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民—乡下五年记忆
——乡下五年记忆 贾平凹
读了不到两年的初中,学校便放了长假。我被划为了1967的初中 毕业生,那时我才14岁,瘦瘦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脑袋的当旋 上有一撮高高翘起的毛发。我总打不过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 我能哭,村里人说我是刘备。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在农民里又属于知识青年。 但是,当我后来成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走红于 中国文坛,我却没有写过一个字的知青文学作品。在大多数人的概念 中,知青指那些原本住在城里,有着还算富裕的日子,突然敲锣打鼓 地来到乡下当农民的那些孩子;我的家却原本在乡下,不是来当农民, 而是本来就是农民。我读过许多知青小说,那些城里的孩子离开了亲 情、离开了舒适,到乡下去受许许多多的苦难,应该诅咒,应该倾诉, 而且也曾让我悲伤落泪,但我读罢了又常常想:他们不应该到乡下来, 我们就该生在乡下吗?一样的瓷片,有的贴在了灶台上有的贴在了厕 所里,将灶台上的拿着贴往厕所,灶台上的呼天抢地,哪里又能听到 厕所里的啜泣呢?而我那时是多么羡慕着从城里来的知青啊!他们敲 锣打鼓地来,有人领着队来,他们从事着村里重要而往往是轻松的工 作,比如赤脚医生、代理教师、拖拉机手、记工员、文艺宣传队员, 他们有固定的中等偏上的口粮定额,可以定期回城,带来收音机、手 电筒、万金油,还有饼干和水果糖。他们穿军裤,脖子上挂口罩,有 尼龙袜子和帆布裤带。他们吸引了村里漂亮的姑娘,姑娘们在首先选 择了他们之后才能轮到来选择我们。
从运麦糖开始,我被队长派了运粪、套牛等农活,每天挣三个工 分。那时一个劳动日是十分,十分工分折合人民币是两角,这就是说, 我一天从早到晚的劳动可以赚得六分钱。由于个小,力气又不大,我 总是被骂,他们骂人都非常难听,还算运气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队长是分配了我和妇女一块劳动的。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队东街村的社员了,我已经能闭着眼睛说出 我们村的土地在前河滩是多少亩水田,西河滩是多少新修地;东是多 少亩旱田,西又有多少亩梯田。我爱土地,爱土地上的每一株庄稼苗……
在贫困的环境里,我学会了自私,因为一分钱,一根柴火,一把 粮食,对于生命是多么重要!
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这样受穷一辈子,只要有机会, 一定要从这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
上面几次来招工,由于没人说情更没礼送,我一次次被刷下来;
征兵时,开始是公社武装部没熟人送不上礼,而第二年,却因为 父亲突然被清理下放回家,连名都没报上!
难道就这样窝一辈子?
我曾看着劁猪匠干活想学会阉猪,也曾想过当代理教师——机会 终归来了,我正兴奋地等着消息时,等来的却是被别人顶替了的结果!
父亲一直认为是他的问题影响了我,看到他“是我误了娃呀”的 愧疚样,我心如刀剐!
终于有一天傍黑,我偷偷地上了水库大坝工地!我上大坝一则是 想换个地方让心情轻松一下,重要的是我一直暗恋着的那个“她”也 在工地上!80年代中,我写过一首小诗,名为《单相思》,诗是这样 写的:“世界上最好的爱情/是单相思/没有痛苦/可以绝对勇敢/ 被别人爱着/你不知别人是谁/爱着别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钥 匙/打开我的单元房间。”
这首诗是为了追忆我平生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子的感觉。
在初上水库工地的一天半里,我没有见到她,也没问堂弟她是住 在哪儿。我睡不着,顺手拿了一本民工的书——几年后读大学时我才 知道这本没封面也没封底的书叫《白洋淀纪事》——我读了十几页, 突然觉得被窝那边凉飕飕,似乎还有什么在动,用脚一挑被子,天呀, 是一条蛇!
第二天,我就到了指挥部,开始了写标语和办战报的工作。在指 挥部,一天可以记八分工,近乎我在村里劳动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 还可以拿到每月两元钱的补贴!如此的好事降临于我,我一个人跑到 河滩的一处深水潭里去游泳,脱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发誓要保住 这份工作,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定要让指挥部的所有领导满意我, 长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滩,晚饭后并没有人来 这里,但偏偏我暗恋着的人出现了。我正从水里钻出脑袋,就看见了 她从远处走过来,我啊了一声,立即潜下水去,因为我是赤身祼体的。 当她已经走过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后面叫:“喂!喂——”她怔 了一下,一下子跑过来,说:“听说你来了,可就是不见你,你到指 挥部去了?!”我说:“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改变了出来的目的, 领我返回了她们的宿舍。我们一进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经不起这么 多女子的目光,一时窘得耳脸通红,耳脸一红,她们就怀疑上我了, 目光顿时异样。她说:“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说:“是 吗!这么小的叔?”
