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在前幕事后一二日,晚间。
地 点仍在洗宅客厅。
人 物均见前两幕。
〔幕启。
淑 菱 (等人等得焦心,东坐一下,西坐一下,瞪钟,没用;看表,也没用)刘妈!刘妈!
刘 妈 (挽着袖子,手上还有水,似在刷洗家伙)来了,小姐!
淑 菱 (指几上钟)这个钟快不快?
刘 妈 啊?
淑 菱 (跺脚)问你,这个钟快不快?
刘 妈 我怎能知道呢,小姐?我不认识钟!
淑 菱 你不会看钟?那么你怎知道时候呢?真新闻!
刘 妈 在乡下,我们看太阳。
淑 菱 看太阳?太阳上有长针短针吗?
刘 妈 那我可说不清。反正太阳上有长针短针,我也不认识。
淑 菱 刘妈你可真好玩!好刘妈,你到门口给我看着点去。红海先生说七点半来,现在已经到七点半,你看——噢,你不认识长针——他也不知怎么还不来!刘妈你看着点去!
刘 妈 不行呀,小姐,我还没刷完家伙哪!小姐你看,我的活儿有多么累呀,全是我一个人!要是在乡下呀,这早晚我早就睡了觉啦!
淑 菱 什么?
刘 妈 太阳落下去一会儿,我们就睡觉!
淑 菱 睡得着吗,那么早?噢!大概夜场电影也就没人看了吧?
刘 妈 小姐,我还是先去刷家伙吧?
淑 菱 你到门口等等他去,听我的话,我给你二毛钱!(奇*书*网.整*理*提*供)
刘 妈 哪位先生?
淑 菱 红海先生,常来找我的那位。
刘 妈 我记不清是谁!在我们乡下,一村的人都认识。这里,好家伙,那么多人,谁能都记得住呢!
淑 菱 就别费话啦,去,明天我给你二毛钱!
刘 妈 是啦,小姐,有二毛钱,又能买四张邮票!家里也不是怎么老不来信,真急死人!告诉你,小姐,这辈子我算忘不了小日本啦,真可恶!可恨!
淑 菱 老是这一套!老是这一套!快去吧!
刘 妈 (嘴里还叼唠着,往外走)老是这一套?敢情你们好,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人家把家都丢了,你们还这么高兴呢?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淑 菱 (听见刘妈叼唠,而假装没听见,等刘妈出了门,才自言自语的)这个刘妈,这个刘妈,完全没有训练,简直是个野人!逃难?仿佛一逃难就有什么资格似的,可笑!(听见刘妈的语声,无声的笑了笑,赶快又板起脸)
刘 妈 (一探头)那位先生来了,没有我的事了吧?
淑 菱 他在哪儿哪?
刘 妈 正往这边走哪。
淑 菱 你倒是领他进来呀!刘妈你真可以!
刘 妈 反正他常来,自己还找不着门?(向外招呼)先生,小姐在这儿等着你哪!(下)
淑 菱 这个乡下娘们!就是国难期间,也不应当要这么笨的仆人!
红 海 淑菱,看我写的对联。词好,字好,图章好,三绝!
淑 菱 告诉你七点半来,为什么不守时刻?谁有工夫看你的臭对联!
红 海 (打开对联,点头欣赏)淑菱,你要是不能欣赏字画,怎能打进文化人的圈子里去呢?
淑 菱 我不懂,也不爱看!
红 海 一开头,谁也是不懂。你得不懂假充懂,慢慢的你就相信你真懂了!
淑 菱 (还是不去看)我就愿意赶快会作诗,作文章了!字写得好坏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诗文是用铅字印出来的。红海,看见自己的文章登在报纸上,或是杂志上,心里不定怎么快活哪吧!红海,我一时写不出来;这么办,你写一篇,我签上名,作为是我写的,由你介绍,发表出来,好不好?噢,我不用淑菱这两个字,得另有个笔名!你给我起个笔名!
红 海 (想了想)“红洗”怎样?红海的“红”,洗局长的“洗”。
淑 菱 “红洗”,“红洗”,猛一听象“空袭”,不吉祥!你慢慢的想好啦!多想几个,让我自己挑选一个最好的。你什么时候替我写成一篇文章呢?明天行不行?红海我忙得很!不要说明天,就是明年也找不出工夫来。淑菱,你还以为我是前几天的红海吗?
