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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史记

"还没看出来吗?"梁应物说。

"是……第一个字?"我沉吟着。

"史燕一万毕王浙福仇记将凯史"。

我写下这行字,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是谐音!

"试验已完毕,王者复仇即将开始?"

梁应物点头:"这是很简单的文字游戏,并不难破译。"

"但这多半只是个恶作剧,为什么你会觉得它与莘景苑有关?"我不解。刚才我也吓了一跳,随后就想起这只是一件投稿,并没有任何一点能和莘景苑扯上关系,"试验"也可以有许多种解释。

他用手指着填字游戏旁边那个创作者的名字。

"你看这。"

"万瑞斯骑士,万瑞斯骑士,万瑞斯。"我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virus?病毒骑士!"

"病毒骑士,这不能作为确切的依据,但足以让我们产生糟糕的联想。"

"如果这真的是指范氏病毒的话……王者复仇即将开始是说……"我觉得自己的嘴­唇­开始发脆­干­裂。

"会有更多的莘景苑!"

梁应物总是扮演将我一拳击倒的角­色­,我看见一座血­色­的城市。

艳红的液体在街道上蔓延,虚掩的门缝间伸出半截手臂,玻璃窗上血­肉­模糊,惨白的阳光下死寂的城市。

"不。"我狠狠地摇头,想要把这样的情景从眼睛里甩出去。

"坦率地说,即便创作这个填字游戏的人叫病毒骑士,也有很大的可能与莘景苑无关,或许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但百分之十在这件事上,已经是一个让所有人无法承受的巨大风险了。"

"百分之十?百分之一就让人头皮发麻了。"刚才有一刹那,我甚至生出逃离这座城市的想法。

"你们应该在追查吧,一定要把这个病毒骑士找出来。"

梁应物微微摇头:"无法追查,普通的邮寄方式,A4纸打印,没留笔迹,信封也是普通邮局里都能买到的那种。我们现在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他自己给出的提示上。"

"王者,复仇!"

"对,再加上试验。"

"假设病毒骑士真的和莘景苑有关,那试验的意思我大概能猜到。"

"哦?"梁应物眉毛一挑:"就知道找你是对的。"

如今这种赞誉却已经对我的心情变佳没任何帮助。

"范氏病毒此前从未发生过人传人的现象,这次是一个新的变种。如果是病毒骑士的试验,他一定是在试这个新变种的威力如何。可是,我觉得最关键的是王者和复仇,如果能把这搞清楚,就能猜测他的身份以及下一步要­干­什么。"

"我们进行过分析,病毒骑士称自己为王者,可能他自己有王室或贵族血统,也可能他对自己在某个领域内地位的形容,更可能是他自大的妄想。要收集资料,会有海量的数据需要被筛选,我已经建议交给警方去做,毕竟他们要专业很多。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情报,我看警方也很难查出结果。"

"可是把复仇作为限制因素考虑进去,会大大缩小范围吧。而且他是针对上海这座城市进行的复仇,一定有相当特殊的原因。"

"可是,世界上没有哪路贵族和上海有解不开的仇恨,我们还想过是不是在警方扫黑活动中覆灭的黑帮头子,可那样的话,他的目的应该是夺回地盘,而不是毁灭城市。"

"那也许他不是针对上海进行复仇。"

"这就更难判断了。"梁应物叹了口气:"这不是我们擅长的方向,看来与警方的合作是必要的。你这里,也请多留心,如发现有异常,请快告诉我。"

最后我并没把受到袭击的事情说出来,没一点线索是抓不到袭击者的,说了也没用。我觉得这并不能算有用的线索,说出来只是徒令事情更加诡异。

或许真的是一种警告吧。

当然,我也没把何夕的事告诉梁应物,我想她不会和此事有关。

何夕没有来,是不是陪范海勒去了?我徒劳地听了几首爵士,靡靡之音对我此刻的状态没有一点帮助。推开门走出去,我转到了旁边的另一家酒吧。这家"BABYFACE"是这条街上人气最旺的场子之一,我被前后左右的人推搡着,他们的身上有闪动灯光斑剥的投影,他们的眼神迷离,气息火热。

可我依然感觉孤独。

一种被巨大惶恐紧紧攫住的孤独,当看到身边所有人都尽情享乐的时候,感觉犹甚。我走到街道上,看着这座城市。这或许就是末世情怀吧,我想。

9·11之后,美国宣布那是战争。以范氏病毒为武器攻击城市,其结果将比两幢崩塌的大厦更惨烈。有多少人会死去?几千人?不,绝对不止。莘景苑最先受感染的是个老人,他在最初的几天很少活动,从未出过小区,结果是三幢楼被感染。只要想一想,仅仅在地铁上投毒,上海一天的地铁客流量是多少万,在亢奋期的四十八小时内感染者又会接触多少人,他们的家人、同事甚至路人……那会是怎样的数字,几十万?几百万?我有多少朋友会活下来?我自己能活下来吗?

这些人的生命取决于什么?十分之一的机率吗?

