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就在关隐达楼下使劲儿按喇叭。关隐达下楼略微迟了些,刘平就沉着脸。关隐达也不计较,心想司机嘛,就这个修养。
有天清早,关隐达吃完早饭,坐在房里等候刘平的喇叭声。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却不见喇叭声响起来。突然听见敲门声,有人喊道:“关科长,好了吗?”
关隐达开了门,见是刘平,竟有些吃惊。
“关科长好了?” 刘平又问。他一向叫关隐达小关的。
关隐达说:“好了,走吧。”
上了车,刘平说:“关科长,陶书记对你好器重啊。”
关隐达知道这可是不好谦虚的,总不能说陶书记不器重自己吧。他就说:“陶书记很关心人,对你也不错啊。”
刘平脑子简单些,直说:“我跟过这么多地委书记,就是怕陶书记。我跟着他两年多了,他没同我说过几句话。”
关隐达笑道:“领导是不是关心人,不在于说多少话。”
刘平忙说:“关科长说的是。”
关隐达说:“刘平,别叫我科长,就叫隐达吧。”
刘平却坚持要叫关科长,也就由他去了。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看出了陶凡对关隐达的器重。他们弄不明白,严厉得几乎有些冷酷的陶凡,惟独对关隐达很是随和。有时候,陶凡正同关隐达有说有笑的,下面的头头儿汇报工作来了,陶凡的脸色立即就冷了。人们便断定,关隐达前程无量。 围着关隐达转的人自然就多起来了。
关隐达知道,他同陶凡亲近起来,就因了书法的缘故。像掌握了某种独门秘笈的武林高手,关隐达暗自有些得意,却不想把个中玄奥告诉任何人。有回,吴明贤请教关隐达:“老弟,陶书记对我们总没个好脸色,对你却那么好。我摸不着头脑啊。”
关隐达知道这是个危险话题,忙玩笑道:“吴秘书长说笑话了。陶书记只是把我当小孩,笑笑也行,骂几句也行。对你们领导就不一样了,那是谈正经事,自然要一本正经了。”
关隐达任由吴明贤怎么说,他只是敷衍过去。他觉得吴明贤年纪也不小了,好歹也是地委领导,怎么如此不老成?吴明贤这些话,都是应该咽落肚子里去的,他却全部说了出来,偏偏还找陶凡的秘书来说。关隐达心想自己幸好不是奸臣,不然吴明贤就死定了。
吴明贤却是使劲儿同他套近乎,后来还送给他一本书,日本人写的,叫《操纵上司术》。关隐达只看了书名,不太自在。心想这吴明贤说不定心术不正。他回去翻了几页,就没了兴趣。书中讲的无非是公司里的人际艺术,翻译者哗众取宠,弄了个吓人的书名。吴明贤只怕是冲着书名买下的,以为弄到本官场宝典。关隐达把这本书塞在枕头下压了几天,就丢掉了。
关隐达别说没有操纵欲,哪怕他有那心思,陶凡又岂是谁操纵得了的?陶凡天生是操纵别人的。他的虎气是天生的。当初他只是副书记,他往地委会议室一坐,气度就不一样。自从他第一次开会坐了那张沙发,再也没人敢去坐。有回,管政法的副书记郭达早一步进会议室,没有在意,在那张沙发上坐下了。陶凡进来,端着茶杯,站了几秒钟,郭达马上让了位。郭达开了玩笑,想替自己解除难堪:“我坐了陶书记的宝座了。”陶凡只作没听见,埋头整理手头的文件夹。
官场人说话含蓄,说谁有个性,多半是说他脾气坏。 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张兆林是个有个性的人。原先他只是个秘书长,很多部门和县市领导都畏惧他三分。下面干部有意见,说他架子比地委书记都要大。牢骚背地里发,当面还得服服帖帖。谁也弄不明白,张兆林又不会吃人,大家为什么怕他。地委其他领导对张兆林都很客气,没有把他仅仅当作大内总管的意思。
张兆林在书记们面前也没有太监相,俨然就是地委领导。秘书长做得如此威风,在西州历史上从没见过。有个机密,慢慢露了出来,原来张兆林同伍子全是相交多年的把兄弟。这个机密让小道消息传播开来,似乎并不让张兆林的形象打折扣,他的分量反而更重了。张兆林看上去却是很平和的,他只要不真的生气,总是微笑着。有人背后就叫他笑面虎。俗话说,就怕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但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张兆林偏偏在陶凡面前很是恭敬。陶凡对张兆林也没什么特别礼遇,照样黑着脸。
张兆林头一次见着陶凡的批示,笑着说: “陶书记的字真漂亮。”陶凡没接腔,只道:“你去办吧。”
陶凡刚来西州,住了几个月招待所里。没房子住,正好碰着上面禁止建设楼堂馆所。张兆林很为难,请示陶凡。陶凡说:“我住招待所很好,天天有人换被子,吃饭也是现成的。”
张兆林捉摸着陶凡的意思,又说:“再不建新房,干部们真要住办公室了。建吗?地委不能带这个头。”
陶凡说:“就没有办法想?”
张兆林说:“我向伍书记汇报过这事。伍书记意思,让我请示一下您。”
陶凡说:“请示我干什么?我没房子住,就嚷着要建楼?”
张兆林忙说:“伍书记意思,是听听各位书记意见,想个办法。机关多年没建宿舍了,住房紧得不得了。但是地委机关一动土,各部门都要跟着上。大家都建,影响就不好,说不定就会成为全省的典型。”
陶凡说:“不建楼房,建平房吧。”
张兆林笑笑,说了句调侃话:“城里人说乡里人,没有饭吃,就吃面吧。”
陶凡却没有笑,只道:“我不是同你开玩笑。招待所后面的山,空在那里干什么?山上的柑桔树又值得了几个钱?在上面建些平房,地委领导去住。”
张兆林答道:“只怕是个办法。山上的柑桔品种也老化了,要改良。”
“不要改良了。全部砍掉,另外栽吧。”陶凡说。
张兆林问:“仍栽柑桔?”
陶凡说:“不要指望院子里的果树能有多少收成。就栽桃树吧。”
“桃树?”张兆林有些吃惊。
陶凡说:“最好是观赏桃,不要指望着它结桃子。”
张兆林还在犯疑惑,陶凡又说话了:“地委领导没房子住,在山上搭个平房,总算不过分吧。”
只两三个月工夫,二十来栋平房就建起来了。满山的柑桔树全部砍掉了,改栽了桃树。山头疏朗多了,添了些画卷气象。平房因山势而错落,散布开来,虽格局相同,却并不显得单调。
陶凡出任地委书记这年,西州没出什么大事。这年头,总像要出事的样子,却终究还算太平。为着那些异兆,西州的百姓白操心了。
二
地委大院里级别高的老干部太多了。西州当年是个土匪窝,剿匪战役打得相当惨烈。后来,剿匪功臣们大多留下来了。又因为西州太穷了,难得出业绩,干部上去的就少。外地干部又很少愿意进来。很多南下干部享受着地厅级、副省级待遇,却只能终老西州。不论谁当地委书记,他们首先得稳住老干部。这似乎成了西州传统。西州地区老干局年年被评为省里先进,外地看着羡慕,却不知他们有多少无可奈何。老干部们自己无职无权,可他们的老领导、老战友如今都是上面的大人物。他们没别的能耐,至少可以让你难受。老人们年纪多在七十岁左右,正是发脾气的时候。
每天清晨,关隐达起来跑步,都会碰上位留着长辫子的老人舞剑。什么年头了,还有留长辫子的?关隐达难免有些好奇,偷偷儿注意过老人。老人的辫子灰白色的,梳得不怎么规整,像是胡乱搓成的草绳。他舞起剑来却是气定神闲,宛若仙人。晨练的老人很多,他们见面会点头致意,或是边运动边聊天。只有这位长辫老人,总是半闭着眼,不答理任何人。也没人去打扰他。长辫老人四周方圆三十来米,无人近前。
关隐达后来才知道,长辫老人竟是西州第一任地委书记陈永栋。这是位传奇而古怪的老人。西州剿匪时,他是个连长。民间流传很多陈永栋的故事,生擒匪首活阎王啦,智取匪巢金鸡界啦。很多别人的事迹,或是电影里面的故事,也被老百姓敷衍到了他身上。剿匪那会儿,陈永栋的名字在西州吓死人。小孩哭闹着,只要喊声陈永栋来了,马上就钻进妈妈怀里,大气都不敢出了。西州情况太复杂了,只有陈永栋才镇得住。他就被留了下来。虽然只是个连长,却当上了地委书记。
当时他老婆孩子仍住在山东老家,一个贫穷的乡村。他一个人住单身宿舍,敲着钵子吃食堂。如此过了好多年,也没回家探过亲。后来,省委领导反复做工作,他才同意把老婆孩子迁来西州。却坚决不让家人在城里落户,硬是叫他们在西州郊区当了农民。家里人都生气,不太理他。
几年前老太太死了,儿孙们就再也没来看望过他。家里人既进不了城,又不甘心正经当农民,几十年闷着股恶气过日子,所以弄得很穷。儿孙们就越发怨他,没把他当亲人。他却是越老越古怪,全家老小都把他当神经病。
人们想不起陈永栋什么时候开始留辫子的。隐约记得有年,很长时间不见他了,几乎把他忘记了。他突然在机关里露了面,就留着长辫子了。
老人仍然住着六十年代建的地委领导房子,三室一厅,七十多平米。这栋楼现在住的都是科级干部。地委领导早搬进了四室两厅的新房子,老人就是不肯搬。他住的是一楼,窗帘长年垂着,门也总是闭着。就是夜里,也不见里面有灯光。没听谁说进过那屋子,似乎那里是个神秘的千年古洞。
老人总是独自在院子里走过,或扛着亮晃晃的剑,或提着菜篮子。从没见他买过鸡鸭鱼肉,菜篮子里永远只见蔬菜。每月十二号上午,他会准时赶到机关财务室领工资。财务室的人再怎么忙,见他去了,便会放下手头的事,赶紧把他的工资发了。老人接过钱,细细数过一遍,然后抽出几张最新的票子,揣在手里,再把其余的钱拿手绢小心包好,塞进贴身口袋里。不管财务室有多热闹,老人都旁若无人地数钱包钱,才半闭着眼睛出门去。老人家动作慢,几个姑娘望着他,觉得这个过程极其漫长。他一出门,姑娘们都松了口气,吐吐舌头,封着嘴巴笑。
老人手里揣着几块钱,径直去地委办,找支部书记交了党费。支部书记总会说: “陈老,您每个月都是第一个交党费!您的党性真强!”只有这时候,陈永栋的脸上才会露出淡淡的笑容。却不说什么,又半闭着眼睛,转身走了。
地委领导知道陈永栋进办公楼了,都会装着没看见,守在办公室,绝不出门。他们甚至不会高声说话,只埋头看文件。他们会不经意瞟瞟窗外,望着陈永栋走出办公楼,拖着长辫子,背影慢慢消失。他们便如释重负,说话做事回复常态。谁也不愿正面碰着陈永栋,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当然谁也不会公开提及这话题。
陶凡早就听说过陈永栋的古怪。说来也巧,都几年了,陶凡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位老人。陈永栋就像一个传说,神秘得不可思议。有回老干部局的局长刘家厚汇报工作,陶凡专门问起了陈永栋。刘家厚说:“陈永栋同志轻易不说话,说起话来天摇地动。”陶凡不明白,问:“何以天摇地动?”刘家厚说:“陈老在老干部中间很有威信,大家都信他的。好几位地委书记,就因为惹得陈永栋恼火了,在西州就呆不下去了。”陶凡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却只得说些场面上的话:“老干部是党的财富,我们要重视和关心他们。他们有意见,肯定是我们自己工作有问题。关键是要多联系,多沟通,争取老同志的支持和谅解。”
陶凡倒是没有把陈永栋想象得多么可怕。自己同他没有夙怨,他平白无故不会发难的。怕就怕有人找茬儿,去调唆他。老干部们肚子里通常都埋着股无名火,谁去一拨弄,就会燃起来。陶凡当上地委书记后,免不了也要过老干部关。他要了份老干部名单,逐个儿琢磨。看看他们的资历,真叫人肃然起敬。很多老同志都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陶凡忽然有些感慨,心想这些老人都是枪口下捡回的性命,要让他们好好活着。他们想发脾气,就让他们发发脾气吧。
陶凡不想按照惯例,只是在老干部工作会议上讲讲话,表示自己如何关心老同志。他排了个时间表,想挨个儿同老同志沟通。他想第一个就拜访陈永栋老人。大家都说陈永栋是个倔老头,想找他聊天,十有八九会碰钉子。可是再硬的钉子,陶凡也得捧着脑袋去碰碰。
但陶凡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就碰着陈老了。地委办公楼建在山坡上,楼外有个小坪,小车可以直接开到坪里。有条宽大的石级路,依山而上,正对着办公楼大门。那天下午,陶凡带着关隐达,往办公楼去。刚爬上几级阶梯,就见陈永栋出了办公楼,低头往下走。陶凡忙站住了,招呼道:“陈老书记,您好!”
陈永栋本来就站在上方,气势更有些居高临下了。他半睁了眼睛,瞟着陶凡:“你是谁?”
陶凡笑笑,上去握手:“我是陶凡。”
陈永栋半天才伸出手来,轻轻搭了下,就滑过去了,淡淡地说:“哦,新书记?”
陶凡说:“我刚接这个摊子,需要您老多支持。”
“你说假话,我能支持什么?怕我们老骨头坏事吧!”陈永栋说。
陶凡笑笑,避过锋芒,说:“陈老书记,我哪天专门到您那里坐坐,行吗?”
陈永栋说:“我是不欢迎别人进屋坐的。听说你也有这个毛病?”
“我只在办公室谈工作。”陶凡说。
“你和我还是不一样。”陈永栋说罢,低头走了。
陶凡不明白陈永栋这话是什么意思。关隐达怕陶凡尴尬,就说:“陈老真的好怪啊。”
陶凡严肃道:“小关你别乱说。”
陶凡进了办公室,回头叫道:“小关你进来坐坐吧。”
陶凡从来没有叫关隐达进办公室坐过的,不知今天有什么大事?关隐达望着陶凡,胸口忍不住怦怦跳。陶凡半天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正是刚才他碰着陈老的石阶梯。那石阶梯让休息平台分作两段,各段九级,共十八级。陶凡无意间数过的。刚才陈老刚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面第一级,陶凡只好站在下面不动了。他若往上再走一步,陈老只怕就擦过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面,既显得谦恭,又堵住了陈老。可是陈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真让人不好受。
“小关,你猜猜,陈老为什么留着辫子?”陶凡突然问道。
这时吴明贤敲门进来了,笑眯眯的。陶凡说:“老吴你等等吧。”吴明贤仍是笑眯眯的,退出去了。
关隐达见此情状,明白这个问题很重要,认真想了想,说:“我只能瞎猜。我想,陈老要么就是对新的形势不适应,留辫子是他的抗议方式。就像西方有些年轻人,要反抗主流社会,就故意穿奇装异服。要么就是陈老学年轻人,想换个活法,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要么这个不好说……要么就是有人说的,他有神经病。”
“你以为哪种情况可能性最大?”陶凡又问。
关隐达说:“我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种情况。老同志大多有牢骚。他过去是地委书记,而且是西州地委第一任书记。同样资历的,谁不成了省部以上干部?他离休多年才补了个副省级待遇,又只是个虚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惯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就越来越古怪了。说不定,他脑子多少也有些问题,不然留那么长辫子干什么?”
陶凡听罢,没任何态度,只道:“你去吧。叫吴明贤来。”
关隐达去了吴明贤那里,说:“吴秘书长,陶书记请你。”
吴明贤还是刚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嘴里莫名其妙地吐出两个字:“小关!”吴明贤把小关二字叫得意味深长,甚至同男女之间暗送秋波差不多。关隐达笑笑,回了自己办公室。他越来越看不起吴明贤。这人当初老是找他的茬,现在见陶凡很满意他,就对他格外热乎。心想你吴明贤堂堂地委委员,犯不着在我面前赔小心啊!
每天下班,关隐达送陶凡到家,都得问问晚上有没有事。陶凡若是晚上工作,关隐达就不能休息。今天陶凡说晚上没事,关隐达暗自舒了口气,他实在想放松放松了。
送回陶凡,刘平说:“关科长,我送送你。”
关隐达忙说:“不要送,我走走,几步路。”
关隐达就在中途下车了。他不能让人家说闲话,一个秘书,就得小车接送。上班随小车一起走,只是为了接陶凡,下班就不能让小车送到楼下了。可是刘平每次忍不住都要说送送他,显得恭敬。
陶凡晚上不是没事,他要独自会会陈老,只是不想让关隐达跟着。不带秘书去,一则不在老书记面前摆架子,二则遇上难堪也没人在场。
吃过晚饭,陶凡交待夫人林静一,说散散步,就出门了。他沿着蜿蜒小径,缓缓下山。两年多过去,山上的桃树都长好了。正是晚春,满山落红。暮色苍茫中,落花多了几分凄艳。说不清什么原因,陶凡就喜欢桃树。每天上下班,他要在桃林中过往好几次。树影婆娑,屋舍隐约。他禁不住会深深地呼吸,感觉着有股清气浑身流动。
下了山,陶凡径直去了陈老住的那栋楼。想了想,估计南边一楼那套就是陈老的家。却不见屋里有灯。陶凡试着敲了门,没人答应。又敲了几次,门终于开了。
果然是陈老,问:“你找谁?”
“陈老书记,我是陶凡呀,来看看您老。”陶凡说。
陈老不说话,转身往里面走。陶凡见他没有把门带上,就跟了进去。灯光很昏暗,窗帘遮着,难怪外面看不见光亮。屋里有股霉味,很刺鼻。客厅里几乎没有家具,就只一张桌子,两张长条木椅。桌子是老式办公桌,上面隐约可见“西州地委办置”的字样,只怕很有些年月了;木椅也是过去会议室常用的那种,上面却刷有“西州专员公署置”,竟是五十年代的物件了。没有任何家用电器,惟一值钱的就是桌上的小收音机,也已是漆色斑驳。
“陈老,您身体还很健旺啊。”陶凡自己坐下了,注意不让自己挑二郎腿。
“一个人来的?”陈老答非所问。
陶凡说:“我一个人来看看您老,想听听您的意见。有别人在场,反而不方便。”
“又不讲反动话,有什么不方便的?”陈老说。
“那也是啊。我这是非工作时间,自己出来走走……”
没等陶凡说完,陈老接过话头:“到你们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难怪你一定要到办公室才谈工作。八小时之外,是你自己的时间。”
陶凡说: “陈老啊,我跟您说啊,现在风气不如以前了,到你家里来的,都是有事相求的,总要送这送那。好像空着手就进不了门。所以啊,我就立了个死规矩,绝不在家里接待客人。”
陈老眼睛睁开一下,马上又半闭着了,问:“真是这么回事?”
陶凡笑道:“我为此事得罪过不少人的。有人说进我的门,比进皇宫还难。由他们说去吧。”
陈老说:“这么说,我俩的毛病一样了。我还以为不一样哩。我那会儿,上门送礼倒没什么。可是到了家里,他们就会套近乎,老领导呀,老战友呀。我听着这些话就烦。我就死也不让他们进我的屋。快三十年了,没几个外人进过我的家门。有人说我家是阎王殿,我也由他们去说。”
陶凡无意间挑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来。听陈老说了这几句话,他想原来老人家并非不近人情。“陈老,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有事就要找我啊。您不要找其他人,直接找我就是了。”陶凡说。
“我没困难,群众有困难,许多群众还很苦,你是书记,要多替群众办实事啊。”陈老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着。
陶凡说:“陈老告诫得是啊。现在有些同志,群众观念淡薄了,有违党的宗旨。”
陈老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们都是共产党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这个……方针政策决定之后,干部是决定因素。我们要听取群众意见,哪怕是反对过我们的意见。李鼎铭先生,一个民主人士,他的意见提得好,我们就接受了,这个精兵简政……”
陶凡不打断老人的话,不停地点头。陈老说的都是毛主席语录,却像有些人唱歌,从这首歌跑到那首歌里。见陈老停顿了一下,陶凡就说:“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办的。陈老,我想看看你的房子,可以吗?”
“没什么可看的。”陈老说着就站了起来,领着陶凡往里走,又说,“我只用客厅,一间房,还有厨房和厕所。那两间用不着,锁了好多年了。”
进房一看,里面就只有一张床,连凳子都没有一张。那床也是公家的,上面刷了“西州地区革命委员会置”。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营房里的军人床。
陶凡胸口不由得发麻:“陈老,您生活太清苦了。”
陈老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说,就出来了。陶凡跟了出来,说:“陈老,您身体没什么事吗?我让老干局定期组织老同志检查身体,您老参加了吗?”
陈老说:“我身体没问题。”
“您安排个时间,我陪您去医院看看。”
陈老望望陶凡,又是那句话:“我身体没问题。”
陈老虽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可接近,却总是冷冷的。两人说了很多话,其实只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陶凡总是顺着陈老说,或是听他多说些。想同陈老完全沟通,肯定不可能。如果把陈老想象成很有见识的老领导,会语重心长地提出些好意见,或是把他想象成隐世高人,一语道出治世良策,那就是电影俗套和通俗小说了。陈老真诚、善良、质朴,可他说的却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这就是所谓代沟吧。代沟不是隔阂,而是进步。当然进步是有代价的。很多陈老看不惯的事情出现了,那就是代价。陶凡只能对陈老表示深深的敬意,仅此而已。
从陈老家出来,陶凡在桃岭上徘徊。人们约定俗成,早把这片山叫做桃岭了。陶凡被某种沉重的情绪纠缠着,胸口堵得慌。他想历史真会作弄人,同陈老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谁又能保证自己如今做的工作,几十年之后会不会又是个玩笑呢?他丝毫不怀疑陈老某种情怀的真实,但老人只能属于另一个时代了。
夜风起了,桃花缤纷而下。又一个春季在老去。陶凡感觉手中的事千头万绪,时光又如此匆匆。着急是没用的,事情再多,也得一件件去做。
此后个把月,陶凡白天再怎么辛苦,晚上也得抽时间去走访老干部。他再也不是一个人去了,总是带着关隐达。说是专门把关隐达带来,今后老领导有事,可以找他陶凡,也可以让关隐达带个话。其他老同志就不像陈老了,他们哪怕再怎么拿架子,心里多少还是感激的。陶凡还没走上几户,消息早传出去了。后来陶凡再上别家去,他们就早做了准备,递上报告来。或是替子女调工作,或是要求换个大些的房子,或是状告某个在位的干部。陶凡差不多都是当场表态,所有要求都答应解决。只有告状的,他就谨慎些。他话说得严厉,批示却决不武断,只是要求有关部门认真调查落实。
老人家高兴起来,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了。他们逢人就说陶书记是个好书记,西州有希望了。有几位老干部甚至联名写了感谢信,贴在了地委办楼前。望着那张大红纸,陶凡心里说不出的难堪。他不想如此张扬,会出麻烦的。
果然过不了几天,就有人说,陶凡笼络人心的手腕真厉害,只怕非良善之辈。原来老干部中间也是有派系的。多年政治斗争,整来整去,弄得他们之间积怨太深了。他们的拥护或反对,看上去很有原则,其实没有什么原则。仍是那句经典教导在作怪: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
三
陶凡提议,改造地委招待所,建成三星级宾馆。自然不能像老百姓修房子,说修就修吧。政府修宾馆,总得讲出个重大意义。陶凡在地委领导会上说,西州要加快发展,必须吸引各方投资,巧借外力。外商来考察,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找不着,这哪行?所以改造地委招待,所势在必行。
消息一传出,说什么话的都有。意见最大的仍是老干部。他们认为招待所都嫌豪华了,还要弄成宾馆?招待所不就是开会用用吗?非得睡在高级宾馆里才能想出方针政策?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是在窑洞里写的哩!
正是此时,有的老干部吵着要修老干活动中心。刘家厚拿了报告来找陶凡:“全省就只有我们地区没有老干活动中心了。我们尽管年年被评为先进单位,但省里年年都督促我们建老干活动中心。”
地委研究过多次,都说老干活动中心暂时不修。财政太紧张了。怎么突然又提出来了呢?肯定是老干部们冲着修宾馆来的。陶凡想这刘家厚也真不识时务,怎么就看不出老干部的想法。他也不批评刘家厚,只说:“你把报告放在这里吧。”
本来没刘家厚的事了,他却还想找些话说:“陶书记,陈永栋同志这回参加了我们组织的体检。这可是头一次啊。”
“老人家身体怎么样?”陶凡问。
刘家厚说:“具体情况我还不了解。”
陶凡听着就来火了,黑了脸说:“家厚同志,你真不像话!你是老干局长,管什么的?一管他们精神愉快,二管他们身体健康!其他的都是大话套话!”
刘家厚没想到陶凡会为这事发火,脸红得像猴子ρi股。他后悔自己多嘴,刚才走了就没事了。陶凡放缓了语气,说:“陈老你们并不了解,都把他当神经病。老人家眼睛亮得很哩!我们要多同他联系,多请示汇报。你马上去把陈老的体检情况弄清楚,告诉我。”
刘家厚嘿嘿一笑,出去了。陶凡想这老干活动中心的事,真是个麻烦。有条件的话,可以考虑,无非就是建栋房子。但是西州太穷了,捉襟见肘啊。再说陶凡对建老干活动中心是有看法的,觉得这种工作思路有些怪异。他在北京街头看到那些中国妇女什么中心,中国青少年什么中心,中国工人什么中心,心里就犯疑:在北京修栋房子,挂上“中国”的牌子,全中国的妇女、青少年和工人阶级就享福了?荒唐!西州的老干部该有多少?在地委机关里修个活动中心,就意味着关心全地区老干部了?