淑 菱 哟,难道你现在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红 海 (把对联放在桌上)一点不错!今日的红海,已非昨日的红海,沧海桑田呀!告诉你,淑菱,我现在已作了编辑主任——编辑主任,还是总编辑,哪个好?倒要想想看,姑且算作总编辑吧!
淑 菱 你要是总编辑,我就有地方投稿喽?
红 海 那,以后再说,先听我的!芳蜜拿钱,委托我编刊物。这还不算,她还要设法筹款,送我到前线去,采集战事材料,作战地通讯。这还不算,以我的学问与天才,我敢保说,刊物一出来必风行一时,成为文化界的,的——权威。政府必能注意到我和我的刊物,作官是不成问题的。再说,到前线去,以我的思想与口才,我相信能得到许多高级将领的钦佩,而委任我个师部或军部的秘书,也是很合理的。我行了,淑菱!芳蜜太伟大了!绝顶聪明!喝,那个聪明劲!是个美人,是个女英雄,是全民族的爱人!就说昨天,她由早九点到十二点,见了三十二个客人!伟大!三十多个客人,谁都含着笑进来,欢天喜地的出去。伟大!假如有人问我,现时代世界上可有伟大的女子?我就高声的回答:有,徐芳蜜!
淑 菱 (伤心的坐下)红海,红海,你是不是教芳蜜给迷住了呢?
红 海 被她迷住的,岂止我一个人呢;那无所不备,无所不容,伟大的女性!不要说我,连洗局长也教她给迷住了!
淑 菱 红海,哼,跟我爸爸争芳蜜,告诉你,你必失败,找芳蜜去,早点去,好早点失败,别在这儿耽误了工夫!红海淑菱,这就是你的渺小!伟大的女性是没有妒心的,象一朵香美的鲜花一样,把艳丽的颜色,香蜜的味道,无所要求的给一切人!美是伟大,伟大是美,这是真理,世界上也只有这一条真理!至于跟洗局长斗争,我在没有胜利之前,不必先担心失败!
淑 菱 可是你说过你只爱我一个人?
红 海 毛病是在你相信那句话!爱是放射,爱是燃烧,爱是奔流,一停顿便失去力量,没有火焰,没有波浪,不只是一堆死灰,一汪儿死水吗?
淑 菱 你滚出去!(抓起对联来)滚!
红 海 留神,别弄破了对联!
淑 菱 哈哈!(撕对联)
红 海 (过来抢救,几乎要晕过去)好,好,淑菱,我太伤心了!没想到一个象你这样的女子能这么渺小卤莽。为这个,我必须到前线去,一个女子也看不见,我只随时把我看到的,想到的写给芳蜜。她将是我的安慰,我的灵魂!(抱着对联,抹着泪,往外走)
淑 菱 (要追,一梗脖,坐下;瞪着他的后影,后影不见了,伏在桌上哭起来。哭过了,咬着唇在屋中走,忽然点了点头)对!(飞跑到门口)刘妈!刘妈!刘妈噢!来了!
淑 菱 把我床底下的一个竹箱搬来!
刘 妈 是啦,小姐!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淑 菱 (在屋中来回走,又是要哭,又挣扎着笑)嘁!哼!(用各种惊叹字,为思想点句)
刘 妈 放在哪儿,小姐?箱子不大,可怪沉的!都是洋钱票吧!(看小姐不哼,向外走)有这么两箱子洋钱票,让日本人看见也都得抢了去!
淑 菱 (疯了似的打开箱子。小箱是她的全份图书馆,有象猴子读过的教科书,有象翻毛鸡似的小说,有些碎纸片,有掉了头的笔,有破像片本子。她一一取去,看一眼或翻一翻,随手扔在地上。最后,找到一本比较体面的,拿起来,松了一口气;急忙立起来翻开,很快的找到了所要找的一页,看,点头)哼!
洗仲文 (进来)小姐,这是怎回事?快收拾起去!
淑 菱 二叔,我发现了个秘密!
洗仲文 练习作侦探哪?不,侦探不哭!
淑 菱 (忙擦擦眼,手上的灰土给脸上画了一条黑道)二叔!这真是一件侦探工作,二叔咱们俩人一同作好不好?
洗仲文 怎回事?(要坐下听,可是)咱们先把这收拾好再说。(帮助淑菱把书都扔进箱内,好在不费什么事)搬哪儿去?
