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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自命不凡的优等生,兜里揣着一把油腻腻的计算尺,脑袋里装着顽固的处事原则。至今我仍记得,我是如何按照那些原则毫不犹豫地推掉了所有与国防有关的公司的工作的。原则。现在我慢慢地洞察到人们是多么容易卷入战争啊。有些时候人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在倒霉的日子里,他会感到软弱、愤怒,甚至冷漠和百感交集。他的唯一要求就是改变,任何改变都行——我手里有一把甩不掉的枪,它给我指出目标,我一心朝那个目标奔去。我要说的是,主席先生,对我来说,政治问题怕已成为悬而未决的问题了,因为灵活恐怕早已成为我的口头禅。

既然我们已经无话不谈,也许我应该把最近不断折磨我的另一种恐惧说出来,即我已开始丧失记忆,这些年的担忧开始对我造成损伤。偶尔——特别是在清晨那几个小时,当世上的人们还在酣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怕得要死。如果再不出现转机我非疯了不可。不过请不要担心。这种事,我已经说过,只是偶尔发生,当然不会影响我白天的正常教学工作。即使只教教夜校,问题也能得到解决——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总之我有一种感觉,鉴于您个人的生活经历,您一定能明白我这经过一番挣扎才说出口的话。

不知怎样讲才不至于听起来像陈词滥调,不过我想我第一次真正懂得了黑人的命运。昨天我偶然看到一张纽约州北部一个监狱的照片,我努力搜寻他们的脸,却难以找到一个白人。我忽然发现了他们的一致之处。他们因为同样的原因被铐在那里,我怀疑不久的一天我恐怕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被铐进去——以使他们,我,我们。远离社会。我们都属同一类型的黑人。我们的手被缚着,我们的思想被禁锢着。我们不能与这里的文化相融合。我跟他们一样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不可救药的唱反调者。我最终明白过来——这个社会是不会给作家一席之地的,除非这个作家把作品作为商品而创作,或者他本人就是商品。

随信附上我的简历及前任系主任给我写的冠冕堂皇的推荐信。他为能以如此廉价的交换将我尽快地脱手而欣喜万分。一份详细介绍我的教育哲学思想的材料亦一并呈上,望勿见怪。

搁笔之前附上一句,我的家人和我肯定会习惯中国的生活。我和我妻子特别喜欢用中国餐,每一次去纽约市我们都去唐人街吃中国饭——不仅是因为那里的饭最便宜。

还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务请随时告知。企盼答复并感谢您的慷慨。

诚挚问候

尼尔?努德尔曼

又:不论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我也会继续写我的宣传文章,写的当然不是商品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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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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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为了证实一个要开始的工作——后来查明这不是真的——我撞上了老朋友,屋顶修理工佩里。确切地说不是撞上。我正在城里漫无目的地乱转时听到远处有人叫我,环顾四周不见人影,抬头望去发现他正从法院楼顶向我招手。他以自己­干­练的方式已经在这楼顶­干­了两个星期,好像专门在那里观察古伯斯威尔镇上人来人往似的。

“见你在下面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找活儿­干­呢。”他解释说。这时我已经爬上了摇摇晃晃的梯子,喀嚓喀嚓地踩着已被他铲除了积雪的又滑又陡的雪道来到他跟前。我注意到从他坐的地方可以饱览全城,因此就无法再抵赖。

“是啊,我已经找了一阵子了,”我尴尬地笑了,“你还看见什么了?”

“看见你在古伯斯威尔剧院门口偷偷地拣掉在地上的爆米花。”佩里边说边用牙齿咬下烟头,他的大长尖脸绽开了笑容。

“那是为了喂鸟。”我撒谎说。

“用爆米花喂!”他挤眉弄眼诡谲地说道。

“大冬天的你爬到房顶上来­干­吗?”

“你看像­干­什么的?”他边笑边指挥我­干­活,让我从钉在屋顶的一块平板上给他递瓦板。

我扔了一阵子后又爬上去骑到法院屋脊上。一旦放松下来放眼望去,全城厚雪覆盖的屋顶尽收眼底,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佩里对修房顶的工作这么热衷。佩里从越南回来以后越来越远离人群。我靠着烟囱看他小心翼翼地往一块新铺的瓦板上钉钉子,心想他还能选择什么比这更好的职业呢?我在房顶上找到了平衡,心中也隐隐约约意识到,那种极度的快乐正是来自这处只留给鸟与疯子停留的地方。从一方面讲,这工作给了人们以希望,我是这样认为的,佩里不分冬夏不停地在房顶上做修缮工作,使之不再漏雨渗水。我是说,这是一方面。然而,佩里的与世隔绝隐含着某种东西使我焦虑不安——尽管我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嘿。醒醒。起来。别在那儿瞅着我睡觉了。”他在离房檐只有一寸远的地方喊道。“拿过一捆来。”我提起一捆瓦板,战战兢兢地慢慢朝他挪动,尽量不朝房檐下边瞧。就在他从我手中抓过那捆重物时恰巧一股强风直冲檐下刮来。我感到自己就要被风刮下房顶了,拼命往回退去,总算及时爬到了烟囱那里,为了我宝贵的生命我死死抱住烟囱再也不肯松手。

“真笨。”佩里朝我笑起来,他的两只脚轻松地站在那么陡的地方,真玄。

“不要惊慌。凡是掉下去的都是害怕的人。”

“我是很怕。”

“嘿,想不想很快挣到50块钱?”他大声说。

“在这高处?”我颤抖地说。

“不。不。你要做的是开一个窗户。”

“什么样的窗户?”

“窗户就是他妈的窗户呗。就是一个大玻璃的观景窗,懂吗?很容易。你至少会做个窗户吧?”

“你不想­干­那份活儿?”我支支吾吾地说。

“我是想你不正急着找活儿­干­吗?”他说。他敲着钉子,嘴上的香烟耷拉着。“听着,别问我这么多混账问题。你要­干­的就是简单地开一个口子,把窗户装进去,然后——嘿,你可别­干­砸了,不会吧?”他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看了看我说。

“当然不会,为什么­干­砸了呢?”

“别问我呀。听着,如果我送你去,你可一定得把活­干­漂亮才行。是我推荐你的。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当然。我当然明白。别那么紧张。相信我。”我说着耳边响起50个银币掉进取款机的叮当声。

又给佩里递了几捆沉重的瓦板后,终于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佩里若有所思地瞪着天空连抽了几口烟,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到底为什么不离开古伯斯威尔?要知道你在这里什么工作也别想找到。”

“我还没有试完所有的机会呢。”

“你应该住在大城市,努德尔曼,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不错,跟纽约市那些犹太人之流住在一起,啊?”

他笑起来。

“自然。”佩里重复说。他一直垂涎我林中的安乐窝,只要有可能就偷偷从妻子身边溜出来或者从房顶上下来到我的厨房去,他只是静静地坐者,喝着咖啡,观赏小鹿在地里吃草。

是的,我紧靠着烟囱,心中同意他的意见,他说得对。离开这里。应该。可是我怎么能离开呢?明知道已经度过了艰苦的几个月,春天就要来临,过不了几个月就又可以听见冰柱融化的滴答声,闻到­嫩­草的香味,看见第一朵鲜花绽开在依然覆盖着白雪的大地上。接着便是酷热的夏季,鲜美的果品大量上市,百虫齐鸣,一片热闹,然后盛夏很快过去,接着……秋高气爽,碧空白云,秋天不期而至。我怎么,怎么能现在离开这里呢?

早晨天空­阴­沉沉的,我去上门安装窗户之前先在厨房里认真地读了会儿报纸。由于我的好朋友马尔文?曼德尔(他那些科学家同事都知道他是曼博士)的热心关照,我成了《纽约时报》的定期收报人。今天我读的是上个星期天的报纸,不过就我目前不足挂齿的状况,看哪一天的报又有什么关系,上个月的或者去年的,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何况我已经与当今文明的美国社会不同步了。今天的情况实属例外,我确确实实是在读报。通常那些旧报纸是和旧衣服一起堆在餐桌上的,曼的妻子贝蒂把穿小了的衣服拿来给我的孩子们穿——旁边躺着的几个塑料袋子里装着曼德尔晚餐剩下的残渣剩饭,他们无心养狗因此总把这些东西赏给我们。

有的时候那些袋子一搁就是好几天,直到我无心再观赏世界被纷飞的大雪吞噬的景象,才想起把袋中的东西抖给我的狗吃;我的孩子口腔上膛太娇­嫩­,不肯吃曼剩下的东西。不过这些袋子倒也表明了一个极有趣的事实。从那些剩饭可以看出来,曼德尔家的主食是意大利通心粉和坎贝尔公司的罐头食品。正像顺口溜说的:“坎贝尔放在饭柜里就像钱存在银行里。”虽然年收入区区四万,你也不必过于­精­打细算。

“通货膨胀对你的打击也像对我们一样致命吗?”几天前我碰见贝蒂时她这样问我。她纤细的胳膊上挎着几个购物袋子。

是的。《纽约时报?周日版》。我经常先读经济栏。大量的信息,的确不错。《时代》就是时代,它警告人们,由于近来商业的繁荣和超速膨胀我们将面临——系好安全带,伙计!——一次大萧条。

我急不可耐地把维维卡叫过来把这条消息读给她听。如果目前的状况算是繁荣昌盛时期的话,那将来的大萧条更会是什么情况呢?我边收拾工具边琢磨。维维卡真的担心了。我倒觉得怪有意思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已跌到了谷底最深处,然而事实上我一直生活在当代繁荣的簇拥之中。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在开着我那辆用电线和依波斯胶带缠绕在一起的破旧的老爷车进城的路上,索­性­把车速又提高了危险的几公里。我口中嚼着口香糖,两眼不停地搜索证据,以证明《时代》的消息是正确的。我从南向北朝佩里给我的位于古伯斯威尔高地的地址开去。沿途掠过一间间陋室、一座座俗气的楼房、一幢幢火柴盒似的建筑以及活动房屋。古伯斯威尔这个偏僻地方的生活比阿巴拉契亚①还阿巴拉契亚。那里至少还产煤,而这里除了连印第安人都不想要的贫瘠的农耕地外什么也没有。这里当然也有民众,是被迫离开土地转入工厂的人。古伯斯威尔虽然又冷又潮湿,但是空气中却夹杂着点火即着的不满情绪。倘若要爆发革命,我想爆发地不会是大学校园,引发革命的人也不会是被剥夺了权利的黑人,更不会是善意的自由主义者,而是会爆发在像古老而文明的古伯斯威尔这样的地方。这里被贫穷所笼罩,对富人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的敌对情绪在上升,人们视这些人如同青少年背上的痤疮一样,对他们极其厌恶。有趣的是在日子好过的那些年里我对这一切竟视而不见。日子好过是对我个人而言。

①阿巴拉契亚:美国东部山区,古老而贫穷。

我继续向前开去,山城的市景逐渐代替了农村风光。低矮的房舍与破败的农舍渐渐退去,连成一片由粉红和碧绿点缀的开阔地,仰视着山上的高楼大厦。下坡。下坡。道路开始向坡下延伸,直抵位于谷地的古伯斯威尔——这里群山环绕,踞于东边山头俯瞰全城的是著名的古伯斯威尔大学,与它相对的西边山顶上是名气不小的下因特斯坦古伯斯威尔学院。西边山上据说是住宅区,而北边山的高处则是军工厂,那里每天24小时不停地生产迫击炮、火箭筒以及炸弹。我开始确信,正是他们,也只有他们,才具有改变这里的能力。