不一会儿,刘家厚回来了,说:“陈老身体没大问题,只是有点低血糖。”
陶凡正批阅文件,头也没抬,只道:“知道了。”
陶凡没必要说再多的话。他知道刘家厚肯定会去外面宣扬,陶凡如何关心陈老身体。此话一传,意义就不单是陶凡关心陈老一个人,而是关心全体老干部了。刘家厚自然乐意做这种渲染,说明陶凡对老干工作多么重视。刘家厚哪怕自作多情,也愿意相信陶凡对自己是赏识的。
陶凡正忙着手头的事,见刘家厚还没走,就说:“老干活动中心的事,还是暂缓。你要做做老同志工作。可考虑改善老同志娱乐、休闲和锻炼的条件。一个门球场少了,再修一个。还可以腾两间办公室作棋牌室,让老同志玩玩扑克,下下象棋。你们还可以多组织些活动,比方搞书画比赛。我想老同志会理解我们工作难处的。”
“我们按照陶书记指示办。老同志一向是支持地委工作的。”刘家厚只能这么说,好让陶凡有面子,也让自己有面子。可他心里实在没底。他这老干局,实际上成了老干部信访局。老干部找上老干局,多半只为一件事,就是提意见。
不久,省里竟转回一封老干部的上访信。那信的意思是说,老干部们觉悟高,体谅财政难处,主动放弃修老干活动中心的要求,为的是节约资金帮助改造中小学危房;但西州地委领导讲排场、比阔气,要修豪华宾馆。可见西州地委班子是个铺张浪费的班子,贪大求洋的班子,办事不切实际的班子。因此强烈要求省委严肃处理西州地委的错误做法。
省委管老干工作的周副书记批示道:转西州地委。
陶凡见周副书记的批示很原则,事实上没任何意见,心里就踏实了。再琢磨这封上访信,无非是个别老同志想不通,就由他去吧。陶凡便只在信访件上签了个“阅”字。
关隐达将这信送还秘书科存档,吴明贤却跑来问道:“陶书记,省里转回的那封老干部的上访信,要不要转老干局一阅?”
“我签了那么大个阅字,你没看见?”陶凡说。
吴明贤还没明白陶凡的意思,又问:“我的意思,这封信怎么处理?”
陶凡笑了起来,望着吴明贤:“老吴啊,我阅了不算数?”
吴明贤脸顿时红了,忙说:“不是这意思。”
陶凡又笑道:“不是这意思,你说是什么意思?反正是你没领会我的意思。改造招待所,个别老同志有看法,这很正常。我们要求所有人包括所有老同志都理解和支持地委的工作,这是不现实的。我们不是不重视老同志的意见,但少数服从多数,这也是党的原则啊。这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没事也弄得沸沸扬扬。”
吴明贤说:“我是见这封信里有些措辞太激烈了,有必要在老同志中间澄清一下……”
陶凡摇头道:“老吴啊,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有些意见真的就可以统一的吗?你以为有些看法和谣言真的就可以澄清的吗?你以为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万众一心的吗?我知道你也许是一片好心,见这封信有些过激言论,就想做些化解工作。我说不必要,老吴。地委连这点儿雅量都没有,怎么做工作?”
吴明贤像是恍然大悟,点头不止:“对对对,陶书记你看,我一时糊涂了。”
陶凡心想,你哪是一时糊涂?从没见你精明过。吴明贤当秘书长,是陶凡提议的。外人以为陶凡很赏识吴明贤,其实不然。他内心对吴明贤的评价是六个字:有文才,少干才。好在配了几位能干的副秘书长,也就误不了事。陶凡故意这么维持参谋班子的力量格局。张兆林任秘书长时,太强硬了。总让参谋班子强硬下去,不太合适。参谋班子的所谓张兆林时代,必然结束。陶凡对吴明贤总是正式场合抬举,私下场合批评。吴明贤便看上去很是体面,实际上硬不起来。副秘书长们心里不服吴明贤,但碍着陶凡面子,又不得不在场面上敷衍。吴明贤也并不因为私下里挨了几句骂,就对陶凡离心离德。毕竟是陶凡提拔了他。吴明贤教子教孙都会说,陶凡是他的大恩人。
陶凡推出吴明贤当秘书长,还有更深远的考虑。头上有个一官半职的,都会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陶凡上任后,只从县委书记里面提了个副专员,整个县市和部门班子没动一个人。人们见前任地委书记的人马原封不动,就都说陶书记正派。其实陶凡用不着急于动人。他坐上地委书记位置,只需找下面头头脑脑谈次话,前任的人马不就是他陶凡的人马了?况且他原本就是管干部的副书记,同下面干部处得本来就算不错。他现在当了一把手,干部们也没有换了主子的感觉。当初考虑秘书长人选,本来可以从县委书记中物色的。但怕一时摆不平,干脆就暂时提拔了吴明贤。毕竟吴明贤的资格也算老,提了也过得去。县委书记里面有两位资格老的,却不是陶凡最中意的。陶凡暗自看重的,资历还稍微欠了些。陶凡心里有数,一两年间,地区人大和政协有几位头头相继到了退休年龄,就让那两位资历老的县委书记替补上去。如此,陶凡自己中意的年轻人就可以提到实际岗位上来。目前让吴明贤充任秘书长,是个权宜之计。
县市和部门的头头们都在算着账,这次轮到谁上去了,下次又轮到谁了。到底怎么个轮法,大家心里都有数。反正不会光按资历或政绩用人,其中学问玄妙得很,不可言传。陶凡暗暗盘算着,成竹在胸。
有天,陈老突然跑到陶凡办公室来了。陶凡正在听吴明贤汇报几件事儿,忙叫吴明贤过会儿再来。吴明贤便亲自替陈老倒了茶,退出去了。陈老依然是长发,却没梳成辫子,随意披着,像个老嬉皮士。
陶凡问:“陈老有什么吩咐吗?”
陈老没什么表情,说:“下面班子,老放着不动也不行。”
陈老也开始干预地委工作了,陶凡完全没有料想。他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地委会统筹安排的,请陈老放心。陈老有什么具体意见吗?”
陈老望了眼陶凡,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以为我想提议用哪个干部吗?我没那私心!”
“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想听听陈老意见。”陶凡笑道。
陈老半低着头说:“你上来后,干部队伍稳定,大家都说你是个好人。这说明你正派,很好。但是不能做老好人。干部队伍稳定固然好,但稳定时间过长了,就不行了。毛主席说得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八大军区司令员都要换换防哩。”
陶凡说:“陈老,您这个意见,地委会考虑的。我们正在运筹,有个过程。您老放心,我会尽力带好西州这个班子。”
陈老说:“不行的,就要坚决下掉。”
“行,我们会的。”陶凡问道,“陈老,您血糖有些低,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
陈老慢慢抬起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陶凡玩笑道:“我是地委书记,什么都得管啊。”
“我身体没事的。”陈老起身走了,脸上的笑容似有若无。
四
星期日,关隐达想好好儿睡睡觉。他问过陶书记了,今天没什么事儿。陶书记星期日很少空闲的,不是在农村或工厂,也是坐在办公室看文件。昨天陶书记那意思,这个星期天连文件也不看了。
关隐达总是睡眠不足,可成天还得生龙活虎的样子。他奇怪自己的精力竟然不如陶书记。陶书记五十多岁了,总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他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关隐达只跟在后面打转转都觉得累。关隐达本是每天晨跑的,今天没有早起,一直迷迷糊糊睡着。早饭也懒得吃了。
忽听得有人敲门。问声是谁,不见人回答。他不开门,门又响了。他睡眼迷糊,开门看看,大吃一惊。原来是陶陶,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关隐达只穿了裤衩,很不好意思,忙说对不起。陶陶递了个塑料袋进来,说:“我爸爸找你哩。”
关隐达不知陶陶递了个什么东西,接了过来,说:“我洗个脸,就来。你先去吧。”
关隐达抬手一看,见陶陶递给他的塑料袋里装着几个包子。他匆匆洗漱了,跑下楼去。却见陶陶站在楼下等他。关隐达说:“陶书记说今天没事的,我才睡了懒觉。”
陶陶说: “又没谁怪你。你吃呀。我猜你肯定没吃早饭,顺便带些来。”
关隐达问:“你爸爸说有什么事吗?”
陶陶笑道:“我跑腿来叫你就不错了,还要管你们有什么事?爸爸本来要打电话给值班室,让他们来叫你。我反正想下来走走,就来了。”
关隐达不习惯在路上吃东西,可也没法子,只好抓着包子嚼起来。想快些吃完,就有些狼吞虎咽了。陶陶就笑,说:“你慢些,别噎着了。”
关隐达笑笑,说:“我斯文不起来啊。”
碰着些熟人,都同关隐达打招呼,眼睛却瞟着陶陶。他们不太认识陶陶,看他们的眼神,肯定以为他带了个女朋友。陶陶还在上大学,不怎么在家。也有认得陶陶的,目光就有些异样。他们的目光就在关隐达和陶陶的脸上飞来飞去。关隐达觉得不是滋味,只想快些到陶书记家里。
“陶陶,我昨天到你家,还没见你回来哩。”关隐达问。
陶陶说:“才放假。火车是昨天半夜才到。”
关隐达笑道:“我现在很怀念大学生活。一个暑假,差不多两个月,多过瘾!”
“人说不准的。我们现在只盼着早些出来工作。”陶陶说。
关隐达问:“你不打算再深造了?比方出国留学?”
陶陶说:“我现在还没这个想法。”
迎面碰见吴明贤过来了,笑眯眯的。陶陶认识他,叫道:“吴叔叔好。”
“我老远就认出是陶陶了。才回来吧?”吴明贤说着,就望望关隐达,眼睛亮晶晶的。
关隐达说:“吴秘书长,陶书记找我。”
吴明贤点头说:“我知道了。你跟陶书记说,我在办公室等他。”
吴明贤走远了,陶陶说:“小关,我爸爸很喜欢你。你哪些地方好?我爸爸可是很少在家里说起干部的。”
关隐达笑笑:“你也叫我小关,你多大了?”
陶陶也笑了,说:“我总不能叫你关科长吧?”
关隐达脸红了,说:“科长好大的官?拜托你了。”
陶陶调皮道:“你叫我陶陶,我就叫你关关。”
关隐达笑道:“还关关睢鸠哩!不好听。”
陶陶在关隐达肩上使劲拍了一板,说:“谁同你关关睢鸠!”
“得罪大小姐了,小生不敢造次。”关隐达玩笑道。
“不能叫关关,叫隐隐也不好听,就叫达达……”陶陶突然噤了口,脸羞得通红。关隐达也红了脸,望着别处,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他不知陶陶是否看过《金瓶梅》,那里面女人叫自己心爱的男人便是达达。
两人沉默着,上了桃岭,到了陶家小院。陶凡正在纜乳芟碌拇蠓阶郎匣雍疗媚。听得关隐达来了,陶凡并不抬头。关隐达凑上去看看,见陶凡正在题写桃园宾馆招牌。他觉得奇怪,陶凡是从来不题字的。已写了好几张,陶凡低头斟酌着。
“小关,你说哪张好些?”陶凡问。
关隐达歪头看了会儿,说:“我更喜欢这张。”
陶凡点头说:“那就选这张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儿笑了。她眼睛想瞟着关隐达,目光却只落在他的脚下。
林姨出来了,笑道:“小关来了?老陶也怪,我的话他都不信,就信小关的话。”
关隐达不好意思似的,说:“这是陶书记信任我啊。”
陶陶终于抬头望了关隐达,说:“关隐达,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就成官腔了?”
陶凡听着就笑了。林姨却骂陶陶:“你对关哥真没礼貌。”
陶陶吐吐舌头,似乎觉得关哥两字好玩,怪腔怪调地说:“关哥。”
说笑间,陶凡稀里哗啦吃完了早餐。他嘱咐关隐达拿好那张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来了。关隐达伸手去接包,陶陶低头递了过来。关隐达只觉脸上发烧,浑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关隐达回头向林姨道再见,却见陶陶躲在她妈妈身后,红了脸望着他。关隐达胸口便跳得厉害。每个寒暑假,关隐达都会见着陶陶,两人只是打个招呼,说几句客气话。没想到他这次竟有些心慌意乱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关隐达宿舍里玩,问他:“听说你是个诗人?”关隐达笑笑:“什么诗人?这年头说人家是诗人,等于骂人啊。”陶陶说:“不会吧!我可喜欢诗了。”陶陶便把关陶达发有作品的杂志通通借走了。后来陶陶开学走了,却没有来还杂志。关隐达说不清为什么,只盼着陶陶早些放暑假。
这个季节的桃叶最茂盛,晨风吹拂着,吧嗒吧嗒地响,脆生生的好听。陶凡背着手,缓缓走在小路上。他星期天只要不出机关大院,从不劳动司机刘平。人们慢慢地发现,陶凡对一般工作人员倒很宽厚,对领导干部就严厉了。
陶凡突然问道:“小关,陶陶同你很谈得来?”
关隐达不知陶凡此话何意,有些紧张,顿了会儿,答非所问:“陶陶很活泼。”
“其实是顽皮。”陶凡笑道,“她大学都快毕业了,还像个孩子。她也没想过将来干什么。我意思是让她继续学业,最好能出国留学。她却没个真话告诉我。如今孩子啊,不知听谁的话。”
陶凡说起女儿,语气似乎无可奈何,神情却是慈祥的。关隐达瞟了眼陶凡,晨光正照在这位父亲脸上,那脸色是少有的柔和。
“你们年轻人容易沟通些。你找陶陶说说,问问她有什么想法。你可以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她。”陶凡说。
关隐达应道:“行啊,我找她说说。”
吴明贤见陶凡去了,忙说:“陶书记早。我去叫张书记。”
陶凡说:“是请张书记,不是叫张书记。”
吴明贤笑笑,忙改口说:“是请,对对,是请。”
陶凡自己平时也没那么多讲究,要么说请,要么说叫。可听吴明贤说去叫哪位地委领导,心里就别扭。陶凡在办公室坐下没多久,张兆林就进来了。后面跟着孟维周。关隐达同孟维周便争着替领导们倒茶。两人倒了茶,刚要走开,陶凡说:“你们俩不要走,又不是研究军机大事。”
吴明贤就问:“那我就开始汇报了?”
原来是研究几栋干部宿舍改造。机关多年没修干部宿舍了,住房相当紧张。财政口袋里没钱,上面对领导机关建房卡得又紧。地委办研究了个变通方案,改造几栋宿舍,加大面积。吴明贤汇报完了方案,说:“我们征求了这几栋宿舍住户的意见,大多数都很欢迎,但也少数同志不同意。主要是老同志。陈永栋同志就反对改造宿舍,他说自己现在房子都嫌大了,还加什么?他还给我上了一课,说他们刚进地委机关,地委书记都住单身宿舍。”
陶凡说:“关键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志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面说不建楼堂馆所,这个政策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但是也要从实际出发,不是说干部房子也不要住了。办公楼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改造或是新建,但干部住房要重视。怕自己丢官帽子,就连干部生活都不考虑了,这种事情我陶凡是不会做的。你们放手搞,上面要追究,我做检讨吧。”
张兆林说:“陶书记这个指导思想是对的。不从根本上解决干部生活问题,单讲调动干部积极性,不行啊。老干部的工作,只要过细,会通的。他们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领导,通情达理。”
吴明贤笑道:“只有陈永栋同志的工作难做些。我有个想法,干脆告诉他,就说他住的那栋房子已是危房,必须改造加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陶凡沉了脸说:“怎么做工作,是你的方法。我总不至于同意你去欺骗老领导吧。”
研究完了宿舍改造,关隐达把陶凡题写的桃园宾馆拿了出来。大家自然都说好字好字。张兆林说:“陶书记,您怎么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几何?就不签了吧。”
吴明贤笑道:“还是落名好些。伍书记的字都是落名的。”
吴明贤那意思,分明是在贬伍子全。陶凡听着便有些不快,心想伍子全才从地委书记位置上下去几个月啊!孟维周也说:“还是落名好些,陶书记的字,可以传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里有些感慨,却只是微笑着摇头。只有关隐达不说话,低头欣赏这四个字的韵味。招牌字难写,不是所有书法家都擅于此道。陶凡不是正经的书法家,可他这字作招牌倒是再好不过了。关隐达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这字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换掉的。不留名呢?说不定就留下去了。陶凡写的桃园宾馆四字,结体宽博,墨气淋漓,关隐达暗自叹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稳而威严。
整个暑假,陶陶老是去关隐达的宿舍玩。陶凡临时要找关隐达,也是陶陶争着去报信儿。林姨看出些意思了,就问陶凡:“老陶,你不觉得陶陶有些怪吗?她平时可是傲气得很啊。”
陶凡说:“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们了。我看哪,关隐达这小伙子人还不错。”
林姨笑道:“这么说,你同意他们了?”
陶凡说:“没影的事,说说就说说,还当真?小关倒是个好苗子。再过一年半载,我会考虑让他下去锻炼一下。陶陶这孩子,也不知道上进。我想让她继续学业,她只想早些出来工作。我让小关专门找她谈了,她就是这个意思。”
林姨微叹道:“女儿家,有个吃饭本事就行了,随她吧。”
那天吃过晚饭,陶凡突然想起要去办公室。陶陶忙说:“爸爸我去叫关哥。”
陶凡望着夫人笑笑,回头对女儿说:“我只是去处理几个文件,用不着叫小关。”
陶陶说:“有他在身边,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
陶凡摸摸女儿的头,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关去办公室,我不在家里等他了。”
陶陶说得那么急,钻进房间却半天没出来。等她出来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换了件漂亮的裙子,眼睛不敢望妈妈。妈妈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只吩咐说早去早回。
陶陶下山走得不紧不慢,怕汗湿了裙子。望见了关隐达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响。敲了门,听得关隐达应了声,门却半天才开。原来关隐达才洗完澡,刚换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关隐达望着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说:“你没时间洗衣服了,我爸爸在办公室等你。”
关隐达说:“好吧,我回来再洗。”
陶陶说:“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关隐达慌了:“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陶陶说罢就抢过了脸盆。
关隐达红了脸笑道:“那就谢谢你了。”
关隐达刚准备走,陶陶又说话了:“我明天回学校了。”
“明天?一个暑假真快。”
“这个暑假我哪里也没去玩,一晃就过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里开会,我来看你。”
“你一个人去看我,还是跟我爸爸去?”
关隐达玩笑道:“跟着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开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头,递了个纸条关隐达。关隐达只觉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楼走了很久,不敢打开那张纸条。晚风吹在脸上,软得像锦缎。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经意的事情,也许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个凌晨,关隐达正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做锻炼,忽听得哪里传过说话声。透过林子望去,只见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个中年汉子。马上又有位夫人领着一个少女下了车。张兆林同地委组织部长正围着那位中年汉子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静,大人们正在寒暄,她便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张望了好一会儿,关隐达以为她看见自己了,忙转过身去。
吃过早饭,关隐达才听人说,上面派了位地委副书记来,叫陶凡。这位地委副书记,正是关隐达清早看见的中年汉子。过了两天,关隐达就成了陶凡的秘书。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儿,却很长时间没见着她。直到陶家搬进桃岭,关隐达才不时在他家庭院里见到她。听林姨叫女儿名字,关隐达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着高中。她喜欢坐在庭院里的石头上看书,随外人怎么进进出出,她的头总不会抬起来。越是不见她抬过头,关隐达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脸。她却总让他看不清,神秘得像位仙子。他见过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轮廓。有时候,他无端地想起陶陶,头脑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个秋日的午后,关隐达同陶凡坐在庭院里谈书法。林姨端了西瓜上来,说:“别光顾着说话,口都干了,吃西瓜吧。”关隐达正客气着,突然感到左脸痒痒的,像有只蝴蝶在上面挠。他偏过脸去,见陶陶正坐在他左边的石头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红了脸,忙埋下头去看书。
记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难得有个清闲。两人聊了会儿,来了兴头,就铺开纸来写字。陶凡总把笔塞给关隐达,说你露几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响亮,林姨脸上的笑容就越慈祥。关隐达想林姨那样子就像自己的母亲。陶凡全神贯注写字了,就没人出声。草虫吱吱,清风不言。
关隐达上了办公楼前的台阶,终于忍不住了,就着路灯打开了纸条。见上面一句话也没有,陶陶只写下了她大学的通信地址。
关隐达顿时脑子嗡嗡作响,胸口怦怦儿跳。他明白陶陶的意思,可他却想起了另外一个姑娘。那是他的大学同学肖荃。大学四年,他处得最好的女同学就是肖荃。同学们都把他俩看作一对儿,但他俩谁也没点破那层意思。快毕业的时候,他每天晚饭后都同肖荃在校园里散步。离校前的那个晚上,两人依然在一起散步。深夜分手时,肖荃突然把个纸条塞进他的手里。望着肖荃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楼道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看,原来是她家的通讯地址。关隐达听肖荃无数次说起过她的家乡,一个灵秀得有些精致的小县城。当时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分配在哪个单位。关隐达家住乡下,通讯不太方便,也就没有把地址留下。他只清楚自己大致的分配去向,却不知道到底会去哪个地方。
关隐达回到乡下老家,照着肖荃留下的地址,写了封信去。可是,直到他来西州地委报到,都没有收到肖荃的回音。半年以后,已是冬天,一个寒雨纷飞的星期天,肖荃突然敲开了关隐达的宿舍门。两人愣了片刻,猛地抱在了一起。肖荃只顾着哭,半天不说话。关隐达到现在都还想不清楚,两人后来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好像是肖荃怪关隐达没有写信,关隐达却说他的信泥牛入海。深夜了,关隐达要送肖荃去招待所。肖荃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是坐着不动。两人就坐了个通宵,一会儿和好了,一会儿又争吵了。
第二天,关隐达红着眼睛上班去了。谁知一到办公室,张兆林让他去县里调研。他急了,撒谎说想回宿舍取件衣服。张兆林说又不是大热天,一两天就回来了,取什么衣服!汽车已发动了,停在办公楼外,轰轰地响。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说是一两天,哪知他一走就是四天!
那天关隐达从县里回来,赶到地委机关天已黑了。他在宿舍楼前下了车,几乎有些惶恐往自己的窗口望去。天哪,黑的!暮色之下,他飞也似的跑上楼去,急急忙忙开了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不敢开灯。他关了门,独自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拉亮了那盏六十瓦的白炽灯泡。直到这时,他才确信肖荃已经走了。
肖荃等了他多久,关隐达至今不知道。只是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没了肖荃的消息。去年突然接到她的信,却是她的婚礼请柬。关隐达没有出席她的婚礼,他做着陶凡的秘书,不可能请几天假赶到北京去。肖荃远嫁北京,她的丈夫是位做经济研究的学问人。
关隐达把陶陶的纸条小心放进包里。深夜回到房间,他写了封信,照着地址发到陶陶陶学校去了。他发的是快件,陶陶赶到学校,信也到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不了多久,陶陶同关隐达通信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碍着陶凡的威严,不敢议论这事儿,私下里却把关隐达当作地委书记的乘龙快婿了。似乎只有陶凡不知道这事。可是有天,陶凡突然问关隐达:“这几天有陶陶的信吗?”关隐达慌了,支吾道:“有,有哩!”陶凡笑笑,说:“这孩子,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望着陶凡的笑容,关隐达心里暖暖的。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关隐达感觉自己同陶凡血脉相通了。陶凡就像自己的父亲。
半年以后,年底了,省纪委来了个调查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进了新开张的桃园宾馆。陶凡听说了,觉得有些不祥。 但他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心里没鬼,怕什么呢?又怕是冲着别的地级领导来的,心里就挨个儿猜着,还真拿不准谁会有什么问题。
过了几天,省纪委调查组才同陶凡见了面。他这时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还有人揪着不放,后来又加了件改造机关宿舍的事。陶凡不愠不火,调查组问什么就答什么。调查组的人说话注意方法,尽量不提陶凡本人,只说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却屡次表明态度,说他个人要承担主要责任。
又过了个把月,陶凡被省纪委通报批评。吴明贤送了通报来,很不好意思。陶凡却是没事似的,并不细看,只是粗粗浏览几眼,就交还吴明贤,笑道:“老吴,这是我头一次受处分,值得纪念。你把这通报复印一份给我吧。”吴明贤摇头笑道:“陶书记,这算什么处分?”
官场上的任何故事,都会有多种民间版本。陶凡挨了处分,自然有人高兴。多数人却是更敬重他了。这事在普通干部那里传开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细节。他们说陶凡擂着桌子同省纪委的人吵,表白自己改善干部住房条件不会有错,改善西州的接待条件也不会有错。
有人私下里却恨恨的:陶凡太厉害了!一年之内,县级干部班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地就换掉了,起初大家以为他不会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戏。
五
凡事都有头一回。自从陶凡题了桃园宾馆的字,找他题字的就越来越多了。实在推脱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题了。不出半年工夫,西州城里很多招牌都换上了陶凡体。陶凡谨慎起来,发誓不再题字了。但是西州爱好书法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城里书法班的生意格外地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长便带着小孩去学书法。
元旦前夕,吴明贤请示陶凡,想在地机关干部中举办一次书法比赛。陶凡说:“你们弄吧,这事就不要请示我了。”
吴明贤说: “我的意思是,想请地委领导最好也能参加,这对干部是个鼓励。”
陶凡说:“地委领导就不参加吧。我们参加了,谁当评委?不能请省委领导来吧。下面同志当评委有顾虑,会影响公正性。”
吴明贤笑道: “缺了地委领导,书法比赛的意义就得打折了。”
陶凡也笑了,说:“老吴学得幽默了。你说打几折?这样吧,地委领导,你分头汇报一下,他们愿意的,就请写副字,只参展,不参赛,表示对这项活动的支持。”
吴明贤沉吟道:“不知哪几位领导愿意题字?”
陶凡看出吴明贤的意思了,他是担心有的领导字拿不出手,不肯题字,就说:“你找地委领导分头汇报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们题字。没谁要求领导都是书法家,只是表示个意思。”
吴明贤点头道:“有您这个指示,我心里就有底了。”
关隐达听说要搞书法比赛,很有兴趣。可他的作品迟迟没交出去。吴明贤亲自抓这事,见了关隐达就问:“小关,怎么还不见你的大作交来?你的呼声最高啊!”