淑 菱 叫刘妈来搬。
洗仲文 用不着!她一天到晚够累的了。你屋里?
淑 菱 床底下。(看二叔出去,又细看同学录)
洗仲文 (回来坐下)说吧,淑菱!
淑 菱 (宝贝似的抱着那本书)那天,我不是发现了爸爸的姨太太是那个小难民吗,我心中就想,我得去敲爸爸几块钱!(笑了)我就带着红海到城外去了。到了那里,并没看见小难民,可是碰上了杨家那对讨厌鬼。还有一位美人,也在那儿坐着。她美得出奇!自然喽,她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美,可是单以她自己而论,的确是出色!细一看哪,我认识她,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她不认识我,因为我比她低着好几个年级。我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她,喝,眼儿那么一瞟,(摹作)娇声细气的说,“我叫徐若兰。”当时,我就信以为真,没说什么。哪知道,红海那小子,一看见芳蜜——噢,还得找补一句,徐若兰现在叫作徐芳蜜——就发了疯,怎么拉他,他也不动,而且和爸爸差点打起来。从那天起,红海就不大爱理我了,我准知道他是教芳蜜给迷住了。那还不要紧,刚才他来送对联,可更好了,他公然的说芳蜜伟大,我渺小,芳蜜美,我不美。(要哭)我怎么不伟大?我怎么不美?瞎了眼的东西!他还说,要替芳蜜编刊物;芳蜜哪儿来的钱?这年月,连我这局长的女儿,还老没钱花呢,芳蜜是谁?她怎会有钱办刊物?我的心里就转了个弯,我并不是傻子。所以找出同学录来,看看她到底是谁。二叔,你看(指着书)她是许若兰,言午许;不是双立人的徐,而许跟徐又听着差不多,多么巧妙呀!这里有毛病,一定有毛病!二叔,你看是不是?
洗仲文 现在有好多靠不住的女人!
淑 菱 是呀!所以,我就是这么想,这件事和爸爸,红海,大有关系!爸爸跟芳蜜是怎回事,我管不了,也不爱管。我可是不能看着红海上了当,假若芳蜜真不是好东西的话。红海,虽然对不起我,可究竟是个可爱的人。我要是常跟他在一块儿,我相信我会成个诗人,或是小说家;那够多么光荣呢!我不能教红海上当,不能!二叔,你帮助我,把这件事弄清楚了,好不好?练习练习作侦探,也是个怪有趣的事,是不是?
洗仲文 淑菱,据我看哪,你顶好少跟那群人鬼混。芳蜜也罢,红海也罢,都不可靠。要是怕闲着太闷得慌,念念书,为士兵们缝缝寒衣,不比乱跑胡说去好?以我自己说,我实在不愿再这么一天二个饱的混下去。人家在前线打仗的是人,我也是人;一个人,不管出身怎样,都只有那么一腔子血。人家把一腔热血洒在沙场上,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还不就是你我的国家?国难是大家的,而咱们只教别人去流血,咱们算什么人呢?
淑 菱 反正我不能打仗去。好,前线上没有洗澡盆,也没有理发馆,我受不了!
洗仲文 等我先说完了。我现在还走不了,我得等着大嫂的事有了办法,我再走。老嫂比母,大嫂对我有恩,不能教她在这里受欺负,而我跑得远远的。淑菱,我虽是你叔父,其实并不比你大着多少。我要是能想到去作个有用的人,你必定也能想到。比你只大着四五岁,我并不是出窝老,天生来的守旧落伍。我是说,国难严重到这个地步,咱们年轻的人要都吊儿啷噹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呢!淑菱,你说对不对?
淑 菱 也对!可是一个人只有一个青春哪!
洗仲文 也只有一个国家!摩登亡国奴也是奴隶!我并不教你也去打仗,我只求你多帮一帮妈妈的忙,多收敛一点,别把生命都交给跑腿与展览白胳臂!还有,你和芳蜜争红海,红海和你爸爸争芳蜜,这成什么话吗!
淑 菱 越说越带劲,真象个白胡子老牧师!
洗仲文 你记着,你要是老跟那群男女们鬼混,总有后悔的那一天!
淑 菱 没有后悔,就没有意思。你瞧,电影里那些美女,都是先不顺利,哭哭啼啼的,到了最后,就如愿以偿,倒在爱人的怀里,多么有意思!