我最早对她留意,应该追溯于在魁星楼上睡午觉。这一个中午, 吃过了午饭,我们去丹江玩了一会水,就爬上被村人称为光棍楼的魁 星楼,没多久便呼呼睡着了,但一个鸟儿老在楼台边叫,我睁眼看看, 就看见她一边打着绒线衣一边从官路上走过去,那绒线团却掉在地上, 她弯下腰去捡,长长的腿登直着,臀部呈现成一颗大的蜜水桃。似乎 她也听到了鸟叫,弯下的身子将头仰起来,我的心里“铮”地响了一 下。我确实听到了我的心的响声,但我立即伏下头去,害怕让她看见 了我正在看她。从此我就在乎起她来,对她脸上的那颗麻子也觉耐看, 常常就想见她,见了她就愉快(虽然她不姓贾,但却往我喊叔)!从 此我开始了愉快而苦恼的对她的暗恋。每天上工的铃响了,我站在门 前的土堰上往小河里看,村里出工的人正从河边的列石上走过,我就 看人群中有没有她?若有她了,突然地精神亢奋,马上也去上工,并 会以极自然的方式凑在一块儿劳动,那一天就会有使不完的劲。若是 人群里没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却灰不沓沓,与谁也不说话,只觉 得身子乏,打哈欠。生产队办公室与她家近,每天晚上去办公室记工 分,原本弟弟要去的,但我总是争先恐后,谋的是能经过她家院门口。 她家的门总是半开半闭,望进去,院内黑幽幽的,仅堂屋里有光,我 很快就走过去,走过去了又故意寻个原因返回去,再走过来,希望她 能从院门里出来。有一次她是出来了,但院门左侧的厕所里咳嗽了一 声,她的嫂子的脑袋冒出了厕所土墙,姑嫂俩就隔了土墙说话,我贼 一样逃走了,千声万声恨那嫂嫂。等我回到家里,我悔恨自己怯弱, 发誓明日上工见到她了,一定要给她说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见了面, 话说得多,却只是兜圈儿,眼看着兜圈儿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说起 不盐不淡的话。……有一次,和村里一个很蛮横的人在一起挖地,他 说:“我恨不是旧社会哩!”我说:“为啥?”他说:“要是旧社会, 我须抢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强Jian她!”我吃了一惊, 原来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这个人,我若能打过他,我会打得他爬 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让嘴变成ρi眼的。
一个晚上,生产队加班翻地,歇伙时在地头燃了一堆篝火,大家 围上去听三娃说古今,她原来和几个妇女去别处方便了,回来见这边 热闹,说:“我也要听!”偏就挨着我和另一个人中间往里Сhā,像Сhā 楔子Сhā坐进来了。我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半个身子却去感受她, 半个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跃起来,跳得别儿别儿响。后来听说山外来了 个后生找她提亲,果然就是了,她来问过我,我硬硬地说那是你的事! 而心里却恨起那个山外人来。
我到水库工地不久,她便与一个军人订了婚,我恨呀!气呀!恨 我是农民,气我没参上军,更恨我一直没与她说破我的心思。
后来母亲为我托人说过几门亲事,没成,倒是指挥部的福印为我 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就是田×。
第一次按福印的安排去见田×,心里也不踏实,虽然我早就见过 她,而且远不止一次两次。我照福印说的地方走去,只见那儿有屋大 的石头和一棵从石堰上斜长过来的柿树,但没有人影。我立了一会, 才要转身走开,大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是田×。她说:“你不守时, 福印说你要在这儿见我,我来你却不在!”我走过去,说:“我不是 要见你,他说让我到这儿来……”她说:“你不承担责任,那好,算 我在这儿约你!”……她说:“咱就敲开窗子说明话吧,福印让你来 说什么呀?”我说:“……福印说你愿意?”我说这话时声音发颤, 她说你冷?说了好多话,我有些自卑,末了我还是说:“你愿意吗?” 她说:“你呢?”我说:“我是农民,我父亲还有历史问题,我恐怕 一辈子窝在农村了,这你想好。”她说了一句:“只要你有本事!”
真正的谈恋爱,这算是第一回。第一回的恋爱是从黑夜开始的, 又冻坏了我的脚,也冻坏了她的脚。数年后,当我们解除了我们的恋 爱关系,我就觉得那一晚选择的地方不好,我现在想想,我的第一次 恋爱是冷爱。虽然我和田 先是自由的、地下的,但不久双方父母都 认可了,我们还订了婚,田 喊我爸妈做爸、妈,一年后,仍然分了 手。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忧伤和烦恼是在我离开棣花的那一时起就伴 随我了。我没有摆脱掉苦难,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而回 想起在乡下的日子,日子变得是那么透明和快乐。
1993年,我刚刚出版了我的长篇《废都》,我领着我的女儿到渭 北塬上,在一大片犁过的又刚刚下了一场雨的田地里走,脚下是那么 柔软,地面上新生了各种野菜,我闻到了土地的清香味。我问女儿: 你闻到了清香吗?女儿说没有。我竟不由自主地弯腰挖起一撮泥上塞 在嘴里嚼起来,女儿大惊失色,她说:“爸,你怎么吃土?”我说: “爸想起当年在乡下的事了,这土多香啊!”女儿回家后对妻子说: “我爸真脏,他能吃土?!”我不禁又想到了那碗面条,那面上两个 黄灿灿的荷包蛋。
那天,为招不了工又参不了军而一直沉闷的我,突然听到了当民 兵连长的堂兄带来的好消息:小学校一个女教师去生孩子,要一个代 理教师。堂兄说他推荐了我,欢喜得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面,还加了两 只煎鸡蛋!而结果,当我彻夜不眠,翘首以盼,并对教书如何讲课如 何用凳子垫了踩上去在黑板上写字想象过无数遍后,堂兄却骂咧咧地 来说:平娃字好,学习好,我推荐了他当代理教师,大队也有一个干 部推荐了别人,可那娃学习不好,举手时一直定不下来,就在堂兄转 身出去尿完尿泡回来,大队的几个人已表决了那个干部推荐的娃!