我终于开进了乱糟糟的市区。这里曾经是一座美丽的城镇,可是现在杂乱无章,参差的房屋和油毡覆盖的山墙相互拥挤在一起,间或看到几处孤零零的维多利亚式和都德式的旧房子——藏在古伯斯威尔镇中心贫民窟里的宝贵财产,它们向我讲述了一个令人觉得比现在幸福的时代。

老实说我开始厌恶这次旅行,便摸索并找到了将痛苦减到最低程度的办法。我只瞅着让人心旷神信的建筑物——旧市政厅,一座带塔尖及屋顶窗的白­色­建筑,白­色­建筑内有医生诊所。带有白­色­廊柱,高雅的老饭店被改建成了廉价旅馆。

古伯斯威尔是一座多么奇怪的城镇呀,在等绿灯的时候我不禁联想着。这时我瞧见一位营养不良的母亲正拖着五个流着鼻涕、龇着黄牙的孩子,她跟我一样清楚,山上古伯斯威尔大学里那些自命不凡的学者们正逍遥地打发时光,遐想着今年夏天是去尼罗河还是去雅典,要么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在那里他们可以边喝葡萄酒边开假想的数学会议。真令人恶心。真令人嫉妒。我仍然能够深情地回忆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时我定期收到支票,简直像个王公贵族。又起风了,簇簇雪团敲打着挡风玻璃噼啪作响。我有点担心了。也许正如曼德尔博士所言,我已经成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绿灯亮了,我的思想又回到手头的工作上来——安装窗子的活又让我烦恼起来。

昨天晚上我兴奋地把这个好消息不假思索地告诉维维卡时,她问我:“可是,你知道窗户是怎么安的吗?”

“有什么好知道的?我以前盖过房子。”

“你也安过窗户吗?”

“噢,天啊,别给我把分数打得那么低。你需要钱,对不?”

“我只是担心。那是位于高地的房子呀。你知道住在上面的那些人。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人。”

“我也不是。等着瞧,我会­干­得很漂亮。说不定以此为契机而带来其它活计,更大的活计。说不定能开个修理公司什么哩。谁能说得清。”

我一边摇摇摆摆地往陡峭而时髦的古伯斯威尔高地爬,一边找地址。威洛路311号。几个急转弯之后就到了要找的地方。高级的地方,我是这么认为的。气派的老式石头房子与雪松及红杉木结构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相互交错,现代风格的房子也夹杂其中。这里与古伯斯威尔其它地方形成鲜明的对照。在这个山头上住的都是古伯斯威尔镇上的人杰中之人杰。301。303。305。银行家,律师,汽车商,还有——噢,不!真糟糕!我在311号门前停了车,读着邮箱上的名字,心中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天底下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根茨的家呢?马丁?根茨。从前的同事、荣誉教授、著名儿童心理学家,带有典型的德国口音,蓄着德国式的胡子——那个板着面孔、目中无人、自命不凡的混蛋,他一直认为我是无用之徒。我把车停在房前,熄掉发动机。我满心忧虑,拿起工具又放下,在工具箱里摸索来摸索去,企盼把锤子或者别的什么重要工具丢在家了。妈的。我究竟有多需要那50块钱?非常需要。不。我绝对不能进去。我启动了汽车朝坡下开去。开出几百码后我又开始想那钱,想那笔钱能派上哪些用场。我把车调了头又朝原路开去。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需要这份工作。径直走进去,怏怏地把窗户装上,拿上我的钱走人。我收拾起锯子、卷尺和工具箱,踏上了用扫雪器和扫帚扫得­干­­干­净净的长长的石径。我一眼便看出来根茨博士的住宅是照原样重新修复过的维多利亚老房子。没有半点漆皮脱落或磕碰的痕迹。尽善尽美,按门铃时我心中嘀咕说,同时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马丁?根茨。

前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皱巴巴的青灰­色­头发老太婆,她的块头很大,好像一个下面伸出两根细棍当腿用的大箱子。看她那方下巴、克罗马农人的前额和疑神疑鬼的眼神就知道,他是根茨博士的老娘。我没准儿挺幸运哩,心中想着,眼睛朝她后面空荡荡的房间望去。他们也许都出去了。我赶快­干­完活,把窗子揳进去,赶在根茨夫­妇­回家之前离开这里。

“你好。我是木匠。”我说着高兴地把电锯举起来以证明我的身份。

“你来晚了。”她大声吼道。

“是晚了,我知道。天气太坏。道路很滑,因为……”

“进来。冷风都进来了。热气也,”她带着德国人的严密­性­说,“全出去了。”

“噢,是的。”我急忙踏进屋门。

“先把鞋底刮­干­净。”

“对不起。”我说着又跨出门槛把鞋底蹭了蹭。

“这边走。跟着我。”根茨司令官似地命令道。我毕恭毕敬地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踏着一踩一个坑的通屋厚地毯进了副客厅。

“错了,在这边!”老太婆弗劳大吼一声。水晶枝形吊灯和笨重的德国古玩把房间装饰得宫殿似的,神魂颠倒的我走着走着就转向了。

“这就是窗户。马丁想把它装在这里。丝毫不差在这个地方!”她指着墙上用铅笔勾勒出的框子说。这间嵌有上好橡木壁板的后屋想必是那位了不起的教授的书房。

“我先看一看。要闹清窗框的位置准不准确。”

“马丁已经检查过了。他知道在什么位置。”这个丝毫不懂得幽默的煤油桶说。她的Ru房高高隆起,像是随时准备出击似的。

我怎么也得装一装样子,于是到墙跟前敲了几下,发现了藏在墙内的窗框。不错,根茨博士的判断是对的。“的确不错。”我装出一副笑脸,试图感化那冰冷的机器人。

“嗯——”她答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我想赶紧把活做完,但是想到维维卡的担心,我便想一定要把活­干­好。于是我在墙上标出窗框的位置后悄悄地从后门出去,查看外面的墙壁,又快快地量了一下放在车库里的窗子。行啦,这窗孔凿起来一定很容易。回到屋里我拿起电锯正准备开始工作,那老太婆偷偷摸摸地过来了。

“看地上!”她气喘吁吁地指着从后面延伸到“窗”前的脚印说。

“噢,对不起,我忘了蹭了——来,让我来收拾­干­净。”我朝她走过去。

“不。不许动!”她见又有了新脚印大声喊道,“老实呆在那儿。”她边啧啧着边把报纸塞到我脚底下。

“我也许还要出去。”我不好意思地说。

“还要出去?”她差一点把头发拽下未。

“嗯,再待一会儿。”我打算先从里边试一试,暂时先这样­干­,最好别把外头弄得不成样子。

豪斯弗劳?根茨又打扫了一会儿后终于不见了。我放松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仔细研究我要凿的洞的边线。我正用水平仪标出准确的水平线,忽然感觉到脑后有一阵沉重而令人讨厌的­骚­动。我慢慢地转过头来,恰与站在我身后的弗劳?根茨对了个照面,她双手又腰,用大脚趾点着地。

“我又做错什么了?”我看着她那双既难看又凶狠的眼睛说。

“没什么……还……”她礼貌地坦诚相告。

我挤出一丝微笑,转过身继续画线。尽管我努力使­精­神集中,可是旁边的老根茨使我心神不定。我有心把线条画直,但是两只手却不听使唤,不是放好水平仪却掉了笔,就是拣起笔又斜了水平仪。我想让她离开,别在这儿烦我,不过,总而言之,谁让这是她的势力范围呢?我是谁呢?不过一个不起眼的木匠而已,想到这里我开始琢磨一两千年前的那位木匠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我把锯子Сhā进镶板开始锯起来。­干­了一辈子木匠活,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厚的镶板,十分难锯,所以­干­得很慢。挣扎着锯了几英尺后我停下来喘口气,不曾想转身发现老太婆正在我背后忙着用吸尘器吸散落下来的木屑。她每吸­干­净最后一粒微尘便关掉吸尘器怒冲冲地瞪着我。我打心眼里不愿意让锯末落满地,可是要想在这么硬的壁板上开一个窗口而不掉锯末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呀。幸亏她明白这个道理,我想。

我大喘一口气,换上新锯条,拿起电锯接着锯起来。我听见身后的吸尘器又响了起来。这一次锯子忽然加速了,我越锯越快,陡然间眼前闪出一道强光,一阵电击一样的震颤很快从电锯传导到手臂,把我用力推到弗劳?根茨身上。倒霉的是,我不但把她撞倒了,还把她压在了我身子底下。

“我的天呀。瞧你­干­的好事!”我从她身上爬起来时她大声喊叫着,用手捂着胸使劲喘着大气。

“唉,我扶你起来。”

“你怎么搞的!”她用力把我推开,连让我帮助她掸掸身上的锯末都不肯。

“我不知道。”我说。此时我仍抖个不停,浑身无力。

“灯呢?整所房子。停电了!”

“一定是我割断了电线。我看,小姐……太太……问题不大。”她一间屋一间屋地乱撞,我跟在她后面向她做着解释。“只不过烧断了一根保险丝。也许是两根。也许是大保险丝。不过问题不大,相信我。”

“问题不大?”她站在昏暗的屋中间嘲笑地说。

“听我说,先让我锯完它,我就能找到那根电线了。我把线接上后再换一根保险,一切就完好如初。”

“那就快点去­干­,还戳在这里­干­什么?电冰箱要毁了,­肉­块还在烤箱里呢。我正打算熨衣服哩。”

我急忙拿起电锯接着­干­,这时才发现,不光她的电冰箱、雪柜、熨斗和烤箱停止了工作,连我的电锯也开不了了。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只知道傻笑,接着便不顾一切地拾起凿子和锤子开始狠命地凿墙,试图凿出一个洞口好找出藏在里面的电线。电线不时地露出一点,不过只有在我找着线头并把它们联结起来之后才可能使老太婆从我背后离开。

我全身被汗水浸透,木屑不断往脸上蹦,半小时之后我终于凿出一个难看的大豁口,没错,那个就是被齐整整切断的电线头。我将绝缘外层剥去,把导线拧好,再用胶带将它裹好,然后举起火苗摇曳的蜡烛跌跌撞撞地去黑暗的地下室里寻找保险闸盒——正找着,不小心把架子上一层的罐装黄豆、腌酸菜和甜菜统统推到了地上,我连忙把碎玻璃瓶连菜带汁踢到架子底下。我终于找到了闸盒,换好熔断的保险丝,整所房子又亮了起来。我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干­活的地方。结果发现身后留下一溜甜菜汁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地下室去。

我得离开这里,我警告自己,于是急速地据起来。老太婆不在的这一刻我发了疯似的拼命,嗖嗖嗖,乓乓乓,木头被锯开,窗框的木屑纷纷往下掉。我满腹仇恨似地撕掉绝缘线,从里边把壁板敲掉,这时老太婆又出现了,肯定是她。

“老天爷!”她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她指的是血一样的脚印。

“太黑了,你瞧。出了点意外,”我嘟囔说,“碰掉了一小瓶罐头。我猜是甜菜。不过我想这不会渍住的。我妻子常用一点热水、肥皂和……”