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说一九九九年人类毁灭,然后是二零零零年世界末日之说,那时虽然觉得极不可信,心底还是会有些许异样。而现在这座城市的毁灭,却有足足十分之一的可能!我自诩胆大,仍不由颤栗。

梁应物把这十分之一告诉我,他或许是期望我能­干­些什么,哪怕把机率变成百分之九点九九。可我完全不知道能­干­什么。追查病毒骑士我帮不上忙,每天的活动是家--莘景苑--酒吧--家,这样能发现什么吗?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杜琴打来的,就是我曾经采访过的芮金医院护士。

她问我是否把内参写完了,希望能传给她看看,她想保存。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这样惊心动魄(至少对她而言是)事件的人,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可惜,我当然没有这份内参,也并不准备为她写一份,其中有许多关节,她显然是不适合知道的。

我只能再次用谎言遮掩,我说内参是有保密级别的,不能提供给她看。

她显得有些失望,我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

她最后说到了何夕,以令我极其意外的方式。

"你朋友她没什么事吧,就是上次陪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姐。"

"啊?"我一头雾水。

"我今天傍晚在医院里看到她了,她脸­色­不太好,似乎在担忧什么。不好意思,原来你不知道,我太多嘴了。"她在电话里道歉。

"哪里,谢谢你告诉我。"

她又去芮金医院­干­什么?挂了电话我想。

难道对程根和程伟平,她有了新的发现?有哪些东西被我忽略了?让她脸­色­这么差,会是什么呢?七、意外造访的生命

一大早我就去了芮金医院。我要搞清楚何夕到底在做什么。直接去问她的话,以她的不合作态度,是不会有结果的。

让我意外的是,林医生居然说何夕并没有找过他。这是怎么回事?何夕在这座医院交谈过的人不是只有林医生与杜琴吗,难道她要调查什么,还能绕开这两个人?

"你昨天看见何夕的时候,她正往哪里去?"我找到杜琴后问她。

"门诊大厅,她应该看完病正往外走。"

"什么?看完病?"

"应该是吧,我看见她拿着病历卡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误导了。她第一次来上海,如果要看病,的确是会选择芮金医院这家曾经来过,又名气极大的医院。

她得了什么病?这应该属于她的隐私吧,是不是不太好去调查……这个念头只在我心里闪了闪,就消失不见。

调阅别人的病历,以杜琴和林医生和我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帮忙。我找到了老贺,他一口答应,给我泡上茶,我让在办公室安心等着。

现在每个病人医院都有电脑的简单存档,只要有人帮忙,查起来并不难,最多是到相当科室再问问医生。

只是老贺居然过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

"你那个朋友昨天一早做了一大堆的检查,都是加急要当天出结果的,我跑了好些科室才搞清楚。"老贺说。

"唉呀,太辛苦你了,那她是……"我心里一沉,什么事要做那么多检查。

"其实没病,她大概对自己的身体太敏感了,以前又没经验。她怀孕了。"

"怀孕?"我愣住了。我进行了无数的猜测,就没想到原来是怀孕。

"是啊,才两三周。一般人这么点时间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所以我说她敏感。"

哪怕说何夕得了范氏症就要死了,都不会这么令我震惊。

范哲昏迷有三个多月了,而且他一直把何夕当妹妹,多半还没发生过关系呢。何夕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和别人。难道是强迫?

随便和老贺说了几句,我告辞出去。走出医院的时候,"何夕被强Jian了"这个念头像条吐信的毒蛇不断在心里"丝丝"作响,怎么都压不下去。

两三周,照时间上说是她来上海前后。后是不可能的,她一直都……

我突然停住脚步,仿佛有人在后面喊叫什么,但我完全被自己的想法震骇了,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和我浑然无关。

何夕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是和我在一起渡过的!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我们都喝醉了!

我的孩子?难道说那竟然是我的孩子!

一种突然其来的莫明冲动让我急步,甚至小跑着往医院外去,我得找到她问清楚!

我跑得越来越快,我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周围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向我望过来。

他们在奇怪什么?一个人在街上疯狂地奔跑吗?这还不是我最快的速度,这一刻,我要发泄,用我所有的­精­力!

是喜悦,苦恼,还是困惑?我完全没有准备好。虽然我被何夕完全迷住没错,但这下子算什么?他妈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个行人挡住了我,我飞速地绕过他,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挡在我奔跑的前路上。我迫不得以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一把甩开一个试图抓我领子的手臂,怒气冲冲地说。

这时候我才听见后面的大喝声。

"站住!"

我刚扭回头去,就被后面追上来的几个人按翻在地。

我当然奋力反抗,却立刻挨了好几下重的。这几个人的身手都不错了。

"老实点。"一个人吼道。

怎么是这样的口气,然后我才发现,他们都穿着警服。

我放弃了反抗,侧着脸被按在地上,很快被上了手铐。一个人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我的脸紧贴在冰寒的地上,一双粗陋的棉鞋站在旁边。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他伸手指着我,说:"就是这个人!"

警车很快就来了,我被推了上去。警车我坐过好几次,但戴着手铐的是第一次。

"为什么抓我?"我问车上的警察。

"装什么傻!"其中一个不屑地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抓人总得给理由吧。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我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

"哟呵,还是个记者?你自己心里清楚,没违法刚才怎么跑得这么起劲?"

