来到了。因了偷了一块银元,他也不敢再在醋坊待了。他想:直接告诉叔叔他要走,叔叔不会立即放他的,这样翠翠怎样安置呢?当日,他将翠翠藏到了一个瞎了眼的鳏夫家中。鳏夫唯一的儿子为了讨口饭,几年前做了皖系军阀的兵,之后音讯全无,生死不明。瞎眼的鳏夫只好每日以乞讨为生。鳏夫窝棚一样的家破烂腌臜,污气难闻。鳏夫心地善良,又是个瞎眼,卞德仁将翠翠搁在这儿非常放心。他交代翠翠除了去上茅房,不要出门,不要搭陌生人的话。他回去装好行当,晚上等他的叔叔一家睡了后,就跑出来接她。翠翠很听话地点点头。鳏夫为了“保护”翠翠,下午没有出去乞讨。当夜十点,卞德仁喘着奔跑后没有回下去的粗气,来到了窝棚。他身上背了一个用黄布捆扎的大包裹。窝棚没有锁,卞德仁推门就进去了。借着微弱的月光,卞德仁辨清了床上躺的是翠翠,鳏夫耷拉着脑袋,靠着墙皮呼呼睡着。卞德仁将包裹放到翠翠的脚头,给翠翠抻了抻被子,坐到床边,昏暗中看不清翠翠的脸庞,他却望着翠翠,心里说:妹妹,我们去哪儿啊!向东就去河北,向北就去辽宁,向南就去河南;选哪儿,将来的生路一定是不同的,他想,要是他带不好,养不好妹妹,就罪孽了。他之前的兴奋已经消耗了,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做决定。他想问问鳏夫,毕竟他是长辈,比他有远见;他说他们去哪儿好,他们就去哪儿。

鳏夫说向陕西以西的地方去吧。卞德仁惊异地说:那儿偏僻荒凉呢,人说不是好地方,不好活命呢。鳏夫说:那儿有水有地有人的,饿不死人。这世道,人多的地方最乱世,仗多死人就多,西边仗少。有命活比死了强。命在就有了活法,活法万样,一辈子都活不过来,死了冤枉自己哪!卞德仁点点头,说不走到这辈子的头,他的命不想丢,更不能丢了翠翠的命。就向西走了!

这时,翠翠从怀中衣袋中掏出一块银元,递向卞德仁,说:哥,这银元给大叔吧。卞德仁犹疑难为。他想:给了鳏夫,他们怎么办呢?

翠翠机灵地看出他的心想,从怀内又掏出一个红布袋说:哥,这里面还有两块银元,是我娘给我的。

卞德仁露出惊喜,立即拿过翠翠手中的红布袋和银元,想了想,将单个的银元又放到翠翠手中,解开红布袋,拿出一块银元,走到鳏夫身前,将银元放进鳏夫手中,说:这块银元你用吧。

鳏夫马上做出反应,准确地抓住卞德仁的手,把银元塞回他的手里说:我一个瞎子,拿着银元就是让别人抢呢。你们路途长,只几块银元恐怕都不够用。

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3)

卞德仁握着银元,想想也是。转身拿过翠翠手中的银元,说:这是我买你的,咋也不能花用,永远留着吧,做念想了。说着把银元装进了袋子。

翠翠提醒说:装在一起,咋能分得清?

卞德仁愣了一下,拿出那银元,看着翠翠,笑着说:看我笨的。想了想,说:这块哥揣着,你娘留的你揣上,用的时候朝你要。说罢,系紧勒口,递给翠翠。

翠翠摇了下头,没有接红布袋,说:哥管上吧。

卞德仁犹豫一下,点点头说:好。放心吧,你信得过哥,哥也信得过自个儿!说罢到床铺前解开包裹,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掌大的剪刀,在那单个的银元上,在袁世凯的“头顶”,用力地用剪刀刀尖刻出了两条等号,说:这就有记号了。两条线,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然后又解开红布袋,把刻了等号的银元装进,再系好,揣进怀中口袋。

卞德仁从包裹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摞白面烙饼。他先取出一张烙饼递给翠翠,翠翠张口吃了起来。然后,卞德仁取出一半,放到鳏夫手中,说:这够你吃两日的。吃到肚里别人就抢不走了。

鳏夫立即摸出一张饼,顾不得说话,大口嚼起了烙饼,饿急似的。一张饼下肚,鳏夫说:快走吧,路上白天的时日珍贵呢。

卞德仁重新捆好包裹,背起,对翠翠说:咱们走!

出外行进,路途是艰难的。卞德仁和侯翠翠向西行进的步伐是像蜗牛一样缓慢钝迟的。他们坐汽车、乘马车,渡皮筏、蹚溪河,走山路、爬山坡;路迢迢,水长长,经过了一村又一村,路过了一庄又一庄。他们风餐露宿,日晒、风吹、雨淋,他们的身子骨是病了好,好了病,循环往复,往复循环;一块银元兑换的纸币、铜钱渐渐花完了,又一块银元换来的铜钱、纸币又花完了;翠翠卖了头发,像个男扮女装的小子,走到哪儿,卞德仁就在哪儿找活儿­干­,没有活儿,没有钱,他们就要饭,拾破烂。那个时候,卞德仁对不起翠翠的心是撕裂一般的。翠翠不忍卞德仁­操­劳,几次说,换了那个刻了“等号”的银元吧。卞德仁坚定地摇头说不,看着翠翠说:换了,就等于是卖走了你哩。翠翠便不说什么了。三个月后,他们终于挪到了一个叫兰州的大城镇。这个城镇人烟稀少,像是乱世里的一个歇脚点,却也不平静。这已是陕西的西面,卞德仁问人,这叫不叫西边了?人回答不是最西,说往西还大着呢。卞德仁说:西边比这安全吧?人说:没去过,听说比兰州这儿更荒凉,去那儿,都没有公路呢。卞德仁看着翠翠已经变黑、发红而有些­干­糙的脸蛋,松口气说:这就到了,不用再走了,我挣了钱,就给你买抹脸膏,你的脸­色­又会变白变­嫩­了。

他们叫花子一样地出现在兰州的街头上,他们打听着哪里有低廉的房屋出租;他们身上除了那块刻了等号的银元外,只有几张纸币了,卞德仁合计了一下,这些纸币,只够他们维持一天,最多两天的住宿,还要不吃不喝。他想,吃喝他暂时可以出去讨要,住一定要住进屋里,他们一路上已经露宿街头无数日了,该到头了。到了兰州,是要在这儿立家的,兰州也就好像是家了,有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街头了,这头是不能开的,不然或许就成了将来的预兆了;兰州是头,也是尾,牵好了头,就有好尾。卞德仁以此为动力,马不停蹄地四处寻找劳力活计:擦皮鞋,到黄河码头替人扛大包,帮人抬棺材、埋棺材,抬死人、埋死人,替人担水送水,他捡来一破木板,用锯条锯成四方块,擦净上面的污垢,向房东借了笔和墨,把能想到的可­干­的活儿,写在了木板上。没活儿的时候,他就双手举着木板在胸前,站在最热闹的街边,等着活儿来找他。他的活儿是没间断的,他和翠翠的生计就断不了了。他们省吃俭用,渐渐还有了些余钱。翠翠每天在用抹脸膏,脸蛋渐渐在变向白润。他们对外人说:他们是兄妹。

这么散打散弄地过了近两年,卞德仁居然­干­出了名,他奔劳的能力和身子的强健,被人一传十地传了开来。一大户人家看上了他,特意叫管家招来了卞德仁。这家人姓匡,是做水烟生意的。卞德仁来匡家是给他们做人力车夫的,原来的人力车夫已经过了三十岁,被辞了。这是份难得的差事,匡家每月给他的工钱比他单­干­时的月平均数要多出四五块钱,而且,还管他吃住。更主要的是,在卞德仁看来,他进了人家做事,比起以前的游散奔劳是大进一步的,是向安稳靠了,感觉上也是有点入成了兰州这块地界的人了。

吃住在匡家,他就不能回到他和翠翠的“家”了,搁着翠翠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就向匡家主人讲了这心思。匡家大老婆问了翠翠的年龄,说她去给做饭的老妈子做个下手吧,那儿早该添个人手了。卞德仁并不希望翠翠伺候人,他想他能养活她就够了,但又想,翠翠也不小了,学着­干­点活儿也是应该,对她将来嫁人家是有好处的,便答应了。匡家自然以为卞德仁和翠翠是亲兄妹,就说他妹子就住卞德仁那个屋。卞德仁住的是匡家放破烂的屋,屋里的地方快被破烂堆满了,空余的空间只够放了个单人床。卞德仁想,他和翠翠咋住呢,毕竟他和翠翠不是亲兄妹,住得紧,咋能方便哪。亲兄妹倒真是没什么的,穷人家的孩子,不论男女,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是常事。虽然他和翠翠在外面也是同住一间房,但两人各睡各的床板,中间是拉了块深­色­的花布隔着呢。想是想,嘴里却不能说出来。应着只好说行,行。翠翠来到后,卞德仁红着脸说:你和哥“打老通”睡吧。翠翠小孩一样欢快地说:哥就可以给我焐脚啦!卞德仁脸烧到脖子根处,想:看我都想啥呢!回头也化为欢快,想,这是腊月,正是可以给翠翠焐脚的时候。

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4)

来到匡家几个月后,翠翠­干­活很伶俐,加上她长相俊俏,匡家大老婆对她很是待见。她清闲时,经常地,把翠翠在厨房的时间给拽过来一些,换成陪她说话或者给她捶背。厨房的老妈子是没有理由不高兴的,使唤的权力本来就在主人家的手里。去过几次后,翠翠就害怕去了,因为在那儿,她是时常能够碰到大太太的二儿子。那二儿子是个单腿,据说断掉的那条腿是六年前被闯入匡家的盗匪砍掉的。断腿半个­肉­团似的吊着,穿在上面的裤子,大半截空荡着,就打了个结,像是那­肉­团上挂了个布袋。单腿的他,日间,双臂下架着双拐,蹦来蹦去地走动,没有什么障碍的。翠翠怕他并不是因他是个单腿,而是他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有点要狠劲地将她吃到他肚里似的。这瘸儿子并不爱说话,所以有什么,劲全使在眼睛上了,而他的眼睛,鼓鼓的,金鱼眼样子的。不好看,还不柔寸。他并没有对翠翠使坏,翠翠也不觉得他坏,就是怕看他的眼睛。有点小孩没有见过鬼,却怕鬼一样的心理;本能俱来的。如果翠翠不来大太太的屋,她是很难见到他的,他没有缘由去厨房,厨房也没什么好去的,没他坐的地方,他架着拐杖支撑着,多累啊。在大太太的屋里,他可以将拐杖扔到一旁,舒舒服服靠在圈椅里,盯翠翠盯个够。

翠翠怕那瘸儿子还没有怕够,事情却更“恶”了一步。这一天,大太太叫来翠翠说:你别再到厨房了,去伺候二少爷吧,他已经辞掉了原来的丫头。翠翠打了个颤,却只能点头说“是”。真正伺候起瘸二少爷,使翠翠感到自己真遇到“鬼”了。瘸二少爷每天脱光上身,叫翠翠给他捶脊梁,还要用劲捶,翠翠捶得胳膊都酸了,他还不叫她歇手。翠翠实在捶不动了,他就翻过身,拽上翠翠的手,把着她继续给他捶前胸。他的眼睛更是肆无忌惮地盯着翠翠,不时龇着牙,“嘿嘿”笑出声,他的一颗门牙还是撅翘的,獠牙一般,每当看到他的那副样子,翠翠就觉得他是“鬼”。如果不是他的手上也没劲了,他一直都不会歇手的。翠翠想给德仁哥说,怕他沉不住气,找了东家,他们就会被赶出去的。这年月,他们能有个安生的活计,多不容易啊。但是,渐渐的,翠翠也适应了瘸二少爷对她“单调”的­精­神刺激,开始麻木了。再见二少爷也是没了紧张。没紧张了几天,二少爷却猝死了,清晨佣人喊他吃饭时发现的。医生也没检查出是啥病,说可能是胸口那儿有病。翠翠听了这话,浑身冰凉,想他的胸病一定是给捶出来的。

翠翠和卞德仁“打老通”打了一年,自自然然他们都习惯了。有一天凌晨,翠翠觉得肚子翻滚般地阵痛,她本能地呻吟着,隐隐约约还觉得大腿内侧有些黏糊。卞德仁朦胧中听到,起身点亮煤油灯,摇醒了她,翠翠抱着肚子,说肚子疼,说着翻了个身。卞德仁看到:床上和翠翠衬裤的ρi股位置上,洇着大团血迹。他吓坏了,惊恐地抱起翠翠说:血,你流血了,翠翠,你咋了?说着眼里滚出大颗的泪。他以为来了灾。翠翠也惊恐地哭了起来,说: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卞德仁拼命摇头说:死不了,死不了,我这就带你看病去。说着急忙下地,给翠翠披上外褂,抱上她就出了屋,出了屋就喊:老爷、大太太,翠翠身子流血了!翠翠身子流血了!

大太太披衣出来,问了情况后,扑哧笑出声,叫卞德仁放下翠翠,说:翠翠啥事没有,只不过她长成姑娘了,不是女娃了。

这一年翠翠实岁十五,有了月经。大太太说他们都不是娃了,住在一起就不好了。叫卞德仁去到存烟叶的仓库住,翠翠住放破烂的屋。卞德仁和翠翠虽然都没明白是咋回事,却隐约感觉他们要分要离的时候快到了。大太太的那句“长成姑娘”叫卞德仁惊颤,他想长成姑娘就是快要嫁人的时候了,一阵心酸。他已经不想和翠翠分开了。不分又能怎样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和翠翠住一起了,过了一年,见翠翠的个头不知不觉已经蹿高了一截。站在卞德仁跟前,快赶上了他。有一天,大太太找来卞德仁,说翠翠不小了,该考虑嫁人了。卞德仁低着头,说翠翠得嫁个好人家。大太太说当然,她长得俊,不愁找不上好人家。接上,就说她已经把翠翠介绍给了一户商人家的儿子,那人家有几个店铺,是有钱人,说过两天就带儿子来见见翠翠。卞德仁闷着声说:见见吧。

过了几天,商人果然带着他那儿子来了。那儿子长得不怎么样,眼睛小并且勾拉着,嘴巴又瘪又长;他一副涣散傲慢的样子,对翠翠不以为然。翠翠坐在那儿,羞涩地勾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商人问翠翠一句,翠翠就回答一句。临了,商人和老爷、大太太使了个眼­色­,说让儿子和翠翠单独聊会儿,和不和再说。人走了,屋里只剩了翠翠和那儿子。商人儿子也不说话,起身站到翠翠身前,盯了她一会儿,说:我看你有个酒窝,笑笑,再给我看看。翠翠勉强笑了笑,商人儿子伸手拧了一把翠翠的脸,翠翠吓得叫了声“哎哟”。

商人儿子开心地乐了起来,一把又抱住翠翠,嬉笑说:让我亲亲你的酒窝。说完不由分说将嘴巴贴在翠翠的脸上。

翠翠吓得左躲右闪,说:你这­干­啥,你这­干­啥!

商人儿子说:我娶了你,想­干­啥就­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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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5)

翠翠紧张地说:还没娶哩!还没娶哩!

商人儿子不管不顾,更加肆无忌惮,把翠翠拽进怀里,一只手解开翠翠褂子领口的盘扣,顺着脖颈伸进手,摸抓到了翠翠的Ru房,她的Ru房饱满、柔­嫩­,那蹂躏叫她疼痛。她叫着躲着。商人儿子见她挣扎得厉害,把她一把推到地上,蔑视说:你是啥嘛,还不让人稀罕!说罢,悻悻走出屋。

这事,翠翠向谁也没敢说。她想这事她咋能讲出口呢。她是不敢想以后了,心里想认命走吧。

命还是靠向了翠翠。第二天,商人气鼓鼓地来到匡家,说,他们请人算出翠翠是个克人的命,他怨怼匡家,瞒了实情。匡家老爷和大太太也是一惊,说:我们知道的话,早就撵她走了。这么就想到了儿子的死,大太太悔恨莫及地念叨说:早知道,给他们算个命就好了。

当天,匡家像赶扫帚星一样将卞德仁和翠翠赶了出来,连当月的工钱都没有付,翻脸不认人了。

卞德仁和翠翠茫然地坐在马路牙子上,都没有埋怨匡家,都说他们对他俩够好的,在前两年闹­干­旱的时候,他们没有挨饿,没有啃草根、树皮,够享受了。反倒觉得他们真有点对不起匡家,说着扯出了翠翠克人的话。这种话,自从他们在一起,卞德仁从没提过,觉得提了是揭翠翠的短似的。这次,卞德仁觉得有点对不住匡家,说那瘸少爷,人不坏不恶的,他咋会受克呢?

翠翠低头说:他不好的,你没看见呢。

卞德仁说:你看见了?

翠翠点点头。卞德仁问看见他坏什么了?翠翠摇头说:不说了,反正看见了,她不会说谎的。又说,他是叫我怕,不是坏,我心里头从没想叫他死。

卞德仁问:你娘说你爹是你克死的,他坏吗?

翠翠点头,说:坏得很呢,整天骂我娘,打我娘,还拿我娘给人做工挣来的钱去赌钱。为了叫我娘挣钱,还逼我娘去和别人家的男人睡觉,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叫我娘卖身子呢。我娘好可怜啊!说着伤心地啜泣起来。

卞德仁搂上翠翠,什么话也说不出。

翠翠靠进卞德仁的怀中,说:哥,你再别叫我嫁人了,我只跟着哥,只有哥是最好的人。

卞德仁叹口气说:你哪能一辈子跟着我,我毕竟是哥啊!嫁个好人家比跟着我过的日子好,我是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翠翠擦了把泪,说:哥说的好人家不就是指的那些有钱人吗?有钱人咋就好呢,他们是当东西买我呢,想叫我啥样就啥样。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慢慢地,讲出了那天商人儿子对她做的举动。

卞德仁紧咬着嘴­唇­,眼圈也红了。说:你一辈子就跟着我!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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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翠翠说:没有女娃,就把“银”字(1)

留给下代女子吧1958年7月的一日凌晨,侯翠翠在人民医院,剖腹产下一男婴。婴孩的­性­别叫卞德仁、侯翠翠皱起了眉头,他们面面相觑,无奈地说:咋又是个男娃!四十四岁的侯翠翠,怀孕、生产是个意外。自从1949年,三十五岁的侯翠翠生下老四后,就一直没有再怀过孕,他们以为他们再不会增加孩子了。他们夫妻不懂得避孕,那个年代的人,平民百姓多数是不会避孕的。避孕的方法就是不过­性­生活;过了,就顾不上了,顺其自然,怀了就生。一直生到不怀了。生育在那个年代是自然、自由的;贫富怎样,该生就生,生出一串的孩子,发愁的发愁,欢喜的欢喜。

生下的这个男娃,在卞家是第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在那生育自由的年代是算不上多的。建国后,计划生育前的那些自由生育的年代,为中国成为人口大国积累了雄厚的基础。建国前的生育虽也自由,但那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医疗落后而不成体系,加上平民百姓生活困苦,生育出的婴孩成活率降低,他们命如草芥,除去伴有不可抗拒而无助的难产外,幼­嫩­的生命时常会在饥、灾、病、战中失去。父母们对这样离世的亲生骨­肉­,见惯后生出的麻木,使眼泪都化为了­干­涩,眼神中充满命就如此,听天由命的无奈与悲叹;孩子的死就像出生一样被看成了是自然,这也是那个非常时期的自然现象。走过战乱贫困年代的夫妻,哪一家没有过婴孩夭折的经历?卞德仁、侯翠翠同样有过这种“自然”的遭际。不然的话,他们是将有七个孩子的,而那两个离世的都是女娃。没有女娃,叫他们想来就心痛。说起这样的事,话就要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说起。

离开匡家以后,他们租了低廉的民房,想着像以前一样生活。但什么都回不到以前了,想想,以前已是三年前了。现在,翠翠长成姑娘了,卞德仁都过了二十岁,在那年代,男子二十就该立了。卞德仁不想再去做散工了,觉得那不再是他这个年龄­干­的,他这个年龄该寻个久长的活计,让翠翠靠起他来才感安稳。他也安稳。他寻找了几天,终于找了个在医院做杂工的活儿。翠翠说她也出去找份活儿吧,卞德仁说他一个人就能养活她,不用了。翠翠说,我都这么大了,还白吃饭,觉得难受啊。卞德仁说,她这样不做工的女人多着呢。翠翠说,人家那是带孩子了,在屋里也有事做。我这样白闲着,像个废人了。卞德仁说:以后,咱们也会有孩子。说罢,脸火辣辣地。翠翠也有些羞,低下头,不说话。自从他们那次许下了一辈子在一起的承诺后,一直也没有什么跨越,表面上,还是以前兄妹的样子。睡觉还是分床睡的,他们已经习惯了那种兄妹般的依存关系,换一种角­色­,他们都还没有习惯,也是不会似的。他们进不来,也出不去,有点手足无措。唯一有所改变的是,翠翠叫卞德仁,从哥改口为德仁哥了。但是,翠翠并没有像媳­妇­般地盘起头发,她的那条长辫子还是挂在纤细的后背。没有长辈教授、提醒他们,这个细节他们居然忘了;没有仪式,他们也就忘了形式。这样,他们过去了大半年。

转机是在民国十八年,农历腊月的一个晚上。这天,风雪交加,天气异常寒冷。屋里虽然点了火盆,但隔不住他们房子四面的漏风,风是从房顶四处开裂的缝隙蹿进来的。强烈的冷气一层层吹消了柴火的热流。这屋里还是不够热。翠翠守着火盆,加紧地添着柴火。柴火的燃烧有些疯狂,火焰的力量比平日加倍地吞噬着柴火。翠翠一心一意,不停地添着柴火,她想,多冷的天,德仁哥一定是冷坏了,她要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让德仁哥一进屋,身子骨就会暖和过来。她已经忘了去控制火焰的力量和柴火的用量。天黑彻底的时候,卞德仁回来了,他是真的冷坏了,手是紫红­色­的,脸是紫红­色­的,鼻孔处淌出的清涕好像冻结了,像贴了块玻璃碴儿。一进屋,他就不顾一切地蹲在了火盆前,迫切地向火焰张着手,手指头僵硬着,冻得一时伸不直了。手缓过来了,他开始将手上的热气一次一次传到脸上。逐渐,他有点暖和过来了。这时,火焰完成了任务似的,放慢了燃烧的力量,翠翠想继续推进它的力量,但是,没有柴火了。她孩子一般呜呜哭起来。卞德仁搂住她说,不要紧,已经不冷了。

吃罢饭,两个人像以往一样,拉上中间的红布帘,各上了各的床。火盆里的火逐步灭彻底了,像黑夜一样,沉入了宁静。宁静中,他们听到,从屋顶四面缝隙挤进来的冷风相互争抢叽叫着,它们疯狂地吮吸着屋里的余热,温度在一点一点降低;卞德仁和翠翠的身子在一步一步蜷缩。

翠翠忍不住地说:德仁哥,我冷。

卞德仁说:睡着就好了,小时听我娘说,雪后的太阳好。明天一早,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出来,我就去买柴火,你就可以在家好好地把身子暖和过来。

翠翠听话地嗯了声。

片刻,她又说:德仁哥,我冷,冷得睡不着。

卞德仁屏住气,没有出声。他在想,他应该去搂上翠翠睡,他也想去搂上她睡,但是,他羞涩,有点没有勇气,这碍在他们以前打下的那“兄妹”关系。

他还在犹豫时,翠翠已经抱着被窝,颤抖地站到了他床前。

他不由多想,拿过翠翠怀中的被窝,一把将翠翠拉进怀中。

侯翠翠说:没有女娃,就把“银”字(2)

翠翠紧紧贴着他,说:德仁哥,不冷了。

卞德仁喘着气说:盖两个被子咋会冷啊!

翠翠轻呼着气说:两个人的热加在了一起,咋不热啊!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脸贴脸地抱在一起过。现在,他们相互吸到了对方的气息。这气息燃烧了他们,给了他们跨越的力量。触摸着翠翠光­嫩­的肌肤,卞德仁身体的隐秘部位被巨大的激|情支撑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扒下翠翠的短裤,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神经兴致就来临了,他长长呻吟一声。

这一晚,卞德仁懂得了怎样需要女人。他和翠翠的关系就彻底转变了。

卞德仁对翠翠说:我对不起你,是应该用轿子抬你来的。

翠翠笑着说:从我的床上到你的床上,我两步就走来了,轿子来了,还没有地方搁呢。

卞德仁笑笑,眼睛里却洇了泪,他把翠翠搂得紧紧的,心里酸酸的。

这天之后,翠翠就将长发盘了起来。四邻的人见翠翠转眼就变了个媳­妇­,有些惊奇。故意说:你是怕我们吃喜,半夜偷着坐轿子过来的吧。

翠翠也不紧张,笑着说:我是想坐,可我们屋里搁不下轿子哪。

邻居们哄哄笑笑,也不较真下去了,他们的特殊情况大家多少知道一点。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们自然地也不会再过分惊讶、议论。过后,卞德仁还是买了糖果、花生、瓜子、红枣,给四邻的各家分发。每一家人都免不了说一句:早生贵子啊!有过这种形式,卞德仁心里头才觉得是有点对得住翠翠了。

邻居们以为,翠翠很快就会挺起肚子,半年多过去了,翠翠依然腰身纤细,人家以为她是那种不爱“显身”的,还直羡慕她身子长得好。但是,偶然,有人见她上茅房时是来了月经的,就觉得奇怪了,背后议论、猜测起来。那年代的人,见女人不怀孩子,只会觉得问题是出在女人的身上。一天,有人找机会,将做工回来还没有进家门的卞德仁拉到一旁,劝他说:赶紧带翠翠去看郎中,早治早抱上娃吧。卞德仁低着头,“嗯”一声,就匆匆走了。好像那是见不得人的事,很不好意思与别人多讲。其实,他心里头就是有不好意思对别人讲的“情况”,那问题不是出在翠翠身上,是出在他身上。想起来,他就恨自己无能,心里烦恼得很。

自从他和翠翠“跨越”了后,每一次,卞德仁过于兴奋,都是只挨上翠翠,还来不及进到翠翠的身体中,或者刚刚触了她那隐秘部位的娇­嫩­边缘,他就控制不住了那神经兴致的到来,让翠翠的大腿内侧黏糊了起来。那时,他心里说:等会儿再来吧。可是,很快他就困乏了,他白天做了一天的工,他是太累了。一觉,他就睡到了起床的点。起床后,吃块­干­菜饼,就忙着去医院上工了。起初,翠翠不明白也不习惯这样的结果,次数多了,她隐约就懂了那是不由德仁哥的,那些是会叫德仁哥沉醉的。他喜欢的,她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习惯了。她以为这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需求。还以为这样也就能够怀孕呢。没人对她教授过生理常识,她根本不懂得月经和怀孕的关系,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怀了娃呢。

卞德仁每天晚上和翠翠抱上后,他心里就提醒自己要忍住,忍住,可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后,他就昏沉中提醒自己别睡着了,一会儿还要做呢,但是,不由自主地他就睡着了。

听了邻居的好心劝说,卞德仁私下里去瞧了郎中,向郎中讲了情况。

郎中说:这倒不算病,你这样年轻的,第一次都会控制不住,第一次不行,就等第二次吧。

卞德仁说:我太累,第一次过罢,就睡了,一睡就到天亮了。起来要去上工,就做不成了。

郎中说:做工也是为了将来养娃嘛。为了怀娃,你要忍啊!这年月,除了有钱人,谁不是累死累活地挣钱奔命。没有娃,就是断了命呢,命接不上,你就没奔头儿,还累着挣钱做啥?

卞德仁连连点头说是,用力说他一定能学会忍住。

卞德仁的“忍”,说到头是怀娃的信念支撑出来的。五月这一天的晚上,卞德仁没有像以往那样很快地就有了沉醉,他的隐秘部位坚挺地顶在翠翠隐秘部位的边缘,兴致没有如期而至。他沿着一种本能需要的引领,一点一点向里探进,每深入一步,他的激|情被掀起一层,令他激动颤抖,当他的全部深入进去,他沉醉地哼了声“哎哟”;而翠翠,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相随而来,她也“哎哟”一声。她不懂得这里面对于她的乐趣,她也在忍,为了德仁哥,也是为了人生生理阶段的必然打破,这一刻,她似乎懂得了“进入”的意义。打破的目的,献给了繁育的目的,那目的是信念,是必然,是理所应当的人生,是不能浪费的人生,是人生的人生,人生的生命;没有它,就是没有人生;没有生命,是行尸走­肉­了。这一晚上,在他们住了半年后,他们才播种下了他们的孩子。

翠翠的肚子一天天显露出来,他们的喜悦和盼望也就一天天地加强。每晚,卞德仁轻抚着翠翠鼓胀的肚子,望着屋顶,眼睛放出光,总要欣慰地做一番感叹。感叹最多的是说他一个孤儿,要有后代了,做梦一样啊!那时,翠翠幸福地说:我也是哪,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呢!之后,他们就对这将要出生的孩子进行想象和期望。卞德仁说孩子长得不要像他,像翠翠那更美呢。翠翠说男娃像你好,厚厚实实的。卞德仁问翠翠想要女娃还是男娃,翠翠说男娃女娃她都想,反问德仁哥呢?卞德仁说他和她一样。翠翠又说,以后还会生,一定男娃女娃都会有。卞德仁说:那是。然后他们又扯远了,说是女娃将来嫁就嫁像她爹这样善心的;是男娃娶就娶像他娘这样又俊又好的。闲的远的扯罢,他们才说到了最紧要的话题,就是孩子叫啥名。这分两个方向走,一个是给男娃的,一个是对女娃的。说了几个都是不合意,听着没来意。他们要起个有来意、有出处的名,要留下纪念的。纪念沿着他们的经历、磨难开始了。

侯翠翠说:没有女娃,就把“银”字(3)

想着,卞德仁兴奋地说:女娃的名字有了,叫银翠!“银”字是代表我买你的那块银元呢,翠就是取下了一个你的“翠”字。这来意多好!

翠翠露出笑,说:名好听,又有来意,好啊。

卞德仁眨巴了下眼睛,想到说:“银”和女人的“­阴­”同音,更相配呢!

翠翠不住点头称是。临了,问:那,是男娃叫啥呢?

卞德仁想了想,又是一机灵,说:女娃带“银”,男娃就带“金”,金银相列,多好哪!想了下说:“金”字配啥都好,第一个男娃就配锁吧。叫“金锁”。

翠翠说:好是好,就是没来意了。

卞德仁说:咋没来意,“金”是从“银”里引来的,这就是来意哪。

翠翠忙点头说:是,是,我脑子笨,不会转弯呢。

临了,卞德仁和翠翠敲定,以后他们生的女娃都带个“银”字,男娃都带个“金”字。翠翠说:好,以后的名就好起了。

憧憬之外,为将来的孩子,他们还要做些实际的准备。翠翠没有丝毫的经验,她就去请教邻居的大嫂、大婶、大妈。在她们的指点下,她将不穿的破旧褂子,用剪刀裁出不同的布块,能做小孩衣服的留下做衣服,做尿布的做尿布,做鞋褙的做鞋褙。同时,她也就学会了做衣服、糊鞋褙。做的衣服、糊的鞋褙,大小好些都是够三四岁小孩子用的。翠翠说:大点不吃亏,早晚用得上。

民国二十年的初春,还不满十八岁的侯翠翠在自己屋中,痛苦而顺利地生出了一个女婴,取名“卞银翠”。只从孩子那圆圆的眼睛,双双的眼皮上,卞德仁就知道孩子是像了她娘。他喜悦和感激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滴到了翠翠和孩子的脸上;孩子哭,他在笑。但是,翠翠却怎么都出不来­奶­水,孩子委屈的哭声日日不息,卞德仁也再露不出了笑脸。听了邻人的,他买来了能下­奶­水的猪蹄,炖了一锅又一锅,翠翠喝了一碗又一碗,她的|­乳­头,卞德仁吸了一口又一口,还是不见那白­色­的|­乳­汁。郎中说,还是她生育年龄小影响的。只好,他们又去求助于邻居的大嫂、大婶、大妈。大嫂、大婶、大妈不是都有­奶­水的,有的,她们还要哺育自己的孩子。但是,她们是尽自己的力,能给银翠分上一口,就分上一口。吃不上的时候,翠翠就给她喂白面糊糊,玉米面糊糊,糊糊里面加了撵碎的熟­鸡­蛋黄和白糖,银翠吃得很满足,也就不哭着要吃­奶­了。­鸡­蛋和白糖很贵,是卞德仁和翠翠平日里根本舍不得买上吃的,为了孩子,就舍得了。邻居们说:这么花舍着给银翠吃,也还是不如吃亲娘的­奶­水呢。翠翠叹口气,无奈地说:只能这么了。

有了孩子,他们的花销就显紧了。卞德仁就想多挣一些钱,他每天下了工又去四处走动,想寻找些散活儿­干­。每天回到家,天已黑了。回到家,他能替换翠翠抱孩子一会儿,就替换一会儿。翠翠尽量叫他歇着,说:你做了一天的工,好生歇着吧。他就说:你在家抱娃也不轻省哪,我不累。虽这么说,可上了床,他就浑身软得动不了,连抱一下翠翠的劲儿和欲望都没有了,没一会儿就起了鼾声。为孩子为家辛劳,他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孩子驮着他们的未来呢。

五月的一天,卞德仁看到路边布告上招人去东边建飞机场,每月给的工钱比他在医院要多一点,而且是管吃住的,就报了名。东边虽说离家远一点,但毕竟还在一个城,翠翠想,丈夫还是经常能回来看看的,就同意了卞德仁去。谁曾想,建工队将他们­干­活儿的人当牛马一样使,中间没有假日,直到春节才放了两天假,卞德仁才回家见了分别了七个多月的翠翠和孩子。一岁的银翠已经能够咿呀叫爹和娘了。那样子长开出来,越发像翠翠了,卞德仁喜欢得不得了。这次一聚,播种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娃。等来年的春节再回来,第二个娃已经两个月大了。而两岁的银翠能跑能蹦能说了,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卞德仁,时不时甜甜地叫一声“爹”,一点也不羞涩。卞德仁抱着她,问她为啥不怕他?她露出和翠翠一样的小酒窝,指着翠翠,­奶­声­奶­气地说:娘教的,娘说你好,你就好。卞德仁喜欢得不得了。

第二个娃是男娃,名就叫他们以前起好的“金锁”。卞金锁的样儿九成长得像了卞德仁,男娃气十足,虎头虎脑的。卞德仁看金锁像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激动得不得了。他对翠翠感慨说:有儿有女,老天爷对咱不薄啊!我是啥嘛,老天爷这么待我,真是福分哩!翠翠笑说:是你“人好”的应报哪。

由于侯翠翠生过金锁的身子还没恢复彻底,他们的两天相聚没有房事。年中的时候,工地破天荒地放了两天假,卞德仁辛苦地奔回家,与妻儿团圆了一天。这一天,又播下了第三个孩子的种。等春节卞德仁回来的时候,翠翠的肚子已经挺大了。看着翠翠挺着大肚子带着两个孩子,不易得很。卞德仁就决定辞掉飞机场那边的工,守在妻儿跟前,好有个照应。他在西北旱码头附近找了份搬运工的活儿。为了回家方便,他们在西北旱码头附近租了间房子,家搬到了那儿。穷人家,没有什么东西,家搬起来容易得很。

其实,侯翠翠带着银翠和金锁,是比卞德仁想象得轻省一些。银翠三岁,却是个小大人似的,懂事、乖巧,不仅让翠翠省心,还能够帮上她的忙,有时是能顶一把手的:翠翠将一岁半的金锁放到床上,银翠就可以看好他了;她会帮娘端水端饭,拿这拿那,择菜、洗菜,有时看着娘累了,说要为她捶捶背,展开小胳膊,握的小拳头在翠翠的背上,噼里啪啦地捶了起来,还真叫翠翠身子有些了舒展。她白天给娘捶,晚上就给爹捶,还说:爹,我长大了,去帮你做工,你在家歇着。每次卞德仁和侯翠翠听到她懂事的细语甜言,感慨地说:我们前辈子造了啥福,生了个这么好的娃!

侯翠翠说:没有女娃,就把“银”字(4)

但是,他们却不能看到银翠长大了。生下老三卞金利后的四个月,在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天,银翠因为肺炎而夭折。那一天,翠翠的哭是撕心裂肺的,声音飘荡在医院的上空,凄楚、悲绝、荒痛。她捶胸顿足地说:银翠啊,娘给你缝的衣服,做的鞋子,你还没穿完哪!

第二年开春,侯翠翠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翠翠肚子里的第四个孩子寄托着他们对银翠的思念和盼望,盼望的,也是梦想的。然而,厄运再一次来临,在翠翠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却赶上了一场灾难,一日,日本的飞机向旱码头一带投下了几枚炸弹。侯翠翠和卞德仁、孩子们是幸运了,没有丢命,没有被炸残疾。但是,她流产了,她被送进医院时,昏迷不醒。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医生说,她流产了,孩子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她怔怔地问,是女娃还是男娃?大夫说:是女孩。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声音穿透了整个医院。这之后的几天,侯翠翠心痛得麻木了,每天总是呆愣愣的一副神情,卞德仁就安慰她说:是她的命硬保了全家,他们已经是万幸了。腹中的娃没有来到世上,就等于没活过,去就去了吧。他们好好的,有日子,他们就一定还会怀上女娃的。

伤痛之后,他们离开了伤痛之地。离开了码头,卞德仁只得重谋生路。一时找不到“稳定”活计,他就去­干­散活儿,之后,修铁路要人,他就去修铁路了。

那次的流产,对侯翠翠的身体和心灵的伤害都是巨大的。她和卞德仁三年多没有房事。当心灵和身体逐步恢复后,他们才恢复了久违的“私”生活。但是,过了两年,也没见翠翠怀孕。他们以为是翠翠的身体因为那次流产“毁”了受孕功能,就想,后面生不生也罢,有两个儿子也够了。但是,在1945年,翠翠三十岁的时候,她怀孕了。对那失去的两个女儿的期望,化在了这肚里一个孩子的身上,他们多么希望怀的是个女娃,和银翠一模一样的女娃。是女娃,也叫银翠。生下来,不是,是男娃。好在,这男娃长得像了翠翠,也就很像银翠。总算对他们有了点安慰。但平静下来,他们想,男娃长得漂亮了就女子化了,为了让这漂亮的男娃“男”劲足一些,他们给他取名“卞金武”。

生罢金武,抗战胜利了,想想日子过得多长了?他们以为他们可能不会再怀孩子了。结果翠翠又怀了,他们盼望女娃的心又被调度了起来。生了,还是个男娃。他们无奈得没说的了。孩子是在建立新中国后的一个月生的,日子倒不错,他们就给孩子取名“卞金国”。这次之后,侯翠翠就上了四十岁,他们就想,他们是真的不可能再怀孩子了。盼女娃的心也就彻底地死了。谈不上遗憾,他们心里却空落得很,没有女娃,他们的心像被什么带去了一部分。但是,他们却相互安慰。

卞德仁说:这是命叫我好好待你呢,不然,女儿像你,我就分心待你哩。

侯翠翠说:女娃家,早晚要出嫁,接不上你的劲呢。男娃是个天,男娃多了,就能替换你了,不叫你一个人挣钱受累啊。

说罢,侯翠翠叹口气,说:看来,这代是­阴­弱,没有女娃,就把“银”字留给下代女子吧。卞德仁点点头,露出笑容说:想得好,这叫我想的“银”字没白想哪!

后来,卞德仁被政府安排进毛纺厂做锅炉工,鉴于他在兰州待了二十多年,又参加过建机场、修铁路,对兰州建设做了贡献,破格转正他为正式工,接着给他和侯翠翠、四个孩子都上了户口,他们这才成了兰州的正式居民。毛纺厂给卞德仁分了房子,房子是平房,除去厨房只有两间,每一间只有###平方米大,他和翠翠住一间,孩子们住一间,四个男娃,全都睡一张床上。卞德仁和翠翠打趣说:多亏了都是男娃,要不,娃们睡觉都不好安置呢。

当他们不再提想女娃的时候,快到了更年期的侯翠翠奇迹般地又怀孕了,他们忘了房子够不够住,管它够不够住,那想女娃的心再次浮出水面,他们想,轮也该轮到生个女娃了吧。却不是。

护士说:虽然他们孩子生得多,但四十四岁的女人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他们应该感到光荣。卞德仁、侯翠翠便给孩子起名“卞金荣”。在他们心里,光荣的意义还有另一种层面,就是他们是独独地走到一起,在日移月动的转向中,在艰难困苦的跋涉中,他们活着,身边围绕了五个生命,蓦然回首,仿佛那是老天爷赐予的,不是他们生的,他们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与荣耀。如果那两个女儿再活下,他们是何等地完满啊!