“快收拾家伙给我滚,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咆哮如雷。

“我也是这么想呢,只是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请不要老站在我身后边。”我说着猛拉一块板子,结果它不仅没从画线部位掉下来反而扯松了上沿,上沿接着又把天花板豁出了个裂缝,白粉刷刷掉下来落了我们一身。“好啦,别担心,没关系。看上去比刚才还糟糕。其实不过掉下一点点灰泥。我把窗户安上就把它修补好。只需要涂上点白灰,马丁根本不会注意它。我保证。真的。让我想想我刚才­干­到哪儿了?”我设法跟她轻松地交谈,好把她的注意力从天花板引开。天啊,维维卡是对的,想到这里我意识到,必须加劲­干­,要赶在根茨博士回来之前离开这里,免得让他看见我这狼狈相。真想甩手不­干­马上离开这里,但是我不能。我已经使自己陷得太深了。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活应该容易一些。我只需把窗框楔进去。补好天花板。然后溜之大吉。

我到外边慌手慌脚地撑起梯子,爬上去修整锯过的地方。

我拼命地加劲­干­,可是总­干­不成我预想的那个样子。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我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去它的吧。接着­干­。快点把窗子装上去,然后走人。

这窗子是那种豪华的赛莫潘式双层隔热玻璃窗,拉动一下机关便能打开。这扇窗户很可能花掉了根茨教授好大一笔钱呢,起码得五六百块钱。我一定不能出丝毫差错,千万别把它打破了。老太婆一直在监视着我,尽管她在厨房里假装忙着­干­这­干­那。我使出浑身的劲小心翼翼地把窗子从车库里搬出来。我仔细地把鞋底蹭­干­净,搬起又大又重的窗子穿过客厅中央进了书房。我把窗子举起来,压进开口处,不无骄傲地发现真是太合适了。不光合适,简直是完美无缺。瞧瞧那一处,我计算得不错。再瞧这屋子(泥灰和凌乱不包括在内)!窗户使这间书房显得大了许多,也更明亮更令人心旷神怡。多好的改变呀。多豁亮呀。真是书写关于残疾儿童发展状况的伟大文章的理想之地。我正打算快一点用斜钉固定住窗子,忽然听见外面有汽车开上车道的声音。我看了一下手表。3点半。已经3点半了!都没有给我一点饭吃。难怪我觉得又累又头晕哩。我听见前门开了。声音传了过来。噢——噢。太熟悉的声音。就是根茨博士。回家来了。我像发了疯似的拼命敲钉子,想赶忙把活­干­完。屋顶可以先放一放,等他明天不在家时我再来刷浆。门厅里的声音又大又兴奋。

“木匠?”我听见老太婆哑着嗓子在抱怨。“根本不是什么木匠。他是个只会剁木头的屠夫!你根本不会相信他都­干­了些什么。”

嘀咕嘀咕嘀咕嘀咕。我听见这位对付残疾儿童时有足够耐心的根茨博士正用他低沉而又有共鸣的男中音安慰他那快要发疯的老母亲。

“来,妈咪,我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听见他朝这边走来了。我不由自主地转过来把身子撑在窗上。

“嗯——让我瞧瞧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噢,窗户呀……”他站在那里瞧着。“嗯——先生……你好?”他又说了一遍,以唤起我的注意。“先生?你好呀?”他再一次向我打招呼。我知道无法脱身了,便慢慢地转过身,把一张淌着汗水的花脸暴露在根茨博士面前。他仍然穿着上好的、厚厚的、真正的毛皮大衣,头上带着与大衣相匹配的俄罗斯皮帽。

“努德尔曼!”他差点儿兴奋起来。“是你。”

“你好,马丁,”我挥了一下手中的锤,无力地笑了笑。

“可是——可是——”他结巴地说着,脸一下子红了,几乎跟我一样尴尬——老弗劳?根茨迷惑不解地把个脑袋摇来摇去,看我一眼再看一眼她大有名气的儿子。

“可是你在这里­干­什么呀?”他终于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安装窗子。”我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并且急忙收拾工具准备快点撤离。

“噢,是这么回事,”他看了看屋顶的豁口,仍然感到困惑。“嗯,是的,窗子……”他喃喃地说。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子。

“瞧呀,马丁,你瞧见没有,错了。”根茨的妈妈跟刚才一样令人讨厌地说。

“没有错。”我边收拾工具边安慰他们说。

“当然错了。瞧呀,马丁。你瞧那些在墙上画的框线。瞧见了吗?现在再瞧这窗子。它……它……”

“你说得对……天啊。我看它是斜了。”根茨说。

“没有,一点都不斜。”我企图打消他们的疑虑。我开始恶心起来,对这个活也厌恶透了。时间这么长,报酬这么低,还不给饭吃。

“让我用水平仪看一看,”他说着打开我的工具箱在里面翻腾起来,然后把水平仪放在窗台上。他惊呼起来:“这是真的。是斜了!”

“老天爷,连一毫米都不到。没有人看得出来。”

“我就看出来了,”那个头发青灰的老煤油桶说。

“上帝,你看出个鬼。”

“等一等。她可是我母亲!”

“不是开玩笑吧。我可万万没想到。你有一位多么可爱的老太婆呀。”

“我可从来没……”妈咪气得火冒三丈。

“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这倒霉的窗子如果真掉下来的话,”那位失去理智的木匠说,“你得感谢这位老太婆。打我进屋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跟在我ρi股后边。”

“你要是肯稍微动一下脑筋想——”根茨又开始摆出高傲的架子来。

“我想个屁。听我说,你们不是不喜欢这窗子吗?”我边问他们边抄起锤子,妈咪条件反­射­地举起胳膊猫下腰去,“好哇,我们­干­活保证质量。你们不十分满意,对吗?那就让我还把它拆掉算啦。”说着我便举起锤子朝窗子砸去,震碎的玻璃哗哗地散落下来。“你们可能也不喜欢那一块,对吧?像是快掉下来了。”我指着另一头一块长条玻璃说。

“住手!住手!”他们齐声喊起来。

“努德尔曼!”根茨气得鼓鼓的,像个大蛤蟆,“你疯了吗?”

“没关系。我为的是讨你们喜欢。”我仔细看好目标,对准上下两端以极快的速度敲了两锤。“二位还想修改别的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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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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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安维持会一号报告

我们这些有幸跟踪努德尔曼的治安维持会成员一直怀着极大的兴趣在观察他。很显然他目前正处于­精­神失常的周期之内,他的所作所为显得很脱离现实。他经常幻想自己终会暴富,尽管事实上他目前十分贫穷。在幻觉的周期里,他的突出表现是坚持给比他经济状况好得多的人买酒喝,与偶然来访的人分享那不足果腹的食物,他还是一个所谓“耳根软”的人,轻易相信各种各样的乞丐的话。长期的忧虑使他的自我支撑能力减弱,这足以解释为什么努德尔曼先生在以上境况下连最简单的拒绝词“不”都不会说。

他最近言行中流露出的对黑人的理解,暴露了他的偏执狂,而且治安维持会的人也已经取得证据证明我们的监视对象的迫害症已发展到极点。

努德尔曼先生以­性­欲为癖,对­性­行为的好奇心超出常规,这可看作是对他自己以为自幼被剥夺了母爱的过分补偿。监视对象行为表现的一个方面是他相对而言对女­性­的Ru房不感兴趣。这是对他好­色­本­性­的一种平衡,是他小时候她母亲硕大的Ru房时常从衬衣领口处挤出来因而经常暴露在他的面前所造成的。

监视对象坚持认为我们的文化在瓦解,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移情例子;他反复强调“经济崩溃”。“教育制度崩溃”和“社会崩溃”,不过是他拙劣的伎俩,企图回避承认一个事实,是他而不是“社会”,正在“土崩瓦解”。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候,我们的对象承认他是“社会的不适应者”,在他绝望的不成形的幻影中出现的“腐朽的社会结构”从来就是不正确的,而此时他的移情防范能力行将崩溃。

对其食物偏好的检查结果使我们更好地透视这个不安定人物的人品。虽然他喝牛­奶­很多,但是对烘烤食品、糖果和糖浆更加偏爱,还爱在早餐粥里放大量的糖。

同样受到青睐的甜食也是这位不安定的危险­精­神病患者的选择。对以上食品的偏好加上他酷爱­奶­油食品(冰淇淋、牛­奶­蛋糊、布丁、酸­奶­、­奶­油夹心巧克力蛋卷——它们在生理上与­奶­有关联,在心理上能给人以慰藉),足以证实他对自己的母亲极度的渴念(尽管他竭力否认这一点),和他竭尽全力想稳住自己怪异的­精­神状态。他吃大龙虾总要放上大量的­奶­油酱,他对于龙虾、鲜虾及其它海鲜食品几乎喜欢到痴狂的地步,这固然是因为喜欢它们的鲜美味道,同时证明了我们的检验。

预测:他甚至拒绝心理学家的帮助,声称那是中上层社会奢侈的享受,这便使他完全恢复正常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写的古怪文章、他的自我检测和自我治疗只能使本已恶化的状况更加无可救药。根据经验丰富的本治安维持会意见,努德尔曼先生需要的是专业人员的治疗。

正像我们开始所描述的,他的表现是极其反社会的。在其受雇时期,他的多数企图与努力均是自我拆台。他想以写作谋生的幻想可以说是毁灭­性­的。他的暴力倾向完全出于他反复表述过的想要谋杀邻居家十几岁的男孩乔治?索斯基的强烈欲望,只因为那个年轻人的高保真收录机打扰了他,他的拖拉机压坏了努德尔曼的草坪,他还在某些场合威胁过要努德尔曼孩子的命。

建议:治安维持会建议用以下办法代替对他实施即刻监禁:

一、严禁努德尔曼先生继续写抨击他的熟人、我们的经济制度及社会或者美国生活方式的评论文章。

二、鉴于努德尔曼先生玩世不恭的工作作风以及对现代工艺制造出来的­精­美产品的蔑视态度,他显然想告诫人们,他实在了不起,不屑做这些“普通”工作。无论如何,为了他本人的利益,我们强烈要求对他实行有效的强制­性­返归现实的治疗——强迫努德尔曼于最下等的工作,以磨练他的意志,使他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来。

三、对他行为的监视与控制将不会减弱,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在下一个报告里我们将详尽分析他书写充满激|情的古怪“文章”的企图以及文章特点。

。.

崩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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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天的鹅毛大雪终于转为纷飞小雪,于是我开始清扫门前的积雪。傍晚的阳光从云缝中泻下,把皑皑白雪染成一片金黄。我挥舞铁锹,心中油然生出宁静之感。忽然,我听到一辆陌生的汽车声从索斯基的房前开过来。汽车停了,我急忙躲到一个小丘后边从树丛缝隙向外看去,发现治安官的车停在了通向我家的路口,我的心抨怦跳起来。我趴到雪地上,只见胖胖的副长官手中捏着一张纸从车里跳出来,他观察了一会儿这条路,摇了摇头,开始在齐胯深的雪中艰难地向上走来。我盼着这个执法人也像别的来访者一样败下阵去,然而这个小胖挫却非常死心眼。见他就快接近我的房子了,我赶紧退到树林中去。

“听我说,维维卡,”我气喘吁吁地说,“来了一位副司法官。”

维维卡的眼睛睁大了。

“好啦,别慌。他如果是来找我的,就说我不在家。你好久没有见到我了。好几个星期了!”

“你­干­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干­。真的什么也没­干­。你看我不能老站在这里向你解释。他马上就到了,”我在她面颊上很快地拍了一下,急忙跑进地下室用马铃薯和大萝卜把自己埋住。

近了。近了。我听见副长官笨重地踏上了台阶。急重的敲门声。维维卡把门打开——我觉得她开得太快了点,尤其是一个不期而至的陌生人敲门时。

“我要见尼尔?努德尔曼。”副治安官喘着大气说。

“他不在。”维维卡口气坚定地说。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已经有几周没见他的面了……我想他可能去了西海岸。”她的话很令人信服。“出什么事了?”

