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贾平凹散文精选 > 1996年10月记

1996年10月记

我是农民—乡下五年记忆

——乡下五年记忆 贾平凹

读了不到两年的初中,学校便放了长假。我被划为了1967的初中 毕业生,那时我才14岁,瘦瘦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脑袋的当旋 上有一撮高高翘起的毛发。我总打不过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 我能哭,村里人说我是刘备。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在农民里又属于知识青年。 但是,当我后来成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走红于 中国文坛,我却没有写过一个字的知青文学作品。在大多数人的概念 中,知青指那些原本住在城里,有着还算富裕的日子,突然敲锣打鼓 地来到乡下当农民的那些孩子;我的家却原本在乡下,不是来当农民, 而是本来就是农民。我读过许多知青小说,那些城里的孩子离开了亲 情、离开了舒适,到乡下去受许许多多的苦难,应该诅咒,应该倾诉, 而且也曾让我悲伤落泪,但我读罢了又常常想:他们不应该到乡下来, 我们就该生在乡下吗?一样的瓷片,有的贴在了灶台上有的贴在了厕 所里,将灶台上的拿着贴往厕所,灶台上的呼天抢地,哪里又能听到 厕所里的啜泣呢?而我那时是多么羡慕着从城里来的知青啊!他们敲 锣打鼓地来,有人领着队来,他们从事着村里重要而往往是轻松的工 作,比如赤脚医生、代理教师、拖拉机手、记工员、文艺宣传队员, 他们有固定的中等偏上的口粮定额,可以定期回城,带来收音机、手 电筒、万金油,还有饼­干­和水果糖。他们穿军裤,脖子上挂口罩,有 尼龙袜子和帆布裤带。他们吸引了村里漂亮的姑娘,姑娘们在首先选 择了他们之后才能轮到来选择我们。

从运麦糖开始,我被队长派了运粪、套牛等农活,每天挣三个工 分。那时一个劳动日是十分,十分工分折合人民币是两角,这就是说, 我一天从早到晚的劳动可以赚得六分钱。由于个小,力气又不大,我 总是被骂,他们骂人都非常难听,还算运气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队长是分配了我和­妇­女一块劳动的。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队东街村的社员了,我已经能闭着眼睛说出 我们村的土地在前河滩是多少亩水田,西河滩是多少新修地;东是多 少亩旱田,西又有多少亩梯田。我爱土地,爱土地上的每一株庄稼苗……

在贫困的环境里,我学会了自私,因为一分钱,一根柴火,一把 粮食,对于生命是多么重要!

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这样受穷一辈子,只要有机会, 一定要从这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

上面几次来招工,由于没人说情更没礼送,我一次次被刷下来;

征兵时,开始是公社武装部没熟人送不上礼,而第二年,却因为 父亲突然被清理下放回家,连名都没报上!

难道就这样窝一辈子?

我曾看着劁猪匠­干­活想学会阉猪,也曾想过当代理教师——机会 终归来了,我正兴奋地等着消息时,等来的却是被别人顶替了的结果!

父亲一直认为是他的问题影响了我,看到他“是我误了娃呀”的 愧疚样,我心如刀剐!

终于有一天傍黑,我偷偷地上了水库大坝工地!我上大坝一则是 想换个地方让心情轻松一下,重要的是我一直暗恋着的那个“她”也 在工地上!80年代中,我写过一首小诗,名为《单相思》,诗是这样 写的:“世界上最好的爱情/是单相思/没有痛苦/可以绝对勇敢/ 被别人爱着/你不知别人是谁/爱着别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钥 匙/打开我的单元房间。”

这首诗是为了追忆我平生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子的感觉。

在初上水库工地的一天半里,我没有见到她,也没问堂弟她是住 在哪儿。我睡不着,顺手拿了一本民工的书——几年后读大学时我才 知道这本没封面也没封底的书叫《白洋淀纪事》——我读了十几页, 突然觉得被窝那边凉飕飕,似乎还有什么在动,用脚一挑被子,天呀, 是一条蛇!

第二天,我就到了指挥部,开始了写标语和办战报的工作。在指 挥部,一天可以记八分工,近乎我在村里劳动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 还可以拿到每月两元钱的补贴!如此的好事降临于我,我一个人跑到 河滩的一处深水潭里去游泳,脱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发誓要保住 这份工作,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定要让指挥部的所有领导满意我, 长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滩,晚饭后并没有人来 这里,但偏偏我暗恋着的人出现了。我正从水里钻出脑袋,就看见了 她从远处走过来,我啊了一声,立即潜下水去,因为我是赤身­祼­体的。 当她已经走过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后面叫:“喂!喂——”她怔 了一下,一下子跑过来,说:“听说你来了,可就是不见你,你到指 挥部去了?!”我说:“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改变了出来的目的, 领我返回了她们的宿舍。我们一进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经不起这么 多女子的目光,一时窘得耳脸通红,耳脸一红,她们就怀疑上我了, 目光顿时异样。她说:“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说:“是 吗!这么小的叔?”