洗仲文 电影大概不是圣经贤传吧?
淑 菱 那都是因为二叔你看得太少,还没吃进味儿去的缘故。走喽,到屋里我自己去琢磨怎能泄露了芳蜜的秘密,也许还能琢磨出一本侦探电影的故事来呢。那多有趣呀!喝,正片开映;编剧,淑菱女士;导演,亚历山大,多么美!到那时候呀,红海跟我求婚,我就该向他耸耸肩膀了!(学着梅蕙丝的架式往外扭)哟,妈!我睡觉去,看我多守规矩呀,睡得早,起得早,身体好!(下)
洗太太 这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呢!这么大的姑娘,老这么野调无腔的,我真不懂!不懂!
刘 妈 太太,外边有位大姑娘要见太太,问她姓什么,她不肯说。
洗太太 谁呢?
洗仲文 请进来!
洗太太 谁呢?心越不静,越来闲人;我简直的活够了!
洗仲文 大嫂,干吗这么想不开呢!大嫂,看见了这次的战事没有?初一开仗的时候,谁都说咱们不行;如今怎样?连这么大的国事,那么困难的战争,咱们还不怕呢,何况这点小小的家事,只要咱们的心摆得正,什么也不怕。
刘 妈 (领着朱玉明进来)大姑娘,这就是我们太太。
朱玉明 (嘴唇颤着)洗太太!
洗太太 贵姓呀?(又细看了一眼)呀,你就是那个小难民吧?你还有脸上这儿来,胆子太大了!
洗仲文 大嫂,听她说什么,先别发脾气!
洗太太 我不爱发脾气?我这一辈子就吃亏在太老实了!谁都可以欺负我,连这么个逃难的丫头都欺负我!
洗仲文 大嫂坐下!这位姑娘也坐下!
〔玉明没说出什么来,也不肯坐下,绵羊似的看了仲文一眼。
洗太太 (坐下)你干什么来了?
洗仲文 (很和气的)有话慢慢的说。(他陪她立着)
朱玉明 (用极大的努力抑住啼哭)我来,来,求你——
洗太太 求我什么?是要钱,是要衣裳,还是要这整个的家?我告诉你,你可以硬搬进来,我可不能轻易的搬出去!这是我的家,我活,活在这儿;死,死在这儿!我不能变成无家的难民。我老了,要是成了难民,我也不能象你那么方便,沿路可以卖钱,到处可以当窑姐儿!你个不要脸的浪丫头!我和你无仇无怨,何苦来呢,把我男人迷住,教我落得有家和没有家一样?
洗仲文 大嫂,大嫂,事情是两面的,听她说说,到底是怎回事。
洗太太 你们男人都袒护年轻的女人,见了张白净的脸,你们立刻就忘了姓什么。哪怕她是难民,是叫化子,你们也拿她当活宝贝!平日,你们摆出架子来,你是什么长,他是什么官,身分十足;一看见女的,一个拿身体当作花生瓜子,可以随便送给人的女的,你们马上忘了身分,体面,地位,连姓都忘了!
洗仲文 大嫂!(稍挂点气)我也是那样吗?
洗太太 (不愿得罪他,可又不愿示弱)难说!
洗仲文 (假笑了一下)先不必争论吧,听她(指玉明)说什么。(用眼神鼓励她)
朱玉明 我只求太太听我说几句话,不求你别的!(看洗太太没说什么,脸上舒展了些)我是个难民,不错。我跟妈妈一同逃出来的。在半路上妈妈病了。请想,我一个钱没有,妈妈又病得走不了路,教我怎么办呢?要是不为妈妈,我根本就不想逃出来;我的身体不错,满可以不怕日本人!
刘 妈 对!
洗太太 你少答碴儿!