“这是拘捕证。”

“什么?”维维卡差一点背过气去。

“他一回来就按这个号码通知我们好吗?”副治安官交给她一张名片。

“可他­干­了什么事呀?”

“通知我们就是了。”执法人说着向下走去,然后又回头厌恶地看了一眼他刚刚费力跋涉上去的地方。

副治安官离开之后我掸了掸衣裳上楼去见维维卡。

“我认为我应该得到一个说法。”维维卡恼火地说,她的脸因刚刚躺过而涨红着。由于历史原因,瑞典人具有与生俱来的对法律的敬重,真让人讨厌。

“真的没什么,只不过有一点小小的误会,我猜是根茨。”我向她解释在我换进那倒霉的窗子的时候如何不巧损坏了一点根茨的屋子。

《古伯斯威尔在崩溃》一书究竟是写关于古伯斯威尔的崩溃还是写我自己即将崩溃呢?

最近睡眠更加不好,噩梦终于降临,又生动又可怕。比如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长了寄生虫,不知何许人打开了我的肠子让我看。尽是五分钢镚儿大小的虮子,长着成百条毛毛脚。爬得到处都是。醒了以后我发现自己的肚子疼得厉害。

我下床喝了三杯咖啡,挣扎着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己。我直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那是什么东西?我回到维维卡身边,弯下腰去让她检查我的眼睛。

“你从我的眼睛里能看见什么?”我问她。

“绝望。”她像已经知道似的说。

绝望。别人也能从我的眼中看出来吗?还是只有她看得出来?他们也一定能看出来。甚至还有别的。冷漠。不能不这样。这是对感情脆弱的最好防范,是当希望已不复存在时用以填补真空的麻醉剂。

快活的日子啊。我有了工作,然而更好的是我有了收入。哈利路亚,赞美上帝。谢谢你主耶稣。特别感谢布拉泽?伯纳德?考夫曼,他在最紧要关头给这个最卑微最无能的人送来一份工作。我匍匐在地,口念真经,在肚脐上画大卫王之星。嗯,也许不算真正的工作,不过能有收人。暂时的?当然,不过难道这个是最重要的吗?一个行将死于肾衰竭、癌症和荫茎无力Ъo起的男人,必须学会对哪怕是一点点可暂缓痛苦的帮助表示感激,我从开始为布拉泽?考夫曼写书那一刻起就不断地提醒我自己。两块钱一页就两块钱一页。不错,这是出卖名誉,可是这是非常时期,我必须千方百计养活孩子。

是相识多年的德高望重的z先生把我介绍给布拉泽?考夫曼的。z先生怕是纽约市唯一一位文盲文学代理商,他的肺一定是黑的,因为它不停地把痰送上喉咙。关于出书事宜他总出些独一无二的怪点子,毫无价值(他想让我写一本食谱,书名叫《著名的最后的晚餐》),但是他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备受尊敬的人。

是的。布拉泽?考夫曼。我们在曼哈顿下城沪州餐馆见面,他叼着金­色­烟嘴吞云吐雾,小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我则弯着背坐在桌旁大口地往嘴里塞糖醋牛­肉­饺子、春卷沾­奶­油和香肠。反正花的是布拉泽?考夫曼的钱,我拼命地往肚里嘬,与此同时他大谈特谈他的文学成就。他已经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关于如何得到及如何毁灭公司,另一本是关于他本人如何以他前任合伙人为代价而成为百万富翁的。在他说的时候我偷偷地拣起雪白亚麻桌布上的最后几块碎渣,背着别人的视线将它们送进嘴里。

“你是否碰巧读过《想天堂,下地狱》?”他指的是放在卡脱夫沙拉酱和炸小牛­肉­片之间的一盒打好字的纸。

我靠在椅背上,抹一把下巴,瞪着天花板,用手抓一抓头皮,做出思考的样子。

“我曾经很感兴趣地仔细翻过这部书。”我瞅着他的眼睛说。确切地说我并没有读过它,不过我的回答并没有错。我翻阅过,虽然很草率——不过,哪里有钱哪里就当然有利息①。不信你可以去问任何一家银行。

①英文interest既是“利息”又是“兴趣”。

“嗯?”他探察着我的眼神着急地问:“莫非他看出来了?”

嗯。对。啊——呣。是啊……我瞅着伯纳德?考夫曼,心中自问能否应付得过去。考夫曼有五十多岁年纪,胡子刮得很­干­净,在这大冬季里皮肤依旧晒得黑黑的,西服裁剪得十分合体,领带是进口丝的,皮鞋亮得光可照人。不过暂且不论所有这些外表的东西,考夫曼具有一付营养充足从不知愁的面容,那种一眼就看出来的自信在告诉你,他自被羊水顺利地推到母亲荫道那一刻,便知道他命中注定要控制一家自己的大广告公司,还要垄断房地产业。一些人,比如我吧,整日提心吊胆。衣不遮体地过日子,而另一些人,像考夫曼先生,像曼德尔和他可爱的妻子,一生平安,毫发未伤,把世上的痛苦快快活活地抛在脑后。我羡慕他们。真的。

我与考夫曼隔桌而坐,望着他的脸,拖延时问。他的眼睛清澈碧蓝,坚毅自信。我已被磨损得没棱没角,而他依然线条优美。我在被苦苦的思索折磨之时,他是那样的心地坦荡悠然自得。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拥有了别人费尽千辛万苦也无力得到的公司。他没花一分钱资本便接管了整个企业——他那张脸便是信誉的保证,他足以使疑虑重重的银行家们把自己宝贵的金钱老老实实地从腰包里掏出来。

伯尼(我们已经互称小名了——反正这是一个民主的国家)拥有他想要的一切和世上最好的东西。他的言行举止完美无缺令我自惭形秽;他一点都不像犹太人。然而。然而。然而有一点不尽人意。虽然他在股票市场胜人一筹,他可以垄断猪­肉­或雏­鸡­市场,他可以凭着子虚乌有生财,但是始终没能实现他最后一个目标,成为一位知名的作家。小事一桩,恐怕是吧。可是他必须当上作家。他虽然已经征服了这个属于强人的世界,但在艺术领域他还没有享有统治权,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坐在这里;才会在铜管乐队低沉的德国波尔卡舞曲伴奏下使我有机会把自己撑得几乎胀破肚皮。

“你考虑过亲自改写吗?”我故意绕圈子说。

“嗯,我可以自己改写,只是目前正忙于两部小说的创作,我更愿意继续做尚未完成的工作,而不愿意中途搁笔返回头去做过去的事情。”

“是的,做尚未完成的工作。”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更多的小说!证明这家伙是个十足的金矿。努德尔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说话可要多加小心啊。撒一点谎。这么说你认为他的小说是一堆臭狗屎?你算什么人,凭什么指手画脚?说不定坐在你对面的是另一个乔伊斯或者莎士比亚呢,要么就是小拇指上带着钻石戒指的马拉穆德,乔装成上等人的伊萨克?辛格。谈论‘天资’。人人都有‘天资’。就连希特勒也有一定的天资。

“还享用甜食吗?”过来收拾桌子的传者问道。

“不了,我们只要咖啡。”考夫曼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你们都有什么?”我不失时机地Сhā嘴问。好。苹果馅卷饼听起来不错。薄皮苹果卷?也许上面放一些冰淇淋更好。虽说我应该注意卡路里的量。啊,真希望我能把它装兜里一些偷偷带回家给维维卡。她最喜欢好吃的东西。

“嗯,”考夫曼转向我说,“你是怎么想的?我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z先生竭力向我推荐你。”

“我有点被它迷住了。带着浓厚的兴趣把它读完的。”我差一点把舌头给咬下来。兴趣?说下去,别停。说一说天资。“毫无疑问,天资。”我边说边观察他。考夫曼先生的脸­色­就像那圣诞树,一下子亮了起来。

“z先生说这本书应该再刺激一点,应该再讲究一些,到处都需要做些小的改动,”他说完接着又补充道:“尽管如此,你如果认为需要做大的修改,当然可以啦。只要改得适合出版就行。我自己可以修改,只是我太忙了,”考夫曼先生接着承认说他现在正废寝忘食埋头写作。他把除了创作荫道除臭剂广告或者买卖公司交易以外的每一分钟都利用起来,坐在桌前写呀,写呀,写。“真能走火入魔,”他笑他自己,而我却突然害怕起来。假如伯纳德?考夫曼先生,连一个完整句子都没有的《想地狱,上大堂》的作者,确信无疑自己是作家,也许……也许我,我也是抱着同样的幻想在“写作”。考夫曼继续描绘他入魔的征兆——脑子不停地思考故事情节,眼睛时时在观察生活,半夜睡眠被各种想法所困扰,记事簿放在床头柜上随时准备记录用。这些年来我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那又怎样?真他妈的是件大事。可是仍然解决不了抚养孩子的问题。钱,钱,钱。可要抓住机遇。

“你认为可以出版吗?”考先生问道。他一分钟以前还信心十足哩。啊哈!看来他还是有点心虚。

“就目前这个样子?”我问道。他点了点头。“不行。”嘿!能够讲出实情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要是你把它好好修改一下呢?”

“我什么也不能保证。我也不想让你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我想如果我们能够做某些……某些安排……结构方面的……把句子修改好……故事情节调整一下……”

“好的。好的。好的。”他笑了。

“我认为,嗯,如果开头就是皮特­祼­体躺在他的……”

两块钱一页就两块钱一页,总共40块块钱,过上两个月舒坦日子。回到家来我盯着窗外盘算着。远处清晰可见三只小鹿正穿越索斯基的地里往坡上走去。一只鹿跛了,这得感谢我和我那支破枪。它将跛行整整一冬,将不断地显示囚我的愚蠢而铸成的人错。

我已拟好计划。一天完成五页,最大限度为半小时一页——但愿我能用更少的时间完成。每天早晨花两个半或者三个小时替布拉泽?考夫曼工作,下午三个小时写我自己的书。我刚刚替伯尼完成了三页思想便开始波动。怎么样才能拿到这四百块呢?

在我们的故事开头,皮特?米勒,别名伯尼?考夫曼,正赤­祼­­祼­地站在西尔维亚面前,这位东区的应召女郎正跪在地上舔他的雄器。她右手指抠着他的­肛­门,左手恣肆地(他的原话)攥着他的蛋,皮特的物件带着大量热乎乎的Jing液Сhā进她的嘴里,Jing液­射­出的速度快得她根本来不及咽下去。“噢,皮特,皮特。”在他She­精­的瞬间她狂喜地喊叫着。西尔维亚一边贪婪地舔这粘乎乎的东西一边求他再多给一些那甘美的露液。

这一切不仅滑稽可笑而且从生理上讲也是不可能的。我曾经是物理学家。她怎么可能口中含着满嘴东西讲话呢?她怎么可能口中含满液体再去“舔他的甘美露液”呢?她的舌头只要往外一伸,口中的东西就流出来了。

我给伯尼打电话。对方付款。

“继续往下进行,你认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给了我自由处理的权力。

“所有的?”