我最早对她留意,应该追溯于在魁星楼上睡午觉。这一个中午, 吃过了午饭,我们去丹江玩了一会水,就爬上被村人称为光棍楼的魁 星楼,没多久便呼呼睡着了,但一个鸟儿老在楼台边叫,我睁眼看看, 就看见她一边打着绒线衣一边从官路上走过去,那绒线团却掉在地上, 她弯下腰去捡,长长的腿登直着,臀部呈现成一颗大的蜜水桃。似乎 她也听到了鸟叫,弯下的身子将头仰起来,我的心里“铮”地响了一 下。我确实听到了我的心的响声,但我立即伏下头去,害怕让她看见 了我正在看她。从此我就在乎起她来,对她脸上的那颗麻子也觉耐看, 常常就想见她,见了她就愉快(虽然她不姓贾,但却往我喊叔)!从 此我开始了愉快而苦恼的对她的暗恋。每天上工的铃响了,我站在门 前的土堰上往小河里看,村里出工的人正从河边的列石上走过,我就 看人群中有没有她?若有她了,突然地­精­神亢奋,马上也去上工,并 会以极自然的方式凑在一块儿劳动,那一天就会有使不完的劲。若是 人群里没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却灰不沓沓,与谁也不说话,只觉 得身子乏,打哈欠。生产队办公室与她家近,每天晚上去办公室记工 分,原本弟弟要去的,但我总是争先恐后,谋的是能经过她家院门口。 她家的门总是半开半闭,望进去,院内黑幽幽的,仅堂屋里有光,我 很快就走过去,走过去了又故意寻个原因返回去,再走过来,希望她 能从院门里出来。有一次她是出来了,但院门左侧的厕所里咳嗽了一 声,她的嫂子的脑袋冒出了厕所土墙,姑嫂俩就隔了土墙说话,我贼 一样逃走了,千声万声恨那嫂嫂。等我回到家里,我悔恨自己怯弱, 发誓明日上工见到她了,一定要给她说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见了面, 话说得多,却只是兜圈儿,眼看着兜圈儿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说起 不盐不淡的话。……有一次,和村里一个很蛮横的人在一起挖地,他 说:“我恨不是旧社会哩!”我说:“为啥?”他说:“要是旧社会, 我须抢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强Jian她!”我吃了一惊, 原来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这个人,我若能打过他,我会打得他爬 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让嘴变成ρi眼的。

一个晚上,生产队加班翻地,歇伙时在地头燃了一堆篝火,大家 围上去听三娃说古今,她原来和几个­妇­女去别处方便了,回来见这边 热闹,说:“我也要听!”偏就挨着我和另一个人中间往里Сhā,像Сhā 楔子Сhā坐进来了。我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半个身子却去感受她, 半个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跃起来,跳得别儿别儿响。后来听说山外来了 个后生找她提亲,果然就是了,她来问过我,我硬硬地说那是你的事! 而心里却恨起那个山外人来。

我到水库工地不久,她便与一个军人订了婚,我恨呀!气呀!恨 我是农民,气我没参上军,更恨我一直没与她说破我的心思。

后来母亲为我托人说过几门亲事,没成,倒是指挥部的福印为我 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就是田×。

第一次按福印的安排去见田×,心里也不踏实,虽然我早就见过 她,而且远不止一次两次。我照福印说的地方走去,只见那儿有屋大 的石头和一棵从石堰上斜长过来的柿树,但没有人影。我立了一会, 才要转身走开,大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是田×。她说:“你不守时, 福印说你要在这儿见我,我来你却不在!”我走过去,说:“我不是 要见你,他说让我到这儿来……”她说:“你不承担责任,那好,算 我在这儿约你!”……她说:“咱就敲开窗子说明话吧,福印让你来 说什么呀?”我说:“……福印说你愿意?”我说这话时声音发颤, 她说你冷?说了好多话,我有些自卑,末了我还是说:“你愿意吗?” 她说:“你呢?”我说:“我是农民,我父亲还有历史问题,我恐怕 一辈子窝在农村了,这你想好。”她说了一句:“只要你有本事!”

真正的谈恋爱,这算是第一回。第一回的恋爱是从黑夜开始的, 又冻坏了我的脚,也冻坏了她的脚。数年后,当我们解除了我们的恋 爱关系,我就觉得那一晚选择的地方不好,我现在想想,我的第一次 恋爱是冷爱。虽然我和田 先是自由的、地下的,但不久双方父母都 认可了,我们还订了婚,田 喊我爸妈做爸、妈,一年后,仍然分了 手。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忧伤和烦恼是在我离开棣花的那一时起就伴 随我了。我没有摆脱掉苦难,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而回 想起在乡下的日子,日子变得是那么透明和快乐。

1993年,我刚刚出版了我的长篇《废都》,我领着我的女儿到渭 北塬上,在一大片犁过的又刚刚下了一场雨的田地里走,脚下是那么 柔软,地面上新生了各种野菜,我闻到了土地的清香味。我问女儿: 你闻到了清香吗?女儿说没有。我竟不由自主地弯腰挖起一撮泥上塞 在嘴里嚼起来,女儿大惊失­色­,她说:“爸,你怎么吃土?”我说: “爸想起当年在乡下的事了,这土多香啊!”女儿回家后对妻子说: “我爸真脏,他能吃土?!”我不禁又想到了那碗面条,那面上两个 黄灿灿的荷包蛋。