关隐达就笑,说:“哪里哪里,地委机关藏龙卧虎,我小关算什么?集体活动,我会积极参加的。我一定按时交稿。”
其实关隐达心里早有谱了,只是还没时间创作。他想今人的书法作品,写来写去无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么就是苏轼、辛弃疾,不太有意思。更低俗的,不是“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现代人已没文采可言了,只好拾古人牙慧。关隐达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诗作的,这回突然暗生惭愧了。他想若将自己的诗写成书法作品,简直有些滑稽。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书法必须配古诗文。比方新诗,最多只能入硬笔书法。关隐达想即便是用古诗文,也应尽量特别些,贴切些。他一直喜欢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气势豪放,正合狂草气韵。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车里老琢磨作品的布局谋篇,手忍不住在膝头比划着。
有天晚上,刘平跑到关隐达宿舍,进门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关隐达见他有些忸怩,同平日是两个人,觉得奇怪。
“刘平你今天怎么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绍了女朋友吧?”关隐达笑着问。
刘平嘿嘿一笑,说:“关科长,我也想参加一下书法比赛,是个学习机会嘛。”
关隐达说:“那好啊,你参加书法比赛,比地委领导参加意义大多了。”
“哪里哪里。”刘平摇头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他的书法作品。没想到刘平的字还过得去。他写的是楷书,还算周正,只是嫌呆板了。
“很好啊,你是练过书法的嘛!”关隐达点头赞道。
刘平说:“哪里,我原来毛笔都不会捏。见你和陶书记天天练书法,我也跟着偷偷儿学,越学越有意思。学点东西好啊,光开个车,没味道。”
听了这话,关隐达就琢磨出刘平的心思了。刘平是想逐步武装自己,好有机会转为干部。机关司机差不多都有这个想法,人之常情。不过刘平悟性还行,他没读多少书,能把字的架子弄稳,就不错了。关隐达见刘平写的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便说:“我建议你把内容换一下。这诗听得大家耳朵都起茧了,没意思。”
“换什么呢?我听关科长的。”刘平很是恭敬。
关隐达琢磨了一会儿,就把李白那首《赠汪伦》写了下来,说:“李白这首诗也是耳熟能详的,但比春眠要好些。你还要注意章法,书法作品很讲究布局,包括字的疏密,墨的浓淡,落款等等。你先把这首诗的每一个字写熟了,再来找我。”
刘平头点个不停,说了很多恭维话。他见关隐达桌上满是龙飞风舞的字,一个也认不得,便说:“关科长的字真漂亮。”
关隐达看出刘平的意思,便说这是宋朝张孝祥的一首词,念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酌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
刘平听了,就像一筐黄豆从头上倒下来,耳朵缝里都没夹着一颗,嘴里却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
截稿日期只有几天了,关隐达才最后选了副自己最满意的字去参赛。正好那天陶凡也将自己的字交给关隐达。陶凡只写了“崇实”二字,用的魏碑笔法。下面题了长款,由“实”字说开去,用语古雅,告诫广大干部如何如何。关隐达细细读了题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
书展弄得像回事,陶凡和张兆林等地委领导亲自去看了。举行了简短的开展仪式,吴明贤请陶凡讲话。陶凡就讲了几句,说地委机关开展些有意义的文化活动,很有必要,可以陶冶干部的情操,并促成一种爱学习,钻业务的良好风气。
关隐达留意看了看,发现地委、行署所有领导都题了字。有些领导的字实在上不了台面。张兆林写的正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落款题曰:与全体干部共勉。张兆林的字有些张牙舞爪,很不像他本人的温文尔雅。关隐达暗自觉得好玩,心想真难为这些领导了。他们为着这题字,肯定伤透了脑筋。如果不题几个字,好像不给陶凡面子。大家暗自都以为这次书法比赛,分明是吴明贤投陶凡所好。再说了,只要有领导题字,其他领导都得题,不然显得没位置似的。
陶凡很有兴趣的样子,背着双手,挨次浏览参赛作品。走到关隐达柞品前面,陶凡站了会儿,微微点头。关隐达就浑身发热,不好意思。陶凡却不说关隐达的字,只说张孝祥的词:“这首词意境阔大,笔酣兴健,怀抱高远。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杜甫有句诗,心迹喜双清,也是这种意思。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啊!”
陶凡心里却颇感奇怪:关隐达怎么独独选了张孝祥?这首词豪放,孤高,通透,但字字句句都隐含着贬官情绪。想是关隐达喜欢词的意境,忘了张孝祥的处境吧。陶凡不是个神经兮兮的人,可是刚才默念着张孝祥的词,心里竟微微一震。他心里越是说不出的叹惋,脸上就越是笑得慈祥。
张兆林见陶凡如此赞赏,便说:“小关的字,真好。你跟着陶书记,就是不一样。”
张兆林这话,前面的意思是夸关隐达,后面的意思就是吹陶凡了。关隐达就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傻笑。他点头就是不谦虚,摇头就是不承认自己跟着陶书记受益匪浅。
孟维周更是难堪,他的钢笔字都自觉丢人,莫说是毛笔字了。他没有交作品参赛。听张兆林夸奖关隐达,他脸红耳热。他认不得狂草,目光就上下翻飞。原来条幅下方附了张白纸,是用小楷写的原文。
陶凡走到刘平作品面前,却大加赞赏:“刘平,你的字也不错嘛。好!好!同志们都像刘平这么爱学习,提高机关业务水平就能落到实处了。”
张兆林就微笑着望望刘平。吴明贤嘴里说声“小刘”,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平抓耳挠腮的,脸红到了后颈上。
这边没人留意,张兆林的司机马杰早黑着脸了。马杰很傲气,连孟维周都不放在眼里。他头一次见了孟维周的字,就意味深长地笑了。马杰没事坐在孟维周办公室,喜欢找张纸,掏出钢笔写字。通常写他在部队唱过的军旅歌曲的歌词。有一次,马杰本来知道张兆林不用车了,却在孟维周那里一ρi股坐下来不走了。孟维周有个材料得赶出来,很是着急,弄得头都大了。马杰坐在他对面写字,头一晃一晃,弄得纸沙沙地响。
孟维周心里烦,却不好说什么。他知道不夸马杰的字,这位军旅书法家是不会走了。于是像是才发现似的,说:“马杰的字好漂亮。”
马杰便不写了,发起牢骚来:“老子在部队时,要我干文书,我不干。我喜欢开车,跟军首长开了五年车。那老王八蛋假正经,自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不给我们群众一针一线。到头来我连干部都没转成。不然,老子还是这个样子?”他说罢把笔一丢,起身出门。突然想起笔是他自己的,又转回来取了去。
孟维周心里憋着股气,同关隐达说起过马杰。关隐达便觉得小孟还欠老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不值得放在心里的。他却从此有意无意间留意马杰,还真是那么个怪味道。陶凡表扬了刘平的字,马杰就像没听见,眼睛望着别处。
几天后,书法比赛揭晓了。关隐达获第一名,刘平也获了个纪念奖。
不久马杰碰上关隐达,神秘兮兮地说:“关科长,你获了奖,有人还不服气。”
关隐达笑道:“服气不服气,都只有这么大的事。不就是奖了条毛巾,两块香皂嘛。”
马杰见关隐达并不关心是谁不服气,好像有些失望。却仍不死心,就说:“他说西州附庸风雅学书法的,都是拍陶书记的马屁。他说了两句老话,我记不全。什么楚王好细腰。读了几句书,说起话来就是孔夫子的卵包,文绉绉!”
关隐达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马杰这个“文绉绉”的歇后语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有水平的话了。关隐达一听便知,马杰说的是孟维周。他猜想孟维周大概是说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话。关隐达不知孟维周这话是在什么场合说的,也许是开玩笑。他并不在意这事,倒是替小孟担忧。心想孟维周当秘书都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老成。他不改掉这个毛病,迟早要吃亏的。
六
图远公司老总舒培德转弯抹角找了来,硬要请关隐达帮忙,求陶书记替他们公司写个招牌。关隐达一巴掌把门封得天紧,说:“陶书记指示过,今后再不题招牌了。”
舒培德却是好磨歹磨,坐在关隐达办公室不肯走。他从关科长喊到关老弟,最后居然讲起了大道理:“关老弟,不是我舒培德想拉虎皮作大旗,我是要为私营企业争地位,争发展。我图远公司目前虽不是西州头块牌子的私营企业,可我敢说是发展前景最好的。政府说要支持我们私营企业发展,这不错。但是落到实处,卡我们的多,帮我们的少。关老弟,我们难啊!”
舒培德说了一大通,好像陶凡不题字,政府说支持私营企业发展就是句空话了。自然不是这个道理。关隐达只想早些打发他走,就答应向陶书记汇报一下。舒培德就千恩万谢了,直说他做老兄的心里有数。关隐达听了这话不太舒服。怎么个有数?你送砣金子,我还不敢要哩!
关隐达本来只是想搪塞,舒培德却是穷追不舍。他隔三差五就来找关隐达,一磨就是个把小时。关隐达又不能发火,只好不断地编些话来哄人。几乎没人见关隐达发过火,大家都说他的修养真好。他哪里是不想发火?有时被人逼急了,真想捶桌子哩。但他只能微笑。他不能让别人说陶凡的秘书架子太大了。张兆林当秘书长那会儿就老是嘱咐:秘书是领导的门面,事关领导形象。有回,关隐达遇了点事儿,心里正委屈着,张兆林又在会上强调:秘书是领导的门面,领导的耳目,领导的左右手!关隐达听着没好气,暗自骂道:他妈的,秘书是门面、耳目、左右手,只是一个一个的器官,反正不是个完全的人。旧时讲文武百官是朝廷鹰犬、走狗,可都不是贬义的;若干年后说起秘书是领导的门面、耳目、左右手,会不会成了贬义呢?
舒培德只敢找关隐达,就因陶凡太有煞气了。碰上别的地委领导,舒培德只怕早就自己上门去了。关隐达没想到舒培德如此难缠。他原想只需稍稍拖拖,舒培德就知趣了,不会再找他了。领导工作有个重要方法,就是一个字:拖。很多领导都用此法应付那些棘手的事儿,局面弄得四平八稳。可轮到关隐达偶尔用一回,却失灵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找了陶凡:“陶书记,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找我好多回了,想请你给他公司题写招牌。我回了他,却回不掉。这个公司的情况您很了解,还算是私营企业健康发展的好典型。”
陶凡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最近我接到好几位私营企业主的来信,说下面有关部门把支持私营企业发展放在嘴巴上,实际工作中却是关、卡、压。地委对此应有个态度。好吧,我同意替他题个招牌。隐达你把个关,下不为例了。”
关隐达心中暗喜,没想到陶凡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知道陶凡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却也并不马上告诉舒培德事情办妥了。直到陶凡将字题好了,他才通知了舒培德。舒培德电话里说尽了感谢的话,然后十几分钟就赶到了关隐达办公室。
舒培德打开陶凡的题字,脸色顿时发光。他想掩饰自己的兴奋,嘴却怎么也合不拢。他笑了老半天,才想着应该说几句客气话了。他便咬住嘴唇,想让嘴皮子合上。可那嘴皮子像是橡皮做的,一弹又咧开了。
关隐达说:“老舒,你坐下吧。陶书记早就说过了,不再给任何单位题字。这次破了例,可见陶书记对私营企业的发展是非常重视的。”
“那是,那是。”舒培德点头应道,脸上仍是喜不自禁。
关隐达又说:“陶书记题这个字的意义在于,表明私营企业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思想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而应落实到行动上。”
“正是,正是。”
“但是,”关隐达调整一下坐姿,身子往后靠靠,目光自然深远起来,“老舒,你们企业在今后的发展中就更要加强自律。因为陶书记为你们题了字,你们就是万人瞩目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合法经营,加快发展,争取成为西州个体私营经济的典范。”
舒培德说:“有领导支持,我有信心把企业搞得更好。”
“这些都是陶书记的意思。”关隐达笑笑,让语气舒缓些,“地委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可不能给陶书记脸上抹黑啊。”
舒培德赌咒发誓道:“请关科长转告陶书记,我会用公司更好的效益来向他报喜。我舒某人用人格担保,决不给陶书记丢脸。”
关隐达微笑着点头,没有出声。望着舒培德那肥硕的脑袋,他真怀疑那里面还装着什么人格。舒培德是怎么富起来的,在西州是个谜。据说他早年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背了一ρi股债。人突然就失踪了。过了五六年,他突然出现在西州,已是某外国公司的国内代理。有几年他四处考察,说要投资。两年前,他注册了自己的公司,说是不再给外国人打工了。有人怀疑他只是个空架子,兜里其实没钱。可他还了人家的账,点的却是现票子。
舒培德倒是很会办事。他将陶凡题的公司招牌制了两块:一块是霓虹灯箱的,安装在图远公司楼顶,西州城里通城看得见;一块是檀木雕刻的,悬挂在图远公司正门上方。不知舒培德哪里弄来那么好的檀木板,足有米多宽。制作也讲究,那檀木板锯开后,有意不做修整,形状随意,连树皮都原封不动。字是宝石绿的,檀木板是做旧处理的,显得古朴厚雅。有回陶凡乘车从图远公司门前路过,注意看了看那块檀木招牌。轿车一晃而过,陶凡竟回过头去盯了足有五秒钟。他平时是很少回头的,走路如此,坐在车上也是如此。他习惯平视前方,目光深沉而辽远。陶凡没说什么,关隐达心里却明白了。他想陶凡很满意那块檀木牌匾,自己总算没把事情办糟。
舒培德同关隐达混熟了,有事没事会跑来坐坐。他也算知趣,生怕误了关隐达事,聊上几句就走了。有回,关隐达告诉他:“你那块檀木招牌做得好,陶书记很满意。”
舒培德笑道:“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陶书记是个读书人,品味很高。我估计陶书记喜欢这种风格,不敢搞得太俗气了。但霓虹灯箱又不能不搞。搞企业就是这样,方方面面都要想得周全些。”
关隐达见舒培德如此精明,暗自佩服。舒培德笑起来,脸上的肥肉鼓作圆圆的两坨。关隐达印象中,舒培德这种脸相的人应该很鲁钝的。可是这个肥头大耳者恰恰聪明过人。慢慢的,舒培德竟时时出现在陶凡的庭院里了。
西州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陶凡的家门是很难进的。有回,关隐达送陶凡回家,正好行署副专员黄大远来汇报工作。陶凡边问边往屋里走:“你有什么事?”黄大远跟在陶凡身后,那意思是想随他进屋。陶凡却突然转过身来,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黄大远刚抬起的脚退了回来,自找台阶:“我就不进去口头汇报了,报告在这里,请陶书记过目。”陶凡接了报告,转身就进了屋。关隐达见黄大远脸色很难看,不好意思下车同他打招呼。黄大远见刘平正在倒车,站在一边避让,脸仍是垮着。关隐达只好按下车窗,问:“黄专员,您是回家还是下山去?让小刘送送您”黄大远挥挥手,懒得正眼望他一眼,说:“你们走吧。”关隐达便叫刘平慢些倒车,让黄大远先走。黄大远昂了昂头,夹着包走了。刘平也灵泛,故意让黄大远稍稍走远些,才倒车下山。不一会儿,轿车同黄大远擦身而过。关隐达偷偷瞟了眼,见黄大远还是一脸黑气。刘平忍不住说道:“关科长,陶书记好有威信啊!”
舒培德尽管隔上些日子就上桃岭去,陶凡却从没让他进过屋,也不同他多说话,每次见面就问:“你有什么事吗?”意思很明白,没事你就走人。舒培德却总能找个由头,向陶凡汇报几句。陶凡也不是每次都批条子,多是说他几句,怪他屁大的事也找上门来。舒培德就点着头笑,心悦诚服的样子。
有天夜里,舒培德敲了陶凡的门。林姨开了门,表情很客气,话却说得硬:“小舒,是你呀。老陶晚上不会客的,你知道。”
舒培德说:“我知道,很不好意思。林姨,我就不进去了。是这样的,朋友送我一方老砚,我想陶书记用得着。”
林姨摇手道:“小舒,老陶你知道,他不会要的。”
舒培德说:“只是一方砚,不是值钱东西。我拿着是和尚的篦子,没用。”
实在推不掉,林姨就说:“你就放在这里吧。要是老陶骂人,你还得取回去。”
次日一早,关隐达准时上了桃岭。陶凡正在欣赏那方老砚,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厌。那砚台随物赋形,古色古香。砚池有深山老潭的意思,古灵精怪;潭岸奇石嶙峋,不露斧凿;深潭高岸是舒展的荷叶,荷叶上一只青蛙正鼓眼蹬腿,转瞬间就会跳下潭去。古潭的黑,荷叶的绿,青蛙的黄褐,都是石头原色,自然天成。
关隐达连声感叹,直说:“造物神奇,简直不可思议。”
陶凡点头说:“这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稀罕稀罕。”
“现在哪里还能弄出这么好的砚台?”关隐达问。
陶凡说:“我细细看过,这方砚题款磨损了,但肯定是古砚。”
陶凡从来都是早几分钟赶到办公室的。今天因为欣赏砚台,竟然迟到了五分钟。
七
舒培德果真厉害,很快就成了西州私营企业的头块牌子。西州的国有企业怎么也搞不好,个体企业却是红红火火。地委笔杆子弄出很多文章,多是以陶凡的名义发表。省里就重视起来,派人下来整材料。时下流行说“现象”,所谓“西州现象” 就这么诞生了。
省里想在西州开个现场会,促进全省个体私营经济发展。可是有些理论家们还在为个体私营经济的概念打文字官司。省委书记亲赴西州调研,同陶凡彻夜长谈。陶凡的心情竟有些沉重,说:“我们再也不要在概念上做文章了,而应从实际出发。西州各县市的财政过去都很穷,这几年收入上升很快。为什么?我们算了账,原来个体私营经济对财政的贡献增长了十五倍,占了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多。忽视基本的经济事实,钻进经济或政治概念中去玩文字游戏,不行啊。”
省委书记说:“你的忧虑我有同感。但中国的问题让有些人弄起来,就不会是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都说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但现实生活中或是关键时候,政治仍然是中国最大的事情。我反复考虑过,我们省里如果率先开个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经验交流会,在全国就出风头了。却不知道是祸是福。但是这项工作又太重要了,必须开个会促促。”
陶凡说:“我建议会还是要开,只是会议名称起得策略些。不叫经验交流会,而叫研讨会。只要各地市一把手都参加会议,效果一样。”
省委书记哈哈大笑起来,说:“老陶,你可是老奸巨猾啊。好好,就叫研讨会吧。你们好好准备一下,这个会议要开得有历史意义。”
不论哪里来人调研私营经济,必然要去舒培德公司。舒培德就得细细汇报,说自己的经验主要是哪几条。陶凡亲自去了一次,听舒培德汇报了个把小时。那天陶凡很高兴,竟同意在他公司吃了中饭。乘陶凡上洗漱间去了,关隐达对舒培德说:“你情况介绍得不错。我有个建议,你要根据不同的汇报对象,准备几种不同版本的汇报材料。上级领导来了,你汇报要简短,最多十分钟。留下时间由他提问题。人家领导多问几句,就是调查研究了。今天陶书记一声不吭听你讲了个把小时,已经是稀罕事了。说明陶书记很看重你。”
舒培德忙说:“都是关科长关照得好。”
关隐达接着说:“领导大概会提什么问题,你事先要有所准备。每次领导提过的问题,你要记住,说不定下次别的领导还会问到。这叫英雄所见略同。若是上级单位写材料的笔杆子来了,你就要讲详细些,时间也可以长些,个把小时没关系。新闻记者来了,你只需讲三两句,就由他们提问题得了。他们了解情况从来都只是表面上,深入不下去的。还有,你要注意些措辞。比方说,你喜欢说自己的经验主要是哪几条。这不好,别人听着以为你不谦虚。你要把经验说成做法,说我的做法主要是哪几条。或者说我个人的粗浅体会有哪几条。”
舒培德点头不止,说:“关科长说得对。你这么一点,我就通了。”
舒培德确实一点即通。他不断地汇报,一而再,再而三,快训练成职业新闻发言人。慢慢的,他出现在桃岭的次数越发多了。陶凡对他客气起来,竟请他进书房坐过一次。全省发展私营企业研讨会上,舒培德作了书面发言。舒培德发言时,坐在主席台上的省委书记偏过头,同陶凡耳语了几句。两人都微笑着点了点头。眼尖的人看得出,省委书记很欣赏舒培德。私营企业主只要会来事,都会成为政协委员的。年底,舒培德也成了省政协委员。
人们渐渐看出些官场套路,发现上面开始总结一个地方的经验了,就是在人事安排上造舆论了,这里的头头儿就要升官了。最近,西州城里都在说,陶凡要上去了,说是任副省长。说是省里工业搞不好,陶凡在西州抓私营企业有经验,想让他去主管工业。
好事者都问关隐达,陶书记真的会走吗?关隐达只是笑笑而已,不置可否。说陶凡要上去,不是头次了。这次却是真的。关隐达不久前随陶凡去了趟省委。省委书记同陶凡在办公室谈话,关隐达就在书记秘书那里坐着。这位秘书平时不怎么理人的,这回对他格外热情。其实每年年底,关隐达都要代陶书记去省城看望省委领导,送些土特产去,自然也要送给他们的司机和秘书。可这位省委书记的秘书,你再怎么送礼,他都是板着个脸。这回他却是笑容可掬,倒了茶过来,叫关隐达老弟。关隐达觉得奇怪,心想早几天听到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了。果然,这位秘书说:“关老弟,你也随陶书记调过来算了。”关隐达就笑,含糊了几句。
关隐达年年去送礼,慢慢看出些道道来了。他发现别的地市委书记都是亲自带着人去敲门,而西州却是地委办领导同关隐达去送礼。送的也只是西州土特产。难怪那位省委书记秘书怎么也没兴趣。关隐达便想陶书记只怕难得有所作为。有年关隐达去送礼,竟见张兆林的车也在省委大院里穿梭。原来张兆林每年开组织工作会议期间,都得在省里拜拜码头。省里的会都安排在年头年尾开,正是大家联络感情的好时机。古时候,冬天朝贡叫炭贡,夏天朝贡叫冰贡。如今不仅有炭贡、冰贡,还有病贡、喜贡、丧贡,等等。陶凡却是什么时候都不贡,就算年底派人送送土特产,也是迫不得已。这是西州多年的惯例,陶凡也不好不依。可是这早就落伍了。
关隐达最怕的事,就是年底去省里进贡。不知要打多少电话,不知要约多少人,不知要托多少关系,有时躲在人家楼外不知要等候多久。真不是人做的事。像陶凡那种性格,怎么愿如此委屈?
这次陶凡竟然也要上去了,出乎关隐达的意料。可是陶凡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带着关隐达一声不响往西州赶。用人的事,从开始有风声,到尘埃落定,总得一年半载的。空口说的还不算,硬要白纸黑字才作数。中间充满变数,说不定一夜之间,什么都落空了。莫说盘子里的鸭子会飞走,就算吃进口里的鸭子,有人要你吐出来,你不敢咽下去。一路上陶凡不怎么说话,闭着眼睛假寐。关隐达知道陶凡没睡着,却又不能说话,只好懒洋洋地看风景。
消息本来早就在西州传开了。自从陶凡去了趟省城,关于他荣升的事就成了西州的热门话题。却没几个人敢在陶凡面前提这事,只是跑到他那里汇报的人越来越勤了。陶凡那里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依然沉稳地踱着方步,目光深沉而辽远。人们碰见他,只会远远地点头致意,没敢随便上来握手。陶凡认为必要,他会主动同你握手。不然,你伸过手去,他要么装着没看见,要么淡淡地抬手同你搭一下就算了。
张兆林的大背头梳得越来越光滑了。有人竟从他的发型看出名堂来,说他会接任地委书记。有些老干部闲着没事,就注意着晚上去谁家的人多。他们发现,最近天一断黑,上张兆林家去的人比春节还多。这种迹象又反过来印证,陶凡真的要走了。
人们总以为陶凡马上就会走了,可是迟迟不见有什么动静。直到年底省里开人大会前夕,人们才突然发现:陶凡上调的事其实早就黄了。省里确定的副省长候选人是外地区的地委书记。
西州城又沸沸扬扬了。可是太刺耳的议论,关隐达是听不见的。有人同关隐达说起这事,很同情的样子:“陶书记太斯文了,不肯上去送礼。”关隐达便说:“陶书记是不准大家瞎说这事的。他说组织上安排干部,自有道理。若是按自己的意愿,谁都想当大官。”
陶凡其实什么话也没说。关隐达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只是见他最近老爱写狂草。关隐达每日清早去接他,见他的几案上总是满纸的急风骤雨,酣畅淋漓。
过了些日子,陶凡又开始写端重沉着的魏碑。关隐达心里有数,知道陶凡心里宁静些了。关隐达跟随陶凡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又因为他喜欢陶陶,陶凡在他心目中就像父亲似的。关隐达在陶凡面前便越发细心,只想让陶凡畅快些。他有事没事,晚饭后都要去陶凡家。陶凡有时同他聊天,有时就独自呆在书房里。若是陶凡没空,关隐达就陪林姨说说话,要么就帮着收拾庭院。庭院里栽着些花木,需要浇水、施肥、修剪。
清净了些日子,忽然听得有人说,陶凡只怕要出事了。关隐达迟迟才听说这事,外面早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陶凡同舒培德之间不干净。谁都知道陶凡从不在家接待客人的,只有舒培德上他家去就像走亲戚。
关隐达没法将这事同陶凡说,只是干着急。他相信陶凡,知道这是谣言。但听凭谣言流传,只怕会影响陶凡的威信。
有封群众来信,注明陶凡同志亲启,并在“亲启”二字上打个着重号。关隐达便将这信送给陶凡。陶凡看看信封,说:“不管亲启不亲启,你先看吧。”
关隐达打开一看,脑子嗡嗡地响。这是封署名“老同志” 的匿名信,批评陶凡贪污受贿,让过去信任他的老干部们痛心。信中说他当地委书记几年,业绩不错,群众有目共睹,但他私欲太重,不洁身自好,终究会沦为历史的罪人。措辞严厉,说是批评,其实是咒骂。
关隐达本不想把这信交给陶凡,怕他难受。可是陶凡见他半天没过去回话,竟跑来问他:“小关,那信讲了什么重要事?”
“胡说八道!”关隐达把信给了陶凡,就随他去了办公室。
陶凡看完信,笑道:“你相信吗?”