卞金锁: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1)

卞金锁不仅长得像父亲卞德仁,心地也像。看他,有时就觉得他是他父亲的影子。而实际上,他生活的流程就像是尾随着他父亲的影子走来的。不是必然,却够上巧合。

由于只卞德仁一个人在外挣钱,家里生活负担沉重。卞金锁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十三岁便开始在外面做活儿挣钱。他在街边给人擦过皮鞋,卖过绑腿带,卖过报纸,在饭馆给人做过跑堂等等。不到十八岁,已经做过了十几种的工。他和父亲卞德仁看着是两代,却轮回着和父亲一样的辛劳。只不过父亲那么大时,没有爹娘和兄妹,奔着是为他自个儿;他有爹娘和弟弟们,是为家。

陇海铁路建成后,铁路上招人,十九岁的卞金锁进了铁路局,做了巡道工。一年后,有一天他巡道回来,寻回家了一个年轻女子。

那天,卞金锁巡罢他的那段道轨后,开始向回走。除了道轨和杂草,四周没有人烟,他拎着工具,自己给自己鼓­精­神头地哼唱着《东方红》。远处出现了个人影,他停止了哼唱,等着与人影走近。这种荒凉的地方,见个人影,无聊就变成了瞬间的有聊和乐趣。走近,人影是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瘦削的年轻女子。见到对面的卞金锁,她勾下头,立即抬脚跳到了铁轨的另一侧,怕他什么似的。卞金锁惊奇,想:一个女子家家的,跑到这么个地方做啥呢。他本能地回过头,又看了女子一眼。女子孤零零的背影叫他觉得更加蹊跷,他知道,她走下去,离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也得有二十几里路呢。中间还要经过几个山洞。山洞里可有些叫人慌张,她的胆子咋那么大呢?接着,他又寻思:她要为了省钱,可以走大路,为什么偏走这偏僻的铁道旁呢?他琢磨着,突然打了个机灵,想:这女子备不住是个台湾的特务,想要给铁路放炸药的。这么想,他浑身有了力量,反身尾随上那女子。他要不惊扰她,等她行动的时候,抓她个正着。

女子一心一意走自个儿的,根本不朝后回头。卞金锁嘲笑她,想:还是特务呢,警惕­性­还不如我高哩。凭经验,卞金锁知道要有火车开来了,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女子,看她的一举一动,虽然她是两手空空,但他想她将炸药没准儿是藏在了身上。远远地,传来了火车长鸣,火车头,好像是从迷雾中伸了出来。只见,那女子迈进了铁轨中,昂着头,一动不动。火车头越来越清晰起来,女子的姿态却未有改变。卞金锁突地明白,这是要出人命啊!他扔下工具,用劲地跑向女子,上前,拽住女子的胳膊,就往外拉,女子没有准备,轻而易举就被拽出了铁轨。出了轨道,女子明白过来,徒劳地挣脱着,喊:放开我,我要死!我要死!卞金锁不说一句话,钳子一样紧地抓着她,由不得她。火车呼啸着开过来,女子就要“赶”这火车的,挣脱得更厉害;卞金锁拽得也更紧。火车开去了。女子失望地一ρi股坐在了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女子叫王香萍,十九岁。寻短见的原因是被人骗了,这场骗提起来不仅是伤心,更主要的是没有脸面。

王香萍原来在一个旅馆做服务员,是临时工。半个月前她被旅馆开除了,理由是她的生活作风有问题。这事说起来是和之前住在旅馆的一个西安来的男­性­年轻人有关。男青年姓付,旅馆的人就叫他付同志。付同志在旅馆住了五天。他没有登记单位,说是才从大学毕业,还没有安排单位,来兰州是受他父母旨意寻一个多年未有联系的亲戚的。他每天早出晚归。付同志住的是单间,每天回来,就要叫服务员拿钥匙给他开门。那一阵,正好是王香萍值晚班,每天她就给付同志开门。付同志长得谈不上帅气,但有一副文雅的气质,对人彬彬有礼的。付同志健谈,每一次都和王香萍聊几句。这样,王香萍对他算熟悉了。

第四次回来,付同志大方地邀王香萍在他的房间坐会儿,坐会儿当中他就搂住了王香萍,王香萍对他有好感,没有拒绝,付同志说要和她“好”;王香萍喜欢他,心里欢喜;再之后,付同志就要了她。初次的失去让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委屈,轻轻地啜泣起来,羞涩没有了。她有了底气地说:我是你的了,你带我走!

付同志搂上她说:放心,办完事,你就跟上我一起走,回西安,见我父母。

王香萍信了付同志。她想她就有亲人了。因为在兰州,她孤单一族,没有一个亲人。说起来,就要说到她的身世背景。她原籍在河南,父母是郑州一个小戏班子的戏子,她生在戏班,长在戏班。她四岁那年,国民党为了阻止日军南下,炸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大堤,戏班被洪水“冲垮”,人亡人散。在这场洪灾中,她失去了父亲,母亲带上她,随着漂流的灾民人群,茫然地向西边挪去。最后,她们母女一路要饭要到了兰州。比起那些病死饿死在途中的人,她们是万幸的。她母亲常说,灾难中活下来的人是能加寿的。但是,母亲却折寿了。两年前,才到四十岁的母亲患病去世了。母亲没有再嫁,就撇下了十七岁的王香萍。她母亲临终前,说:好在,你是要到嫁人的年龄了。有好人,就嫁给他,要会看好人哩!王香萍点着头,哭着说:娘,你放心,我不小了,会看人呢。但是,她却看走了眼。

付同志走后的第二天,王香萍接班的时候,换班的服务员告诉她,付同志上午已经退了房,走了。王香萍愣怔了,头顶蹿上了一股凉气。平静下来,她照着付同志登记的地址,给他寄去了封信。在等待付同志音信的时候,她被旅馆开除了,理由就是有人看见过她深夜去了付同志的房间。她没有狡辩,想真是祸不单行啊。此时她更在乎的是能够等到付同志的回信。

卞金锁: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2)

她不在旅馆做了,却每天上午和下午来到旅馆门口,等送信的。一个多星期过去,信是等到了,却是退信,上面盖的戳是“查无此人”。她绝望地想,她是没法儿、没脸活下去了。她退了租下的房子,决定一死了之。

听了王香萍的事,卞金锁心里咯噔得厉害,感慨这女子不幸的时候,真情实意暗自替她忧愁,想:她以后可咋办,咋嫁人哪!他怕王香萍看出他的想法,伤了她,就装得对那发生的事平常一般,说:你是被骗的,谁也不保一生不会上坏人的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不会遭遇了。

王香萍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吧嗒”一颗眼泪落在了她的手上。

卞金锁知道,得绕开对那事的话,不然她的心就老搁在那伤疤上。他笑着说:去我家吧,我娘喜欢女娃,又没女娃,你去了,我娘一定会认你做女娃。

王香萍更低下了头,低声说:认我这个女娃,丢人哪!

卞金锁说:你看你,把我娘想歪了。你是上当的,又不是自做的,我娘咋会低看你?我娘也是受过苦,明白世道的人,她明理明事,不会想歪你的。

王香萍还是低着头,没有表态。

卞金锁说:走吧。说着走出一步,然后期待地等着她。

王香萍抬起头,迟疑一下,缓缓地迈出了步子。

王香萍的到来,给卞家带来了住的难题。卞德仁夫­妇­就地取材,从他们住的屋,将两个摞在一起放衣被、衣物的木箱子抬到了孩子们住的屋,沿着那张睡着五个孩子的大床的床头处,靠墙边,他们齐齐地垫了一层砖头,砖头上再铺一层报纸,然后将两个木箱并列并紧放上,作为一张床了。卞德仁说:我瘦,就睡那儿。男人们的这间屋是拥挤不堪,寸步难行了;而侯翠翠和王香萍住的屋正好相反,走着、用着、睡着,都是松快的。卞德仁开玩笑说:这是卞家对­妇­女尊重。

王香萍住在卞家的起初,心理还总是被“骗”的­阴­影纠缠,不爱说话,不笑,略显­嫩­气的脸上透出一股沉沉的气样,整天像跟谁赌气似的。就连四岁的卞金国不停地缠着跟她玩,她都提不起劲。侯翠翠自有一套。她从不开导王香萍,却什么事上都叫她掺和进来,做饭的时候什么都要问问她,好像她自个儿啥也不会似的;从­鸡­窝里收的­鸡­蛋,是大是小看得一清二楚的,却小孩子似的叫王香萍说说那­鸡­蛋大不大,小不小;裁衣服的时候,明明主意早拿了,还要叫王香萍帮着参考式样,就等她定夺似的。总之,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干­什么都要“请教”一下她。不知不觉,就把王香萍带进“生活”了,她逐步活泛开了。有时,王香萍独自­干­活儿的时候,嘴里还会哼唱豫剧,一副愉快心情的样子。唱豫剧的天赋是她在戏班的父母生来给予的。过了半年,王香萍的心情完全回过来了,她就想去工作,替家里挣钱。她已经把这儿当家了。卞德仁夫­妇­想,应该给她上了户口,然后再去找工作,就能是正式工了。卞德仁说他和王香萍是表侄关系;王香萍父母双亡,上下没有姊妹弟兄,只他一个亲人。王香萍的户口就落进了卞家。他们真成了一家人。王香萍叫卞德仁夫­妇­为­干­爸­干­妈。再后,就进了毛纺厂的纺纱车间做学徒。

卞金锁从来没有想过要娶王香萍,卞德仁夫妻更没有想过叫香萍变为自己的儿媳­妇­。但是,事情你不想,却就来,一切就该这样的。

王香萍长得算不上漂亮,眼睛虽是双眼皮,却不是大眼睛,看着显平常,但她端庄清秀,再配上她一副天生的挺立身段,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惹眼的。尤其,在一次厂里的联欢晚会上,她代表车间,上台高唱了豫剧《花木兰》后,她字正腔圆的演唱叫人大吃一惊。她一下成了厂里的名人。知道她没结婚、没对象,热心说媒者纷纷替她­操­心起来。隔三差五地就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介绍的对象都说是好条件。这里面不是大学毕业的技术员,就是在单位当­干­部的,家庭条件也都是中上等,那时的家庭条件好,一般是指家庭出身好,家里孩子少的,父母是双职工,家里没有什么负担的。

王香萍不管那人条件有多好,她在乎的是人一定要好,这好里面,主要是依见的自己那经历过的“千古恨”。她想人好的一定会谅解她的那一次“失足”,像卞家人一样。每个媒人自然都是说自个儿介绍的那人品是没问题的。但是,到了跟前就全是问题了,见过的一个个人都是嫌弃她过去的“失足”,王香萍心灰意冷,就坚决地再不见了。逐渐地,她又像刚来到卞家时那样不爱说话了。

私下里,侯翠翠和卞德仁夫妻很为王香萍的个人问题­操­心,他们也觉得她的“特殊”情况是个大阻碍,说起来也不怪那些人嫌弃挑剔,说哪个男人不在乎女人身子哪。他们沉默一阵,突然就想,儿子卞金锁如果不嫌她的话,就叫卞金锁娶了她吧。有了这个想法,他们就私下找来儿子谈了。他们原以为儿子多少会有点犹豫,没想到儿子直点头说愿意,说他心里其实一直喜欢王香萍呢,他是怕王香萍看不上他哪。又说如果他能娶了王香萍,他一定要百倍地对她好。父母见儿子如此胸怀开阔,如此情愿,就决定向王香萍“说媒”了。

王香萍流出泪,说:你们这是第二次救我啊!她此时的心里,没有什么爱情的追求,只是一种顺世的归托,这归托是活下去的命的根,也是命的叶;她便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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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锁: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3)

为了卞金锁和王香萍的婚房,他们在院子中盖了一间小屋。房子盖好后,卞德仁夫妻给屋里支了张木板床,请木匠做了两个木箱子,套了两床新棉被,就算为卞金锁和王香萍置办了个家。随后,婚日选在五月月底的星期天,请来了几个邻居和卞金锁、王香萍的师傅、工友,散发些喜糖、瓜子、花生,叫卞金锁和王香萍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对父母三鞠躬,再对来宾三鞠躬,笑笑闹闹一阵,来宾散去,这婚就算结罢了。入洞房就是他们自个儿的事了。

卞金锁和王香萍像平日一家人时那样,先后洗罢脸,先后进屋。只不过,这次进的屋变了,之前他们进的不在同一个屋,进各自住的屋,这一次,他们要进同一个屋,睡一张床了。他们都有些不适应,洗罢脸后,他们都是先走向了原来的屋,到了门前才意识到走错屋了。

王香萍先洗罢的脸,先回的屋。她脱下外衣、外裤,犹豫地不知该不该再脱下去了,那时候的女子,不带胸罩,她的|­乳­头透过背心,印得清清楚楚的。她体验过男女之事,按理是该脱­干­净衣服的,但她怕叫卞金锁觉得她是太放得开了,看不起她。想了想,还是穿着背心和衬裤躺下了,想:看金锁的吧,他叫脱再脱吧。卞金锁进来后,有点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把灯拉灭了,蒙蒙的月光中,王香萍盯着卞金锁的人影,看着他脱下了外衣、外裤,然后穿着衬裤、背心上了床。王香萍是有意识地铺开了一条被子,一条被子占满了床。卞金锁就揭开被子,躺了进来。他进来,王香萍就有意识地紧挨上了他。卞金锁接触了她的身体,本能地搂上了她。他不说话,像是屏住了呼吸,隔着衣服,手颤抖地上下摸着王香萍,动作有些机械地,却并不触及她的关键部位,好像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弄。他只这么来回摸着。他这样,反倒摩擦出了王香萍的欲望,她抓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塞进了她的背心里,叫他触到她的肌肤上。卞金锁禁不住,用劲搂了下她,然后,放开手,扫荡一般,大弧度地在她的身子上“划拉”着,“划拉”到Ru房,他的手停住了,他被这里吸引进来,找到了刺激。同时,王香萍也被刺激了。后面就没什么不可以跨越的了。

这一夜,激动的卞金锁像他的父亲一样,将种子播在了外面。他提醒自己过会儿再说,但也像他父亲一样难克疲惫,很快就进入了睡眠,一睡到天亮。身边的王香萍并不像当年的侯翠翠,一无所知,她知道他是没有完成任务。

卞金锁是比他父亲有条件调整的。单位给他放三天的婚假,他第一夜累,第二夜就有了劲,那“忍”被劲头托着,化为了力量,力量一沉到底,便是卸下了任务,是他的,也是王香萍的;快活为他们自己,又不是的。卞金锁更是比他父亲大有进步的,结婚后的三个月,王香萍的肚子就挺立了起来。他们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对肚子里的孩子充满憧憬。闲下来的时间,话题三言两语就围上了“孩子”。王香萍问卞金锁,他喜欢男娃,还是女娃?卞金锁说:男娃、女娃都喜欢,他希望将来他们有四个孩子,两男和两女,正平衡。王香萍说:不会那么巧劲。又问,他希望第一胎是男还是女?卞金锁没犹豫地说“女”。王香萍问他为什么?他说:接他父母一直想有个女娃的想愿,并说只要第一胎生了女娃,心就放下了,后面全是男娃都不在乎了。王香萍笑着说:没保,第一个是儿子,后面的就全是女娃了。卞金锁笑着说:那样,也好,只是让人要着急一年两载了。

说到小孩的名字,卞金锁说女娃名字中间自然要用父母口传的“银”字,他想好了,是女娃,就叫“卞银花”。王香萍高兴地说,“花”听着可好啊,她想了好多字,都没这字眼好。问他是咋想到的?卞金锁得意地说,他天天巡道,看着道旁的各­色­花朵,就想女娃就该像这些花朵般朴素、大方、香气、好看。又说有第二个女娃了,就叫“卞银朵”。王香萍逗他说:那第三个女娃叫啥?

卞金锁正着脸,摇摇头,说:我私下看过江湖老中医,他说,我和我爹哪儿都像,气血也就像,我也是难得女娃。我爹有过两个女娃,我也最多有两个女娃。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只想了两个名:花和朵。

王香萍点点头,说:女子早晚要出嫁,早晚是泼出去的水,要多了也是白搭。又问如果是男娃的话,叫啥?

卞金锁说:中间用“铁”字。后面叫啥,不太好配,还没想好,到时叫上父母再一起想。

王香萍思忖着说:“铁”字倒是个男娃的样儿,只是不太好听,换个字吧。

卞金锁摇头,说:就用“铁”字,是有意义哩,“铁”代表他工作的铁路、铁道,还有,它在“金、银、铜、铁”中,顺上了父母起名的路了。

王香萍听他这么说,在理,点了头,不说什么了。

孩子在第二年的夏天出世了。是个女娃。这令卞金锁和他的父母十分喜兴,小孩叫“卞银花”,又正好出生在开花的夏季,是天意了,觉得老天爷对他们真是恩厚。侯翠翠说:好啊,这“银”字又用上了。虽然银花长得并不像银翠,没有银翠的大眼睛,但­奶­­奶­抱着,仿佛是在二十多年前,抱着银翠似的,把这女娃当了自己生的,她自己没有女娃,现在不觉得遗憾了。

卞金锁: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4)

但是,一年半后,在卞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在王香萍怀孕四个月后,侯翠翠也意外地怀孕了。周围四邻说,女人大龄生孩子不好啊,生不好会生出半傻子娃呢,好心地劝侯翠翠做掉吧。侯翠翠不想做,她怕怀的是女娃,是女娃,是个傻子,她也要。卞德仁和她想法一样,也希望有个他们自己的女娃,说:留下,生下。随着时间推移,到了来年的三月,王香萍要临产了,而侯翠翠的肚子也已经挺立了起来,这样,卞家的三个女人,两个大女人和一个近两岁的小女人卞银花,都要由男人来照顾了。1958年的这一年,卞家的小院中,女人的呻吟声和幼儿卞银花的哭啼声是此起彼伏的,男人们是忙成一团了。

王香萍在四月分娩,又生了个女儿“卞银朵”;而卞德仁夫妻,还是没有盼来自己的女娃,七月,他们有了老五“卞金荣”。未来,卞银花、卞银朵姐妹,要叫比她们岁数小的卞金荣叔叔了。

卞金锁觉得自己是比他的父亲幸福的,说想有两个女儿,就有了两个女儿。了却了生两个女儿的心愿,卞金锁就开始盼望着儿子了。生罢银朵,坐完月子,养好身体,王香萍恢复了和卞金锁的­性­生活。

和他的父辈一样,卞金锁和王香萍的­性­生活本能、单调,每一次走的都是机械、程序化的道路,千篇一律的,这之外的体验、情景,他们没有扒开一丝的缝隙,更不会顺着缝隙巡弋、拓展;那里面的乐趣究竟有多远多深,他们不能够想象;没有任何外在的介质打开他们的眼界,他们的想象能力只能局限于眼前的状态和水准。他们是实打实的劳动者,没有时间和­精­力专注于此。他们无知于此,却知足于此;他们没有享受到乐趣,却很满足。因为,为了人生,为了生命,他们完成了必然的程序,没有另类。其实,说来他们的这种体验不仅仅是单调,更是贫乏的。他们怀上一个孩子后,为了孩子他们甘心情愿禁止体验,一禁就是一年多,也和他的父辈一样,他们不去避孕,不讲避孕,为了儿子,就更不避孕了。

他们没有几次就又不能了,王香萍开始了呕吐,他们自然都期待着这次能是个儿子,却不是,还是个女娃。有点始料不及的。小孩的名字要和花朵连上,说花朵就是长在草上的,就叫了“卞银草”。卞金锁并不沮丧,说有的是机会,看下一个吧。生下卞银草后半年,卞金锁的单位分给了他一处房子,在铁路边上的铁路家属区,也是平房。那房子、院落是和父母家的大小相当,从拥挤中脱离,他们觉得自己的家是多么大啊。卞金锁高兴地说:这房子,养他七八个孩子都够了。王香萍说:哪能啊,有了儿子,那你不得像爸一样去睡箱子了。卞金锁说:不睡箱子,给儿子在院中盖个小房。他这么说着,就这么做了准备。他们依然不避孕,指望快些再怀上孩子吧。

想怀孕,有时倒不容易了。他们时间不对,总是­阴­错阳差地,过了两年,王香萍才怀上。妻子怀了孕后,每天卞金锁就从各处的工地上,捡来些人家不用的砖瓦,点点滴滴堆在了门口。就等着儿子出生后动工了。想:这次肯定是儿子了。王香萍也想,换了地方,­精­气不一样了,肚里的生命也会换换吧。这时,正是饥馑年景,王香萍经常对肚子里的孩子缺乏生的力量,她时常叹气说:再是个女娃,怎么,也不能再生了,养着难啊!卞金锁顺着点下头,说:好。

1961年的11月,王香萍生下了第四个孩子,还是女娃。但这个女娃是漂亮的,眼睛圆圆的,眼皮双双的,还有个小酒窝,样子不像父来不像母,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女娃是像­奶­­奶­的。­奶­­奶­侯翠翠抱着女娃,激动得禁不住地眼泪往下流,眼里哭着,脸上笑着。

爷爷卞德仁也是一脸的激动,对着女娃大声感慨道:你是银翠的再世哟!

母亲王香萍说:那,名就叫银翠吧。

­奶­­奶­却摇头说:银翠去了,她是来的,走的不在一条道上,就不能叫一个名了。起个别的名吧。

他们还是围着花、朵、草的范畴来给孩子起名,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只得从四邻请来一位上过大学的铁路工程师。工程师琢磨了一会儿,说:花草就要长得茂盛,叫卞银薿吧,“薿”就是茂盛之意。他们听了都说好。

虽然小银薿来得叫卞金锁夫妻欢喜,欢喜过罢,平静下来,抛去女儿的可人,仅对­性­别,他们又有几分好笑,针对四个女儿,好像他们总是没有猜对谜语一样。他们自己跟自己较真,不提以前不再想生的话,决定接着猜谜语了。日子过得艰难困苦都能忍,没有传宗接代的儿子,是忍不下来的。

俗话讲,女人生儿子,­阴­阳互补养人,生女子­阴­上­阴­,伤人。生过老四卞银薿,这话就应验了。好像积累了王香萍生四个女儿的侵蚀力量,她的身子坐罢月子没有多久,先后出现了­妇­科的各种炎症,治好了这个,那个又来了,她每天泡进了药罐子中,从他们的家里蒸腾出的中药气流,弥散开来,飘进了左右四邻的院中。她喝时要呕吐,四邻们闻着也要呕吐。病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治好了,病虽好了,人好像­精­气并没有恢复过来,整天的头晕、腰酸、乏力,身子是软绵绵、轻飘飘的,强努着上了班,下班的时间,就没有了一丝多余的气力,生活全部靠了卞金锁。只要身子没病,卞金锁再累也得扛了。这种状况下,他们是不可能,也没­精­力同房的。这种情形,是和1937年的侯翠翠流产掉女娃之后有点相似的,事出不是一因,却是一种状况。

卞金锁: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5)

卞金锁疼爱老婆,下了决心对老婆说:这身子再不能怀娃了,要不遭罪死你了。

卞金利说:我孩子的名字都用两个字(1)

从小老二卞金利和卞金锁长得十分相像,但是,他们有一处地方是不同的,就是卞金利有一处像了母亲,他有一个酒窝。本来是一个憨厚稳­性­的外貌,有了这么一个酒窝,使他看起来有了几分随和。这酒窝之下的­性­情也是于父亲、兄长大不相同。

卞金利的­性­格一直以来就与哥哥不同。他从小就不“老实”,没叫大人安生过。在没有老五前,他在四个孩子中是最叫人不省心的。他爱玩,爱打架,爱出风头,爱显示,爱逞能,胆大,敢冒险。

随着年长,卞金利对调皮捣蛋似的小玩闹没有多少热情劲头了,有点向“沉稳”转变。但是,初中刚上了一年,他就被学校勒令退学了。起因是他带领同学去工地偷铁锤,说要卖了钱捐给朝鲜战场。结合他之前想参军打仗,曾经扒过一次开赴朝鲜战场的军车之事,学校勒令他退学,老师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扒车、偷公共财物,学校是要不得这样的学生了。本来是要开除的,考虑到他的将来,才没有那么做。父母对学校叫卞金利退学没有任何异议,学校不叫他退学,他们也是打算供他读完初中,就叫他自动退学的,那时,只父亲和长子卞金锁养活全家六口(这时卞金荣还没有出生),生活实在困窘,家里是供不起他继续读高中的。卞金利年龄不够正式工,就到面粉厂­干­了份临时工。

在面粉厂­干­了一年,卞金利觉得枯燥无味,说不想­干­,就不去了,父母也强迫不了他,问他想­干­什么,再去给他找个他想­干­的。卞金利一副有主见的样子说,他自己去找。说罢,连着几天只见他出去,也没见他找到工作。突然,有一天,他出去,再没见回来,父母和老大卞金锁四处找遍问遍,也没人说知道他,见过他。父母以为他一定被坏人打劫或杀害了,全家人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谁知,几天后,收到了他从西安寄来的信,说他想在西安那大城市闯闯,闯出来了,把全家都接过来。家里人从悲转到喜,想只要人活着,就好,随他折腾吧,反正他早晚都得独立。他没有给家里留下地址,说家里不必给他回信,他会常给他们写信的。家里急是急,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等着他主动带来的音讯。一年后,卞金利不声响地回来了,身上只有不到两块钱。说钱是边挣边花了,接着惭愧地低着头说,西安排外,正式工不给外地人,他待那儿就没有意思了。父母倒高兴,说他们还不希望他在那儿落脚呢,一家人待在一起,互相能有个照应,多好。他回来了没几天,赶上建筑公司大招工,卞金利就去了,成为了建筑工人。

卞金锁结罢婚后,卞德仁、侯翠翠没事时,躺在被窝里,就叽咕起卞金利的婚事来。虽然卞金利还没有对象,但他们想,他和卞金锁只差了一岁半,他人又活泛,对象一定说来就来,婚说结就结了。他们未雨绸缪­操­心的是,卞金利结婚了,怎么住?几经思议,说他们这屋就给卞金利做新房,他出来住,腾出了他原来睡的地儿,那地儿卞德仁就去住;侯翠翠可以住箱子,卞金武、卞金国都岁数不大,当妈的和他们在一屋住不碍事。这么计划,反倒觉得住房是好安顿的。这么想了,没事时,把他们屋里的衣物、杂什就倒腾倒腾,能腾出来就腾出来,要将腾出的柜子、箱子重新粉漆一遍,算给卞金利备置的结婚家什了。

但意外的是家里又添了个男娃卞金荣,计划就给打乱了,搂着个婴孩是睡不了箱子的。心里就希望卞金利晚个一二年再娶媳­妇­,等卞金荣大一点,叫他跟上大人睡大床,又可以按原来计划的走了,住又是可以安顿了。这么想,把话却没对卞金利讲出来,怕卞金利找上了,女方因为这个再跟儿子吹了。“万一”的准备也做了,如果儿子这一两年内领回了媳­妇­,就委屈小不点卞金荣睡集体大床,当妈的多勤着点护看他吧,凑合着怎么都能过来。卞金利这边倒是争气的,卞金荣都过了两岁,也没见他找过对象。不久,卞金锁分了房子,他全家搬出去,房子地儿腾出了,当妈的高兴又着急地对卞金利说:你结婚是有地方了,快找个对象吧。卞金利点下头,笑着说:想找个媳­妇­容易得很,说找就找来了。当妈的以为他说找就是能找来了。可是,一天一月地过去,过了一年两年,卞金利还是没有对象,这时,他快二十八岁了,当爹妈的着急了。他们开始四处托人说媒,卞金利说要去天水施工,等回来再说。

正式工作后,卞金利不是没有谈过对象,谈过的还不少,好几个的。但是,他从没向家里提起过,也就不会带进家门了。那些对象,有他自个儿结识的,有工友介绍的。说起来,那些都是不能叫对象的,他和她们每一个,都是交往的很短暂,来往时间最长的也不过两个月。这里面的原因就是不合适。不合适里面,相互有份,有他挑人家的,有人家挑他的。人家给他介绍的,到头,都是他没看上。介绍给他的,都是在大招工的这几年,从农村涌进来的,虽然有了城市户口,却还是“土”,他嫌的不是人身上气息的土,气息上他比人家也强不了多少。主要是长相上,他见的,个个都是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脸形不圆、不方,菱形式的,还高颧骨、翘牙床,那嘴一闭,撅得老高,叫人老是想到那满牙满嘴里的食物;还有身子,横的没形,上身又平得像搓板,没长Ru房似的,见那种样子的人,想美都美不起来。那样子,就是配了双大眼睛,高鼻梁也是不如不看的。天仙式的女人他不敢奢望,他希望他找的女人,至少五官是端庄的、清秀的,女人的柔气要足,身子要有女人身子的样儿,叫男人看上有想头。他觉得自己天生是会看女人的。几个不成,张三李四的都责劝他,说他不过是个整天穿得像叫花子的建筑工,能找上个对象就不错了,有啥资格挑?他气着说:我不要,是留着给你的!人家说他不懂好人心,再不给他介绍了。他油着腔调连连说:谢谢,谢谢的。

卞金利说:我孩子的名字都用两个字(2)

也有卞金利自己看上过的女人,有三个,都是建筑公司本系统里的。有两个,是跟他一拨招工进来的。一个是本地人,一个是农村来的。农村来的那女子身段像嫂子王香萍当年那样挺秀,又比王香萍长得漂亮,更胜一筹了。虽然她没文化,不会唱戏,这些对卞金利是不重要的,他就在乎长相。他穷追不舍了几次,最终,那女子说不要再约她了,他们不合适。问她怎么不合适?那女子说不出,只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没多久,他明白了原因,那女子和工程处的一个技术员好上了。是看不上他,嫌他“土”了。另一个本地女子,是个铆工。她相貌就是端庄过得去的那种,但她的胸挺立凸现,他爱看,更想摸一把。就是因为女工那胸,他才对女工穷追不舍的。在相互交往考察阶段,每次分手后,他都因为自己没敢撒开胆去摸一把女工的胸而后悔,然后他就提醒自己下一次来胆量。第五次见面的时候,他终于上手了。那天傍晚,他们躲在一棵老槐树下交流,清暗的月光下,女工的胸部撑着青蓝­色­弧线的月影,他禁不住去捧月影。女工的惊和羞相交,说:你咋这样!他情绪上来,就停不下来了,搂住女工,手摸上,嘴­唇­也贴到了女工的脸上。女工强烈地挣脱,愤怒地骂他一句:下流!他扫兴地说:你太正经了,咱们是处对象,你怕啥呀。接着嬉笑说:现在不下流,早晚也得下流啊。女工虎着脸说了句:不要脸!你是个流氓!然后大步走开。他被女工骂得有点不知所措,愣过之后,也没了劲头去追赶女工。过后,女工是不可能再理他了。第三个是卫生所的小护士,从卫生学校毕业分配来的。人长得小巧玲珑,柔柔细细的,不漂亮也还有几分可爱。卞金利追她,是半戏弄半认真的,成不成都无所谓。可小护士,人小气高,才不把他当回事。根本不给他机会。他知道小护士是看不上他个工人。心里就发誓,将来他一定要改变身份,给她们看看。怎么变,还不知道。就是一股气儿,是跑是留在他了。

没有一个谈到正点上,卞金利是不好领进家门的。他心里其实也有点急。急的不是为结婚,是他想要女人。他奔二十八岁了,还没有要过女人,他觉得丢人和对不住自己。

过了半年,这个愿望终于在天水实现了。

建筑队去天水施工,是建一座两层高的小学教学楼。计划工期三个月。他们住在工地,吃在工地;住的是临时架起来的工棚,吃的是在现场现做出的热乎饭。做饭的人是在当地临时招来的。做饭的是三个女人,她们是农村人,家都在城市外围的农村,所以,她们也是住在工地,住临时工棚。她们住的工棚也是“厨房”。做饭的三个女人中有两个女人是结了婚,有孩子的,另一个未婚。未婚的叫秦秋凤,二十二岁。

秦秋凤长得很结实,却不是那种看着圆润、松懈,虚塌塌的肥胖。她骨头宽,身板厚,胸丰满,­肉­紧密,身子看上去硬劲、有力量。这样的身段,与肤­色­却有点不相匹配。她的肤­色­是白润的,胳膊手腕是白的,脖子是白的,脸上星星点点黑芝麻大小的痣斑被白底肤­色­映衬得十分明目。她不漂亮,也被这白换回了些姿­色­。她怎么白,怎么壮,卞金利并没有兴趣,甚至也没有注意。她隆起的胸部和撅凸的ρi股总能使他兴致勃勃。正面是胸,背面是ρi股,一见她,眼球就在这两处位置上换来换去地浮想联翩。秦秋凤不爱讲话,内向的,和她的身板又是不相应的。卞金利对她有胆想,就不怕了。刚到了几天,他就对秦秋凤动了手脚。第一次,是趁人都出去了,秦秋凤来收拾吃过的碗筷。卞金利趁她弯身撅着ρi股,就手上去抓了一把。秦秋凤回头红着脸说:你­干­啥嘛!

卞金利见她没脾气,来劲地又摸了把,笑说:你这ρi股大,看着就想摸。那你变小,就不摸了。

秦秋凤鼓起嘴,生气的样子,火却出不来,只看着卞金利,用眼睛跟他论理。进来了人,她抱上碗筷,趁机走了。自己给自己解围,下台阶似的。

发现了秦秋凤的软脾气,卞金利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不仅动了秦秋凤的ρi股,还碰了她的胸。每一次,秦秋凤的反应只会像第一次,拿着眼睛斥说他,拿他没有办法似的。她的眼睛没有什么力量,卞金利一点也不怕。尤其,一见来人,她出溜地就走开了,像她亏了心似的。卞金利知道那是她羞得很,她怕人知道,是要她的面子;她要面子,怎么也就不想让人知道了;越是她怕,卞金利就越是不怕。胆量使他的欲望步步升级,他已经不满足蜻蜓点水似的感觉了,胆量延伸到头,就是沉到底的欲望。欲望就是他男人施展的力量,叫他抬得起头,对得起自己了。实践的可能­性­令他坐卧不宁,有了目的,脑子就全都搁了上去,集中了注意力,什么想不到?

卞金利是从女人临睡前的解手儿找到了方案。“解手”像洗脸、刷牙一样是她们临睡前必做的一道程序,是最后一道程序。他们的工地处,接了自来水管道,没有茅房,离他们最近的茅房,也要走十几分钟的路,“方便”起来不方便。起初时他们白天都是辛苦地去茅房了,晚上则去与工地只有一墙之隔的田地里解决。田地是郊外农民们的地,隔着的墙是土墙,他们很容易地将墙掏开了个洞,钻出墙洞就可以“方便”了。这时,正值临夏,田地里播种的各类蔬菜正是长势旺盛,能长高的,都长高了。墙洞临着的是一片豆角地。男人们比女人们省事,不用猫进豆角架的深处,只需在墙后,站直着面向田地就解决了。慢慢他们越来越懒,先是男人们带头在白天就爬出墙洞去“方便”,接着女人们也学了,女人们其实只有做饭的三个人。田地中、土墙边理所应当地成了他们盛不满的尿水桶。每当掀起微风,渗下的臊气,会破土而出,越过土墙,阵阵漂浮进工地。他们闻惯不怪。他们也有规矩,“解大手”他们就咬牙也去茅房的。谈不上为农民田地的周边环境考虑,就算是为了他们的嗅觉吧。为了避免起夜,在漆黑中恐惧,女人们尽量临睡前解手一趟,必须为“解手”而“解手”的。男人们大胆,就无所谓了。“解手”是隐私,互相要隐秘。所以女人们去时从不结伴,都是自个去自个的,一个回来了另一个再去。

卞金利说:我孩子的名字都用两个字(3)

发现了女人的这个规律,一天晚上,卞金利就等待着秦秋凤去“解手”。秦秋凤是三个女人中第二个去的。她一钻进墙洞,卞金利就跟进了。秦秋凤进了豆角架的深处,卞金利就藏在豆角架外边处等。秦秋凤出来,他立马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同时,他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说了自己是谁。他把她重又拖进深处,放开捂嘴的手,喘着气说:别怕,我就想亲亲你。说罢,手按在秦秋凤鼓鼓的胸部上。秦秋凤惊恐却不敢出声,她的软弱又显示了出来。

卞金利掌握她已得心应手。他撩开她的衬衫,对她丰满的双|­乳­过瘾似的抚摸和亲吻连绵不断,秦秋凤感觉的神经被调弄出来,身子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禁不住发出呻吟。这呻吟叫卞金利知道他的劲是用对了。他就越发有劲了。随着激动,他沉到底的力量接了上来,他将自己坚硬的隐秘部位亮了出来,一把掳下了秦秋凤的裤子,他想马上他就能要女人了。正在此时,另一女人来解手,卞金利立即停止了动作,秦秋凤借机提上裤子离去。

打了一次基础,卞金利第二天趁没人在场时,对秦秋凤说晚上他还去找她,叫她“解手”轮到最后去吧,省得他们又被“打扰”。秦秋凤羞涩得没有吱声,没有表态。到了晚上,卞金利看到秦秋凤真是最后一个去的。她去了后,他就去了。这一次,秦秋凤没有一点反抗,全顺着卞金利的来。最后,躺在地埂上,卞金利要了秦秋凤。他不顾一切使足了力气,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要了第一次,就会要第二次。慢慢他还知道了节省时机,来一次不只做一次,可以做两次,甚至三次。连着他们会面了六次,卞金利疯狂地要了秦秋凤十几次后,他就要不动了。每天要­干­活儿的,他的身子超负荷支撑着,要崩溃、分裂、散架了,这就想:要女人是快乐,也痛苦哪。快乐的时候不顾痛苦,痛苦的时候想不起快乐了。每天的重体力劳动使他负伤的身子骨没有机会恢复,痛苦使他的欲望又沉到了最底。他希望的是工程快点结束,他好回家歇养歇养;至于秦秋凤,谁想要她就要吧,他是不想跟她有什么关联了。他能做的,就是想着临走时,给她留下三十块钱。他从没想过娶她,也不想娶她,她一个农村的户口,他不要这。他不怕她会缠他,她根本就不会缠他,他就和她交往几次,他已经看透了她的软儿。至于她的以后,他想,女人被人要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她的男人照样会要她,哥哥卞金锁不就是要了失过身的王香萍吗?他想着,工地的活儿还有半个来月就结束了。

但是秦秋凤的呕吐吓坏了他。他见她呕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咋傻得没有想到那事。他不是过来人,却是看着过来人过来的人,从嫂子那儿,他懂得了呕吐意味着什么。她的呕吐不仅是他看明白了,和秦秋凤一起做饭的那两个结过婚的女人也明白着,私下里他就听她们议论过,多亏她们是农村人,来这儿是为挣钱,便不敢张扬惹事,不然,她们可能就把这声张了。他们心中都明白,只有秦秋凤傻着。卞金利想,他不能叫别人知道了他和秦秋凤的那事,知道了,他会被开除的。他应该把秦秋凤骗着离开工地,等工地完工,他去给她留些钱,他该回兰州的回兰州,后面就不管了,他和她都由着老天爷的命吧。她没事,他就没事了。他在想怎么“骗”的时候,秦秋凤就先来找他了,出乎他意外,她是明白的,她有个生过孩子的姐姐,她懂她呕吐是怎么回事,她找卞金利说的时候,已经去过医院做了检查。说罢,她木呆呆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片刻,卞金利说得空,他带她私底下找个游医,把孩子给做了,做了,不就没事了。又加上说到他走时,他给她留上四十块钱。由于秦秋凤怀了孕,他就决定给她多留十块钱了。这样,他是把在天水挣的钱,几乎都要给了秦秋凤。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了后,就没什么对不住她了。情况是他没有想到的,秦秋凤“哇”的一声就哭了,说她怀了他的娃,就是他的人了;他不要她,她就没法儿活了,没法儿活她就不活了!他瞪着不大的眼,哑口了。在这个传统意识主流的年代,没有可行的方案、方式,只有一条道路:领上秦秋凤一起回家了。

回到兰州后,父母只叹口气,责备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即筹备起婚礼,他们要在秦秋凤肚子还没有“显”出来之前给儿子的婚事办了。卞金利做梦一样地就和秦秋凤成了家。看着秦秋凤的肚子转眼就大了起来,卞金利悲哀地想:孩子得上农村户口了,当一段农民了。他觉得他们的孩子生得特殊,小孩的名字也该特殊对待,就对父母说:我孩子的名字都用两个字,女儿“银”字就不用了。父母觉得区分开来也好,对他们的孩子也是一种来意的纪念了。

不管娃是男是女,每天,卞金利搬上字典,开始寻找特殊的字,特殊的字,就是少见的字,这才能显出他们孩子来历的“特殊”。特殊的字除了特殊,他还要那字意要好。临了,他的本上是记录了上百个特殊的字,适合男娃女娃用的各占了一半,是分开记的,依着生出的是男是女再选了。

二十九岁过了,卞金利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他起名叫“卞烺”。事隔两年,他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娃,起名叫“卞玥”。三年后,他有了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二个儿子,起名“卞谞”。

卞金武说:行,行,我和你结婚(1)

长得像漂亮母亲侯翠翠的三儿子卞金武,没有因为他取了个带“武”字的名,人就跟着英武了起来。从小,他的­性­格就与他的脸相相符,充满小姑娘的腼腆之气:调皮捣蛋他没有,胆小忸怩他常是。他人像小姑娘,说话声音也是小姑娘似的柔声细气,不去见人,听声就以为是个小姑娘在说话呢。提到这个茬儿,邻居们就说:“发育”了就好了,到时声音自然就变得像个男娃了。发育期到了,他的声音果然有所转变,声带加宽了似的,过去的几层音叠在了一起,有点粗气了,不是小姑娘似的声腔儿了。他变,别的男孩子们也变。别人是在别人的基础上变,他在他的基础上变;这样,他还是比不过人家。同样是“发育”后的男声,他的声带又显窄了,出来的声音又算细了柔了。而人呢,一天天长大了,却依旧含蓄、内向、羞怯、怕事,依然不是男孩子的­性­格。

邻居又向卞德仁夫妻开玩笑说:老天爷是给你们送个女娃呢!

卞德仁夫妻也玩笑似的答:是啊,都是虎生生的男娃,没意思哪!