那天,为招不了工又参不了军而一直沉闷的我,突然听到了当民 兵连长的堂兄带来的好消息:小学校一个女教师去生孩子,要一个代 理教师。堂兄说他推荐了我,欢喜得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面,还加了两 只煎­鸡­蛋!而结果,当我彻夜不眠,翘首以盼,并对教书如何讲课如 何用凳子垫了踩上去在黑板上写字想象过无数遍后,堂兄却骂咧咧地 来说:平娃字好,学习好,我推荐了他当代理教师,大队也有一个­干­ 部推荐了别人,可那娃学习不好,举手时一直定不下来,就在堂兄转 身出去尿完尿泡回来,大队的几个人已表决了那个­干­部推荐的娃!

这是怎么回事呀!

偏偏又碰上了一个同学,他穿戴整齐,我说:“相亲啊?”他说: “地质队招工我招上了,这是报到去!”一个鼻涕虫,才读过半年的 初中啊,我心里恨恨地,刚好看见一对交配的狗在不远处,我恶狠狠 地就拣了土块扬过去,并粗暴地骂了一句粗话……

后来我上了水库大坝工地,在指挥部办了战报,当时出于充实版 面目的而写的诗,客观上开始了我的创作生涯。

现在,我已不是那个土著知青、地地道道的农民贾李平了,也没 人叫我平娃,我从农民变成了作家,成了城市人,而我却成了一堆数 字:

贾平凹,男,陕西省丹凤县棣花乡人,生于1952年农历2月21日, 属龙相,身高1.65米,体重62公斤,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分配于 陕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学编辑,1980年至今在西安市文联供职。单位邮 政编码710069,地址莲湖巷2号,电话(029)7274959。家居西北大学 6—3—407,邮政编码710003,电话是(029)8302328,在住宿楼我是 407,住院护士发药,我是348,在单位我是001,电话局催交电话费时 我是8302328,去机场安检处,我是610103530221121。犹如商店里出 售的那些饮料,包装盒上就写满了各种成份的数字。

贾平凹散文­精­选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喂,哥们!”他一跳一跃地迈雀步过来了,还趿 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儿八经的西服领带——总之, 他们在着装上走极端,却要表现一种风度。他们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 衬衣很脏的人,耻笑西服的钮扣紧扣却穿一双布鞋的人。但他们戴起了鸭 舌帽,许多学者从此便不戴了,他们将墨镜挂在衣扣上,许多演员从此便 不挂了——“几时不见哥们了,能请吃一顿吗?”喊着要吃,却没乞相, 扔过来的是一颗高档的烟。弹一颗自个吸了,开始说某某熟人活得太累, 脸始终是思考状,好像杞人忧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见面总是老人还好,孩 子还乖?末了就谈论天气,那一颗烟在说话的嘴上左右移动,间或喷出一 个极大的烟圈,而拖鞋里的小拇指头一开一合地动。

闲人的相貌不一定俊,其实他们忌恨是小白脸,但体格却非常好,有 一手握破­鸡­蛋之力。和你握手的时候,暗中使劲令你生痛,据说其父亲要 教训,动手来打,做闲人的儿子会一下子将老子端起来,然后放到床上去, 不说一句话,老子便知道儿子的存在了。他要请客,裹胁你去羊­肉­串摊, 说一声吃吧,自己就先吃开,看见他一气吃下一百二十串羊­肉­,喝下十 瓶啤酒,你目瞪口呆,“我有一个好胃!”他向你夸耀,还介绍他还能饿, 常常一天到黑只吃一顿饭,却不减膘,仍有力气。他说:“你行吗?” 你不行。

闲人的钱并不多,这如同时髦女子的­精­致的小提兜里总塞着卫生纸一 样,可闲人不珍贵钱,所以显得总有钱。他们口袋里绝不会装两种不同质 量的烟,从没有摸索半天才从口袋里捏出一颗自个吸,嘶啦一声,一包高 档烟盒横着就撕开了,分给所有在场的人,没有烟了,却蹴在屋角刨寻垃 圾中的烟头。钱是人身上垢痂,这理论多达观,所以出门就招出租车,也 往豪华宾馆里去住一夜两夜。逢着骑自行车,那几乎是表演杂技,于人窝 里穿来拐去,快则飞快,慢则立定,姿式是头缩下去,腰弓着,腿圈成圆 形,用脚跟不停地倒转脚踏板。

闲人的朋友最多,没有贵贱老幼之分,三句话能说得来,咱们就是朋 友了,“为朋友两肋Сhā刀”,让我办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闲人的有些朋友 是在厕所撒尿时就交上了。当然,这些朋友有的交往时间长,有的交往时 间短,但走了旧的来了新的,闲人没有“世上难逢一知己”之苦。若有什 么紧俏东西买不到,寻闲人去。闲人很快就买来了,而且比一般价格还便 宜。要搬家,寻闲人去,闲人一个人会扛件大衣柜上楼的。不幸的是家中 失盗,你长出短叹,闲人骂一顿娘就出动了,等回来,说:“我问过一个 贼头了,他说你们家这一片不属于他管,我告诉了他,不属于他的地盘就 查查是谁的地盘?!”闲人不偷人,但偷人的贼是不敢得罪闲人的。