关隐达说:“没人相信的。”
陶凡说:“说明有人开始弄名堂了。让他们弄去吧。舒培德就送我个砚台,我很喜欢。就算上面来人调查,我会如实汇报,但不会退回去。哪怕它是个文物,我想也值不了几千块钱。”
关隐达说:“陶书记您不问,我根本就不想把这信给您看。这种信,您不值得看的。”
陶凡笑了起来,说:“小关,你越来越会当秘书了。我哪天被你卖掉了,还要帮着你数钱。”
关隐达不好意思,说:“您的事够多的了,哪有心思为这些劳神?不过这位老干部自己也许没有恶意,只是听信了外面谣言,就义愤起来。我建议,您不要管这些。”
陶凡叹道:“我是不会管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可怜真相大白之前,会伤了某些老同志的感情。也顾不得了。”
这事儿在西州传了些日子,终究没什么响动。人们就渐渐没了兴趣,懒得再去操心。
八
每隔段时间,又会听到传闻:这次陶凡真的要调到省里去了。不是说他去当副省长,就是说他是去当省委副书记,也有人说他会当组织部长。
有些人眼里,陶凡怎么看怎么是大干部的气象。他的相貌、神情、步态、腔调等等,人们都喜欢琢磨。有人甚至说他龙行虎步,大气磅礴,沉默寡言,威风凛凛,这简直是帝王之相了。
可是陶凡仍在西州地委大院里踱方步。外界的议论不知他是否知道,关隐达是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他的。哪些事情该报告陶凡,哪些事情该装聋作哑,关隐达很清楚。官场很多细微之处都说不出个道理,全在一个“悟”字。关隐达偏是个悟性高的人。
外面的各种传闻,关隐达自然听得见。他知道有时是无中生有,有时却是事出有因。比方有回省委书记来西州调研,同陶凡单独长谈了一次,就有人说他马上要升官了。其实没这回事。陶凡就某项工作发表了署名文章,又有人说陶凡马上要走了,上面已经在造舆论了。也没这回事。
有知情的,就在陶凡面前抱不平,说上面用人怎么不讲原则?甚至说陶书记您就知道干实事,也不上去跑跑。这些人本是拍马屁的,陶凡却很不给面子,说:“官帽子都是送礼来的?我这地委书记不也是送礼送来的?你们头上都有顶官帽子,你们给我送了多少? ”
很难有人能看出陶凡的内心。有回,陶凡正在庭院里写字,关隐达去了。他凑过去一看,见陶凡写的竟是陆游一首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关隐达微微一怔:陶凡感叹自己要身老西州了。他猜想陶凡内心肯定苦不堪言,却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凭陶凡的个性,就是在夫人面前也不会诉苦的。他只好写写陆游的词,暗自宣泄一下。
关隐达看出了陶凡的内心,感觉就不太自然。他点着头,欣赏陶凡的书法。他本来觉得陶凡的草书不如行书和楷书,却只是说好。陶凡摇头叹道:“唉,好什么?老了!”陶凡那落寞的样子,分明不是在说书法。他怕关隐达看出自己的心情,马上又朗笑几声。笑罢,想随意写几个字。默然片刻,写的却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他原想显得放达些,可是此等情状,这两句诗不过是对生命的无奈而已。
陶凡埋头写字时,关隐达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他本是看着陶凡的头发慢慢白起来的,今天竟感觉这满头白雪是一夜间落下的。日子过得真快,陶凡在地委书记任上一晃就是三年。陶陶大学都快毕业了。关隐达同陶陶早就偷偷儿相爱了,却一直没同陶凡夫妇正式谈过。陶陶不让关隐达泄露消息,要由她自己同父母去讲。其实陶凡和林姨早看出了,只是装傻。
这年春上,又传说陶凡要调走了。人们看出了迹象:关隐达被派到下面任县委副书记去了。领导干部调走之前,通常都要把身边的人安排好的。大家又猜错了。只是陶凡看出女儿同关隐达关系越来越明朗,再把他放在身边当秘书就不太好了。
关隐达感觉这半年过得太快了。他刚被提拔,总是很兴奋,干什么都是一阵风。又有很多机会去省城,可以见着陶陶。过去都是跟着陶凡去,就算见了陶陶,两人最多只能偷偷儿眉目传情。
很快就到了暑假,陶陶毕业了。她回到西州,进门就告诉妈妈:“我要去看看关哥。”
母女俩这才第一次正式谈到关隐达。林姨见女儿真的喜欢这个小伙子,她自己见着也满意,就没多说话。毕竟是婚姻大事,陶凡也嘱咐了几句。陶陶没想到父母如此通达,没说什么就同意他们的事了。可是她发现爸爸总有些哀伤的样子,关在房里呆了老半天。陶陶就问妈妈:“爸爸怎么不高兴?”
妈妈说: “爸爸不是不高兴,他是舍不得你。孩子大了,就要飞了,父母都有些伤心的。”
陶陶忍不住落了泪:“那我就不出嫁了。”
晚上,陶凡叫女儿进了他的书房,说:“陶陶,隐达跟我多年,我了解他。他人品好,有才气,也灵活。但是,他如果成了陶凡的女婿,不一定就是好事。”
“为什么?”陶陶问。
陶凡说:“官场上的事,你弄不懂的。如果隐达真的爱你,他就要想到自己的仕途也许会受到影响,就要不管这些。”
“我还是不懂。”陶陶说。
陶凡长叹一声,说:“爸爸不能同你说得太透。你去问隐达吧,他会告诉你。”
陶陶说:“我想明天就去关哥那里,住几天再回来陪你。”
陶凡抬手摸摸女儿的头,说: “你去吧。自己坐班车去,我不叫车送你,你也不要叫隐达来接。你妈妈跟我几十年,从来没有摆过官太太的架子。对你,我就说这一句。”
第二天一早,陶陶背着包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票,等了两个多小时,又颠簸三个多小时,才到了关隐达县里。正是中午一点多,县委办没人上班。问了传达室老头,他说不知道关书记住哪里。传达室的人看谁都像上访的,没什么好话。陶陶只好在县委办前溜达。太阳很老,晒得皮肉生生的痛。直等到两点多,才有位中年男人揉着眼睛来了。他见了陶陶,本想不理睬的,似乎过意不去,又回头问道:“你干什么的?”
陶陶说:“我找关隐达。”
那人就站住了,惊愕地望着陶陶,心想这人怎么敢直呼关隐达的名字。可他的脸慢慢热情起来了,将信将疑道:“请问,你……是陶书记的……”
“我叫陶陶。”陶陶抢着答道。
“快进进来坐吧,热死人了。”那人忙开了办公室,“我是县委办主任,姓王。”
王主任替陶陶倒了茶,忙说:“小陶,这个这个,怎么称呼你?你比我小,叫你小陶没意见吧?你坐坐,我马上把关书记找来。”
“没事的,上班时间马上到了?不要专门去找。”陶陶说。
王主任却挥挥手,飞跑出去了。一会儿,关隐达就来了,见面就伸出手来。陶陶笑道: “谁跟你握手?我又不是你的下级。”
关隐达嘿嘿一笑,说:“是上级,是上级。”
晚上,关隐达领着陶陶在街上散步,却是一路和别人握手而过。陶陶说:“这哪是散步?简直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嘛。”
“尽是熟人,怎么好不打招呼呢?”关隐达说道, “好吧,我带你走小巷子,去城外的河边。那里僻静。”
陶陶说:“这方面你得学学我老爸。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别人只敢远远地打招呼,没几个人敢上来握手。”
关隐达说:“你老爸是只虎,没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一天长大的。”
陶陶望着关隐达,说:“你怎么也同我老爸一样,说话玄玄乎乎了?”
关隐达笑了:“我哪里玄乎?我是说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说是历史形成的。我呢?刚入官途,总不能像你爸那样吧。”
“我爸怎样?”陶陶说,“好像你话中有话。”
关隐达说:“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过真要说起来,他的个人魅力是他的书生意气,而最终让他不会太得志的也许还是因为他的书生意气。”
陶陶说:“我真不明白。”
关隐达说:“你可能并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干才,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难免就有些自负或自傲,不肯求人。当官这事,得由各种机缘促成,单是自己如何能干,不行的。”
陶陶说: “你知道得这么透,怎么就不向我老爸进言呢?原来你是个刁参谋!”
关隐达说:“我说的不一定就对了,只是瞎猜。大家都说你爸同省委书记如何好,可是也不见他怎么关照你爸。你爸同省委书记原先是老同事,这倒是真的。”
陶陶说:“我也不知道。爸爸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爸爸说,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见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说下去。”
出了小巷,河风迎面而来,很凉爽。抬头望去,居然是新月如钩。城里人总是忘记了月亮和星星。关隐达说:“他老人家担心是多余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个重要我都不知道了?”
陶陶听了这话,身子就软软的,头贴进关隐达怀里。陶陶说:“爸爸有时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却不知怎么劝他。妈妈拿着他也难办。妈妈当面笑眯眯的,背后就叹气。爸爸在西州干得到底怎么样?”
关隐达说:“你爸爸很不错。当然,每一位领导新来,大家都会发现我们来了个最好的领导。这差不多已成规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这位置上呆得太久了。俗话说,管家三年狗都嫌。”
“这么说,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关隐达说:“当官就得干事,干事就要得罪人。干事越多,失误肯定就越多。时间越长,好领导的神话就越受怀疑。中国人是习惯神化领导人的。还有,你老呆着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来,也遭人恨。我原来是你爸爸的秘书,现在别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话我是听不到的。但是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谣言在传播。等他下来了,接任的来了,人们又会发现西州来了位最好的地委书记。这是个很可笑的规律。”
陶陶点头道:“难怪爸爸说你做他女婿不见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来了。你也许要在西州呆一辈子,别人就会整你。是这个道理吗?”
关隐达笑笑说:“没这么严重,不要管它。”
陶陶心里并不在意这事儿,却故意说: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你还是最后考虑一下。我不能误你的前途。”
关隐达捧着陶陶的脸蛋儿,说:“我喜欢你,哪管那么多!”其实关隐达早就反复想过这事了。他知道自己并不蠢,可是因为他将是地委书记的女婿,别人就会低看他几分,以为他不过搭帮岳老子发迹。他要让人们相信自己能力,得比别人花更多心血。如果陶凡真的当了省委领导,关隐达就是另一番风景了。可是陶凡多半会在地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关隐达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关隐达反复忖度自己的未来,徒增几分无奈。但他并没想过为着顶官帽子,就把自己心爱的人儿放弃了。
陶陶轻轻叹道:“这次回来,我见爸爸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望着他那样子,我真心疼。”
关隐达也很感慨,说:“男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得硬着腰杆子挺着,直到满头飞雪。”
陶陶撩着关隐达的头发,说:“我不让你的头发变白。”
关隐达就说:“好,我就不白。跟着你过日子,我头发不会白的。”
“那你可别后悔啊!”陶陶抬头望着关隐达,满脸的娇嗔。
关隐达又把陶陶的脸托起来,抚摸着:“傻孩子,我怎么会后悔呢?你是我最大的成就。知道吗?你踏上西州这块土地第一脚,就有双眼睛注视着你了。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早晨,我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望着你。命运真是神奇啊!”
陶陶说:“就让他们把我分配到你县里来,今后你往哪里调,我就跟着往哪里跑。”
河风激起水花,拍打着堤岸,啪啪地响。流萤漫舞,蛙声四起。关隐达没来由地想起了肖荃。毕业前夕,也是这样的夏夜,他同肖荃在校园外的河滩上散步。不知怎么的,两人说起了月亮和星星。他们说月亮和星星都走在自己的轨道里,靠的是万有引力。其实这是常识,他俩却认真得像谈论哲学。肖荃说:“星星想逃脱万有引力,就只有化作流星。但这是死亡。”关隐达纠正说:“死亡的流星,也逃脱不了万有引力。这是宇宙的终极宿命。”
九
隆冬了,成天寒雨纷飞。每日凌晨,城里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就会听见街上的鞭炮声、哭号声和唢呐声。今年很奇怪,人老得很多,天天都有出丧的。陶陶见不得死人的事,心里害怕。只要听见街上有哭声,陶陶就钻进关隐达的怀里,浑身发抖。关隐达哄着她,说她还是个孩子。
县委办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老地委书记陈永栋去世了,要求各县市敬献花圈,并派领导同志参加追悼会。关隐达同陈永栋熟识,就同县委书记商量说:“我跑趟西州吧。”
陶陶正好想回去看看父母,就一同去了。两人回到西州城,在街上买好花圈,直接奔灵堂去。理事的都是地委办老同事,见了关隐达,免不了客气。可毕竟在办着丧事,不便热乎,就握握手,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表情。陈永栋两儿一女,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不怎么懂礼数,倒是躲在一边。等地委办的人叫他们,才过来同关隐达握手。关隐达见了他们那漠然的样子,说不出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只说陈老书记是个好人。围观的人很多,都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追悼会得下午举行,关隐达同陶陶就先回爸爸家看看。关隐达打发司机去宾馆休息,自己同陶陶步行上山。桃岭的风更猛,吹得人不能张嘴呼吸。陶陶背着风,说:“有人说陈老留下了很多钱。”
“你怎么知道?”关隐达迎着风,大声问。
陶陶退着走,说:“你在同人打招呼,我听别人议论。”
只有妈妈在家,爸爸还没回来。妈妈见两人冻得脸都红了,忙开了空调。
“真是个怪老头!”妈妈说起了陈永栋。
陶陶问:“别人都说,陈老存下了很多钱。”
妈妈说:“你爸爸同我说过,是真的,有四十多万。陈老留下遗嘱,这些钱全部交党费。”
陶陶说:“老人家境界倒蛮高啊。”
妈妈摇摇头,说起事情原委。陈永栋好可怜的,死了几天,才有人知道。他平时独来独往,儿女又不在身边。有位老同志突然想起,好久没见陈老清早舞剑了。他觉得不对劲,就报告了地委办。地委办派人撬开门,发现老人家安详地睡着了。幸好是冬天,不然尸体都不行了。陶凡听说了,马上带着吴明贤赶了去。地委办的同志正在清理陈老的遗物。有人从床头搜出张纸条,皱巴巴的。打开一看,竟是陈老的遗嘱。字歪斜而粗大。
我的遗嘱
一、我终身积累的钱共四十五万元交党费。
二、我的辫子要剪掉,理光头,干干净净去见马克思。
三、我的儿女肯定要争我的钱,不能听他们的。
陈永栋某年某月某日
陶凡接过遗嘱看了看,嘱咐在场的人说:“这份遗嘱,请同志们务必保密。”
陶凡马上约见了张兆林等几位在家的领导。陶凡说:“陈永栋同志的高风亮节值得我们敬佩。但是,我个人意见,这个遗嘱我们不能完全执行。”
大家都吃了一惊,不知陶凡有何用意,却都不说话,等着陶凡说下去。陶凡有些激动,沉默片刻,才说:“陈老一生严格要求自己,连自己的子女进城都不准。老人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农村,生活条件很不好。我个人意见,把五万元零头交党费,也算顺老人家的心意,其余四十万还是给他自己儿女。党不缺这几十万块钱。”
张兆林带头表了态:“我同意陶书记意见。”
有人提出疑问:存在法律问题吗?
陶凡说:“好在遗嘱方面立法暂时还是个盲区。我觉得这样处理,老人家九泉之下有知,会理解我们的。”
说完遗嘱的事,陶凡又让张兆林留一下,说:“兆林,关于陈老去世的情形,你同吴明贤打个招呼,要他告诉同志们,不要议论。陈老是建国后西州首任地委书记,晚景如此凄凉,传出去影响不好。维护党的威信,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安慰陈老家人,我考虑把丧事尽量办得像样些。可以简朴,但规格要高。最近上面有新规定,地市以上党员领导干部去世,遗体可以覆盖党旗。我建议,追悼会上,陈老遗体要覆盖党旗。平时这边都是火化以后再开追悼会,陈老就破个例,开完追悼会再火化吧。各部门和县市都要送花圈,各单位得派领导参加追悼会。”
张兆林点头道:“我同意您的意见。我让吴明贤把灵堂布置得像样些。”
“对对。遗体周围要放些鲜花。兆林,你让吴明贤赶快拟个治丧委员会名单吧。我任主任,其他你们考虑。”
半个小时以后,吴明贤把治丧委员会名单送到了陶凡案头。陶凡过目后,说:“老吴,你秘书长都当几年了,怎么连起码常识都不懂?治丧委员会名单,不等于地委、行署领导名单。退下去的老领导,都得进治丧委员会。主任、副主任按职务排列,其他委员就得按姓氏笔画排列。”
吴明贤说:“有些老领导,长年不住在西州。”
陶凡来火了:“你糊涂!他们就是长年住美国,政治待遇你不能动人家的!”
几经反复,治丧委员会名单才定了下来。陶凡批示道:着速印发各县市党委、政府,地直部门各单位,并送地委、行署、人大联工委、政协联工委领导,以及副地级以上离退休老同志。
吴明贤尽管挨了骂,但是看着陶凡的批示,心里还是佩服。他见陶凡用的词是“着速”,而不是“立即”、“马上”之类,似乎比别的领导墨水就是多些。
一会儿就到中午了。陶陶听得汽车声,说:“爸爸回来了。”
陶陶忙出门去看。关隐达也跟了出去。陶凡下了车,见关隐达夫妇来了,微微笑了一下。进屋后,陶凡坐下,忍不住叹了声。陶陶问:“爸爸怎么了?”
陶凡摇头说:“有人嘴巴不紧,把陈老的遗嘱泄露出去了。一位记者多事,竟让这消息见了报。”
关隐达问:“那么只好全部交党费?我看没有必要。”
陶凡没说怎么办,只道:“造这种新闻,没意义!”
见陶凡不想再说这事,大家都不提了。吃过中饭,一家人聊聊天,就到下午上班时间。陶凡还得去给陈老致悼词。轿车来了,陶凡夹着包出门。关隐达也要去参加追悼会,却并不随陶凡的车去。陶凡也没有请他同去的意思。两人再不是领导和秘书的关系,倒不能像原来那样亲近了。老向人家提醒他们的翁婿关系,对关隐达并不太好。
陶凡走后两分钟,关隐达下山去。灵堂庄严肃穆,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地摆着。陈永栋老人躺在花丛中,身上覆盖着鲜艳的党旗。陈老干瘪的脸颊化了妆,就像涂了蜡的核桃壳。稍等几分钟,追悼会正式开始。场面安静下来,陶凡低沉着声音,回顾陈永栋同志光辉的、艰苦卓绝的战斗历程。听得有人悄悄议论,说陈老运气真好,碰上地厅级干部可以覆盖党旗了。
晚上,陶凡独自呆在书房里没有出来。关隐达和陶陶没有马上回县里去,原想陪陪爸爸。妈妈说:“让你爸爸自己静静吧。 从陈老去世那天起,他心情就不太好。 ”
电视一直开着,谁也没去看一眼。到了晚间新闻时间,竟然播了条有关陈老的消息,说一位老共产党员临终时,将终生积蓄的巨额财产全部交给了党组织。记者采访了陈老的儿女们,三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木然地望着地上出神,说不出一句话。电视里便是沉重的新闻腔:是啊,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有的只是对老人无尽的哀思。
睡觉前,陶陶说:“爸爸心情好像很不好。”
关隐达说:“爸爸的心思我琢磨不透。如果是我处在爸爸位置上,我会想陈老这辈子值不值得?我自己这辈子该怎么评价?”
“都说陈老是个怪老头。”陶陶说。
关隐达叹道:“任何事情,只要超越情理了,违背人性了,就有问题。陈老越到晚年越有些像走火人魔。爸爸也许看破了这点,才不理会他的遗嘱。不知爸爸到底怎么看?我觉得陈老的结局有些荒谬。”
夜已很深了,陶凡书房的门缝里还透着光亮。
十
陶凡早晨六时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里打太极,然后小跑,远眺。夫人林姨准七点钟的时候将文房四宝摆在纜乳芟碌拇笞郎稀L辗脖闵裉信然,龙飞凤舞起来。整个庭院立即弥漫了一种书卷味儿。这的确是一个雅致的天地。并不见大的平房,一如村野农舍,坐落在舒缓的山丘间。满山尽桃树。时值晚秋,落了叶的桃树,情态古拙。屋前小院横竖三十来步,不成规矩,形状随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墙。这些石头是修房子时剩下的。陶凡搬进来住时,屋前的石头没来得及清理。张兆林当时任地委秘书长,他立即叫来行政科龙科长,骂得龙科长一脸惶恐。陶凡摆摆手,说:“我喜欢这些石头,不要搬走算了。”于是叫来几个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将这些石头往四周随意堆了一下。堆砌完毕,龙科长请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浆加固?”一副立功赎罪的样子。陶凡说:“不用了,只要砌稳妥,不倒下来就行了。”龙科长很感激陶凡的仁厚,他觉得陶凡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地委书记,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为这位领导服务。他便极认真地检查刚砌好的石墙,这里推一下,那里摇一下。一块石头被他一摇,滚了下来。这让龙科长脸上很不好过,直嚷民工不负责。这时民工已走了,龙科长一个人搬不动那个石头,不知怎么才好。
陶凡背着手环视四周之后说:“小龙,这石头就这样,不要再堆上去了。” 这时,小车来了。陶凡说声辛苦你了小龙,就上了车。 陶凡在普通干部面前,总是随和些。
龙科长望着下山而去的小车,一脑子糊涂。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烦工作人员,这的确是位了不起的领导。但是不是怪自己不会办事,生气了呢?他见过许多领导生气的样子并不像生气。有的领导生气了反而是对你笑。
林姨在家收拾东西,见龙科长望着那个滚下来的石头出神,就说:“老陶讲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欢自然一些。” 那块石头就这样呆在那里了,成了绝妙的石凳。
如今,石墙爬满了荆藤,墙脚那块石头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欢那个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时间去坐一下。倒是陶陶前些年经常坐在那里,黄卷云鬓,像个黛玉。陶陶那会儿刚上大学,常被顾城北岛他们的诗弄得怔怔地像中了邪。陶凡在家里完全是个慈父,倒觉得女儿的痴迷样儿很惹人怜的。夫人有时怪女儿神经似的,陶凡总是护着,说:“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总有几年是这个样子的,长大一些自然好了。总比到外面成天地疯要好些。”他有次还调侃道:“我们这种府第的小姐,多少应有些风雅的气韵是不是?”女儿听了,越发娇生生地发嗲。但陶凡自己,纵有千般闲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爱的天地里文几手武几手。全套功课完毕,到了七点四十。之后五分钟冲澡,五分钟早餐。陶凡的饮食并不讲究,早晨两个馒头,一碗豆奶,不放糖。偶尔调一碗参汤,陶凡会对阿姨王嫂讲:“别听林姨的,喝什么参汤?我还没那么贵气!”王嫂总是拘谨地搓着手说:“陶书记就是太艰苦朴素了。”陶凡把参汤喝得嵫溜溜地响,说:“我到底是农民底子嘛。”
大家都知道隐凡的书法好,其实他最有功夫的还是画。极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画作。林静一当年爱上陶凡时,陶凡还不发达,只是省一化工厂的一位工程师。林静一年轻时很漂亮,是厂子弟学校的音乐老师。她这辈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华和气质。陶凡的风雅常让林静一忘记他是学工科的。但陶凡总是用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并把豆奶或参汤喝得咝咝作响,林静一有时也会取笑他:到底是个粗人,看你出国怎么办? “
吃完早餐,小车来了。司机刘平下车叫陶书记早,陶凡应了声,夹着公文包上了车。小车到山下的办公楼只用两分钟。按照陶凡这个作息规律,陶凡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地委办工作人员没有谁敢在八点以后到。
书记们和几位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楼是地委办各科室。陶凡上楼后,见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张兆林同秘书长吴明贤正在办公室讲什么,见陶凡来了,两人马上迎出来打招呼。
陶凡扬一扬手,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走。陶凡在领导层里是很严肃的,年轻一点的副手和部门领导还多少有些怕他。吴秘书长刚才一边同陶凡打招呼,一边就跟了过来。陶凡开了门,吴秘书长跟了进去,问:“陶书记有什么事吗?”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椅上,望着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一脸恭敬。
有什么事?是的,有什么事?这时,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来办公室干什么?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现在是张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刚开了交接工作的会。
吴秘书长又问:“陶书记,有事请尽管指示。”
陶凡静一下神,说:“没事,没事。”
吴秘书长说:“张书记定的今天开地直部门主要负责同志会,陶书记有什么指示吗?”
陶凡笑了笑,很随和地说:“没有没有。我来拿本书。你忙你的去吧!”
陶凡本想开几句玩笑,说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还有什么指示可做?但忍住了不说。怕别人听歪了,讲自己有情绪。再者那样也煞自己的志气。
吴秘书长仍觉得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很为难的。陶凡又说让他去忙。他这才试探似地说,那我去了?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回头做笑脸。
吴秘书长一走,陶凡就起身将门虚掩了。他坐回到椅子上,觉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刚才差点儿失态了。竟然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了,真的老了吗?才六十一岁的年纪,怎么成了木偶似的?调到地委十多年来,一直是这个作息规律,却没有注意到,从今天起,他要过另一种生活了。他今天上办公室,完全是惯性作用。
半个月以前,省委领导找他谈话,反复强调一个观点,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还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何况老陶你仍然还是省委委员,省委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带一带兆林同志。可不能推担子哪!
陶凡明白这是组织上谈话惯常使用的方式。他当然也用惯常的语言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人退休党性不退休,公仆意识不退休,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退休。只要组织需要,一切听从党召唤。但是工作交接之后,我还是不要Сhā手了。兆林同志与我共事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位很有潜力的同志,政治上成熟,又懂经济工作,挑这副担子不成问题的。
最后,那位领导说句“还是要带一带嘛”,便结束了谈话。谁都知道,这只是客气话。
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经结束。头上省委委员的帽子也只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届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将满。那时替代自己省委委员身份的将是张兆林。自己快要退下来的风已吹了半年,组织部正式谈话也有半个月了。心理冲击早已过去。他仍按长期形成的作息习惯工作着,像这个世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却不料今天几乎弄得十分难堪。
陶凡想,自己来办公室看看,取些书籍什么的,也算是正常的事,同志们也许不会想那么多。问题是自己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他内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穿着安徒生说的那种皇帝新装。
他打了值班室的电话,叫司机小刘十分钟之后在楼下等,他要回家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八点二十五,他起身往外走。刚准备开门,又想起自己才说过取书的话,便回到书架前搜寻。他个人兴趣方面的书都在家里,这里大多是工作方面的书籍,都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找了半晌,才发现了一本何绍基的拓本,便取了出来。这是关隐达到外地开会带回来的,他很喜欢,可一直无暇细细琢磨。关隐达胸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相投。从外面带回并不值几个钱的拓本,倒也能让岳父大人欢心,这也只有关隐达做得到。现在陶凡见了拓本,自然想到了关隐达,心中也有了几许欣慰。拓本太大,放不进公文包,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里,让人知道他真的是取书来的。
刘平见时间到了,陶书记还没有下去,上楼接来了。小刘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摆手道:“不用不用。”
走出办公室的门,陶凡马上意识到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按惯例,上午开会都是八点半开始。地委的头儿们和地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正三三两两地往会议室走。陶凡进退不是,只恨自己没有隐身术。有人看见了陶凡,忙热情地过来握手致好。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走过来。陶书记好,陶书记好,也有个别叫老书记好的,楼梯口挤得很热闹。陶凡本是一手夹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将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夹着。刚握了两个人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刘马上捡了起来。别人多是双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应用双手。可左手夹着包,不方便。
好不容易应酬完,陶凡同小刘下楼来。刚到楼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 “拓本呢?”