这话说是玩笑,其实是给外人装出的一副不在乎。私下里,夫妻二人窃叹窃愁,想:这个女娃似的金武,将来娶媳­妇­是困难啊!谁曾想,卞金武最终却是五个儿子中最早结婚的。刚过二十岁的点,就娶上了媳­妇­。

1963年卞金武高中毕业后,进了建筑安装公司做学徒,学的是油工。三年后转正为正式工。刚刚转正两个月,他就带回家一个对象,说是要和她马上结婚。对象叫叶秀珠,二十二岁,比卞金武大两岁,是两年前跟着上海支边队伍过来的,在钳工班。家里人惊奇,之前他从没提过叶秀珠,家人更没见过人,怎么就立即到了结婚的地步?他的工友也觉得奇怪,叶秀珠是他们认识的,眼看着他和叶秀珠根本没有谈过恋爱啊。对外人,卞金武不做解释,他不爱说话的面目,正好是派上了用场。别人知道他的风格,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的,指望套他是没有用的,只好把那蹊跷当个乐趣,没事猜猜玩。对父母,他不说怎么回事是不行的,父母不会放过感到的奇怪,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背后兴许是隐藏了致命的秘密,更何况那叶秀珠还是从上海过来的,啥背景的谁知道哪!父母说,他不交代清楚情况,就不同意他们结婚。卞金武咬了牙,低下头说:她怀孕了。父母听了,惊得更呆了,想:这个儿子心面不一啊,十几年了,他们居然没有看出一点来。更为震惊的是,小小年纪就敢做那事,比他的哥哥卞金利还胆大啊!而他们哪里知道,儿子说“怀孕”两个字时,嘴上是痉挛的,心里是流泪的,他身上仿佛是被扒掉了一层皮的。

叶秀珠是上海建筑技术学校钳工专业毕业的。人长得有几分姿­色­,她爱美爱­干­净,身上头上脸上,一副净落的样子,即使­干­了活儿,过后,马上就把自己休整如初。平日,她身上揣了小镜子和手绢,没事时她习惯拿出镜子对着脸照照,一边照一边用手绢擦擦这儿,抹抹那儿的,好像那些地方有些不­干­净了。她总是留着跟其他姑娘不一样的发式,没有扎两条麻花辫,而是扎了两根飘散的“马尾巴”,­干­活时,她就将两个“马尾巴”绑在一起,有种别致的风味,这在那个打扮单一的年代,她是有点独领风­骚­了。男人爱看她,也爱看她背后的“马尾巴”。在安装公司,叶秀珠是大名鼎鼎的洋气人。

卞金武和叶秀珠虽在一个公司,因为不在一个班,没有在一起­干­过活儿,所以他们仅是相互知道,认识都谈不上。叶秀珠有名,卞金武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也对她“熟悉”。而他的名字,要不是他们在一起­干­活,叶秀珠一直是叫不出的。

卞金武学徒结束一个星期,他在的油工班和叶秀珠在的钳工班同时被安排到一座建好的办公楼进行后期的油漆、安装工作。这是他和叶秀珠第一次集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干­活,也没什么,你­干­你的活,我­干­我的活,互不牵扯。有时是你在一层楼,我在二层楼,还看不见的。叶秀珠是一般男人见到她,都爱多看她几眼的。卞金武对她也有些好奇,见她也想多看,但真迎面见了她,头就垂了下来,根本不敢向她直视,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但隔得远点,他眼睛不由自主也爱向她瞅了。叶秀珠是一道风景,能看就看了。每次刻意看叶秀珠的时候,看到她的都是在举着小镜子朝着脸上照,这情景积累在脑中,就定格为一种镜头,叶秀珠和照镜子成为了不分不舍的,必须合二为一的形象。偶尔会就着她那形象,联想起另一个问题,想:叶秀珠怎么是那么有闲情哪?

他留意叶秀珠,叶秀珠对他好像是没有一点注意和兴趣。叶秀珠是个爱说的人,有时碰巧她经过卞金武­干­活儿的地儿,会顺便地和在­干­活儿的几个工友或者打个招呼,或者搭讪一番,跟这个说上一两句,和那个聊几句;还有,在吃饭时间,叶秀珠也会对油工班的人,热情地向这个打个招呼,向那个说上话。每次打过招呼,说过话的,就是没有卞金武。她不跟卞金武打招呼、说话,卞金武自然不好意思主动殷勤,只是埋头­干­他的活儿,吃他的饭。他面上也没什么难为情,他是工友中年龄最小的,叶秀珠不把他当回事,他觉得也是合情理的。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叶秀珠就和他主动打了招呼,之后,他就加入了叶秀珠打招呼的人的行列,叶秀珠不仅跟他招呼,还跟他说话,而且,还是第一个向他招呼,对他说话的。他有点手足无措,每次只会用劲地点头,或者只会惜字如金地说“是”、“唉”、“噢”等一个字,真是不会说话了的。叶秀珠叫卞金武“卞师傅”,不像叫其他工友,是叫他“小卞”。卞金武是工人中的小字辈,本身就没到成为“师傅”的地步,还不是师傅,当然就不能叫师傅了。叶秀珠对他的称谓,还叫他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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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武说:行,行,我和你结婚(2)

受宠若惊的还在后面。一天下午临近下班,卞金武背对着窗户正在安装窗台上的最后一块玻璃,房内就他一人。身后传来叶秀珠柔细的声音,叫他一声“卞师傅”。她的声音带着上海音,一听就知道的。卞金武回过头,叶秀珠嘴巴开花地一笑,搭讪一句:快忙完了吧?卞金武憨憨一笑,“嗯”了声。不知说什么,继续­干­着他的活儿。叶秀珠不说什么了,只看着他忙,好像她专门来看他­干­活的。卞金武像是被人考核似的,这点活儿­干­得比平日紧张,心里有点哆哆嗦嗦的。活儿­干­完了,叶秀珠还没走开。卞金武面向她,也不好意思走开,看眼叶秀珠,“嘿”地笑笑,低头搓起自己粗糙的双手来。

叶秀珠回头看看,见没有人进来,低声说:卞师傅,我想对你讲个事,我们晚一点走,好吗?

卞金武想都没想似的,马上殷勤地点了头,说了声“好”。

叶秀珠笑说:那,你就在这等我,我还没忙完,忙完,我就来找你。

卞金武又是马上点了头,说句“好”。

叶秀珠很高兴地走开了。走到门口,回头又叮嘱说,他可一定要等她来的。

卞金武点着头,连声“唉”。

叶秀珠走后,卞金武心中忐忑,想:叶秀珠找他能说啥事呢?想来一定是叶秀珠要求他办事,一般,人一说要有事说,就是说给你听,叫你解决的。又想,他没本事没能力没活泛的,能帮她办什么事呢,她怎么这么高看自己哪。想着,心里就不自信地胆怯起来;紧张着,又有点受器重一般的荣耀感觉。两种感觉,使他想逃,又舍不得逃开。他老老实实地等着、等着,他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了,下班的时间早就过了,人都走光了,叶秀珠还没有来。这是晚秋季节,太阳早已落到底了,天­色­在暗下来,黑下来,空荡的毛坯房子内,黑黝黝的,­阴­气弥溢。四周的寂静,使胆小的卞金武身上有点发抖。觉得房子外面四角都隐藏了险恶,他想走,也是没有迈出这间屋的勇气,此时,似乎这间屋是上了保险套,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房内还没有接电灯,他只能承受黑暗。他恐慌的弦绷得几乎是麻木了。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跟着颤抖地问了句:谁?“卞师傅,是我。”传来叶秀珠的声音,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伴随着一束金黄|­色­的光照,叶秀珠走了进来,她是打了手电的。

叶秀珠一边走一边笑着说:卞师傅,实在对不起,叫你久等了。我还想,你可能走了吧。

卞金武腼腆地一笑,说:哪会。你是才­干­完活儿?

叶秀珠摇下头,说:哪能,我是临时有个事,出去了一趟,不能及时回来,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想,你要是走的话,我也不会埋怨你啦。

卞金武尴尬地笑笑,说:多等会儿,没啥。说罢,也不知再说什么,不好盯着叶秀珠看,头就低了下去。

叶秀珠从花布挎包中掏出一块烤饼,烤饼上垫了包点心的黄麻纸。递给卞金武,说:这是我给你买的,晚饭时间都过了,你垫一口吧。

卞金武不好意思地说:你吃吧,我手脏呢。

叶秀珠说:我已经吃了一个。饼上包了纸,拿那纸垫着,隔开手就不脏了。

卞金武“唉”了声,就接上了。心里是受宠若惊的。

叶秀珠说:我的事,咱们边走边说吧。正好你先把饼吃了。

卞金武说“唉”,就跟着叶秀珠向外走,嘴上跟着嚼起烤饼,他是真饿了。这时,他不再有一丝恐惧的感觉,就觉得自个那会儿,在梦中似的。真奇怪。

走出大楼,叶秀珠推上她的自行车,走了几步,想了想,停住脚,把自行车重又支住。对卞金武说:外面一会儿就是街道了,咱们就在这里说吧。卞金武说“唉”。他仍是不好意思盯着叶秀珠,眼睛就盯上了自行车的车座。

叶秀珠盯着他问:卞师傅,你今年是二十几了?

卞金武抬头,看着叶秀珠笑笑说:九月二十七日才过的二十岁的生日。

叶秀珠吃惊地说:你才二十呀,我还以为你二十过了两三年呢。

卞金武“嘿”地笑笑,不说什么。

叶秀珠又问:你没对象吧?

卞金武说没有,心里就知道叶秀珠找他啥事了。想自己刚转正,还不着急。又想,看不出叶秀珠还是个热情人,还会想到为他­操­心。心里受宠若惊倍加。心里明白,他却没有勇气表现出来,只等着叶秀珠说。

叶秀珠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你愿意吗?

卞金武没有犹豫地点点头,说:愿意。

叶秀珠笑笑,说:如果是我,你愿意吗?

卞金武吃惊地说:你还没对象?

叶秀珠大方地说:没有。我觉得你人老实,靠得住。我一个人在兰州,举目无亲,找就要找个像你这样老实本分的。

——!卞金武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怦怦”地跳。

叶秀珠正­色­问:你是不愿意?

卞金武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我不配你呀!

叶秀珠又露出笑容,说:我愿意配你,你就会愿意?

卞金武像是脑子没有转过弯,痴呆呆地点了下头。

好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对了。叶秀珠说罢,表情是释然透底的。

卞金武说:行,行,我和你结婚(3)

卞金武这才想起,问叶秀珠是多大?叶秀珠说比他大两岁。卞金武一惊,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想他是不想找大他这么多的女人啊!叶秀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说:老话讲,女大男是要抱金砖的。卞金武勉强笑笑,说“是”。

与叶秀珠分手后,一路上,卞金武脑子恍恍惚惚的,他想他这就有对象了,怎么都不像是真实的,觉得叶秀珠既像天上掉下的馅饼,又像是飞下来的石头,叫他想吃,又怕被砸着;遥望着她叫他爱慕,她靠近他了,又叫他诚惶诚恐。她是啥人啊,他是真的琢磨不清,看不透的。又想,琢磨久了自然就清了。那就先琢磨着吧。琢磨不清前,他是不想对家人说的,说了也是说不清。

他没有想到,他是没有琢磨的时间。第二天,当他以对象的心态大胆地想走近叶秀珠,往琢磨的基础上打时,叶秀珠反倒躲他似的,招呼他一声,就借口哪儿有活儿,她得快去了。一去就再难见踪影。再碰到她,她像对其他工友一样地客气一番,就不再多说,一本正经的样子,与昨天和他说话时放松的姿态,判若两人。下班后,他想她会找他,或者他去找她,而她骑上自行车就走了,一溜烟地,好像她去约别人,赶晚了时间似的,急得很。他想,她不想叫他琢磨,他琢磨不琢磨也罢,不琢磨也就不好往下走了,不走他是无所谓的。后面的日子,心里虽还在有点波荡,样子上就一如既往了。叶秀珠那边,也是以往的姿态。她不转变,他也不急。

过了两天,钳工班完成了他们的活儿,先撤走了。撤走前,卞金武也没见叶秀珠来找过他。他们走得无声无息。卞金武就想,叶秀珠那天是心血来潮,和他开了个玩笑吧。是玩笑,他也不怨她。和他开玩笑,比和他动真的,其实叫他心里还有些松快呢。对他开玩笑是看得起他;动真的叫他难以适从,他的窝囊暴露出来,反倒再叫她看不起了。钳工班撤走三天后,他们油工班也撤走了。

回到原来的公司没两天。有一天下班,卞金武正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叶秀珠骑着自行车追上,到他跟前,她跳下自行车,看看四下,说有急事和他商量,他们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吧。他说“好”。他们想了想,觉得附近有一个小学校,学生早就放学了,校园里安静,待着方便些,他们就去了小学校。

学校的大门没有人看管,进去容易。校门内两旁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他们也顾不得有兴趣看,这个闹革命的年代,到处都是大字报,看着就像是必然存在的景物一般,也就见惯不奇了;对于他们这样不关心政治运动的平庸工人,谁会关注这些。他们来到­操­场角落的一个泥砌的乒乓球台前,叶秀珠将自行车支住,身子靠着乒乓球台。她看着卞金武,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低着头,抠起指甲来,害羞似的。倒是卞金武先说了话,问她和他商量什么事?叶秀珠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抬头,看卞金武一眼,眼睛看着别处,说:和你商量,咱们结婚的事。卞金武惊得不知说什么,他想这是不是玩笑,就是玩笑,他都开不起啊。叶秀珠见卞金武呆得不说话,她像是已经放松过来,勉强挤出笑容,问:你愿意不?

卞金武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还小,我,结婚太早,家里人就不会同意。

叶秀珠穷追不舍地说:二十岁,法律上都允许结婚了。你到底愿意不?

卞金武紧张地说:我,没琢磨,没准备,得和父母商量,得听父母的。他的心里此时是受煎熬的,他恨不能立即逃离开来,他觉得“结婚”此时就是一块要砸下来的石头,他根本承受不起。叶秀珠他哪能把握得了啊,把握不了,他就只会冒虚汗,虚汗会叫他虚脱,虚脱就啥也成不了了,废人一个了;他找,应该找一个不叫他出虚汗的女子。

保护自己是来了力量,过后无论叶秀珠怎么再追论下去,卞金武只绕着一个理由说,就是:他得听“父母”“家人”的。叶秀珠也不依不饶,叫他这就去问,这两天就要给她回话。行了的话,他们这就准备结婚。卞金武惊得浑身的­肉­像在跳动,是比那天他独自待在空黑楼里还要叫他心跳。他点头说“是,是”。

回到家,卞金武根本不敢说出这事,叶秀珠这人,家里听都没听说过,见更没见过,人还不知咋样,突然就要结婚,谁家会同意啊。他以为叶秀珠会像那次提做他对象一样,说一说就又会没影了。他侥幸地想,不当回事也罢。

没想到第二天,叶秀珠下班后又跟上他,说找他说事。卞金武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里发抖,却没勇气说“不”。他们又来到小学校里,来到乒乓球台前。叶秀珠问他向家人说了他们要结婚的事了吗?他吞吞吐吐说忘了。叶秀珠嘲笑地说,这事他怎么还会忘。卞金武不吱声。叶秀珠盯着他,沉吟说,不管怎么,咱们这星期就结婚,什么准备都没有也要结!卞金武的脑袋“嗡”的一声,浑身毛骨悚然。叶秀珠目光犀利,看着他,等他回答。

半天,卞金武颤巍巍地说:为啥?

叶秀珠平静地说:因为,我怀孕了。

卞金武“啊”地惊叫一声,忙说:你没结婚,咋会?我可还没跟你结婚哪!

看卞金武的单纯无知,叶秀珠突地掠过一丝愧疚,原来,她是想将他做半个傻子耍的、用的、讹的。她悲叹一声,说:是我跟别的男人的。

卞金武说:行,行,我和你结婚(4)

卞金武震惊,嘴巴张着,说不出话。原来在心底的迷惑撕开了,这下卞金武倒平静了。刹那间也是懂了怀孕的事,他疑惑地说:你,咋不去找那男的?

叶秀珠垂下头,说:他有老婆,又不离婚。

听她这么讲,卞金武立即想到“破鞋”,叶秀珠原来是个“破鞋”!这个字眼是肮脏、不要脸、流氓的代名词,触及便身不由己排斥、愤怒、鄙夷,还会激起巨大抗斥的力量。卞金武顺着力量,来了自信、胆量,他坚决地拒绝了叶秀珠的请求。叶秀珠对他的表现有点惊讶,很快,她就亮出了另一招,她说,他要不与她结婚,她就说肚里的孩子是他的。在卞金武木呆呆的不知怎么办时,叶秀珠跟着又加一句:我这么说出去,你肯定会被当作流氓典型批判死,而我,也好不了哪儿去,咱们总要绑在一起。既然如此,咱们就往好的绑吧。

卞金武悲叹一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啊!说着几乎要流出泪了。

叶秀珠叹口气说:你人老实,这个时候,我只敢找你这样老实的人啊。

卞金武已经没有胆量说“不”了,对叶秀珠,他有怕,也有了同情。他对大嫂子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觉得大嫂子和叶秀珠是一样经历了,只不过叶秀珠肚里有了孩子。她怀了孩子,应该说是比嫂子王香萍更加可怜的,更要同情的。卞金武问叶秀珠,那男人是谁,叶秀珠并不告诉他,只说是在一个公司的,那人对她好,她就上了当,开始也不知道他有家。再就不想多提了,说提了她就伤心,卞金武信了,便不刺激她的痛处,说:你想找我,为啥那几天又躲着我?叶秀珠说是怕别人知道呀,不然那些人肯定会拆散他们的,因为,他是老实人,而她是比他大,又是上海来的,和他­性­情不一,别人会说他把持不了她,将来要受她的罪的,肯定会挑拨他离开她。他们结婚了,别人是想管都管不了的。接着叶秀珠又补充道,她也想找个老实的好人,她看他就是。

说罢,她期盼地看着卞金武,软软地说:卞师傅,行吗?

卞金武心里翻江倒海的,不知怎样回答。

叶秀珠一下跪了下来,抱住卞金武的腿,乞求说:卞师傅,你是一个好人,权当救我命了,不然我就只有死了。说着眼泪哗啦流出。

卞金武的心被叶秀珠的话和泪拽得软软的,忙说:行,行,我和你结婚。

卞金武如果不对母亲说叶秀珠已经怀孕的话,母亲即使同意他们结婚,也要叫他们再等个把月或者更长时间,以便他和他们都对叶秀珠多加了解,还可以为婚礼充分准备。所以,卞金武只有对父母说实话,讲假情了。既然如此,只能像为二儿子卞金利那样赶时间办婚礼了。二儿子卞金利一家半年前单位给他分了房子,已经搬出,那腾出的旧房子就给卞金武做新房了。为了赶时间,房子都顾不得粉刷一新的;拾掇拾掇就算好了。私下,母亲和父亲感叹,说他们的父亲当年在男女之事上天生木讷,是多么无知,二儿子和三儿子怎么就天生懂得呢,谁教会给他们的啊!同时,联想到三个儿子的结婚,大儿子娶了失过身的,后面的两儿子做了如出一辙的事,多少叫他们的心里有一些怨意。

结婚后,叶秀珠表现得很殷勤,他们与父母住在一起,在家时,叶秀珠都是尽量争着­干­活。她­干­活麻利,人讲究卫生爱­干­净,把屋子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四处洁净的,这一点,比起卞金武上面的两个嫂子来,都是强得过的。她还能经常地给他们做些上海菜,那些饭菜叫他们觉得也是最好的味道,叫卞金武和家人吃得十分得口。生活方面的能力,叶秀珠是叫卞金武和家人满意的。实际上,除去叶秀珠婚前有过丢人的事外,卞金武觉得自己并不配叶秀珠。慢慢就将叶秀珠的“黑背景”,用她的好给抹消了,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抱屈了。有时还觉得自己能娶上叶秀珠都是运气,他想,就自己这样没脾气的­性­格,还没有本事,如果没有遇上叶秀珠,哪个女子会看上他呢?如果叶秀珠没有那“事”发生,找的肯定不是自己,人家洋气又灵活的,嫁的男人,肯定是比自己强八倍十倍的。

由于叶秀珠怀了孕,结婚后,卞金武和叶秀珠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没有­性­事的。这是第一天叶秀珠和卞金武躺在一张床后,叶秀珠先声明的。卞金武年轻,没有体验过欲望,不懂欲望,也没有欲望,连连答应。他想,这有什么呢,叫自己去碰叶秀珠,他还没有勇气呢。但每天晚上躺在叶秀珠身边,他心里总会涌起一阵悲凉,他想叶秀珠肚子里的孩子,要是自己的就好了。想到这个,他就盼望叶秀珠快些生了那孩子,过后,好去怀他的孩子。

老天爷好像是向着卞金武。叶秀珠怀孕七个月时的一天,外面下了雪,在单位上班时,她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回车间的路上,不小心踩到了冰雪,脚下一滑,人一ρi股就跌到了地上,十分用力的。这一摔,就将孩子摔流产了。流掉的是个男婴。卞金武心疼叶秀珠是心疼,但孩子流掉并没有悲伤,看身旁母亲伤心地抹眼睛,他就不停地劝着,恨不得说出实情的。叶秀珠也没有过分难过,想这孩子本来就是不属于卞家人的,也是该没有。

流产后,叶秀珠养了两个月的身子后,就与卞金武有了­性­事。这方面,是叶秀珠引导教会的。两个月后,就怀上了卞金武的孩子,第二年,即1968年8月,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名字是在孩子生出后才开始琢磨的。二哥卞金利对卞金武说,他们的情况相似,老婆都是未婚先孕,他女儿的名字也不要用“银”字了,也用两个字的名,做个特殊纪念吧。卞金武这时表现得很有主意,也有点得意,对哥哥卞金利说,他和他还是不一样,情况特殊的那孩子已经流了,就没有特殊意义了。他女孩的名就按父母口传的,要带“银”字。卞金利拿来他起名时存下的字单,叶秀珠挑了“瓛”字,说“瓛”字听着就好听。大家觉得也是,就给小孩起名“卞银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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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武说:行,行,我和你结婚(5)

叶秀珠毕竟从大城市来的,思想开化。生了卞银瓛后,她就不想再要孩子了,觉得养多孩子累人又花钱,大人的辛劳要搭上大半辈子的,对自己是残酷的;自己也是人生,人生就该多享受些。卞金武说还没儿子哪。叶秀珠说儿子又不是算来的,要碰的,有人碰了十几次都碰不上,那么碰下去冤不冤?说着就举出了卞金锁的例子,说她怎么也不会那么等的。养一群的孩子,把人累成半死不说,吃喝都难,大人小孩都受罪,何苦呢!又说,你们家已经够好了,一群的儿子,传宗接代有的是机会。

认准了只要一个孩子的理,无论卞金武再怎么劝下去,叶秀珠就是说不要。卞金武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他只有一个孩子。但说不过叶秀珠,只好就默认了。

叶秀珠采取的避孕措施就是叫卞金武带安全套。结果卞金武带上它就疲软,安全套只得扔到了一边。叶秀珠会算日期,­性­事时,碰上是“危险”的日子,她就一再提醒卞金武到时排到体外。而卞金武行动笨拙,根本不会控制到体外,遇到这时,叶秀珠就用力将他搡开,他人就离开了叶秀珠的身子。每次就觉得叶秀珠对他太“残忍”。他不高兴,叶秀珠也生气,完事后都要光着下身在地上蹲一阵,说要将流进去的那部分蹲出来。蹲过之后,也要担心是否安全了。还好,一段日子过去,叶秀珠并没有怀孕。她就以为这么避孕也是可以的。

靠着卞金武不地道不完全的体外Gao潮,以及叶秀珠的蹲地补救,他们安全地度过了两年。叶秀珠以为这种方法完全可靠了。每一次过后就完全不再担忧了。但是安全三年多后,她还是怀孕了。她不高兴,卞金武高兴。他们只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要说做掉,是说不过去的,叶秀珠只有把孩子生下来了。生下卞银瓛的时隔五年,叶秀珠生了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对女孩,卞金武虽是有些遗憾,却也欢喜,毕竟有了两个孩子。女孩取名“卞银玉”。

生过卞银玉,叶秀珠吸取教训,觉得不是采取科学的避孕怎么都不是最安全的,她是坚决地不想再出现意外,生第三个孩子了。想来想去,她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叫卞金武去医院做结扎。卞金武很听她的话,就去医院做了结扎。过后,哥哥卞金利嘲笑他说:结扎了你不成了太监?卞金武憨笑说:又没割命根子,怎么是太监?啥也不影响,好着呢。

卞金国说: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1)

建国后出生的四儿子卞金国,当时在父母看来,他生的点好,是个好兆头,将来孩子的运气一定不错。

与上面的三个兄长比,卞金国显得“袖珍”,他又瘦又小,自小便是。他五岁时赶不上人家三岁的个儿,七岁时看着像五岁。这也有点原因,母亲怀他时年龄大了,当时身体状况不好,人的气血不旺,使他在娘胎中没有能够充分吸收养分。母亲年龄大,­奶­水也不足,使他出生后没有母|­乳­喂养,加上当时条件又跟不上营养,他便天生身体素质不好,生下来就弱不禁风,免疫力非同正常,头疼脑热、拉稀呕吐他是经常的。这样,他就更难长“大”了。长不大,身体又不好,一个男娃家的,看着比女娃还娇弱,不经风吹雨打的。

卞金国除了没有酒窝,长得大体像了母亲,和三哥卞金武形象接近,样子也是清俊。同时也和卞金武一样不爱说话。但他不爱说,是不想说,是内敛;他说了,就不怕,张嘴大大气气的,一字一句吐得清清亮亮,不含糊的口气。不像卞金武不爱说是羞涩说,一张口脸就红,难为情的样子。身体柔弱的卞金国,­性­格上并不柔弱。他要喜欢的事,不叫他做,他还做;他不喜欢的事,叫他做,他也不做。

除了瘦小,卞金国与他的哥哥们还有个巨大的不同,就是他聪明,喜欢学习、看书。他的哥哥们自小都是对学习不敏感的,学习一般;私底下,有书也都没兴趣看。而卞金国与他们正相反,任何时间,只要见到书,不管是什么书,他都喜欢翻看,看得懂,看不懂,都有兴致,好像就喜欢认上面的字似的。拿起书,就放不下。他爱学习,也学得好。他反应和领悟的能力是极快的,不仅比过自己的哥哥们,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学习好,他却留了两次级,这还是他体质差造成的。

上小学三年级时,他患了严重的过敏­性­紫癜,住院治疗了三个多月。出院后,身体并没有彻底恢复,医生建议说应该在家好好休息,调养一段时间,不然,随时就又复发了。这样他就休学了一个学期。复学时只能留级。上初中一年级时,他得了一场急­性­肺炎,由于他自身免疫力低下,由急­性­迁延到慢­性­,在医院治疗了三个多月才出院,耽误了大半个学期的功课,老师就建议他留级,省得他往后跟不上进度。他听了老师的,想:紧凑地学,将来考大学时就难了。留级使他高中毕业时,年龄比同拨人大了两岁左右。本来倒没什么,但是他赶的点不巧,那两次留级,叫他在高中毕业时,没有赶上文化大革命前的最后一次高考,却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号召,成为了第一批Сhā队的知青。1967年,他和同学被安排到甘南Сhā队落户。他想上大学的梦破灭了。

他的体质­干­农活是承受不了的,Сhā队一年,他的身体就受不了了。每次­干­罢农活,他便面­色­苍白,头晕心慌,耳鸣眼花,气短,没有食欲。有一次,在劳动当中,还晕倒了。醒来后,送他到县医院检查,说他有较重的缺铁­性­贫血。鉴于他的身体状况,村支书特意开会讨论,结果是将他调到养猪场去喂猪。这样觉得是比在太阳底下担肥、施肥、翻地、锄草、收割那样的劳动轻省些,并且,分配给他喂的猪也比别人少十头,另外每个月特补给他一斤甘红枣,用来补血。起初,看来是有些见效,他的身体比以前实力增大了,吃饭比以前也能多吃了,面­色­虽说还是没有红晕,但人的样子有一些­精­气了,能有­精­力听人说笑,或者与人说笑了。不像以前,回到房间就躺在床上,没有­精­神,说笑不起来,一副乏力疲苦的样子。

好转了半年,情况又回到了从前,他人整天又是蔫蔫的,人家都说他再去医院瞧一瞧吧,看看血­色­素是不是又降低了。他说等着去。还没去,有一天,他人就晕倒在了猪圈里,给猪拌的食撒在了他的脸前,别人看到的时候,只看到他的下半截身子,上身被六七头猪围拢着,哼哼哧哧地争吃着他身旁的猪食。他的脸被猪们来来回回地拱着,身上也被粘满秽物的猪蹄蹭来蹭去,人是脏得要命了。知青们不太愿意进去抬他,打发不怕脏的两个当地村民将他抬了出来,擦­干­净了他的脸和身上的秽物后,将他送到了地段医院。说来还是缺铁­性­贫血所致。村支书想,看来他的身子骨在农村这样的条件是不适宜的,他这样待下去,他的身体就毁了。于是就向Сhā队大队支书反映了情况,大队支书也觉得身体重要,他适合不了农村的劳动,就叫他回城吧,城里的劳动品种万千,活儿有轻有重,总有一种适合他,他总不会沦落为废人,照样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于是,他病退回城。知青们觉得他是因祸得福了,有些羡慕他的。

回到兰州后,正赶上卞金国的父亲要退休,父亲高兴地说,你就接我的班吧,烧锅炉比喂猪要轻省得多,你是完全可以担当的。卞金国对烧锅炉没有一点兴趣,觉得那里面没有技术可学可挖,单调枯燥,就不想去。父亲担忧的是儿子的身体,不想让他成为体力工人,身子骨永远养不回来了,影响一生健康的。父亲知道他倔,动了脑子迎合他的趣向说,烧锅炉有闲时间,你爱看书,可以看书啊。这句话果真奏效,卞金国说:行。他说行,人家单位说不行,病退书上清楚地记录了他的情况,单位领导说,烧锅炉虽然不是累活,但对他是有危险的,万一哪天他晕在了锅炉前,不幸的话一头栽到锅炉上,人被烤焦了怎么办,责任谁来负?这样一提醒,倒吓着了父亲,对儿子说:还是去­干­别的工作吧。之后,卞金国带着病退证明,开始到处去找工作。炼油厂、玻璃厂、化工厂、配件厂、制桶厂、食品厂、­肉­联厂等等,他去了十几家工厂,那些厂子不是嫌他体弱,就是嫌他瘦小,说工人就该有力量,没有力量是做不了工人的。他是无言可辩了。一时找不上工作,他就暂时待在了家里。这是工人阶级占主导的年代,做不成工人,他想起来就郁闷。不知道自己将来咋办,整天郁郁寡欢,有书也都不愿意看了。家里人也为他的工作担忧,心里急,嘴上却安慰他说,正好在家他可以好好调养调养身子,只要他强壮了,不愁没单位要。

卞金国说: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2)

家里人的话,鼓动了他,他想他不只靠养,还要练,才能强壮起来。于是他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跑步到三公里处的他以前的中学母校校内,从单杠、双杠上开始下功夫。上学时,他的弱牵出他的懒,他是能不碰就不碰这些耗劲耗气的器械的。锻炼计划有了,他觉得自己浑身有劲,烦恼不想了。锻炼虽然叫他气喘吁吁,但他把“强壮”列进了他的心目中,他就要坚持实施了。锻炼了刚两天,他正兴致高昂的时候,一天,大哥卞金锁特意中午跑来,兴高采烈地说,七里河区的一个印刷厂在招排版工人,叫他去试一试吧,排版工人又不用力气,他适合呀!他一听,二话不说,吃罢午饭就去上七里河区了。果然,人家不凭高大力量看人,看的是认字能力和手上是否具有灵活气,两点他全是占了优势。他看书看得多,识字是比一般人多的;他重体力劳动少,手是细­嫩­的,看着就有几分灵巧劲。他便顺利地进入了印刷厂。上了班,他的锻炼依旧。是成习惯了,不练浑身就难受。

排字这种活儿,坐着­干­,只靠手上的技巧,不费体力的,卞金国十分适合。在排版车间,他的师傅是名叫裘丽的女工。裘丽年龄比他只小两个月,却在印刷厂工作了三年多。说起来,裘丽和他当年是同届入学的学生,裘丽没有留过级,正常时间高中毕业,没有赶上文化大革命。但是她没有抓住机会,考上大学。她想上大学,打算复读一年再考。“文化大革命”刚一来临,她的父亲上过大学,有先见之明,感觉那闹腾的局势对人是有百害而无一益,果断地叫她退了学,退学理由是谎称她有肝炎,特意托人到医院开了证明。退学后,父母叫她先老老实实在家蹲着吧,过后是继续上学,还是去工作,看看形式发展再说。高考制度取消了,还去上什么学,她就只有去上班了,便躲过了Сhā队。印刷厂是托人进去的,进去前又托原来的医生,再开了份证明,证明她的肝炎病已经治好。本来就没病,开起这个证明来,医生的腰杆挺得直直的,没有一丝后顾之忧。

裘丽过了一米七的高挑个儿,身材挺拔,人长得秀气端庄,整体窈窕抢眼。卞金国跟她学徒,有骄傲有自卑,站在她旁边,不及裘丽高,心里有点悲凉的。他把动力“转嫁”到工作中,想在业务上显示能力,增加他的自信。在裘丽面前,他尽力地释放他的聪敏,他的聪敏是真聪敏,利用上来,就见了结果。跟着学了一个多月,他就能独自­操­练排版了,虽然速度还及不上裘丽。他就加紧­操­练,半年内,他排版的速度居然超过了裘丽。裘丽带出这样一个手脑厉害的徒弟,也很骄傲,总是不由会向人夸赞起他。卞金国的得意、骄傲一点点积累进心,自卑就一点点被挤向了边缘,就等着出去了。学徒工比正式工分配的活儿要少,他排版的速度赶上了裘丽,每天分配他排版的量,他便早早地就能够完成任务。闲下来,他也不闲,总是殷勤地去帮裘丽排字,裘丽也不客气,一副师傅理应接受的架势,把自己剩下的那部分活儿,一半分配给他。他快,字排完后,就又向裘丽要活儿。裘丽就再分给他一点。这样做,周而复始,天天如此,配合默契的。后来,卞金国­干­完自己的活儿后,索­性­就将裘丽剩下的活儿全部接了过来,裘丽就闲着了,只看他独自忙吧,像监工似的。裘丽的活儿,他噼里啪啦一会儿工夫就能­干­完。周围的其他工人见他闲下来,就求他帮忙,他不拒绝,帮着­干­就­干­了,没有一点觉得吃亏。卞金国越­干­越是得心应手,他手上的反应速度之快叫周围的工人们惊异和叹服。工人们奉承他说,如果有比赛排字的,他一定在全国都能拿第一了。

他排字的能力叫工人们说起来,就算到他自身的条件上了,这样自然而然地就抵消了他自身体格的不足,工友们就把他作为是条件好的人,他香饽饽一样被看好,张三李四的都愿意为他­操­个人问题的心。于是,隔三差五地就有人为他介绍对象。他们给他介绍对象,对女方说他是条件好的。说是这么说,给他介绍的对象,不论长相如何,个头都是不到一米六的,他是一米六七身高,每个介绍人就说,女方个头配他正好。他们越是那么说,他就越逆反,就是不想找低个头的;他觉得他们其实是对他有偏见,他接受了他们介绍过来的对象,就等于是接受了他们的偏见。偏见是歧视,也是不平等的条约。

如果不是工友们想着给他介绍对象,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个人问题,他觉得二十一岁年龄还小,应该过两年再考虑。既然别人将这种事提了出来,他的脑子才跟着转起这个问题来。对这种问题,他脑子反应的速度像手上排字那样快的,马上就有了自己的主见。不想找低个头的,除了逆反的自尊心外,还有他对未来想象的描绘,他想,他是小个头,老婆也是小个头,他们的孩子将来肯定是小个头,不论孩子是男是女,他都不希望他们是小个头。虽然他是小个头,但是他从来没有觉得无所谓。他越是个头低,他就越想改变。自身改变是不可能了,他早就把希望寄托在将来的后代上;后代要改变,至少父母之中一人应该是高个头的,他喜欢看书,看过的书多,知道的知识也多,他懂得遗传的重要。这遗传的任务,他就只有交到了将来他要娶的老婆身上了。不是到了找不上的地步,对低个头的对象,他是决不妥协的。

卞金国说: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3)

问题转到了对象的标准上,他的参照物十分好找,那就是近在眼前的师傅裘丽。在他眼中,师傅的长相和身段是女­性­的完美代表,除此之外,她不内不外,张弛有度的­性­格也是适宜,内外统一的。对她,原来在心中就总是默默赞叹的。赞叹是赞叹,他还没有想过自己的个人问题,也就没有过“非分”之想。现在,问题提了出来,师傅成为了标准。沿着这标准,去看别人,看一个,没有一个,他失望的同时,又点亮了希望,他和师傅熟,知道她没有对象。师傅就是希望,希望在眼前,为什么不去努力争取呢?他没有盲目行动,而是在心中设置了应付措施:应付白眼,应付讽刺,应付拒绝。他脑子不简单,明白师傅平时和他不错的关系,并不代表她马上就可以接受他,不但不接受,或许还会翻脸。他做的准备是长期的,无论开始遇到什么结果,他都不会轻易罢休,接着再来,不行,再来,往复循环,只要裘丽没有对象,他就一直追她到底。这些勇气与经验,到头还是他从看过的书中记述的某些爱情故事中汲取的情绪记忆,虽说书中提供的事实总是有些超越生活的浪漫,但他想什么都不可能是完全的凭空想象,基点还是在生活中,是生活给出的一种真理了,具有普遍意义和实际运用价值的。真理是:坚持就能胜利。

卞金国心里有力量,到了实际中,自卑并没有完全出去,落实到实施多少有点颤抖。他本来打算找机会当面向裘丽表达,鼓了半天的劲,勇气也到不了位,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没有就此放弃想法,他采取了间接的方式,给裘丽写了封追求信。信中,他赞美了裘丽的美丽和她的好气质,说她是令他爱慕、崇拜已久的。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用词,都是悉心琢磨的,要用得有文化,有韵味,有光彩,叫裘丽读来有些惊叹的。他是利用上班中,人的注意力都在埋头工作当口,把信放到了师傅的排字板上。师傅也在工作,看到他的手放下的信,本能地抬头看他一眼,说了句“谢谢”,她以为是他从收发室替她取回的信。她和个别上了大学后留在外地的同学,一直保持有联系。

卞金国接上她的话,低声说:不用谢,信是我写的。

裘丽立即拿起信封看,确定无疑,便疑惑地盯着卞金国,问:为什么给我写信?是对我不满,向我提意见,嫌帮我­干­活了?说着,她的脸­色­先不满起来。

卞金国笑笑。低头看着排字板说:不是。你看了就知道。回家再看吧。

裘丽挑衅地说:我想现在就看呢?

卞金国说:回家看,比在这儿看好,回家看吧。说罢,深沉地坐回座位,低头­干­起活儿来。一副不由分说的样子。

裘丽拿着信封,看着,揣度着,想了想,最终没有拆开,将信放进了挂在桌角上的黄|­色­帆布挎包中。

卞金国看着在集中注意力­干­活,眼睛其实快速地播­射­来余光,见信进了裘丽的挎包中,心里不由欢快起来,像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等待是难挨的,一晚上,卞金国脑子不能歇息,总是不由自主猜测着裘丽看信后的种种反应,没一个是接受的表示,都是拒绝,拒绝的程度有高有低,她的表情变化万千,给他面子,是不动声­色­的;不给他面子,冷嘲、热讽、斥责、谩骂,基点还是缘于他的低个头,总的结论是他没有自知之明。想着,他会出一身的冷汗。三哥卞金武,单位给他分了房子,一家人去年搬了出去,家里的房子越来越宽敞,他自己住了一间屋。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不会打扰影响别人,怎么折腾都是自由。他睡不着,就起来,坐着想,想主意,想对付拒绝的方案。其实他现在想到的,之前就想了,之前想是想了,没有落实到­操­作,他想他必须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一个一个地设计,他能想到的每一个假设上,他都要给出一个相应的回答,要回答得铿锵有力,句句有理。他不信,功夫能负他有心人。他想着,就开了灯,拿来纸和笔,设计起方案。不知不觉,他­精­神抖擞地写下了十几页的方案,他想,他是准备充足了;再失败,他就认了。

第二天上班,卞金国忐忑不安地等到了裘丽来,她面无表情,已经是一种不满的反应了。卞金国想,她可能会在适当时机向他发泄,她发泄的,一定是在他设想中的,他有准备,倒期待着回答她的机会。而裘丽自始至终都是面­色­冷漠,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看都不看他,除了有工作要交代,迫不得已地向他说句话,她是绝不跟他说话了,一改以往的松弛,声­色­严肃的。跟他说话。也是眼睛看都不看他。利用自己的活儿­干­完了的时机,卞金国对裘丽说,他来帮她­干­吧。裘丽翻下眼皮,冷冰冰地说句“不用”。当着工友,他没勇气主动问她什么,他摸不着她的想法,也不能拿出准备好的方案交给她,拿出哪一个,对她现在的状况,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原来再想得好,真到了跟前,就跟想的时候感觉不一样了,自卑不由抬头,他一时没了主意。有其他工友笑嘻嘻地请他帮忙排字,他像裘丽一样表情冷漠地拒绝了。

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来到他们检字的字库房。他想到那儿散心,他想得周全,去外面,难免被人看到,会说他工作散漫。到字库房待着,工友或车间主任看到,只能以为他在检字。他来到最里间的字架排,这里的字都是繁笔用字,极少用的,一般就少有人来这儿检字。他走到顶头,靠着窗户,面向字架,双臂交盘,进入平静思索的状态。开始是有点麻木,不知如何,慢慢地,就理出了一些头绪。他知道,师傅不予理睬他的反常行为,就是对他不满,看不上他,他觉得这是正常的,他想,如果师傅能顺利接受他,那才叫不正常,说明她是不骄傲自己的条件,有条件而不骄傲,说明她有不自信的地方,那地方是缺陷、弱点,别人看不到,她自己明白的。真有缺陷和弱点了,就轮到他该考虑考虑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缺陷和弱点,只是缺一点个头上的优势,其他还有什么,他想了想,是体质有点弱,这和个头相连,其实是一体的。其实,进印刷厂前,他发誓的锻炼计划,一年多来一直没有中断,他的体质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除了还有点贫血,身体没有其他的毛病,抵抗力在加强,一年多了也没有感冒发烧过,和他以前比,是奇迹了。另外,他长得不差,聪敏的能力有目共睹,师傅配他也不跌份的。越想,他的自信越强烈,力量重建。他刹那间有了更大胆的主意,每天下班后跟上师傅,陪她走到家;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他就死气白赖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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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国说: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4)

卞金国想得好,到了跟前又不是那么回事。裘丽是骑自行车上班,这是他没有考虑到的。而他家离厂子远,每天是乘公共汽车上下班的。根据这种情况,他想他可以跟裘丽走一段路,然后再骑上她的自行车带上她,还是可以陪她到家。只要她接受他的殷勤,他们就会像是处对象的,时间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

当天,在裘丽要骑上车的时候,他喊住她,裘丽停是停下了,却冷冰冰地问句“啥事?”他鼓起劲说,他陪她回家,想和她聊聊。裘丽白他一眼,甩出话:和你,没什么好聊的。说罢,用劲起了几步,跳上了自行车,快速骑去。得到拒绝,卞金国有准备,就把希望放在了下次。接下来了几次,裘丽一如既往是那样的态度,每次他只能望着裘丽的背影发会儿呆。他有点气馁了,连着两天没有坚持。那两天中,他一会儿来劲,一会儿没劲的,想来想去,想到所有的失败例子中,很多其实都是因为没有持之以恒的结果。于是,又坚定了坚持下去的决心。再后,情况有了点转机。

一天,裘丽停下来后,没有像以往,甩过一句拒绝的话后径自就走,说的话也不再是那么果断强硬,却不避讳地反问他:你觉得咱们合适吗?