闲人真瞧不起小偷,流氓,甚至那些嫖客、暗娼和拦路强Jian者,觉得 没意思,恶心,也害怕艾滋病。但闲人谈女人的头发、鼻子,他们相信男 人的成熟和人生的圆满是需要有一个醉心的女人,甚至公开讥笑自己的从 事文艺工作的父亲之所以事业不辉煌是只守了一个自己的母亲,他们有意 地留神看街上来往的女人,张口闭口阐述花朵是花草的什么,到后来,闲 人们分别是有了姑娘,姑娘自然很漂亮,他们就会同骑一辆车子招摇过市, 姑娘分腿骑在后座上,腿长而圆像两个大白萝卜。闲人待姑娘好时好得 你吃饱了还要往你嘴里塞油饼,不好了,就吼一声“滚!”但姑娘不滚, 十分忠诚。

闲人爱姑娘,但最感痛快的并不是姑娘,因为闲人们都年轻,又都练 过拳脚,至少家里有一把四十斤重的石锁。路过树下,忍不住要跳起来抓 那树枝,抓住了要一把拉断下来,杀­鸡­就剁­鸡­头,偏再放开让没头的­鸡­瞎 走一阵,将那桃花一般的血印在雪地上。街上有人打架了,闲人会立即前 去围观,是几个男的为了一个女子在恶斗,女子娇­嫩­艳丽,他看着谁个有 理,谁个弱者,便上去抱打不平了,混战中男的一尽逃散,人们都在说闲 人是为了那个女子,闲人上前却要扇女子一个巴掌,骂一声“没志气!” 而去。艳丽的女子当然使闲人也感悦目,但女了在挨过巴掌之后嘴角淌下 血来更使闲人觉得奇艳无比!在回家的路上乃至回家之后,闲人还在激动 不已,眼前尽是女子嘴角的血道红蚯蚓般地顺下巴和脖子涎流而下的图像, 甚至想象到乱茭情人的女子如果被人剖开了腔腹,倒地痉挛,样子又是 何等壮观!但闲人这时候忽觉手疼,看时,右手的无名指却没有了,知道 一定是混乱中被男的刀砍了,他赶忙跑回现场,沙土地果然有一节手指, 遗憾是没有见到手指初断时的蹦跳。闲人是个直肠人,但闲人偏不自认, 因为在一些年里,闲人最讨套那些拍胸膛说“咱是粗人”的人,“粗人” 本是自贱,却成了一种美饰。所以,谁家夫­妇­闹矛盾,闹得厉害,他不会 “见婚姻说合”,“过不成就换班子!”他总是这么说:“我给你物­色­一 个!”闲人不失言,果然物­色­了一个又一个。有的家庭后来是散了,有的 家庭闹过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将闲人的话说知女方,闲人就恶 下了这家的主­妇­,闲人见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闲人的眼里才没有什么权威的,孔圣人不就是那个老孔吗?剧院里看 戏,戏不好,“换节目!换节目!”领导作报告又是官话套话空话,闲人 就头一歪睡着了。闲人顶熟悉的是体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星,当然也有 想一睹风采而去听一位外地来的大名人的专场报告,回来了就打开录音机 模仿名人的声调也演说,但演说的内容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省×× 市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哲学家、天才的艺术家×××先生……。这位先 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录毕就放,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随之也就将 让名人签名的纸展示众人,然后让某一位去上厕所用。

闲人却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角­色­,可以说,都极聪慧,他们都 有文化,且喜欢买书,只是从不读完每一本书。但学问已经足够了,知道 弗洛伊德,知道后羿,知道孟子、荷马、毕加索和阿q。当穿着牛仔裤并 让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转悠,闲人差不多会碰着闲人,他们就会一起走到 某一个闲人家去,在狼籍不堪的小屋中拒绝筷子而用手抓食着卤­肉­和­鸡­腿, 就谈论天文、地理、玄学、哲学、经济,由女人说到了造人的女娲,由 官倒说到了戈多,最多的说人生,说人生说到地球旋转,那么每一个人都 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说一句每次都说的“上帝死了!”然后有人出 门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子下,咒骂“地球太小了!”有人推开了 窗户看着城市的夜的风景,伤心了,有人庄严地去厕所,蹲下拉屎,有人 抓过一本书想读,却又压在了ρi股下。这一夜他们门窗洞开着让酒醉到天 明,天明,洗脸,刷牙,弹掉衣服上的灰尘,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干­各的事 了。

闲人不怕苦,不怕死,满世界里唯有两怕。一怕结婚,虽然不断地有 姑娘相伴,但闲人已经是老大年龄了仍未结婚。他们总希望有一个美丽的, 既温柔又风野,能吸烟能喝酒能跳舞能谈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遗憾的 是没有能将这些条件集中于一身的姑娘。二怕寂寞。寂寞如狼怕火,寂寞 如鬼怕睡。他们预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们而要将他们寂寞 独处的残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他们要爬上城中的报话大楼的 顶尖上,然后用一条绳索一头系在楼顶尖一头套在脖子上纵身一跳,吊在 半空了。因为吊在城中的最高点,全城的人都看得见,而且报话的大钟是 每一小时要长鸣一次。