这是怎么回事呀!
偏偏又碰上了一个同学,他穿戴整齐,我说:“相亲啊?”他说: “地质队招工我招上了,这是报到去!”一个鼻涕虫,才读过半年的 初中啊,我心里恨恨地,刚好看见一对交配的狗在不远处,我恶狠狠 地就拣了土块扬过去,并粗暴地骂了一句粗话……
后来我上了水库大坝工地,在指挥部办了战报,当时出于充实版 面目的而写的诗,客观上开始了我的创作生涯。
现在,我已不是那个土著知青、地地道道的农民贾李平了,也没 人叫我平娃,我从农民变成了作家,成了城市人,而我却成了一堆数 字:
贾平凹,男,陕西省丹凤县棣花乡人,生于1952年农历2月21日, 属龙相,身高1.65米,体重62公斤,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分配于 陕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学编辑,1980年至今在西安市文联供职。单位邮 政编码710069,地址莲湖巷2号,电话(029)7274959。家居西北大学 6—3—407,邮政编码710003,电话是(029)8302328,在住宿楼我是 407,住院护士发药,我是348,在单位我是001,电话局催交电话费时 我是8302328,去机场安检处,我是610103530221121。犹如商店里出 售的那些饮料,包装盒上就写满了各种成份的数字。
贾平凹散文精选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喂,哥们!”他一跳一跃地迈雀步过来了,还趿 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儿八经的西服领带——总之, 他们在着装上走极端,却要表现一种风度。他们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 衬衣很脏的人,耻笑西服的钮扣紧扣却穿一双布鞋的人。但他们戴起了鸭 舌帽,许多学者从此便不戴了,他们将墨镜挂在衣扣上,许多演员从此便 不挂了——“几时不见哥们了,能请吃一顿吗?”喊着要吃,却没乞相, 扔过来的是一颗高档的烟。弹一颗自个吸了,开始说某某熟人活得太累, 脸始终是思考状,好像杞人忧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见面总是老人还好,孩 子还乖?末了就谈论天气,那一颗烟在说话的嘴上左右移动,间或喷出一 个极大的烟圈,而拖鞋里的小拇指头一开一合地动。
闲人的相貌不一定俊,其实他们忌恨是小白脸,但体格却非常好,有 一手握破鸡蛋之力。和你握手的时候,暗中使劲令你生痛,据说其父亲要 教训,动手来打,做闲人的儿子会一下子将老子端起来,然后放到床上去, 不说一句话,老子便知道儿子的存在了。他要请客,裹胁你去羊肉串摊, 说一声吃吧,自己就先吃开,看见他一气吃下一百二十串羊肉,喝下十 瓶啤酒,你目瞪口呆,“我有一个好胃!”他向你夸耀,还介绍他还能饿, 常常一天到黑只吃一顿饭,却不减膘,仍有力气。他说:“你行吗?” 你不行。
闲人的钱并不多,这如同时髦女子的精致的小提兜里总塞着卫生纸一 样,可闲人不珍贵钱,所以显得总有钱。他们口袋里绝不会装两种不同质 量的烟,从没有摸索半天才从口袋里捏出一颗自个吸,嘶啦一声,一包高 档烟盒横着就撕开了,分给所有在场的人,没有烟了,却蹴在屋角刨寻垃 圾中的烟头。钱是人身上垢痂,这理论多达观,所以出门就招出租车,也 往豪华宾馆里去住一夜两夜。逢着骑自行车,那几乎是表演杂技,于人窝 里穿来拐去,快则飞快,慢则立定,姿式是头缩下去,腰弓着,腿圈成圆 形,用脚跟不停地倒转脚踏板。
闲人的朋友最多,没有贵贱老幼之分,三句话能说得来,咱们就是朋 友了,“为朋友两肋Сhā刀”,让我办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闲人的有些朋友 是在厕所撒尿时就交上了。当然,这些朋友有的交往时间长,有的交往时 间短,但走了旧的来了新的,闲人没有“世上难逢一知己”之苦。若有什 么紧俏东西买不到,寻闲人去。闲人很快就买来了,而且比一般价格还便 宜。要搬家,寻闲人去,闲人一个人会扛件大衣柜上楼的。不幸的是家中 失盗,你长出短叹,闲人骂一顿娘就出动了,等回来,说:“我问过一个 贼头了,他说你们家这一片不属于他管,我告诉了他,不属于他的地盘就 查查是谁的地盘?!”闲人不偷人,但偷人的贼是不敢得罪闲人的。
闲人真瞧不起小偷,流氓,甚至那些嫖客、暗娼和拦路强Jian者,觉得 没意思,恶心,也害怕艾滋病。但闲人谈女人的头发、鼻子,他们相信男 人的成熟和人生的圆满是需要有一个醉心的女人,甚至公开讥笑自己的从 事文艺工作的父亲之所以事业不辉煌是只守了一个自己的母亲,他们有意 地留神看街上来往的女人,张口闭口阐述花朵是花草的什么,到后来,闲 人们分别是有了姑娘,姑娘自然很漂亮,他们就会同骑一辆车子招摇过市, 姑娘分腿骑在后座上,腿长而圆像两个大白萝卜。闲人待姑娘好时好得 你吃饱了还要往你嘴里塞油饼,不好了,就吼一声“滚!”但姑娘不滚, 十分忠诚。