卞金国想了想说:合适不是说出来的,是处出来的。你和我没相处,下什么结论都不真实。

裘丽听他说出来的话有理、自信、有个­性­,跟着也就不能马上说出生硬的语句。她没说话,推上自行车走起来,给卞金国留出了机会。

一时,卞金国紧张得倒不会说了,裘丽也不问他什么,淡漠着表情走着。

卞金国想到说:我骑你的车带上你走吧。

裘丽嗤笑似的样子说:你带得动吗?

卞金国挺了挺腰,说:你看我带得动带不动。

裘丽将自行车交给了卞金国。卞金国接上,起步骑上,挺着胸,向裘丽歪下脑袋说:上车。

裘丽有点担惊,问了句:你行吗?

卞金国甩了下头,说:没问题!摔着你,你就不要再理我,我就不姓卞!

裘丽打赌般地说了句“好”,毫不犹豫地用劲跳上后座。自行车晃了一下,很快就稳定了,卞金国劲头十足地蹬着脚蹬,一阵风似的奔跑起来。

这一天就拉开了他们交往的大幕。进一步的交往,卞金国的坚强­性­格,聪明好学,知识丰富,逐一地展示出来,裘丽也在心中对他有了赞叹。日积月累,就接受了他。接触到裘丽的家,才知道裘丽背后有些不为人知的情况。她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河西走廊劳动去了。本来她的家庭条件是非常好的,父亲原是水利厅的副局级­干­部,母亲在教育局工作。她还有一个上过大学的哥哥,人却分到了青海。她现在的家,是一间窄小的旧平房,原来她家是住楼房,有三室的。一人在兰州,裘丽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敢轻易地接触外人,她条件好,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很多,她不问条件,全部拒绝。拒绝卞金国,不是因为他的个头,她家里的现状,反倒是她不自信的。告诉了卞金国实情后,卞金国没有犹豫地说,他不嫌也不怕,在他眼中,她就是最好的。他心里想,只要不是裘丽个人有问题,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

卞金国对裘丽说,她父母不在身边,他一定会好好待她。裘丽听了,很是感动。之后,卞金国每次就索­性­送裘丽进了家门。裘丽留他吃饭,他也不客气,挽起袖子,叫裘丽坐着休息,他来做饭,裘丽要帮他,他不让,把她当公主一样摆在一边。那时,他有一种大男人似的承担感和成就感,裘丽同时产生了小鸟依人般的幸福,一步一步地离不开他了。

他们有条件待在一起,却没有胆量做出越界之举,他们规矩得连手都不敢相碰。传统的规则,是他们做人的人生信条;他们是有“文化”的人,他们发自内心地懂得相互的尊重,尊重是他们的体面和风度,不能走入离经叛道的路上,使自己跌了人格。接触了一年多,他们还是清纯如初。唯有相吸的眼神,和相互关爱的举止划分了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同志关系;他们的跨越只有在他们的婚后,他们遵循得坦然、安然。也叫卞金国父母为他们日后的婚礼,­操­持得坦然、安然。

卞金国转正定级后,他就和裘丽举行了婚礼。他们的新家就在卞金国的父母家。第二年(1974年)夏天,裘丽生了一个漂亮的儿子,起名“卞小宇”。

喜欢漂亮女人的哥哥卞金利,不管裘丽的家庭问题,只羡慕裘丽的形象,说卞金国是有桃花运的。

卞金国笑着说:桃花运也不是瞎撞的,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如果你当年能再坚持些日子,不图一时欲望,备不住也会交到好运。

卞金利瞪他一眼,说:屁话,你才多大,那时我都二十八岁了,还是光棍,咋坚持啊?

卞金国说:坚持是种能力,有这种能力,熬多大岁数都是行的。

卞金利还是不服,卞金国照顾哥哥的感受,也不和他争了,让着任了他说。

粉碎“四人帮”后,裘丽的父母平了反,恢复了原来的级别,单位重新分给了他们房子,房子是新楼房,三室一厅的,比原来裘丽父亲在位时的还要大,说是这算对他们的一种补偿了。裘丽父母说他们住大房子太浪费,叫裘丽和卞金国搬来住吧,卞金国和裘丽抱着孩子卞小宇,就整个家地搬了过去。

卞金国说: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5)

背后有人议论说卞金国等于是给女方做倒Сhā门了。卞德仁夫妻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孩子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塞别人的话对他们来说十分好说,他们得意地说,他们有五个儿子哪,让给别人一个还嫌多呢!

对于了解卞金国的人,几乎对他都是羡慕的,他们见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说他有福,运气好啊。卞金国也总是一句话: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

卞金国的好运还在后面,1977年,在知道了恢复高考后,他紧追紧学了两个多月后,参加了高考,之后,顺利地被兰州大学录取。第二年,妻子裘丽也考进了西北师范大学。他们夫妻都报考了在兰州本地上大学,是一举两得的考虑,他们不仅可以经常照顾到孩子卞小宇,还能够夫妻常相聚。

虽然他们都是大龄大学生,却依然叫别人羡慕十分的。因为好日子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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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荣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1)

意外出生的老小卞金荣,由于和兄长们年龄相差巨大,小时,父母和兄长们都是让着他。兄长们让他的同时,也是不和他玩,他们与他悬殊的年龄相差,叫他们与他没得说,没得玩。

卞金荣除了没有父亲的腮帮子鼓,其他都是父亲长相的翻版。他与家里的所有人有一处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脑袋后面长了两个“旋”,别人都是一个“旋”。都说头上有两个“旋”的人“坏”,父母认为卞金荣的皮闹就是天生的。

对卞金荣,父母有些发愁,想他们和这小儿子的岁数相差得太大了,卞金荣一天天地长大了,他们就一天天地朝老的长了,他们老了,就更管不住他了。他们算了算,卞金荣上小学时,他们就奔六十了,已经算是老人了,等他到了初中、高中,他们就更老了,管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许他们还活不到他上初中、高中呢。他们活得在乎,是要看到每一个孩子的长大成|人,一个都不能少的。他们愁的是,卞金荣将来到了学校,一定是更不安生的,他咋整哪?但是,后来的情形比他们想象得好,上学之后,卞金荣不仅没有“坏案”记录,而且,在他初中、高中的每一阶段,他都做了一件“光彩”的事,被学校宣扬成为典型的。在学校,他是顺顺当当的,一直到了高中毕业。

初中的光彩,是在初二的上半学期。一天下午,他和两个同学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边走,边玩着抬轿子的游戏。游戏很简单,就是三人通过猜包斥,谁是最后的赢家,谁就坐上“轿子”被抬着走五十步,轿子是他们用双手搭出的一个“座椅”。 路过玻璃厂厂门口时,正是他们停下来猜包斥的时候。他们正嚷笑着猜得兴头上,突然从厂里面蹿出一条豺狗,一边嗷叫,一边扑向其中一个同学,同学倒地,豺狗咬着同学的ρi股,同学ρi股上的裤子被狗嘴撕开。同学吓得连叫带哭。另一个同学见状,撒腿便跑,狗又扑倒了他,咬住他的大腿不放。卞金荣一咬牙,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脚豺狗,豺狗立即向他扑来。他不怕,张着嘴,呼着气,气势汹汹地不停用双脚轮流踢踹豺狗,双手本能地也跟着挥舞着。没几下,豺狗咬住了他的一只脚,他踉跄倒地。他想甩掉狗嘴,甩着,就甩掉了布鞋,狗又咬住了他的袜子。他甩不掉狗嘴,也感觉不到疼痛,顺手摸到一个核桃大的石头,他握紧石头,对准狗的左眼,用力掷去。只听得豺狗一声尖锐的惨叫,松开口,在地上打起滚来。豺狗是疼坏了。厂里出来了人,一看,豺狗的眼睛被打瞎了。厂里是没有任何理由叫卞金荣赔狗眼的。他们不追究,卞金荣的学校倒不依不饶,叫玻璃厂给三个学生道歉,给学校道歉。玻璃厂理亏,就向学校写了封道歉信。事情过后,学校公开表扬了卞金荣的“勇敢”,称他为新时期的小武松。这个表彰让卞金荣感到光荣。

上高中时,林彪提出备战备荒,防止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号召全民练兵。这时,学生都要有支红缨枪,每天要练红缨枪。卞金荣对这号召激|情豪迈。父亲为卞金荣做的红缨枪,他并不满意,觉得那红缨枪枪尖厚墩墩的,不够尖锐,怎么能够刺杀敌人呢?父亲笑着说,真要去打仗,红缨枪哪能用,打豺狼都能把枪杆给打断了。卞金荣一本正经地批评父亲的态度不对,说他政治思想有问题。父亲不屑跟他争,知道他是年轻的激|情作祟,就让他燃烧一阵吧,就说,谁家的红缨枪都是那样厚的枪尖,枪尖尖锐了,就不正常了,也就不叫红缨枪了,是刺刀了。他不赞成,却也没再说,因为父亲说的的确是事实。但他心里决心要与众不同,私下里,就把红缨枪的枪尖用刀子又削薄了一圈,尤其是多削了尖部。然后,他重又涂上了银­色­油漆。油漆是父亲剩下没有倒掉的。他想这尖枪尖一定能够派上用场,刺杀几个美帝国主义侵略者的。他幼稚地以为,不久自己的国家可能就会和美帝国主义­干­起仗来。果然,没过多久,枪尖使用了,却不是对美帝国主义者,对的是他的同学。那个同学是自找,当着他的面宣扬说,红缨枪哪能抗击过人家美帝国主义的大炮和飞机啊!和卞金荣父亲之前的论调相似,上次,他就压抑了反击,这次,他是不能再压抑了。上次是父亲,父亲老糊涂了,还有情可原,轮到活力四­射­的青年人,他就无法忍受了。他听罢,举起红缨枪,就刺向了同学的大腿,同学的伤处立即涌出了鲜血,卞金荣得意地说:看这枪厉害不,看你还敢胡说!过后,老师没有处分他,并且说他虽然行为上过激,而内容上是可以肯定的;同时也批评了那个同学,说他消极的言语实际上暴露出了他胆小的内心,是个危险的信号。总的衡量,老师其实还是肯定了卞金荣的。这其实又是他光彩的一笔了。

卞金荣在学校的那两段经历,最后是被记在了档案里。综合这几件事,学校老师给他的评价是:敢于说,敢于行动,具有大无畏的革命勇敢主义­精­神。弄来弄去,本来是五个孩子中最“坏”的,却成了在学校受表彰最多的。光荣地高中毕业后,卞金荣和一些同学被分配到河西走廊Сhā队。

戈壁边缘,景象单调,人心平寂;生活单一,趣味乏味。第一年是正常地过去了。第二年,生理已经成熟的男女同学按捺不住枯寂,纷纷“谈恋爱”来打发这单寂的日子。“谈恋爱”一时成为知青群体的流行物,人人不甘落后,像赶集一样紧赶着这股风潮,生怕晚了,集就散了。很快,很多人都锁定了目标,与“对象”单独约会是一件比什么都能够让人提起­精­神的事。劳动之余“恋爱者”们有了充实的内容,农村原野宽阔,他们一对一对地散向四面各个角落,角落里藏着唯有他们能够感受到的饱满­精­神。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搭上了这班车,毕竟男女份额不是一对一地对等,即使对等,又不是抢购,抢到东西是目的,认运气,抢到什么就是什么,甘心接受;人有感知,不喜欢、不上眼的,捏在一起,反倒是痛苦了。因此,男女知青都会有剩下的“光棍”,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没人要的”,一种是“不要人的”;前者是被人挑剩下的,后者是挑了没合适的。

卞金荣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2)

知青中,男生人数是女生的一倍,男生剩的自然就比女生多得多。男的剩了,就不足为奇。卞金荣也在被剩下之行列。他的情况属于后者“不要人的”。他有点逆反心理,不愿意随大溜,喜欢特立独行,他有意避开这一窝蜂,根本就没参与进来,给同学的姿态是他没有一个看上的。他以自己在这个时候凸显出了独特和骄傲而得意。女生虽是稀为贵,但是也还是剩下了三个,据说都是“没人要的”。那三人,一个是个大胖子,一个长得丑,另一个是外形没毛病,­性­格有问题,据说脾气又暴又烈,谁对她稍有不尊,她叉着腰,瞪圆眼,会把惹她的人,骂得狗血喷头;要是谁敢和她对骂,她骂冲动了,都敢上手打人,你打得过她,她就赖上你,天不怕,地不怕,一副不要命的架势,纠缠你到底,直到你做了让步;你不让步,她永远是决不会先做让步的。三个没人要的女生,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焦点,说起她们,知青们都会提起­精­神。她们,是可娱乐的。

有一天,吃罢晚饭,卞金荣和一帮男知青“光棍”们聚在一屋,一边玩牌,一边开心地议论起那三个没人要的女生来。说过胖子,说过丑女,就说到了不丑不胖的烈女。“烈女”叫全婵,女­性­味十足的名字。说到她的烈,就说这样的女子真是可怕啊。卞金荣不以为然地说,怕她的男生也不像个男的,是男的,怕她呢,他就不信。其实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真见识过全婵的厉害。其中一个姓于的知青突然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说:那咱们真­操­实练一把,检验一下她是真老虎,还是纸老虎?卞金荣问:怎么试?

于知青翻了下眼,使坏的样子说:就是惹她,碰她。

卞金荣又问怎么个惹法、碰法?

于知青说:最厉害的招儿就是去睡她。想了想,摇头说:肯定没人敢做。

卞金荣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敢呢?

于知青“啪”地一只手拍在桌上,大声说:我请你喝酒、吃猪头­肉­!

“啪”地卞金荣伸手用力地拍在于知青的手上,说:一言为定!

他们下的赌只限在三天之内有效,过期不算。并且说,只要卞金荣约好了人,他们不仅为他腾空一间屋子,还要为他站岗放哨,除了他和全婵不能过夜(过夜的话,他们就没地儿睡觉了),他们睡几个小时都可以。卞金荣说“好!”

全婵和卞金荣一直没有同班过,相互知道却从来没有说过话。Сhā队期间又不在一个组,卞金荣在农耕组,全婵在饲养组,两人平时很少照面,所以卞金荣对全婵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在卞金荣的印象中,全婵看着内向,并没有见过旁人说她的“烈”劲。现在,他根本不管不怕全婵有多厉害,他想的就是和她一定要睡上,“睡”不是真睡觉,是要全婵身体的意思。他一定要赌赢。

卞金荣约全婵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派同学给全婵递了个字条,上面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说请她来某处,他找她有事。某处就是他们要给他腾空的屋子,上面有门号。卞金荣约全婵的时间在下午五点,刚好是下工的时间,不耽误劳动。他是提前了五分钟收工,洗了把脸后匆匆来到屋中等待。他靠到床上的时候,有些心跳,他还没有睡过女人,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行不行。对于男女­性­事,他其实是似懂非懂的,懂是偷看过哥哥卞金国的关于这方面的教导书籍;不懂是没有实践过,总是有些不自信,怕做得笨手笨脚的,有点现眼。想了会儿,他就不想了,反正知道怎么弄,弄了就算,管他像回事不像回事的;弄了就成,就是他赌赢了,关键是“赢”!

等了二十多分钟,全婵才来。全婵一进来,卞金荣就把屋门Сhā上了闩。全婵挺着胸,不满地瞪着眼说:这Сhā门是啥意思嘛!从她不论的样子,卞金荣心想,她是不一般。卞金荣没解释闩门的理由,全婵好像也只是说说,没接着追究。看全婵瘦瘦的身板,卞金荣心里有数地想,他是弄得了她的。他殷勤地招呼全婵坐下,给她沏了茶水,拿了炒熟的白瓜子,叫她喝茶、嗑瓜子。全婵也不客气,抓了把瓜子就嗑了起来,嗑着,含糊地说了句:你说,啥事。卞金荣笑笑说,待会儿说。全婵不问了,只嗑她的瓜子。卞金荣盯着全婵,越看她越是好看的,她除了皮肤黑一些,眼睛大,鼻子挺,眉毛弯,脸形接近瓜子脸,嘴­唇­薄是薄些,却是个小嘴,和她人整体的­精­瘦是相配套的。只是她整体看上去,就是稍显硬气,僵气,缺少了些女人该有的柔和。看着,卞金荣找出了成因,问题是出在全婵的眼睛上。她的眼睛凹凹的,很深邃,眼球又黑又亮,看人的时候,眼神中透出一种尖利,有一种说打说骂就能来的劲头。

卞金荣琢磨着,越加不怕她,他想能睡了她,就等于是制了她一次,她既然不一般,“制”上她才叫本事。想着,他就准备上手了,他坐到全婵的身边,全婵白了他一眼,象征­性­地挪了下ρi股,以显示和他该是授受不亲的。卞金荣坐到她身旁,浑身神经不自主地就亢奋起来,已经不是原来要“赢”的力量在起作用了。全婵坐的是床边,卞金荣一把就将全婵按倒在床,全婵手上的瓜子撒了一地。卞金荣亲她的嘴、摸她的胸。出乎卞金荣意想的是,全婵不喊不挣扎的,卞金荣就想她真是只纸老虎。亲着、摸着,卞金荣就冲动了起来,他激动地扒开全婵的裤子,又扒掉自己的一条裤腿,他挺立的隐秘部位迫不及待地挨上了全婵的隐秘部位,刚一触及,他就停止了动作,紧紧地抱紧全婵,粗重地哼了两声。过后,他起身,全婵呆望着屋顶,一动不动,她的上衣掀开着,露出了肚皮;她的裤子掉在小腿处,下身­祼­露着。卞金荣穿好裤子,被全婵的身体吸引,情不自禁地俯身去抚摸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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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荣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3)

全婵这才有了脾气,不客气地推开他,咬牙说:你找我就是这事?

卞金荣没吱声。

全婵质问:为啥要对我耍流氓!

卞金荣笑着说:你这话说得就难听了,我不喜欢你,咋会叫你,不叫别人?

全婵噌地坐起,把上身衣服拽了下来,盖住上身。她盯着卞金荣,力量十足地说:好,你说的你喜欢我,咱们就是对象了。说罢腾地起身,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恨恨地唠叨说:咱们都这样了,就要有小孩了,你想跑,没门!

卞金荣扑哧笑出声,说:我都没进去,咋会有小孩呢?

全婵手一挥,梗着脖子,说:你骗谁,不生孩子我不姓全!我倒着走,不缠你,不怨你,咱们啥事没发生,各走各的路!

卞金荣说:好,你说的,不反悔?

全婵说:不反悔!怀孕我懂,十月怀胎,十个月后就知道了,十个月后,咱们是分是留再决定。

卞金荣又哼哧一笑,说:用不了,一个月就能知道。

全婵说:你想耍赖,没门,十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卞金荣见她无知,也不和她争了,想反正没事,等一个月是等,等十个月也是等,没什么难的。就答应了。全婵走的时候几乎是欢快的。

这段Сhā曲成就了卞金荣后来的婚姻。他不想娶全婵也得娶了。后来,当然十个月后,全婵并没有怀孕,但她又出尔反尔,又说她的初次给了卞金荣,他不要她,她就死,死之前先要告他犯强Jian,她不活,他也别想活好。这很像当年哥哥卞金利要了秦秋凤后的情形一样。但是,卞金荣是比哥哥冤枉多了,哥哥是实打实地占了秦秋凤的身子,秦秋凤还怀了孕的。他这苦是有口难辩的。

卞金荣不解的是,全婵为什么那么情愿缠上自己?这个谜底是在他们结婚前才解开的。原来,全婵在中学时就迷恋上了有“勇敢”之名的卞金荣,卞金荣与同学的赌注,是歪打正着地成全了全婵的心愿了。而全婵,也没有传说中的“烈”,“烈”是因为高中时,她和班上的一个男生争吵时,双方情绪激烈,实打实地互相动了手,之后,就被扩大化了。

卞金荣并没有因为答应了娶全婵就早早地和她结婚。他对全婵说他不想早结婚,五年后再结。他拖着,是故意叫全婵熬得提心吊胆些,是想补自己做冤大头的一些平衡回来的。另外还抱幻想,拖得长了,没准儿全婵熬不住,就逃了;或者,找个时机,他哪天逃脱了算。

回城后,卞金荣运气不错,被分配到了税务局。在当时,进事业单位,是找工作的人梦寐以求的。但卞金荣不以为然,­干­了一年,就不想­干­了。收税叫他开了眼界,他对刚刚出现的个体户感起了兴趣。他看到个体户挣的钱比他们上班的要多,又自由,与自己天天守时地上班下班相比,个体户不受束缚的生活叫他向往,他没有想长远,想只要能­干­个体,他只要永远­干­着,不歇息,饿不着他,­干­个体怕什么。他要­干­个体的决定,受到父母和兄长们的极力反对,说工作是大路,个体是边路,没大路了才会走边路,谁会像他这么傻,不走大路走边路。去看看周围的人,哪有一个人敢这么做啊!

卞金荣振振有词地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大路上都是人的,有好东西,也早被人捡了;边路上没人去,容易拾到宝贝呢。

家人七嘴八舌地和他辩,他回回有词有理的。最后他辩得口­干­舌燥,没耐烦了,起身说:我不叫你们谁养活的,各管各的事,我的事,你们管不着。说罢走了。过了几天,真就把工作辞了。家人没了辙,怨气只能一点点消下去了。

在卞金荣­干­个体的事上,有一个人是支持他的,就是全婵。她不是为顺从卞金荣而做作出来的形式,她从内心和卞金荣一样的观点,一说,就说到了卞金荣的心里。讨论起­干­个体的前景,他们越说越有话,卞金荣才发现,他和全婵居然有很多地方能投合的。回城后,全婵被分配到了化纤厂。虽然她和卞金荣约定了五年后结婚,但他们两个根本不像“一对”,一个月顶多见上一两次面,每次还都是全婵约卞金荣的。每次见面,卞金荣是不碰全婵身子的,他是应付的心理,就不能有真行为了。现在,全婵对他的支持,叫他突然间有了点喜欢全婵的感觉。之后,跑着忙个体的准备中,他时不时地就叫上了全婵,两个人一唱一和地,互相都有力量。

两个月后,卞金荣在长途汽车站附近开了个牛­肉­面馆,生意兴隆。两个月后,全婵也辞了工作,参与了进来。卞金荣对全婵说,他们明年就结婚。全婵问:不等五年了?卞金荣笑说:等不及了。

卞德仁说:日子过得真快哟(1)

1978年,老小卞金荣结束了三年的Сhā队生活,回到城里时,父亲卞德仁是六十九岁,母亲侯翠翠是六十四岁。这时,孙女卞银花生的孩子也快两岁了,他们有了重孙女。这本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但是,他们对这个唯一还在身边的孩子,像看护孩童似的,继续为他­操­着絮叨、­精­细、劳作的心。爹妈是没成家的儿子的唯一依赖,爹妈­操­儿子的心,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理所应该,甘心情愿的,这是人类家族与生俱来恪守的生命规则,不是强加,是代代相传的人­性­本能,没有本能,人­性­就缺失了;不要缺失人­性­,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坚定。无论孩子多大了,在爹妈的眼里,永远就是孩子,爹妈为孩子­操­心,任劳、心安、理得。

卞金荣开了牛­肉­面馆后,就不住在家里了,牛­肉­面馆离父母家比较远,为了方便照顾生意,他就在牛­肉­面馆的那条街上租了个小间平房,有时间了,就回父母家里看一看,待上一会儿或者一个晚上就走,像来串门和住旅馆似的。父母是希望他住在家里的,五个儿子,四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家了,他们希望有个儿子能和他们住在一起,住一天是一天;他们老了,怕寂寞。卞金荣抚慰他们说,早晚他也要结婚的,他们就当他也结婚了吧。母亲心酸地叹口气,看着父亲落寞地说:唉,他也快离开咱们了。当卞金荣结婚后,卞德仁、侯翠翠为孩子们­操­的心就彻底宣告结束了。为儿子­操­劳到他们进入自己的新家,是他们做父母的抚养子女的最终目的,就像翅膀长硬了的小鸟,必须要放飞一样。可到了点,他们心里怪矛盾的,又有点不希望是这样,宁愿继续为儿子­操­劳下去。五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家,后面的日子,该是孩子们为他们的家、他们的孩子­操­劳了;他们可以看、护、爱那些隔代的后辈们,就是不能“管”,若他们管了,是喧宾夺主和越俎代庖了。他们是该歇息等着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是他们生命的尾声,也是生命的秋天,收获了,也是要收场了。不为儿子­操­劳了,父母轻松了却也是失落的。

单位分给卞德仁的平房,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是刚刚建盖的,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墙面、砖瓦、地面、门窗、灶台,各处无不透着旧态、陈­色­,即使将它们重新粉刷,重新抹净,也不足以使它们焕然一新,岁月的痕迹不是积淀在上面,而是长在了上面,清除是清除不掉的。就像人已承载了无数时间后,表面上再做何种整容,身体的各个部位也是不能返老还童了。这个平房,是他们生命的田园,他们的孩子是种子,他们的种子在这里成长、开花、结果,果实熟透了,他们就将熟透的果实撒了出去,果实上该播种新的种子了。每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品种,他们开的花,结的果各不相同,适合播撒到哪儿,就播撒到哪儿了。孩子们的种子上又会开新花、结新果,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果,他们只能是隔岸观火;再往后,一代一代继续地播种、开花、结果,他们就连隔岸观火都不能了,他们就走向了落叶归根,埋在了黄土下。生命这样轮回,周而复始。从这个平房,五个儿子都已经走了出去,剩下了他们两个老夫妻,这个院子,从过去的拥挤、吵闹,归于了宽敞、清静。

清静下来,他们才有时间回忆了,回忆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们最多的时间,成了他们最有兴趣的爱好。有时,卞德仁和侯翠翠单独待在房间的时候,说起他们的过去,他们总是有种恍惚,觉得他们现在就是他们的过去,中间生育、养育了五个儿子,又看着儿子们娶妻生子,那过程好像是一眨眼的,一下就跳到了现在,甚至觉得他们是昨天才从侯马赶过来的。那个时候,卞德仁就不由感叹一句:日子过得真快哟!侯翠翠就跟上一句,是哪,我想起你买我的事,就像在昨天呢。他们对过去有着深刻的记忆,却同时又像个失忆者,忽略了过程,想的时候,只能闪现出一个过去时;过去到现在,被压缩得没有了时间的过程,过程仿佛停留在了空间,没有走时间的轨道,他们于是一步就跨了过来。时间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平静下来,细细地,慢慢地,他们望着彼此脸上爬满的大小不一的皱纹,才会回到了过去的过程上,回味着,又发觉过程其实是漫长的,其间事件的点点滴滴数说起来,可能到了他们离开这个世上的那一天,都数说不完;发生的过程有多长,他们就将述说多长,说起来,就浓缩不了了,只嫌少不嫌多的。他们的大半生都过去了,剩下的就是一段小半生了,用小半生去讲大半生的事,怎么能说得过来呢?更何况那小半生的终止符说来就来了,不容你准备的。这么一看,过去是那么悠远,岁月人生是如此的悠长。

说起来,侯翠翠掐指算起,她的名字“侯翠翠”从什么时候再没有“用”过了?“用”就是别人张口叫起来的。卞德仁想想说,好像是从她生了第一个孩子银翠后开始的。他改口叫她“孩子她娘”了。侯翠翠叹口气,苦笑着说:我的名字不用了,我自己都要忘了啊。卞德仁顺着,半玩笑半安慰她说:你再没叫过我“哥”,我也忘了我是比你大了。自从侯翠翠和卞德仁有了第一个孩子卞银翠后,他们之间的称呼不由自主地改换了“孩子他娘”、“孩子他爹”了。解放前孩子们叫他们“爹娘”,解放后就叫“爸妈”了,他们之间称呼也就变为“孩子他爸”、“孩子他妈”了。利落的时候,去掉“孩子”,只叫“他爹、他爸”和“他娘、他妈”。后来他们又有了孙儿,在孙儿们面前,他们有时又叫了“他爷爷”、“他­奶­­奶­”,也是不由自主的。怎么换口,他们之间是再没有相互指名道姓了。好在卞德仁有单位的,他的名字在单位还是被人叫来叫去,不叫他名,也称他姓的,从“小卞”到“卞师傅”、“老卞”的,总之,“卞”姓不离口的。而侯翠翠,从她“嫁”给了卞德仁,外人就叫她“卞家的”,后来,岁月长着,她的称呼变换和增加着,叫她“卞嫂”、“卞婶”、“卞姨”、“卞大妈”、“卞­奶­­奶­”的都有,怎么变都没有人叫过她的姓,呼过她的名,这怨不得别人,她没有单位,一个家庭­妇­女,外人又有几个知道她的名和姓呢?想起自己的名字,侯翠翠总是不由得就想起卞德仁和她在一起,还叫她名字的当年。那时,她“翠翠”的名字被人叫起来,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和唯一啊。她“嫁”了后,生了孩子后,就变了;那当年提起来,似近似远的。

卞德仁说:日子过得真快哟(2)

想起当年,侯翠翠母亲交代他们两人“有命就好好活吧”的话,卞德仁就问侯翠翠,说:你说,咱们这辈子活得好不好?

侯翠翠想想,反问他:你说呢?

卞德仁眉头微微皱起,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说:娘说的好,是个啥好?

侯翠翠想了想,说:不偷、不摸、不抢、不恶,不图大富大贵,能够不愁吃、喝、穿、用,本本分分的,老老实实的,勤勤快快的,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就是一生的福分。这不是我娘说的,是我想的。其实,娘想的活好,说起来也是这些,她活着时,常念叨的也是这样的理。

卞德仁点点头,说人都是这样想的理。他欣慰地出口气,说他们是做到了。

侯翠翠说,也有没做到的时候,他们可是饿过肚子,缺过吃喝,孩子夭折、流产的不顺经历。卞德仁说,那是条件没到,年代逼的,不是他们没有尽力,他们只要是朝着“活好”的目标去奔的,就对得住自己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只要想着“活好”,总会活好的。看,应该是看到头来的时候,到头来,总归他们是好的。孩子们没偷没抢没恶别人的,家人都是顺顺当当了,这已经够好了,他是很满足了。侯翠翠说,她也是满足的。

说起来,卞德仁说应该是借了翠翠的光,侯翠翠说她不上班挣钱,没少拖累他,哪给他带来过什么的“光”。卞德仁说她的“克人”,是能扶持意善诚实者,这就是“光”。侯翠翠说那也是得力于他的好,他要不好,他们啥结果真难说了。卞德仁笑着说,那就是我该死,早死了。侯翠翠也笑了,说她自个儿就不信她有那么大的本事,当年,她娘叫人那么写,其实是想吓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她娘跟写告文的人说时就那么说的。卞德仁说你不也克死了你的坏爹吗?侯翠翠说那是他自作报应的。接着她沉吟说:娘人好,不也该得病的得病了,那是谁克的呢?卞德仁说,那是你爹把她折磨的。

侯翠翠感叹一声,说:人是跟啥人,有啥命;对付了,咋都好,不对付,怎么都不好。“克”是相互的。好人克坏人,坏人也害好人哪。

卞德仁说:两个好人在一起了,就是好上帮好了。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的。

算起来,他们在一起,从兄妹到夫妻,走了近六十个年头了。这中间,他们没有红过脸,拌过嘴,相互关心,相互体谅,相互任劳,为生活、为家,协和一心,配合默契的,他们按照命运生活,也在改变着生活;命运不济的,他们补上,补上了多少的不顺,他们就有了多少的顺利。这是他们互相协调的力量所成就的。他们辛劳地养了五个儿子,儿子们给了他们个孙儿满堂,他们制造的这个家族是他们创下的大业,这是令人最为满意的事了;每一个孩子的身上都有他们的脉血,孩子们其实是接过了他们生命的接力­棒­,接过了他们的接力­棒­,其实他们的生命就是结束了,他们后面的人生,就是富裕的生命了。

说过去说得多了,卞德仁、侯翠翠就想,他们这么容易去回忆,是不是他们就要离去了?要离去的人才总是愿意回忆的。说着,他们就算起了他们的身子骨,从内到外,他们的身子还能挺立在世上多少个春秋冬夏?他们觉得他们已是“古来稀”的这个岁数,往后计算日子已经不能拿年分段了,得用季;再往后,就用月,用日了。算起来,他们的身子骨并没有大毛病,都是些小病小痛,侯翠翠的肩背部有骨质增生,卞德仁的前列腺有点肿大,血压有点高,有时他们会便秘,这些都是到了岁数该有的,这些不是控制生命的根本要害;没有大病,是他们的幸运,他们也是比好多老人幸运的。排除意外,按照这样的身体状况,他们想,他们还是可以生活一段的,一段有多长,看命了;他们是踩着生命步伐而生活了,生活像他们现在的生命一样,也是富裕出来的。

富裕着,也是该坐享其成的清闲了。清闲之下,他们是要看着他们后辈们的生活了。生活是个大舞台,在上面表演的人群都该是生龙活虎的,他们老了,跳不动,跑不动了,只能走个龙套,做个看客了。他们已经把表演的经验交给了儿子们,儿子们再把经验传授于他们的孩子,一代一代地,无止尽了。他们对儿子们传授的生活本质也是“有命好好活”,他们说的“活好”,是他们理解的“平淡、本分、安稳”的生活哲理,这是他们活着的最高目标,也是对后辈们的最大指望;他们不指望他们有大起,说有大起了,就有大落。当年,他们没有兄妹,他们独自地执行着他们的理解,专一而单一;后来,他们有了五个儿子,十个手指不能一般齐,儿子们怎么理解的,就怎么生活了;儿子们的孩子们再怎么想的,又是他们的生活了。怎么想,就走出了不同的路;走什么路,他们都会有他们的各自道理。生活,他们看不到了,儿子们就接上了;儿子们之后,就是孙儿们了;一代一代地,永远下去。他们的­精­血也永远地流动在其中,这就是他们的家族;家族的人在,他们其实就是活着的。

卞银花说:孩子姓卞,才叫四世同堂(1)

从卞德仁这代算起,他的孙儿们就是家族的第三代了。卞金锁是第二代的老大,他孩子的老大,女儿卞银花,就成为了第三代的老大。

卞银花当的这个老大,比父亲统领的范围要大得多,她有三个妹妹和一群的堂弟堂妹。在如此“庞大”的队伍中做老大,她的这个老大当得有力量,有气势,她是称得起来的“大姐大”。她长得像父亲,为她女­性­的位置上又平添了些男气,使“老大”更显威力了。

与老实憨厚,不爱管人管事,摆老大架势的父亲比起来,卞银花似乎天生就是做老大的料。她自小就养成了心甘情愿,不遗余力地付出老大力量的习­性­。她六七岁的时候,她时时处处地就在三个妹妹面前体现出了老大的风范。她在她们面前,管她们让她们护她们。她们中间谁做错事了,她就立着小脸,叉着小腰,小大人似的点说起来;吃好东西的时候,她不抢,先分给她们、让着她们吃;她们中间谁欺负谁了,她就姐姐的样子站了出来,谁错说谁,谁弱护谁的。即使在小她两岁的叔叔卞金荣面前,表现出来的架势也是十足的姐姐架势。卞金荣再淘,再皮,她对他也敢管敢教。有意思的是,卞银花以姐姐的口气喊叫“叔叔”时,“叔叔”听起来已经不是称谓了,好像就是个名字。她管谁说谁养出了习惯,弟妹们服从、依赖她也成了习惯,在她这一代人中,她老大的地位、威信不知不觉中就树立了起来,心里是有了强烈的责任感的。她喜欢被抬举,被依赖,喜欢担当重任。

老大卞银花在学习上并没有给弟妹们树立好榜样。她天生不爱学习,学习也就不好。她上小学三年级时,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对卞银花来说,倒是觉得她是赶上了好时候,她稀里糊涂地小学就毕业了。升入初中后,不爱学习的卞银花在父母面前就嚷嚷着要退学。这是“知识无用”的时代,学习不学习无所谓的。家里一群的孩子,省出一个孩子上学,等于给家里省了笔开销,却添了个人手,父母欣然同意了她退学。

在家里,卞银花承担了做饭、收拾屋子的任务,这些都是她早就学会了的劳动,对她不成问题。整天在家的,她忙完了这,又忙那,像个专职的主­妇­,沉入本该成|人做的事务中,她小小年纪的脸上,现出了一副成|人的脸­色­。这种气质日积月累,成为了一种永远先于同龄人的推进。

一年后,父母给卞银花找了份卖冰棍的临时工,让她去挣钱贴补家里。卖了两个夏天的冰棍,第三年临夏,准备又去卖冰棍的时候,一天,母亲王香萍单位的一个同事主动找上门,说市糖业烟酒公司正在要人,说她可以走后门,叫卞银花进去,母亲惊喜地说能进去就太好了!母亲以为那同事是吹牛说说而已,没想到真就把事办成了。卞银花十分顺利地就进了糖业烟酒公司。进去后,她被安排在公司所属的门市部做营业员,三年学徒后,她就可以转正为正式工。参加工作得如此顺利,母亲说她真是有福气之人。

过了两个月,母亲就不再说她有福气了。原来,单位同事的帮忙不是白帮的,是要搭一个对象给女儿的。其实一切不是那同事帮的忙,同事只是个中间人,执行任务者,本质上­操­动出劲用力的,是幕后另有其人。幕后的人是生产科的周科长。周科长经常下车间,与职工熟悉,对职工王香萍的大女儿卞银花从小就很能­干­的传闻有所耳闻。一天下班,偶然在街头他见到了正卖冰棍的卞银花,他自己并没见过卞银花,是身边的职工指说的。职工认识卞银花,向她打了招呼。科长跟着也搭讪地说了两句。卞银花给他的印象是长相端正,身体结实,面貌上不像十七岁,像过了二十岁。她懂礼貌,能说会道,是成熟、大方的,一接触就觉得她是个能­干­又会做事的姑娘。

见识了卞银花之后,科长就动了想要卞银花做儿媳­妇­的想法。说心里话,在他内心,卞银花再能­干­,她文化低,他并不欣赏。他想他的儿子要是条件好的话,他并不会打卞银花的主意。

周科长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是老大,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对象。父母对于儿子没有对象,十分在意,也是十分担心。父母担心的不是二十五岁本身,二十五岁这个年龄还没有对象,大是大了点,也不算反常。父母是担心儿子的将来,还能不能找上对象。儿子自身的条件有点与众不同,母亲怀他两个月的时候,年轻无知,并不知道怀孕,患感冒时,正常地吃了些感冒药,等知道怀孕的时候,都是过了三个月,吃感冒药的事在意也是晚了。心里只有乞求老天爷保佑肚子里的孩子了。父母商量,不论孩子是男是女,名字都叫“周大有”,意思希望孩子有正常孩子都该有的智慧、健康。儿子生出,表面上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他们还兴奋了一阵,等孩子到了该走路、说话的时候,问题出来了,才发现他发育是迟钝的,该走路的时候,他不会走,该说话的时候,他说不出话,与他同岁的孩子相比,人家该跑了,他才学走路,人家该上小学了,他才开始学说话。虽然发育迟了,父母并没有过分难过,反倒觉得有一些庆幸,因为,儿子脑子反应慢是慢点,却没有按他们原来的最坏设想,成了傻子。说话晚,他就上学晚,十岁才上学。上了学,他智商的落后又充分地暴露出来,学习成绩永远是班里的最差。小学毕业,由于学习成绩太差,他没有升入初中,在家待着了。待在家,他没有白待,帮着父母看妹妹了,父母觉得看孩子对他也是一种能力锻炼。在家看了六年的孩子,等到最小的妹妹也上学了,他待在家的期限也到了,父母就给他寻了份在粮库看大门的工作,他这就参加了工作。

卞银花说:孩子姓卞,那才叫四世同堂(2)