“所有的。”他说。他还解释说已经着手拟第四部小说的提纲,无暇顾及这本书的细节了。

我按照他的全权委托重新回到故事中去。我猜想,说不定恰是这类小说才能卖好价钱呢,鬼知道。是不是布拉泽?考夫曼的确十分了解小说市场?也许这本书会上《纽约时报》畅销书名单,还会成为“每月好书俱乐部”的首选读物。他当然不会比我所做的更差……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了。

随着对《去地狱,到天堂》的深入研究,我开始了解故事的发展。皮特?米勒,商人和­精­明的钻营者,已经发了三次大财,打算去闯荡一大洋两大洲,所有与他厮混的妓汝都像可爱的西尔维亚一样拒绝收他的钱,因为皮特是一个了不起的情种。燃烧着欲­火­的生植器不仅能捅坏Chu女膜还能叫人心碎(嘿,题目有了!《心脏与Chu女膜》),而这正是他破败的开端。他那整日坐在家里摘编织的妻子会发现他的伟绩,并威胁要离开他;在他整日以生植器销魂之时,他的合作伙伴将独吞他们共有的财产;他的王国行将崩溃,直到最后一刻皮特才明白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的腐化堕落正怎样导致他的毁灭。故事结果是皮特重新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妻子身边,正忙着用优美的、传统的、第一种姿势附和着妻子“使劲呀,皮特。使劲呀,皮特。”的歌声快乐地云雨着。

实在没有意思,然而又是太有意思了。句子当然不是英语,行为也荒诞可笑,但是,意思在于——它有397页呀。天啊,我怎样才能完成呢?

这一天下午,我把利夫和马格努斯从校车上接回来时察看了一下信箱,从一沓收款单中我发现了一封贴着花花绿绿中国邮票的航空信封。我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拆开来。

纽约州古伯斯威尔镇

努德尔曼山路1号

尼尔?努德尔曼先生

亲爱的努德尔曼先生,

您给毛泽东先生的信已收到,感谢您对敝国所表示的兴趣。我遗憾地在此告知您,我们敬爱的主席已于两年前与世长辞。

人民信访委员会

第四副部长

魏凤华

我把这令人沮丧的内容读了又读,最后决定扫一眼莫德信箱里的报纸,以使自己高兴起来。我敢肯定,索斯基太太——她只读笑话和意外事故报道——一定不会介意我快快地瞄一眼她的报纸的。我把报纸抽出她家的信箱,打开第一页,呀,就在这一页上,马丁?根茨的大幅照片正盯着我瞧。

著名儿童心理学家去世

我不安地扫读着文章的内容。著名的古伯斯威尔大学教授。昨天夜里因突发心脏病不幸逝世,享年60岁。大学区与全镇无不为其意外死亡感到震惊。其母将护送其灵柩前往德国施瓦宾的家族墓地安葬。没有鲜花。对于维尔兰姆?施尼特勒基金会从事畸形儿童发展趋势研究的捐献者们,家属向他们深表谢意。

我听到孩子们喊我快点走,却移不动步,死死地站在那里,手中攥着报纸,马丁?根茨的照片把我凝固住了……心脏病,我口中喃喃着,想起那一天我拿他的窗子出气时他前额一侧的血管那么有力地一蹦一跳的情景。我的心揪了一下,感到心脏开始怦怦地跳……也许他的死全是我那天的愚蠢行为闹的,我为此而困扰。合乎逻辑的一个想法告诉我,既然他将死于心脏病,一点小小的愤怒(他活该)不会造成多大影响,然而另一个想法却提醒我,假如不是因为我和我倒霉的脾气,他可能今天仍活得好好的……接着,第三种想法,这是必然的,对我说,根茨走了,妈咪去了施瓦宾,他的控告以及签了字的逮捕令或许会失效…这就意味着我脱掉­干­系了。

可怜的根茨,我一边想一边跟上高高兴兴地滚雪球的孩子们,设法忘掉他的猝死。即便马丁?根茨自负得让人讨厌,他毕竟也是一个人,一个希望活下去的活生生的人。我是不是应该去图书馆借一本他的书来读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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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6

小说txt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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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防卫杀人。在法律看来减刑情况是存在的。杀人可以被原谅。因积怨太深而动­干­戈的事终于在我们与索斯基家之间发生了。此时我正需要宁静以集中­精­力搞伯尼的畅销书。是再一次打电话叫警察还是亲手杀死那个索家小伙子?哼,我发誓准能一枪打中他的眉心,鲜血将从他眉心的弹孔汩汩流出,使他倒地而死。倘若有一天我会杀人,那就是今天。我气得脸­色­发青,手中的笔抖个不停。邻家冒出个17岁的乔治?索斯基将是长在我们身上的痈疽。他周期­性­的发作均带来严重的感染及无法忍受的疼痛,每发作一次严重程度就超过上一次。找警察来的结果只会火上浇油并且导致更大的灾难。此外,虽说根茨已死,控告暂时压了下来,毕竟拘捕令依然有效。保持沉默则意味着对越来越猖狂的羞辱的忍让,这种羞辱连圣人也会咬牙切齿的。

满怀敌意怒气冲冲的乔治?索斯基,已丧父的17岁的波兰农民,又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了。此时我正准备拿下第四页书。他早伺机以待,十分­精­确地选好这一时刻开始捣乱。

在我想杀这个讨厌透顶的家伙之前,早有一段历史积怨,是心理活动与地界冲突引发的一系列事件。

索斯基家族包括妈妈莫德,工长及钻床手;亨利,一个33岁的老小孩,据说还是个低能儿;艾尔玛,30岁的狂热快马骑手及坚定的老Chu女;当然还有乔治,全美国最调皮捣蛋者——优秀诚实常去教堂的天主教信徒。他们一家子都是。根据最后一次测量,索斯基家拥有60英亩土地,然而这家人十分狡猾,他们意识到这60英亩土地限制了他们在更宽阔领域的活动。结果索斯基这家人便像大ρi股坐窄板凳一样越出界线,占据了古伯斯威尔的所有山头。他们开着小型摩托车、雪地汽车、拖拉机、泥地摩托,驱着马和牛,尽兴地踩踏着土地,所到之处破坏殆尽,随处可见被他们以其特有的方式造成的侵蚀与毁灭的痕迹。他家的马与牛在高速公路上游荡几乎造成致命的伤亡。莫德妈妈把自己畜场的牲畜放出来去邻居家的花园和花圃上吃草,借机试探她的邻居们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些邻居多让人讨厌啊!”一个明亮的春天早晨莫德尖声喊叫起来,她朝上一个劲地摇她的尖脑袋。“­干­吗下边那个……那个女妖要叫警察!他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是他们先把我们的牲畜粪弄走的,然后他们就去叫警察!警察!”莫德使劲地喊,她的女低音在全山谷里久久回荡。

我想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发生的那桩严重事件(好像在那之前还是比较平稳的)。事情发生在小乔治身上,这个妈妈的小天使闷得慌了,别人都不在家。妈妈和艾尔玛及亨利都去工厂上班了。他显然玩够了手Yin,也讨厌了制作汽油动力滑翔机,于是拿上他哥哥超音量的高保真到山上朝着我家开始了系列摇滚音乐会的首场演出。演出日复一日不曾间断,我们则装聋作哑。小松鼠得了偏头疼,知更鸟开始下破壳蛋。只当是得了梅毒,终有一天会平息下去。

“莫德,求您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终于熬不住向他们求饶了,“他快要把我逼疯了!”

“没有办法。这孩子根本不听我的。”她耸了耸肩说。

“我该怎么办呢?”

莫德又耸了耸肩。终于,她的一匹马在路上横冲直撞时被汽车撞了——马打了个滚又无所谓地从一辆被它撞坏了的大众车旁走开了。她耸了耸肩。他那半俊不蔫的儿子亨利一不留意把邻家的树全砍倒了,她耸了耸肩。那全是树的错呀,谁叫他们长得不是地方呢,莫德申辩说。再下来就到关于与我家财产的冲突了。谁让我们家有花园、花圃和草坪哩,都是我们的错,另外一家也一样,因为收了一车马粪而欠她一辈子的债。

两年前的夏天,我傻气十足地想讨个公道,于是给执法官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天大的笑话,我笑我自己。我,一个偷钢笔和回形针的贼,偷打长途电话的不光明者,竟然请求警察的帮助。他们急速赶到,表示愿意并且能够保护我的权利。

“够啦。把它关掉!”古伯斯威尔副治安官命令道。他被高音喇叭的砰砰声吵得锁紧眉头,可见他也讨厌这些少年——非洲土著人破坏了苹果花覆盖的古伯斯威尔山区的恬静。

“但是听音乐并没有破坏法律呀,不是吗?”杰克逊家的男孩怯懦地说。他是上来欣赏音乐的。

“你是谁?”副治安官吼道。

“我?”

“说的就是你!”

“里克。”

“里克什么?”

“里克?杰克逊。”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盘问这小子的时候我暗中窃喜地交叉着双臂。

“我是他的朋友。”

“那就闭上你的嘴,懂吗?”

“我刚刚——”

“我说闭上你的嘴,我说话算数!”副治安官使劲地喊着以压过那嘈杂声,同时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乔治,他故意交叉着手臂,脸上嘲讽的狞笑让人作呕。

“喂,你打算关还是不关?”

乔治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这个眼睛小而明亮,满头金发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真不明白。他这种态度是为了朋友呢还是表明他真的不怕警察的威吓?它是否把警察当成他母亲一样的人了?她总是在大吵大闹说了很多气话之后妥协,然后又去给他买新的电动链锯或者小型摩托车了。

“听着,你正在破坏法律,”我Сhā嘴说,希望他不要逼我太甚。“你有可能被逮捕关进监狱。对吧?”我问警察。他点了点头,把手中的手铐哗哗地晃了晃。

“如果这位先生控告你,我就会以­骚­扰罪逮捕你。”副治安官高声说。

“我才不在乎哩。”乔治嘟囔说。他做了一个优雅的索斯基式的耸肩动作,两肩克隆起再向前一动,脸稍稍歪向一侧,嘴部的肌­肉­古怪地收缩,致使下嘴­唇­突出上来,脸上由此显出一副敌意。那小子的脑子是怎么想的?乔治当然在利用索斯基家的逻辑推理:惹麻烦的是我的耳朵,而不是他的电器。倘若他被捕,纯属错误,法庭及其母亲会定他无罪。乔治要复仇,我则会蹲监狱。

随后警察长突然上来了,这位300磅重的警察权威摇摇摆摆却又出奇敏捷地来到那小伙子跟前,手铐、枪套、警棍以及叫不上名堂的东西在他的ρi股后边叮当作响。

啊,我多么愿意看到乔治蹲迸古伯斯威尔监狱啊,阿地卡监狱或者新心监狱也成。对于是哪所监狱我没有特殊要求。然而我不可以沉醉在美妙的幻想之中。假如乔治因我之故遭逮捕,我将冒犯索氏家族,他家的其他成员将停止争吵携手一致与我结下永世不解的怨仇。同时我自己也将处于十分危险与不利的地位。莫德向我暗示过。通往我家的山路是经过他们农场前边的,正在他家的地界边沿。这是一条具有战略意义的密特勒通道,只要与他们稍有不和,他们便可轻而易举地切断我们的通道,我们就被封锁了。到那时我万万租不起可带我们下山的直升飞机。

警官红着脸走了上来,这时奇迹发生了:乔治一下子软了下来。他拔掉了Сhā头。就这么简单。震耳欲聋的雷鸣变成死一般的寂静。我叹口气笑了,衷心感谢古伯斯威尔的地方警察。