小刘说:“我拿着。”
陶凡连说:“糊涂糊涂,刚把拓本交给你,马上就忘了。”
小刘狡黠道:“当领导的大事不糊涂,小事难得糊涂。”
陶凡半路上交代小刘,从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来接了,有事他自己打电话给值班室。小刘说还是照常每天来看看。陶凡说:“不是别的,没有必要。”小车很快到了家,陶凡坚持不让小刘下车,小车便掉头下山了。
陶凡按了门铃,不见王嫂出来。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买菜去了。他已有好几年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了。他的钥匙常丢,干脆就不带了,反正下班回来家里都有人在家。
怎么办呢?惟一的办法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必须下山,显然不合适,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这种事以往通常都是秘书小周代劳的。小周是接替关隐达的第二任秘书,跟他车前马后几年,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面任副县长去了。小周下去以后,吴秘书长说再配一位秘书给他,要他在地委办自己点将。吴秘书长的态度很真诚,但陶凡明白自己点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不点将。就像在别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动手削梨子。这他很理解,退下来的地委书记没有再带秘书的待遇。
没有秘书在身边,还真的不方便。十多天来,他的这种感觉极明显。就像早些年戴惯了手表,突然手表坏了,又来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混沌空间,很不是味道。后来位置高了,任何时间都有人提醒,干脆不戴手表了,也就习惯了。陶凡如今没了秘书,虽然感觉上不太熨帖,但相信还是会慢慢习惯的。他想不带秘书和不戴手表最初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吧。
眼下的问题是进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有等王嫂回来了。他便在小庭院里踱起步来。走了几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来。
无事可做,只一心等着王嫂回来。不免想起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楼梯口的一幕。双手不空,慌慌张张地将拓本交给小刘,再跟同志们握手,那样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应让小刘接过公文包去。想到这一点,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国吃西餐闹了笑话一样的不舒服。
当时自己怎么竟冒出了用双手跟同志们握手的念头了呢?长期以来,下级都是用双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紧。而他不管手空与不空,都只伸出一只手来。有时同这位同志握着手,却掉头招呼别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没听人说他有架子。今天怎么啦?见别人伸出双手,怎么竟有点那个感觉了呢?那种感觉应怎么名状,他一时想不起来,叫做受宠若惊嘛,又还没到那种程度。当时只觉得自己不伸出双手有些过意不去。哼!虎死还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会儿,他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为自己当时不应有的谦恭感觉深感羞愧。难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闪念,别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热情劲儿,心里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干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们今天表现得太热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种下级对上级的热情,而是老朋友见面似的那种热情。热情的程度深了,档次却低了。不同级别、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热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热情分寸,又区分出不同的热情档次。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敏感。这么说,那些人在心里已开始用一种水平视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这么快就降了一格,那么以后呢?有人干脆称我老书记了,那是有意区别于新书记吧。这些人,何必还那么热情呢?哦,对了对了,我今天倒帮了他们的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好人的机会,让他们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义。你看,我可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人家陶书记退了,我照样尊重别人。陶凡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们这种廉价的热情!
刚才办公室楼梯口不到两分钟的应酬,这会儿令陶凡满脑子翻江倒海。不觉背上麻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座下的石头凉生生地像有刺儿,连忙站了起来。因刚才坐姿不对,双脚发木,又起身太快,顿时头晕眼黑,差点倒下。赶紧扶着石墙,好一会儿,才镇住了自己。这才发现左手被荆刺扎得鲜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虚无。满山桃叶凋零,很是肃杀。陶凡顿生悲秋情怀。马上又自责起来。唉唉,时序更替,草木枯荣,自然而已,与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气质在作怪!
王嫂买菜回来,见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吓得什么似的。忙将菜篮丢在地上,先跑去开了门,连问:“陶书记等好久了吗?”又责怪自己回来迟了。陶凡说:“没事没事,刚到家。”进了屋,王嫂才看见陶凡的手包了手绢,问:“怎么了?”陶凡只说:“没事没事。”头也不回,进了卧室。王嫂是很懂规矩的,主人在家时,她从不进卧室去,只有陶凡夫妇上班去了,她才进去收拾。这会儿她见陶凡有点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头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点半了,这才知道自己独自在门外呆了两个多小时。
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躺下了,觉得奇怪:“怎么不舒服吗?老陶?”
陶凡说:“没事没事,有点儿困。”
他不想告诉夫人自己在屋外冰凉的石头上坐了两个多小时。说了,夫人也只会怪他死脑筋,怎么不知道给她打个电话?他那微妙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这里,一股不可名状的孤独感浸满全身。
陶凡渐渐地觉得头很重,很困,却又睡不着。到了中饭时分,夫人叫他吃饭,他不想起来。夫人说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便来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你不是发烧吧。”又赶紧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
陶凡这才感到鼻子出气有热感,背上微微渗汗,心想可能是病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秋凉天气,在石头上坐两个多小时,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脚。
陶凡说:“不要紧的,家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吃几颗,再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
夫人取药,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药,依旧躺下睡。 药有点催眠,不一会儿,陶凡竟睡着了。
夫人准备关门出来,又见了满是血迹的手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蹑手蹑脚出来问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发着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个把小时,夫人听见卧室有响动,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轻轻推门进去,问:“感觉好些了没有。”陶凡眼睛睁开马上又闭上了。他觉得眼皮很涩很重,见满屋子东西都在恍恍悠悠地飘荡。“静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声音轻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绢的事,忙问: “怎么办?是叫医生来,还是上医院去?”
陶凡只摆摆手,不做声。夫人不敢自作主张,站在床边直绞手。
陶凡想,现在万万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让外界知道他病了。别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随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如今官当到一定份儿上,就有权耍小孩子脾气,有权放赖。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头来,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别人也不会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会说我丧失权力,郁郁成疾!
陶凡满腹苦涩,却不便同夫人讲。见夫人着急的样子,就说:“没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让人知道我病了。同志们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赶来看我,耽误他们的时间,我好人也会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没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说:“总得有个办法老陶。百病凉上起,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干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迸发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这份担心讲出来,只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说吧。”陶凡说话的样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护理。
陶凡总是闭着眼睛,却不曾睡去。太安静了,静得让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脑子里的轰鸣声。伴随轰鸣声的是阵阵涨痛。
夫人从陶凡的脸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么办老陶? ”
陶凡说:“好像是越来越难受了。我刚才反复考虑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里去,让隐达安排个医生在家里治疗一下。不要地委派车,要隐达来接。也不要司机来,让隐达自己开车来。”
夫人马上挂隐达县里的电话。县委办的说关书记正在一个会上讲话。挂了县工商银行,找到了陶陶。一听说爸爸病了,陶陶听着电话就起哭腔。林姨马上交代女儿:“爸爸讲的,要保密,不准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嘱咐了一遍。
那边安排妥当,陶凡让夫人扶着,勉强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亲自打了吴秘书长的电话:“老吴吗?我老陶。林姨记挂女儿跟外孙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报告一声,明天一早动身。不要你派车了,隐达同志有个便车在这里。没事没事,真的不要派车,派了也是浪费。老吴,就这么定了。请转告兆林同志。”
陶凡说是明天一早动身,其实他想好了,隐达一到,马上就走。隐达从他们县里赶到这里最多只要一个半小时。
天刚摸黑,隐达夫妇到了。陶陶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娇气。见爸爸病病恹恹的样子,她跪在床边就抹眼泪。陶凡拍着女儿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隐达去了。
关隐达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俩见面总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别,既有官场的敷衍味儿,又有自家人的关切味儿。他俩在家里相互间几乎没有称呼。交谈时,一方只要开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讲话,从不需喊应了对方再开言。而公共场合,从不论翁婿关系,一个叫陶书记,一个叫隐达同志。久而久之,他俩之间从称谓到感情都有些说不准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关隐达说:“病就怕拖,是不是马上动身?”
陶凡点了点头。
王嫂已早将衣物、用具清理妥当。夫人望着陶凡,意思是就动身吗?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钟,说:“隐达他们刚进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关隐达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彻底黑下来再动身。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实是关隐达。但他的聪明在于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说破。王嫂听说还要坐一会儿,就沏了两杯茶来。关隐达喝着茶,又一次欣赏起壁上的《孤帆图》来。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气。在他跟陶凡当秘书的时候,有位老画家来过地区,同陶凡一见如故,竟成至交。据说事后这位老画家谈起陶凡,讲了两个“可惜”。凭陶凡的品格和才干,完全可以更当大任,可惜了;凭他的才情和画风,本可以在画坛独树一帜,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译陶凡画作的,惟关隐达一人。就说这《孤帆图》,见过的行家都说好,却并不知其奥秘所在。那些下属则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几个文化人便用“直挂云帆济沧海”来作政治上的诠释,就像当年人们按照政治气候牵强附会地解读毛泽东的诗词。陶凡却总笑而不置可否。关隐达知道,这其实是陶凡最苦涩的作品,是他内心最隐秘之处的渲泄,却不希望任何人读懂它。这差不多像男人们的手Yin,既要渲泄,又要躲藏。关隐达有次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连叫罪过罪过。
原省委书记同陶凡是老同事,尽人皆知。书记出山后,带出几位旧部做干将,陶凡又是最受赏识的。那几年时有传言,说陶凡马上要进省委班子。后来,省委书记因健康原因退下来了,只在北京安排了个闲职,却仍住在省城。外面却传说那位省委书记的身体很好,最爱游泳。而他常去的那个游泳馆突然因设备故障要检修,三个多月都没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风声。偏偏在这时,中央有精神说稳定压倒一切。他便这么稳定了几年,一转眼就到退休年龄了。这几年,他的权威未曾动摇过,但他知道,许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退休。正是在这种不能与人言说的孤独中,他做了《孤帆图》,并题曰:孤帆一片日边来。帆者,陶凡也。关隐达深谙其中三昧,所以从来不对这个作品有一字实质上的评论。
天完全黑了下来,陶凡说:“走吧。”
临行,陶凡又专门交代王嫂,说:“明天早晨,地委办还是会派车来的,你就说我们已走了半个小时了。”
县委办王主任同医务人员早在关隐达家里等着了。一介绍,方知医院来的是高院长、普内科李主任和护士小陈。因为发烧,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却注意到了三位医务人员都没有穿白大褂。这让他满意。为了不让人注意,关隐达专门关照过。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强撑着同人握了手,说:“辛苦同志们了。”
诊断和治疗处理都很简单。关隐达夫妇的卧室做了陶凡的病房。李医生说他同小陈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长坚持要留下来。陶凡说:“晚上没有别的治疗了,大家都去。只需换两瓶水,林姨自己会换的。”关隐达说:“还是听医生的。”于是按李医生的意见,只留他和小陈在床边观察。
关隐达留高院长和王主任在客厅稍坐一会。先问高院长:“问题大不大?”高院长说:“没问题的,只是年纪大了,感觉会痛苦些。但陶书记很硬朗,这个年纪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说:“确实了不起。”
关隐达特别叮嘱:“我还是那个意见,请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宁的。高院长你要把这作为一条纪律交代这两位同志。”
高院长说:“这两位同志可靠,关书记放心。”
关隐达又同王主任讲:“你们县委办就不要让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报告其他领导同志。”
王主任说:“按关书记意见办。但培龙同志要告诉吗?”
这话让关隐达心中不快。这个老王,他这话根本就不应该问!到底见识不多。刘培龙同志是地委委员、县委一把手,什么事都不应瞒着他。岳父这次来虽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国官场,个人之间公理私情,很难分清。美国总统私人旅行,地方官员不予接待。而中国国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瞒着刘培龙同志,就显得有些微妙了。副书记同书记之间微妙起来,那就耐人寻味了。关隐达也早想到了刘培龙这一层,他原打算相机行事,但没有必要马上告诉他。可这不该问的尴尬话偏让老王问了。关隐达毕竟机敏过人,只沉吟片刻,马上说:“培龙同志那里,我自己会去讲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后,已是零时。陶陶让妈妈同儿子通通睡,她两口子自己睡客房。临睡,关隐达说:“明天告诉通通,不要出去讲外公来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说:“你比老爸还神经些,他们幼儿园小朋友难道还知道陶书记瓷书记不成?”
陶凡这个晚上很难受,一直发着高烧,头痛难支。直到凌晨五时多,高烧才降下来。这时,输液瓶里的药水渐渐让他遍体透凉,竟又发起寒来。护士小陈只得叫醒关隐达夫妇,问他们要了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陶凡药液注入的手臂边,一个放在脚边。少顷,身子暖和起来,但寒冷的感觉却在脑子里久萦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风薄寒中抖索了两个多小时。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桩,但内心仍觉苍凉。
天明以后,病情缓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厅,不声不响地用了早餐。
李医生说:“现在没事了,但起码要连用三天药,巩固效果。醒来后,尽量要他吃点东西。还要扶他起来坐一坐。躺久了最伤身子的。”
李医生让小陈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来接他的班。
上午十点多了,陶凡醒来。头脑清醒了许多,但浑身乏力。夫人和李医生都在床边,见陶凡醒了,都问他感觉好些吗?想吃些什么?
陶凡摇摇头。
李医生劝道:“不吃东西不行的,霸蛮也要吃一点。”
陶陶这时也进来了。她今天请了假。 林姨交代女儿:“熬些稀饭,有好的腌菜炒一点儿,你爸爸喜欢的。”
“想起来坐一会儿吗?”李医生问。
“好吧。” 陶凡感觉有点奇怪,自己轻轻说了两个字,那声音竟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他以往生病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交瘁了?也许这次虽然病得不重,却病得很深吧。这个道理西医是说不通的,只有用中医来解释。
依着李医生的意见,先在床头放一床棉被,让陶凡斜靠着坐一会儿,感觉头脑轻松些了,再下床到沙发上去坐。陶凡双手在胸前放了一会儿,便无力地滑落在两边。整个身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了。
陶陶做好了稀饭和腌菜。陶凡下床坐到沙发上。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下午,陶凡畅快了许多。躺了一会儿就要求下床坐着。睡不着,躺着反而难受些。
这次跑到县里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刘培龙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来。他必须马上想个办法同刘培龙见面。时间越拖,尴尬越深。刘培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是县委书记中惟一的地委委员。让关隐达跟刘培龙当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虑。可如今,情况变了,刘培龙会怎样?
护士小陈被陶凡热情地打发走了。夫人林姨一再表示感谢。小陈说:“应该的,不用谢,每天三次肌注她会按时来的。”
夫人和女儿陪陶凡说话。陶陶尽说些县里的趣事儿,有几回笑得妈妈出了眼泪儿,陶凡也打起哈哈来。陶凡听着她们母女说笑话,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同刘培龙见面。只怕最迟在明天上午。
关隐达准时下班回来,全家人开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旧是稀饭腌菜,还喝了几口素菜汤。陶凡说:“明天告诉刘培龙,只说我来了。”陶凡只这么简单地交待一句,没有多讲一句话。关隐达也正在考虑这事,只一时不知怎么同陶凡讲。他担心陶凡不准备见刘培龙,那将使他很被动,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来了。他真佩服老头子处事的老道。
十一
第二天上班,关隐达向刘培龙告知了陶凡的到来。刘培龙马上说:“刚才兆林同志打电话来,说陶书记来我们县了,要我搞好接待工作。我刚准备上你家去。”
其实,刘培龙是昨天上午接到张兆林的电话的。可他见关隐达并不同他提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也不便问了。既然今天关隐达告诉了他,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一下张兆林的电话,一则替张兆林卖个人情,二则也让人知道张兆林同他是经常电话联系的。只是时间上要做点艺术处理了。
刘培龙马上随关隐达到家里去。陶凡正在教小外孙作画。陶陶专门替通通请了假,在家陪外公。陶凡见刘培龙一进门,忙放下笔,摊开双手。你看你看,双手尽是墨,都是小鬼弄的。把刘培龙伸出来的手僵在半路上。
夫人招呼刘培龙坐下,带通通进了屋。陶凡进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再同刘培龙握了手。一边笑道:“培龙同志,你们县里不欢迎我呀!”
刘培龙两耳发热,不知陶凡指的什么,便说:“刚才一上班就接到张书记电话,说您来视察了,要我做好接待工作。电话刚放下,隐达同志就来叫我了。”
陶凡一听,便知张兆林的电话只可能是昨天打的。可见刘培龙的确是个聪明人。便哈哈笑道:“不是来视察,是来探亲。可这个地方不客气,我一来就感冒了,烧得晕晕乎乎。隐达说去叫你,我不让他去。烧得两眼发黑,同你说瞎话,不合适呀!”
说得大家笑了起来。刘培龙再三讲了张兆林的电话,再三赔不是。
陶凡心想,也许刘培龙也知道他看破了关于电话的假话,但还是照说不误。他忽然像是醒悟了什么哲理似的。是啊,多年来,我们同事之间不都是这样吗?相互看破了许多事,却都心照不宣,假戏真做,有滋有味。这种领悟他原来不是没有,但那时觉得这是必要的领导艺术。今天想来,却无端地悲哀起来。他笑道:“兆林同志也管得太宽了。我出来随便走走,要他操什么心?他管他的大事去!”
关隐达刚才没有Сhā嘴。这两个人的应对在他看来都意味深长。因年龄关系,陶凡和刘培龙在官场上比他出道早,经验都比他丰富。但他们的一招一式,在常人眼里也许不露形迹,他却都能心领神会。刚才这几回合,他最服的还是陶凡。几句似嗔非嗔的玩笑,不仅洗尽了自己的难堪,反倒让别人过意不去。微笑着晾你一会儿,再来同你握手,让你心理上总是受制于他。而对张兆林似有还无的愠怒,让你不敢忽略他的威望。
陶凡是一只虎。刘培龙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往常,刘培龙有意无意间研究过陶凡,觉得他并不显得八面威风,却有一股让人不敢造次的煞气。真是个谜。他从不定眼看人,无论是在会上讲话,还是单独同你谈话,他的目光看上去似乎一片茫然,却又让你感觉到你的一言一行包括你的内心世界都在他的目光控制下。前两天,在地委班子工作交接会上,陶凡不紧不慢地讲话,微笑着把目光投向每一个人,这是一个例外。不论是谁,当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会不自然地赔笑。
刘培龙注意到,张兆林笑得最深长,还不停地点着头,似乎要让陶凡对他的笑脸提出表扬才放心。刘培龙早就听到传闻,省委明确张兆林接任地委书记时,他建议将陶凡安排到省里去。 说陶书记年纪是大了一点,但把他放到一个好一点的省直部门,挂个党组书记再退休也可以嘛,省城条件还是好些嘛。最后陶凡还是就地退休了。刘培龙本也相信这一传闻,认为张兆林不希望有这么一位老书记在他背后指指戳戳,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见了张兆林的笑脸,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刘培龙估计,张兆林同陶凡的关系会越来越微妙的。这将使他不好做人。按说,张兆林同他都是陶凡栽培的,依旧时说法,同是陶凡门生。现在,张兆林因为身份的变化,同陶凡很可能慢慢沦为一种近似政敌的关系,而自己同陶凡仍是宗师与门生的关系。显然,自己同张兆林的关系就值得考虑了。那天散会后,他马上赶回了县里。刚过一天,张兆林来了电话,告诉他陶凡来了,要他热情接待老书记。他相信张兆林的嘱咐是真心实意的,都这个级别的干部了,怎么会小家子气?但犯得着为此亲自打电话来吗?他摸不透张兆林是否还有别的暗示。更让他担心的是陶凡的到来。工作刚移交,急匆匆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又不马上露面,真让人觉得有什么阴谋似的。直到刚才,方知陶凡原来偶感风寒,昨天不便见面。了解到这一点,又放心些。但眼前的陶凡谈笑风生,并不显病态。昨天他是不是真的病了?也不知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依陶凡素来的个性,不会专程来探亲的。
“ 弄不好,陶凡此行将使我与张兆林的关系马上复杂起来啊!”刘培龙无可奈何地思忖着。
这时,陶凡又是那种放眼全世界的目光了,笑着说:“把你们两位父母官都拖在这里陪我这老头子闲扯,不像话的。培龙同志,我来了,就见个面,不要有别的客套了。你们上班时间陪我,算是旷工。这不是玩笑话。我也不会打扰县里其他各位领导了。你林姨记挂外孙,硬要把我拉着来,反正我也没事。大家对我出来随便走走,要慢慢习惯才好,不然,老把我当做什么身份的人,一来大家就兴师动众,我就不敢出门了。那不一年到头把我关在桃岭?我可不想过张学良的日子哪!好,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刘培龙又客套一番,同关隐达一道出去了。
二人一走,夫人从里屋出来。陶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软了下来。夫人见他倦了,服侍他吃药躺下。他想晚上回去算了,夫人不依,说起码要等三天治疗搞完,也得恢复一下精力和体力。陶凡只得听了。
当天晚上,刘培龙觉得应同张兆林通个电话才是,他知道张兆林一定想知道陶凡在这里的活动。但陶凡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活动。那么打电话讲什么呢?绝对不能讲陶凡纯粹是来探亲,在这里什么也没干,这样讲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怎么办呢?最好绝口不提活动不活动的话。考虑好怎么讲之后,他拨通了张兆林的电话。
“张书记吗?我是培龙。陶书记我们见过了。他来的路上着了凉,有点感冒,昨天不肯见人。今天我们匆匆见了一面。他不让我搞任何方式的接待,也不准通知其他同志。所以你交待要热情接待,这个任务我只怕完不成了。再说这几天我也实在太忙了。”
张兆林说: “你就那么忙吗?陶书记来了你都脱不了身,我张兆林来了不是连面都不见了吗?”
刘培龙忙说:“情况不同。陶书记个性你也知道的,他说现在是私人身份,说我上班时间去陪他是旷工。是的是的,张书记你别笑,他可是一本正经说的,我还真的怕骂,不敢旷工。” 刘培龙隐去了“你张书记来就不同了”的意思,他觉得这么讲明就庸俗了。
张兆林说:“你刘培龙旷工也要陪陪他。陶书记你我都清楚,这样的老同志不多!你没有时间陪他不会怪你的,可别人背后要讲你的,知道吗?”