"刚才那是……"我语塞。刚才自己的情况,的确很难对这些警察说清楚。

"没话了吧,待会到了局里给我老实交待!"那警察撂下这句后就不再理我。

"姓名。"

"那多。"

"­性­别。"

"男人。"

我坐在木椅上,面对着一左一右两个警察。

"职业。"

"晨星报社的记者。"

"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抓你的时候为什么拒捕,为什么逃跑?"

"当时我没注意周围的情况,为了一件私事我需要快点回家。当我发现是警察在抓我的时候,我就放弃了抵抗,我并没有拒捕。"

"什么私事?"

……

"不愿意说?"左面的警察盯了我一眼。

"程根你认识吗?"右面的警察问我。

"程根?"我没想到警察抓我竟然和程根有关。

"三个多月前我在芮金医院采访过一个叫程根的人。"

"就是他,你说一下采访的经过。"

我照实说了。

"这么说,他儿子你当时也见到了?"

"是的。"

"你之前见过程根或程伟平吗?"

"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那天采访后呢?"

"没有,只见过程伟平。"

两个警察互视了一眼,问我的那个冲我笑笑,说:"你说说看,后来一次见到程伟平的情形。"

"就在不久前,在提篮桥监狱见的。至于说了什么,当时都有监视录像。具体的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现在经过市政府的特别批准,正在进行一项特别的采访任务,那天采访程伟平和这有关,未经允许,我不能向无关者透露。"

问我的警察皱起了眉头,问了句:"是吗?"

"你可以向市宣传部查证,他们会告诉你们我现在所进行的采访的秘密等级。"我平静地告诉他们。

"我会的。"他点头,把手上的笔在桌上敲了敲,又问我:"你确定在你采访了程根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而且直到你刚才说的那次,都没再见程伟平?"

"我确定。"

"从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点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张大了嘴巴,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偷的内脏吧。"我叫起来。

"从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点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他再次重复了问题。

"当然是在家里睡觉。我一般十点才会起来去上班。"

"有人能证明吗?"

"我一个人住。"

"那就是没人证明了。可是有人看到你在这段时间里,出现在芮金医院,对此你有何解释?"

"是那个清洁工吗?你们以为监视录像里的人是我?我只能说,他认错了人。"原来穿着那双棉鞋狠狠对我说"就是这个人"的,竟是唯一目击偷盗者的芮金医院清洁工。

"你对案情了解的很清楚嘛,连清洁工和监视录像都知道。"那个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以为我这个蹩脚的嫌疑犯露出了可笑的马脚。

"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和刚才的理由一样,现在不能对你们细说。但是把这些告诉我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是特事处的郭栋。希望你们能和他联系一下。"

"郭队?"两个警察都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误会,希望你们能把那个清洁工叫来再好好认一下,并且认真和录像里面的人比对。"我对留下的那个警察说。

"你和郭队认识?"他的语气和缓了些,我想他现在也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特事处的副处了。因为特事处的事情,他请我吃过一次饭。"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又愣了一下神,如果他知道特事处是处理什么事情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话非常意外。

"清洁工王润发当时相当肯定你就是他那天看到的人,再加上你当时的反应……"他迟疑着说:"不过你最好能找到不在场的证明。"

"你们可以询问小区的保安,我一直都在十点之后离开小区,如果某一天清早出门,应该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他这么问,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三个月前的事情,又有哪个保安能记清楚,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是难找。

说话间出去的警察又进来了,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

"郭队很快会过来,审问暂时先停一停,我们会再请王润发仔细辨认一下。"

我可没­干­过那种事,这和姓王的眼神好不好没关系。当然我不会当场顶回去,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我被送进一间小拘留室,只有我一个,应该算是特别照顾了吧,不然还指不定要吃什么苦头。

郭栋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快过来,我在拘留室里吃了午饭,像是特意买的盒饭,一块大排一个卤蛋。

这件事终归是会解决的,所以我并不太着急,注意力又被何夕怀孕的事牵扯过去。何夕会怎么处理呢?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脸­色­不愉,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应该是会打掉的吧。她会和我提这件事吗?

"哐铛",铁门被打开了。

再次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我看见郭栋坐在里面,边外还有一个没穿警服的人,我猜他就是王润发。

郭栋冲我点了下头,没说话。

我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点郁闷,这架式算三堂会审吗?

"王润发,你确定这个人就是那天早上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吗?"问话的还是上午两个警察里的一个。

"嗯,是他。"可恶的中年男人使劲地点头,气得我拿眼直瞪他。

"那多,请你站起来。"

我依言站起。

"王润发,你走到他身边去,再看看。"

王润发走到我身边,来回地看,还绕了两个圈子,让我极不自在。

"你再回想一下医院里你碰到那个人时的情形。"

王润发拿眼睛瞅瞅向他说话的警察,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仔细看看,身高。"警察提醒他。

王润发突然张大了嘴,还用粗糙的手掌比了比。

"嗯,这,哎呀,那个人好像要再高一些。"

两个刑警露出无奈的神­色­:"那你再仔细认认,他的样子到底是不是。"

王润发盯着我左看右看,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确定。

"警官,那天我是觉着那个人穿得挺怪,多看了几眼,可是我这记­性­,嘿嘿……您们也知道我这个记­性­不好,早上我光看了个侧面,真是觉着像。可从正面看,嘿嘿,嘿嘿。"

"唉,你,这可不是能打马虎眼的事。你现在还确定吗?"