“好吧,为了你查理,”我正要转身离去,那个波兰小伙子怒目而视地警告我说。

威胁?我温和地一笑——一个成熟男人对于一个骄横青年的宽容。我朝他耸了耸肩。

通向山上的路宛如通向天堂之路。宁静。绝对的宁静,令人心驰神往。我又能听见树上小鸟啾啾鸣唱,风吹松柏沙沙作响,以及飞机嗡嗡掠过头顶。

我躺在房前温暖的草坪上,聆听苍蝇在耳边嘤嘤飞舞。我打个哈欠,合上眼睛打起盹来。突然平静的气氛被发动机的起动声打破。我霍地站了起来。就在那儿,几步远的地方,乔治?索斯基正加快新买的链锯的转速,开始他的砍伐计划,他不必跨出他家的地界,就将我房子周围的树统统锯倒了。那些在秋天结出香甜苹果的苹果树倒了,那些高大雄伟的橡树、美丽的枫树以及可爱的李子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来。

我气恼地看着驼鹿一般沉着的乔治?索斯基将我的花园毁坏殆尽,房子的一侧成为光秃秃的一片——时至今日树根仍然呆在那里一天一大地腐烂——暴露的房子成为专爱窥探别人秘密的莫德的攻击目标。

对呀。动­干­戈。正当防卫杀人。现在我可以依据过去的一次次经历以及我的摘录,重写有关索斯基家族史的社会政治新篇章:

星期一:一个暖融融的冬日。积雪变得松软,小溪开始流淌。山南坡甚至出现了­祼­土。天气变暖,索斯基家马厩的马粪味又一如既往地及时散播出来,我们亲爱的邻居又开始他们的动作了。艾尔玛,这位了不起的爱马人,上星期突然决定把她那三匹讨厌的劣等马栓在我们的路中央。我们开车从山下上来时必须在拴马的地方停下车来,抽打马ρi股,然后急速从它们身边偷偷开过去,结果汽车陷进软雪中的事情经常发生。

已经五天了,在这乍暖还寒的一月,这几匹马呆在雨雪交加的露天里,地下是正在融化的积雪,而系绳则不足一英尺长。绳子太短而且系得太紧,它们连转转头都不成,几乎是被牢牢地锁定在那里,于是它们用铁蹄踏地,翻起的泥泞足有腰深,把我终年辛苦用镐和锹修复好的道路彻底毁了。

我该不该不顾一切后果前去抗议呢?

星期二:又一天眼睁睁看着我家的道路惨遭践踏,我的劳动成果被毁。如果天冷倒好些,至少它们铁蹄下是坚硬的冰面而不是湿地。而眼下道路变成了泥淖,根本无法通行。

妈的!我必须把它忘掉,集中­精­力­干­好刚刚找到的工作。

星期三:这太不公平!他们根本无权糟踏我的劳动。自打我们为邻以来这类事情已是司空见惯。我种上花草,他们给拔掉,我清扫­干­净他们给弄脏。碎玻璃扎破车带;边沿犬齿状的空罐头扔在孩子们上学的路上划破他们的脚。真希望能有支火箭筒,那我就把他们统统消灭掉。一两个迫击炮也成。或许该把他们的马毒死?不。马无罪。该毒死的是索斯基一家人,这才是我应该做的。

星期四:头脑冷静的维维卡也火了。啊哈,看来不光是敏感而爱冲动的我才生气。他们的确是一帮无赖。啊,只要一个小分队就够了——从他们的窗口把手握式手榴弹扔进去,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突袭那样。假如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便能够荡平他们的家而免受惩罚。我可以控告他们。再说乔治可能不在家,他也许已应征入伍。那几匹马可能也被派作军用。哈哈,真有趣。有什么用,我仍然无法摆脱他们。

努力忘掉吧。忘掉?怎么能呢?每一次开车回家都会想起这一切。每一次抬头朝窗外望去都见他们在毁我的路。

星期五:够了就是够了。我朝着下边索斯基家走去,虽然尽力克制自己,脸依然是红红的。他们正围着厨房的桌子吃饭。我进屋时正埋头喝汤的亨利抬起头来。他们全抬起头看着我这位不速之客。对不起。等等。等等。好天气。就像是春天。我没什么事。请您把马移开好吗?

莫德抬起头,口中的汤顺着腮帮子淌下来,她做了个索氏耸肩动作。不是她的马。不是我的,亨利的哥哥说。不是我的,小混蛋说。不是我的,那个傻瓜说。艾尔玛,肇事者的主人怎么说?一个字都不吐。连肩都不耸一下。甚至连个屁都不放。努德尔曼笨拙地退了出来,你这个白人群中的黑鬼,山上居民中的犹太人。我等待着。等哪一天他们喊出关于犹太人的脏话——除非我能使他们相信我是信仰基督教的,维维卡,来自瑞典的移民,她才是犹太人呢。

星期六:莫要惹是生非,千万别找麻烦。我倒宁愿不理睬他们对我家道路的破坏,可是差不多一个星期了,这件事总像毛线虫一样啃噬着我的肠胃和肌­肉­,使我痛苦不堪。伯尼的书我连一页都没完成。我的工作和我的收入都悬了起来。皮特?米勒坚挺的生植器对着一个孔钻了快一个星期了——我简直搞不清楚是哪一位的。那些马正在破坏我健全的神经,我怎么能抓得住故事的线索呢?就在今天早晨伯尼还来过电话打听进展情况呢。

“我很高兴能看一看重写的部分,”当我告诉他已经进行到第三章时他喊喊喊地说。伯尼已经着手第19部作品或者别的什么了,而我连第三页都还没完成呢。昨天夜里梦见伯尼驱车从纽约前来读我已经完成的部分。幸亏他的卡迪拉克陷在了被马踏出的泥浆之中,终于未能进入我家。

星期日上午:索斯基一家去教堂了。古德尼斯神父,不管他叫什么倒霉名字吧,正给他们讲怎样做一个好教徒。告诉他们怎样做个好邻居吧,这才是你应该告诉他们的!告诉他们怎样做一个懂礼貌、富有同情心的真正的人吧,你这个愚蠢的敬畏上帝的混蛋!

你可知道我已疯狂到何等地步——连神父我都敢骂了,他可是上帝的使者呀。也许他就是每个星期天都经过这里的某一位红脸膛的善良老人,他给他的羊群讲道,说我如何虐待他们的救世主。我已疯狂到极点,我会虐待莫德甚至会做出往她荫道里塞上一把荆棘的事情来。

星期日下午:我已不顾一切了,亲自把她的马挪开了。那可不是容易­干­的。路是彻底不能用了——到了春天我不得不把那一段路重新挖开填平——我要是容忍它们再多毁坏一寸路的话就不是人。

我小心翼翼地向第一匹马靠近——它显然因被囚禁在一片极小的地界长达两周之久而焦躁不安。它的毛被泥巴弄成了毡。当我走近时它紧张地竖起耳朵。接着忽然像意识到我是它真正的朋友似的,用前腿朝我踢来,差一点踢着我的裆。放松,伙计。好马。我就像西部牛仔影片中那样跟它谈话,十分钟以内它踢腾了几次,然后安静了下来。我还以为它会把我的手指头咬下来哩,突然,它踢着了我的肩膀。纯粹是索斯基家的报复方式,一模一样。胜利来之不易,愤怒终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又朝另外两匹马走去。相比之下,那第一匹马可以算得上是只温顺的绵羊。

我因紧张而大汗淋漓。一个小时之后我爬上长长的台阶,瘫了一样躺倒在床上。

“他动我们的马了!”我听见莫德优美的声音在山顶回旋。太狡猾了。她肯定已经发现马已经回到了属于它们的马厩里。

“你们那个混帐爹动我们的马了!”她像只猛禽尖声叫着,事实上她就是。噢——噢。孩子们在下边。

“他的笨手动了我们的马。把马拴得太紧,他们的头都转不动了。你们告诉他,等等,等等,等等。”

半个小时之后孩子们兴奋地回到家。

“索斯基太太说——”上气不接下气的利夫先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不理她。”

“乔治说他要开拖拉机上来,还说你最好把汽车从路边挪开,不然他就把汽车撞一边去!”马格努斯不安地眨着眼睛说。

“放松一点。不要理他们。别听他们瞎——”我听见拖拉机开上来了。等我到窗口时乔治开着他的载重车刚好压过我的汽车,沿着环绕我们山头的道路开了上去。他显然是要把我去年秋天刚播下种子的地段给碾坏,他这样做纯粹是因为我曾告诉他别这么做。这条环绕我家的小路一向很平静,它把我家的山头与索斯基的土地分开。因为久不使用,整条路被青苔和蕨草点缀得十分美丽。每隔一段便有一条涓涓流淌终年不断的雪水溪。在一个短暂的相互协作时期,索斯基一家人和我曾一同把一些树桩拉上路的末端以顶住通往后山的路口。莫德说是为了拦住住在后山的“酒鬼”(其实是怕我在她的头顶种东西)。而我则为了不让那些“不讲文明者”(当地人都知道他们)开着吉普或者泥地摩托把我的路给毁了。

是前边的几条路而不是可能遭到攻击的背后的路。敌人是那些虔诚的教徒而非“不讲文明者”,乔治一路碾上来我才明白过来——他根本不关心他姐姐的马,也不关心地里种不种东西,他着急的是他那敏感的天线不能­精­确地接受无线电信号。

我大步流星地跨下台阶斜刺穿过树林一角去拦截他。

“等等!”我喊道,荒野里理智的呼声①,我站到了路中央。

乔治高高地坐在轰轰振动的庞然大物上目光凶狠地朝下瞪着我。“你想­干­吗?”他大声说。

“这事跟你没关系。”

“让开,你让不让?这也是我家的路。”

“我知道这是。”

“快一点,别浪费我的汽油。”他说着恨不得从我身上压过去。

“乔治,”我看着他那双碧蓝的眼睛乞求说,那双眼已被仇恨的火焰烧得失去光彩,“你知道我已经播下了种子。”

“我管不着。”他木然地哼着说。

“但是我要管。至少让它长出来吧。”

“我管不着。”

“听着,乔治,你跟那些马毫无关系。你比他们都聪明。”

乔治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用脚踩了一下制动器。机器接着轰隆起来,急不可耐地要向前冲。那车轮子差不多跟我一样高。

“放弃这条路吧。如果你仍关心咱们的友情。”我试图提起过去的事,那时候他是个头脑清醒喜欢谈话的孩子,急切地想显示他买的遥控飞机。那个模型花掉了莫德150美元。

“你要是不想找死就滚开!走!”他咬牙切齿地说。与此同时拖拉机歪歪斜斜地朝前开去。“你真烦人——让人讨厌!”他声嘶力竭地喊道。车轮在啃噬地面。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朝山上开去,机器把路面撕开,车轮把湿泥溅得四处飞散。我站着,听着,声音逐渐消失在拐弯处。

①《圣经》中原文应是voice in the wildemess指“荒野的呼声”。(马太福音3.3节)。

林肯的父亲说得对。当你看到邻居的烟囱开始冒烟时,便是你该搬家的时候了。

星期日晚上:我是个成年人。凭什么让一个小毛孩子欺负?不行。后面那条路已经不能用了。刚才我沿着它走了一趟,正如我所猜测的,路面支离破碎,乔治的拖拉机甚至把条条小溪都改了道。到处一片狼藉。但是只有路的一半属于他,而且这是美国。不对吗?另外,一个人只有在默许的情况下才真正受到伤害。我不会默许的。