闲人爱姑娘,但最感痛快的并不是姑娘,因为闲人们都年轻,又都练 过拳脚,至少家里有一把四十斤重的石锁。路过树下,忍不住要跳起来抓 那树枝,抓住了要一把拉断下来,杀鸡就剁鸡头,偏再放开让没头的鸡瞎 走一阵,将那桃花一般的血印在雪地上。街上有人打架了,闲人会立即前 去围观,是几个男的为了一个女子在恶斗,女子娇嫩艳丽,他看着谁个有 理,谁个弱者,便上去抱打不平了,混战中男的一尽逃散,人们都在说闲 人是为了那个女子,闲人上前却要扇女子一个巴掌,骂一声“没志气!” 而去。艳丽的女子当然使闲人也感悦目,但女了在挨过巴掌之后嘴角淌下 血来更使闲人觉得奇艳无比!在回家的路上乃至回家之后,闲人还在激动 不已,眼前尽是女子嘴角的血道红蚯蚓般地顺下巴和脖子涎流而下的图像, 甚至想象到乱茭情人的女子如果被人剖开了腔腹,倒地痉挛,样子又是 何等壮观!但闲人这时候忽觉手疼,看时,右手的无名指却没有了,知道 一定是混乱中被男的刀砍了,他赶忙跑回现场,沙土地果然有一节手指, 遗憾是没有见到手指初断时的蹦跳。闲人是个直肠人,但闲人偏不自认, 因为在一些年里,闲人最讨套那些拍胸膛说“咱是粗人”的人,“粗人” 本是自贱,却成了一种美饰。所以,谁家夫妇闹矛盾,闹得厉害,他不会 “见婚姻说合”,“过不成就换班子!”他总是这么说:“我给你物色一 个!”闲人不失言,果然物色了一个又一个。有的家庭后来是散了,有的 家庭闹过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将闲人的话说知女方,闲人就恶 下了这家的主妇,闲人见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闲人的眼里才没有什么权威的,孔圣人不就是那个老孔吗?剧院里看 戏,戏不好,“换节目!换节目!”领导作报告又是官话套话空话,闲人 就头一歪睡着了。闲人顶熟悉的是体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星,当然也有 想一睹风采而去听一位外地来的大名人的专场报告,回来了就打开录音机 模仿名人的声调也演说,但演说的内容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省×× 市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哲学家、天才的艺术家×××先生……。这位先 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录毕就放,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随之也就将 让名人签名的纸展示众人,然后让某一位去上厕所用。
闲人却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角色,可以说,都极聪慧,他们都 有文化,且喜欢买书,只是从不读完每一本书。但学问已经足够了,知道 弗洛伊德,知道后羿,知道孟子、荷马、毕加索和阿q。当穿着牛仔裤并 让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转悠,闲人差不多会碰着闲人,他们就会一起走到 某一个闲人家去,在狼籍不堪的小屋中拒绝筷子而用手抓食着卤肉和鸡腿, 就谈论天文、地理、玄学、哲学、经济,由女人说到了造人的女娲,由 官倒说到了戈多,最多的说人生,说人生说到地球旋转,那么每一个人都 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说一句每次都说的“上帝死了!”然后有人出 门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子下,咒骂“地球太小了!”有人推开了 窗户看着城市的夜的风景,伤心了,有人庄严地去厕所,蹲下拉屎,有人 抓过一本书想读,却又压在了ρi股下。这一夜他们门窗洞开着让酒醉到天 明,天明,洗脸,刷牙,弹掉衣服上的灰尘,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干各的事 了。
闲人不怕苦,不怕死,满世界里唯有两怕。一怕结婚,虽然不断地有 姑娘相伴,但闲人已经是老大年龄了仍未结婚。他们总希望有一个美丽的, 既温柔又风野,能吸烟能喝酒能跳舞能谈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遗憾的 是没有能将这些条件集中于一身的姑娘。二怕寂寞。寂寞如狼怕火,寂寞 如鬼怕睡。他们预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们而要将他们寂寞 独处的残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他们要爬上城中的报话大楼的 顶尖上,然后用一条绳索一头系在楼顶尖一头套在脖子上纵身一跳,吊在 半空了。因为吊在城中的最高点,全城的人都看得见,而且报话的大钟是 每一小时要长鸣一次。
说闲人是一个阶段,这肯定有人要批评用词不准,那么,是一些人, 是阶层,是……,反正闲人在社会上多了。据闻在一次高级的会上,天文 学家说,因为天上的太阳的黑子增多才有了这些闲人,地理学家说,因为 地上的草木减少才有了这些闲人,人类学家却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缘故, 南瓜葫芦一条蔓上花开得太多必然是有荒花的。会议上的这些争论当然闲 人不可能听到,听到的是平日周围的人喊其“闲人”,闲人就甚是不悦, 回一句:哼,我们才是忙人哩!