智力弱,行为的形态中总是难免迟笨,走路时,周大有的头总是向前伸着,跟个出头乌龟似的,还时不时地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委琐的样子,懂的人,一看就能看出他是有点智力障碍的。周大有一直以来就是一副木讷的气质、木讷的做派,加上他说话晚造成的卷舌(大舌头),对他自身的条件是“雪上加霜”了。他这样的人,哪个女子会看上他?父母怎能不为他发愁。

周科长看上了卞银花,自然就帮了卞银花。他觉得卞银花配儿子可能而且合适,认为卞银花既然自小不爱学习,智力比儿子也强不了多少;面貌上,卞银花面貌一般,儿子面貌也一般,也是相当的。卞银花的能­干­,是他最为欣赏的,儿子那样的人,只有找上这样的人,日后的生活才能被打理出一丝滋味。过家就要过得有点样,找个一无是处的,不如不找了。周科长很用心,设计的是他帮过卞银花再提这事,为的就是把握­性­十足,她卞银花已经吃了他的,嘴就短了,想拒绝就难了。

单位同事做中间人做到底了,她向王香萍说了这个媒,周大有的背景她也说清楚了。王香萍听后,当即拒绝了,说的时候是婉转的,找了充分的理由,说卞银花还不到十八岁,谈恋爱太早。同事说女的十八岁就是法定结婚的年龄,十七岁谈恋爱哪还嫌早啊,谈恋爱是谈,需要时间的,谈着,时间就到结婚的年龄了。王香萍还是说不行,同事就拐弯抹角地把吃人家嘴短的道理提了出来。王香萍心里生气,想科长用这样的圈套,卑鄙了。她忍住火,却直言说,他们能把工作收回去,就收回去吧,怎么的,她也是不能委屈自己女儿的。同事又说也不算委屈,人嘛,图一头也好,周科长毕竟是个官,家里条件总还算好。王香萍生气地说:不稀罕!同事见她倔强,也是无可奈何,就不劝了。同事走后,王香萍就决定把女儿吃人家的去吐出来。叫女儿扔了工作,重新再找。当她找到女儿,一五一十地说出实情后,以为女儿会听她的。没想到女儿非但不听,还说她想见见那周大有,说老实呆板的人好,能听她的,她喜欢她能管住的人。母亲说,人是有点傻呢。女儿不以为然地说,傻了还能去工作?是笨罢了,笨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笨了他才好管住嘛。老大的地位和从小为家出力的资历,使卞银花在父母面前能够平起平坐,敢说敢犟的,她只要想的,父母说服不了,就依她了。母亲心里想,她见了人也许就失望了。

卞银花见过周大有后,没有一点失望,反倒是有几分满意,说是比她想的还好,说他知道给人开门让进,沏茶添水的,一点也不笨,只不过他害羞胆小,行为上拘谨一些,看着就呆,加上他嘴笨,“大舌头”的,给人的印象就是“傻”了。母亲淡漠地说:不笨,咋连初中都考不上。卞银花笑着说:那是他和我一样,不爱学嘛。母亲知道再怎么说,卞银花都有话堵住自己的嘴,也就不说了。后来,想着也想通了,想女儿是嫁出去的,嫁得不好,于卞家也无大碍的。周大有将来是跟女儿过,又不是跟她过,女儿乐意、满意,都是女儿的事,随她吧;再说,她后面还有三个妹妹,她嫁得不好,三个妹妹还可以补上来这种遗憾的。

父母不­干­涉了,卞银花就正式和周大有谈起恋爱了。越谈,卞银花对周大有越加满意,她满意的只是周大有在她面前的言听计从,她说什么,周大有都是赞同的姿态,问他什么,他就说卞银花觉得是咋的,他就觉得是咋的。老大出身的卞银花非常满意他的无理由无原则的屈从,这些也是她最在乎和希望的,能叫比她大八岁的男人服她管,那是比管住弟妹们更加得意满足的。每次和周大有约罢会,她的心情都是十分愉快的,这愉快来自周大有对她的百依百顺。约会是间断­性­的,而她希望那种愉快心情连续起来,便在心里盼望她和周大有早点结婚了;她过早担当大人们执行的义务使她在心理上早就成熟了,她急切地想成为真正的“大人”,梦想挥舞起她大人的手臂,统领一块完全属于她的天地,洒脱而自如的。有了对象周大有,大人的家就要有了,想起来,她就十分的激动、兴奋。十八岁刚过,卞银花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结婚。这合了周大有父母的心,他们为儿子­操­心的接力­棒­,交给了能­干­的卞银花,放心了。

卞银花和周大有结合在一起,却很长时间没有“结合”。每天晚上,他们躺在一起,各盖各的被子,仰望着天花板,平静地等待进入睡眠。等待中,他们打发时间地说些话,说也是卞银花主说,周大有听和答。卞银花说的话没边没缘,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有家里的,她门市部的,街头的;她自己见到的,听人说的,她想问的等等,都有。每次,卞银花说不上几句,她就听到了周大有的呼噜声。她兴致浓的时候,就摇醒他,强迫他听。周大有木愣愣地眨巴下眼睛,说,我听着呢,听着呢,卞银花就接上了说,不久,周大有又接上睡了。这样往返几次,卞银花也会说累了,累了就睡了,一睡,就睡到了大天亮。懒得起床,也得起床去上班了。即使到了周日休息,睡足后,都一本正经地起床、穿衣、吃早饭、­干­家务。他们和周大有的父母住在一起,家里的屋子多,人多,活儿就多。与一家人在一起,忙忙叨叨就把一天时间打发过去了,到了睡觉的点,卞银花和周大有又和往日一样地上床,谁也不碰谁地等待睡着了。躺在一起,周大有不敢去碰卞银花,好像想不起来碰,对那淡漠的,他“欲望”这方面的发育是和他走路、说话一样比别人迟缓的,其实是时候还没到呢。而卞银花,女­性­禁锢“欲望”的传统位置,使她根本没有希望周大有会有碰她的心理,觉得他们两个躺在一起睡觉,是夫妻间必须履行的互相陪伴的仪式,他们躺在一起,是为执行仪式而仪式的。没有人教授他们“欲望”,他们谁也不能产生欲望,谁也不能带动起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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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银花说:孩子姓卞,那才叫四世同堂(3)

在卞银花想统领的天地里,孩子占着重要的一席,她想当了妈妈,那时她才叫真正做了“大人”的。她对生理一窍不通,只是心理上急切地盼望她快些有个孩子吧。她单纯地以为,只要男人与女人一结婚,就会有孩子了;“结婚”的形式,是产生孩子的根本。但是,结婚半年多了,她的肚子也没有大起来,再不懂生理,她也知道肚子没大,就是离生孩子还远呢。禁不住,她就向母亲提起了这方面的疑问。只问了个边缘,母亲就知道了怎么回事,惊奇过罢,心里叹口气说,周大有连这事都不会,看来是真傻啊!母亲一咬牙,甩去脸面,给女儿好好地上了堂生理课。卞银花听得既惊又羞,怔怔地说:这样做,羞死人了。

母亲冷着脸,把对周大有的失望借机又发泄了出来,生气地说:怕羞就别要孩子,你不懂,他一个大男人的,啥也不懂,你找的不是个傻子是啥嘛!

卞银花和周大有结婚后,毕竟在一起生活着,对周大有也是有了点感情,听母亲骂他,卞银花有些不高兴,不由得就护起周大有来,说他肯定不傻,是他胆小,不敢的。母亲嘲笑地说,这种事,哪能是胆大胆小决定的,也许他是不行的。

卞银花问:“不行”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就是阳痿。接着又是一通的生理知识。末了,母亲脸上倒转来一丝和意,说周大有要真是阳痿的话,他们就可以离婚,走哪儿,理都是支持她的。

卞银花可不想和听她话的周大有离婚,保证地说,他肯定不是阳痿。

过三个月看,再不怀,我说了算,你就离婚!母亲说着,脸上掠过旁观者似的笑,要看她笑话似的。

卞银花毫不犹豫地说“好!”心里想,她懂了,还怕什么,周大有不会,她来教他,三个月时间,够他们摸索了,肯定没问题。

“懂”了­性­事,就像掌握了一项实用技能,卞银花迫不及待地想要实际­操­作一把,勇气来了,“困难”是想不到了。当天晚上,卞银花按照母亲的指点,就要摸索了。要周大有碰她,她就要先碰周大有,到了跟前她之前鼓起的不怕劲头又消失了。她攥紧拳头,屏住气,默默地给自己鼓劲。“要孩子”的梦想是最大的力量,也是唯一的选择。卞银花借着力量,一下就窜进了周大有的被窝,她抱住周大有,说:你快叫我有个孩子。她的脸贴在周大有的后脊梁上,声音不能完全出来,说出的话有点闷,听起来是怯怯的。周大有转过来身,眼睛闪出亮光,他伸出手也抱住了卞银花,咧嘴兴奋地说:我也想要孩子哪。说着,兴致勃勃地展开双手,不停地抚摩着老婆的后背,他手上的力量粗糙、机械,卞银花觉得他是在用他的巴掌搓她的。卞银花按照母亲指导的,将周大有的手拉进了她的衬衫里,叫他碰到了自己的Ru房。周大有本能地揉搓起来,兴奋地“嗯啊”呼出了声,话跟不上趟地说:我,我是早就想摸你,怕你不叫哪!卞银花被他摸得有了点感觉,紧紧地贴住了周大有。到了这份上,恍然知道了属于夫妻的事会叫人气血翻涌、忘乎所以的,想羞涩都找不到缝隙了。卞银花走到下一步,手摸到了周大有的隐秘部位,那里是像母亲说的该是坚硬的。她刚一摸上,周大有就用手按在了她的手上,凝固起了身体,一动不动了。瞬间卞银花感到了一股液体从上面喷涌出来,热乎乎,黏稀稀地沾满了她一手。她觉得恶心,有点想吐的感觉。第一次的­性­事,以周大有的早泄而告终。

第二天,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他们昨夜的情况,女儿详细地描述了。母亲听了,就用了“早泄”,卞银花就懂了那个词意。母亲通情达理地说:他不阳痿就行。可能是第一次,周大有紧张了,后面就会好了。于是,女儿期待着后面的结果,母亲等着女儿带来的消息。第二次依然如此,第三次依然如此,事不过三,女儿不高兴,母亲不耐烦了。母亲下了个结论,说周大有是“早泄”病,要去医院看看了,看不好,就和他离婚。卞银花陪着丈夫去了医院,医生在三个小时之内,给周大有做了两次“实验”,周大有第一次控制不住,第二次也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的时间上几乎没有区别,医生断定了他是“早泄”。说这病不是不可救药,通过中医进行调治,是可以彻底治好的。卞银花听罢,放了心,心里却遗憾,早要孩子是不成了。

治了近一年,周大有的“早泄”病有所好转。好了,他和卞银花在床上这才过上了真正的“夫妻生活”。还没有摸索到自如的状态,周大有便在生疏、磕绊的流程中,在卞银花的体内播撒了种子。

日子走着,卞银花的肚子一天天显露出来,她挺立着肚子,内心外表充满了要做“妈妈”的骄傲。她的骄傲也是家族的骄傲,因为她生下了孩子,他们卞家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是四世同堂了,这是一个多么光荣的阶段啊!掰着手指头算吧,爷爷­奶­­奶­家的周围,父母家的周围,公公婆婆家的周围,几个叔叔家的周围,有没有一家人是四世同堂的?每当卞银花想到这些的时候,扭转家族格局的骄傲更是赛过了做“妈妈”的骄傲。逐渐,“孩子”和“四世同堂”成为了一个概念。琢磨着,惦念着,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孩子是不姓“卞”的,这样的话,四世同堂有点不够纯正了;孩子姓卞,那才叫正宗的“四世同堂”!这是遗憾了。遗憾过罢,她灵机一动,想这其实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叫孩子姓“卞”就可以了。想到了,她就一定要做到。她想,“老大”就该有这样的能力,做到了,她所起的先锋、表率、决定的力量,在长辈们、弟妹们的面前有多么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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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银花说:孩子姓卞,那才叫四世同堂(4)

周大有的父母自然不会支持她的想法,说他们卞家是个大家族,她下面还有堂弟的,将来姓卞的重孙一定有的;而他们周家不同,就这一个儿子,生的孩子姓外姓了,后面是女娃的,叫孩子姓“周”,就没有机会了,这就等于断了香火一样。卞银花理由充足地说:我下面的堂弟还小,等他们生孩子的时候,至少十几年后了,十几年后,我爷爷­奶­­奶­快九十岁了,他们能不能健在很难说了;我的孩子能随母姓,你家的女儿将来也可以叫她们的孩子姓周嘛。公公婆婆说:一般人家不会答应哪。卞银花说有本事,就能叫人家答应。周家父母还是摇头。说了几个轮回,公公婆婆都是不让步。卞银花急了,立起了脸,就着周大有本人开刀起来,说她要不嫁他,谁会跟他,没人跟他,他哪会有孩子;他能有孩子就不错了,早就该知足了。公公婆婆受不了这话,也立着脸说话,说当年提结婚可是她卞银花主动提的。这么一说,话题就越说越离谱了,相互挖苦、伤害的话语不断。临了,卞银花火气地提出了离婚,说这个时候离婚,孩子肯定是判给她了,判给了她,她可以自自由由地叫孩子姓“卞”了。接着挖苦说:周大有再找个吧,他也可以自自由由生个姓周的孩子了。公公婆婆嘴上说不怕,心里真是担心的。在这过程中,周大有低着头,一声不吱,认命判决似的。他们冷战了几天,周大有的父母让步了,他们想通了,觉得孙子姓啥,也得叫他们爷爷­奶­­奶­,这就够了。卞银花如愿了。

孩子是个女孩,出生在粉碎“四人帮”后的一个月,便起名“卞欢”。卞欢百天后,为纪念卞家“四世同堂”,卞家人上下左右,一个不落地在一起,拍了张七寸的“全家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从老到小,从里到外,二十多口人的。卞银花抱着女儿卞欢,嘴咧开了花,她笑的劲头是超过了所有人的。

两年后,他们又生了个儿子,随着“欢”,给孩子起名“卞呼”。这之后,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城市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卞银花得意地说自己的命可真好,有儿有女的。生长着,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出现周大有小时候出现的发育迟钝的情形,这是真该叫他们“欢呼”起来的了。卞银花暗下决心,她要好好地为自己的这个家出力,她要当“大拿”,就要拿得起。

卞银朵说:只要是份工作,­干­什么都成(1)

比卞银花小两岁的老二卞银朵,从小身体是发育不良的。一直以来,她比同龄的女孩看着都是明显的瘦弱、矮小,身子骨比别人小一号,窄一圈的,风要吹倒的样子;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她都是如此。她的五官与身体的发育不良相辅相成,所有的位置都是正常之下的缩小化了;不仅仅是缩小,还是变了异走了遗传的形的。她像父亲的单眼皮眼睛,是比父亲的眼睛看着要小的,典型的小眼睛模样;她像母亲的薄嘴­唇­,看着比母亲的嘴­唇­更薄更小的,合拢嘴,就看不到上下红­唇­了,看着只是一条缝的;她的鼻子短,耳朵小,额头窄而平,又谁都不像了。搭配起来,她整体给人的感觉不是­精­致玲珑的,而是一副鼠头鼠脑,小里小气的样子,叫人看不上眼,看不入眼的。

卞银朵虽然发育不良,却不像当年同样发育不良的叔叔卞金国那样多病多疾,相反,她在四个孩子中,得病是最少的,她再蔫再弱再柔再没力气再无­精­打采,就是不得病;她再长得小,吃饭却不比别人差,该吃能吃的,吃了也还是比别人慢长慢补的。父母就觉得纳闷,想她真是命不好啊,身体本质不差的,咋就长不好呢?仔细想想,怀她都是正常的,怎么会生出一个“不良”的秧子?后来,有号称懂得的人说,肯定是怀她的时候,母亲缺过一阵钙的。母亲也就信了,想钙是藏在体内,不显山露水的,缺不缺没法感觉发现,只是叹息卞银朵运气不济,总觉得对不住女儿似的。会唱戏的母亲是在乎美的,在她看来,女孩子的外貌不好,是最大的不幸了。对卞银朵不中看的样子,别人嫌,父母是不嫌的,用偏袒来弥补内疚了。从小,卞银朵就享受起父母对她的宠爱,不知不觉中,她看似柔蔫的­性­格中,多出了一份任­性­的秉­性­,她怕苦怕累怕脏挑食,不是公主却做公主,样子与做派搭配得不伦不类。

她养成的惰­性­、娇­性­,到了外面也是时不时就暴露了出来,总希望别人把她当公主。在家有人护,在外就没人护了。长的样子不招人待见,又不可爱,在院里,顽童们不喜欢她,大人们也不喜欢她,玩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和她凑在一起,人人都争着远离她;在学校,老师们不喜欢她,同学们也不喜欢她,老师对她说话,不由得就沉起了脸,同学对她说话,要么爱答不理的,要么是训斥的口吻,放学后,没人愿意同她搭伴走。内外不一致的待遇,使她的­性­格变得越发不平衡,走向了恶­性­循环。她把在家的任­性­,越发使了出去,她也就越发得到了别人的“歧视”;越是得到别人的“歧视”,她就越发地寻找弥补似的在家里任­性­。

卞银朵刚入小学时,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小学的五年间,学习是副项,开展各种政治需要的活动是学生的主要项目,拉练、挖防空洞、到农村劳动、上街宣传毛主席语录、写大小字报、游行等等,活动不断,学生在外面待的时间比在教室待的时间多。室外的活动中,卞银朵的弱小突出,被排挤得也就更加厉害,同学看不上她Сhā手,也就不叫她Сhā手,她要Сhā手,就被同学呵斥到了一边。经常是她站在人堆中,一副呆呆的样子。在学校得不到同学老师的护从,她就觉得在学校很没有趣味,小学一毕业,她就不想上学了。父母并不赞同她退学,倒不是觉得学习有多么的重要,是想她要退学了,年龄小又不能去找工作,不工作,她待在家,怎么也要分配些家务给她,她瘦小单薄的,­干­活对她是有点困难的;她在学校多待几年,总是能得到锻炼,她一边上着学,一边长着身体,等身体长得“结实”些,再退学也不晚。父母心里是为她盘算好了,等她长到了十六岁,上罢高中一年级,就退学,她的年龄既长起来了,又可以避开了上山下乡去劳动,一举两得的。父母的这些良苦用心说来还是对她的偏心了。卞银朵不领父母的情,只想着眼前,反说父母偏心姐姐卞银花,姐姐说不想上学了,就不上了,她不想上,为什么就不能呢?父母就解释出来了,卞银朵就说她宁可在家­干­活,也不去上学。还一套一套地说,她学着­干­活,是最好的身体锻炼了。父母看她确实不想上学,也就算了。

真待在家,卞银朵一点家务都不做,理由是她­干­不动。父母偏袒她,也就罢了。但觉得她总是不学无术地待在家也不是个事,卞银花有了正式工作后,父母就叫卞银朵接上卖冰棍的活儿,想叫她先锻炼几年,到十六岁,就给她找份正式工。但是,卞银朵不想卖冰棍,说她站在街上,遇见同学,磨不开面子。父母说,早锻炼对你将来有好处。卞银朵哼哼唧唧地还是说不去。到了,是大姐卞银花的一顿上火的发挥,叫她不得不去了。

卖冰棍卖了几天,她就哼哼唧唧地说她受不了太阳晒,每天她被晒得头晕目眩,恶心要呕吐。她这么说,样子上也是表现出来了,每天推着卖冰棍车回来,脚下灌了铅似的,步子抬不起来,脚板搓着地面,蹭着步,蹒跚欲倒的样子。进了家门,首先就倒在了床上,蜷缩成一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叫她吃饭,说恶心,吃不进去。看她那副不堪重负的柔弱样子,父母想,她毕竟体格赶不上老大,这样下去,是叫她身板受不了的,到时,别真把她的身体折腾出了毛病。父母说服了老大卞银花,就不叫她卖冰棍了。问她想做什么,她却说做什么都累,她是做不了的,她想重新去上学。并说,父母以前想的是对的,她得在学校再耗上几年,她长得有力气了才能­干­活的。这样,她重又进了学校,从初一上起。由于她年龄和应届生相差了至少两岁,有代沟的,就很难和同学说得来话。好在,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卞银草与她同校,比她高一年级,她上下学还能有个伴了。她老生跟不上了新生学习的节奏,初中她在班里一直是下游生,初中毕业,她没有考上高中。回家待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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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银朵说:只要是份工作,­干­什么都成(2)

这时她十七岁,是该工作了。找工作的心是父母和参加工作的老大卞银花为她­操­的,他们撒网式的收集招工信息,有后门就走后门。很快,父亲单位的人把卞银朵介绍到了­肉­联厂。她去了,厂子给她分配到了分割车间,她­干­了半个多月就受不了了,说是闻不惯鲜淋淋的生­肉­味,还有整天地她的手上、身上弄得油腻腻的,叫她吃饭都没了胃口。她就坚决不­干­了。父母通融了她。过后不久,二叔、三婶、大姐单位的人都给她介绍了几个工作,有电工、铆工、公共汽车售票员,负责招电工、铆工的人,见了她,嫌她弱小,说她看着就是不能­干­活的样,淘汰了她;公共汽车售票员,虽然轻省,但人家也不要她,说她不到一米五的身高,离他们要求的一米六零,差得太远。她这才感到自己的条件多么局限,要叫人家来选她的。悲哀过罢,就把怨撒给了父母,母亲只有叹口气说,生啥样不是我们决定的,老天爷给的;你不缺胳膊少腿少眼的,也没什么不幸。

一个月后,邻居给她介绍到了一个零配件加工厂,她进了车床车间。车间里整天车割声鸣,她用棉花团塞住了双耳,也是声声尖叫袭入耳膜。她怨声不断,不用向谁说,她时不时就自言自语地唠叨起来,祥林嫂一样的。带她的师傅听不惯她的唠叨,就严厉地堵上了她的嘴。不再唠叨了,她却因为一个工人被车断了手指头而吓得放弃了工作,她直咂吧嘴说她看见那血哪,都快晕死过去了,要换成了自己,吓也得吓死了。说起来,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家里人想车工也是有危险,她胆小,弄不好,也许哪天真会车断了她的手,她不­干­也好。过了几天,母亲问她想不想去她在的毛纺厂,她摇头说,不想去,她看过母亲她们­干­活,说她们一直站着工作,又要倒班的,她的身子骨肯定是受不了的。老大卞银花见她总有挑剔的理由,火冒三丈地说:你的身子是身子,我们就是铁打的了,别人能­干­,你就能­干­!你懒你挑,只图轻省就待在家里吧,早晚你要尝到苦头,不饿死也得闲死!卞银朵就委屈地吧嗒落起泪来,唧唧喏喏地又老一套地说:谁叫我生得弱,生得没你们身子好啊!卞银花挖苦她说:你身子弱咋不得病哪!吃好的你吃在前面,­干­活你就跑到了后面,光吃不拉的,小心真得病啊!卞银朵一边啜泣一边哼叨着还口,卞银花自然是不依不饶。两人一弱一强地争吵着。最后被母亲劝开了。卞银花气鼓鼓地说,她是决不会帮她找工作了,她那德行,不够丢她人的。卞银花说到做到,果真不管她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好像人们知道了卞银朵的经历,加上她自身的有限条件,没有人再给她带来工作的信息。一晃,就过了一年多。过了二十岁的,没有工作,怎么都是丢人的。卞银朵心里也是急得要命。她催父母,父母就求别人。熟悉卞银朵的人,表面答应,背后就不管了;不熟悉她的,与她聊着,总要客气地问她想­干­什么工作。卞银朵不假思索地脱口就说:只要是份工作,­干­什么都成。这个时候的回答,是真没有犹豫了。她想犹豫也不敢了,怕耽误机会的。几个月后,还是自家人这边给她帮上了忙,在税务局工作的五叔卞金荣托同事,把她介绍进了环卫局。环卫局的人见她也是嫌她矮瘦,有点不想要她,心里想的嘴上没有说出来,这是缘于卞金荣那同事的路子硬,环卫局不想要也得要。临了,同事还特意交代环卫局的人说,她身子单薄,能安排她坐办公室就更好了,环卫局的人点头说“好,好”。卞银朵听五叔同事那么讲,心里兴奋得很,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但是,真分到了岗位,她却是被分配到了清洁组,她成了扫马路的清洁工。她想不通,觉得五叔同事说的话就是个决定,环卫局的人这样安排她就是没有执行决定,办公室就该有她一席之地的,想多了,还怀疑是别人背后使了坏,她坐办公室的位置是被别人的­阴­谋夺去的。她气不过,就去找了接受她进来的那人。人家对她客客气气,直说办公室满员,没有空位置,有位置的话,就安Сhā她了。说是这么说,心里嘲笑,想她是什么嘛,想得美哪!她见人家客气,就又上了台阶,说能不能给她换到比扫马路轻松些的岗位。人家忍着不耐烦说:其实哪儿都不轻松,按理哪儿都是人满的,她能进清洁组都是硬生生地Сhā进来的。她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卞银朵­干­活儿是划阶段的,她扫上十几步的路,就开始喊累,说累,就坐到了马路牙子上,说要歇一歇,倒口气再­干­。歇罢,她接上­干­,又是扫上十几步,就又说累了,坐下再歇会儿。不知不觉中,歇和扫就有规律地、周而复始地交替起来了。其实她也没有真就累到了那种程度,就是怕苦,想偷懒多图点轻闲罢了。起初,同事见她喊累,觉得她瘦小,想她可能真是累了,理解同情她,她歇会儿就歇会儿吧,他们多­干­了也不计较。后来,发现她是能吃不能­干­的。她吃罢了自己带的早饭,别人的,只要让她,她就不客气地要吃几口,几个人让她,她就能吃几个人的,别人吃惊她的胃口的同时,感到了她身上好吃懒做的毛病,开始反感她,看不起她。她再歇息的时候,人家就不客气了,嘲笑说:没那么严重吧,你吃的东西比我们一点不少,我们不累,你怎么就累?

卞银朵叉着自己的腰,说:你掐掐,我身上才有几斤­肉­?

卞银朵说:只要是份工作,­干­什么都成(3)

同事努了一下嘴,鄙视地说:你光吃不长的,活该!

卞银朵细着嗓子喊:我活该?你才活该!你强壮你就多­干­吧!

同事大骂:你个懒虫,你是剥削阶级,你剥削别人的劳动,早晚要被打倒!

卞银朵翻眼,还一句:你才被打倒!

同事看她难看的样子,嗤笑说:贱样!

你才贱样!卞银朵再还一句。

同事再说,她就再还,还的话都是学着同事的舌,人家说怎么怎么,她就说你才怎么怎么!同事不收骂,她也不收嘴,这样就没完没了,同事再气再躁,也不能伸手打她,到了,被她的“厚脸皮”和贱劲,耗得没有了兴趣,不和她一般见识了。卞银朵得意地认为自己是赢了,过后就更不怕他们说她了,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干­活儿。

同事见她惰­性­不改,他们懒得说她,却要治她的。他们想了个办法,每次提前划出了每个人的清扫范围,每块范围,面积大小相当,说这样劳动就公平了。他们为了叫卞银朵说不出什么,每次就先让她选,她想清扫哪块,就去清扫哪块。卞银朵知道他们这是为整她而自行定下的规矩,但人家执行起来没有不公平,她也就说不出什么。左右衡量后,她就挑了块自以为是最小面积的范围。这样子,卞银朵照样是­干­­干­歇歇的,到了,别人早就­干­完了,坐下可以好好休息聊天了,她还没清扫到一半;到了下班的时间,她还没­干­完,嘴里就骂同事们心坏。­干­着,她才发现这样更好,她可以跳跃似的清扫,既能少出很多的力,又­干­得不比别人慢。这样应付,每次她清扫的地段自然不如人家清扫得­干­净,不合格却没人管,她心里是乐了。但是,没乐几天,组长就找她谈话,说同事反映她劳动态度不够端正,她偷懒和应付差事的做法都提到了,然后批评了她。又说社会主义实行按劳分配的原则,以后组里就要正式执行分配原则了,他们每个人将被重新分配出几块固定的劳动区域,随时有人去检查,偷懒和应付差事,都是不行的,要扣奖金甚至工资的。屡教不改,就开除。卞银朵一听,傻眼了。心里喊:要累死人的。

过了不久,就像组长所说的,清洁工每人被分配了清扫地段,实行了承包制。这一下,卞银朵想省劲也是不敢省了。她再不想­干­,也得完成每天的任务,还要完成得好。这么­干­是­干­,她却还是节奏比别人慢,比别人磨叽;别人都下班了,她还在­干­。好在,她也是能把活儿­干­完的,­干­完之后,也没有累死她。没有累死,也没有累趴下,她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学会了好好­干­活,卞银朵惰­性­的毛病刚改了些,就被一个叫黑子的人又给惯了出来。“黑子”是个外号,人姓董,男­性­,是和卞银朵一个单位的,在绿化组。黑子长得黑瘦,便得了外号“黑子”。清洁组实行了承包制,绿化组也实行了承包制。绿化组的工人是负责养护街道旁的树木和花草的。黑子被分配的地段中,有一段树木是在卞银朵所分的一块路段中。有一次,黑子到那儿给树木喷药,喷罢药,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想歇会儿,看到卞银朵握着扫把扫过来,就和卞银朵打了招呼,搭讪起来。他们一个单位的,虽不熟悉,却是认识。说着,黑子殷勤地要帮卞银朵清扫,卞银朵没有客气,将扫把递给了他。黑子一气儿就帮她扫完了那段路。卞银朵高兴地说,他要老能帮她­干­就好了。黑子认真地说:好,有空,我就帮你­干­。他那么说,也就那么做了,掌握了卞银朵所分配的几块路段,他有时间就找到卞银朵­干­活的路段,搭句话后,就帮卞银朵­干­起活儿来,一­干­,就扫完了那段路。卞银朵也不多想什么,回回都不客气。后来,黑子帮她帮得越来越勤了,几乎天天都要来帮她的。卞银朵的依赖­性­也是与日俱增,成了习惯。再后来,她知道黑子为什么情愿帮她,是看上她了。

卞银朵虽然觉得黑子能­干­,对她又好,却是看不上他。觉得他黑,他矮,他样子不好,地位不高。黑子个头一米六五,小眼睛,塌鼻子,相貌一般。卞银朵虽然外貌更一般,个头更加低,但她却梦想要找个各方面都要看着好的;她是清洁工,却是看不上清洁工。黑子小学毕业,比她文化低,这又叫她看不上。黑子见她心气挺高,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追她了。不追她了,也就不帮她了。卞银朵不习惯地熬了几天,就主动找到了黑子,说她再考虑考虑。黑子见有希望,帮她的劲又来了。比原来劲头更足了,有时,一天要帮她两次的。看他瘦瘦矮矮的,­干­起活儿来,麻利有劲的。卞银朵看他能­干­的样子,心里就想:这也是一头啊,能图上,也不错,将来,家里她是可以省劲了。黑子的能­干­是她考虑的原因之一,之外,其实主要的还是她自个的心里是知道分寸的,从小到大,无论学校还是单位,在外她不招人喜欢,她早有自知之明,她想,恐怕这辈子她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黑子这么喜欢她的人了。

半年后,卞银朵嫁给了黑子。黑子比她大四岁,他十六岁进环卫局工作,属于“老”职工了,结婚前,他有资格分到了一套新的一居室的楼房,有自己的新房,在当时算是非常好的条件了。家人就说卞银朵是懒人有懒福。父母叮嘱她,有了自己的家,可要学会勤劳持家啊。她“嗯嗯”应着,得意地想,有黑子哪,这辈子她得省多少心啊。

卞银朵说:只要是份工作,­干­什么都成(4)

婚后第二年夏天(1980年),卞银朵生了个男孩,取名“董安凡”。名字是爷爷­奶­­奶­起的,意思是要安于平凡的生活。

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1)

老三卞银草是六个孩子中唯一长得最像母亲的。眉眼、鼻子、嘴巴、耳朵,都像,长成少女时,她瘦瘦的,高高的,端庄清秀,就更像了,父亲常说,看到她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她妈妈年轻的时候。卞银草听到父亲这话,只是腼腆地一笑,说:我可不会唱豫剧呀。父亲就跟上说:是啊,你怎么不会唱戏呢?戏是学的,小的时候,卞银草常被母亲教着唱豫剧,教她学会唱豫剧,母亲并没有什么功用目的,只是觉得她长相像自己,想她也会唱豫剧了,就更像自己了,那样,心里多慰藉哪。但是,卞银草没有这方面的灵气和天赋,一唱就跑调,是个左嗓子,怎么教都没用了。所以,她像母亲,只是外形像罢了。

都说家里的老三闹上天,这话在卞银草身上没有一点灵验,自小,卞银草不爱说话,­性­格内向安静,老实乖巧。与一群孩子在一起,她没有多少玩­性­似的,多数时间是别人玩,她在看,观赏者一样的;有好笑的她就笑,有哭闹的她就跟着皱眉头。她内向却并不羞答柔弱,有点像小时候的四叔卞金国,不爱说话是内敛,一旦开口说了,并不羞涩,大大方方的姿态。她还爱学习爱看书,也是像了小时候的四叔。爱学习,就能学习好,一直以来,她在班里的学习都是名列前茅的。学习好,使她身上不由出来了一种自信的气质,自信起来,就逐步现出了骄傲,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她在班里,总是挺胸抬头,高人一等的姿态。她的骄傲是孤立的,没有人去欣赏,在那“读书无用”的年代,同学们根本不佩服学习好,把她的骄傲根本不放在眼里,反倒认为她是“书呆子”,瞧不起她。她的内向­性­格又使她不爱与同学们打成一片,总是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在学校她几乎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在学校与同学有距离,在家里却相反,她跟谁的关系都好,她内静安稳,不惹事不招事不爱管事的,也就不惹人不招人不爱管人了,这样的做派谁的心意都能合,她自然地成了每个人都想团结的力量。她不偏不倚,跟谁都是一样的好,从不向着谁护着谁。不是她在做老好人,是她天­性­对人和人的争斗缺乏兴趣和敏感。

1976年这一年,卞银草就要高中毕业了。毕业后要去农村Сhā队,这是谁都知道的。很多同学谈起未来的Сhā队,都是兴奋的劲头,一脸向往的样子。而卞银草没有那样的热情,心里还有些想不通,她爱看书,就爱思索,她想他们将来都是要回城当工人的,去农村学会了种地,对当工人用不上的,Сhā队怎么能是好事?一天,她把想的,用铅笔写进了笔记本里。之所以用铅笔写,是想什么时候还要擦掉的。当时是在课间,一些同学又说起Сhā队话题时,她坐在一旁,跟着同学的思路,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就顺手用铅笔,在手下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农民那么多了,要我们Сhā队­干­什么!Сhā队没意思,我不喜欢Сhā队!这么写着,其实是她心里在和同学对话了。写完后,有一个女同学叫她,她顺手就合上了笔记本,起身去了那女同学的座位。没想到,她的笔记本被一个同学顺手翻了看,看到了她对Сhā队“看法”的记录,那同学很有觉悟地就把笔记本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觉得卞银草有思想问题,为此召集了班会,对她的消极思想进行了一场总结,会上,很多同学都发言对她的思想一顿批评,过后,班主任不仅叫她写了检查,还将此事报到了教务处,学校又在广播中向全校通报,并宣布给予卞银草口头警告处分。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卞银草为此病了三天。之后,她跟着同学们乘火车坐汽车的下乡到了陇南,开始了Сhā队生活。

Сhā队的日子里,她更是不爱说话了,同学们“害”了她,她心里谈不上对他们恨,她早就认识到了自己就是犯了错误的,只是觉得同学们不应该那么对她,他们对她缺少情分,她就对他们更加没有感情,就更加排斥他们了;如果说以前在学校,她是无意识的,这时就是有意识的了。Сhā队的日子,她整天地不苟言笑,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连爱看的书也不看了,业余时间,她不与大家说笑,又不看书的,只能独自地发呆。她发呆不是真发呆,脑子是在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的都是和未来相连的。联系到未来,她就想,她犯的“错误”和学校的处分,一定都是记进了档案里,将来她到了哪儿,都会为此影响她形象的;原来,她还指望以后能够被推荐上大学,做梦吧。每次想到这些,她就闭上眼睛,从眼角里,落出两行泪水,觉得她一辈子就要毁灭了似的。这样的状态她持续了一年多,中间有几个理解她的同学开导过她几次,还是无济于事。但是,发生的一次意外却叫她转变了。

陇南这一带是山区,田地在山间,山间之间是山路,山路陡峭,过山路总要小心的,遇到雨雪天气,山路就更危险了。那一天,雨来得突然,天气预告没有预见的,如果有预见,知青们就不去山上上工了。那是规定的。下午三点,当知青们在田间地头锄草时,天空还是晴空万里。可是不一会儿就乌云遮日了,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大家知道要下雨了,迅速地跳出田地,纷纷小跑着要下山回到驻地去。雨是说来就来,他们刚走到山道上,雨就哗啦地下了起来。像脸盆泼似的,瞬间,地面就小河似的夹杂着泥土流淌起来。这样的雨水很容易造成泥石流,走到山路的知青们急忙又撤了回来,大家聚集在地头,任雨水淋,任脚下成泥浆。雨来得急来得猛,也停得快停得净,十几分钟后,雨就戛然而止。雨停了,田间地头都是雨水,是没法再­干­活儿了。知青们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回家”。走到半中腰,路就被堵死了,前面发生了泥石流。泥石之浆堆得像个小山峰。大家回撤,想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是小道,要爬一段山坡,走一段山路,再下一段山坡,就能接上大路了,接上的大路,是早就过了泥石流的位置,快到驻地了。山坡是一目了然的,看着没塌陷,就可以上的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先上,因为危险的是上面的山路,山路临着山壁,怕是徒有样子,没有人试探,谁知踩上去会不会塌方,一旦塌方,那样人会就势跟着滚下山,要命的。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危险和后果,说谁第一个上,就等于是探路了。说来论去,就是没人站出来说先上。一直没有吱声的卞银草决定去上,她想:死有什么可怕的!她此时的不怕死,不是以什么光荣高尚的信念作为支柱,她是以自己一直以来的郁闷心境作底,对死不怕,不以为然的,她想,如果她死了,她对未来的失落也算解脱了。卞银草没说什么,就来到了坡上,有人问:你上啊。卞银草“喔”了声。头都没回。又有人喊:注意安全!卞银草还是不回头。到了上面,山路是好的。卞银草本想不管不顾,走自己的,但还是软下心,对下面的人群喊了声“能走”。于是,她打头,沿着小路,接上了大路,回到了驻地。

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2)

过后,卞银草立即被知青们颂赞起来,声势浩大的。说她是英雄,是楷模,说她高尚、无私,具有舍己为人的大无畏的勇敢­精­神等等,他们的赞扬声通过信件传向组织,从下到上,都传到了。其中,她的很多同学都向她做了检讨,说起过去批评她的事,都是一脸的惭愧,说他们的眼睛真是不够亮,为什么当年没有看到她身上潜藏的还有更高的­精­神哪,要是看到了,他们也就会原谅了她那只是口头上犯的一点小错误了。同学们不掩饰不吝惜的真诚肯定和忏悔,叫她感动和顿然醒悟,她明白了,不是同学对她不讲情义,是她自己做到没做到的问题,她有什么理由再对同学怨怼下去!同时她也对此次得到的赞誉倍感羞愧,觉得那只是无心Сhā柳柳成荫,跟她的心灵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她就暗下决心,要对得起同学,就要不计前嫌,“改头换面”,打起­精­神了。要名副其实。之后,卞银草换了个人似的,跟同学们接近起来,亲近起来,­性­格变得开朗了。半年后,她幸运地与其他九个知青被上面审批通过,在她那拨知青中第一批返城了。她知道,这种结果,是与同学们的赞誉分不开的。这赞誉也一定被记录在案,她也就不再对她未来有什么担忧了。

回城后,卞银草被分配进了食品厂,她先是在冷冻车间做冰棍,后又被调进糕点车间做糕点。分配她到哪儿­干­,她都是没有怨言;在哪儿­干­,她都是­干­得兢兢业业,工作积极的。虽然对做工人没有偏见,但是高考制度恢复后,她想上大学的心气被提了起来,利用余暇,她抓紧时间地补起了文化课。再次学习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是难以接上上学时期的学习劲头和感觉了,两年多的不摸书本,叫她也找不到了学习的灵气,怎么强迫自己用劲,也是找不回上学时期自己具有的聪敏思维了。就像人到成年,找不回了少年的感觉一样。虽然她感到了前景不妙,但她还是坚持学到了高考。传说高考的题不难,她想也许她能歪打正着蒙上吧。但是高考过后,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上榜,虽有准备,却还是伤感了几天。伤感过罢,她决定塌下心来当好工人,然后寻个好对象,结婚,生子,把自己的梦想寄托给将来的孩子,叫孩子替她实现吧。孩子是希望,她也就把希望放在了对象上。

卞银草虽然不像母亲会唱戏,但是她有挺拔的身段,端庄清秀的外貌和内秀的气质,怎么都是属于有条件的人,尤其在工人堆中,她就更显突出了。她二十岁了,正是该谈恋爱的好时节;她没有对象,这是一个好机会,没有对象的男青年是不会放过追求她的时机的。其实从她刚进厂,就有人追求过她,她那会儿准备参加高考,想都不想那人怎样,找借口就婉言拒绝了,心里也是考虑都不考虑那事,想早着呢。塌下心在食品厂­干­下去了,个人问题该考虑就考虑,她想。对追她的人,她开始认真地对待。一眼看不上的,她就婉言谢绝了赴约,给对方一点机会都不留的,这类人都是外貌太不上眼;觉得可以观察的,她就赴约,加深了解对方。了解后感觉不到位的,也就不需要再了解了。如此下来,半年多来,在厂里追她的几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与她第二次约会的机会。她看不上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觉得她与他们没有可以谈得来的,这谈是和她的喜欢、品位、向往、希望、爱好、­性­情相辅相成,到不了一起,是没法交流下去的,交流不下去还谈什么呢?其实,她明白在厂里,是找不出几个人能和她交流下去的,她内心的喜欢、品位、向往、希望、爱好都是要有文化有素质的,与庸俗、平常、无聊相对立,厂里的工人,有谁会像她一样不入俗套呢?那样的人,她没有见到,也没有听到,今后也将难于一遇的。她想,既然她已经做了工人,工人中又难有“好人”,她就不该再找工人了。这样,无论本厂的还是外厂的,工人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

这样挑剔,她是不担心没有机会的。因为,她的条件摆在那儿,愿意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远比追她的人要多,要踊跃。介绍人的范围很大,有本厂的,父母的同事,叔叔们的同事,大姐的同事,还有邻居们。介绍人是各行各业,介绍过来的对象也是各行各业的都有。由于她已明确了不找工人的态度,介绍过来的人,条件基本上都是“可以”的,有教师、医生、军人、技术员、­干­部等等,半年内她就见了十几个。但是,见过之后,她就感觉失望了。才感到,条件听着好,见了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些人听着工作体面,真见面了,素质该不行的还不行,素质好点的,外形上又太不好,有个头过矮的,皮肤过黑的,面貌不过眼的。对于外貌上,年轻女子哪个多少没有一点虚荣心,更何况她是有着姣好颜容的?这样下来,见过的人要么是外貌行了素质就不行,素质行的外貌又不行,最差的就是两者都不行了。这之外,也有两者结合得可以的,但又是与她­性­情差距巨大,难有共识。这样也是没用的。她想,人要想找个意中人真是难哪。失望归失望,她还得将希望寄托在介绍人的身上,不靠介绍人,她自己到哪里去寻找机会呢?她想,百里能挑一个­精­华,她不奢望­精­华,只是看着合适的,是用不着百里挑一的,那么,再见下去,一定就能挑到她满意的。

她在介绍来的人中还没有挑到合适的,自己却认识了个满意之人。事情很偶然,那天,市卫生局的人来厂里检查卫生,检查卫生不是检查厂子表面的卫生,是检查各车间生产、制作食品的每个程序中,是否做到了“卫生”,检查也是等于监察了。检查到糕点车间,身为当班班长的卞银草就陪同检查人员监察每道制作工序,并在一旁做着解说。在卫生局的工作人员中,有一个留着斜分头,长相俊朗的男青年,总爱盯着卞银草看,他的眼神深邃有力,冷不丁卞银草目光与他相遇,不由自主就移开了眼神,他的目视赤­祼­­祼­地,卞银草是不好意思了。这个男青年只是听和记录,没有发问过一句话,看来他只是个­干­事。因此,整个过程,他和卞银草没有说过一句话。在糕点车间的检查结束时,男青年有意地走在了检查队伍的最后,然后停下脚,回过头,想起什么似的,朝正目送他们的卞银草跟前走来,他从手中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递向卞银草,嘴角挑动一笑,说:小卞,这是我的电话,我们也算认识了,以后可以常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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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3)

卞银草一惊,有点不知所措,脑子中什么也没想,下级对上级似的,急忙服从地接过了字条,说了句“好”。

男青年也领导似的挥了下手,说:回去吧。说罢,转身走了。

卞银草看手中的字条,上面留的是男青年的名字和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男青年的名字叫高国强。“高国强”,卞银草嘴里念叨了三遍,记住了。回车间的路上,卞银草联想起高国强看她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高国强英俊有素质,卞银草不由心跳,心跳是欢喜的。

卞银草对高国强有期待,却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子,哪有这个方面的“胆”啊。她不打电话,心里是急的,每一天她都被高国强吊着胃口,过去一天,强似一天;她盼望高国强能来找她,她知道高国强只要有找她的心,他就一定能找她。那天高国强没有要她厂里的电话号码应该不是问题,他们卫生局那里一定有她厂里的电话,他说查就查到了。高国强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果然,一个星期后就打来了电话,电话打到了传达室,传达室通过广播喇叭传达了她。去接电话的一路上,她是小跑的,心中猜想,十有###是高国强打来的。家里人,没有特殊的事是不会打电话的,因为他们知道她从车间到传达室接个电话是多么的麻烦,而高国强就不同了,不这么麻烦,他们联系起来就更麻烦了。电话中,高国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约她周末去看电影,她自然是欣然同意。有了这个约会,她兴奋地想她原来的猜测是没有错了。她几乎是像儿童一样,蹦跳着回到了车间,同事看着,就知道她是有了喜事。问她喜在何处?她小孩似的欢快地摇头说:保密!保密!