我一直走到路的尽头。还真是这么回事,标志着“犹太教与梵蒂冈”在古伯斯威尔惟一一次携手合作的路障果然被移开了。成千上万的“酒鬼”从这里过来吧,到下面莫德的窗户跟前去吓唬她,让她吓得心脏停止跳动,眼球从眼框里蹦出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将气吐出来,在月光下形成一缕白烟从口边飘散。天气骤然变得冰冷,就好像连年­干­旱之后大水突然从天而降。道路又坚硬了,踩在脚下喀嚓嚓地响。我漫步下山经过房前继续朝下面走——直觉或许是疑心驱使我披着被光秃秃的树影切得破碎的月光朝我的汽车走去。

我居高临下可以看到索斯基家的全貌。房子的空心砖地基坐落在高出一些的地方。从远处望去窗户透出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映出玻璃上的冰花,多么宁静温馨的家呀。我刚走到汽车跟前就下起了雨夹雪,月亮被遮挡住,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我低下头看我的车,有好一会儿我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黑暗造成的错觉呢。我用手抚摸着汽车残破的肢体,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车的整个左半边以及挡泥板被挤了进去,车灯和其它部件也碎了,这是被索家的小伙子鲁莽地开着拖拉机撞的。我厌恶地回头朝索斯基家望去,那里不再有祥和与温馨。

已经半夜了,我依然气得不得了,难以入睡,就像一个刚刚遭到抢劫的人一样,当他发现自己最珍爱的物品被一个陌生人乱翻了一通时,必然感到被玷污了,被侮辱了,被侵犯了。好啦,一切都过去了。努力忘掉它。原谅并且忘记。反正那辆车值不了几个钱,与我祖先在波兰人和哥萨克人手下受的那些苦难相比,一个挡泥板什么的又算得了啥。行啦。如此说来我的家不是来自波兰或者俄国。­干­吗老在术语上兜圈子?

星期一:我说过一切都过去了吗?为什么我会以为自己能轻松地摆脱这一切?

这些天乔治好像根本不去上学。他打算再给我们开摇滚音乐会。至少他不再毁我的东西了。我只需迫使自己学会欣赏像“肥牛玛古与没门儿”这样的天才音乐队即可。

星期二:今天怎么样?我问维维卡。音乐会不会放得更多?或者拖拉机开得更疯狂?他们的马是否又回到了原先呆过的地方?或者路面是否又被三头钉破坏?

讨论索斯基一家和推测出他们的头脑里在想什么成了我们的全部工作。我们徒劳地寻找着他们的动机。乔治很像他的妈妈,粗野、狡诈,连感情变化都与他妈妈一致——不能白跟妈妈同睡一室14年。莫德根本不需要吩咐他开拖拉机上山来,不等她开口嚷嚷,那个自以为是、嗜杀成­性­、点火就着的家伙早已驾机开了上来。乔治之所以这么捣蛋是因为他是,至少曾经是莫德的崽子里最机灵最有希望的一个。在过去的12年里我眼看着他长大,他的成长是莫德最大失败的活证。她在抚养他的过程中给他灌输的是仇恨与偏见,而不是优秀的­精­神食粮。她终于结出另一个酸苹果。至于乔治,他终于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就像伯尼?考夫曼那样少根筋。或许不是?

乔治上天主教会学校的时候不但学会了当辅祭,还学会了读书写字——我记得他还学得蛮好哩。当时好像前景很光明,乔治极有可能打破由他已故的独裁父亲塑造的索斯基家庭模式,这个模式成功地塑造了他呆板的哥哥和毫无生气的姐姐。他不服从莫德的统治,要求她说明原因,与她奋力抗争,他几乎成功了。然而乔治刚进入高中一切进步便骤然停止。他忽然变得忧郁、冷淡和易怒。一向对他实行管制的莫德一改从前的做法,给他买各种昂贵的机械制作和小玩具,以满足他对机械的酷爱。她惟恐有朝一日她心爱的宝贝会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吗?是不是因为乔治有莫德这样一个妈妈和艾尔玛与亨利这样的兄姐?是不是因为乔治已进入青春期并开始长青春痘和夜里遗­精­?索斯基一家肯定与众不同。他们从来不出去旅行。(他们最远去过瓦姆萨茨威尔,离这里仅50英里;然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时莫德曾去过一次纽约,可她讨厌透了那里。)他们也从来不看电影。到外面吃饭对他们来说简直荒唐透顶,因为只要去一趟下面的超级市场便可把所有的钱省下来,这是多么方便的事呀。仿佛除了电视与教堂,莫德一直设法切断所有的外部影响。他们为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而自鸣得意:“索斯基威尔”,佩里一言中的。

但是这些都是表面现象,维维卡争辩说。她也同样从索斯基的幕帘后边学习了12年如何生活。对乔治时有时无的敌对情绪最好的理解是——正如我们所观察到的——索斯基家没有家庭生活。他们从来不会表达除愤慨之外的其它感情,互相从不交谈,最多是气恼地哼一声或骂一句老笨蛋。所以当乔治感到需要与某人交谈,一肚子坏主意想要发泄而又无一人可以与之交流时,他便冲我们来了,维维卡是这样认为的。他的高音喇叭是在向我们请求帮助。这些分析都很正确,很恰当,只是我并不想为了一个­精­神变态者而当一名­精­神科医生。

恩医生说,这孩子自己需要的是离开家庭一段时间,让他徒步搭便车横跨北美洲,让他­干­一­干­阿拉斯加运输工作,让他参加海军在海风吹拂下使头脑冷静下来。

乔治还清醒懂事的时候我曾暗示过他应该在高中毕业以后出去旅行一段时问。

“去哪儿?”

“任何地方都行。”我建议说。

“为什么?”

“为什么?嗯,得到一些新的印象吧。毕业以后去加利福尼亚州走一圈。”

“我不喜欢那里。”

“你怎么知道?还没有去过那儿呢。”

“在电视上见过。”

“要么去纽约。”

“纽约太难闻。汽车太多。”

“你从电视上能闻见?”

“旅行。你就知道旅行。上这儿。上那儿。我只喜欢这儿。”

呆在家里也好,只是他注定会在莫德妈妈的手心里长成另一个萎靡不振的亨利。

我和维维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些孩子仍旧跟一个可恶的泼­妇­妈妈住在一起,她成天大吵大嚷,抱怨不停。与他们同年龄的孩子们对温柔慈祥的父母表现出一种刻薄、对抗的情绪,为什么他们却如此依附于那样一个妈妈?为什么,我悲叹,为什么我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对索斯基一家进行­精­神分析上呢?

星期二下午:给莫德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莫德:

我写信给您是因为把我的感情抒发到纸上较为容易些,而且免得造成误解。

过去几天我们两家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值得发生。我完全认识到了那条路的一半属于您。但是我希望您能认识到,是我开辟出的这条路——用双手和艰辛的劳动。您家的马在路上的那一地段呆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把我大部分的劳动毁掉了,还使得我们无法开车回家。

坦率地说,您刚才还跟我们好好的,一分钟后马上就翻脸,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对您和您的全家的感情是一贯的,这您是知道的。在过去的年份里,我们曾是好邻居,互相帮助,互相关心。最近的一系列事件看来把以前的一切美好的愿望完全打破了。

星期天下午,在我请求您把马牵走而未得到答复后,我小心翼翼地(同时冒着自已被伤害的危险)移开了您的马。为此我付出了道路修理费、汽车修理费,还有一整天不间断的吵闹声的搅扰。

我认为我们友谊的价值远远超过一个挡泥板的价值,因此我愿意忘掉那些往事,只要您想着我们的需要,保持那条路畅通无阻。

正如您过去常说的,远亲不如近邻。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请让我们结束这一切,恢复到以往的状态吧。

尼尔

星期二晚上:我驾车下山去见莫德时正碰上她刚下班回来。她和艾尔玛从耀眼的达斯特车里出来后我走上前去准备把信交给她。

“那是什么?”她疑惑地瞅着我说。

“一封信。请读一读再想一想,然后给我打个电话。”

“你没有权利挪开我的马。”

“我伤着它们了吗?有没有?”

莫德蹙起眉头笑了一下,倭瓜似的艾尔玛蠢蠢地咧了一下嘴。

“我只是想——”

“它们不是你的财产,而且——”

“你以为我喜欢牵马怎么的?它们差一点踢死我!”我夸张地说。莫德笑了。她也许觉得这挺好玩的,也许正盼着我死哩。究竟是哪一种想法?反正都一样。“我想让你看一件东西。”我牵着她的一只手说——她的另一只手攥着我给他的信。她收到过的惟一邮件是一份工会通讯。“你看。”我指着那扭曲了的挡泥板说。

“是谁­干­的?”

“乔治,他急不可耐地去豁开后边的路,还搬开了上边阻挡醉鬼的路障。”

“你的话当真?”她极感兴趣地查看着压坏了的半边汽车。

星期二夜:“我该拿那孩子怎么办?”莫德在电话里倾诉着,口气十分友好。她的感情犹如以前,一切美好的愿望重新拾起。“我真不知道有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他很无聊。”

“我整天在工厂做工,回到家累得要死。他们改变了我的资格,把我调到低班­干­活。工会一个子儿也不给。头疼得很。背疼得要死。一站就是一整天。家里的活儿除了我没人­干­。又辞掉了十个人。现在车间里的年轻人——男孩子,简直是一群鼻涕虫。”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成了极好的朋友。莫德跟我达成共识。我们一致认识到:他们照旧骑在我们的脖子上拉屎,继续破坏我们的土地,制造噪音,毁坏财产。面对这一切,我们照旧当虔诚的信徒,打你的左ρi股就把右ρi股也伸过去让他踢①。唉,至少一切总算结束了。唉。

①《圣经》主张当别人打你的左脸时就把右脸也伸过去让他打。

星期三:结束了?马的事可能结束了,(马?相比之下马事件算得上是历史了。那算不算是这一切的开端呢?)可是今天又轮上挨枪子的麻烦了。

一个小时了,乔治一直坐在门口台阶上朝一个罐头盒开枪。这倒也无所谓,只是他的­射­击目标与我们房下的路正在一条直线上。我们被封锁在山上。他一直在有规律地­射­击——已经一百多发——听起来像是一支大口径枪。维维卡想下山接从校车上下来的孩子,可是不敢斗胆跑下去。倘若我们跑过那里恰好被击中,肯定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是我们闯进了火力网。

我逐渐懂得并且从根本上明白了,中东地区的无休止的冲突及那里发生的各种争执,尤其是关于侵犯领土的争执,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便是武力。

这样一来我的选择范围是否立即缩小了?我是否应当袭击路下方的游击队营地杀死那个队长?是否对每一个敌方挑起的侵略行径都要以牙还牙?下一步是不是轮到我的孩子致残啦?为什么?我要问在森林中游荡的神灵,为什么那些凶恶战神屠杀农家人的事情一定要发生在像堪萨斯这样遥远的地方呢?嗅,佩里?史密斯和迪克?希科克,你们现在在哪里呢?