说闲人是一个阶段,这肯定有人要批评用词不准,那么,是一些人, 是阶层,是……,反正闲人在社会上多了。据闻在一次高级的会上,天文 学家说,因为天上的太阳的黑子增多才有了这些闲人,地理学家说,因为 地上的草木减少才有了这些闲人,人类学家却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缘故, 南瓜葫芦一条蔓上花开得太多必然是有荒花的。会议上的这些争论当然闲 人不可能听到,听到的是平日周围的人喊其“闲人”,闲人就甚是不悦, 回一句:哼,我们才是忙人哩!

乡党王盛华

因为是乡党,那年我回商州采风时盛华陪着去寺耳。寺耳是深山僻地,一连吃 罢四天十二顿的老陈浆水面,肚子都呼噜呼噜打雷。我骂盛华弄不来好吃的。他跑 三里路去上湾村的小饭馆里买了四个蒸馍,又要去河边的一块辣子地里偷摘几个辣 子,没想一只狗就撵上了他。山里的狗声巨如豹,一个咬起,遂即惹来四个也咬着 扑来,盛华从辣子地边的篱笆上拔出一根木棍,旋转着边打边退,狗仍是穷追不舍。 我瞧见路旁有家木材站,从铁栅栏门的缝隙中钻进去,他钻不过来,他的鼻子太高, 情急中把怀里的蒸馍当石头用,狗叼着蒸馍才跑远了。他站在栅栏门外给我耸肩, 说:“蒸馍吃到狗肚里去了!”

从寺耳返回到洛南县城,盛华供职在县文化馆,一定要招待我吃豆腐。洛南的 豆腐是浆水点的,压得很瓷,可以用秤钩子钩着称。豆腐是烫热后切成小方块,蘸 着辣子水儿吃的。我俩吃了五斤。他见我高兴,就拿出笔墨纸砚,要我写一个条幅 给他。我那时的毛笔字虽没现在可以卖钱,但酷爱汉罐瓦当,不带几个来也是不肯 动笔的。我说:“嗨,一顿豆腐就想得一幅书法呀?!”盛华嘿嘿地笑,头一晃一 晃的,而且揉起鼻子,说鼻子在钻铁栅栏门时撞坏了。我当时却也有些写字的瘾, 提笔就在纸上写起寺耳的一路感受,写毕了,竟还是一篇短散文,后来盛华抄了一 份拿去发表,这便是如今收进我文集中的那篇《游寺耳记》。

数年后,盛华从洛南县到西安上大学,毕业后又调入省内一家报纸当编辑。他 寻到我家,很遗憾地说,他最近去安康出差,特意在茶农家给我买了几斤富硒茶, 没想下火车时被人偷了。我安慰他,依他的要求给报纸写了稿。又一次,他又来约 稿,说他去了韩城,买了四斤大红袍花椒,一人二斤的,来时搭出租车遗在车上了。 他一走,我想,不对呀,怎么他总是丢东西?!等他再一次来我家,我不等他说话, 便去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进城后已经很稀薄了,我就拉住一条大红的领带说: “盛华,今日给我拿的什么东西又丢了?!”盛华说:“给你领了个人,在门外 哩!”我这才看清门口还站着一个娇小羞涩的姑娘。

这姑娘半年后就成了盛华的太太。盛华能领她来目的是要我为他说好话的,我 立即后悔我的行为,立即邀请那姑娘进来,进来后说了盛华一大堆优点。我说,盛 华是嘻嘻哈哈惯了的人,口里没个正经,但本质是非常忠厚可爱的。说盛华年龄是 大了些,他是苦出身,因为志向高远,一直在奋斗,才耽误了婚姻,他现在出人头 地,若娶了你,必会加倍爱惜哩。最后我说,鼻子吗,是大些,大鼻子好哇。西方 先进,西方人不全是大鼻子吗?

盛华结婚后,又得了一子。商州的乡党们一片哗然。在西安的商州籍的很多, 仅文学艺术界就20人,而盛华来西安较晚,却第一个最快地完成了他人生最基本的 东西,比如:调动,转­干­,当编辑,评职称,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孩子过满 月的那天,他拿来几个染红的­鸡­蛋,问我送孩子什么礼物?我说送孩子一句话: “长大了像他爹一样能折腾!”他哈哈大笑突然说:“你知道不知道文坛发生了大 事?”我摇着头,不知道什么事。他又说:“出现了一个后起之秀……”后起之秀? 谁?!他拿出一本杂志来,杂志上发表着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我大声叫骂起来,但 我还是认真地拜读了他的小说,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相当出­色­的小说,我惊讶他 什么时候研究起了小说,结构如此奇特,文笔如此老到?盛华说:“你要觉得还可 以,那我以后就折腾小说呀!”