刘培龙说:“那好吧,明天再去试试。”
打过电话,刘培龙轻松了许多。他还说不清刚才的电话有什么收获,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同张兆林玩哑谜似的沟通了一次。
三天后,陶凡返回地区。小刘开车接他来了。临走时,陶凡嘱咐关隐达,要配合好刘培龙同志。这话让关隐达心里微微一惊。是不是陶凡预见到了什么?他知道,陶凡有些话的真实意义并不在字面上,需要破译。有时候,陶凡的风格像太极拳,看上去慢慢吞吞,不着边际,却柔中有刚,绵里藏针。似乎这个级别的干部都有点这个味道。他早就发现,张兆林任地委秘书长时,还发一点脾气,后来是地委副书记、地委书记,性子就一天天平和起来,说话便云遮雾罩了。
不久,地区召开老干部工作会议。这次老干部工作会议,可以说是西州历史上最有规格的一次。张兆林同志始终在场,并做了重要讲话。他说:“老同志对革命和建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丰富的经验永远值得我们吸取。我们一定要尊重他们,关心他们,更重要的是学习他们。我们民族自古有尊老美德,《礼记》上说,年九十,天子欲问其事,则至其室。我们作为共产党人,应该把传统美德发扬光大。”
陶凡始终被尊在主席台上。他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老干部工作被空前重视起来。他觉得滑稽,却又是很正常的事。依这么说,他陶凡若是女同胞,妇女工作就会受到高度重视了;他陶凡若是残疾人,残疾人也会搭着享福了。而他影响力的时效一过,一切又将是原来的样子。
陶凡神情专注,心思却全在会外。这类会议,他根本不用听主题报告,也不愁编不出几句应景的话。 陶凡过去同老干部打交道,很有一套办法。他刚到这个地区时,知道这里干部很排外,要想站稳脚跟,光有上头支持还不行,还得争取本地每一部分力量。而老干部,尤其是这个大院内的老干部,是万万忽视不得的。但是,凡事都有惯例,轻易突破不得的。一旦突破了,人们就神经兮兮起来,生出许多很有想象力的猜度。人们很习惯琢磨领导人的言行,所以官场行为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有人说,中国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国的官员最像官员,也许原因就在这里。陶凡深悟此道,同老干部相处,做得很艺术。当初人人都说陈永栋不好办,弄不好就会坏大事。可他出任地委书记后,亲自拜访了陈老,发现这位老人并不那么可怕。他挨家挨户上老干部家聊天,既得了人心,又不违惯例。
陶凡感觉张兆林做得太露了,分明是在向他暗送秋波,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破玄机,会背后笑话他的。不过陶凡也理解张兆林。老干部们一天到晚舞着剑,打着门球,下着象棋,哼着京戏,似乎也成不了什么事。但他们要败一桩事,倒一个人,也不是做不到的。陶凡当初就特别注意这点。他看上去威严得叫人难以接近,却有个原则,就是不忽视任何人。按他的理论,越是小人物,自尊心越易满足,也越易伤害。当一个卑微的生命受到侵害时,他可以竭尽潜能实施报复,直至毁灭别人。老干部们因为往日的身份,或许有过大家风度,但退下来之后,他们心理的脆弱超过任何普通的小人物。
陶凡想到这些,觉得张兆林小觑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将是超然的一类,只会优游自在地打发时光,不会对任何人施加影响。有人讲他有虎威,可他觉得那是天生虎气所致,自己从来没有逞过威。他想,张兆林或许还忌着我的虎威?你们说我有虎威,那是你们的感觉,关我什么事?难道要我成天对你们扮笑脸?可你张兆林的确没有必要有意同我扮笑脸。陶凡觉得虎威之说,对自己不利,也让张兆林难堪。
张兆林请陶凡同志做重要讲话。陶凡并不起身到前面的发言席上去,只摇摇手,仍坐原位。张兆林便将话筒递到他面前。陶凡慢条斯理开了腔。讲话的大意是,老同志退下来了,最大的任务,就是休息,颐养天年。这同张兆林讲的请老同志发挥余热,支持工作的思想暗相抵牾,又不露声色。陶凡只讲了短短几分钟。这几分钟内,会场上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越过前面的张兆林,集中在陶凡身上。这场面给张兆林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
十二
桃岭上,像陶凡家这般式样的房子共二十来栋,布局分散,让桃树遮隔着。住户都是地委、行署的头儿。他在这里当了两年地委副书记,十年一把手,影响力超过任何一位前任。一些很细小的事情,似乎都有他的影子闪烁其间。这座小山上的桃树是他让栽的,桃岭这个山名是他起的,桃岭西头的桃园宾馆是他命名的,桃园宾馆四个字当然也是他题的。渐渐地,桃岭成了这个地区最高权力的象征。下面干部议论某些神秘事情,往往会说这是来自桃岭的消息。
陶凡从自己家步行到桃园宾馆只需六七分钟。地区的主要会议都在那里召开。现在地区召开全区性重要会议,陶凡都被请了去,坐在主席台上。每次都是张兆林事先打电话请示,临开会了,步行到陶凡家里,再同陶凡一道从桃岭上小道往宾馆去。陶凡一进入会场,张兆林就在身后鼓掌,全场立即掌声如雷。陶凡当然看得出张兆林的意思。张兆林一则明白自己资格嫩,要借他压阵,二则亦可表明对他的尊重,争取他的支持。
陶凡内心也不太情愿到会,又不便推辞。他在会上从不发表同张兆林相左的意见,他的讲话都是对张兆林讲话的肯定和更深意义上的阐述。他那次在老干部会上讲话暗藏机锋,只是个例外。他既想表白自己不再过问政事的超然态度,又的确对张兆林出乎寻常地重视老干部工作有些不满。
一天,夫人同陶凡讲:“以后尽量不要去参加会议了,退休了就要退好休。”
陶凡说:“我哪愿意去?张兆林总要自己来请。”
陶凡感觉到了夫人的某种弦外之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夫人从不平白无故地干涉他的事,她一定是听到什么议论了。但他不愿闻其详情,只要明白这个意思就行了。这也是他一惯的风格,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他不厌其烦;而有些事情,他不问,你提都不要提及。
夫人的确听到了一些话。外人也不敢当她的面讲什么,是陶陶昨天回家时,趁爸爸不在,讲了几句。也不讲什么细枝末节,只讲爸爸退休了,你别让他替人家去操心,还正儿八经坐在主席台上做指示,到头来费力不讨好的。她不敢同爸爸讲,只好让妈妈转达意见。
陶陶的话还能让人感觉一种情绪,林姨听了也吓了一跳,知道外面肯定有不好的议论了。她也像丈夫,不追问详情。但话从她嘴里出来,却很平和了,只是一种很平常的规劝,像任何一位老伴劝导自己的丈夫。
真正亲耳听到议论的是关隐达。认识他的人也没有谁讲什么,他也是偶然听见的。上个星期他去省里开会,卧铺车厢里有几个人吹牛,吹到了陶凡。这节车厢基本上是本地区的旅客。他们说陶凡现在是地区的“慈禧太公”,垂帘听政。张兆林拿他没办法,凡事都要请示他,开个大会也要请他到场才开得了。张兆林本也不是等闲之辈,只是暂时威望不够,也需借重陶凡。以后张兆林硬起来了,吃亏的还是关隐达。关隐达你不知道?陶凡的女婿,在下面当县委副书记,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们见面就开玩笑,我说你不叫关隐达,应叫“官瘾大”。
自称是他朋友的那位仁兄,关隐达并不认识,不知是哪路神仙。不管怎样,关隐达知道这议论并不是没有来历的。他也早就觉得奇怪,精明如陶凡,怎么也会这般处事?有回,一位副县长到地区开乡镇企业会议,回来同关隐达讲:“你老头子讲话的水平真叫人佩服,短短十几分钟,讲的东西听起来也都是张书记讲过的,就是让人觉得更深刻,更有说服力。”关隐达清楚,这位副县长的话,自然有奉迎的意思,但确实又不是假话。凭这位老兄的水平,都能感觉出陶凡的讲话高出一筹,其他人当然也感觉得出,张兆林就不用说了。这就不是好事情了。
关隐达当然不便直接同陶凡申明自己的看法。他同陶陶之间讲话,比陶凡夫妇要直露些。他告诉了陶陶外面的大致议论。陶陶说:“爸爸也真是的。”但她也只能委婉地同妈妈讲。
这样,关隐达听到的是尖刻的议论,经过层层缓冲,到了陶凡耳中,莫说详情,就连一丝情绪色彩都没有了。而陶凡却像位老道的钓者,从浮标轻微的抖动中,就能准确判断水下是平安无事,还是有多大的鱼上钩,或者翻着暗浪。
陶凡有点身不由己。他知道张兆林现在是需要他,当不需要他的时候,又会觉得不怎么好摆脱他的。他自己就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摆脱目前的尴尬局面。议论迟早会有的,这他也清楚。现在夫人终于提醒他了。
有回,又是一个全区性会议,张兆林照例来请陶凡。陶凡打了个哈哈,说:“兆林,我是个退休的人了,不能再替你打工了。我这个年纪的人,坐在主席台上,要做到不打瞌睡,很难啊!幸好你的报告精彩,不然,我会出洋相的。” 张兆林客气几句,再不说多话了。
陶凡总算推掉了一切俗务,安心在家休闲。日子并不是很寂寞,本是一介书生,读读书,写写画画,倒也优游自在。同外界沟通的惟一方式是看报。天下大事时刻掌握,身边事情却不闻不问。夫人很默契,从不在家谈及外面的事情。夫人一上班,家里只有他和王嫂。王嫂做事轻手轻脚,陶凡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一时兴起,竟书写了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俨然一位隐者了。 身居闹市,心若闲云,才是真隐者。
但隐者心境很快又被一桩俗事打破了。老干部局多年来都打算修建老干部活动中心,陶凡在任时,一直不批。他争取老干部的主要策略是为他们个人解决一些具体困难,说白了,就是为人办些私事。而修老干部活动中心之类,虽然事关老干部切身利益,却是公事,他不批准,并不得罪哪位具体的老干部,他在老干部中的形象丝毫无损。摆到桌面上,大家也理解。财政不富裕,修学校都没有钱,还花五六百万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群众会有意见的哪!如今他卸任了,老干部局又向地委、行署打了报告。因物价上涨,现在预算要七八百万了。张兆林接到这个报告很不好处理。不批吧,老干部局反映多年了,其他各地市都修了。批了吧,又有违陶凡一惯的意见。他的本意是想批了算了,原因却与重视老干部的意思无关。原来,新提的几位地委、行署领导现在都还住着县处级干部的房子。想修地厅级干部楼,却又碍着老干部活动中心没有修,不便动作。张兆林左右为难,便同老干部局向局长讲: “我们地区财政穷,不能同别的地市比。艰苦一点,相信老同志也会理解的。依我个人意见,可以缓一缓。你请示一下陶凡同志,要是他同意修,我会服从的。老向,陶凡同志那里,你要注意方法哪!”
向局长领会张兆林的意图,跑去给陶凡请示汇报。陶凡一听便知道是张兆林推过来的事,心中不快,打断了向局长的话头:“不用向我汇报,我现在是老百姓了,还汇什么报?我原来不同意,现在自己退了,也是老干部了,又说可以修,我成了什么人了?老干部的娱乐活动设施要建设,这上面有政策,是对的。可也要从实际出发呀!我们老同志也要体谅国家的难处,不要当了干部就贵族气了。我们还可以打打门球哩,还有那么多老农民、老工人,他们打什么去?”
陶凡很久没有这么发火了,心里竟有些过意不去,便很客气地将向局长送到小院外的路口,握手再三,安抚了一阵。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陶凡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匿名电话,叫他放聪明一点。声音凶恶而沙哑,一听便知是伪装了的。陶凡气得涨红了脸,倒并不害怕。
此后一连几天都这样,陶凡怎么也想不出这电话的来头。那完全是一副黑社会的架势,可他从来没有直接招惹过什么恶人。他的电话号码也是保密的,一般人并不知道。夫人吓得要死,问是不是让公安处胡处长来一下。陶凡说不妥,那样不知会引出多少种稀奇古怪的说法来,等于自己脱光了ρi股让别人看。他想来想去,只有打电话给邮电局,换了一个电话号码。
可是清净了几天,匿名电话又来了,更加凶狠恶毒。这回真让陶凡吃了一惊。这电话号码,他只告诉了地委、行署的主要头头和女儿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泄露出去了?这个小小范围同匿名电话怎么也牵扯不上呀。
关隐达同陶陶回家来了。关隐达断定那电话同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有关。“怎么可能?”陶凡一听懵了。关隐达分析道:“明摆着的,要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消息一传出,建筑包工头们就会加紧活动。有人以为这一次肯定会批准的,就收了包工头的好处。您现在一句话不让修,包工头白送了礼是小事,要紧的是损失了一笔大生意,怎么不恨您?”
陶凡听着关隐达的推断,气得在客厅走来走去,嚷道:“难道这些人就这么混蛋了?”
关隐达明白陶凡讲的这些人指谁,便说:“也不能确定是谁收了包工头的好处,查也是查不出来的。但可以肯定,打匿名电话的并不是受了谁的指使。那些包工头都是些流氓,没有人教他们也会这么做的。”
陶陶吓得全身发抖,跑去拉紧了窗帘,好像生怕外边黑咕隆咚地飞进一条彪形大汉。她劝爸爸:“就让他们修吧,难道怕用掉了您的钱不成?”夫人也说:“是呀,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了,顶着干吗呢?”
陶凡自打从政以来,从来还没有人这么大胆地忤逆过他,他觉得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愤愤地说:“本来我就不想管,他们要这样,我坚决不让修,看把我怎么样?”
关隐达很少像今天这样直来直去同陶凡讨论问题的。一般事情,凭陶凡的悟性,一点即通,多讲了既显得累赘,又有些自作聪明。但陶凡这几年是高处不胜寒,外面世界的真实情况他是越来越不清楚了。关隐达便觉得有必要讲得直接一些。
陶凡在客厅来回走了一阵,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关隐达劝道:“爸爸,其实您只一句话,让张兆林自己处理就得了。他无非是不便拧着您的意思办,您说了这话,他就好办了。”
陶凡听着,一言不发。窗外寒风正紧,已是严冬季节了。
次日,陶凡拨通了张兆林的电话,说:“这几天同一些老同志扯了扯,他们都要求把活动中心修了算了,老同志也体谅财政的困难,说预算可以压一压。我看这个意见可以考虑。这是我欠的账,现在由你定了。”
张兆林说:“我原来也是您那个意思,缓一缓,等财政状况好些再搞。可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干部的信,火气还很大哩。都是些老首长,我只有硬着头皮受了。好吧,地委再研究一下,争取定下来算了。”
打完这个电话,陶凡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他想身经百战的将军第一次举起白旗,也许就是这种滋味。
十三
陶凡很安逸地过了一段日子。一日,偶然看到《西州日报》上的一则有奖征字启事,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原来地区工商银行一栋十八层的大厦落成了,向社会征集“金融大厦”四字的书法作品,获征者可得奖金一万元,若本人愿意,还可调地区工商银行工作。
其实,这则启事夫人早看到了,她觉得蹊跷,便藏了起来。可陶凡看报一天不漏,几天都在问那天的报纸哪里去了。夫人不经意的样子,说不知放在哪里去了。偏偏王嫂很负责,翻了半天,硬是找了出来。陶凡看到了那则消息,便猜到报纸是夫人有意收起来的。想到夫人用心良苦,可见自己很让人可怜了。往常,那些稍稍认为自己有些脸面的单位,都跑来请他题写招牌。他明白有些人专门借这个来套近乎,也并不让他们为难。只要有空,挥笔就题,当然不取分文。也有个别人私下议论,说地委书记字题多了,不严肃,他也不在乎。说郭沫若连北京西单菜市场的牌子都题,我陶凡还没有郭老尊贵吧。后来,他越来越看出些别的意思来,就再不肯题字了。他最后一次题字是图远公司的招牌。可是,直到他卸任前不久,仍不断有人要“请陶书记的墨宝”,他都回绝了。如今工商银行搞起有奖征字来,不是很有些意思了吗?
老干部老沈,处事糊涂,人称老神,神经病的意思。老神老来涂鸦,有滋有味。一日,跑到陶凡那里,鼓动陶凡参加有奖征字。老神偏又是个爱理闲事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征字活动的来龙去脉。原来,工商银行李行长去请张兆林题字,得到的答复是:“金融大厦是百年大计,最好不请领导题字,也不请名人题字,干脆搞改革,来一次有奖征字。”
陶凡自然不会去参加这个活动。知道了事情原委,他也表示理解,就是心里不好受。这天晚上,工商银行李行长登门拜访来了。坐下之后,讲了一大堆这么久没有来看望之类的话。
陶凡印象中,这位老李在一直还是不错的。他是否为征字的事过意不去?闲扯了半天,李行长果然讲到了这件事。他说:“我碍于面子,去请张书记题字。原以为张书记肯定会谦让,推给您陶书记题的。但张书记这么一定,我事先没有料到。 ”
陶凡朗声笑道:“老李呀,可不准在我面前告兆林同志的状哪!兆林同志的意见是对的。依我看,这还不只是一次简单的征字活动,在我们这闭塞的山区,可以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思想解放运动哩!您向报社转达我的建议,可以就这次有奖征字组织一次讨论,让全区人员增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智力劳动的意识。”
李行长点头称是:“陶书记看问题的角度总比我们要高些,领导就是领导。”
征字活动原本只是芝麻小事,但因陶凡发了话,银行又出得起版面费,《西州日报》便专辟了一个“征字擂台”栏目,每次登出入围作品数副,并配发一两篇讨论文章。陶凡很留神那些书法作品,却并不在意那些讨论文章,尽管是按照他的意思弄的。搞了一个月的擂台,终于评选出了一副最佳作品。获征者为一中学教师。陶凡仔细看了此人的简介,似曾相识。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同这位教师也算打过交道。原来,陶凡在任期间,有些涂得几笔字的人总想借切磋书道之名同他交结,用意不言而喻。有回,一位乡村中学教师给他写信,要求调进城来,陈述了若干理由,信中附了一副“翰墨缘”中堂,旁书“敬请陶凡先生雅正”。 字倒有些风骨,陶凡暗自喜欢,但“陶凡先生”四字让他觉得特别刺眼,便在信上批道:乡村中学教师队伍宜稳定。转教委阅处。
现在这位中学教师既得奖金又调工作,双喜临门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有意思。
征字的事在陶凡的心里掀起了一点波澜,很快也就过去了。可张兆林的一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有些起火。据说,张兆林在一次会上讲到提高领导水平问题,要求各级领导干部加强学习,更新知识,既要有一定专长,更要争取做个通才,特别是要懂经济工作,不要满足于自己的一技一艺。张兆林的这番话本也无可挑剔,但陶凡把它同征字的事联在一起一想,怎么也觉得是影射他。
十四
陶陶这一段三天两头往爸爸妈妈这里跑,独个儿来,一住就是几天。陶凡两口子感到奇怪。妈妈说:“你要注意影响,老不上班,隐达在县里不好做人的。”
陶陶说:“我请了事假休病假,休了病假还有公休假,关谁的事?”
妈妈见女儿讲话这么陡,猜想他们小两口可能是闹矛盾了。一问,陶陶更加来气:“我累了想休息有什么不对?他公务繁忙,还有时间同我闹矛盾?”
陶陶在父母面前平时最多撒撒娇,从不这么说话的。今天弄得陶凡夫妇面面相觑。
一家人正不愉快,老神跑了来,告诉陶凡,说他发现有几家单位把陶书记题的牌子换掉了,很义愤的样子。陶凡笑呵呵地说:“老沈呀老沈,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还以为发生地震了。”
老神走后,夫人很不高兴,说:“这个老沈真是老神!”
陶凡一言不发,只是喝茶。夫人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却不知怎么开导。屋子里静得似乎空气都稀薄了。
陶陶突然在一旁发起议论来:“爸爸您也别在意。您还算是有德有才的人,做了十几年官也问心无愧。其实老百姓看待当官的就像看待三岁小孩一样。三岁小孩只要能说几句口齿清楚的话,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立即就会得到赞赏,被看做神童;当官的也只要会讲几句话,字只要不算太差,大家就说他有水平。其实在平头百姓中,能说会道、书法精湛的太多了,水平也都在那些当官的之上。官场,就那么回事!”
夫人脸色严肃起来,叫住女儿:“你太不像话了!”
陶凡朝夫人摆摆手,说: “别怪陶陶,她讲得很有道理。特别是她那个三岁小孩的比方,真叫我振聋发聩!要是早几年听到这样的话,我会受益不浅的。”
陶陶流露的是对官场的鄙夷,而陶凡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感悟。是啊,我们的人民确实太宽宏了,他们对我们领导干部的要求并不高。但我们有些人,对人民并不算高的期望都不能满足啊!陶凡想到这些,似乎个人的委屈并不重要了,暂时不把题字被换的事放在心上。
晚上关隐达来接陶陶回家,说:“通通在家吵着要妈妈,我又忙,没法招呼儿子。”
陶陶说:“爸爸退休了,闲着没趣,你又忙,只有我多回来看看。才回来几天,你就急着来接了。”两人见面,也都平和,看不出什么破绽。二老也不好相劝,只招呼关隐达吃了饭,叙了一会儿,便让他们走了。
原来,关隐达近来一直情绪不好。刘培龙马上要调任行署副专员,按常规,应是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但传出的消息对他不利。他心情不好,在外强撑着,回家难免有些脸色。陶陶便以为丈夫怪她父亲影响了他的前程,心里有火。关隐达怕添误会,索性懒得解释。于是双方都闷在心里生气。
陶陶回家后,陶凡这里清静了好些时日。太清静了,又有点发慌。便常到桃岭上散散步。走着走着,竟鬼使神差地往桃园宾馆方向去了。一见那粉红色的楼房,便酣梦惊回一般,马上掉头返家。
不知怎么外面就有议论,说陶凡总傻傻地往桃园宾馆张望,也许还在回想往日的虎威吧。这话传到陶凡耳中,气得他无话可说。心想我陶凡真的成了张学良了?散散步的自由都没有了?
不想再招致这类议论,又只好蛰居在家,涂涂抹抹,聊以自蔚。一日备感孤寂,想到一句“秋风庭院藓侵阶”的词,记不起是谁的了,只是感慨系之。于是因其意境,作画一幅:庭院冷落,秋叶飘零,藓染庭除。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正提笔点着稀稀落落的枯枝败叶。她感觉丈夫的笔意有几分苍凉。当天晚上,夫人说:“我想提前退休算了。”
陶凡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很是感动,轻叹一声:“好吧。”
十五
刘培龙调任行署副专员了。这本来只是迟早的事,陶凡却因事先一丝风声都没听到,心里便耿耿的,又说不出口。自然马上想到了关隐达的安排。按原来的盘子,县长年纪大了,调到地区来,由常务副县长接任县长,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现在看来,关隐达只怕接不到一把手了。过了几天,得到准确消息,果然从外县调了一位任书记。他想,为了让新去的书记便于开展工作,关隐达还会挪地方的。这又应了他的猜测,关隐达被平调到麻岗县。这是西州最偏远的县,山高水险,地贫民弱。陶凡看得很清楚,像关隐达这般,一旦好的势头折了,今后的历程,很可能便是在各县市之间调来调去。全区的十几个县市差不多轮遍了,年纪也一大把了。到头来,空落一张满是脂肪的大肚皮,一双酒精刺激过度的红眼睛。宦海沉浮,千古一例啊!
夫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你就不可以同张兆林讲几句话?”
陶凡反问:“讲?讲什么?”
夫人无言。默然一晌,叹道:“隐达要不是你的女婿就好了。他是成也陶凡,败也陶凡啊!”
陶凡知道夫人只是感叹世事,决无怪他的意思,便苦笑相报。难怪他们小两口前段不愉快。陶凡现在心里明白一二了。
关隐达到新的地方上任前,全家三口回来了一次。大家对关隐达调动的事只很平淡地讲了几句,就避开这个话题了。一家人都围着通通寻乐儿。
夫人退休了,王嫂便辞了。王嫂走时,同夫人一起抹了一阵子眼泪。这让陶凡大为感动,想这年头真正的感情还是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十六
王嫂走了,女儿他们因路途遥远,也不便经常回来。老两口的日子过得懒懒的。食欲又经常不好,陶凡就说:“想吃就弄些,不想吃就不要白忙。”家里便常常冷火秋烟的。夫人说:“老陶我们一天天就这么过,不好的。”陶凡问:“那怎么过?”夫人说:“可以找些别的事做,天气好就到外面钓鱼去。”
陶凡摇头不语。他也萌发过钓鱼的念头,但细细一想,自己没有钓鱼的命分。他想,自古钓者之意,并不在鱼。姜太公钓官,柳宗元钓雪,只有村野老者妄念俱无,才是钓闲。而如今有权有钱者钓的是派。我陶凡去钓鱼属于哪一类?在别人眼里当然是钓派。我才不想混迹到这一群中去。
有天,一位特别客人上门探望陶凡来了。此人姓唐,原是下面粮站的职工,五十多岁了。早年因经济问题挨了处分。心里憋着气,就专门盯着他的领导,粮站主任的大小问题,他桩桩件件都暗自记录下来。他认为时机成熟了,就跑到县纪委和监察局告状。没有告出结果,就跑到省里,跑北京。一年四季班也不上,一会儿北上,一会儿南下,落得个外号“告状专业户”。单位奈何不了他的泼劲,工资却不敢少他的。陶凡闻知后,亲自接待了他。当时反腐败风声正紧,陶凡便批示地纪委成立专案组调查。一查竟然也查出了大问题,粮站主任伙同会计、出纳一道贪污五万多元。省报对这个案件进行了公开曝光。因为检举揭发者姓唐,记者先生灵感一来,凑出一个有趣的新闻标题:《“唐老鸭”叼出了“米老鼠”》,副标题是某某粮站主任一伙集体贪污被查处。文章当然不提唐老鸭自己的前科劣迹,只把他作为痛恨腐败的好职工表扬了一番。老唐事后逢人就说陶书记是个好官,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同陶凡有什么私交。后来他还专门跑到地区看望了陶凡。陶凡鼓励他回去好好工作,欢迎他继续对于部作风问题提出意见,不过一定要讲程序,不要越级跑省里上北京。陶凡和蔼可亲的样子让老唐大为感动。在他印象中,县里那些头儿个个都神气活现,而陶书记这么大的官,竟这么平易近人,大领导还是大领导啊!老唐觉得应听陶书记的话,回去好好工作,后来真的还踏踏实实了,其实陶凡内心对老唐这类人物是厌恶的。陶凡憎恨腐败,也恼火纪检、监察部门办案不力;但他不喜欢老唐这样的人把什么事都搞到上面去,弄得地委很被动。干部有问题就内部查处,不要张扬出去。那样大家脸上都不好过。
今天老唐突然来访,不知又有何事?其实老唐这次来并没有什么事。他不知在哪里听到,陶凡不当书记了,连上门的人都没有了,所以专程跑来看望看望。
老唐一副抱不平的样子,说:“现在的人心都坏了。陶书记这样的好领导,哪里还有?不像现在台上的,嘴上讲得漂亮,个个都一ρi股屎揩不干净!还搞什么同企业家交朋友,结对子,讲起来堂而皇之,这中间的事情哪个晓得? ”
陶凡不想让老唐讲下去,怕他再讲些出格话,自己不好应对,便说: “老唐啊,我给您提个意见看对不对,不要跟着别人瞎议论,掌握真实情况就按程序反映。”
老唐看来,陶凡这样大的官,不管怎么批评自己都不该有怨言,人家还这么客客气气地给自己提意见,那还有什么讲的?便不再抨击朝政,说了一些奉承和感激的话就走了。
老唐的来访,又叫陶凡感慨良久。他想自己竟让这种人怜惜起来了,真是荒唐!
陶凡听了老唐那些言论,又想起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郁愤难平。过了几天,心血来潮,作了一幅《唐寅落拓图》,引画中人诗句于左: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老神见了这幅画,连连称好。老神走后,夫人怪陶凡手痒,别的不画,便画这个,老神到外面一传,别人会说你老不上路。听夫人这么一讲,陶凡也觉得不该画。但画都画了,管他那么多!
几天后,张兆林在一次会议上严肃指出:“广大干部,特别是各级领导,一定廉洁自律。我们对廉政建设一定要有一个正确的估价,要看到绝大多数干部是廉洁奉公的,腐败分子只是极少数极少数。决不允许把干部作风看成一团漆黑,决不允许不负责任的瞎议论,瞎指责,那样只会涣散人心,影响工作。 这是极其有害的。”
夫人叫陶凡把那幅《唐寅落拓图》取下来,陶凡佯装不懂:“干吗要取?”
十七
这年初春,桃岭上的桃树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惊奇,问砍树的民工怎么回事。民工说:“领导讲桃树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钱,要全部改栽桔子树。”
夫人没想到陶凡会这么生气,劝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气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人问都不问他一声。自己喜欢桃树,只是个人小兴趣。他们要经济效益,改种柑桔也未尝不可,但也要礼节性地问一声呀!
陶凡忿然想道:无锡有锡,锡矿山无锡。这桃岭无桃了,还得叫桃岭!
关隐达偶然听说,桃岭要改种柑桔了,觉得这对陶凡是件大事,就对陶陶讲:“过几天我们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会不舒服的。”
陶陶说:“也早该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树,爸爸会那么伤心?”
关隐达说:“你对爸爸并不太了解。他老人家还有典型的中国旧文人的情结,这是不是他退下来心理老不适应的根源,我也说不准。柳宗元谪贬永州,最喜欢栽柳树、棕树和柑桔。我想这三种树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欢栽桃了。现在砍了桃树,肯定又不会同他通气,他当然不舒服的。”
陶陶还是不懂,说:“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树看成自己的风水树了?”