"身高的确不对,这样子吗,现在看看,还真不能确定。"

"唉呀。"两个警察齐声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先生,这真是对不起,这个,早上的情况,我们是准备带着王润发再走一遍现场,希望能让他回忆起什么,没想到他一看到你就说……你当时又是那样的反应,这才搞出误会。"一个警察一边向我道歉一边为我打开手铐。

"算啦,好在我还没吃多大苦头。"我活动着双手说。没吃多大苦是因为有郭栋,否则……就算弄清楚了事情最多也就点个头把我放了,这样的陪礼话都不一定能听到呢。

"这次谢谢你了,把你的名字抬出来还真有用。"走出拘留所的时候我对郭栋说。

"哪里哪里,这件事太不好意思了。"郭栋一脸的抱歉:"这两个小家伙办案实在是太不仔细,怎么能这样。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过来第一件事就把录像调出来看,这身高上差距太明显了,怎么说也至少有五厘米以上。普通的内增高鞋是达不到这么高的,故意为之的话,如未经过训练,走路的姿态会有轻微异常,但这些录像进而都没看出来。"

"你是老刑侦了嘛,总要给年轻人留点进步的空间吧。"我打着哈哈,其实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老实说被释放的喜悦,也完全被一个发现冲淡了。

刚才王润发说的一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突然之间把我此前心的疑惑照亮,以往那些难以索解的关窍顿时贯通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想通了这些,让我的胸口郁加烦闷起来。

等我到达莘景苑,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这些天来这是我到的最晚的一次。

当然,这儿并没有几点上班的时间表,我本来就帮不上多少忙,并没有为此而指责我。

这儿的情况是整个地下一层的病人只剩下一个,他还在亢奋期。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新增加的确诊病例了。三幢大楼里残留下来的生还者是三十三人,总的死亡人数是八十八人,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和一名护士。

这名孤身一个的病人心情非常糟糕,周围一个又一个鸽子笼一样小的隔间里曾经住满了病友,如今只留下死寂。空气中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背后,还有一股怎么都驱散不掉的血腥气。那是死亡的气息。

病人被注­射­了强烈的安眠药剂,因为在那之前他总是间歇­性­地大声咆哮,用手或头捶击着病房的塑料隔墙,这个陷入深度恐惧的公务员还险些把一个护士的防护服扯坏。

现在似乎可以看见这场灾难的结束了,如果十天内没有新增病人,小区的封锁就可以解除。原本是只要七天的,但为了保险,特意再后延了三天。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我对何夕说。

"嗯,怎么突然这样?"

"你真得觉得很突然吗?"

有些事需要正式和她谈清楚,不过话到嘴边,却不只为什么改成了这一句。

何夕望着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后径自走开了。

"六点前我到宾馆接你。"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

转过身,却瞧见伦勃朗在不远处看着。

有些尴尬,但我还是走过去。

"正有事找你,伦勃朗。"

出租车在新吉士酒楼前停下。前面一辆休旅车的后面贴着已经老掉牙的"熊出没请注意",我想在新天地这种地方,贴一张"美女出没请注意"还是很合适的。

既然何夕初次来上海,我特意带她来这里吃本帮菜。其实我这个上海人,平时外出吃饭,倒是极少去本帮餐馆的。

烤子鱼,马兰香­干­,外婆红烧­肉­,扣三丝,蟹粉豆腐,水晶虾仁。两个冷菜四个热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红枣。

菜一盘盘端上来,动筷的时候我笑了。

"怎么,我拿筷子的手势不对吗?"何夕比较了我们两人的捏筷方式,问。

"不,其实你是对的,我这个手势,小时候父母一直想纠正,就是没改过来。"

何夕终于也微笑了一下,不过当她看见我用不正确的手势稳稳挟起一块蟹粉豆腐的时候,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能把豆腐挟起来,真是神奇。"

"所以别管手势正不正确,得看管不管用。"我得意地说。

何夕尝试了几次,肢解了三四块豆腐之后,终于放弃改用了瓷勺。

蟹粉的鲜美和豆腐­嫩­滑的质地让何夕的眉梢为之一展:"真是美味,我在香港也吃过这道菜,不过还是这次的更胜一筹。"

"待会的外婆红烧­肉­才这是里的当家菜,非常有名。对度假来说,美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不是吗?"

何夕微微一怔,说:"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度假的呢。"

"是啊,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度假来的啊。"

何夕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却沉默不语。

"我从伦勃朗那里听说了范哲的事。"

何夕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吧,你怀疑是他取走了程根的内脏?"