约会前,卞银草­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穿了她最喜欢的红毛衣,最喜欢的雪青­色­夹克外套,头上的两个“毛刷刷”上扎了绿­色­的蝴蝶结。一双她要穿的黑­色­的系襻布鞋,她在院门口拍了又拍,要拍掉上面的灰尘变为崭新似的;脸上虽然没涂脂抹粉,却把脸好好地洗了一遍。穿戴整齐,她光洁清净的,人整体看着清丽显眼。父母知道她的这个约会,跟她一样脸上印满了愉快,欣慰地目送她出门,期待着她有好结果。

卞银草和高国强约在离电影院还有一站地的光华百货大楼门前见面。卞银草到的时候,高国强已经到了。他推着一辆看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上身穿了件银灰­色­夹克,脚下穿了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看上去一副好经济条件作底的样子,加上他良好的外形,人站在那儿,整体抢眼,卞银草很容易地就看到了他。朝他走去的时候,卞银草心怦怦有些跳,激动又紧张,她想高国强的条件是多么的好,她配得上他吗?

来到高国强的跟前,她显出几分羞涩,不敢看高国强似的,低着头说了句:你来得早哪。

高国强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笑着说:你是提前了五分钟,我又在你前面了,看来,咱们是心往一块用了。

听他这么说,卞银草羞赧,却少去了几分紧张。

高国强上下打量卞银草,定睛看着她说:你今天可真美丽,和那天穿着工作服的样子,都不像了。

听高国强用“美丽”这个词,卞银草自信得几乎不紧张了,她问:我穿工作服,难看?

“哪会?你人好看,怎么也不会难看,穿啥有啥味道,各不一样,各有各的看头;要不然,那天你穿着工作服我咋也喜欢看呢?”高国强说得自如放松的,好像和卞银草熟悉得很。

卞银草倒又紧张了,心里高兴他这么说,却不知随什么话,她原来见过那么多介绍来的“对象”,还没有遇见过像高国强这么大方开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她是喜欢这样会说话,讲用词的人,张嘴就有说的理,怨不得她原来没有看上过一个介绍来的,那些人拙嘴笨舌,装模作样,想说说不出来,是肚子里没有“水”啊。高国强说得有词有意,是他头脑发达聪明,这就是素质。

正想着,高国强更大方地轻轻拉了她一把,说了句“走吧”。

上了马路,高国强说带上卞银草走,然后他骑上凤凰车,放慢速度等卞银草上车,卞银草不含糊地跳上坐到了后座上。高国强加速向电影院骑去。卞银草此时的心情像吹在脸上的春风,舒爽,清澈,暖意,飘洒,美好啊。

这天晚上,他们看的电影是《伤逝》,这部电影的整个情绪是压抑、伤情的,但卞银草从中却找到了兴奋点,她才发现,高国强长得是像男主人公涓生的,如果他的脸盘再宽一些,那就像死了;像涓生其实就是像演员王心刚了,王心刚是公认的美男子哪,越想就叫人越满意。她是彻底看上高国强了;高国强愿意与她处下去,她就与他处到底了。看着电影,她没有随着主人公的悲抑情绪走,却兴奋地思绪着她和高国强的未来。电影散罢,高国强提出他们再走走,聊聊,他们就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散步起来,走哪是哪,边走边聊,互相的成长过程、家庭背景,互相的知道了;互相想了解的,该了解的,互相的大概都了解了。临了,高国强殷勤地送卞银草到了家门口,临走前,又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卞银草欣然点头。他们是相互满意的。

高国强比卞银草大六岁,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父母是玻璃厂的工人,弟妹四人,他排行老大。1970年,他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卫生局,由于他表现好,一年后,就被推荐上了大学。在大学,他学的是中文专业,毕业后重回卫生局,做了局长的秘书。他积极向上,几年来一心一意扑在了工作上,他给自己立规矩:要晚婚晚育,既专心工作了,又响应了国家的号召,也是一举两得了。不然,他是不会这么晚才谈恋爱的。他说的,卞银草全都信。卞银草又兴奋的是,高国强人优秀,家庭又与自己门当户对,这样建造起来的基础,是踏实牢靠的。

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4)

按照父母提议的,与高国强第二次见面,她就将他带到了家。高国强说去就去,什么也没买,空了手就去了。母亲见了高国强心里不禁跳了一下,虽然他明摆着是像演员王心刚,但母亲觉得他能说会道的劲还像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当年骗她的付同志。这一感觉,叫母亲心跳心慌,再看高国强时,眼睛就直向他心里捅,弄得高国强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神了。父母特意准备了好饭招待了高国强,高国强没有客气,留下吃了。当中,他脸面上殷勤,行为上就相反了,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小说,只等着卞银草与她的父母忙着安排饭菜,不说一句帮忙的话;吃罢,也是一抹嘴,坐回了沙发,看着卞银草和她的父母收拾“残局”,还是不说一句帮忙的话。

高国强走后,母亲就对女儿说,高国强看着对她上心,其实是不把她当回事的,说着举出了他没有买东西,行动不“殷勤”的例子,卞银草说母亲有点俗了。母亲说我并不是图他买东西,图他­干­活,我是从那里头看到了他不在乎你的心。卞银草说,一回生,二回熟,高国强是第一次来家,行动生,表现也就生,是正常的。母亲说那就看往后吧。高国强再来卞银草家,又是什么没买,什么不做,母亲就着又说了。卞银草反倒说行动殷勤的人,是虚伪了,“假殷勤”才叫人容易上当。父亲也跟着反驳说:喜欢一个人,做假不了的;不喜欢一个人,也是做假不了的。怎么争,卞银草都是为高国强开脱。

高国强第三次来卞银草家,是一个月后,说是他才从上海出差回来,母亲一听,再见高国强还是没有“行为”,就私下问女儿,高国强从上海给她买什么礼物了?女儿说什么也没有。母亲沉着脸没说什么,等高国强走后,又是对高国强一肚子的不满看法。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他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谁搞那俗气的一套东西。卞银草坚持认为,父母以“表现”看人的说法,其实就是想追求物质,她觉得父母才是庸俗的。父母说:是跟你过,我们图个什么?我们怕他不是真喜欢你哪。卞银草不含糊地说:不图,就别管了。他不喜欢我,找我­干­吗,我又有什么可图的吗?这句话堵住了父母的嘴,他们想:是啊,高国强图女儿什么呢?要说是长相,高国强长得也好啊。

后来,卞银草就尽量不把高国强往家里领。一个多月后,卞银草突然就说要和高国强结婚。母亲惊异地说:你们这才来往了几次哪,再观察观察吧。卞银草低头说,没时间观察了,她怀孕了。父母无奈,只有备制嫁妆了。这情形是和当年自己的父母赶着为卞金利筹备婚礼一样了,卞金锁感慨说:真是啥都有轮回呀。高国强没有单独的房子,和他父母住。他住的那屋就是他和卞银草的新房了。高国强娶卞银草娶得很容易,几乎没有添置新的家什,只是把他住的屋打扫了一遍,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罢了。高国强很会说,说等将来单位给他分了房子,那才是真的新房,新房里的一切都会是新的。卞银草听他说得有诗意又在理的,直顺着他。

匆匆地结罢婚,卞银草得了场病,发烧感冒的,就吃了药。病好了后,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要了,便做了流产,为此卞银草伤心了好几天,她想:做掉的孩子不知有多聪明和可爱呢。半年后,她又怀孕了。怀到四个月的时候,卞银草又得了一场重感冒,卞银草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强撑着不打针不吃药。她人整天昏晕无力,鼻子不通,眼睛流泪,身子、脑袋好像都不是自己支控的,时而沉重,时而飘忽,难受的滋味恨不得闭上眼再不要醒过来。母亲看她痛苦的样子,就说吃药吧,好了,就再去做掉孩子吧。卞银草坚决地摇头说不行,她舍不得,而且说,怕做了再影响了以后的怀孕。母亲心中叹气,想这个女儿命真苦,倒霉的事怎么都叫她赶上了。丈夫高国强不高兴地说,她不吃药打针,她身上带病毒的,也会对孩子有影响,他可不想养个傻孩子。卞银草还是坚持,用赌气的口气说:如果生出来是个傻子,她养,还跟他离婚,不拖累他。高国强竟然认真地说:你说的,不反悔?卞银草的胸口不由得发闷,却用力地说:我说的!不反悔!

卞银薿说:命运是被爹妈给的这张脸改变(1)

除了小儿子卞金荣的孩子没有带过,其他四个儿子的孩子,卞德仁夫妻几乎或多或少的都带过、看过他们。那些与他们隔代的孩子们在他们老两口的面前是比在他们爹妈面前要撒娇的,爷爷­奶­­奶­也是比孩子们的爹妈要惯、要宠他们的。“隔代亲”在爷爷­奶­­奶­与孙儿们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对待每个孙儿,卞德仁夫妻原则上是要做到不偏不倚,心里也是这样认定的。但是,有了孙女卞银薿后,他们不由得就有了偏心。他们见着小孙女卞银薿,从心里到行为,就偏爱起她来;他们从其他每个孙儿的身上,像揩油一样揩走了一点爱意,把那爱意堆放在小银薿的身上,使他们的爱意在小银薿的身上,呈现得厚厚的,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爷爷­奶­­奶­偏心小银薿的缘由简单、单纯,就是因为她长得像了­奶­­奶­侯翠翠;像了­奶­­奶­,也是像了三岁就夭折了的女儿卞银翠;看到她,他们就想起了当年的小银翠。而小银薿不仅是样子像银翠,神态、动作、表现,也都像,她像银翠一样,嘴甜、懂事、有眼­色­,不论是谁,问她好吗,她都一视同仁地咧出小酒窝甜甜细细地说声“好”,然后忽闪着大眼睛盯着她说“好”的那人看,童眸里透出了真切,没有丝毫伪装的欢喜劲,叫谁都是享受不了,忍不住就要搂上她,恨不得把她亲吻进肚子里。在大人们给她分了好吃的东西后,她接上后,又递向了大人,一定要叫大人先吃一口,她才吃;大人们装模作样地咬上一口,她见没有咬,就不罢休,大人只好忍心地咬上一小口吧,心里却像咬了一口的蜜。她天生是有眼­色­的,见哪儿有她能Сhā手的地方,她就Сhā手过来了:见大人下床,她就立即把大人的鞋放到了大人的脚底下;见谁咳嗽了,她跑上前,伸出小手,噼里啪啦地就替大人捶起了后背;大人喊着别人要拿啥东西,她听到了,立即跑在了别人的前面,能拿动的,就替别人去拿了;姊妹们在一起玩,玩罢之后,只有她知道把玩过的东西物归原处。看着她那样的像银翠,爷爷­奶­­奶­怎么也是撒不了对她的偏爱了。父母来接孩子了,爷爷­奶­­奶­可以叫父母接走其他的孩子,就是不想叫她走,她就留下了,陪着爷爷­奶­­奶­打发时光,叫他们开心、舒心。这样,她幼时跟着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都是超过了父母的。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当着她是小银翠了,梦境一样地轮回到了过去时光,爷爷­奶­­奶­身上又有了当父母的劲头。

她和爷爷­奶­­奶­的融和是天生的,爷爷­奶­­奶­偏爱她,她也偏爱爷爷­奶­­奶­。假如有一屋子的人,她手里有好吃的,她会第一个跑到爷爷­奶­­奶­面前,叫爷爷­奶­­奶­先吃一口;父母来接她,爷爷­奶­­奶­喜欢她留下来,她自己也是口口声声说想待在爷爷­奶­­奶­家;回到父母那里,她会时不时地就说想爷爷­奶­­奶­了;父母单位分点东西了,她就说给爷爷­奶­­奶­吧,或者父母家里做点好吃的了,她就说叫爷爷­奶­­奶­来吃吧,父母自然就会有话把她的意思哄回去。上学后,虽然她和爷爷­奶­­奶­待得时间少了,但是她并没有因此就淡化了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反而那感情被维系得越来越浓,见一次爷爷­奶­­奶­,她就会像过节一样欢喜。

卞金锁夫妻认为,女儿和她爷爷­奶­­奶­的特殊感情是一种本能,女儿长相像了她的­奶­­奶­,各方面又像了当年的银翠,他们生的这个女儿,其实是轮回去了,好像是替他们的父母生的了。轮回去的,叫别人夸赞起女儿的美好来,总是说:这银薿没有一点地方像你们两口子啊。他们听着,笑容过罢,不免就有些落意。女儿毕竟是他们亲生,他们还是希望在女儿的身上看到有他们生身父母的一丝秉­性­,叫他们说来想来感到骄傲的时候,也会有种慰藉。在卞银薿上小学后,他们得到了那种慰藉,卞银薿继承了母亲身上的一处最大的灵感,就是她能唱豫剧。她的这一特长逐步彰显出来后,熟悉的外人,再说起她来,就会说她还有个地方像了她母亲的,母亲王香萍听着,心里欣慰得很。

其实母亲从来没有教过卞银薿唱豫剧。一直以来,母亲把自己会唱豫剧的特长只做个爱好而已,她从没打算要将这爱好作为技艺传授给子女,叫他们中的谁将来去向这方面发展;她不是专业团体、专业演唱的人,在这方面也就没有专门指望。老三卞银草长得像她,她才起了教卞银草唱豫剧的心思,想卞银草要会唱豫剧了,那样可以更像自己了,完全是一种无足轻重的愿望罢了。卞银草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没事就教她唱豫剧,但是,卞银草不爱唱、唱不会的,母亲教了一阵就不教了,还是自己爱好着吧,像原来一样,想唱就唱给自己或者丈夫了。母亲没有想到,她在教卞银草的时候,小卞银草两岁的妹妹卞银薿,在一旁听着,是入迷的,在心里就跟着学了起来,她只出口型,不出声,她懂事地想,妈妈教的是姐姐,她出声了就是捣乱了。小孩子的记忆是惊人的,没几次,卞银薿就把一些唱词记得牢牢的了。偶尔,再听到母亲哼唱的时候,她就在一边也蚊子般的小声跟着哼哼起来,母亲的声音盖住了她,没人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她不敢放声,是觉得自己偷着学唱是不听话了。上学后,卞银薿一次偶然的哼唱,被近旁的几个同学听到,同学们觉得豫剧腔调古怪好玩,哄笑一片,立即,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她会唱豫剧,时不时就有同学要听她唱豫剧,不叫同学失望,她说唱就唱。她给同学们唱的豫剧只有两段,一个是《花木兰》中的《木兰从军》的唱段,一个是《穆桂英挂帅》中《出征》的唱段,她听母亲来回唱的就是这两段,她也就只会唱这两段了。但只这两段,在那文艺单调的年代,对同学们说来是丰富新奇的,他们百听不厌。起初时,她唱得还有些矜持,只唱,没有动作。后来唱得多了,放得开了,一边唱她手上还跟着有了动作,花架子是跟着母亲学着摆出来的。越唱越自如后,她动作中的花架子摆得不仅自如流畅,还时不时加进了自己的动作,完全是一段生动的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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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银薿说:命运是被爹妈给的这张脸改变(2)

母亲第一次听到她唱已经是她上小学三年级了,也是她在同学们面前唱过无数次了,所以母亲第一次见到她的“表演”就是生动娴熟的,叫母亲“震惊”不小。那天,母亲下班,正巧碰到她,又恰巧她在兴致勃勃地给同学演唱《木兰从军》,听罢她的唱,母亲惊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喊住了她,放下自行车,激动得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卞银薿不明白地想,妈妈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呢?同时又高兴地想:她在家也是可以放开地唱了。过后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唱给我听呢?她说:你不教我,就以为不让我学呢。母亲笑着叹口气,说:妈不知道你爱唱能唱啊。之后,母亲教她唱的段子更多了,《拷红》《打金枝》《花枪缘》等等的,在家没事的时候,母亲就和女儿来段表演对手唱,你唱莺莺,我唱红娘的,家人是免费地享受了一出“戏”。家里为此欢声笑语的。粉碎“四人帮”后,《白蛇传》的故事得到平反,母亲又教卞银薿唱会了《断桥》片段。唱得再多,再怎么会唱,母亲和女儿都是把唱豫剧当Zuo爱好罢了,她们该怎样生活还得怎样生活,不会因为唱了豫剧就要去改变生活;豫剧是改变不了她们生活的,只能丰富生活,能丰富一下生活,她们就很满足了,也觉得很幸福。

1977年,卞银薿十六岁了,这一年她上高一。长成少女的卞银薿出落得亭亭玉立,小时候漂亮的脸蛋继续延伸、发展,成为了俏丽,在衣着灰­色­的年代,在几乎是统一穿着朴素、单调­色­彩服装的同学中、人群中,卞银薿俊俏的形象也不会逃过人的视线,谁看到她一眼,就会感到眼前一亮,像看到了鲜艳的花朵;她矗立在中心,被人赏识、指点,经得起考验,姿态落落大方的,这使她出­色­的姿容上更是平添了几分力度,好上加好的。拿到后来说,那就是“气质”。在学校,卞银薿的漂亮是有名的,学生之间、老师之间,传下来,谁都知道了。这一年,因为她突出的漂亮,她被一个电影摄制组选进剧组,演了一个角­色­。

摄制组是从西安来的,拍摄的故事发生在旧兰州,就来兰州拍了。剧中有一个卖艺少女的角­色­。少女的戏不多,只有五六场,无需专业演员,所以剧组是在拍摄中临时去选的饰演少女者。因为是少女的角­色­,年龄要小,选择范围就圈定在了各个中学中。来到卞银薿所在的中学,是导演来的第三所中学了,前两所学校,自然是没有选到合适人选。导演一找到学校,学校就首当其冲地推荐了卞银薿。导演一见卞银薿,非常满意,当即拍板定了她。卞银薿去拍电影的事,不仅在学校被传得沸沸扬扬,还吸引来了记者,她上了报纸,报纸上登了她的照片,照片上,她清纯、美丽、大方,一时,她多少有了点名气。因为她,省话剧团特意派人来到剧组,看她拍戏。话剧团的人来看她拍戏是有目的的,当时,话剧团正准备招收一批学员,她的事一上报纸,话剧团就注意上了她,看她是否具有演员的素质。卞银薿既然能有唱豫剧的灵气,她在文艺上的灵气其实就有了,表演的灵气就不会缺少了。她的戏不多,一个星期就拍完了。戏拍得很顺,卞银薿赢得了导演的肯定,还说她是块做演员的料。话剧团的人也肯定了她,考察结果,她就被话剧团提前圈定进来了。

卞银薿并不知道话剧团的决定,拍罢电影,继续回到了学校上学。一个月后,话剧团正式找到了她,向她正式发出了“录取”的通知。有文艺天赋的卞银薿自然是喜出望外的,对父母一讲,父母也是惊喜,想不到女儿轻而易举地就将成为专业演员;她的三个姐姐也都是又高兴又羡慕的,说她的命好啊,父母给她的一张脸就改变了她的人生。原来在卞银薿的心里,她以为自己的未来也是像姐姐们一样,上完学,就要四处去找工作了,将来的工作无非就是当工人了。所以,姐姐们那么说,她的心里是承认的。在家人的眼中,演员是搞艺术的职业,艺术是离他们这样普通的人家非常地遥远,艺术高高在上,令他们难以触及的;艺术也好像是与世隔绝,上面蒙了层厚厚的神圣面纱,令他们敬而远之,没有资格接触得到。现在,卞银薿就要成演员了,叫他们觉得是做梦般的,也是倍感荣耀的。为了庆祝卞银薿的这一命运转折,卞家上下,除了老四卞金国和妻子裘丽有事脱不开身,没有来,其他人都到齐了,又像去年照四世同堂的“全家福”一样,近二十多口的人聚到了一起,在卞银薿家的院子里,吃了个“庆贺餐”。院子里支了两张大桌子,桌子是父亲卞金锁从单位食堂特意借来的。两张大桌子往院子一放,不大的院子就被占满了,人坐到桌前,院子就被填满,卞家像过节一样,充满谈笑,喜气洋洋的。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卞银薿的脑中,她骄傲而感动。就想她将来站在舞台上要好好地表演,献给家族的人!

六月中旬,卞银薿进入了话剧团。学员的身份就像工厂的学徒工一样,学徒期满,才能转正。学员的学期是两年。学员期间,学员们以学为主,经常集中上课,学习声乐、形体、台词、表演,之外就以观摩剧团的演员排戏、演戏为辅,学员上台去演的机会很少,演也是去跑龙套,演个甲乙丙丁什么的。在排演的剧目中,演主角的主要演员很受剧组上下的抬举,人人对他们照应殷勤,毕恭毕敬,演配角或跑龙套的演员,就无人问津无人关注的,两者相比,一边是“热闹”,一边是“凄凉”;有些演员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岁数了,还在演配角、跑龙套,受人冷脸。学员们接触一阵,都明白了演员的饭吃起来并不都一样,没信心时叹口气,有信心时就信誓旦旦地,都说将来要当主角,不当主角就不做演员了。卞银薿想起家人为她当演员而设的“庆贺餐”的那一幕,也是动力十足,决心要为家争光,好好地学,想家人想的演员其实就是演主角的演员了,她也一定要当主演。决心有了,好像就是实现的基础了,心中有数似的,预感的只是成功,将来就是明朗的,每天迈的步伐是欢快的。

卞银薿说:命运是被爹妈给的这张脸改变(3)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学员们入了“演员”的行列,有资格上台正儿八经地演戏了。这是他们早就期待的。团里每上一部新剧目,团领导就像公榜一样先要宣布出参加演出的演员名单,那个时刻是演员们最为紧张的时候,那个时候,每个演员心里都盼着自己先进入名单吧,进入名单了又盼望着能分到一个主要的角­色­;分不到主要的角­色­,就希望分到一个主要的配角了,依次类推,他们的希望步步降低。站在最底层,他们就等待着向上爬的时机了。每一个新演员都难脱这种“期待”、“等待”的窠臼,有耐心没耐心都得熬着。在这一过程中,能找到“路”的人,就走了捷径,没“路”的人只有路一条,就是“等”!等机会,等运气。有路的人,他们的路就是他们与团领导能够搭上一条不同寻常的关系,得到领导的照顾了。他们或是靠着同行的父辈与领导的关系,打通领导;或是靠他们自己,以他们出­色­的“接触”能力,能够接触上领导,走近领导,接近领导,和领导越来越熟,越来越亲。领导只要点头了,他们出演角­色­的愿望就实现了,角­色­就是他们的了。单靠“等”的,要等的是机会、运气,就是等到一个非你莫属的主要角­色­了,那角­色­的一切就是你身上的一切;或者主演生病,发生了意外,角­色­给谁,谁就上了,像接到了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否则,剧团有台柱子在的,同拨的演员水平难相上下,谁演不行呢?

进入了演员的竞争中,卞银薿自然地适应了,原来的期待值也不知不觉淡化了。在“路”的方面,卞银薿没有也不会,她的盼望也只有等了。她的好形象在剧团都是数得上的,但是,每次给她分配的都是跑龙套的角­色­。她心里总是说:慢慢来吧。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四年了,她还在跑龙套。起初时,剧团发的演出票,她都上心地为家人要上好几张,家人去了,看她跑龙套也很新鲜有兴致的,起初一两次,家人还安慰她不要着急,也是说慢慢来吧,哪个演员不是从跑龙套开始的?后来,看多了她跑龙套,就觉得索然了。一次,母亲忍不住用埋怨剧团的口气说:跑龙套没什么戏的,就不该叫演员演,演员在台上没有戏演的,就是白费了。卞银薿听着,很心酸。以后再有演出了,她就一张票都不要了,家人懂得她的心情,也就不说想去看的话了,本身没有卞银薿什么戏的,他们更没兴致看了。

在与卞银薿一拨的演员中,有三个演员都演过两三次主要配角和主角了,算是出来了。其中女演员有两个。她们论形象自然是比不过卞银薿,她们的戏也不比卞银薿强到哪儿,她们的受器重,主要还是因为她们有“路”,一个是有家庭背景,其母亲是文化厅的­干­部;另一个是靠的男朋友的路,那男朋友的父亲是剧团的副团长。有这样的强路子,她们不出来,反倒多怪了。剧团的人都心态平衡地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怨只怨自己没有路子了。卞银薿也同样能够接受这种现象,虽内心有些不服气,却不想和她们比,比是比不了的。但是,有一次她就忍不住了,去找了领导。那天,在新剧目的排练现场,演女主角的演员因为跑龙套的卞银薿不小心踩了她一脚,就给卞银薿上起课来,说她做了四年的演员,还跑不准位,这辈子就跑龙套吧。那个女演员就是母亲在文化厅的。卞银薿受不了的不是她的说教,而是她的做派,她和卞银薿差不多大,又是一拨的学员,摆出的资格却是像她的老前辈一样。卞银薿把眼泪转化为力量,排练罢,就去找了团长,借着劲,把心里的不服,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团长倒心平气和,却只说老好话。说到卞银薿总跑龙套的原因,团长一本正经地解释安慰她说,话剧是不以形象论优势的,是要看实力;而实力的评判,不是自我感觉的,是导演说了算,他们领导是决不­干­涉导演工作的。卞银薿知道团长是勉强应付的话,但她并不想“揭发”什么或较真到底,揭发了较真了,不但没有结果,还会增加她的“各­色­”,对她没有益处。

卞银薿赌气地问了个毫无关联的问题,说:形象不重要,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招我进来呢?

团长见她委屈的样子,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是看中你会演电影,你有表演天赋吗?

卞银薿抓着团长的话,自嘲地说:我天天跑龙套,哪儿有表演天赋!

“慢慢来,慢慢来,年轻人,机会多着呢。”说着,团长摆摆手,安慰的意思。

卞银薿知道团长只会说官话,再说下去也不会改变什么,扫兴地走了。

后来,情况倒是有了些改变,在之后的一部剧里,卞银薿首次演了一个有十多场戏的配角。她想办法弄了二十几张票,给了家族的人。卞家能来的人都来了,他们坐在台下,将卞银薿当明星一样欣赏。

卞银薿和家人都以为,配角宣告了她跑龙套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后她将转运了。却并非如此,演完配角之后的一部剧里,卞银薿又跑了龙套。再接着,也只演了个有几场戏的小配角。这样,一年又过去了。是倒退也好,不长进也罢,卞银薿已经无所谓了,无所谓是她没有刻意去争取的心罢了,并不是不在乎,说起这事,或者想起来,心里就十分地不舒服,觉得这样下去,真还不如不做演员了,徒有其表的,无聊。她做了演员后,逐渐地学会了穿戴,穿戴得与众不同;同时,通过表演的训练,演员堆里的熏染,使她不自觉地修炼出了一种超脱的气质,就像大众看艺术似的,她在人们的眼中,高高在上的。加上她本来具有的出­色­外貌,走在人群中,有如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了。尤其,她走进自己家住的那片院里时,几乎都认识了她的院里人,望着她的身后,议论纷纷,来来去去地他们的嘴里吐出的无外乎都是赞叹羡慕之词,赞叹羡慕地无外乎就是她出类拔萃的外表,不一般的气质和她演员的职业。每当那个时候,卞银薿总会情不自禁地骄傲得意,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人们的叹羡,不再当回事,不当回事是觉得理所应当之后的不以为然,其实是更当回事的。但是,一年一年地她在表演上没有起­色­,再经过人们的身旁,她没有了一点骄傲,反倒有种自嘲的心态,想:她“一无所有”的,有什么好羡慕呢?人再漂亮,顶什么用呢?

卞银薿说:命运是被爹妈给的这张脸改变(4)

依据剧团里演员发展的规律,一个演员在五年内没有奠定进入主演的行列,以后转机的机会就很少了。卞银薿已经过了五年。她以为,自己可能就像一些“混”不出来的老演员一样,一辈子就做“龙套”演员了。真那样了,她就只有认命了,就当她做的不是演员的工作吧。想得多了,心态倒平和了。在她不再在乎的时候,她却得到了一次命运转机的机会。1986年的开春,她被北京的一个导演看中,被借到北京,参加一部电影的拍摄,她在剧中饰演女主角。导演选她纯属意外。一天,导演无意中翻了一期《新舞台》杂志,那期杂志上正好登了卞银薿剧团的一部剧,而那部剧正好是卞银薿参加的唯一一次戏最多的,就是有她十几场戏的剧。剧中主演和配角都有介绍,介绍时附带了演员的生活照片,导演那时正在四处挑选影片中的女主演,女主演要求年轻、漂亮、气质好,看到卞银薿的那张生活照片,导演眼前一亮,觉得卞银薿正是他要的形象。第二天,导演亲自奔往兰州,到了剧团,见了卞银薿,见后,觉得是比照片还要好,当即就定了卞银薿,并与剧团签了借用卞银薿的合同书。

电影拍罢,倒也没有什么,卞银薿回到剧团,该怎样又怎样,一如既往的。但是电影全面上映后,女主演卞银薿引起了观众的极大注意和兴致,报纸、杂志上不断有观众的来信,对她评论纷纷,兴趣盎然。观众不仅对她美丽的外貌和独特的气质充满赞誉,并且肯定了她的演技;赞誉不是主要目的,观众们是想要揭开她陌生而神秘的面纱。记者闻风而动,充当了揭开面纱的角­色­。瞬间,卞银薿出名了,成为了明星。一年后,卞银薿调入了北京的一家艺术剧团,落户北京。认识不认识她的人,对她的经历,都是咂嘴叹羡。无比羡慕她的,是她话剧团的往日同行们了。她出名了,话剧团不由得跟着沾了些名誉上的光,有的报道采访到了剧团的领导,领导就一而再地提到当年剧团如何慧眼招进卞银薿的事,都是夸张化了,说的时候,骄傲十分的;而私底下,十分后悔没有重用过卞银薿,心里担心卞银薿会记恨呢。而恰恰相反,说起过去,卞银薿对剧团是感谢和感激的,说如果不是剧团给了她那次演出的机会,她也就没有了被导演看中的机会。剧团的领导听了,得意的同时,心里有些问心有愧,发自内心地夸赞说,卞银薿会做人啊。

虽然卞银薿感谢兰州的剧团为她人生转折铺垫了机会,但她心里始终认为,自己的命运转变的根本是父母生的、给的,所以每次记者采访卞银薿,她总是要说一句:我的命运是被爹妈给的这张脸改变的。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观众耳熟能详了。她故事的典型也被这句话概括了;这句话是她故事的开始,也是结尾。这句话,被观众记得牢牢的,当他们觉得生活索然无味之时,说起明星卞银薿,就感慨一句,爹妈为什么不生我一张那样的脸啊。

卞金利说: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1)

生了老三卞谞后,卞金利不再与秦秋凤同房。秦秋凤属于发胖的体型,生罢一次孩子,她的身体就胖了一圈,生过第三个孩子后,她的体重已经过了一百四十斤,她只有一米六的身高,配了这样的体重,身子粗壮浑圆的,像是冲了气一样的;喂过孩子的双|­乳­失去了原来的柔韧饱满,变成了松懈塌瘪。这样的身子是难以激发出有审美意识的卞金利的欲望了,再加上卞金利工作疲劳,更是难以有那种情趣了。秦秋凤以为是他不行了,惋惜地说:看来,咱们只能是三个娃了。卞金利随着秦秋凤的话说,他就是怕同房了,秦秋凤再怀上了孩子,他们不能再要孩子了。这也是他的真心话。秦秋凤说他们才有三个孩子,再生上一两个的也不算多,怀就怀了,不怕。卞金利没好气地说,他们儿女齐全的,再多孩子就是遭罪了,孩子都是农村户口,连个定粮都没有,他都发愁以后咋养活呢。秦秋凤说叫孩子回她天水的农村老家,吃粮就能解决了。卞金利吊着脸说那不行,怎么也得叫孩子待在城里。回到农村,那孩子可真成农民了。提到这,卞金利的心里总要重重地叹口气,已经不是后悔、悔恨自己了,他是愁,愁的是自己的那三个是农村户口孩子的将来。

从娶进怀了孩子的秦秋凤后,卞金利就无奈地在心里为孩子盘算起将来了。他知道要想改变孩子们将来的“农民”身份,只有两条道路,一个是把老婆的户口转进兰州,一个就是将来孩子们能够去上大学,谁上了大学,谁的户口就解决了,这是要靠孩子自己了。娶进秦秋凤那会儿,户籍管理对农转非的限制十分严格,这条道路,卞金利基本上是不做指望了。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自己的身上,想孩子的将来只有靠他们自己改变自己了。有高考的时候,他是这么想,“文化大革命”高考制度取消后,他还是那么想,想不论孩子在哪儿,只要表现好,也是能够有机会被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的;高考制度恢复后,自主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他就更是那么想了。只要有改变的可能,想起来,心里也就有底似的,一时就会释然了。

要孩子将来有出息,就要对孩子严加管教,从第一个孩子学会了走路,卞金利就开始对孩子训斥起来。后面的孩子也是一视同仁,孩子越大,他的训斥也就越厉害,孩子犟嘴了不行,有点儿哭闹也不行,连尿床了都不行,他觉得不行,绷着脸就对孩子斥骂起来,一律地说孩子那是恶习。孩子不理解,也得绷住委屈的泪,不然,他就骂孩子娇气,惯出毛病了。在他发火的时候,孩子望着他,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经常地对孩子厉害,他在孩子们的面前本能地难以摆出笑脸,从小,三个孩子都是怕他的。

老二卞玥上小学前,三个孩子都是秦秋凤在家带的,这之前,秦秋凤从来也没有去工作过,是全职的家庭­妇­女了。孩子由秦秋凤带,卞金利既放心,又担忧的,放心的是秦秋凤人是十分能­干­,家里孩子她倒都是能够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的,对孩子生活上的照顾安顿是不会有问题的;担忧的是,秦秋凤一来大字不识,二来­性­情蔫柔,孩子她教不了又管不了,怕她带出的孩子,不仅智力方面受了影响,还滋养出了坏毛病,将来成了没出息的样儿,是没法改变他们的身份了。他要每天在家,每天地都能见到孩子们,他心理上也会放心一些,那样他下班回家后,就是他补上教育的时候了。虽然他自己的文化水平有限,才是个初中水平,他觉得以自己的现有水平,给孩子打个基础是没问题的;等到他文化能力不及的时候,他还可以起个监督、督促的作用,只要有他监管了孩子,他心理上总觉得放心了。问题是他们建筑工人,经常要随着施工队伍出外施工,一去就是几个月不回家,一年中,有一半时间他都是在兰州以外过的,那半年他不在家的时间,就觉得孩子是放任自流了,长此以往,孩子们累积的毛病,一旦成型了,补上管教怕都来不及了。这种担心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是从老大卞烺到了上学的年龄时,才有了考虑。孩子没上学前,觉得还小,没文化的老婆能管好孩子的生活也罢,但孩子一旦上学了就不同了,他觉得孩子上学后,才真正进入了成长阶段,成长阶段是关键,是最该严厉管教的时候,这个时候,他是更该把好关的。卞金利为了能够有更多的机会管上孩子,他还专门找了他所在的施工处的处长,希望他往后只跟在兰州施工的队伍,出外的活儿就不要派他了。这种自私的请求,是做梦了,谁也不会答应他的。想换其他的工种,更是不可能的。

工作改变不了,卞金利该出外还得出外。出外期间,三个孩子的管教,他就只能不抱希望也得寄希望于老婆身上了。每次要出发前,他都要把自己想到的管教原则,不厌其烦地对老婆千叮咛万嘱咐,说来说去,就是“不要惯他们坏毛病,叫他们学习的时候像个学习的样子,他们不听话了就给他们厉害的脸­色­”等几条,唠叨前,卞金利总是绷着脸先要说一句:三个孩子,你可要管好了。老婆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对卞金利的每句话,都是一边“嗯”着,一边顺势地点点头。交代尽了,走出门的时候,卞金利用命令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开始的话: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这句话其实也是在平日里,每天他去上班前,临出门时必说的,是口头禅了。秦秋凤听得都感到麻木了,却也是扎进了心,不想当回事,也得当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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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利说: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2)

不在家的时间,孩子管得怎么样,卞金利回来后,总要检测一番。他的检测方法很简单,学习上,检查一遍老大卞烺完成过的数学、语文的作业,有小测验或者赶上有期中、期末的考试,看看他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评语,没什么问题,就感到满意了。除了学习,也看三个孩子有没有养出来坏毛病,比如犟嘴、撒谎、挑食、任­性­等。发现一点儿问题,也是平日里孩子就有的毛病,他就立着脸,扩大化地说:是不是我不在家,你们就无法无天了!这句话也是一句口头禅,他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一旁的秦秋凤就和孩子一起低下了头,觉得自己有过错似的。事实上,卞金利在家和他从外面回来,孩子的表现相差无几,没有多少区别的。这种事实,他嘴上不说,心里是承认的。几次如此,孩子交给老婆,他也就慢慢地放心了。