关隐达说:“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讨这事。不过他早就思考过一种现象,认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欢的树,看似小情调,其实这是他们深层人格的反映。中国文化人,遵从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大道,潜意识里往往又自命清高。他们栽几棵树,下意识里是为自己的人格竖起物化标志。但他们往往同现实不相容,甚至自己的内心同自己言行也相矛盾。所以官场上的人,文气越重,仕途越难。关隐达把自己这种分析同陶凡一对照,有时觉得铆合,有时觉得疏离。
过了几天,关隐达一家三口回到桃岭,却再也没有看到一株桃树。柑桔树还没有栽上,山上光秃秃的。进了屋,关隐达马上注意到壁上新挂了一幅《桃咏》的画,旁书“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让关隐达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欢桃树,却从来不画桃花。花鸟鱼虫不是他的长处。琢磨那诗句,竟是男欢女爱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风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陶凡是苦心孤诣,反其意而用之,潜台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人面都哪里去了?都向着新的权贵们去了。而他陶凡却“依旧笑春风”。
这画也只有关隐达能够破译得了。望着壁上这些画,关隐达难免不生感慨。在他看来,《孤帆图》和《秋风庭院》还有些孤高和凄美,而《桃咏》则只剩下浅薄的阿Q精神了。
关隐达想自己将来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并不留恋官场。官场上人们之间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虑过下海,生意场上的朋友也鼓动他下海去。但他顾虑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将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有些朋友将不再是朋友,还得经常同公安、税务、工商等等部门的人去赔笑脸,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喂肥他们。这是他接受不了的。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知这位谪仙人吃什么?
关隐达他们住了一晚又回到县里去了。屋里热闹了一天又冷清下来。陶凡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姿绰约的桃岭消失了。没有桃树的映衬,屋前小院的石墙顿失灵气,成了废墟一般。在这里住下去将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厌烦写写画画了。把爱好看作工作,最终会成为负累;而把爱好当作惟一的慰藉,最终会沦作枷锁。百无聊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纸。偶尔看到一则某地厅级干部逝世的讣告,仅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挤在热热闹闹的新闻稿件的一角。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翻来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个生命的消逝,竟是这般,如秋叶一片,悄然飘落。陶凡细细读了那几十个字的讣告,看不出任何东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来就太抽象?他不认识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论何其恢弘,或者何其委琐,都不是简简单单几十个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规定,还只有地厅以上干部逝世才有资格享受那火柴盒讣告。陶凡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怆。他对夫人说:“我若先你而去,千万要阻止人家去报纸上登讣告。那寥寥几十个字,本身就是对神圣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遗忘。圣贤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上路,就像回家一样,不惊动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着陶凡:“你今天怎么了老陶?好好地讲起这些话来。”夫人说了几句就故作欢愉,尽讲些开心的话。其实她内心惶惶的。据说老年人常把后事挂在嘴边,不是个好兆头。
陶凡终日为这里的环境烦躁,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来就有一种飘泊感。这里既不是陶凡的家乡,也不是夫人的家乡。两人偶尔有些乡愁,但几十年工作在外,家乡已没有一寸土可以接纳他们,同家乡的人也已隔膜。思乡起来,那情绪都很抽象,很缥缈。唉,英雄一世,到头来连一块满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脑门,责备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啊!
十八
关隐达从陶陶那里知道,陶凡曾经发牢骚,说桃岭没有桃树了,还会叫做桃岭。果然如此。只是如今人们说起桃岭,象征意义变了。同桃岭二字相关连的不再是陶凡,而是张兆林。就连关隐达的名字都慢慢淡出人们的话题,他所在的麻岗县本来也是难得让人想起的一个地方。
张兆林又被认为是西州历史上最能干的地委书记。关于张兆林的发迹,人们有很多种说法,似乎又没有一种说法可信。但一传十、十传百,就切合了群众创作的规律,艺术手法倾向于古典,听起来像寓言或者童话。
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张兆林当了地委书记,而是他为什么就当上了地委书记。世界也许真的出了点问题:人们照样说张兆林能干,但这能干二字同往日相比,含义微妙多了。如今谁都在窥测别人,谁都不相信谁。你成了百万富翁,肯定心黑手辣,要么勾结贪官。你成了达官贵人,肯定精于拍马,要么上头有人。谁也不信服谁的才德,谁都认为自己本也可以像谁谁那么出人头地,只因时运不济,或者不愿像谁谁那么做人。但是,人们无奈之下,还是得佩服别人能干。
外界的议论沸沸扬扬,神神秘秘,张兆林那里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他那大翻头依然一丝不苟,步态依然不紧不慢,说话依然有板有眼。秘书仍是孟维周,司机仍是马杰。轿车也是原来的轿车,桑塔纳,牌照5号。地区领导小车牌照号码顺序沿袭好几年了。老书记陶凡是1号,行署陆专员2号,人大李主任3号,政协夏主任4号,张兆林原任主管党群的副书记,排在5号。现在陶老书记少用车,可又不便这么快就把他的车配给别的领导。他那辆1号皇冠3.0就天天在车队待命,应临时用车之需。
孟维周和马杰几乎是同时到张兆林身边工作的。两年前,孟维周大学毕业,马杰从部队复员。当时正巧张兆林的秘书提到县里任职去了,司机调走了。秘书长吴征求张兆林的意见,看谁合适些。本来按惯例,地委领导的秘书应是副科级以上干部充任,司机也要技术好,有资历的师傅。张兆林却不在乎这些,说地委办的同志都不错,谁都可以。但跟着我是辛苦的,最好安排新来的年轻同志。吴秘书长琢磨张兆林的意图,就安排了小孟和小马。小孟小马进地委办,张兆林打过招呼。
小孟同小马共事没多久,关系就微妙起来。小马大小孟几岁,在部队也是给首长开小车,见的世面多,总看不惯小孟的斯文。他自己是张兆林打招呼进地委办的,却并不知道小孟的根底,对小孟便不以为然。小孟也慢慢地不喜欢小马了,但他不怎么流露。他的姨父是地委党史办一位快要退休的副主任,给了他许多调教。小孟是个聪明人,心得不少。就说对小马的称呼,他都再三斟酌,显得很老道。叫小马,人家比自己大;叫老马,人家并不老;称马兄,有种江湖气,在县以下机关还可以这么相称,在地以上机关就显得不严肃了;直呼其名,似又欠尊敬;最后决定还是叫马师傅,平常些,不带任何感情Se彩。同事之间相处,不带感情Se彩是上策。姨父说过,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初听此言,他觉得似乎太残酷了。但他不能不相信姨父的话,姨父是他们家族地位最显赫的人物,一直受着三亲六眷的尊重。乡下的亲戚们只知道姨父在地委做大官,不可能理解姨父的不如意。小孟想姨父这辈子仕途坎坷,并不得志,肯定有许多铭心刻骨的教训。
小孟记着了姨父的话,不管马师傅怎么忘乎所以,他也大抵可以做到心平如镜。但他内心对马师傅的做派是看不起的。他最不喜欢的是马师傅在张林面前过分张扬的殷勤和效忠,觉得这种人是乐于扮作走狗的那一类。
孟维周毕竟历练不够,稍不留神就露出少年得志的味道。姨父听到了风声,狠狠说了他:“你要学学陶书记的秘书关隐达,人家并不比你大几岁,多老成!”孟维周每次听过姨父的教训,都会暗自检点自己。很快,人便成熟多了。一年之后,小孟提了个副科级。
马师傅更加不畅快了。他不畅快,小孟更觉难受。出差在外,小孟同马师傅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那才不是味道。晚上张兆林住单人套房,小孟同马师傅住双人间。马师傅总要回首当年在部队里的光景,好像他曾是一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他说来说去无非几句现成的话:“他妈的,老子在部队给首长开小车,第一年就人了党。几次要送我上军校,我都不想去。要不然,出来也是个干部。在这机关当工人,鸟出息! 我的战友,当时跑得并没有我红,现在都副团啦!真是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马师傅总这样,先是壮怀激烈,继而愤愤不平。小孟只得找些话来安抚:“是啊是啊,凭你马师傅的水平,不比哪位干部差。这种人事制度,的确要改革了,不然埋没了许多人才。”马师傅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他的字倒还周正,偏偏小孟的字不怎么样,这常让马师傅有理由暗自小觑小孟。出差时,马师傅总抢着去服务台填登记表,一提笔就得意地偏着头,一晃一晃的。这既有充主人的意思,更有炫耀书法的味道。小孟看得明白,闷在心里打冷笑。
陶凡的司机刘平对关隐达先冷后热,马杰对孟维周也是如此。原来,马杰发现张兆林在车上总赞赏小孟不错,而对自己只字不提。他脸上不好过,又只得附和道:“小孟的确不错,小孟的确不错。”张兆林却对他的附和没半点反应。后来,他又听见张兆林对小孟的称呼无意之中也变了,不再叫小孟,而是叫维周,很亲热的样子。可叫他仍是马师傅。
出差在外,小孟晚上总被张兆林叫过去。马师傅为了表现自觉,有时问:“小孟有我的事吗?”小孟一脸平淡,说:“没有,你先休息吧。张书记那边有事要商量。”马师傅是倒头便睡的,所以总弄不准小孟是什么时候才回房间的。他知道起初张兆林晚上从不叫小孟的,猜想小孟是更加得宠了。而小孟第二天起床,绝对不提先天晚上的事。马师傅也知道,在领导身边工作,不该问的坚决不问。又不免好奇,总想从小孟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小孟那张脸上除了刮得溜青的胡碴外,没有什么异样。马师傅便想,这小孟越来越是个人物了。现在张兆林又是一把手了,小孟今后会更加不得了的。当地委书记的秘书意味着什么,马师傅这两年也看明白了。机关顺口溜说:一等秘书跟着跑,二等秘书写报告,三等秘书搞外调,四等秘书核文稿。这小孟是跟一把手跑的秘书,那是一等的一等哩!自己今后在小孟面前要多注意一点才是!
十九
张兆林担任地委书记后不久,只带着孟维周,轻车简从,到各县市跑了一圈。一路上只反复强调两个观点:一要团结,二要实干。今天到了如南县,县委书记雷子建同志汇报了县级班子团结奋斗和干部作风问题,县长陈明浩同志汇报了经济工作情况,突出了实干问题。张兆林表示满意,勉励有加。
晚上,雷书记和陈县长一道看望张兆林。张兆林到下面来,党政一把手必须同时见他,这是他立的一条规矩。至于他们到地区去开会,一个人或几个人上他家去,都无所谓。记得前年张兆林来如南县视察工作,当时刚担任县长的陈明浩,晚上独个儿来宾馆看望他,被他狠狠批评了一顿:“你懂不懂规矩?你晚上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如果子建同志复杂一些,他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就是找干部谈话,也从来都是叫一位同志在场的。当然,我们要相信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但没有必要让人去猜忌是不是?”那回陈明浩一脸愧色,几乎是退着出去的。遵照张兆林的意图,他恭恭谨谨约了雷子建,一同往张兆林那里去。
雷、陈二人敲门进来,张兆林已洗漱完毕。
“怎么样?老节目?”张兆林笑容可掬地问。
这时小孟也进来了,接过话头说:“当然是老节目。”
小孟便动手摆弄茶几和沙发。陈明浩拿出两副新扑克,放在茶几上。
雷子建问:“还是地区对县里?”
张兆林说:“牌桌上无大小,输了就钻桌子。”
张兆林下来,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务,只同党政一把手玩玩扑克,联络感情。他不跳舞,不是保守或假正经,的确不爱好。也不随便聊天,聊什么都不合适。聊雅了,难免曲高和寡;聊俗了,难免有失体统;扯正经事,又不像是消闲,免不了僵硬。干脆就玩扑克,输了也爽快地钻桌子。这让他赢得了不拿架子的好名声,不像陶凡,时时刻刻都是威风凛凛的样子。有些同他玩过扑克的人也会在外面吹牛,说人家张书记输了都钻桌子,你还耍什么赖?被指为耍赖的人就老老实实地钻了桌子,还会露出向而往之的神色,羡慕眼前这位仁兄,竟同张书记一道钻过桌子。不过这么吹牛的一般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们只是偶然有机会同张书记玩过一次扑克,级别也不可能很高。像雷书记、陈县长这个级别的干部,政治觉悟一般很高,懂得自觉保守领导的生活秘密,不该说的坚决不说,不该知道的坚决不知道,当然不会在外面张扬张兆林玩扑克钻桌子的事。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怕就怕被极少数人用作把柄,借题发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让领导被动。所以还是谨慎点好。这也并不是小题大作哪,外面已经有人讲怪话了,说什么:嘟嘟一声喇叭响,几个干部来下乡;带来一副破麻将,一夜打到大天亮。如果让人知道张书记也喜欢玩扑克之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人家只要随便联想一下,问题就出来了。所以雷书记他们同张兆林玩扑克,玩了就玩了,同没玩过一样。
今晚张兆林的手气很好,同小孟俩一直是赢家。雷、陈二位总在茶几下钻。雷书记身子胖,钻起来很是吃力。小孟玩笑道:“两位父母官真是爱民如子,将地板弄得干干净净。明早服务小姐省得打扫卫生了。”
张兆林也笑了,说:“二位钻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下一盘起,你们输了就向我们敬个礼算了,表示向我们学习。”
雷书记不依,说:“你这是手气好。不要给自己留后路了,下一盘你们钻。”
张兆林说:“又不谦虚,技术差就是技术差嘛。”
陈县长却借此话题说:“凭张书记打牌的手气,今后只怕要当党和国家领导人哩。”
张兆林佯作愠色,说:“我张兆林当地委书记靠的就是手气?靠的是组织的信任,群众的拥护,同志们的支持嘛。”
陈县长明知张兆林并没有生气,脸上仍不好意思,忙说:“那当然,那当然。”
“就凭你这句话,就该钻一回桌子。” 张兆林说罢,将最后四张拖拖拉拉摔了下来,一举定了胜负,将对手打了个精光。雷、陈二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钻了一回。
陈县长说的是奉承领导的玩笑话,小孟对张兆林却真的是这么看的。他跟随张兆林车前马后两年多了,这位年轻领导的才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几乎相信,张兆林完全可能成为优秀的政治家。如果不是学历原因,他也许真的有机会爬上最高权力层。毕竟时代不同了,不可能再有陈永贵式的国家领导人。作为最高层次的领导人,应该毕业于国内一流大学,在国际上才有说服力。张兆林只是内地一所专科大学出身,实在可惜。
不过他深信张兆林的官级决不会只是个地委书记。地区物资公司的唐总经理人称唐半仙,有脸面的人都喜欢请他看手相,他往往玄玄乎乎地说得别人连声唱喏。唐半仙同张兆林私交不错,却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回气氛合适,唐半仙才扳开张兆林的左手。看完之后,只啧啧一声,神秘兮兮地说了句话:“天机不可泄露。”张兆林便收回手掌,会心而笑,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小孟在场,如闻禅偈,心旌肃然。自此,张兆林在小孟心目中越发神人似的。他的眼睛里,张兆林一举一动都体现着卓越的领导艺术。任何一件事,只要玩成了艺术,就妙不可言,意趣无穷。
张兆林最爱往县市跑,同基层领导泡在一起,深得人心。不过现在领导也难当,你说你是深人基层,有的人就不这么看。早就有顺口溜说:“领导下乡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吃的都是四脚爬,搂的一色十七八。”这顺口溜已流传好长时间了,这几年革命形势迅猛发展,桑塔纳已开始沦为老土,不再是领导干部的象征。张兆林听到这些话时间有些滞后,偏巧他坐的仍是桑塔纳,很不高兴。他感叹道:“古时贤明之君派人采诗乡野,以闻民声,藉以资政。现在情况变了,这些顺口溜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人胡乱凑的怪话,根本不代表民众呼声。有现代交通工具不用,难道非要走路不成?起码也不合乎效率原则嘛。到下面吃吃喝喝出入舞厅的干部的确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这也是廉政制度不允许的嘛!”
张兆林不在乎这些怪话,依然有空就下来。这次地委会刚开过,他在机关才呆了一天,又带着小孟下来了。
雷书记钻了桌子,到卫生间洗了手出来,说:“暂停暂停,提提精神吧。”说罢就打了服务台电话。不到一分钟,服务小姐端进几个冷盘菜来。雷书记从自己提包里取出两瓶茅台。也不讲究,就用茶杯斟了酒,四人喝了起来。张兆林常说,当领导的,贵就贵在以诚待人。县市和部门领导服就服他这一点。他们现在总拿张兆林同陶凡相比,老觉得陶凡未免太苛严了些。他们感觉,张兆林既威严,又平易;既清正廉洁,又通达人情。他在基层就餐,从来不准上白酒,上点饮料可以,大家随意;菜也不准弄多,不够再加可以,总得有菜下饭。但酒是人喝的,当领导就不可以喝酒?没有这个王法嘛!只是得讲个原则。
孟维周知道,论酒量,张兆林堪称海量。但他在外面公开场合轻易不喝酒,在家则自斟自饮,喝得节制。地区若来了贵宾,非应酬不可的,他也会热情干几杯。若有必要,他就大手一挥,舍命陪君子!记得前年省工商银行胡行长来地区,当时的地委书记陶凡同志为主招待,张兆林作陪。席间,陶凡说地区资金太紧张了,再怎么胡行长也要支持支持,都是老朋友了。那胡行长是一个酒仙,酒酣耳热之后,同张兆林拼上了,说:“兆林同我对喝,干一杯,我胡某人支援三百万。”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胡行长估计张兆林一杯也难以下肚。不料张兆林却像北京老戏迷喝彩一般,大喊一声好。待要干杯,张兆林又玩笑道:“我们这里有基层干部喝酒讲怪话,说一颗红心向太阳,我把肠胃交给党。我批评过这事。而我自己今天要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了。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斩啊!”在座的都乐了。连干到五杯时,张兆林说:“胡行长你自己记账,一千五百万了,说话算数啊!”胡行长点头:“当然当然,军中无戏言。”到十五杯时,胡行长委身下去,抱了桌子脚。张兆林却不显醉态,忙招呼人将胡行长扶回房间休息,自己却拍着胡行长肩膀,说:“记住啊,四千五百万啦!”胡行长拼命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语无伦次地嚷道:“君子言出,驷马驷马追啊。”次日酒醒,胡行长连呼上当,但说话还是要兑现的。最后一商量,胡行长说:“昨晚场面混乱,你张书记那十五杯酒,喝也喝了点,洒也洒了点。打个折扣吧,在昨天正式研究的基础上再加三千五百万。想不到你张书记量如东海啊!”事后大家估计,那次张兆林至少喝了两斤白酒。
不过,张兆林在基层就餐,严守廉政纪律,坚持滴酒不沾。晚上玩了扑克之后消夜,倒是可以喝点酒。但有个讲究,酒不能是公家的,菜要简单,也不上餐厅,就在房间里喝。孟维周刚刚跟张兆林跑时,车上常带有几瓶茅台或五粮液。晚上玩到一定时候,张兆林就说:“消夜消夜,我请客。”便吩咐孟维周买来几包糕点作下酒菜。陪客的两位一把手当然不好意思。张兆林一身豪气,说:“这有什么?下次你们请客不得了?不过这酒是要你们自己从家里提来的,不能问宾馆要。要不然,有人告我张兆林到下面吃吃喝喝,我是不认账的啊!”这样,玩了扑克之后喝点酒消夜成了规矩。通常是张兆林同孟维周包干一瓶,陪客两位包干一瓶。再也不用孟维周去买糕点,会有人送来几碟清淡可口的下酒菜。去年有次来如南县,晚上玩了一阵扑克,雷子建拿出两瓶汾酒采。张兆林一见,打趣道:“怎么?你就拿这种酒打发我?好酒留着自己喝是不是?”雷子建很不好意思,说:“我就这个水平了,看陈县长如何。”陈明浩马上解围,说:“稍等稍等,我回家清仓查库。”张兆林挥挥手说:“将就点算了。”这将就二字更让人过意不去,陈明浩硬是跑回家取了两瓶茅台来。其实大家都知道,张兆林只喝茅台和五粮液的,但雷子建碰巧手中无货,想用汾酒凑合一下试试。不料张书记这么随便,真让他感动。雷子建本来就是个黑脸,嗓门又大,很随便的人戏称他雷公。酒到半酣,脸如赤炭,越发雷公了。他粗声大气地发着感慨:“你张书记这个人就是实在、直爽、不来假动作,我们当下级的实在服您。”陈明浩跟着说:“是啊是啊,您同我们在感情上没有距离,只有很随便的朋友间才开口要酒喝哪!”张兆林举了举酒杯,说:“拿什么架子呢?上下级只是个分工。组织上若是现在宣布你们哪位来当地委书记,我张兆林马上听你们的。”两位忙摆手不迭,表示不敢不敢。
今晚雷子建的话也很多,最后扯到了群众告状的事上来。雷子建有点激动,坐不住了,蹲到了椅子上,说:“明浩同志在这里,我们县委、政府领导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可有人还告这告那的。这个县有告状的歪风。”
张兆林按了按手,说:“好了好了,喝酒喝酒,我晚上不办公。不过说到这话,我有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地委是信任你们的,我张兆林是信任你们的。好了好了,不谈公事了。”
瓶干酒尽,陈明浩叫了服务台电话。马上来人收拾了。张兆林说:“连续作战怎么样?”
雷子建说:“太晚了,你还是休息吧!下来也辛苦的。”
于是握手道了晚安。小孟坚持要送两位大人下楼来。雷、陈二人同小孟客气一番,就并肩走在前面。两人腋下夹着公文包,边走边商量工作上的事,看上去很像刚散会的样子。到了楼下大厅外,两人回头同小孟握别。小孟目送他俩上了小车,才转身上楼。
马师傅早已鼾声如雷。小孟去洗漱间刷牙漱口,洗了个澡。梳头发的时候,注意打量了自己,发现自己容光焕发,气宇轩昂。心想他妈的茅台真是好东西,喝过之后觉得自己还像个人。走出洗漱间,见马师傅睡眼惺忪地要来解手。马师傅揉着眼睛问:“这么忙,搞到这个时候?”小孟嘴也不张,只用鼻子唔了一声,就躺到床上去了。他不张嘴,免得喷出酒气。马师傅见他这么严肃,以为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就不便多问了。
二十
小孟最初觉得张兆林这一路反复讲团结和实干问题,实在是老生常谈,了无新意。但细细咀嚼,发现这是张兆林安抚人心的一次巡视。阐述团结问题时,张兆林重点讲的是要尊重老同志,要稳定班子。这其实是讲给远在地委机关的老书记陶凡听的。张兆林的讲话自然会有人传到陶凡耳朵里去的。
陶凡主持地委工作多年,现在县市和部门基本上是原班人马,张兆林不能不重视这一点。当年陶凡出任地委一把手,最先也是没动一个人。但是,过了一年多,人们才发现该换的人都换了。张兆林佩服陶凡这一手。他必须处理好同陶凡的关系,不能让人看出一丝破绽。不然下面会人心惶惶的。谁都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张兆林这一着果然有效。因为这些人虽说是陶凡的班底,但张兆林原来是管干部的副书记,在各路诸侯身上的感情投资也不少。如今,他是一把手了,只要他稍稍表示一下姿态,那些头头脑脑谁不乐意归属在他的麾下呢?都变聪明了!张兆林说到实干,免不了那几句“看实情、讲实话、办实事、求实效”的熟语,小孟悟不出其中有什么奥妙。
可还是有人认真领会了张兆林关于实干的精神。地区农业局局长朱来琪撰写了一个调查报告,说地区这几年来反复宣传庭院经济的经验,不符合实干精神。原来,这个地区偏僻落后,工业在全省没有位置。山多田少,粮食不能自给,农业也算不上强项。一个地方工作没有位置,领导自然也很难有位置。陶凡每次上省里开会,谈到工业问题,见其他地市发言有声有色,自己总觉脸上无光。后来,西州除了私营经济成了全省榜样,就是在农业方面弄出个“庭院经济奔小康”的好经验,受到省里肯定。于是,省里有关会议要地区发言,讲庭院经济吧;新闻单位来组稿,宣传庭院经济吧;外地来宾参观考察,介绍庭院经济吧。地委机关有一帮很不错的笔杆子,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对庭院经济的理论和实践做了全面探索研究,弄得很有水平,光文章集子就出了三本。这个地区在全省版图上面醒目起来。可是最近,朱来琪对庭院经济发难,先是在一边讲怪话,后来干脆写了篇调查报告呈给张兆林一份,给《西州日报》社一份。他认为庭院经济名不副实,不就是农民屋前屋后栽几棵果树,家里养几头猪,喂几只鸡?这是中国农民沿袭了千百年的生产习惯。不能靠写文章写出成绩来,此风不可涨!报社头儿觉得此事重大,不敢擅自见报,也把文章送给张兆林。凡下面呈送给张兆林的文字材料,自然是小孟先过手。小孟看了朱局长的文章,觉得很有说服力。的确,正如朱局长写到的,总结得天花乱坠的庭院经济,无论是生产规模,还是生产方式,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无经验可言。不纠正这类问题,将助长华而不实之风,害莫大焉!朱局长是位五十多岁的老知识分子,水果专家,孟维周向来敬佩他。坚持真理,直言不讳,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秉性啊!