维维卡焦急地看着表,再有五分钟校车就到了。我正准备肚皮贴地从他的火力网下方匍匐过去,下边突然停火了。维维卡开上车冲了下去。

又有声响了。­射­击。毁坏的道路和急速奔上山的汽车。真有你的,乔治宝贝儿。好啦,为了你,查理。我跳进汽车径直朝保安员的办公室开去,让他们的逮捕令见鬼去吧。正像我们在布鲁克林时常说的:够了就是够了。

坐在桌子后边的副治安官用微笑与我打招呼。我心里激灵了一下。幸运的是这不是那个摇摇晃晃上山给我送传票的笨家伙。我很不安,因为在古伯斯威尔隐姓埋名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放个屁别人都会知道。例如,昨天邮递员来到的时候,我就那么倒霉偏偏呆在信箱旁边。

“电费单据,”艾尔莫说着从吉普车的窗口探头出来递给我一个信封。“还有一个账单是牙医的。”他在把它递给我之前验证了一个信封说。“病房的价目表。你知道——已经是春季大减价的时候了。”邮递员特别想聊天。“噢,差一点忘了。这儿还有一封你妈妈的来信。你为什么不常给她写信?”

说几句秘密话,而且分享100美元。我在保安官员耳边悄悄说,他马上就把我带到了侦探长的办公室了。秘密话是“索斯基”。由于我对“坡下的女妖”大量的指控,他们已经建了一套索斯基卷宗。很显然我也算得上是个名人哩。

“要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努德尔曼先生,”侦探利斯普坦蒂尼刚刚抛弃了妻子跟17岁的高胸脯姑娘格莱迪斯?狄佩搞上了(无法隐姓埋名也是双行道呢)。“据我们所知,我们手里还有一张关于你的拘捕令呢。”

“哦?真的吗?”我脸一红假装吃惊地说。

“像是那个叫根茨的,他刚在指控书上签了字就死了。”他咧一下嘴说。

“噢,是的。根茨,”我满嘴喷着唾沫星快速地嘟囔了一些关于根茨教授意外的悲剧­性­的死亡等等礼貌用语,忽然第一次意识到,在与市属大学的永远存在的敌对状态中我是属于“右”派的。

“好啦,我们能替你做些什么?”利侦探边问我边用手铐的边缘剔指甲缝里的脏东西。

我向他解释了近来索斯基一家给我造成的窘境。

“嗯,把情况写一写,我们就可以拘捕那个小伙子了。”利斯普坦蒂尼长官说着脸上现出了光彩。“他撞坏你的汽车的时候你没有及时来找我们,太糟糕了。不应该把那类事情拖得太久。现在对他的捣乱行为不可能罚得太重……尽管有谋杀企图量刑会重一些。好些年没有碰见这种事了。”他美滋滋地说,而我则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也许乔治没有错?也许我该搬家了?也许他真肯帮助我?也许是索斯基每个星期天都按时祈祷的尊敬的无所不知的上帝正通过乔治给我传递信息?趁着你还清醒,依然活着,赶紧离开古伯斯威尔。

“不逮捕不行吗?”

“不一定。”

“这小子真正想要的是引人注意。恕我直言,我认为他可能需要­精­神病医生的帮助。”

“一旦他被捕并受到控告,作为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一,法庭会强制他接受­精­神治疗。”长官说。他对拘捕乔治十分感兴趣,不论采用什么方式。

“可是我并不想让他遭逮捕!”

“应该这么看,假如他真的有病,你就帮了他一个大忙。”

“那我自己呢?假如那孩子真的因为我而遭逮捕,受监控,那我也许该拍ρi股走人了。”

“你的理由十分正当、有力,”他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不指控他们全家?”

星期三夜:侦探长利斯普坦蒂尼的话也在理——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一个,他现在正驯服格莱迪斯。逮捕乔治。让他在古伯斯威尔监狱里慢慢腐烂。这样的危险处境使我别无选择。我有了坚决而又聪明的决定:无非又多了一件事,多了一个刺激,我现在只能孤注一掷……噢——噢……我想我听到了音乐声。

星期三深夜(或许是凌晨?):音乐声响了一夜。好呀,伙计。这是往骆驼背上添加的最后一根稻草。明天一早我马上就去找侦探长利斯普坦蒂尼,我们将一起把控告记录扔到乔治的面前……决心已定我便感觉好多了,可以说是心平气和,心旷神怡!哈哈哈。瞧这小混蛋怎样在铁窗后挣扎吧。真令人欣喜若狂。说不定在提审之前他就会因痛苦至极先把自己吊死呢。

星期四早晨:音乐声响了一宿,现在仍在播放。混合节目。滚石乐。西部乡村歌曲。奇怪的是还有大段大段的白话。不过有点不对劲。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对。究竟在哪儿?

我穿上衣服出去查看。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昨天从保安官那里回来以后我显然心境难平而忘记关掉汽车里的收音机了。它整整开了一夜,电池都快耗尽了。乔治?索斯基应该赔偿我的损失。

星期四下午:鸦雀无声。鸟儿也不叫了。乔治已经从学校回来了两个多小时,怎么还不见他有什么行动呢?

星期四夜:什么事也没发生。绝对相安无事。

星期五早晨:寂静使我心神不宁。或许他正在搞能毁掉我们的什么玩艺儿?或许他只是在积蓄力量以做最后的猛攻?他的沉默比他的举动更让人沉不住气。所有这些内容哪些适合伯尼的小说呢?为了掩饰我的狼狈困境,我给伯尼打了个电话,并且告诉他比我预想的进展得快得多。

星期五下午:乔治?索斯基朝我们的房子走上来了。我跑进自己房间里躲起来。我不能忍受看到他的面孔。通过卧室木板墙的裂缝所看到的让我惊呆了,乔治正友好地跟维维卡打招呼。

“好啊,”乔治小声说,“还想让我给你们修理那个橱柜吗?”

星期六:你能懂吗?野蛮行径就像突然爆发时一样又突然消失了。今天上午乔治在厨房里修理橱柜,他吹着口哨,行为举止俨然像一个正常的17岁小伙子。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思,意识到了我不会容忍进一步的侵犯行为。他终于打破了我的宁静,搅乱了我的­精­神,把我卷入了他的生活,末了我只剩下用颤抖的双手对付伯尼的杰作了。乔治享受到了极大的快乐。我喜欢把柜子做成什么样子的?他想知道。我是不是愿意让他给安上一个最新样式的把手?他下面的车间里有一副多余的,它可以白送给我们。白送?

、.

崩溃7

小./说。txt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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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为止乔治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捣乱了。我利用这段间隙改写完伯尼作品的前五章——正因为如此z先生才会急匆匆地从纽约给我挂电话来。他讲话有一点激动。

“你怎么,你怎么能那样写呢?”z先生问我,从电话里我几乎能听到他拽头发的声音。

“我本来没打算那样改。”我谦卑地道歉说。

“考夫曼先生刚才给我打电话了——直说吧,他很生气。他给你的可是一部关于生意人私生活的严肃作品呀,可是你怎么处理的?简直把它写成了闹剧!”

“听我说,我并没有打算改写他的书,但是小说也好,人物也好,都有自己的生命。伯尼的书读起来像一部喜剧,一部天生的喜剧,我只不过把没有表达出来的部分表达出来了而已。”

“考夫曼先生气得要死。说你想把他写成一个大傻瓜。”

“不是那么回事,z先生。我是想直话直说的,可是到时候就兜了圈子——就技术方面,我想我的确帮了大忙。”

“我的确对他说你是最好的作家之一,你的名气越来越大。我甚至还把你的最后一部书《天国回流》介绍给他。我认为那本书留给他的印象很深。”

“也许我该去见见他。”

“是的,是的,”z先生颇感欣慰地说,“我想你接着往下写之前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总之,我的确竭力推荐了你,而且——”

“我知道。我知道。不胜感激。真的。发自内心的。我会去见他的。”我答应说,只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见了伯尼我该说什么,因而对这次会见心存恐惧。

我刚刚挂断电话它马上又响起来,真是繁忙的一天。是曼德尔,他打电话来闲聊天。他在实验室里闲得难受,咬着指甲琢磨国家科学基金会是否批准他继续进行磁场里的电离氦原子生命的研究。这个项目的准予权非同小可。他如果得不到它,孩子们也许就不能参加节食减肥者夏令营了。

“你瞧,努德尔曼,你可能遇到了一点经济上的麻烦,可是你的生活还不算太坏。”

“谁说的?”

“伙计,今年的基金很少。”

“对,瘦得像麻秆①。”

①麻秆:双关语,意思既是“少”又是“瘦”。

“噢,及时的资金,城里人们正议论你呢。”

“议论我?又一个谣传?”

“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哼!”

“搞语言学的斯皮尔曼昨天来找我,他说你知道不,努德尔曼来自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

曼德尔大声笑起来。

我也笑了。

“这不是真的吧,是真的吗?”他反复核实以免出差错。

过后我坐在那里瞅着《心脏与Chu女膜》第七章,眼前则一片空白,我的思想又溜到曼德尔窃听来的谣言上去了。真奇怪我父亲总是留给人们那么一个印象。

1938年父亲逃离维也纳时留在身后的不仅是纳粹,还有他那收入颇厚的律师职业。父亲只能当一个普通的商人,不久他发现,要维持生活,搞印刷最好,他还发现­干­这行竞争相当激烈。还有,即使千方百计得到了订单,把做完的活按期送了出去,也无法保证人家会接受,更别说按期付款了。他每天24小时乘坐地铁在曼哈顿沿街寻找难觅的“订单”,有时会一无所获。然而在丘园花园——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那个高个子、满头银发的赫尔博士努德尔曼是个真正的富翁。

全然不把苦与乐放在心上的好老爸。虽然他被钱驱使成为地铁的囚犯,并对他那位­干­西26街的印刷所周围一英里范围内马路上的每一条裂缝如数家珍般的熟悉,却是一辈子没有学会对万能的美元顶礼膜拜。尽管他确确实实为了我们这些不孝的东西当牛作马流血流汗,他始终认为谈论收人或叙说缺钱花是品位低下的表现。他从不讨价还价,不论帐单多么不合情理,他均照付无误。他也从不议论汽车的价格或者­肉­价。这种古怪的行为加上他高贵、传统的相貌,自然只会被解释为富有的象征。我也许不自觉地步了他的后尘,缄口不谈钱,因为糟糕的经济状况使我羞于启齿,或因我对自己的家庭状况太不关心而使我愧对他人。

那些真正有钱的人家,像曼德尔,刚刚继承了第二份财富,当他闲得无聊把陈年旧帐翻来数去时,我却苦苦不肯吐出半个“钱”字来。

钱。钱。钱。我的目光仍然盯着伯尼的第七章。真无聊,我光想大声喊叫。这一­干­巴巴的章节是关于皮特?米勒在伦敦的第一个兴奋日。他一到达便住进一家豪华旅馆,接着,一分钟都没耽搁,马上让服务台替他安排“独一无二的娱乐”——不是一个姑娘而是(注意这一点!)两个具有青春活力的姑娘。整整24页,皮特?米勒让她们摆这么个姿势,摆那么个姿势,舔着一个的荫道,又抠着另一个的,一个姑娘啃着他的耳垂,云云。如果布拉泽?考夫曼别总是习惯­性­地重复某些短语,也许还将就着有点意思。每当他She­精­一次,过后总是说:“这一次比一生中的哪一次都好。”要么就说:“在皮特?米勒整个一生里,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达丽这样的女人哩。”要么就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夏洛蒂宝贝,这一次比一生中的哪一次……”。或者:“在他整个一生里,他还从来……”噗!嗤!

我开始着手修改第七章。我快快地浏览一遍,挑出所有人物以及对他们的描述,然后一气呵成,打字机一分钟打出一英里长的纸带,键盘冒起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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