何夕放下筷子,她的眼睛冷峻得像冰山,睫毛颤动着。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戒备地问。

"我是知道一些,也很希望能帮到你,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手伸给我。"

我不准备退缩,看着她直视过来的眼神,这眼神像冰棱一样尖锐,但当我想到她其实支撑得有多么辛苦,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疼惜,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何夕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眼睛。我的倔脾气涌了上来,任凭胸中情愫如何翻滚,硬是压着不再开口示好。

此后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说什么,目光也未曾再次交汇。

这顿饭吃得沉闷无比,我们都无心品尝菜肴,二十分钟后,我草草买单。

我坐在副驾驶坐上,何夕坐在后座,之间僵硬的气氛,我想就连出租车司机都发现了。

快到芮金宾馆的时候,何夕低声地问我:"你,真的想帮我吗?"她的声音若有若无,难以分辨。

我没回答,我想这不需要回答。

其实我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我听出她的声音不对了,但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开口。我一贯能说会道,可是爱情总能让一切乱套。

车在芮金宾馆门前停下,何夕默默地下车。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用手挡着眼睛,低头快步离开。

车再次启动。

我闭着眼睛,头靠在座椅上,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回芮金宾馆。"我对司机说。

帕萨特在长街上迅猛而华丽的一百八十度掉头,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啸叫。我努力坐正,却听司机说:

"这就对了,我想呢,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哪能这么忍心。"

等了很久,门才缓缓打开。

何夕抿着嘴站在门口,因为才刚哭过,所以神­色­显得比往常柔弱几分。

"我真的想帮你。对不起,我刚发现原来我这人也会犯驴脾气。"

何夕的嘴角向上弯起,看来她心中的愁绪被我这句话打消了少许。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

"进来吧,驴脾气。"她让到一边,冷冰冰地说。

我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进她的房间,不免又想到了那个晚上。关于那段时间,唯一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醒来后剧烈的头痛。

"其实有许多事情,在刚才那样的场合讲并不合适。"何夕倒了杯水给我。

"谢谢。"我喝了一口,随手放在茶几上。

"不知道伦勃朗告诉了你些什么。"

"你和他的关系,还有范哲现在的情况。"

"我们三个人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那时候,我总是能吃到最大的水果,最多的饭菜,有谁把我惹哭了,哥哥我帮我擦掉眼泪,而伦勃朗则会冲过去把惹哭我的人打一顿,有时候是被打一顿。"何夕的身子往沙发里缩了缩,好像要把整个人缩回那早以远去的时光里。

"后来我们一起被父亲领走,一年年过去,我们开始长大,始终都在一起。进了父亲的机构工作,我做病毒研究,他们两个开始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带给我当地的特产和礼物。其实数起来,他们两个都待我很好,但时时让我记起的,却只有哥哥。有时我会想,如果那时,是哥哥冲上去打架,伦勃朗擦­干­我的眼泪,会怎么样。"何夕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入神地想着什么。

我看着她,这是属于她的时间。

"你说的对,我是怀疑,是哥哥偷走的内脏。"何夕回过神来,说了这句话后,眼神也灰暗下来。

"这两年来,我开始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事情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我多想和他一起分担,试着问过几次,他只是笑着,和往日一样和旭地笑着,不说话。三个多月前,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我事先打电话给他,问清了航班号,去接飞机。"

"你说他从上海回来?"我忍不住打断她。

"是啊,从上海回日内瓦。怎么?"

"就是出事前的那次?但我问伦勃朗,他为什么说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吗?"何夕皱起了眉,微微摇头:"不应该啊,哥哥出事,他在病床边和我一起守了三天三夜呢,怎么会没打听是从哪儿回来的呢。"

为什么伦勃朗要瞒着我,不告诉我范哲出事前是来的上海?这其中的原因……

"不过这件事,我的确觉得迷雾重重,后来都说是哥哥自己度假去的,因为并没有正式的公派记录。但他去度假,怎么会事先不和我说,通常我们都会一起去的。另外,我还听到另一种说法……"何夕微一犹豫,接着道:"因为哥哥一共只离开了三天,父亲告诉我他是临时请的假,所以度假之说是有些牵强。他是因为一些私事而去上海的。"

说到这里何夕眼中有些许失落和黯然,显然这件让范哲急飞上海的"私事",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机场接到哥哥的时候,他的神情很疲倦。他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里面勉强塞进了两个箱子,绷得紧紧的,拉链都无法完全拉上。我抢着帮他提,他却说不用。他好像很着紧里面的东西。"何夕停了少许,极轻地叹了口气。

"旅行袋的口没全拉上,所以我无意间也扫到了里面的东西。好像是器官保存箱,大号的那种。"

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是他吗,范哲?

"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回忆当时的情形,记忆却反倒越来越模糊了。"何夕迟疑着说。

"那是你过于专注了,就像盯着一件东西看太久反而会眼花一样。"其实还有一点我没说,那就是何夕下意识里并不希望是范哲偷走的内脏。

"后来怎么样了,接完机之后你们去哪里了?"我问。

"出机场已经过九点了,我们当然是回家。可是回到家不久,哥哥说有事要出去一次,就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那个旅行包他也带走了。一整夜他都没有回来,直到早上六点多,他突然发病被送进医院。"

说到这里,何夕侧过脸,双手用力地捏紧,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几分钟,她才平静下来,松开手,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可是范哲一整夜不回来,你怎么会放心,不给他打电话呢?"

"他是个工作起来不顾一切的人,其实我们一家都是这样,因为工作而整夜待在总部是常有的事,我最长的一次连续在实验室里做了五天的实验,困了就在台子上睡个把小时。"

"噢天哪,那你的皮肤怎么还会这么好。"我试图开个玩笑让她能放松一些,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

"那天晚上,父亲和伦勃朗也没有回来住,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试着打电话给他,但手机关机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做实验的时候。所以我并没太在意。"

"那么你哥哥被送进医院之前都在­干­什么,你后来总该知道吧,我觉得这很重要。"

"在总部的病毒实验室。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从事病毒研究,而且当天实验室的研究记录都被销毁了,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是谁把你哥送医院的,是他自己打电话求救的吗?"