朱玉明 可是,我只有一个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丢了她,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同她一道逃出来。现在,我看明白了,我不应当专顾了尽孝,而把自己白白的牺牲了。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后悔;人情到底是人情,妈妈,到底是妈妈;谁能已经同妈妈逃出来,而在中途上把她丢下不管呢!(刘妈抹泪)妈妈病了,病了,我已看到一片黑影在我的四周!为救妈妈的命,我想,想过多少多少方法。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卖身。我受过一点教育,我有本事挣饭吃,怎能想到卖身呢?!一个女的想到卖身,就等于想悬梁自尽。我宁愿上吊!(捂上脸。仲文给她搬过一个椅子,轻轻拉她坐下)可是我不能上吊。同对,我也不能去作事。人生地疏,我上哪里去找事?即使找到事,我去作事,谁伺候着妈妈?妈妈病着,只能吃到点残茶剩饭;有时候我搂着她在房檐底下;她越来越软,我也越来越没办法。她只能老拉住我的手,说,“玉明!玉明!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不定哪时就断了气!我连累了你,对你不起!可是,我死了,未必有个棺材,只求在没断气的时候,多拉拉女儿你的手吧!”(拭泪)我明明知道,丢了家,受尽千辛万苦,而还保不住妈妈的命,都是日本人的罪恶——
刘 妈 我要是捉到个日本人哪,我把他的耳朵,鼻子,全咬下来!
洗太太 (软多了)刘妈!
朱玉明 可是一个人的命好象是拴在感情上的。我明知道须向日本人算账,但是扔不了将要死的妈妈。假若你们是我,你们怎办?
洗太太 (低下头去)怎办?
洗仲文 往下说!
朱玉明 我没办法。正在没办法的时候,洗局长看见了我!
洗太太 (急忙抬起头来)他怎样?
朱玉明 他愿帮助我,无条件的帮助我。我并不知道他是局长,他说他是慈善机关里的一个职员。救济我,他说,正是他应作的工作。我没工夫考虑他的话,即使他是个怪物,他若是能把妈妈抬到一间屋子里去,有点稀饭,有点开水,他便是救命的恩人。他给我们布置好一切,我是多么快活,多么感谢!看妈妈把头放在个干净的枕头上,有干净的开水喝!
刘 妈 局长可真有善心!
朱玉明 (咬住嘴唇要哭,又勉强的一笑)对的,局长有善心!我们刚搬到城外去,局长当天晚上就来了。我混身上下酸疼得象要散开似的,可是还挣扎着陪着妈妈,妈妈拉着我的手,脸上居然有了点笑容。局长进来了,把我扯出来,他就跟报纸上所形容的日本兵一样,跟我要报酬。我没的可给他,除了这条身子;他也不要别的,早看准我这条身子!
洗仲文 不是人!
洗太太 是局长!
刘 妈 咬他!咬!
朱玉明 (不愿说而非说出不可)打?我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嚷?怕妈妈听见。他会把我的妈妈象块砖头似的扔出去。妈妈给我的这条身子,还为妈妈丢掉。我要疯,我要扔下妈妈跑,跑,一直跑死!可是,一看妈妈脸上的笑容,我……洗太太,被他霸占了以后,我还在无可如何之中,希望他真是个小职员;逆来顺受,先教妈妈的病好了,而后再解决别的。人永远欺骗自己;我已经差不多是死了,还欺骗自己呢!我明知道一切是黑的,还偏偏假装看见,也不是在哪儿好象有点光明!我把“自欺”与“希望”放在一块了,教它们成为一个名词。过了几天,我全看明白了,全听明白了。可是我还不愿对局长报复,我还有更大的仇敌呢!
洗仲文 你是不是要逃?
朱玉明 全在你们俩手里!洗太太,你总不会反对我逃走?
洗太太 (极难找到一句话)就不管老太太啦?
朱玉明 妈妈,没,没,没希望了!从今天下半天起,她的手一会儿比一会儿凉了!她现在还没断气,我得先准备好怎么逃跑。妈妈死后,我再想逃,就不容易了。局长不是教随便吃过他两碗饭的——哪怕是条狗呢——逃出他的手去的人。我老老实实的跟着他,既对不起你,洗太太,又对不起我自己。不跟着他,他会把我卖了。我得准备,等妈妈一断气,就赶紧跑!
刘 妈 你要是往北逃,咱们作个伴儿;我随你走,姑娘!朱玉明(没回答刘妈)洗太太,我已说出始末根由,希望你可怜我,别再恨我!我现在求你一件事,给我点钱,有二三十块钱就够!
洗仲文 大嫂有钱吗?我这里还有十几块。
洗太太 (很和气的)行,我给她二十块钱!(送过去)玉明,我不能替我的男人道歉,我只能说我同情你,祝你一路平安!