他现在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编辑、记者和作家。他常打电话说要来我家吃家乡的 糊汤饭,糊汤做了一锅了他却不来。当得知我头一天晚上与几个乡党玩牌输了钱,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来传呼:王先生对你昨晚的经济损失深表同情。但我逛八仙庵喜 欢同他去,他西服领带,腆着肚子,那些算卦的就认他是老板,苍蝇一样只纠缠着 他算卦。买东西我喜欢让他帮忙,他会拍着卖主的肩叽叽咕咕讨价还价,价能杀下 去三分之一甚或一半。我一直约他能一块去商州再采采风,他说没问题的,现在不 比当年,就是不找当地政府关照,我也会让你再不吃老陈浆水面了。我说:你会装 大,是不是要我只叫你主任呀什么的?盛华说:我也可以叫你主任的。可你瞧瞧你 长得像不像个主任呀!

笑口常开

著作得以出版,殷切切送某人一册,扉页上恭正题写:“赠xxx先 生存正。”一月过罢,偶尔去废旧书报收购店见到此册,遂折价买回,于 扉页上那条题款下又恭正题写:“再赠xxx先生存正。”写毕邮走,踅 进一家酒馆坐喝,不禁乐而开笑。

大学毕业,年届三十,婚姻难就,累得三朋四友八方搭线,但一次一 次介绍终未能成就。忽一日,又有人送来游票,郑重讲明已物­色­着一位姑 娘,同意明日去公园xx桥第三根栏杆下见面。黎明早起,赶去约会,等 候的姑娘竟是两年前曾经别人介绍见过面的。姑娘说:“怎么又是你?!” 掉身而去。木木在桥上立了半晌,不禁乐而开笑。

好友x君,编辑十五年杂志,清苦贫困,英年早逝。保存下那一枝笔 和一副深度近视镜。租三轮车送亡友去火葬场火化,待化的队列冗长,忽 见墙上张贴有“本场优待知识分子”,立即返回取来编辑证书,果然火化 提前,免受尸体臭烂,不禁乐而开笑。

入厕所大便完毕,发现未带手纸,见旁边有被揩过的一片脏纸,应急 欲用,却进来一个人蹲坑,只好等着那人便后先走。但那人也是没手纸, 为难半天,也发现那片脏纸,企图我走后应急。如此相持许久,均心照不 宣,后同时欲先下手为强,偏又进来一人,背一篓,拄一铁条,为拣废纸 者,铁条一点,扎去脏纸入篓走了。两人对视,不禁乐而开笑。

居住于A城的伯父,沉沦于二十年右派生涯,早妻离子散,平反后已 垂垂暮老,多回忆早年英武及故友。我以他大学的一位女生名义去信慰藉, 不想他立即复信,只好信来信往,谈当年的友情,谈数十年的思念,谈 现在鳏寡人的处境,及至发展到黄昏恋。我半月一封,连续四年不断,且 信中一再说要去见他,每次日期将至又以患病推延。伯父终老弱病倒,我 去看他,临咽气说:“我等不及她来了。她来了,你把这个箱子交她。” 又说一句“我总没白活。”安详瞑目。掩埋了伯父,打开箱子,竟是我写 给他的近百封信,得意为他在爱的幸福中度过晚年,不禁乐而开笑。

陪领导去某地开会,讨论席上,领导突然脖子发痒,用手去摸,摸出 一个­肉­­肉­的小东西,脸­色­微红旋又若无其事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哩!” 随手丢到地上。我低头往地上瞅,说:“噢,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 会后领导去风景区旅游,而我被命令返回,列车上买一个­鸡­爪边嚼边想, 不禁乐而开笑。

夜里正在床上半醒半睡,有人影推门闪进来,在立柜里翻,翻出一堆 破衣服和书报,扔了;再往架板上翻,翻出各类米袋子、面袋子和书报, 扔了;在桌斗里又翻,是一堆读书卡片,凑眼前看了看,扔了。咕嚷了一 句顺门便走,我在床上说:“朋友,把门拉上,夜里有风的。”小偷把门 拉上了。天明起来整理房间,一地乱书乱报,竟发现找了好久未找着的一 份资料,不禁乐而开笑。

上大街回来,挤了一身臭汗,牢­骚­道:“用枪得在街十字路口扫一通!” 回家一杯茶未喝尽,楼梯上步声杂乱,巷中有人呼:“大街上有人用 枪打死几十人了!”遂也往街上跑,街上人山人海,弯腰往里挤,问: “尸体在哪儿?”一熟人说:“不是你讲的吗?”忽记得那一句顺口的牢­骚­, 不禁乐而开笑。

剧场里正巧和一位官太太邻座,太太把持不住放一屁,四周­骚­哗;骂 问:“谁放的?不文明!”太太窘极不语,骂问声更甚。我站起说:“我 放的!”众人­骚­哗即息,却以手作扇风状,太太也扇,畏我如臭物,回望 她不禁乐而开笑。

出外突然有人迎面过来打招呼,立即停下,作疑惑状。“你不认识我 了?”“怎么不认识!”于是握手,互问哪儿来,到哪儿去,互问老人康 健孩子可乖,互说又胖了,又瘦了,半天的淡而无味的话。分手了,终想 不起这是谁,不禁乐而开笑。