乡党王盛华
因为是乡党,那年我回商州采风时盛华陪着去寺耳。寺耳是深山僻地,一连吃 罢四天十二顿的老陈浆水面,肚子都呼噜呼噜打雷。我骂盛华弄不来好吃的。他跑 三里路去上湾村的小饭馆里买了四个蒸馍,又要去河边的一块辣子地里偷摘几个辣 子,没想一只狗就撵上了他。山里的狗声巨如豹,一个咬起,遂即惹来四个也咬着 扑来,盛华从辣子地边的篱笆上拔出一根木棍,旋转着边打边退,狗仍是穷追不舍。 我瞧见路旁有家木材站,从铁栅栏门的缝隙中钻进去,他钻不过来,他的鼻子太高, 情急中把怀里的蒸馍当石头用,狗叼着蒸馍才跑远了。他站在栅栏门外给我耸肩, 说:“蒸馍吃到狗肚里去了!”
从寺耳返回到洛南县城,盛华供职在县文化馆,一定要招待我吃豆腐。洛南的 豆腐是浆水点的,压得很瓷,可以用秤钩子钩着称。豆腐是烫热后切成小方块,蘸 着辣子水儿吃的。我俩吃了五斤。他见我高兴,就拿出笔墨纸砚,要我写一个条幅 给他。我那时的毛笔字虽没现在可以卖钱,但酷爱汉罐瓦当,不带几个来也是不肯 动笔的。我说:“嗨,一顿豆腐就想得一幅书法呀?!”盛华嘿嘿地笑,头一晃一 晃的,而且揉起鼻子,说鼻子在钻铁栅栏门时撞坏了。我当时却也有些写字的瘾, 提笔就在纸上写起寺耳的一路感受,写毕了,竟还是一篇短散文,后来盛华抄了一 份拿去发表,这便是如今收进我文集中的那篇《游寺耳记》。
数年后,盛华从洛南县到西安上大学,毕业后又调入省内一家报纸当编辑。他 寻到我家,很遗憾地说,他最近去安康出差,特意在茶农家给我买了几斤富硒茶, 没想下火车时被人偷了。我安慰他,依他的要求给报纸写了稿。又一次,他又来约 稿,说他去了韩城,买了四斤大红袍花椒,一人二斤的,来时搭出租车遗在车上了。 他一走,我想,不对呀,怎么他总是丢东西?!等他再一次来我家,我不等他说话, 便去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进城后已经很稀薄了,我就拉住一条大红的领带说: “盛华,今日给我拿的什么东西又丢了?!”盛华说:“给你领了个人,在门外 哩!”我这才看清门口还站着一个娇小羞涩的姑娘。
这姑娘半年后就成了盛华的太太。盛华能领她来目的是要我为他说好话的,我 立即后悔我的行为,立即邀请那姑娘进来,进来后说了盛华一大堆优点。我说,盛 华是嘻嘻哈哈惯了的人,口里没个正经,但本质是非常忠厚可爱的。说盛华年龄是 大了些,他是苦出身,因为志向高远,一直在奋斗,才耽误了婚姻,他现在出人头 地,若娶了你,必会加倍爱惜哩。最后我说,鼻子吗,是大些,大鼻子好哇。西方 先进,西方人不全是大鼻子吗?
盛华结婚后,又得了一子。商州的乡党们一片哗然。在西安的商州籍的很多, 仅文学艺术界就20人,而盛华来西安较晚,却第一个最快地完成了他人生最基本的 东西,比如:调动,转干,当编辑,评职称,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孩子过满 月的那天,他拿来几个染红的鸡蛋,问我送孩子什么礼物?我说送孩子一句话: “长大了像他爹一样能折腾!”他哈哈大笑突然说:“你知道不知道文坛发生了大 事?”我摇着头,不知道什么事。他又说:“出现了一个后起之秀……”后起之秀? 谁?!他拿出一本杂志来,杂志上发表着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我大声叫骂起来,但 我还是认真地拜读了他的小说,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相当出色的小说,我惊讶他 什么时候研究起了小说,结构如此奇特,文笔如此老到?盛华说:“你要觉得还可 以,那我以后就折腾小说呀!”