不料张兆林看了朱来琪的文章,心里起了火。老朱讲得不无道理,但他意图何在,张兆林朗朗明白。这老朱还不是想在林业局局长陈清镜身上弄手脚?陈清镜原来是农业局副局长,是老朱的下手,分管农村多种经营。庭院经济就是老陈那时候最先提倡的,得到当时地委书记陶凡的支持。庭院经济很快名声远播,老陈当然受到特别器重。老朱是一把手,自然不舒服。两人的关系便紧张起来。老朱总认为庭院经济是吹出来的,又看不惯老陈,便老盯着别人,专记人家的小账。他跑到张兆林那里反映过几次,张兆林说:“老陈的事我们会考虑的。陶书记同我通过气,我们有个意见。”老朱暗自得意,以为自己这回把陈清镜搞倒了。过了不久,老陈被调到林业局当一把手去了。林业局那把交椅比农业局好多了。老朱想不到张兆林讲的什么意见,就是这么个意见,有种受骗的感觉,又来找张兆林。这回张兆林很严肃地讲了几句,说:“老同志了,不要用个人情绪来评价干部,也不要在别人小节问题上做文章,更不能对组织上的决定说三道四!”老朱弄得很没有脸面,不再找领导反映了,只在一边讲些风凉话。
张兆林也不是瞎子,庭院经济到底怎样,他心里自然清楚。但当时他是陶凡的副手,叫他怎么说?现在自己是一把手了,仍要借这顶帽子戴一戴,又能怎么说?再说老朱的动机是很不纯粹的。老朱在这篇文章的开头写道:“最近,地委书记张兆林同志一再强调要提倡实干作风。”张兆林对这一句话非常反感,心想这老朱审时度势的功夫也太差了,他也许以为我说实干是针对前任浮夸来的。这简直把我张兆林当小孩看了。张兆林前段在下面反复讲团结和实干,始终不忘在前面加上“继续”、“进一步”、“更加”之类的话,就是怕别人听偏了,以为他否定前任。张兆林必须充分肯定过去全区各级干部都是团结实干的,他自己才能站得住脚。
此事不可小视啊!就像当年毛泽东批评“四人帮”,他老朱打鬼,要借我张兆林当钟馗呀!如果听之任之,纵容他老朱泄了私愤事小,我张兆林失去一批老同志和基层干部,那事就大了。于是,他准备写一道严厉的批示,并转有关领导一阅。当然,老朱谈的是工作,他的批示也只能针对工作。至于老朱同老陈间磕磕绊绊的事,他只当不知道。想清楚之后,批示道:
阅。①欢迎大家进行工作研究,各级领导要带头。这一点朱来琪同志是做得很好的;②庭院经济的成绩要充分肯定,其经验要发扬光大。对过去的工作采取虚无主义态度不叫做实事求是,更不叫实干;③庭院经济是农民群众生产经营经验的总结,这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据此来否定庭院经济,则是思想方法的错误;④目前有一种倾向不仅对庭院经济,只看到困难和问题,看不到成绩或者否定成绩,这对改革和发展是极其有害的。这一点,务必引起各级领导高庵重视。请地委、行署各负责同志一阅,并呈陶凡同志阅示。
张兆林将批件给了小孟,叫他送秘书科转呈其他领导。小孟接过批件,听见张兆林不经意地说了句“书生之见,迂腐之论。”小孟听不出这话是对谁来的,不便多言。秘书科在一楼,小孟一边走一边看了张兆林的批示,脑子一下懵了。他想不到朱局长一番耿耿直言到张兆林这里会是这么个反应。也许自己的认识水平太低了?
老朱的调查报告在各位领导那里旅行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张兆林的桌子上。大家批的大多是同意张兆林同志意见之类的话。张兆林最关心的是陶凡的反应。陶凡却只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落了个日期。张兆林的目光在那个不太规则的椭圆上定了片刻,琢磨不了陶凡的心思。
分管农业的副专员批了个具体意见,建议在适当时候召开一次发展庭院经济经验交流会,进一步推动这一工作。张兆林正有此意,便批示:同意开个会,请农委做好有关筹备工作。
二十一
这天马师傅从哥们儿那里得知,1号车的师傅刘平在活动,想来取代他的位置。这可不是个好事。他原来进地委办,靠的是当时在农行当副行长的姐夫同张兆林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毕竟是下级同上级的关系,况且现在姐夫又调到外地去了。当初安排你进地委办,已经是给面子了,还能指望人家长期关照你?人情有时同钞票一样,多大的人情只能办多大的事,而且支出了就没有了。谁知道那刘师傅有什么背景呢?还真让人担心。吴秘书长他摸不着深浅,谁知道他同刘师傅关系如何?自己找张书记吗?实在不妥。
马杰似乎看出,张兆林对他并不满意。有回下乡,马杰不知怎么就说到关隐达了。关隐达随和,平日待马杰很客气。马杰说到关隐达,免不了赞叹之意。他正说着关隐达如何如何的能干,突然感觉耳边安静得奇怪。原来,张兆林同孟维周谁也没吭声。马杰立刻噤口不言了。此时,他感觉的再不是安静,而是空调的噪声。张兆林坐的这辆桑塔纳很旧了,空调本来不太好,那天的响声好像格外大。但制冷效果并不差,可马杰脖子上汗涔涔的。同是这件事,马杰同孟维周的心得并不相同。马杰发现张兆林对自己不感兴趣,孟维周意识到陶凡时代永远过去了。从此,他闭口不谈同陶凡有关的任何话题,自然从不说起关隐达。
马杰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还只有求小孟帮忙。他后悔自己原先不该对小孟那种态度。不知小孟是大度还是没有察觉到,那小伙儿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不恭。
那天,也是在县里出差。马师傅找了个机会同小孟说:“孟科长,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共事很和谐哩!”马师傅已好长时间不发牢骚了,而且开始喊孟科长。
小孟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个感觉。”
马师傅说:“人还是要多读点书。张书记水平高,你同他说得来。我就不行,大老粗,你们谈的有些东西,我听了云里雾里。”
小孟听到这些,便明白马师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了。他客气道:“哪里哪里,张书记的水平才叫水平,我当他的秘书,只要不误事就了不起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呀。”
马师傅钦佩道:“你看你看,你这什么功呀过呀,我就讲不来。同样一个意思,有水平的讲出来,味道就不同了。”
小孟不想再听他兜圈子,启发道:“我就喜欢你的开朗直爽,有什么讲什么。同你一道共事,也是福气啊!”
马师傅捉摸着小孟的表情,说:“张书记我很敬佩,跟着这样的领导,辛苦一点也值得。只要张书记不嫌弃,又同你孟科长搭档,再累也没什么。我们打工的,又不求当官,图什么?就图别人看得起!”
小孟终于明白马师傅的用意了。刘平意欲取代马杰的事,小孟清楚。吴秘书长都有些松口了,但张书记不同意。他说都是地委办的工作人员,谁都不错,换来换去没有必要。弄不好还会引起外面的不必要猜测。这事早已定下来了,不知马师傅是否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小孟决计借机行事,在这事I上做些文章。他见马师傅仍在打迂回,便试探道:“你这个岗位最忙,责任又大,看起来简单,却也不是谁想干就可以干得了的。要真正按要求干好,也是要花工夫的,辛苦呀!但盯着这个岗位的人还是有的。有些人动机不纯,以为跟着书记跑,就可以捞到好处!”
马师傅心想,孟科长分明也知道这事了,只是不便说穿,在暗示自己。已经挑明到这一步了,他索性直接问小孟:“是不是有人在做我的手脚?”
小孟笑了笑说:“你自己其实都清楚了,何必瞒着我?”
马师傅便将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小孟一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知道马师傅听到的真的是过时消息。孟维周的算盘是:马师傅如果不知道事情早已定下来了,他就说去做做工作;如果马师傅知道已平安无事了,就说他同张书记讲过这事。不管怎么说,都要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表情。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更加卖起关子来:“马师傅,这事我本来不应同你本人讲的,这是违背原则的。不过反正你自己也知道了。详细情况我不讲,你听见了怎么个情况就算怎么个情况。我建议你自己也不要去打听,也不要去活动,那样反而不好。我可以做做工作,相信不会随便动你的。”
马杰立即表示感谢了。在外头那几天,马杰在孟维周跟前格外殷勤。当然,只要张兆林在场,两人的眼珠子只跟着张书记转的。他俩单独相处,自然就分出尊卑上下了。
过了几天,马师傅问小孟:“事情怎么样了?”
孟维周很神秘地说:“最后还没有定下来。吴秘书长有意思让刘师傅来,不过你莫急,最后还得张书记定。你千万别去找吴秘书长,他的脾气你知道,弄不好问题更复杂了。我今天就同张书记说说。”
马师傅当天夜里心急如焚,几次想爬起来跑到小孟的单身宿舍去问消息,还是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过。说到底不就是给地委书记开个车吗?什么大不了的?讲出去是个笑话。可这对他的确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马杰照例把车开到孟维周的单身楼下,一长两短地按着喇叭,比平时早了五分钟。自从张兆林当一把手,马师傅都是这样,每天早晨七点四十准时来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张书记。一般赶到张书记家里是七点五十。小孟接过张兆林的包,向张书记夫人道声舒姨再见。张兆林第一次接受这种服务时没说什么,小孟小马就这么坚持下来了。今天小车到小孟楼下时,小孟还在喝稀饭。小孟把头伸出窗户,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车,马师傅就想问,却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条斯理,等了片刻,说:“我同张书记说了,没问题。”
马师傅立即松了口气,连说谢谢。小孟却又说:“不过今天上午最后定,张书记要同吴秘书长通一下气。你放心,张书记定了,通气只是过套。”马师傅相信这话,心里却仍是忐忑。
中午送张书记回家后,小孟在车上同马师傅说:“现在最后定下来了。”
马师傅满心欢喜,不知怎么道谢才好,不停地问:“是吗是吗?”
“不过我要告诉你,”小孟说,“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没有发生这回事。我也只当不知道这回事。这牵涉到领导意见分歧问题,说开了会惹麻烦的,尤其对你不利。”
“那当然,那当然。”马师傅感激不尽,一定要孟维周上他家吃中饭,喝几杯。小孟反正是单身,吃食堂,也就不怎么推辞了。
马师傅爱人小荷手脚麻利,飞快地弄好四菜一汤。小孟说:“中午中午,简单点简单点,就喝几杯啤酒吧。”
马师傅笑笑,说:“是简单,是简单,四菜一汤,廉政建设的标准。”
马师傅几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说一声谢谢孟科长,感谢话成了他的下酒菜。小荷也是个里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说:“孟科长年轻有为,前途远大。过几年下县镀金,再上来不又是地委领导?到时候我们小马就给你开车算了,还要你关照哩。”
小孟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小孟何德何能?我与马师傅是好搭档,一起为张书记服务,就要尽好职责,处处为领导着想,处处维护领导形象。就说这回的事,马师傅特别要注意同刘师傅处理好关系。你就只作不知道这件事嘛。这牵涉到张书记同老陶书记的关系,不可大意。”
马师傅很恭谨地听着,连声称是。他已从内心把小孟当做自己的领导了。自此,马师傅对孟维周敬服有加,言听计从。 他对吴秘书长却心里有了一本账,只是奈何不得他是顶头上司。
一桩本来就不存在的事,竟这样被孟维周演绎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让马师傅惶恐了好几日。事情看上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说明孟维周做的工作难度大,马师傅便越心怀感激。这件事多年以后都让孟维周暗自得意,他发现自己搞政治原来天赋不浅。
二十二
孟维周和马杰随张兆林到省里开会,孟马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有天晚上,马师傅实在忍不住了,对孟维周说:“孟科长你向张书记参谋一下,换一个车才行。不买新的,就换1号车也可以。其他城市的书记谁不是皇冠3.o以上的车?谁还坐桑塔纳?这也是领导形象啊。”
孟维周看得出,马杰现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开始耍弄1号车师傅刘平了。他心里难免感叹: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脚。但他不想点破这一层。平心而论,孟维周也希望张书记有个好车,莫说车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脸上也光彩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机们,老是在他和马杰面前调侃,说张书记是著名爱国人士,坐爱国车。
孟维周猜想张书记暂时不会同意买新车的。当上地委书记不到一年,马上急着买新车,这不是张书记的作风。孟维周便说:“张书记同我扯到过这事,买车换车他都不主张。”孟维周有意用了一个“扯”字,一听就知道他同张书记很随便很亲密。春秋笔法,微言大义。
今天孟维周有一种演说的欲望,既然打开了话题,就索性口若悬河了:“马师傅,这些事情是要领导自己做主的,我们不要瞎操心,不然会帮倒忙的,影响领导形象。领导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然美国例外。克林顿一边有人控告他性骚扰、逃兵役、吸毒,他一边仍当着总统。中国就不同,群众的眼睛雪亮的,他们对领导的要求很高。克林顿生在美国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国,凭他那德行,还想当总统?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的意思是说,不论哪里的领导,形象很重要。说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领导要有精神力量,群众要有精神支柱。所以毛泽东同志早就说过,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举个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饱受流离之苦,可他‘每饭必思君恩。’我们现在要问,君王对他何恩之有?可他仍然对皇帝老子心怀感念。忠君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为后人,当然看得真切一些,写诗说,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里他批判地指出,只因皇上沉溺享乐,荒于朝政,才导致安史之乱,使千万百姓像石壕村那对夫妻一样生死别离。这就是精神,是的,精神。精神很重要……“
孟维周眼看自己的演说合不拢口子了,便装着尿急的样子,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精神”,匆匆钻进了卫生间。一边小便一边照着镜子作鬼脸,觉得自己的胡说八道很可笑。并无尿意,半天才挤出几滴,同刚才的演说差不多。唉,自己原来在大学演讲是小有名气的,现在退化了。跟着领导跑,通常只需讲是或好,没有多少讲话的机会。这是一种危机啊!
孟维周躲在厕所里笑话自己,马杰却很佩服他,张口就是古今中外。只恨自己书读少了,听都听不懂。
孟维周同马杰的私人关系似乎越来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维周却一直没有忘记姨父那句教诲: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不过,他对姨父的理论有所发展,他认为同事之间朋友还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设防,不要授人以柄。
过了一段时间,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先生准备给张书记赠送一辆新皇冠轿车,感谢地委和张书记对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张书记不同意,说:“地委怎么可以揩企业的油水?特别是图远这样的私营企业,是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保护。我们不能像有些西方国家那样,接受所谓政治捐赠,这是我们制度不允许的。我们不是那种金钱政治啊!地委不能开这头!”
可舒先生是诚心诚意的,怎么办呢?一来二去推了好几个回合,最后决定,地委坚决不能接受赠送,只作借用。张兆林便有了新的坐骑。
舒先生的诚意,孟维周完全相信。因为舒先生同张书记私交不错。全区众多企业头头当中,只有这位图远的老总被称做舒先生。西州场面上的人只要讲舒先生,谁都知道指的是舒培德。孟维周刚到张兆林身边工作时,就看见舒先生常到张兆林这里走动,猜想他俩的交情已很久了。张兆林对企业的负责人一般都很客气。企业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为他们排忧解难。舒先生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更让张兆林看重。
舒先生的根底,孟维周知之不详,只零零碎碎听到一些片断,像个传奇人物。据说他从小外出闯荡天下,后来成了一家外国公司在中国的商务代表。舒先生几年前到地区来搞投资考察,张兆林接待了他,两人很谈得来。有个小故事,说是张兆林宴请舒先生,服务小姐不慎将一碗汤洒了,张兆林裤子上弄了一块油垢。出这种洋相,张兆林脸上很不好过,严厉批评了服务小姐:“你们服务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国际影响!”舒先生连连摆手:“不难为小姐,不难为小姐,我这个人很随便的,都是中国同胞嘛。”再后来,舒先生不想在外国老板那里干了,自己出来创业,办起了图远公司。孟维周很叹服舒先生的能耐。看看包玉刚、李嘉诚、霍英东、曾宪梓,他们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财佬。舒先生的前程谁能料定?英雄莫问出身啊!
那辆皇冠轿车挂上了5号牌照。也有人建议换上1号,陶老书记反正不太用车。张兆林说:“不必不必!”
张兆林这些细节在孟维周看来,都是成大气的人才具备的。不过,西州人心目中也早已约定俗成,知道现在西州的5相当于原来的1.有人讲了个笑话,说西州街上有人相争,一个怒喝:“你算老几? ”一个答曰:“老子算老五!”
二十三
年底了,照例要组织有关部门到省里去汇报工作。省城到西州,山高路遥,省里的同志很难来一趟。只好自己主动上门汇报,感谢上级领导一年来的支持和关心,请求今后继续予以重视。既然是快到年关了,带点土特产,也是人之常情。省里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领导带队集体上省汇报工作。可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将你拒之门外。远远地赶来也辛苦啊。但是不去的话情况会怎么样呢?还真没人试过。
筹备了好一阵子,马上可以出发了。这天,唐总经理唐半仙跑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后说,祝:“张书记上省城一路顺风。”
张书记笑道:“你是个吉祥人,有你这一句一定顺利的。明天我们上路,时辰上有讲究吗?”
唐半仙回道:“我早给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时过八分准时发车,万事大吉。”
唐半仙走后,张兆林叫来吴秘书长,问: “通知发了没有。”
吴秘书长说:“通知昨天下午就发了。”
张兆林说:“明天我们早点动身,路上怕堵车,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点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饭吧。”
吴秘书长说:“也是,沿途好几处在修路,早点走好。那就补充通知一下。”
孟维周知道改行通知的原因,而吴秘书长并不知道,便很感激张书记对他的信任。最初大家都觉得张兆林很随和,不像陶凡老黑着脸。但张兆林慢慢的也严肃起来了,脸上轻易不会露出笑脸。可他对孟维周倒是较随便,有时还随便得让孟维周不好意思。孟维周早就发现一条规律:张书记一般是同他单独呆着的时候随便,到外地出差的时候更随便。只要有下面领导在场,或是从外面回到地委机关,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张兆林有时也开几句不太雅的玩笑,让人觉得这位领导很贴近群众。但孟维周只是附和着笑笑而已,从不就着张书记的玩笑发挥,也不在任何场合重复他的玩笑。领导同志开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忘情所致,过后说不定会后悔自己失言。这样的玩笑,你敢重复?一句话,领导什么时候都是领导,下级什么时候都是下级。领导同你随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领导随便就是目无官长。千万不要看到领导同你随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赶到地委办公楼会议室。张兆林同陆专员打过招呼,问:“吴秘书长,都到齐了吗?”
吴秘书长说:“差不多了吧。”
张兆林问:“差不多?到底差多少?”
吴秘书长略加迟疑,说:“只差财政局的了。”
陆专员说:“柳韵同志,等等她吧。”
吴秘书长点点头,眼睛不望张兆林,只同别的同志打招呼去。张兆林不做声,大口地吸烟,一张脸没在了浓浓的烟雾里。
六点过五分了,柳韵还没有到。张兆林把头掉向陆专员,说:“我们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后赶来。女同志真叫婆婆妈妈。”
陆专员一边起身,一边还问了句:“不等了?”
张兆林说声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上了车,就六点过七分了。张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维周想想,该带的都带了没有。孟维周作思索状,说:“没有了吧。”他知道张书记是要捱到六点过八分。吴秘书长望着车外,他希望柳韵同志赶上。
六点过八分一到,张兆林说:“走吧。”于是十几辆小车依次开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畅通无阻。下午五时半就赶到省城了。西州地区驻省城办事处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准备。办事处主任袁海请各位领导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维周将张书记的行李放置妥当,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见办事处袁海来了。张书记正在卫生间,孟维周就问:“袁海有事吗?”
袁海附在孟维周耳边,轻声道:“财政局柳局长出事了。”
“啊!”孟维周大吃一惊。
这时,张书记出来了。“小袁坐吧。”
袁海唉了几声,却不坐下。等张书记坐到沙发上以后,袁海低沉着嗓子,说:“张书记,报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么事,说吧。”张兆林不太在意的样子。
“柳局长路上出事了。”
“什么?什么事什么事?”张书记仰起头,眼睛睁得老大。
“翻车了。”袁海说。
“啊?人没事吗?人没事吗?”张书记猛地站了起来。
“我是中午接到的电话。都不幸那个了,还有预算科长和司机,三个人都那个了,唉!”
张书记不停地摇头,在房内来回走动。这时陆专员和吴秘书长来了,站在一边不动。看样子袁海早已告诉他们了。谁也不讲话,都看着张书记在不安地走动。
过了会儿,陆专员说:“你看你看,谁想到会有这事。”
张书记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指指另一张沙发,示意陆专员也坐下。
张书记沉痛地说道:“我有责任啊!”
吴秘书长说:“哪里哪里。要怪我们办公室时间要求讲得不严。”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办事处本来准备了几瓶好酒,给各位领导洗尘。张兆林挥挥手,酒就撤下了。吃过晚饭,陆专员、吴秘书长、办事处袁海到张书记房间坐了一会儿。孟维周不知该进该退。张兆林说:“小孟坐嘛。”孟维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开始议论这件事。吴秘书长说:“柳韵这样有能力的年轻女干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岁吧。”
“今年十月份满三十七。”张兆林说完,又补了一句,“碰巧她好几次生日都是同我们在外面出差过的,印象较深。”
大家感叹好一会儿,张兆林交待袁海:“你再挂个电话回去,了解一下详情,等会儿告诉我。并请转告他们三位家属,我同陆专员后天回来,再去慰问他们。”
出了这事,大家都没心情聊天,陆专员就说: “兆林同志您早点儿休息吧。” 张兆林摇摇头,又摆摆手,大家就告辞了。
袁海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顺利。弄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清情况。出事地点是西州地委出来后七十公里处,因为车速太快,在拐弯处掉进山崖下面。出事时间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点多才被人发现。人早都没有一丝热气了。
袁海犹豫一阵,还是敲了张兆林的门。 张兆林还没有睡,一脸凄容。整个房子烟雾缭绕。他静静地听完袁海的汇报,只轻轻挥了挥手。袁海退了出来。
马杰睡在床上,想着柳韵翻车的事,说:“她那个司机平时很稳重的。”
孟维周说: “今天可能是追我们吧,谁知道呢?”
马杰说:“他妈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听说物资公司唐总懂这个,今后出门,都请他算算。”
孟维周说:“你真会开玩笑,张书记会信这一套?共产党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啊!”
孟维周对马杰总留有一手。下基层出差,晚上他同张书记一道打扑克,喝消夜酒,马杰至今不知道,总以为他们晚上办什么大事。孟维周知道,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处多多。别人对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则是理应保密的,像刚才说的,让人知道张书记信迷信怎么行?
马杰自觉讲得不得体,立即点头说:“那也是,那也是。当领导的,相信科学。”
孟维周本来不太相信唐半仙那套鬼把戏的,可今天的事说起来也有点神。柳局长若是也赶在六时八分出发,兴许不会有事?也难怪张书记有些相信。美国和俄罗斯的科学都比我们发达,可是据说他们的总统都相信占星术,专门雇请大师卜问国家大事。这怎么说?未知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不要怀疑自己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家都集中到办事处会议室,恭候有关部门领导的到来。汇报会时间定在上午九时开始。请柬早发出去了,昨天办事处又分别打电话请了一次。整个汇报活动的大体安排是,先开个全面汇报会,再由各部门分头对☐活动,张兆林同陆专员再拜访几位省里领导。现在不幸出了柳韵的事,陆专员找张书记研究了,总体安排原则上不变,只把走访省里领导的时间压缩一下,争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万一搞不完,下次再来。明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往回赶,吴秘书长留下来负责。
大家正在会议室喝着茶,办事处接到省信访局电话,地区有几家困难企业的工人代表到省里集体上访来了,说他们半年没有领工资了,生活无着落。一共三十多个,怎么也劝不走,影响很不好。信访局的同志说:“我们已给你们地委办打了电话,现在问题是人不肯散,请办事处派人去协助做一下工作。”
袁海把这个情况一汇报,张书记和陆专员都很恼火。陆专员嚷道:“这些人,我们来卖香油,他们来泼大粪!”
张书记看看表,都八点二十多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处理。不然省里有关部门的同志来了,大家脸上不好过的。张书记说:“时间不等人了,我先讲个意见,大家看怎么样,总的原则是两个‘一定’,工人群众的生活困难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煽动工人闹事的个别人一定要严厉追究。银行同志在这里,马上挂电话回去交待家里,先贷款发放职工基本生活费,花钱买稳定。吴秘书长同经委、办事处的同志马上去把人劝回。要买好火车票,送他们上车才算数。还得派人护送,不能让他们半路上又下车回来了!”
大家同意这个意见。安排停当,时间也差不多了。吴秘书长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门的同志陆续到来。
汇报会的气氛很好。省里同志说,西州地区这几年发展很快,他们十分满意,一致表示将一如既往予以支持。
中午设便宴招待。张兆林同陆专员举着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维周紧随其后打招呼。但张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表示有意见了,说:“你张书记的酒量谁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个表现?”陆专员忙解释说:“张书记这几天状况欠佳,饶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干。”
陆专员一桌一桌解释着,基本可以过关。可是工商银行的胡行长不依,他仍记着当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过,就由孟维周代喝了。宴毕,欢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后,吴秘书长才赶了回来,精疲力竭的样子。吴秘书长说:“人总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难做了。”
张兆林说:“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陆专员出去活动,你就不去了,挂个电话回去,把我们上午研究的意见同在家的几位领导衔接一下,要马上落实。”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匆匆踏上归程。平时跑长途,张兆林喜欢听听音乐。可是这次,马杰照例开了音乐,张兆林沉着嗓子说:“关了吧。”
张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对柳韵一定心怀负疚,或者有更复杂的心情吧。孟维周在柳韵的追悼会上隐隐感觉到些什么。致悼词的是陆专员,张书记只做了不到三分钟的简短发言。短短几句话,用词朴素,字字真切,感人至深。像这样的追悼会,孟维周跟随张兆林参加过多次。他见张兆林往往只是礼节性的肃穆,不会大悲过恸。也不是什么冷漠或虚伪,人之常情罢了。倒是通常说的因为谁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为力量,完全是客套话了。可是这一次不同,孟维周看出张书记真的很悲痛。张书记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畅快,孟维周却是劝慰不得的,只做视而不见。
二十四
张兆林问孟维周:“刘禹锡有首诗,说什么什么桃千树,尽是什么刘郎栽,读过没有?”孟维周早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没有读过。”原来,张兆林终于开始调整人事了。孟维周听说,陶老书记对前段县处级领导班子调整有些看法。几位对安排不满意的原县委书记和部门领导牢骚满腹,有的跑到陶老那里诉苦。如南县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党校任校长,气得骂娘:“他妈的张兆林太会玩人了。刚上去时,到处安抚人心,让大家都觉得张书记待自己不错,把自己当做他的心腹。事实上到底谁是心腹?只有他姓张的心中有数。好了,现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来陶书记培养的全部靠边站!”陶老不准他们乱说。这些人一乱说,难免让人误会是陶凡在操纵。中国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后,从卡特一直批评到里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碍哪位在位总统的威信,也不妨碍他自己死后享受国葬。中国国情不同哪!但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几句,他也只是安慰他们一下,不作什么评价。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几个人在场,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干部调整问题。陶凡摇摇手,说,不要议论这事,不要议论这事。接着随口念出了两句诗,说是刘禹锡的。在座的听不明白,却感觉到可能同人事问题有关。不知谁给传了出来,但传得不全。孟维周听到后,对那诗有点印象,但也记不清了。回去一翻书,方知原文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说的是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后,应召回到京师,见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贵。刘禹锡有感到此,作诗讥讽。孟维周明白了这个曲直,当然说没有读过这诗,省得惹麻烦。有些事是要装聋作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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