弄文学的穷朋友来家侃山,酒瘾发而酒瓶仅能空出一杯酒,取马鬃四 根,各人蘸吮,却大声划拳:“三匹马,五魁手……你一盅(鬃)!我一 盅(鬃)!”窗外卖茶蛋的老妪对老翁说:“怪不得咱出钱让人家写文章 宣传咱不­干­,人家钱多酒量也大,喝了整晌也未醉!”听着不禁乐而开笑。

路过一条小巷,忽见有长队排出,以为又在出售紧俏物件了,急忙列 入其中,排到跟前,方见是巷口唯一的厕所,居民等候出恭,不禁乐而开 笑。

去给孩子买一双袜子,昨日看时价是一元,今日是一元二角,怏怏出 店门,打响一个喷嚏,喷带出一口痰。正想是售货员在嘲笑我,我方有喷 嚏打出,一位戴“卫管员”袖章的人却责斥我吐了痰要罚五角钱。掏出那 一元钱,卫管员没零钱找,遂再当地吐一口,愤愤而走,走过十步,不禁 乐而开笑。

出差去旅社住宿,服务员开发票“作协”写成“做鞋”,不禁乐而开 笑。夏月偏停电,爬十二屋楼梯去办公室,气喘吁吁到门口了,门钥匙却 和自行车钥匙系在一起,遣忘在车子锁孔了,不禁乐而开笑。

路遇一女子,回望我嫣然一笑,极感幸福,即趋而前去搭话,女子闪 进一家商店,尾随入店,玻璃上映出自己衣服钮扣错位,不禁乐而开笑。

名字是自己的,别人却用得最多,不禁乐而开笑。

写完《笑口常开》草稿,去吸一根烟,返身要誊写时,草稿不见了, 妻说:“是不是一大页写过的纸,我上厕所用了。”惊呼:“那是一篇散 文!”妻说:“白纸舍不得用,我只说写过的纸就没用了。”急奔厕所, 幸而虽臭但未全湿,捂鼻子抄出一份,不禁乐而开笑。

延安街市记

街市在城东关,窄窄的,那么一条南低北高的漫坡儿上;说是街市,其实就是河堤,一个极不讲究的地方。延河在这里掉头向东去了,街市也便弯成个弓样;一边临着河,几十米下,水是深极深极的,一边是货棚店舍,仄仄斜斜,买卖人搭起了,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棚舍门前,差不多设有小桌矮凳;白日摆出来,夜里收回去。小商小贩的什物摊子,地点是不可固定,谁来的早,谁便坐了好处;常常天不明就有人占地了,或是用绳在堤栏杆上绷出一个半圆,或是搬来几个石头垒成一个模样。街面不大宽阔,坡度又陡,卖醋人北头跌了跤,醋水可以一直流到南头;若是雨天,从河滩看上去,尽是人的光腿;从延河桥头看下去,一满是浮动着的草帽。在陕北的高原上,出奇的有这么个街市,便觉得活泼泼的新鲜,情思很有些撩拨人的了。

站在街市上,是可以看到整个延安城的轮廓。抬头就是宝塔,似乎逢着天晴好日头,端碗酒,塔影就要在碗里;向南便看得穿整个南街;往北,一直是望得见延河的河头了。乍进这个街市,觉得不大协调,而环顾着四周的一切,立即觉得妥贴极了:四面山川沟岔,现代化的楼房和古老式的窑洞错落混杂,以山形而上,随地势而筑,对称里有区别,分散里见联系,各自都表现着恰到好处呢。

街市开得很早,天亮的时候,赶市的就陆陆续续来了。才下过一场雨,山川河谷有了灵气,草木绿的深,有了黑青,生出一种呈蓝的气霭。东川里河畔,原是作机场用的,如今机场迁移了,还留下条道路来,人们喜欢的是那水泥道两边的小路,草萋萋的,一尺来高,夹出的路面平而­干­净无尘,蚂蚱常常从脚下溅起,逗人情­性­,走十里八里,脚腿不会打硬了。山峁上,路瘦而白,有人下来,蹑手蹑脚地走那河边的一片泥沼地,泥起了盖儿,恰好负起脚,稀而并不沾鞋底。一头小毛驴,快活地跑着。突然一个腾跃,身子扭得象一张弓。

一入街市,人便不可细辨了,暖和和的太阳照着他们,满脸浮着油汗。他们都是匆匆的,即使闲逛的人,也要紧迫起来,似乎那是一个竞争者的世界,人的最大的乐趣和最起码的本能就是拥挤。最红火的是那些卖菜者:白菜洗得无泥,黄瓜却带着蒂巴,洋芋是奇特的,大如瓷碗小,小如拳头大,一律紫­色­。买卖起来,价钱是不必多议,称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要么三个辣子,要么两根青葱,临走,不是买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叫卖声不绝的,要数那卖葵籽的,卖甜瓜的。延安的葵籽大而饱满,炒的焦脆;常言卖啥不吃啥,卖葵籽的却自个嗑一颗在嘴里了,喊一声叫卖出来。一般又不用称、一抓一两,那手比称还准呢。爪是虎皮瓜,一拳打下去,“砰”地就开了,汁液四流,粘手有胶质。