他现在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编辑、记者和作家。他常打电话说要来我家吃家乡的 糊汤饭,糊汤做了一锅了他却不来。当得知我头一天晚上与几个乡党玩牌输了钱,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来传呼:王先生对你昨晚的经济损失深表同情。但我逛八仙庵喜 欢同他去,他西服领带,腆着肚子,那些算卦的就认他是老板,苍蝇一样只纠缠着 他算卦。买东西我喜欢让他帮忙,他会拍着卖主的肩叽叽咕咕讨价还价,价能杀下 去三分之一甚或一半。我一直约他能一块去商州再采采风,他说没问题的,现在不 比当年,就是不找当地政府关照,我也会让你再不吃老陈浆水面了。我说:你会装 大,是不是要我只叫你主任呀什么的?盛华说:我也可以叫你主任的。可你瞧瞧你 长得像不像个主任呀!
笑口常开
著作得以出版,殷切切送某人一册,扉页上恭正题写:“赠xxx先 生存正。”一月过罢,偶尔去废旧书报收购店见到此册,遂折价买回,于 扉页上那条题款下又恭正题写:“再赠xxx先生存正。”写毕邮走,踅 进一家酒馆坐喝,不禁乐而开笑。
大学毕业,年届三十,婚姻难就,累得三朋四友八方搭线,但一次一 次介绍终未能成就。忽一日,又有人送来游票,郑重讲明已物色着一位姑 娘,同意明日去公园xx桥第三根栏杆下见面。黎明早起,赶去约会,等 候的姑娘竟是两年前曾经别人介绍见过面的。姑娘说:“怎么又是你?!” 掉身而去。木木在桥上立了半晌,不禁乐而开笑。
好友x君,编辑十五年杂志,清苦贫困,英年早逝。保存下那一枝笔 和一副深度近视镜。租三轮车送亡友去火葬场火化,待化的队列冗长,忽 见墙上张贴有“本场优待知识分子”,立即返回取来编辑证书,果然火化 提前,免受尸体臭烂,不禁乐而开笑。
入厕所大便完毕,发现未带手纸,见旁边有被揩过的一片脏纸,应急 欲用,却进来一个人蹲坑,只好等着那人便后先走。但那人也是没手纸, 为难半天,也发现那片脏纸,企图我走后应急。如此相持许久,均心照不 宣,后同时欲先下手为强,偏又进来一人,背一篓,拄一铁条,为拣废纸 者,铁条一点,扎去脏纸入篓走了。两人对视,不禁乐而开笑。
居住于A城的伯父,沉沦于二十年右派生涯,早妻离子散,平反后已 垂垂暮老,多回忆早年英武及故友。我以他大学的一位女生名义去信慰藉, 不想他立即复信,只好信来信往,谈当年的友情,谈数十年的思念,谈 现在鳏寡人的处境,及至发展到黄昏恋。我半月一封,连续四年不断,且 信中一再说要去见他,每次日期将至又以患病推延。伯父终老弱病倒,我 去看他,临咽气说:“我等不及她来了。她来了,你把这个箱子交她。” 又说一句“我总没白活。”安详瞑目。掩埋了伯父,打开箱子,竟是我写 给他的近百封信,得意为他在爱的幸福中度过晚年,不禁乐而开笑。
陪领导去某地开会,讨论席上,领导突然脖子发痒,用手去摸,摸出 一个肉肉的小东西,脸色微红旋又若无其事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哩!” 随手丢到地上。我低头往地上瞅,说:“噢,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 会后领导去风景区旅游,而我被命令返回,列车上买一个鸡爪边嚼边想, 不禁乐而开笑。
夜里正在床上半醒半睡,有人影推门闪进来,在立柜里翻,翻出一堆 破衣服和书报,扔了;再往架板上翻,翻出各类米袋子、面袋子和书报, 扔了;在桌斗里又翻,是一堆读书卡片,凑眼前看了看,扔了。咕嚷了一 句顺门便走,我在床上说:“朋友,把门拉上,夜里有风的。”小偷把门 拉上了。天明起来整理房间,一地乱书乱报,竟发现找了好久未找着的一 份资料,不禁乐而开笑。
上大街回来,挤了一身臭汗,牢骚道:“用枪得在街十字路口扫一通!” 回家一杯茶未喝尽,楼梯上步声杂乱,巷中有人呼:“大街上有人用 枪打死几十人了!”遂也往街上跑,街上人山人海,弯腰往里挤,问: “尸体在哪儿?”一熟人说:“不是你讲的吗?”忽记得那一句顺口的牢骚, 不禁乐而开笑。
剧场里正巧和一位官太太邻座,太太把持不住放一屁,四周骚哗;骂 问:“谁放的?不文明!”太太窘极不语,骂问声更甚。我站起说:“我 放的!”众人骚哗即息,却以手作扇风状,太太也扇,畏我如臭物,回望 她不禁乐而开笑。
出外突然有人迎面过来打招呼,立即停下,作疑惑状。“你不认识我 了?”“怎么不认识!”于是握手,互问哪儿来,到哪儿去,互问老人康 健孩子可乖,互说又胖了,又瘦了,半天的淡而无味的话。分手了,终想 不起这是谁,不禁乐而开笑。