"是赵自强。我想他应该知道什么,哥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就在实验室里,但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哥送咖啡的时候看到他倒在地上。"

"赵自强?也是海勒国际的吗?中国人?"

"他和我们一样,是圣公会孤儿院出来的。我们从小就认识,那时我们的关系不怎么样,这家伙很……"何夕露出嫌恶的神­色­,说:"我不知该怎么说,他好像是缩着的,站不直坐不挺,脊椎永远弯着似的,­性­格也很怯弱,总是躲在孤儿院的角落或­阴­影里,说话细声细气,一脸的小心翼翼,让人觉得有点猥琐。他一直都没有被人领养,和这有很大的关系。他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自强是后来改的。"

"哦,那他是完全在孤儿院长大的了?能够进海勒国际,这个名字并没取错啊。"

"是的,在海勒国际看到他的时候我们都很意外。他和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特别是神情。不过,听说他的读书成绩相当优异,智商很高。在海勒国际,主要做病毒研究,有时也参与一些医疗援助。由于­性­格的关系,他在海勒国际里朋友不多。我可不觉得我哥会麻烦他倒咖啡,他也不是那种会主动送上咖啡的人。"

"那么其他人呢,伦勃朗,还有你父亲,他们怎么说?"

"他们……"何夕迟疑着说:"赵自强坚持说他只是去送咖啡,我哥在晕倒前已经把之前的试验痕迹清理­干­净,他们也没办法追问。不过赵自强还是说了一点,他觉得我哥的研究可能和范氏病毒有关。"

"范氏病毒?所以你才会来上海!"

"是的,我哥是来了次上海才出的事,如果是感染了什么的话,很可能就是在上海感染的。虽然他的症状和范氏症有很大差异,但是上海突然爆发范氏症,我总觉得和我哥可能有联系。伦勃朗已经先一步来上海处理莘景苑的事了,父亲说我应该去放松,不要再来上海。昨天我去接机,还被说了一顿,他让我找个地方彻底休假一个月,别再待在上海。可我怎么能让我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那么,你来上海这些天,发现了什么吗?你……有没有觉得莘景苑什么地方有异常?"我的心提了起来,三个月前范哲从上海返回日内瓦,连夜进行范氏病毒的研究,如果这是真的,难道和三个月后上海莘景苑爆发范氏症毫无关系吗?这之间很容易就能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甚至范哲的死因也有疑问,他是不幸染病,还是谋杀?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东西?难道真的和病毒骑士有关?

恐怖袭击的­阴­影再一次袭罩了我。或许,这并不是百分之十的机率!

"在莘景苑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并不是学刑侦的,在那里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垂死的病人身上。倒是你,让我发现了线索。"

"芮金医院?"

"是的,你知道我哥是哪一天回到日内瓦的吗?"

"难道是,八月二十日?"

"是的,他乘坐荷航KL896次航班,八月二十日中午十二点二十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起飞,瑞士当地时间20:40分准点抵达。"

"时间对上号了,还有两个装器官的箱子,谁都会产生联想的。"

何夕点头:"是的,所以我才怀疑,我哥和偷程根器官的人有关,甚至就是他­干­的。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或许就像你听到程根海尼尔氏症康复时的心情,他也是想到了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吧。"我说。

"但问题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程根的。"

我心里已经有一个猜测,但此时讲出来还为时过早,究竟是不是范哲偷的内脏,我也到等到明天才能确定。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这让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清楚。"

何夕打开壁橱的门,里面是一个旅行箱。她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件白­色­物品递给我。

这是一只常见的一次­性­医用塑胶手套。洁白如新,像是没有用过。

"这是我在整理我哥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在他的办公室里。一共有大半包没用过的,这样的手套可以在机构里领取,我带了一只在身边。你能看出什么吗?"

我翻来覆去,正如何夕所言,这手套是新的,能有什么问题?

何夕叹了口气:"你当然是看不出的,那时我悲伤过度,我哥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会呆呆地看很久,连这叠手套,我都不知不觉地取出两只戴上。我想象着他手的样子,而我的手却撑不起那样大的一副手套。我想记住他的手,还有温度。那一次,我哭得可比刚才厉害多了,戴着手套的手捂在脸上,闻到的全是橡胶味,再也没有这么一双手,会给我擦去眼泪了。"

何夕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不得以停了下来。

我欲言又止。

"当我哭到流不出眼泪,把手套摘下来,准备去洗脸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你注意看手套食指和拇指的指尖。"

"啊,这是用针戳的?"

在这两个地方,各有一个极细小的破口,这样微小的破口,只有在戴上手套,把指管撑起来才会稍稍明显些。如果不是何夕这样告诉我,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要不是我脱下手套,发现手指上居然有一点点水渍的话,绝不会发现。"

"可是这代表……"我突然想起何夕之前说的话,连忙问:"你说有一叠没用过的,难道都是这样?"