饭店是无言的,连牌子也不曾挂,门开的最早,关的最迟。店主人多是些婆姨,­干­净而又利落。一口小锅,既烧粉丝汤,也煮羊­肉­面;现吃现下。买饭的,坐在桌前,端碗就吃,吃饱了,见空碗算钱,然而,坐桌吃的多是外地人,农民是不大坐的,常常赶了毛驴,陕北的毛驴瘦筋筋的,却身负重载,被拴在堤河栏杆上,主人买得一碗米酒,靠毛驴站着,一口酒,一口黄面馍­干­粮。吃毕,一边牵着毛驴走,一边眼瞅着两旁货摊,一边舌头舔着嘴­唇­。还在说:好酒,好酒。

中午的时分,街市到了洪期,这里是万千景象,时髦的和过时的共存:小摊上,有卖火镰的,也有卖气体打火机的;人群中,有穿高跟皮鞋的女子,也有头扎手巾的老汉,时常是有卖刮舌子的就倚在贴有出售洗衣机的广告牌下。人们都用鼻音颇重的腔调对话,深沉而有铜的音韵。陕北是出英雄和美人的地方,小伙子都强悍英俊,女子皆丰满又极耐看。男女的青春时期,他们是山丹丹的颜­色­,而到了老年,则归返于黄土高原的气质,年老人都面黄而不浮肿,鼻耸且尖,脸上皱纹纵横,俨然是一张黄土高原的平面图。

两个老人,收拾得壅壅肿肿的,蹲在街市的一角,反复推让着手里的馍馍,然后一疙瘩一疙瘩塞进口里,没牙的嘴那么嚅嚅着,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嘴边的胡子就一根根乍起来:“新窑一满弄好了。”

“尔格儿就让娃们家订日子去。”

这是一对亲家,在街市上相遇了,拉扯着。在闹哄哄的世界,寻着一块空地,谈论着儿女的婚事。他们说得很投机,常常就仰头笑喷了唾沫溅出去,又落在脸上。拴在堤栏杆上的毛驴,便偷空在地上打个滚儿,叫了一声;整个街市差不多就麻酥酥的颤了。

傍晚,太阳慢慢西下了,延安的山,多不连贯,一个一个浑圆状的模样,山头上是被开垦了留作冬麦子的,太阳在那里泛着红光。河川里,一行一行的也是浑圆状的河柳却都成了金黄|­色­。街市慢慢散去了,末了,一条狗在那里走上来,叼起一根骨头,很快地跑走了。

北方的农民,从田地里走到了街市,获得了生活的物质和­精­神的愉快,回到了每一孔窑洞里,坐在了每一家土炕上,将葵籽皮留在街市,留下了新生活的踪迹。延河滩上,多了一层结实的脚印,安静下来了。水依然没有落,起着浪,从远远的雾里过来,一会儿开阔,一会儿窄小,弯了,直了,深沉地流去。

(选自《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贾平凹是有名的小说、散文两栖作家。他的散文取材广泛,或咏物寄怀,阐发某种人生哲理;或伤时怀旧,流露对亲情友情的依恋;或针砭时弊,传达对人生况味的体验;或忘情山水,勾画出一幅幅地方风情……。总之,他靠白描传神,构筑起一个朴拙恢宏、沉稳深邃的艺术世界。

《延安街市记》是《陕北八记》中的一篇,是一篇地道­精­致的陕北地方风物志。作者描写的对象是中国“革命圣地”延安,应该说,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题材。半个多世纪以来,由于延安在中国革命史上的特殊地位,吸引了多少文学家、艺术家去赞美它、歌颂它。不过,众多的作品大都表现延安在中国革命中的业绩,它的革命­精­神与革命传统,以及那里朴实、厚道的庄稼人对革命的无私支持。贾平凹却独辟蹊径,避开前人写俗了的角度,而选取了“延安街市”——这一商品经济大潮中诞生的新事物来写,为我们开启了一扇了解今日延安新面貌的窗口。文中所记述的地理环境依旧,但展示的人文景观却是全新的。“旧”与“新”在这里辩证地统一在一起。作品中描绘的窑洞、延河、宝塔山、羊肚子手巾等等,这些昔日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带有延安特殊地域标志的事物,能唤起我们熟悉、亲切的回忆。但如今的延安已今非昔比,城关外、延河旁,傍河依堤,顺势搭起了“仄仄斜斜”、“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的“货棚店舍”,一个土里土气的乡镇集贸市场出现了。来这里赶集上市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若是下雨天,站在延河桥头往下看,“一满是浮动的草帽”;站在河滩往上看,“尽是人的光腿”。这街市虽简陋但也颇热闹,是80年代商品经济带来的新生事物。而延安的新事物还不止这些。那与古老窑洞错落混杂在一起的现代化楼房、穿高跟鞋的女子、街市上出售的打火机、宣传洗衣机的广告牌等等,都给人以新的感觉。作者将延安的新事物与旧景观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给读者带来既熟悉亲切又新鲜恬美的审美感受。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