弄文学的穷朋友来家侃山,酒瘾发而酒瓶仅能空出一杯酒,取马鬃四 根,各人蘸吮,却大声划拳:“三匹马,五魁手……你一盅(鬃)!我一 盅(鬃)!”窗外卖茶蛋的老妪对老翁说:“怪不得咱出钱让人家写文章 宣传咱不干,人家钱多酒量也大,喝了整晌也未醉!”听着不禁乐而开笑。
路过一条小巷,忽见有长队排出,以为又在出售紧俏物件了,急忙列 入其中,排到跟前,方见是巷口唯一的厕所,居民等候出恭,不禁乐而开 笑。
去给孩子买一双袜子,昨日看时价是一元,今日是一元二角,怏怏出 店门,打响一个喷嚏,喷带出一口痰。正想是售货员在嘲笑我,我方有喷 嚏打出,一位戴“卫管员”袖章的人却责斥我吐了痰要罚五角钱。掏出那 一元钱,卫管员没零钱找,遂再当地吐一口,愤愤而走,走过十步,不禁 乐而开笑。
出差去旅社住宿,服务员开发票“作协”写成“做鞋”,不禁乐而开 笑。夏月偏停电,爬十二屋楼梯去办公室,气喘吁吁到门口了,门钥匙却 和自行车钥匙系在一起,遣忘在车子锁孔了,不禁乐而开笑。
路遇一女子,回望我嫣然一笑,极感幸福,即趋而前去搭话,女子闪 进一家商店,尾随入店,玻璃上映出自己衣服钮扣错位,不禁乐而开笑。
名字是自己的,别人却用得最多,不禁乐而开笑。
写完《笑口常开》草稿,去吸一根烟,返身要誊写时,草稿不见了, 妻说:“是不是一大页写过的纸,我上厕所用了。”惊呼:“那是一篇散 文!”妻说:“白纸舍不得用,我只说写过的纸就没用了。”急奔厕所, 幸而虽臭但未全湿,捂鼻子抄出一份,不禁乐而开笑。
延安街市记
街市在城东关,窄窄的,那么一条南低北高的漫坡儿上;说是街市,其实就是河堤,一个极不讲究的地方。延河在这里掉头向东去了,街市也便弯成个弓样;一边临着河,几十米下,水是深极深极的,一边是货棚店舍,仄仄斜斜,买卖人搭起了,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棚舍门前,差不多设有小桌矮凳;白日摆出来,夜里收回去。小商小贩的什物摊子,地点是不可固定,谁来的早,谁便坐了好处;常常天不明就有人占地了,或是用绳在堤栏杆上绷出一个半圆,或是搬来几个石头垒成一个模样。街面不大宽阔,坡度又陡,卖醋人北头跌了跤,醋水可以一直流到南头;若是雨天,从河滩看上去,尽是人的光腿;从延河桥头看下去,一满是浮动着的草帽。在陕北的高原上,出奇的有这么个街市,便觉得活泼泼的新鲜,情思很有些撩拨人的了。
站在街市上,是可以看到整个延安城的轮廓。抬头就是宝塔,似乎逢着天晴好日头,端碗酒,塔影就要在碗里;向南便看得穿整个南街;往北,一直是望得见延河的河头了。乍进这个街市,觉得不大协调,而环顾着四周的一切,立即觉得妥贴极了:四面山川沟岔,现代化的楼房和古老式的窑洞错落混杂,以山形而上,随地势而筑,对称里有区别,分散里见联系,各自都表现着恰到好处呢。
街市开得很早,天亮的时候,赶市的就陆陆续续来了。才下过一场雨,山川河谷有了灵气,草木绿的深,有了黑青,生出一种呈蓝的气霭。东川里河畔,原是作机场用的,如今机场迁移了,还留下条道路来,人们喜欢的是那水泥道两边的小路,草萋萋的,一尺来高,夹出的路面平而干净无尘,蚂蚱常常从脚下溅起,逗人情性,走十里八里,脚腿不会打硬了。山峁上,路瘦而白,有人下来,蹑手蹑脚地走那河边的一片泥沼地,泥起了盖儿,恰好负起脚,稀而并不沾鞋底。一头小毛驴,快活地跑着。突然一个腾跃,身子扭得象一张弓。
一入街市,人便不可细辨了,暖和和的太阳照着他们,满脸浮着油汗。他们都是匆匆的,即使闲逛的人,也要紧迫起来,似乎那是一个竞争者的世界,人的最大的乐趣和最起码的本能就是拥挤。最红火的是那些卖菜者:白菜洗得无泥,黄瓜却带着蒂巴,洋芋是奇特的,大如瓷碗小,小如拳头大,一律紫色。买卖起来,价钱是不必多议,称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要么三个辣子,要么两根青葱,临走,不是买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叫卖声不绝的,要数那卖葵籽的,卖甜瓜的。延安的葵籽大而饱满,炒的焦脆;常言卖啥不吃啥,卖葵籽的却自个嗑一颗在嘴里了,喊一声叫卖出来。一般又不用称、一抓一两,那手比称还准呢。爪是虎皮瓜,一拳打下去,“砰”地就开了,汁液四流,粘手有胶质。
饭店是无言的,连牌子也不曾挂,门开的最早,关的最迟。店主人多是些婆姨,干净而又利落。一口小锅,既烧粉丝汤,也煮羊肉面;现吃现下。买饭的,坐在桌前,端碗就吃,吃饱了,见空碗算钱,然而,坐桌吃的多是外地人,农民是不大坐的,常常赶了毛驴,陕北的毛驴瘦筋筋的,却身负重载,被拴在堤河栏杆上,主人买得一碗米酒,靠毛驴站着,一口酒,一口黄面馍干粮。吃毕,一边牵着毛驴走,一边眼瞅着两旁货摊,一边舌头舔着嘴唇。还在说:好酒,好酒。