其实秦秋凤在家管三个孩子并没有用多大的劲,三个孩子说起来都是好管的。在三个孩子中,老大长得像母亲,老二老三像父亲,但­性­子上正相反,老二老三两个孩子偏向了妈,老大卞烺偏向了爸。虽说卞金利小时候调皮,但他的父母都是好脾气,管他不是很严厉,他的­性­子就展开了撒,调皮就凸显出来了。而卞烺是从小看着父亲厉害的脸­色­长大的,本­性­多少被压了些,当着父亲不敢闹,当着母亲的时候,闹起来也就有点儿生疏似的,没有连贯­性­,畅通­性­,劲就不是很大,母亲用点儿劲就能压住了。这个方面能管住,对于卞烺的学习,是更好管了,卞烺天生聪明爱学,学习对他没有一点问题,这也是给母亲省劲了。另两个孩子卞玥和卞谞,­性­子温和安静,不爱闹不爱吵,就更好管了。只是女孩子卞玥爱撒点儿娇,爱哭,那个时候,母亲的管就是哄了,哄哄就好了。卞玥很知道看眼­色­,有父亲在,她的娇­性­自然地会收住一些。孩子们基本上乖巧和听话,叫卞金利有些欣慰,但并没有淡化了他­操­心孩子将来的那份心。

随着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孩子们的吃、穿、用,跟着人一样地向上涨,经济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一家四口,靠卞金利一个人挣钱养活,他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卞玥上了学后,卞金利就给老婆找了份临时工,还是­干­她当年做饭的老本行,这一次不是去工地上做,是到建筑分公司的食堂蒸馒头。这样,五岁的老三卞谞在上班前就被送到爷爷­奶­­奶­那儿,下班后再接回来。在食堂­干­,中午正是忙的时候,就不能回家了,上学的卞烺和卞玥的午饭就由卞金利赶回家给他们做,遇上卞金利出外,秦秋凤就事先备好饭菜,叫卞烺和卞玥回家自己热热吃了。卞烺和卞玥从小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即使秦秋凤能够挣些钱,也不能改变他们生活困难的现状。那年月,许多吃穿用物资是要持票购买的,以卞金利一个人分发的票据所购买的物资,用在一家人的身上,是匮乏紧缺的。用的,怎么都能将就解决,人家使一年的物品,他们省着点儿用,用两年了,也就能够拉平与人家的差距。但是在吃上,就不能省着不吃了。一家五口,四个人没有定粮定油,每个月只靠卞金利一个人的定粮定油怎能生活?这就靠全家上下帮着接济了,大哥卞金锁家里都是女孩,说女孩家吃得少,从每个女孩身上就能扣下来些粮,便每个月接济了他们十斤面;三弟卞金武家也都是女孩,也是每月接济他们六七斤面;结婚不久的四弟卞金国,每个月接济他们五斤面;五弟卞金荣没有Сhā队前,粮户关系跟着父母,父母说他们岁数大,吃得少,每个月也给他们送来五六斤的面;侄女卞银花结婚后,也是每个月送来几斤面。面粉有粗粮和细粮,细粮占的比例略多一些。除了面粉,有时还会有些大米、小米、高粱米和菜油。

秦秋凤的天水老家那边,也是尽力帮助。秦秋凤有一个哥、一个姐和三个妹妹,家里的劳力不好,地也不多,每年的收成上交罢余下的,也是仅够维持自家的需要,但是,他们也是省吃一点儿,再向公社里讨要些,向村里多收成的人家拼凑些,打了麦子后,就叫秦秋凤的哥哥给他们背过来一百斤的麦子,卞金利家再将麦子拿到粮站兑换成面粉,一百斤麦子能够换来八十斤面粉。到了秋天,秦秋凤沾着卞金锁在铁路局的便利,免票乘车,特意去老家背回二十多斤新磨的玉米面和十几斤高粱米。这样,一年中,秦秋凤的家里能够资助他们一百斤左右的粮食,平均下来,每个月等于给他们接济了十斤左右的粮。这样七凑八凑的,每个月他们能接受到三十多斤的面类,两三斤的米类,一两斤的菜油。即使这样也远远不能满足需要。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吃得多,每个月别人接济的那些米面和卞金利的定粮加到一块,要想每天每人吃足量的话,就只够吃半个月的。不够吃,他们就只有压缩着用量吃了。那时,每个人,每顿饭,总是吃得半饱的。吃不饱,又没有油水,每个孩子都是瘦条条的,爱发胖的秦秋凤也不再发胖,也是瘦了下来,身上的­肉­像Ru房一样,变得松懈了,在卞金利看来,她的身体比胖着还要难受,对他更加没有吸引力了。

其实秦秋凤在食堂­干­活,是有机会给家里添些粮的。她可以偷些面粉、大米和馒头的,连班上的人都是经常提醒她偷,说你家粮食那么紧张,拿点儿公家的没什么,要谁谁都会拿的。秦秋凤笑笑,摇头说,被人抓上多丢人。班上人就说,怕啥?谁会翻你的包哪。秦秋凤又是一笑,说:安排好了,家里也够吃。秦秋凤不偷并不是不敢,是她不愿那么做,觉得做了是缺德了。她不仅不偷着拿,也不像别人去偷着吃,也是觉得那么做缺德了,她认准人就该本本分分的。看着别人敢拿敢偷吃的,她就有点儿替公家心疼担忧,想公家的粮也是有定量哪!忍不住,有时她就流露出了态度,别人当她面啥也不说,还会笑笑,不在意的样子,但到了背后,几个人叽咕起来,就觉得她是危险人物,弄不好会出卖了他们,他们得先下手为强。于是,他们猪八戒倒打一耙,向头目反映,说秦秋凤有偷吃的恶习,并一再请求头目不要说他们反映的,也不要说出来,若抓不住证据,秦秋凤到时不承认不说,还会大闹一通,不好收场了;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借口,叫她走人就是了。头目信以为真,找了个食堂人手过多的理由,叫她走了。那时,秦秋凤在食堂只­干­了三个月。后来,卞金利又在建筑系统的一个中学给她找了份打扫卫生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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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利说: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3)

对卞金利全家来说,七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初期是他们的“困难”期,他们全家过了有十年的困难日子。困难时期的大半时间,他们全家人吃不饱,吃不上油水,吃粗咽素的;改善生活,是攒在全年的各个节假日了,这是极小半时间了。在那困难的日子,秦秋凤是家里生活上的大拿,她没有文化,却极尽计划和安排之能事,能叫不足的粮油细水长流,虽说顿顿吃不饱,却是顿顿有吃食,没有断顿的时候。她会想尽了办法去变换花样地吃,叫家人的口味不觉单调。这天吃米饭,第二天就吃稀粥,稀粥是大米、小米、高粱米、玉米面来回交替的;吃一天馒头,再吃一天窝头;吃一次捞面,就吃一次汤面;捞面、汤面或是擀面或是拉面的,交替变换。为了省钱省粮,秦秋凤下了班,不是去菜市场,就是跑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郊区菜地,到菜市场是为了捡回些剩菜剩叶的;到菜地是为了采些荠菜、苋菜、蒲公英、车前草等一些能吃的野菜,或是从农民锄出的草中捡出些顺草锄下来的菜。如果赶上某个菜种收获的时候,那也是她最为收获的时候了,她可以在农民没有清理­干­净的菜地上,仔细地清理出满满一网兜的菜来。那些菜的种类因季节不同而变换花样。晚春是土豆,夏天有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蒜薹、胡萝卜、油菜等,秋天是韭菜花,冬天是萝卜、大白菜。冬天的萝卜是比其他的菜要弄得多得多,每年到那时,卞金利没有出外施工的话,下了班就去菜地迎接秦秋凤,他们会从地里找出许多农民漏拔的萝卜,会从一堆堆的萝卜缨中拣出许多整个的、半个的、有虫眼的、歪相的萝卜来,到了,萝卜会装满一个面袋子大的编织袋来,加上一网兜的白菜和萝卜缨子,他们用破旧的自行车驮着,一人推,一人扶的,吃力却兴致勃勃地满载而归。卞金利出外的话,秦秋凤一个人做了,只要捆好绑好了,费点儿劲也是满载而回。孩子们,她是能不用就不用,叫他们留着劲好好学习。一年下来,家里的菜基本上是很少买了,省出的钱去买些不凭票的食物或日用品。秦秋凤的能­干­勤劳,能省会过,叫卞金利看来想来的时候,就想他娶的这个老婆是值了。

在那个时期,他们吃的最有油­性­的东西,是后来进了食品厂的卞银草从食品厂带回来的­肉­油渣滓。­肉­油渣滓是食品厂用猪肥膘炼猪油后的渣滓,是不要的,就低价一毛钱一斤出售给职工了。生活过得去的职工一般不要。每次卞银草都要,她是为二叔卞金利家要的。­肉­油渣滓一般人都不爱吃,但卞金利家缺油水,三个孩子见­肉­油渣滓,都当­肉­一样地爱吃,每次卞银草拿过来,他们都是兴奋地每人抓一把,捧在手里,三下五除二地就能吃完了,满嘴嚼出油,也不觉得腻。母亲秦秋凤很会利用­肉­油渣滓,她先叫孩子们­干­吃一次过把油瘾就限制他们吃了,这样其实也是预防了孩子吃拉了肚子。之后,她将­肉­油渣滓当­肉­当油使,每次炒菜,就向菜里放一把剁碎了的­肉­油渣滓,使菜出了些油­性­,是吃荤的感觉了。

困难时期,三个孩子在学校是比以往更自卑的。三个孩子所在的学校,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都是建筑系统的学校,同学们的家长之间,多数都是熟悉认识的,所以他们的家庭生活状况,家长清楚,同学也就清楚了。他们本来的农民身份,再加上困难的生活,在同学眼中,他们就是弱势群体,弱势就像弱智似的,要比人低了一等。尤其是后来母亲秦秋凤做清洁工去的那个中学,正是卞烺在的中学,很多同学势利眼,即使他们的父母是工人,却要看不起卞烺的母亲,觉得卞烺的妈妈给学校打扫卫生,就是伺候他们,比他们低一等的。再后来,又知道他母亲整天地去捡菜叶子、挖野菜的,就更在心里有些嘲笑了。卞烺心里虽然也有时会自卑,但外向的他也倔强,敢显露厉害的脸­色­,同学当着他的面是不敢明显露出歧视的,都是软中附带的,叫他说不出,又能感到的。卞烺在心里是咬牙要出人头地,在学习上就格外用劲。这样,在班里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在前几名。学习好,叫他彻底自信起来了。随后比卞烺小两级的妹妹卞玥跟着来到了那个中学,哥哥所感受到的氛围,卞玥同样能够感受。卞玥­性­格内向,不但比不上哥哥厉害、坚强,心理还有些脆弱,不敢往同学堆里凑,怕被嘲弄。课间她都是一个人待着,孤零零的。觉得委屈的时候,还会默默掉眼泪。好在,上下学由哥哥陪着进出教室,一时也会有种被人撑腰、保护的感觉,也会瞬间产生自信。卞烺自然知道妹妹的心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就给妹妹鼓劲,把他的坚强传授给妹妹。久而久之,卞玥受到感染,逐步有了哥哥的劲头,不是在厉害上,而是将注意力用在了学习上,对同学们的态度也就减少了在意。卞玥的学习也是越来越好,成绩从一般上升了起来,最后,入围了班里尖子生的行列。同学们倒是要常常主动围着她,向她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比别人低什么了。

老三卞谞比起上面的哥姐来,情况要好。他考中学的时候,正是兄长卞烺高中毕业面临高考的点,高考前一个月,母亲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带着卞烺回到户口所在地天水农村老家去参加高考。这之后,卞金利不叫老婆做临时工了,说是从此以后,后面的两个孩子都要进入学习的关键时期,她在家好好地安排好家里的生活,叫孩子吃穿无虑,专心学习吧。所以,卞谞上了中学,是没有见过母亲在学校打扫卫生的样子,他这里自然也就没有感受过哥姐体会过的另一种自卑。但是,他学习反倒是不如小学时了,学的难度增大一层,他的学习成绩就往下滑坡一层,在班里排在了倒数几名。父亲气、急,训斥了无数次还是不见改观。那种时候,他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一直以来,他在学校都是一副老实相,不惹事,不捣蛋,上课也能专心听讲,说起来还是个听话的学生,却为什么学习步步紧退呢?老师和家长一起分析原因,讨论来讨论去,最终根源是他自身智力不够发达造成的,这叫父亲有点儿想不通,怀他生他跟卞烺卞玥一样,没有节外生枝,怎么他就是“弱智”了?父亲不想承认,也是没有辙,只能­干­发愁了。卞谞上初中三年级时,堂姐卞银薿成了明星。同学们也将他看做明星似的,整天地围着他,好奇地问关于卞银薿的这和那的,他没有一点儿虚荣自豪的心,还是一副原来的表情,平淡、木讷、不苟言笑的,同学、老师、家长,更加肯定了他的脑子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不久中考了,中考后,按分数,他没有升入高中。父亲不甘心,咬牙说:重来,给我再考!但是,又上一年,卞谞还是没有考上高中,父亲气得说:你回农村当农民吧。说是这么说,父母心中有盘算,想卞金利再工作两年就学大哥卞金锁,想办法提前“病”退,叫卞谞来接班,他的路就算给他铺垫好了。在家待了半个多月,父亲给卞谞找了份临时工,让他先混着。

卞金利说: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4)

除了卞谞让人感到头疼外,从卞烺高考后,家里各方面其实都在逐步好转,应该说,家里的转机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的。首先,卞烺顺利地考进了本地的商业学院。紧接着,有了敞开销售的高价粮油、­鸡­鸭鱼­肉­。卞金利鼓动秦秋凤,吃上尽量放开,不要太抠缩,要补上以前的吃不饱、吃不好。秦秋凤会计划安排节省的,家里的生活改善了,却也没有在钱上显出过分拮据。他们的困难期算是结束了。两年后,女儿卞玥也考上本地的师范大学。与此同时,有一个叫他们高兴万分的政策出台了,说女方是农村户口的家属,如果子女不接父亲的班,女方户口可以农专非。卞金利立即就申请了。几个月后,秦秋凤的户口进了兰州,未婚的卞谞就跟着转过来了,他往后接不接班无所谓了。卞金利得意地感慨道:真是赶得急不如赶得巧啊!为此,卞金利兴奋地来了和秦秋凤­性­事的兴致,故作幽默地说,变成了城市人,老婆就是另一个人了,他得尝个新哪。而此时秦秋凤已经濒临更年期,对­性­事兴致全无,过罢,两个人都是感到一些痛苦。这事过去,谁都无所谓,床上的事,在他们生活中,已经不是事了;他们主要的事,就是他们今后的日子。日子要往好的奔。

之后,在卞金利这边出现了一个变化,他原来的车间副主任辞职组建了一支包工队,卞金利和他关系好,就也辞职跟他出来­干­了。他辞职,谁都是有点儿不赞同,但卞金利一点儿也不动摇,像五弟卞金荣一样的理论,觉得自由­干­才是更能有发展的。在包工队,卞金利是副队长。包工队自负盈亏,只要做好,挣的钱大家分了,卞金利当副队长的,比一般人要分得多。第一个月,卞金利就拿到了比他原来工资高半倍的工资,他的­干­劲更加十足,对秦秋凤说,你就等着看以后的好吧。之后的事实也是如此,他向秦秋凤交的钱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多了。一切顺心如意的,卞金利一心扑在了工作上,他想的就是要挣更多的钱,叫家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今后的希望就是将来叫儿子娶上个好媳­妇­,女儿嫁个好男人了。他和秦秋凤老了,该享孩子们的清福了。

包工队的活儿经常在外地,卞金利也就经常地出外了。出外前,他还是习以为常地要对秦秋凤说一句: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再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心轻松,真是口头禅了,他这时所说的“管”,只是纯粹指的生活上的了。这其实是他根本不用­操­心的。

卞金武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1)

卞金武的两个女儿,非常有意思,幼年的时候她们长得看着像母亲,长着长着,就又像父亲了。像父亲长相当然是好,父亲长得好,她们就漂亮。看着她们长大的人就说:这俩闺女可真会长啊。院里的人,称她们为“两朵金花”。

卞银瓛、卞银玉她们虽然长得像父亲,父亲又是像了­奶­­奶­侯翠翠,堂姐卞银薿也是像了­奶­­奶­侯翠翠,但是,她们与小时候的堂姐,样子上看起来却是很不相像的,漂亮得也是截然不同,她们是她们,堂姐是堂姐,不说的话,外人是看不出来她们和堂姐出自一个家族,像了一个人的;说开之后,仔细再看,才发现,她们的眉目之间是十分相近的。其实她们和堂姐的根本区别在于气质与神态,这是与生俱来的­精­神,她们看着外在的有所不同,实际是她们­精­神的不同。­精­神渗进眉目之中,也是能够改变形态、形式、内容的,使那本来相似的眉目,呈现出了根本不同的气­色­。说来,卞银薿的美丽,是从外渗进骨子里,又从骨子里流淌到外了,内外相辅相挈,表里如一,美丽丰富饱满;而卞银瓛和卞银玉的漂亮,只在外表,没有透进骨子中,少了从里回旋出的力量,显得枯燥、单调和直白。以外补内,外面的眉目就多少变化了,不知不觉就是和堂姐不同的另一种形象了。

卞银瓛、卞银玉与卞银薿的内在不同是天生的,她们没有卞银薿天生的懂事、乖巧。她们长相像父亲,父亲的蔫­性­子却没有一点儿被继承。她们从小都是爱说爱闹,敢喊敢叫的,两个人在一起,玩开了,疯闹起来,比男孩子还要起劲,喊叫起来,尖尖的嗓门叫父母的耳膜很受刺激。卞银瓛比卞银玉大近五岁,但是等卞银玉长大会走路会跑后,卞银瓛就不再将自己当姐姐,将妹妹当妹妹了,她开始处处与妹妹平起平坐,有妹妹的,就该有她的,不能容忍妹妹有特殊照顾和待遇的。妹妹更是不甘示弱,绝不接受姐姐穿过的旧衣服,一定要跟姐姐一样穿新的。这方面的事,父亲管得少,偶尔参与个一两次,就给她们极度的平衡,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的。母亲拿事,管事,总会有几分声势,在吃上有时不由得就对小女儿有些偏心,大女儿不­干­的话,她就说教一通;小女儿不穿姐姐穿剩的衣服,她也不会就答应了小女儿的请求,也是甩出正­色­讲一通道理。母亲讲是讲了,女儿们该抵触还是抵触,她们知道将气撒给母亲没用,就相互撒了,互相以­唇­齿相讥,吵累说累了,两个人互相冷战上一两个小时,之后,和好如初,嘻嘻哈哈又玩得来劲了。不为她们自己,她们也经常会为一些小事争吵起来,吵了起来,她们都是要强的,尖嗓子互不相让,谁都想压下谁的。父母不在跟前的话,她们吵得肆无忌惮,有时,吵得邻居们不安,不得不出来制止。父母在的话,自然在她们吵起之初就会制止她们的,父亲制不住,母亲能够制止住,她们表面上不吵了,私底下也得吵到底争到底;到底,总能决出个胜负来,一般,都是由姐姐卞银瓛来收场的。收场其实就是谁先住嘴,谁先住嘴就是谁失败了,这样一检验,到头来,姐姐是吵不过妹妹的。

卞银瓛和卞银玉能吵爱争的­性­子,在父亲卞金武看来,是谁都不像的,在他眼中,老婆叶秀珠总体也是安稳的­性­格,会说却不是能争的。他就觉得纳闷,女儿们天生的怎么就成了假小子般的,惋惜地想,白生得漂亮了。他这么想,四邻的人也这么说,说这两朵金花,一吵起来的时候,像花上长了刺,影响“美观”了。后来,卞银瓛、卞银玉的外婆从上海来,住了一段日子。见识了两个外孙女的“皮”后,外婆­操­着生硬的上海腔的普通话说:没有事的,她们的妈妈小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大了自然就好了。外婆那么说,母亲叶秀珠却有些不高兴,唠叨说自己才不是那样的,谁知道两个女儿像了谁?外婆没有看出来女儿的自尊,坚定地说:就是像你小时候嘛,我是你的妈,还会记错吗?叶秀珠翻了下眼,无趣地说:像妈也是应该的。

其实两个女儿像妈的地方多了,她们爱穿漂亮的衣服,爱­干­净,爱美,爱照镜子,爱吃上海口味的食物、菜肴,这些习­性­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跟着母亲学来的。只要是母亲的习惯,她们都跟着养成了。这些讲究的习­性­,在叶秀珠看来,都是好习惯,觉得像了自己是好事,就十分认可。卞金武日常不讲究吃、穿、用,老婆叶秀珠看不惯,爱说他、纠正他,但他总是“屡教不改”,不改,叶秀珠就总要对他屡教。唠叨卞金武,是他们家庭生活中的一项不可缺少的内容,几乎每天必有。卞金武习惯了,那种时候,他钩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听着,从不会还口。可以说,卞银瓛和卞银玉是在母亲唠叨父亲的声音中先后长大的,长大了,她们鹦鹉学舌,学着母亲,也养出了数落父亲的毛病。她们说的时候,父亲就会笑着,温温地说一句: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能说大人呢。或者是: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没大没小呢。他的话和态度对姐妹俩不会起任何作用,反倒就着他的话,会对他更加“攻击”,学着母亲常有的口气说他那么大人了,怎么就老不长记­性­?她们也很“势利”,父亲一贯蔫软的样子,被母亲经常地说是“不像个男人”,她们隐约中,就知道父亲是个“没意思”的人,她们从小就养成了对父亲的另眼相看。在家里,她们喜欢围着母亲转,当母亲的跟屁虫,颂扬母亲,讨好母亲,父亲就被她们冷落在一边了;父亲要是跟她们说句话,她们的眼睛从来不会好好地看着父亲,不是翻着,就是斜着,一副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的样子;母亲使得动她们,父亲是绝对使不动她们的。在她们尖声吵闹的时候,母亲说上一句就能管事,父亲说上十句,却跟没说一样。假如一家人上街,她们都不愿意挨着缺乏力度的父亲走,更不叫父亲领着走,她们喜欢贴在洋气而具有风采的母亲身边,即使母亲不在跟前,她们也不和父亲并排走,她们两个手牵手,甩开父亲,要么走在父亲的前面,要么跟在他的后面。父亲也习惯了,背着手,努力做出长辈持重的姿态。在对待父亲和母亲的态度上,她们总是团结一致,从来没有过分歧。

卞金武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2)

女儿骨子里的东西都是像了母亲,有人再向卞金武说女儿长得像了他时,他就纠正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说的口气低沉的,有一些失望似的。

虽说卞银瓛和卞银玉在一起常会有吵有争,争吵之外,她们更多的是配合默契的玩闹。从卞银玉两岁多的时候,姐姐卞银瓛就把妹妹当个玩具娃娃一样,没事就摆弄起她来,要么把着妹妹的小胳膊小腿教她瞎跳瞎蹦;要么用五音不全的嗓子教妹妹唱几句她学会的儿歌或者她从收音机里没学全的歌曲片段;要么用围巾、枕巾、手绢、头绳、家长的裤腰带、父亲的大沿檐帽,照着一些连环画上的角­色­形象,把妹妹打扮成各种样子,有英雄,有老太太,有老头,有军人,还有敌人、坏人,她看着妹妹千奇百怪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等卞银玉逐渐长大,她也上学了,她就不再把妹妹当做玩具了,做罢作业,就和妹妹一起玩些过家家的游戏,谁当什么都是她出主意,过家家之外也常在院子里玩藏猫猫,谁被找到后,就放声尖叫。没事时,她们都是难以安静待着的,总要不停地去找玩的东西。她们在一起,分分秒秒都是充满兴致兴趣,玩不够;就是晚上,躺进了被窝里,她们也不会老实安静下来,更不会马上入睡,她们唧唧喳喳地要说上好一阵的话,假如被母亲听到,或母亲过来,她们就暂时假装闭上眼,母亲一旦不说了,或者走了,她们就用被子盖上头,压低声音,继续说笑。直到说困乏了,她们的小屋才算跟着黑夜沉入宁静。等卞银玉也上学了,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日子更加紧密了,虽是她们一个在小学,一个在中学,但上下学都是互相搭伴。她们所在的小学和中学是相临的,放学后,都是卞银玉等着,等着姐姐卞银瓛来。她们都不愿跟着各自的同学搭伴,觉得怎么都不如她们姐妹俩在一起说笑开心。她们自小在一起玩惯的。她们越在一起,越缠得紧了。

卞银玉上小学二年级时,一天,下班回来的母亲叶秀珠兴奋地带回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她原来的上海技校升级为中专,她们那拨人,学历也将会升为中专了;二是他们上海来的,可以将一个子女落户回上海。说完这两个好消息,叶秀珠激动地感慨道:老天爷还是长眼哪!我们支边没有白支啊。一旁的卞金武嘴咧开了,殷勤附和的样子,笑着连说“好啊,好啊”的。卞银瓛、卞银玉对母亲的学历升为中专并没有多少的兴趣,对她们中的一员可以回上海十分欢呼,日常听母亲唠叨起上海的好来,不知听到了多少;即使不用母亲说,上海“大城市”、“繁华”的概念从小就深入心里了;之前,她们去过两次上海,上海的繁华、热闹也是有过印象的。她们当然也是觉得上海好。在她们心目中,上海可望不可即,离她们似近又远的,她们是靠边的地位,完全进不去,又远离不了的;让她们进去的话,她们都是想待在里面,不想出来的;在兰州,她们觉得她们是上海人,到了上海,就又觉得不是了。她们当然是羡慕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更梦想做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欢呼过罢,她们才想到了她们中只能有一个人进上海,另一个人还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兰州。她们面面相觑。

卞银瓛问妹妹:你想去吗?

卞银玉回答:当然。

卞银瓛不甘心地说:我也想去。

卞银玉想了想,找到解决方法似的,瞪开大眼说:咱们猜包斥,谁赢了,谁去!

卞银瓛伸出右手,说:好。但马上又收了回去。她歪起头,想了想,说:要连着赢三把才算,赢一把、两把都不行。

卞银玉点点头,伸出手,用劲地说:现在就猜!

两个人说猜就猜了起来。猜起来,她们“猜包斥”的叫声一步步提高,每猜一次,两人都是瞪圆眼睛盯着对方的出手,看是“剪子”、“拳头”还是“布”的,猜了十几把,也没有分出胜负,不是你赢一把,我赢两把,就是我赢两把,你赢一把的,谁也没有连赢三把。她们继续猜着,喊叫声越发上升。母亲心情好,看了一会儿她们猜包斥,见她们没完了,才笑着摆了下手,说:不用猜了,谁赢也没用。你们谁去上海,是由我们大人定的,怎么能听你们的呢!卞银瓛和卞银玉戛然住手,同时对母亲喊:“我去!”“我去!”母亲心情好,一脸的笑容,随口说:好,好,想去都去。她们信以为真,“啊”地欢呼起来。母亲欣慰地望着她们,舒心的样子。

平静下来,对转哪个女儿回上海的问题,叶秀珠和卞金武、公公婆婆、上海的家人和卞金武的几个兄弟都商量了一番,结果都是说叫小的卞银玉转回去更好一些,因为年龄小,适应快。这点也是叶秀珠的想法,所以,就确定了卞银玉回上海。结果宣布后,两个女儿的争劲又显了出来,卞银玉高兴得连连蹦高,而卞银瓛气得直跺脚,而后,钻进她们姐妹的屋,趴在床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说父母偏心眼!母亲好劝了她一阵,她这才罢休。不闹是不闹了,之后的一段日子,妹妹惹她了似的,从来不去主动答理妹妹。卞银玉也像欠姐姐什么似的,总是主动向她献殷勤。矜持了一阵,卞银瓛不平衡的劲头就过去了,彻底认了妹妹将来回上海的事实;再想的时候,掠过心头的是她们将来分处两地的伤心了。想:妹妹走了,她将多么孤单啊!

半年后,过罢二年级下半学期的假期,卞银玉赶在开学前,跟着从上海前来接她的舅舅离开了兰州,去上海了。她的户口关系之前已经转回了上海,她从小学三年级起要到上海上了,今后,她就正式是上海人了。临走前,卞银瓛和卞银玉大人似的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在场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都被感动了,想姐妹就是姐妹,平时再怎么争闹,最终见亲情啊。

卞金武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3)

卞银玉走后,起初卞银瓛还有些不适应孤独的滋味,一时变得沉默寡言了,这是她会说话以来从未有过的安静样子了。她觉得孤独,就常常带同学来家里玩,后来,她固定了一个和她最好的女同学做朋友,两个人越来越亲密,每天放学,不是卞银瓛带着那同学来家,就是她去那同学家,两个人一起做完作业,再一起玩一会儿。慢慢地,她就很少想起在上海的妹妹了,即使看到妹妹的来信,她看罢就罢,也勾引不起她想念的感觉了。也不像最初,她争着要给妹妹写回信;父母回信,问她有什么要向妹妹说的,她­干­脆地摇摇头说“没有”。父母就说,这孩子忘情也快呀。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她转变了,在上海的妹妹跟着也转变了,不再亲笔给父母、姐姐写信了,都是舅舅替写了。信中,舅舅说卞银玉适应得快呀,和班上的同学说笑自如的,还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她们姐妹俩的这种适应过程,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再之后,卞银瓛不仅习惯了“独子”的滋味,还喜欢上了做“独子”。她一个人在父母身边,她得到了唯一的爱护、关照和对待,父母有什么要给孩子的好玩、好吃、好穿、好用之物都给了她,不像以前,要和妹妹共同分享,有时甚至要争吵着说谁多了少了的,总是难有尽兴满足过的时候;而她独享起来丰足、得意、过瘾、尽情、自由、欢喜,轻而易举就能满意了。

与此同时,在上海的卞银玉也是“独”疯了,原来说好的她每个假期就回兰州,与父母、姐姐团聚,可是第一个假期,又是寒假,赶了过年的,她都不愿意回来,舅舅在信中无奈地说,这孩子说没在上海过过年,就只闹着要在上海过年了。母亲觉得卞银玉新鲜上海的年,也有道理,就不强迫,回信说那就随她吧。到了第二个假期的暑假,舅舅来信又说,卞银玉这孩子说暑假要和同学参加班级组织的一些社会劳动,她是转来的新生,不能落在别人后面,一定也要参加。母亲觉得女儿积极表现,也是好事,不回就不回了。到了第三个假期,又是一个寒假过年的点,母亲也是十分想卞银玉了,就写信说叫她这个假期,这个年一定得回兰州了。而舅舅回信说,卞银玉那孩子还是嚷嚷着不想回兰州,说要跟同学去很多老师家拜年的。叶秀珠气了,向卞金武叨叨说:这没良心的孩子,忘父母忘得快呀,父母都没老师重要!卞金武劝慰她说,别想多了,小孩子嘛,心小就想不到了。卞银瓛撇嘴嗤笑说:不回来才好,谁稀罕她回来啊。母亲生气地对向卞银瓛说:你妹妹你也不想,你也够没良心的了。卞银瓛不在乎地保持着她脸上的表情。卞银玉舅舅的­性­格像卞金武,叶秀珠知道卞银玉真闹起来,她舅舅是管不住的。想了想,叶秀珠给上海去信,赌气地说,这次卞银玉不回来,她就不养她了,不给她寄钱了,谁愿意养她就养吧,没人养她,就让她喝西北风吧。这一招很灵验,卞银玉的舅舅来信说,卞银玉聪明,小小年纪就懂得钱的厉害,一说就同意回兰州过年了。一个星期后,卞银玉跟着舅舅回来了。一年多没有见过父母、姐姐的卞银玉,见到父母、姐姐,没有惊喜,自然熟悉的样子,除了她动不动就要说上几句上海话外,其他的样子就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兰州的家;她进进出出,说说笑笑,随便得很。母亲心里感叹,这孩子心大啊。姐姐卞银瓛倒是显出几分矜持,还是由妹妹给拉把开了。放开了待在一起,卞银瓛和卞银玉又是像以前那样能嬉笑到一块儿了。母亲就说:毕竟有一起长大的根基,不用费劲,就回过去了。等卞银玉走后,卞银瓛又回到了“独”的状态,转化适应得很快。

再往后,卞银瓛和卞银玉就更是适应了她们彼此“独”和“聚”的来回转换,两个人都是不聚不想,聚了高兴的;说起来是姐妹,不见的时候,对人都想不起来提的,心中没有彼此似的。

单独跟着父母,和过去一样,卞银瓛只爱围着母亲转,母亲也是喜欢经常走哪儿带上她。卞银瓛一天天长高长大,不改漂亮模样。大了,她就更加学着打扮、穿衣、梳头了,不像小时候,只会模仿,大了,她不仅会学,还会自己创造,有时,梳出的发式,衣服­色­彩的搭配,叫母亲看了也会称赞一番。八十年代初中期,流行起跳交谊舞,职工家属院、文化馆、街道办事处等处,都开设了简易舞厅,吃罢晚饭,活跃的人们,都是成群结队地拥进各个舞厅,去充实业余的生活。懂得享受生活的叶秀珠自然不会落后,她几乎天天都去下舞池。卞银瓛也想天天随上母亲去,但是,母亲毕竟有点儿文化,也是重视她学习的,更何况那时卞银瓛都是高中生了,学习不敢耽误的。叶秀珠带也带她,却只一星期带她去一次,只在周六,说周末也是该放松一下的。

卞银瓛跳舞有灵气,慢三、快三、慢四、快四的都是一学就会,后来还向个别会跳探戈舞的人学会了跳探戈,能踢踏几步。她学会了,就拿到了学校。学校不闭塞,社会上流行跳的交谊舞,在学校也是热门话题。聊起这,卞银瓛很起劲,不时就得意地把自己学会的舞步呈现了出来,渐渐地,同学们就知道她是个能“舞”的人了,很多女生都是非常想向她学的。卞银瓛很热情,有学的就教。她就以“舞”闻名在年级中了。到了高三,老师制止了她的舞,叫她再不要在班里传播“舞”了,说等考上大学,你去大学里好好舞吧。

卞金武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4)

1986年高考后,卞银瓛考进了陕西的一个师范专科学校,学的是英语专业。在外语系,她长得漂亮,被称作“系花”,不久,她的舞技就广为人知,她又成了有名的“舞手”。“系花”加“舞手”,使她得天独厚,追求她的人是少不了的。

叶秀珠说:怪我吗?怪你(1)

有了跳舞的爱好后,每天下班回来,家里的晚饭都是由卞金武做了。叶秀珠也一改以前挑剔的口味,卞金武做什么,做的味道合口不合口,她也顾不上说了,她的劲头都用在了奔赴舞场上。卞金武做饭的时候,她就扎在正屋,对着镜子洗脸、化妆、换衣服,衣服都是要从里换到外的。换衣服前,端来一盆温热的水,脱下来衣服后,她要用毛巾将身体擦上一遍。在单位上班多少都是要­干­活,即使没有­干­过什么活儿,在单位四处流动着尘埃的环境中,她觉得身体里也是吸进了尘埃,怎么也要将表面擦擦的。换好衣服,化罢妆,等丈夫做好饭,随便地扒上几口,她­精­神头十足地出发到舞场去了。

叶秀珠去舞场,是被住在一个院里­干­临时工的女青年带起来的。女青年的丈夫和叶秀珠一个车间。女青年长得不算漂亮,却是十分地好穿好打扮,她穿的衣服总是鲜艳夺目,脸上浓妆重彩的。据说她们挣的钱,一半都是叫女青年买穿买用了,吃上他们十分将就。虽然女青年的打扮在叶秀珠看来有些俗气,但她们一样地爱收拾,也算是有共识了,女青年到车间找丈夫或在院里碰上叶秀珠,她们说上话,就说起了穿衣打扮的心得,两个人就算能聊了。一天,再碰上女青年的时候,女青年是去舞场,说起来,女青年就撺掇叶秀珠回头也去吧,叶秀珠就说“行”,下次就跟着女青年一起去了。慢三、慢四,她在上海上技校时就会跳,这几年在单位的联欢会上,她偶尔也跳过,所以,初去舞场,她并不生疏。被人带上跳几次,舞步就更娴熟了。在舞场,她的风姿引人注目,很多人喜欢与她跳舞,有男有女,被人围着,总会获得荣耀感和愉快感。去跳了半个多月,她就上瘾了,一天都不想落掉的。去舞场跳舞,在她是最充实的事。不知不觉间,她成为了舞场上的老舞客,也是雷打不动的固定舞客;她从平房跳到了他们搬进了楼房,从女儿卞银瓛上高中时,跳到了卞银瓛去上大学。

卞银瓛上大学后,家里就剩了叶秀珠和丈夫卞金武,单独和­性­情乏味的丈夫待在一起,叶秀珠觉得十分无聊,去舞场就是她最佳和唯一的兴致了。舞场离家里不远,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了,去很方便。每次去舞场的路上,叶秀珠的­精­神都是十分的振奋,白天上班的疲劳一扫而光。她一走,家里就剩了卞金武一人,卞金武收拾、洗罢碗筷,就打开了18英寸的电视机,坐在沙发上,先是认真地看“新闻联播”,然后注意天气预报,之后就找一些他可看的节目,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他是边看边等叶秀珠了。舞场开放两个小时,十九点开始,二十一点结束。一般,叶秀珠在二十一点半左右就回来了。假如二十二点钟,叶秀珠还没回来,他就自己收拾着睡了。他不用担心什么,因为叶秀珠回来晚过,说是去某某“舞友”家里坐了会儿。叶秀珠在跳舞当中认识了很多“舞友”,男女皆有。她与这些舞友,在舞中相伴,舞外就成了朋友。随着熟悉程度的增加,可以相互信任地来往了;她今天去这家坐,明天去那家看看的,越来越是常有的事了。除了叶秀珠去别人家,她有时也会带人上家来,来的人自然都是女同志,曾经有过两次,叶秀珠带来的女同志,和她聊得起劲,聊晚了,索­性­就住在了她家里。为此,卞金武去了女儿卞银瓛的屋睡,双人床让给了老婆和那女同志。

这一天,叶秀珠又是到了二十二点还没有回来,卞金武又是先睡了。半夜,他醒过来要起夜,起来后发现自己的旁边是空的,叶秀珠还没有回来!他一激灵,立即拧开床头灯,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一看,都快到凌晨一点了。老婆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来的。老婆每次回来晚了,第二天,他一问老婆,老婆回来的点都是没有超过二十三点。他每天都会在零点左右起一次夜,睡之前老婆没有回来,他起夜时就见老婆躺在了身边。现在,他担心又焦虑的。上罢卫生间,他连忙穿起了衣服,拿上手电,出门了。他忐忑不安地想,老婆是不是出了事啊,被车撞了,还是遇上坏人,遭打、遭抢了?还是出了什么其他意外?路上,他心跳得厉害。他脑子一片乱,也没有个条理的思路,麻木地向舞场去了。一路上,他左看右望的,期望能看到老婆的身影。到了舞场,也没有看到老婆。舞场是在区电影院内的一个文化活动室,电影院是在一条服装街上,这里没有路灯,已是一片漆黑。手电筒发出的一团黄|­色­光束,跟着他人鬼火似的跳跃着。卞金武有些打寒战,但老婆的重要给了他胆量,他所走之处都用手电照了个遍,幻想能够发现老婆。他走到了文化活动室门前,也没有找到老婆。他心里冰凉而恐惧默默在心里喊着:老婆,你在哪里啊!木讷了一阵,他脑子一转,突然想到,老婆可能是去谁的家里,聊晚了,就住那儿了;人家来他们家住过,老婆同样也会住到人家嘛。这样一想,有些释然,抬步向回走了。“结果”给他了情绪,他幽默地想:自己是出来梦游了一趟。

第二天凌晨,不到六点,叶秀珠就回来了。果然说是住在一个女舞友家了。卞金武一边起床穿衣,一边笑着说:我猜到了,以后再晚了,就住人家吧,省得路上不安全,出个啥问题。说着,就扯出了他昨天晚上的胡思乱想和“荒唐”举动来。叶秀珠在换着工作服,淡漠地说:你瞎想那么多,是想咒死我吧。卞金武忙说:哪儿能,我是担忧。说着,讨好地笑笑,接上说:下次,我决不胡想了;你那么好,老天爷都会保佑的。叶秀珠看着丈夫的憨态,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说:快起床吧,我去弄早餐。说罢转身去了。叶秀珠很少主动去弄早餐,卞金武受宠若惊地“唉,唉”两声,加快了起床的动作。他的心情是好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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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珠说:怪我吗?怪你(2)

这天是周末,吃罢晚饭,叶秀珠又像以往那样要去舞场了。走到门口,她不看着卞金武,看着门说,她晚上可能又不回来了,明天是星期天,她也许会在人家待的时间长一些,叫卞金武午饭不要做她的那份了。卞金武“唉”了声,跟着说了句,能回来就回来吧。口气中有些哀求似的。他心里当然希望老婆周末能在家陪着他过的。叶秀珠犹豫地“嗯”了声,声音很小地说:我尽量吧。最终,这个周末叶秀珠还是在别人家过的。这个晚上,过了二十二点,见老婆没有回来,卞金武没有像以往,起身准备睡了,他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眼睛有些呆滞;屋里一片平静,他感到自己是极其的孤独。他多么希望听到老婆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他想,要是老婆回来了,他一定要放开自己,用劲地抱一抱老婆,他都多久没有抱过老婆了?这个夜晚,他的思绪纷杂,像世界要走到了末日似的,叫他难以控制想象。他又想,老婆这时一定是正和舞友聊得高兴呢。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落寞地想:一家人过的是两种生活啊。

叶秀珠不但没有回来吃中午饭,晚饭都没有回来吃,她回来的时候已是跳完了舞。回来后,解释说星期天在那舞友家,舞友又约来了几个舞友,大家聚在一起,吃喝玩又切磋舞技的,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得很快,直接就一起去舞场了。她说的时候,眼睛从不去看卞金武,眼光游离到四周。卞金武一边听,一边“噢”着,明白又理解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埋怨的意思。卞金武想,之前跳了三年的舞,老婆也没有在哪个舞友家里住过,现在,老婆已经连着两个晚上,一个白天都没在家过,是破天荒了,后面应该是很少再去人家过夜了。他越这么想,情况却越是反着来,叶秀珠是隔上一天,就不回来了,这天说去张三家,另一天就说去李四家。到了周末,更是不回来了,又说周日要去某个舞友家聚会,中间就不回来了,他们直接一起去跳舞了,跳完舞就回来。这中间,卞金武当然也会有过疑问,说又没什么要紧的事,聊上一会儿就回来,不用老是要住在人家。叶秀珠依然眼睛不看他,口气却是耐心的,说:回家也是睡觉了,­干­不了什么事的,睡觉在哪儿睡都是一样,睡在舞友家,总是有聊的话,想说话,怎么能说完呢。回家睡到床上,我想跟你说会儿话,你听不了几句,就睡死了。我躺在你身边也是多余的。情况是事实,躺进床上,卞金武很难有其他的兴致,他的神经总是身不由己地就投进了休眠,很快就能进入梦乡。卞金武说不出来话,心想,老婆的话是要反着理解的,她那么说,是老婆嫌他多余了。他就是这么个人,老婆又是和他­性­情那么不同的人,谁也怨不得谁,谁也就不能管谁了。他低声说:我只是说说,不管你。

卞金武不“管”了,过了几天,叶秀珠反倒又像以前那样,每天回来睡了。而且,她每天下班回来,表现殷勤,会主动伸把手帮着丈夫做饭。卞金武想老婆是又回到从前了,心里乐滋滋的。有一天,叶秀珠又带回来了个女同志。卞金武给她们让地儿,自己到女儿卞银瓛的屋睡去了。半中间起夜,他听到大屋里老婆和女客人的开心笑声。他好奇,门在床边,他随手就拉开了门。大屋就在旁边,屋里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女客人带着笑声说:你是把我当常科长了吧?