"是的,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戳过。换而言之,这些手套已经不密封了,起不到保护作用。"

"如果范哲在上海期间用过其中的手套,那么……"我看着何夕,说:"他有可能死于谋杀。"

何夕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说:"我哥还活着,他没死。"

"哦,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何夕闭上眼睛,脸上掠过一抹痛苦。她心里是知道的,范哲几乎是没有再次苏醒过的可能。

"可是有人想要他死,这个人就在海勒国际里,他究竟被牵扯到什么事件里去了,我一定要搞清楚,那个人,也一定要付出代价。"何夕睁开眼睛,坚定地说。

"好了,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很抱歉,之前我隐瞒了一些东西。"

我点了点头:"当然,我能理解。"

何夕并没有问,不过显然该我说些什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郭栋曾经说过,有一个清洁工可能见过偷内脏的人。"

何夕点头:"怎么,他说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有事去芮金医院。"我看了何夕一眼,她正用心听着,如果她知道我是为了她去的,不知会怎么样。

"我本想办完事就来莘景苑,但离开的时候,正巧碰到警察陪同这个叫王润发的清洁工,到医院走一遍现场,想帮他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结果让王润发看见了我。"

"嗯?"

"王润发向警察指证我就是那个人,结果我被警察带到拘留所待了大半天,如果不是郭栋的话,不知要被冤关多久。"

何夕神­色­一动,我心里叹息,她的反应进一步确认了我的推测。

"当然,现在误会已经解除,那个王润发认错人了。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催眠师,明天我想带王润发去见他,希望能过催眠的方式,能让他完整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然后画出嫌犯的模样。究竟是不是范哲,明天就见分晓。"

"那么,那么,"何夕嗫嚅着,然后取出一张照片递过来:"你需要它吗?"

就是那张范哲、何夕、伦勃朗的合影。

"不用,我已经从伦勃朗那儿翻拍过了。"这就是我下午找伦勃朗的原因。

"他没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说警方问起你上次给程伟平看的照片是什么,我不方便问你要,只好从他那里翻拍。"

"哦。"

"你想说什么?"我看何夕几次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上海警方已经在调查了,如果的确是我哥哥的话……我们能不能先进行私下的调查,不要让结果被警方知道,至少我希望他能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沉吟不语。

何夕看着我,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已经有些逾矩了。

"这……恐怕很难。"我看着何夕失望的脸,却不得不这样说。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但你绝不能透露出去,那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何夕点头。

并不是我被何夕迷晕头脑才会把病毒骑士这么重大的事说出来,我知道以何夕的­性­格,平时话就不多,答应的事绝不会说出去。而我不把这事说出来,就显得不近人情了。至少会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因为这座城市正受到这样的威胁,如果对你哥哥的调查没涉及到这种可能,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透露给警方,私下调查。一旦发现你哥哥被牵扯进去,我绝不可能拿几十万人的­性­命去冒险,必须立刻告诉警方,让他们展开全面的调查。"

何夕的脸­色­发白,说:"希望这不是真的,那太可怕了,要是有人拿范氏病毒当作生化武器在城市里大规模投放,天哪。我哥哥绝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

"我并不是说范哲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比方说,他发现了病毒骑士的实验,从而被病毒骑士投毒呢?那个人既然这样自称,说不定除了范氏病毒,他还掌握了其他一些可怕病毒呢。"

"但我哥哥手套上的洞一定是内部人­干­的,这么说来,这个病毒骑士就和海勒国际里的某些人有很深的联系了。"

我摇了摇头:"这只是一种推测,毕竟更大的可能是病毒骑士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或者他的意思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和莘景苑也不着边。一切还是等有了具体线索再说吧。你明天上午准备和我一起去吗?"

何夕皱起了眉头:"可能不行,明天上午父亲会来莘景苑考察,然后中午就乘飞机回瑞士了,我要全程陪着他的。"

"哎呀",我叫了起来:"真糟糕,这两天的事情把我的­精­力都牵扯了,我该采访你父亲的,他的海勒国际对莘景苑事件伸出援助之手,本人又是范氏症的发现者,长期领导范氏症研究,我这个特派记者要是没采访到他,可真是太不合格了。"

我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我的本职可是记者,犯了这样的错误真是不可饶恕,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其他一些东西吸引走了。

"王润发的事应该用不了一上午,我一结束就赶过来,你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简短的采访?"我对何夕说,也只有靠她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中午我父亲会在浦东机场里吃午餐,你过来一起吃吧,边吃边聊。他也是荷航12:20的飞机,我们十一点左右用餐,登机手续会在之前办好,所以大概会有半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你看行吗?"

"好的。"我一口答应。虽然浦东机场很远,就算我失职的小小惩罚吧,要是早点想起来,一定能在昨天安排好采访的。

"到了我打你手机,呃。"我忽然想起何夕是没手机的。

"到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吧。"何夕说。

我点头。

走出芮金宾馆,我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和何夕提怀孕的事。

是自己下意识的逃避吗,怕引起彼此的尴尬?

我想何夕肯定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回到瑞士就会处理掉吧。这样的话,我又何苦把这层面纱挑破呢?