中午的时分,街市到了洪期,这里是万千景象,时髦的和过时的共存:小摊上,有卖火镰的,也有卖气体打火机的;人群中,有穿高跟皮鞋的女子,也有头扎手巾的老汉,时常是有卖刮舌子的就倚在贴有出售洗衣机的广告牌下。人们都用鼻音颇重的腔调对话,深沉而有铜的音韵。陕北是出英雄和美人的地方,小伙子都强悍英俊,女子皆丰满又极耐看。男女的青春时期,他们是山丹丹的颜色,而到了老年,则归返于黄土高原的气质,年老人都面黄而不浮肿,鼻耸且尖,脸上皱纹纵横,俨然是一张黄土高原的平面图。
两个老人,收拾得壅壅肿肿的,蹲在街市的一角,反复推让着手里的馍馍,然后一疙瘩一疙瘩塞进口里,没牙的嘴那么嚅嚅着,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嘴边的胡子就一根根乍起来:“新窑一满弄好了。”
“尔格儿就让娃们家订日子去。”
这是一对亲家,在街市上相遇了,拉扯着。在闹哄哄的世界,寻着一块空地,谈论着儿女的婚事。他们说得很投机,常常就仰头笑喷了唾沫溅出去,又落在脸上。拴在堤栏杆上的毛驴,便偷空在地上打个滚儿,叫了一声;整个街市差不多就麻酥酥的颤了。
傍晚,太阳慢慢西下了,延安的山,多不连贯,一个一个浑圆状的模样,山头上是被开垦了留作冬麦子的,太阳在那里泛着红光。河川里,一行一行的也是浑圆状的河柳却都成了金黄|色。街市慢慢散去了,末了,一条狗在那里走上来,叼起一根骨头,很快地跑走了。
北方的农民,从田地里走到了街市,获得了生活的物质和精神的愉快,回到了每一孔窑洞里,坐在了每一家土炕上,将葵籽皮留在街市,留下了新生活的踪迹。延河滩上,多了一层结实的脚印,安静下来了。水依然没有落,起着浪,从远远的雾里过来,一会儿开阔,一会儿窄小,弯了,直了,深沉地流去。
(选自《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贾平凹是有名的小说、散文两栖作家。他的散文取材广泛,或咏物寄怀,阐发某种人生哲理;或伤时怀旧,流露对亲情友情的依恋;或针砭时弊,传达对人生况味的体验;或忘情山水,勾画出一幅幅地方风情……。总之,他靠白描传神,构筑起一个朴拙恢宏、沉稳深邃的艺术世界。
《延安街市记》是《陕北八记》中的一篇,是一篇地道精致的陕北地方风物志。作者描写的对象是中国“革命圣地”延安,应该说,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题材。半个多世纪以来,由于延安在中国革命史上的特殊地位,吸引了多少文学家、艺术家去赞美它、歌颂它。不过,众多的作品大都表现延安在中国革命中的业绩,它的革命精神与革命传统,以及那里朴实、厚道的庄稼人对革命的无私支持。贾平凹却独辟蹊径,避开前人写俗了的角度,而选取了“延安街市”——这一商品经济大潮中诞生的新事物来写,为我们开启了一扇了解今日延安新面貌的窗口。文中所记述的地理环境依旧,但展示的人文景观却是全新的。“旧”与“新”在这里辩证地统一在一起。作品中描绘的窑洞、延河、宝塔山、羊肚子手巾等等,这些昔日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带有延安特殊地域标志的事物,能唤起我们熟悉、亲切的回忆。但如今的延安已今非昔比,城关外、延河旁,傍河依堤,顺势搭起了“仄仄斜斜”、“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的“货棚店舍”,一个土里土气的乡镇集贸市场出现了。来这里赶集上市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若是下雨天,站在延河桥头往下看,“一满是浮动的草帽”;站在河滩往上看,“尽是人的光腿”。这街市虽简陋但也颇热闹,是80年代商品经济带来的新生事物。而延安的新事物还不止这些。那与古老窑洞错落混杂在一起的现代化楼房、穿高跟鞋的女子、街市上出售的打火机、宣传洗衣机的广告牌等等,都给人以新的感觉。作者将延安的新事物与旧景观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给读者带来既熟悉亲切又新鲜恬美的审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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