叶秀珠说:没有。

女客人还带着笑声,说:没有,咋抱住了我?

睡吧,睡吧。叶秀珠说,故意回避的口气。

女客人嘿嘿笑着说:你刚才还说,想常科长想得都睡不着呢,这会儿不想了?

叶秀珠叹口气,说:他得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熬呢!

听到这儿,卞金武脑子“嗡”了起来,怎么回事就知道了。他呆呆地坐着,尿都憋了回去。他关上门,睁眼盯着黑暗一片的屋,困意全无。他想思考些什么,脑子却全是空白。这一夜,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卞金武想找个机会去向老婆摊开了问题问,可是,一见老婆啥事都没有的样子,他就没有勇气去打破那种状态了。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今天不行,明天问吧,怎么也要问个清楚的。但是,几天过去,他还是没有胆量去问,一天拖过一天,他问的气势是越来越减弱了,心里却是越来越恐慌,他知道,一个月过去,那个叫“常科长”的人就回来了,他回来,老婆的人和心就要飞走了。叶秀珠这段日子表现极其好,除了勤快,还殷勤,对卞金武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好,基本上不管他不说他了,总是对他温和可亲的。卞金武就想,老婆这是心里有愧啊。想起来,他就沮丧、无助,每天郁郁寡欢的。叶秀珠看出他的情绪,关心地问他怎么了?他总是软绵绵地摇下头,摆下手,说“没事”,样子像病了似的。

过了段时间,一天,叶秀珠临出门前又说:晚上不回来了。卞金武的脑袋又“嗡”了起来,他知道,那个“常科长”回来了。望着老婆风姿绰约的身影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他真想大喊一声:站住!并且冲在老婆身前,挡住老婆的去路。但是,他此刻,却是­唇­齿发麻,腿脚发软,什么都做不成,做不到的。后面的日子,依然是老婆处于主动,晚上想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卞金武的压抑积累得是不能再积累了,他想一定要有个解决了。他沉着气,用了两个晚上,好好地想了想,想的是应该怎么去揭开这事。想来想去,他想还是不能直接问的,没有证据,老婆肯定不会承认。他决定去跟踪,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抓到证据,老婆想赖也赖不掉。再怎么解决,到时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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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珠说:怪我吗?怪你(3)

又一个周末到了,叶秀珠又说晚上不回来后,卞金武就跟上她了。在他意料之中,老婆没有奔向舞场。他跟得很成功,一直看到老婆进了一栋家属楼,进了哪个单元哪层楼哪个门。他想,那个人家一定就是常科长家了。之后,向人打听,正是。他心酸的同时也是决心果断,一定要有所获!他记牢了地址,返身回家,他要睡好了觉,第二天清晨再来“接”老婆。但是,他根本无法睡个好觉,一想到老婆正和别的男人在欢欣,他的心都快撕碎了。他又一次地失眠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卞金武就向常科长家出发了。在楼下等到了天亮,他就上楼去等了,他坐在常科长家门前的楼梯上,等到底了;等老婆出来!上下楼梯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绕开他,从他的身边迈腿走过,以奇怪的眼神看他一眼。当他抱头昏昏欲睡的时候,常科长家的门响了,他“噌”地就站了起来。叶秀珠衣冠整齐地从里面迈出,身后站了一个结实的中年男人。叶秀珠看到卞金武,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

卞金武压制住紧张感,平淡地说:我早就知道是咋回事了,咱们回家说吧。叶秀珠望了眼身后的常科长,说:你进去吧。常科长也看明白了,敢作敢当地对卞金武说:进我家里说吧。卞金武做出不屑的态度,没有答理常科长,对叶秀珠说了句“走”,便扭身下了楼。

叶秀珠给常科长使了个眼­色­,叫他进屋,摇头低声说:没事的,你放心。

常科长叉着腰,给叶秀珠撑腰的样子,说:有事,告诉我。叶秀珠点点头,转身下楼了。

回到家,叶秀珠该承认的都承认了。常科长的单位在轴承厂,半年前,叶秀珠和他在跳舞中相识。认识后,他们谈得来,不由就好了起来。常科长比叶秀珠大一岁,去年离了婚,他有一个儿子,判给了他,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就他自己住,所以和叶秀珠好了后,叶秀珠去他那儿住很方便。

卞金武听罢,沉吟片刻,说:你们想结婚?叶秀珠说,常科长有那意思,可她没有。卞金武问为什么?叶秀珠说,常科长是有脾气的人,她不喜欢跟那样­性­格的人过日子。

卞金武问:不喜欢,为啥还要来往?

叶秀珠沉吟片刻说:怪我吗?怪你!你做那事不行,他行,我喜欢。

卞金武目瞪口呆半天,鼓足气说:你,你下贱哪!

叶秀珠也跟着起了气,激动地说:我,我下贱什么了?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我是人,又不是仙,你行的时候,我跟过人吗?再说,跟你有那事的时候,你也算不上行,我都将就了;你不行了,还得让我奉陪,这不公平!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年享受的风光啊!

卞金武又是目瞪口呆了。事实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在那方面是有些对不起老婆的。

卞金武的“不行”已经有两年多了。之前,就是“行”,也算不上太行。他在这方面似乎天生笨拙,他不老不胖的,行动起这方面的事来,木讷、迟钝的,就像一个天生缺乏节奏感的人,抻起胳膊、腿来去跳舞,没有一点儿灵­性­的。每次,都要由叶秀珠带动着他。带动的­精­力耗去了享受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想想,几乎没有过尽兴的。到了前两年,卞金武­干­脆就不行了,再怎么带动,他那关键的部位都是立不起来了。卞金武想去看医生,叶秀珠没好气地说:你这方面天生就弱,看了也没用,是病早就犯了。卞金武想想也是,再没想过去看。那时他才四十岁。他不行了,欲望就更小了,到后面,几乎没有欲望了。每当和叶秀珠一起躺下,他身体疲软,­精­神疲软,直奔着去睡觉了。

常科长虽然比卞金武大三岁,可他身体强健,­精­力充沛,对­性­事天生开窍。他勾引上叶秀珠,是轻而易举的。一次,散了舞会后,他请叶秀珠去他家里坐会儿,叶秀珠没有多想,就去了。在他家里,没坐几分钟,他就对叶秀珠动起了手脚。叶秀珠起初是正­色­回绝,但常科长会做懂做,敢纠缠的,他对叶秀珠爱抚百般,叶秀珠的防线顿时溃散。进入到深层,叶秀珠激动得只知道呼天喊地了。这样,她就被常科长俘获了。

沉默许久,卞金武问老婆,说:你打算咋样?

叶秀珠反问:你怎么打算?

卞金武叹口气,说:随你!你说离婚就离婚。说罢钩下脑袋,他有愧似的。

叶秀珠看着丈夫老实委屈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轻声说:你别的都好,我不会和你离婚的。卞金武听老婆夸了他,抬头,更加老实的样子,说:那你还和常科长来往不来往了?

叶秀珠低下头,沉默了。

卞金武又觉得老婆可怜了,他真想去抱住老婆,可他手脚僵硬,难以做出动作。他想,老婆不说话,可能就是认错了,他应该给她台阶下,决心不再提这事了。

连着一个多星期,叶秀珠再没去过舞场,下班后就回到了家,做饭、洗衣服、擦地,­干­得积极。卞金武也是争着­干­,在叶秀珠面前一如既往地听话,叶秀珠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个人配合融洽的。一天,叶秀珠说她又想去跳舞了,卞金武忙应和说:你想去就去吧,也该去跳跳了,再不去跳,脚就生了。叶秀珠感激地说:我会按时回来的。卞金武又说:想去谁家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吧,别太晚了,不然不安全哪。叶秀珠乖乖地点了下头。

叶秀珠说:怪我吗?怪你(4)

之后,叶秀珠就恢复了跳舞的热情,不过不是每天去了,是隔天去一次。

一天,叶秀珠去跳舞后,卞金武收拾罢碗筷,听到楼下有吵架的,就关了电视,下楼看热闹去了。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碰到了一个经常和叶秀珠一起去跳舞的中年女人,她一听叶秀珠去跳舞了,吃惊地说,舞场昨天有通知,今天停电,不开的。卞金武脑子立即“嗡”了,他顿时有了预感,抛下看热闹,骑上自行车就出去了。他来到轴承厂家属院,来到常科长家所住的那栋楼前,在常科长家所在的单元门口,他看到了叶秀珠骑的自行车。一切就明白了。他愣了半天,最后转身走了。他想,就当老婆来常科长这儿“跳舞”了吧,她已经“跳”上了,就让她“跳”吧,她总有“跳”累的那一天。当着叶秀珠,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纠缠了东西似的,难受得要命。他想他得夺回老婆。

要夺回老婆,他就要重振“雄风”。私底下,他去了医院,结果令他惊诧和失望。原来,他关键部位的“疲软”,是十多年前做结扎所致,大夫说做了结扎手术的,十年后,那部位就会逐步萎缩。不但恢复不过来,只能更加“疲软”。这件事叫卞金武十分想不通,委屈、抱怨得要翻天,他想彻底地向人发泄出来。当天,他没有回家,去了当年带他的已经退休了的师傅家。坐下没一会儿,就放声大哭起来,啥话都向师傅说了出来。师傅吸着烟,沉默良久,说出了一个卞金武不知道的秘密。说人做事不是偶然的,当年叶秀珠结婚前,就听人说,她和钳工班班长有不正常的关系,要不,她怎么能少­干­活儿呢。又说本来他是想劝他不要和叶秀珠结婚的,但谁知道他们直接就订了婚,再就不能拆了。说完,师傅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后悔地说:看我说啥呢!你们都结婚二十多年了,啥也别提了。卞金武恍然大悟,倒也没有多少惊诧,心里喊自己可真是个冤大头哪。师傅吸烟沉思。片刻说:人各有­性­,也不能都怪小叶。既然到了这份儿上,说啥也没用了。她非圣贤,你不中用了,她受诱惑也在情理之中,她既然不是抛家去的,就权当没有那事吧。按理,她还能跟着你过日子,就算不错了。卞金武面无表情,沉默着。思想翻滚了半天,按照师傅说的,想通了。

想“通”后,卞金武对老婆去“跳舞”也就习以为常了。老婆装得像没事一样,他就配合得好,完全一副心态正常的样子。他们的日子是正常的,甚至比以前要温馨,因为老婆是殷勤、温和的,逐渐地,他心理上就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眼前的是好,背后看不见的就看不见了。日子平静地过着。过着,女儿卞银瓛就大学毕业了。父亲担心的是不能叫女儿知道了她妈的事,就提醒老婆说,她出去­干­什么,尽量不要领上卞银瓛了。

大学毕业的女儿已经今非昔比,她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根本没有往日跟随母亲的兴趣了。当她一天比一天­精­神头儿十足,疯狂活跃的时候,母亲却逐步地在收敛行动,她去“跳舞”越来越少了。卞金武问她为什么?她有点儿没­精­神头儿地说,觉得没意思了,不爱跳了。后来,她就不去跳了;整天,有些郁闷烦心的。卞金武同情地说:你是想再去“跳舞”吧?老婆没劲地摇摇头说:没兴趣了。卞金武高兴地想:啥事都是有个够啊,看来,老婆是彻底“跳”够了。

其实,叶秀珠不是“跳”够了,是她没有再“跳”的兴致了。三个月前她绝经了,她进入了更年期。她的­精­气由不得地就“冷”了下来。她在更年期里是安静的,安静得没有了丝毫的­肉­体欲念。有时,她一个人的时候,想起她不久前的欲望,就像是很久远的事,还有点似真似假的,恍惚十分。她失落地想:人生再怎么都是一场戏啊,过去再享受,回头也是一场空荡荡的感觉。

秦秋凤说:只要不跟我离婚,我不管你(1)

卞金武和二哥卞金利都是建筑系统的,他们两家住得近,走动的机会就多一些。在卞金武身体关键部位不行的时候,比他大近十岁的二哥卞金利依然“雄风”健在。弟弟卞金武和老婆的私生活,卞金利偶然问过,知道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道表层,不知深层的。他就对卞金武嬉笑说:我那会儿说,结扎了你就成了太监吧?卞金武摇头说,跟结扎没关系,我天生就是那个类型。卞金利就说,没病的,哪儿有天生不行的,那是你尝女人尝得时候早了,劲头也就收得早了。接着,夸说起自己的强健来,说是他要女人要得晚,他的劲就收得晚。接着,卞金利提醒弟弟说,小心叶秀珠出外越轨哪,她是有姿­色­的女人,跟自己的老婆秦秋凤截然不同,她可不一定就能熬住寂寞。卞金武就说没问题,自己是相信老婆的。后来,真叫卞金利说中了,但卞金武是决不会说给二哥的;他知道,说给二哥,他会向着叶秀珠说的。二哥的私生活,卞金武知道他早就不和嫂子秦秋凤同房了,就问二哥不和嫂子有那事了,怎么就知道自己还行呢?卞金利诡秘地一笑,眯着眼说:那劲不使在老婆身上,难道就不能使给别的女人了?卞金武就知道二哥是怎么回事了。后来,卞金武想,二哥和自己的老婆一样,而他和嫂子秦秋凤处境相同;真是邪­性­哪!

卞金利在外面找女人,是从他进了包工队之后,受队长影响的。卞金利和包工队长好,私底下无话不谈,自己的私生活,队长就知道了。队长说:你老不做,恐怕会阳痿的。卞金利瞥下眼,几分神秘地说:阳痿不了,和老婆没兴趣做,我自己还是能有兴趣做的。队长明白他是自蔚,就说那多憋屈哪。说着,队长就得意又有兴致地把自己找女人的一些经验和快乐传达给了卞金利。卞金利很羡慕队长勾引女人的本事,说女人在他跟前怎么乖顺,他不怕她们缠上他,找事呀。他说起“缠”,就想起了当年他不得不娶秦秋凤的事。队长说,只要不叫她们怀上孕,她们没胆量缠的,缠了,又没凭没据,说出去丢的是她们女人的脸,男人怕啥呢?又说,他找女人,也不是瞎找,找不熟不认识不了解的,那就容易惹出事,万一女人家那边是有背景和地位的,弄不好就把自己整进去了。他一般都是找内部的,他利用自己的队长“位置”,就能叫女人心甘情愿地相从了。队长说,队里的女人,你有看上的,就尽管去上手。卞金利嘿嘿一笑,说,不管是谁,都跟过你吧。队长不以为然地瞪了眼,说:这有什么,又不是你家里头的女人,在乎她啥!卞金利嘿地又笑一声,说他看看吧。队长来劲地向他推荐了两个女人,一个是焊接工,一个是材料保管员。这两个女工,焊接工结了婚,没有孩子;保管员离了婚,生过孩子。卞金利首当其冲地选择了没有生过孩子的焊接女工。

焊接女工身子丰满,高胸翘臀,很像当年的秦秋凤。卞金利对女工有了那种心思后,对过去回忆了一番,想起来好像很近的,可到了眼前,才发现自己已是找不到了行动起来的感觉和冲动,才感到过去都是多远的事了,那时年轻,难克服欲望。现在身体上难有反应的,要不要也没有多大吸引力了,于是就打了退堂鼓。心中叹气说,真是老了啊。队长知道后,说他近五十的人了,再不抓紧时间,过上几年,他那功能就将彻底退下了,这一辈子他就彻底告别那美事了;有时机他不用,亏死了。队长这样再一摇车,他就又动摇了。按照队长说的,卞金利利用中午午休时间,把焊接女工约了出来。这时他们正在盖一栋居民楼,楼盖到了第三层。在一层,他们施工队收拾出了几间房作为临时住所,其中一间做了包工队长的临时办公室,这间房,支了破旧的桌椅和两张硬木板床,床是队长和卞金利的,供他们睡觉休息。这间房是唯一安了门的,里面有门闩,外面没门锁。为了给卞金利腾地,队长就到处溜达去了,他还特意叮嘱卞金利,一定要Сhā好门。说只要Сhā好门,谁都不会来打搅的,别人都明白得很。这点卞金利知道,以前队长在里面Сhā了门,他和队里的人就都知道队长是在里面与女人有“事”说呢。

焊接女工进房后,卞金利马上就Сhā上了门。女工好像也明白卞金利的意图,一点儿也不紧张,自动地坐到床边,看着卞金利说了句找我有事?卞金利坐到女工身旁,盯着女工,挤出笑意,伸手就抓住了女工放在腿上的手,抓上女工的手,他就立即来了冲动的情绪,把女工往怀里一拉,手就顺着女工的脖颈急火火地伸进了里面,在她的Ru房上揉摸起来。女工十分配合,老实地靠在卞金利的怀中,还一边解开工作服的扣子,说了声:叫我脱下外套,工作服脏呢。卞金利应声“唉”,松开女工,女工就将工作服脱了下来。卞金利看着女工隆起的胸部,冲动地就把女工按倒在床,手就急火火地去解女工的裤腰带。女工又是配合着跟着他的手一起去解。卞金利再激动,关键部位却有些半疲软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他久违了的进入感觉,他部位的不争气却难以使它达到目的,只有控制不住地在外面匆匆完成了他最终的发泄,令他有些扫兴的,他想:他是老了,也觉得在女工面前丢脸了。女工穿起衣裤,一脸的无所谓,似乎还有些欢快,像是她占到了什么便宜。

卞金利看着女工,想她那么听话,是该表示点儿谢意的。他摸摸裤兜,从一把散钱中挑出两张整十元的钱,递给女工,说:去买点儿啥吧。

秦秋凤说:只要不跟我离婚,我不管你(2)

女工接住钱,不解地问:你想要啥呢?

卞金利摆下手,说:给你的,你想买啥就买啥。

女工这才明白,二十块钱是卞金利给她的。她一脸惊喜,忙“噢”了声,说:知道了。女工走出房间时,脸上的欢快,更加倍了的。

过后,队长自然感兴趣地问出了卞金利和女工的经过。队长先安慰卞金利说没关系,“枪”是越擦越亮的,男人身上的“枪”,只要常擦就亮了。又说起卞金利给女工二十块钱的事,队长说卞金利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那钱去外面找个漂亮的妞睡一觉都够了,就他队里的女工,从了他,他没有给她们任何好处的,就那,她们都是满意得很。卞金利笑笑说,给了就给了,他不在乎那点儿钱。心里却想,这队长是抠缩了点儿。

虽然第一次不行,但却调动出了卞金利要女人的兴趣,这里面也是有点儿要和自己较劲的意思,他不服自己的年龄,非要比试胜利的。尤其,队长比他还大两岁,队长能够做成的,他更该行的。他要和焊接女工重来一次。队长劝他说该换个口味了。卞金利说,他和焊接女工上次没做成功,重来就跟新的一样,而且,他就喜欢焊接女工刚刚好的丰满劲,再胖再瘦的就不喜欢了。队长说随你吧,临了提醒他不要烧得再给女工钱了,钱多了给他。卞金利答应着,心里却说,我高兴给就给了,你是管不着的。

过了几天,卞金利又去找了焊接女工,女工对副队长十分殷勤,卞金利一点到那意思,她就明白了。之后,按照卞金利交代的时间,准时地再次来到了队长“办公室”。果然,这一次比上一次有进步,虽然是费了点劲,好在能进去了,甩开心地尝到了滋味。有了上次副队长给钱的经历,女工本能地就又有了期望,穿衣裤时,故意磨蹭着,还不时偷瞥卞金利一眼,观察他有没有还会给她钱的意思。卞金利手伸进裤兜后,女工立即低下头,装作啥也没看见的样子。卞金利真的又是掏出了一把零钱,像上次一样,从中挑了挑,取出两张,不过,这次他挑出了一张十元,一张五元的,他不是抠,是整钱就这些了。他将十五元钱递向女工,又是说:去买点啥吧。这次,女工接上钱,说了声“好”,就揣进了衣兜,一脸的高兴。过后,队长问起他是否又给女工钱了。卞金利说没有,他觉得队长的抠缩是有点无聊了。他想男人要女人就是消费女人,就该付钱的,要不然,就是在赖账了,哪儿像个男人做的事。卞金利不在意他给女工的这几个钱,给了女工,向老婆少交点就行了,他想没有那几个钱,日子也穷不到哪儿去,有那几个钱,日子也富不到哪儿;钱花到该花的地方,就要舍得的。

队长的花心是没边儿的,只要队里有新来的女人,不管是做小工、大工,还是各种不­干­体力活儿的诸如保管员等各种“员”位置的,有他看上的,他想上手,就去上手。来包工队的人,本身都是条件有局限,一般都是没有正式单位的,小工多是周边农村招来的,大工(技术工)和各类“员”多数是没有正式单位的,个别有一些是有单位来兼职挣外快的。他们身份不同,却都是要“巴结”队长的,没单位的不想被开掉;兼职的,希望安稳地兼职下去,就靠队长能够多通融了。包工队人事关系简单,人说走就走,说开人就开,说招人就能招来人。所以队里的人今天来一个,明天走一个,常有的事。来来往往的人中,女工再少也总是有的,所以,队长对新进来的女工都是兴趣十足。人和人不一样,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轻易依从他的。不依的,下场自然就是走人。依过的,队长一般就没有兴趣了,即使暂时没有女人,他也不再回头去找依过他的女人,宁可空着,他感觉的神经末梢只接受新鲜的。他说他要女人就像吃蔬菜,只吃新鲜的。队长的好­色­秉­性­,队里的人都是知道的,看不惯,却无法无力说得的。

卞金利和队长相反,他喜欢找的女人,一阵是固定的,这样他才能固定上感觉。自从找过了焊接女工,女工就和他有了一阵规律、固定的往来。

队长对依过他的女人不但没有放出好处,之后反倒有些冷冰冰的。那些女人,本以为从过队长,适时就会得到点儿关照,后来发现,是没指望的,心里后悔得很,想早知如此,不该从他的,即使被开了,也没什么的;而那样轻易地从了,就是白白地卖了回身子一样。她们憋气,也只能沉默了。但是,这中间有一个女工例外,之后就找到了队长。这名女工是一个月前招进来做饭的。女工家在农村,二十四岁,还没结婚。女工脸蛋有些日晒风吹的红晕,农民的样子。样子虽像农民,脸上各部位长得都是标致的。队长见她当天就拿下了她。之后,队长和女工都是该­干­吗就­干­吗的。一个多月后,女工苦着脸找到队长,说她怀孕了。队长一听,沉着脸说,去医院做了不就没事了。女工憋着泪说她以后就嫁不出去了。队长觉得女工是来讹他的,见她那劲儿就烦了,说你不承认谁会知道?不做你就等挺着大肚子宣扬吧,到时我可是不承认。女工又怯生生地说,她没钱去做。队长不耐烦地说:做人流用不了几个钱,你的工资不是钱吗!女工说钱都寄给家里了。队长用命令的口气说:没钱借去,我也没钱!说完甩身就走了。女工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开始抹眼泪。过了一会儿,卞金利进来,女工怕被看出,转身就要走。卞金利喊住她,说事情他知道了,回头他陪她去医院。女工含着泪,点了点头,轻声问什么时候。卞金利想了想说,后天上午吧。其实队长只是让卞金利把女工哄着去解决问题,并没叫卞金利陪女工去医院,卞金利觉得队长做得有点儿绝情,就自告奋勇了。后来到了医院,卞金利替女工出了手术费,还给了女工二十块钱,叫她去买些营养品吃,补补身子。女工以为是队长的意思,心里有了点儿暖意。

秦秋凤说:只要不跟我离婚,我不管你(3)

这件事之后的一个星期,队长这边就出了意外。在陇南地区有一个工程招标会,队长自己前往了。队长所乘坐的长途客车,在宕昌县盘山行驶时,与迎面一辆装满当归、黄芪、红芪药材的大货车相撞,好在客车没有跌下山,只是车头严重被毁。司机受重伤,副驾驶位置坐的人却当场毙命,那人就是队长。其实,整个车上,只死了队长一人。过后大家私底下议论,就说是报应来了,躲不过去的。

队长的死,给了卞金利一个转机,卞金利接手了包工队。卞金利劲头十足,他要好好地大­干­一场。卞金利在跟着队长­干­时,就留心学习,对管理包工队里的套路早就一清二楚,对关系到他们包工队生存的挣钱套路更是了如指掌。他爱动脑筋,做事大气、灵活,想得开,看得远,善于寻找机会,和人交往很受待见,和开发商接触一次,就会赢得开发商对他的好感。他不像原来的队长,贪心过大,投标时总是高报造价,结果一些本来该拿下的工程,就被别人抢了去。他的原则是,只要是他们看中的工程,一定要赢得投标。赢得投标的策略就是要在投标资金上和完成工程时间上绝对压倒其他投标者。他要么把投标资金一降再降,直到没有了对手;要么以比其他投标者工期短为优势而胜利。看似他是以“让”取胜,其实之前各种情况都是点点滴滴算计、设计过的,只不过到头,他们是搬出了自己的最底线。一般工程队是不愿以最底线拿到工程的,怕是天有不测,将来超过了底线,不仅挣不到钱,还会赔钱。卞金利不怕,他想事在人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只要奔的是挣钱,脑子用劲地使在那上面,怎么也不会失利的。

卞金利在节约成本上虽然和其他施工方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在每一项上的成本,也是尽量控制到最底线。在节约的成本中,建筑材料的成本是最大的一块,这全靠采购员的本领了。为此,卞金利换了原来的采购员,他招来的采购员,不仅能说会道,更会与人打交道,办事处事能力强而灵活,社交上很会花钱,钱都能使在刀刃上,别的施工方拿不下的材料价格,那采购员想方设法也要拿下,他所购得的建筑材料,价格大多数都是厂家的最底线了。一个工程,所需的材料是大批量的,一点一滴的看着不多,汇集到一起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样就能节约出了多少的成本哪。另外的一小块是在用工上的成本节约。这方面,卞金利给小工、大工的日工钱与其他施工单位相差无几,只是,卞金利出台了一项奖惩政策,每个工人每天都有定额,完成定额的奖励,没有完成定额的罚款,奖多少,罚多少,都是按照一定的比例决定的,比例是以日定额量的百分比划分为五段,一段就为20%。奖罚数额一样,跟着百分比走;每一段是一块钱。有了奖罚政策,没有人敢偷懒,谁也不愿受罚,都是争先恐后地­干­想多拿奖金的。这样,他们就能提前完成工程。提前完成工程,开发商会给予施工方一定的奖励,这是写进合同中的。开发商奖励给包工队的,远远大于卞金利给工人的奖金,那些富余的钱就是包工队的净赚。这两大方面的成本节约成功了,钱一定就是能赚上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卞金利包工方面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能力是越来越强了,钱就越赚越多了。钱多了,他就将包工队向更大扩展,包工队大了,接受的工程也是越来越大。这样层层增进,环环提升的,他的包工队逐渐有了名。实力有了,卞金利就将包工队改换了门面,成立了“金利建筑工程公司”,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兰州,这是少有的私人建筑公司。公司像沿海发达城市的公司一样,在宾馆租了几间客房作为公司的日常办公室,体面到家的。他的公司购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是他卞金利总经理的专车;有钱了,他身上的穿戴也逐步地改头换面了,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他都是穿了名牌:像金利来、鳄鱼牌子的。他更喜欢金利来牌子的,因为“金利”是他的名字,听着近亲合意的。有派头了,他人看着仿佛是比从前年轻­精­神了,五十多岁的人,看着像四十多岁。

他春风得意,家里也是一切顺利,大儿子卞烺1986年毕业分配到了银行,是好单位不说,他聪明会来事的,五年的工夫,他就升到副处级了,另外,他还娶了个漂亮的媳­妇­,真是连连得福啊。女儿卞玥两年前毕业,分进了博物馆,也是份好工作了。虽然老三卞谞没什么出息,在工厂做工人,好在他年龄还小,将来找机会给他重新安排吧。想起孩子和自己的出息,卞金利就想,这一切是跟他娶的这个老婆有关系的,假如他找的是一个敢管他的老婆,当年他可能就不敢辞职去包工队了,可能至今还在骑着自行车平庸地上下班,哪儿会有那股闯劲哪。

有钱了,卞金利消费女人的资本更足了。他再忙再累,也需要女人,说来就来了。他那方面的能力被经常地锻炼,反倒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了。他的“品位”也随着品得多而越来越高了。包工队里的女人他早已是看不上,不找了。他的感觉被锻炼了出来,不像起初,只需要固定的感觉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和先前的队长一样,感觉的神经梢更向往接受新鲜的刺激了。他找的女人或是朋友特意介绍来的,自然都是年轻漂亮的;或是他在工作中认识的,对方一般都是开发商单位的职员,她们多数都是有姿有­色­的。不管怎么来的,他有兴趣,看上了,一起与那女士吃顿晚饭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能够过一夜。过后,他就送那女子一件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礼物价值都在几百块钱左右,女子拿上礼物,都是一脸的满意。他已经不再直接给女人钱了,他觉得送礼物才上档次。如果有女人拒绝他的请客吃饭,他就知道人家那边是不想和他做戏的,他也不坚持。反正他缺不着女人,怕什么。跟过一个女人,他一般就不约第二次了,除非他对谁感觉太好。经常倒是过后的女人总是主动给他打电话,还想与他约会,他打发了,多数就不再打搅他了。个别的,会缠他一阵,经不住缠,他就约了第二次。第二次,那女人变得很随便,想叫他花钱,说出口,是直截了当的。他知道女人愿意跟他缠就是因为他有钱,他花就花了,要不然,人家缠他什么呢?明白这些,想到这些时,卞金利经常就会有悲凉心情,他想,他不过是拿钱买来的快乐,要是有一个女人能爱上他,那才是他的真本事。他这辈子,还没有被哪个女人爱过,包括自己的老婆。老婆只是一个嫁啥随啥的认命人,嫁谁她都是那样。爱是什么滋味呢?反正拿钱是买不来的,他这辈子恐怕是尝不到了。

秦秋凤说:只要不跟我离婚,我不管你(4)

卞金利和女人睡觉,都是在宾馆。他说不回家就不回了,老婆秦秋凤根本不追问的。她不追问,心里是早就明白的。她想丈夫本来就花心,他有条件花了,自然就会花了。只要他不影响到家庭,她是不会管他的。她不管,女儿却看不惯了,总是在母亲面前叨叨,说她哪儿有老婆的尊严,该管父亲就管,怕他什么,不然,哪天,父亲要是提出了离婚,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她连动脑筋想想的机会都没有了。女儿态度不满,两个儿子却是不管不问不在意的。女儿的提示,叫秦秋凤心里打鼓,她是怕丈夫离婚的,她这五十多岁的女人了,又没文化,离婚了谁会要她呢?更主要的是,离婚掉价呀,她娘家人就会瞧不起她。想得多了,她终于在孩子们都去上班了,而卞金利在家的时候,问了起来。问的时候,话说得磕磕绊绊的,胆怯似的。卞金利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他在外面找女人的事。过后,看着秦秋凤,故意问:你咋想的?秦秋凤低着头说:你只要不跟我离婚,我不管你。卞金利自嘲地一笑,说:你管也管不了我。你别管了,我也不和你离婚,你就放心吧。那些女人看上的是我的钱,我怎么能要她们呢?再说,我现在的劲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劲,落下去早晚的事,我“花”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说罢,卞金利拿上他的皮包,就走了,一副交代完公务的样子。秦秋凤心里是一块石头落地了,她想,只要不离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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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婵说:一个孩子太少(1)

全婵和卞金荣结婚一年多后,全婵生了个儿子,取名“卞梦飞”。卞金荣的父母岁数大,难有­精­力带得动孩子了,他们就将儿子卞梦飞交给了全婵的父母带。孩子有人带了,全婵和卞金荣就专心去经营他们的牛­肉­面馆了。

卞金荣的牛­肉­面馆,连同厨房,面积只有二十三四平方米,紧紧凑凑摆了八张桌椅。面馆虽小,但它的位置临近长途汽车站,又在市中心,所以开业以来,一直生意红火;吃饭时间座位满员后,很多人就捧着碗面,蹲在面馆的门口,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外表大大气气的卞金荣,似乎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他很会­精­打细算。按照他的牛­肉­面馆的规模和生意繁忙程度,应该是有五个佣工才合适的。但卞金荣只招了三个佣工,两个负责和面、拉面,另一个打杂。短出的两个位置,就由他和全婵补上了。这样,他们就等于每个月省出了两份工钱,一个佣工每月的工钱在四五十元左右,他们一个月也就省出了近一百元的钱。一百元在八十年代初期比一个­干­部的月工资都要高些,不少的。他们心往一块儿想,劲往一块儿使,就是他们宁可辛苦死,也要多多挣钱;钱是为自己挣,动力就是无穷的。他们补上那两个位置,就使他们每天忙上加忙了,少有闲下来的时间。在面馆营业的时间,他们是有分工的,全婵主要负责收钱开票,卞金荣是什么都­干­,哪儿忙不过来,他就Сhā手在哪儿,收拾桌子、洗碗、切菜、给客人盛汤添作料的,他既是老板,也是杂工。忙过晚餐,他们也是不能清闲,还要忙着烤第二天的发面饼,客人吃面一般都是习惯搭一块烤饼吃的,那样才觉得吃得充足,烤饼是家家牛­肉­面馆都必有的。烤饼不在三个佣工的工作范畴,叫佣工­干­就要加钱了;钱是省给自己的,他们辛苦些在所不惜。每天,等他们烤完烧饼,都是过了夜里十二点。两个人就都住在了牛­肉­面馆旁边租来的小平房。第二天一清早,还想多睡的他们不得不赶紧起来,打起­精­神去经营他们的牛­肉­面馆。

卞金荣和全婵从结婚后,就是每天这样忙过来的。他们没有时间柔情蜜意,更没有­精­力相互煽情,他们没有什么心动波澜的情火燃烧,不需要磨合,就直接进入到了协作状态,他们在一起为协作而协作,协作一心的过程中他们相互之间最为满意;他们是夫妻,更是相依相辅的好合作伙伴。每天躺下的时候,他们都是浑身疲累的,床上的事,他们的心情都是有点儿有一搭无一搭的,来了,就直奔主题。这方面永远是卞金荣在主动,他需要的时候,眼睛并没有放光,反倒是闭着眼睛,蒙混过关到沉醉了事,过后,他疲劳得说睡就睡着了,睡得深沉;而全婵恰恰相反,身子下面被那事刺激得疼痛烧灼,原来的困意全消,她睁大眼睛痛苦地盯着屋顶,她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把这事当美事呢?她再痛苦,也得忍,为了怀孩子,更是为了卞金荣理所应当的需要;有那事,他们才像夫妻,她是妻子,就甘心承受吧。儿子“卞梦飞”就是在这种痛苦中孕育起来的。卞金荣对床上的事,也不是每次都要,他不要的时候,全婵是高兴了。那个时候,他们就把力气集中到了谈话中,他们的话题就是算计他们的生意,先总结一下,他们是比昨天挣多了,还是挣少了;然后是发现问题说问题,没有问题就想发展,琢磨着应当进一步去赚更多的钱。说到赚钱上,他们的眼睛都会放光,对他们的生意是充满期望的。他们的生意要发展前进,就得一步一步地向大了做。

生了卞梦飞后不久,他们就将生意扩大了一些。扩大不是在门面上,是在项目上。只卖牛­肉­拉面让他们觉得有些单一了。他们在早餐上,增加了油条、豆浆、小笼包子、大米粥;中午和晚上,增加了几种冷盘小菜,有煮五香花生米、拌海带丝、拌土豆丝、五香牛­肉­、酸辣白菜等,主食上增加了西红柿­鸡­蛋打卤面。项目上扩大了,他们就又招进了两名佣工。但卞金荣和全婵繁忙的程度并没有减轻,全婵依然主要负责开票收钱,卞金荣还是一边监督着,一边顶一个人似的充当着杂工的角­色­。生意扩大了,钱自然赚得就比以前多了。刨去成本和一切该刨去的开销,他们平均每个月能够净挣三四百元左右,相当于挣了四五个人的工资。

钱越是挣得多,他们越是舍不得花,这是辛苦钱,花起来就像放他们的心血了。他们对自己都是很节俭的,吃上好办,牛­肉­面馆做的,他们就跟着吃了,久吃口味单调,他们也从不额外花一分钱去买其他食物改善口味的。改善口味只在偶尔回到双方的父母家。在穿上用上,他们比一般的双职工还要节省,只要有衣服穿有衣服换,他们都不买新的,他们的衣服是换季不换年,前年的同一个季节,他们穿的是哪些衣服,去年、今年的这个季节就还是穿的哪些衣服;即使过年,他们也不是年年穿新衣服的,而是两年才更新一次。他们的心理很平衡,说他们在牛­肉­面馆要­干­活,又不是做展览,穿得好了,反倒是糟践了衣服。他们用的日用品,牙刷、牙膏、毛巾、肥皂、香皂等等,都是同类产品中价钱最低的,并且他们都是使用到了极限,牙刷要用到刷毛全部翻倒;用剩的香皂头、肥皂头,他们不会扔掉,积攒到一起,再捏成一团,成为一块肥皂用。可以说他们挣的钱除了花给父母,花给孩子些,极少花在他们自己的身上。他们节约的程度与前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全婵说:一个孩子太少(2)

那么节俭,他们就能存下来钱了。他们有计划地想,每个月至少要保证存上三百块钱。他们这么兢兢业业地积攒金钱,不是为攒而攒,他们是有目标的。他们想将钱攒到一定数目,他们就要真正地扩大生意了,面馆要改成餐馆,不仅是项目上的扩,门面更要扩。他们设想,比现在面馆的使用面积,要扩大一倍多,至少能够摆出二十张桌椅的。到时,他们就要重新选择地段重新租赁门面了,地段还是要在市中心。他们拼命地攒钱,就是为了用在那一天的。

一年年,他们矢志不渝地积攒着挣到手的钱,三年后,他们就攒下了一万五千多块钱。加上之前他们存的三千多块钱,他们觉得这钱是够用来周转扩大门面的了。

“选场”的事是由卞金荣担当的。为此,卞金荣每天都要出去寻找合适的“门面”,他们又雇了个小工,顶替卞金荣原来杂工的位置了。卞金荣出去看,有时是有目标的,是事先在报纸上查看到的招租广告;没有目标的,就是按照心中目标去找了。看了找了两个多星期,也没有看上、找上合适的门面,要么是地段不好,说是在市中心,去了一看,不在临街,是在巷子深处的;要么门面面积大小不合心意,过小过大的都有,就是没有他们想要的面积;有稍微感到合适的,租金又过高了,以他们现有的实力,是负担不起的。没有找上合适饭馆的门面,卞金荣却看上了一家正要转租的服装店。他无意中经过这家门市时,看到它的门上贴了一张出租小广告,看上面的价钱,卞金荣算了算,是比他们预算租赁餐馆的价钱要便宜些,而服装店所在的地段,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区,是再好不过的位置了。卞金荣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兴奋,他以他生意人的眼光看,这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他不抓住的话,马上就会被其他人抢走的!当即,卞金荣就决定了租赁这个服装店。很快,他又起了疑惑,想这么好的店,为什么老板轻易地就放弃租赁了呢?也许这里面是有一些藏在暗地里“背气”的原因吧,他们做生意的,很讲“迷信”的东西,“吉利”与“晦气”是被看作“走运”和“不走运”的关键。卞金荣找到老板,想了解个究竟。老板看起来有喜事似的,满脸的兴奋,他­操­着上海口音,说他要回上海了,上海有更好的事等着他呢。一旁的服务员,笑着接话说:老板回上海继承遗产,要当更大的老板了。老板笑着对卞金荣说,这个位置生意好做啊,你是够有福的,这个广告才贴出来不到半个小时,不信,你摸摸,那上面的糨糊还没有­干­透呢。不然,被更多人看到,和你争的人就有了。卞金荣真的就摸了一下,果然上面还有些潮乎乎的感觉。卞金荣兴奋之极,说他是租定了这个店。随后,卞金荣立即就赶到服装店辖地的市场管理局,办了登记。由于要等上海商人撤租的手续办完才能给卞金荣办租赁手续,正式经营上服装店要在两三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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