洗仲文 在无可抵抗下所受的蹂躏,不过是点伤痕,象胳臂上中了一枪一样。玉明,我劝你,不用让这个伤痕影响到你的心理,别以为从此你就是个“黑”人,就永远不敢抬头看太阳。我和大嫂一样,也不能替我哥哥道歉,可是,凡是我能帮助你的,你只管说就是了!朱玉明我谢谢你们!我得赶紧回去了!(刚要转身)呀,洗太太,还有一句话,请你留神一个叫芳蜜的,她不是好人,她叫芳蜜!
刘 妈 姑娘,你带我走得了!你,我,是真吃了日本人的亏,所以你我才能真恨日本人。我跟你去,你说咱们往北闯,好!咱们还怕什么呢?你说,不往北,往南也好。咱俩一块儿,多少可以谈谈心,诉诉心中的委屈,是不是?再说,姑娘,你又是这么和气可爱的人!朱玉明你听我的话儿吧!先在这儿好好的作事!再会,洗太太!再会。(看了仲文一眼)
〔外面有人声,象杨先生。
洗仲文 跟我来!别教他们看见你!(拉玉明出去,藏起来)
刘 妈 带了我去!
洗太太 刘妈!有客人来了!
杨先生 (在门口)我先走,徐小姐还没来过。(进了门)呀,洗太太!门房里老宋,大概是睡着了,我们自己进来了,熟人,太熟了!
杨太太 (拉着芳蜜)洗太太,大嫂,我给你带来了个好朋友,徐芳蜜!
洗太太 都坐吧!刘妈,倒茶!(极注意的看芳蜜)
杨先生 呀,刘妈,家里有信啦吧?(没等回答)沏点好茶叶,喝!五龙斋的厨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病,菜咸得要命!快去,刘妈!(刘妈下)
杨太太 二爷哪?今天我可给他带啦美人来了,小姐呢?
洗太太 谁知道在屋里干什么呢。
杨太太 老太太呢?不能这么早就歇着吧?
洗太太 一个人在屋里摸骨牌玩呢。
杨太太 怪可怜的!芳蜜,回来咱们陪老太太打几圈?
杨先生 徐小姐的牌,我领教过了;洗老太太,洗太太,和杨太太,你们三个打一手,也不是徐小姐的对手!
徐芳蜜 宣传得过火了,有时候倒失了宣传的作用。洗太太,不用听杨先生的,我并没多大本事。我只是胆子大,无论多么大的牌,我敢下场。跟阔人交际,最要紧是别露出穷相来!要说为玩玩的话,我还是爱和老头老太太们凑个小牌,一边说着家长里短的,一边手也不闲着。打大牌,输得面红过耳的,没意思!
洗太太 (专为敷衍)就是,打牌是玩玩,不是拚命。
杨太太 大嫂,我们给你带来了喜信!
洗太太 还有喜信给我?(惨笑)
杨先生 真的!大嫂你得请请我们!
杨太太 我们见着局长了。局长对大嫂的困难,很同情,他立刻答应下家里这点经济问题绝不教你为难。
洗太太 其实不解决也没多大关系,反正饿死的是他自己的母亲,老婆,孩子!
杨先生 别这么说呀,大嫂,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大哥既肯让步,大嫂也就用不着再生气了。大家和和气气的,这样的年月,有吃有喝有小牌打,就是个造化!杨太太至于大嫂所最不放心的那点事,请你也放宽了心吧。(低下声去)大哥弄的不过是个难民。弄来的时节很省钱,玩腻了给她个一块八毛的她就得走路。大哥决不能把她弄到家里来。一个难民,实在拿不出手去。长得倒还不坏,就是土头土脑的,我本来还想尽义务去训练她,改造她,后来一想,算了吧,她根本不是那个材料!大嫂,这件事,我敢保险,绝对不会有什么发展!那一方面既没有发展,你这方面也就别再固执。训练丈夫,我敢当着老杨的面儿讲,就是同教八哥说话似的,差不多就行;无论多聪明的八哥,也不能丝毫不差的象人似的说话。
〔刘妈来倒茶。
杨太太 刘妈!老太太呢?你去看看她老人家要是还没歇着,你就说杨太太来了,请她老人家来说话儿。大嫂,不信你看着,我要是一对老太太说,老太太必定很喜欢。
〔仲文进来,看看大家又要出去。
洗太太 二弟,进来!
杨太太 二爷,你自己看,我给你带来美人没有?
〔仲文没哼一声,坐在远处;准备为大嫂助战。
杨太太 好大的架子!连人都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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