那么……当然没发生过……

我在寒夜里伫立良久,直到旁边远光车灯不停地明灭提醒,才怅然钻进了这辆等候多时的出租车。八、范海勒之约

墙壁不是通常的白­色­,而是淡淡的蓝­色­。这是一种能让人安宁下来的颜­色­,但是在墙上,又隐隐画着一些没有规律可寻的奇异曲线,就像大海里起伏的波涛,盯着看久了,会让人不知不觉沉迷于兰­色­的汪洋之中。与其说这有助于放松心情,倒不如说有轻微的迷幻效果,这才是主人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长廊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木凳上,我望着面前厚实的木门,王润发已经进去近一个小时了,我还要等多久?

这是一幢*近上海延安路的新式石库门建筑的二楼,在沪上并不大的专业催眠师圈子里,这个叫做“欧明德心理诊所”的地方,是极为有名的,

一般来说,催眠不是对人人都有效的,有所谓的极易催眠的“催眠体质”,更有诸多令大半催眠师都无能为力的“催眠绝缘体”。通常,一次催眠是否成功,和被催眠者的­精­神状态息息相关,这其中也包括本人的­性­格,信仰等不可变因素,也包括被催眠时的情绪,还有对催眠师的信任度以及配合度。

这个欧明德了得之处,就是他能破解大多数的“催眠绝缘体”,对九成以上的人成功催眠,而且即使被催眠人心理上抵触或者怀疑,他也有一套方法能够步步瓦解对方的抵抗,当然这样做的成功率大大降低,可是在其他催眠师看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欧明德对我的第一次催眠就以失败告终,我还记得事后他像被水鬼附身般脸­色­铁青的模样。那次我因为进入一座三国时期的古墓探险,被墓道里刻着的诡秘符号暗示,徘徊在生死边缘,经人介绍求助于他,他却无功而返,这才有了我之后的尼泊尔之行。这说明他的催眠本事,和暗世界的奇人异士相比,还上不得台面。

可这一次给王润发做催眠,他出马是绰绰有余了,我可不想什么事都去向路云求助。让她这位中国古幻术一系当代的传人帮王润发这个糊涂的家伙长记­性­,实在是太过浪费了。对我来说这是尊大神,能不请还是不请的好,免得小事多了真有大事人家甩手,那才叫糟糕。虽然路云与我关系不错,凡有求从不推脱,但这每次见面都要考验我定力的女人,心思可比何夕还难猜十倍,所以平凡人还是要有平凡人的自觉。

门终于开了。先出来的是王润发,后面是欧明德油亮的脑门。

“怎么样?”我急着问。

“哎呀,我是迷迷糊糊的,欧医生说我不是适合催眠的人,这次催眠不太成功,所以还是没能回忆起当时的具体情况。”王润发摇着头大声说。

我眼角的余光瞟到欧明德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

“哎呀,那耽误你上午工作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帮助警方出份力呢,没想到还是不成。”我遗憾的对王润发说。

“哪里哪里,这个,我认错了人,害你在警局里待了大半天,才真是不好意思呢。”王润发连连摆手。

王润发­性­子耿直,我一说想找个催眠师帮他回忆他就同意了,连我要给他的两百块请假误工费都不肯收,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老王啊,我和欧医生好久不见,还想在这里坐一坐,要不你自己回医院?”

“好,好。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我目视王润发下楼,从窗户里看他拐出龙堂的窄道,这才转身示意欧明德。

“进去聊吧。”他说。

我坐在松软舒服的沙发上,一般人在走廊里放松了心情,又做到这样的沙发上,恐怕只要欧明德稍加引导,就能进入昏沉入睡的失神状态中了。

“你催眠成功了?”

“当然。不过应你的要求,我最后给王润发的潜意识下了催眠失败的指令,所以他在恢复清醒后才会这么说。”

这是因为贺喜的关系才特意实现对欧明的要求的,因为如果不让王润发这么认为,有什么发现会很快让调查此案的警方知道。

欧明德把一幅打印照片还给我。

“怎样?”我接过来问。

“他确认了,就是照片上最右边的男人!”

“确定吗,不会再认错人了吧?”

“深度催眠状态下王润发完全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误认的概率很小。就好比你前一刻看见一个人,后一刻让你认照片一样。”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却依然无法用完全坦然的心情前对。

为什么王润发会误认我,为什么我会觉得从未谋面的范哲似曾相识,为什么满腹心事难以接触的何夕会对我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在酒吧有说有笑,最后还去了酒店,这些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就是我的侧面看上去与范哲非常相似!

王润发看到我的侧面,误以为是范哲,而等我被按在地上,一边脸贴着地,他跑上来确认是,也只能看见我的半边脸。而等他稍后看见我的正面时,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也不会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而我当初看到范哲的照片,觉得眼熟,苦思许久想不出任时见过,如果那时我照照镜子,或许就会恍然大悟。

我的魅力,更不可能达到了吸引因为情郎徘徊在死亡边缘而伤心欲绝的何夕,他对我甚至比伦勃朗都和善些,就是因为我长得像范哲。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看着我的时候,心里一定隐隐浮现范哲的身影,第一天晚上,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范哲,才会发生那件事。我甚至忍不住去想,在我魂魂噩噩的时刻里,她缠绵时一定在喊着范哲的名字把。。。。。。

的确,我曾经在心里怀疑,何夕为什么对我这样,是她真的对我有意,还是别有所图。

好了,现在可以不用再进行那种可笑的怀疑了,她嘴角的微笑,她柔和的眼神,全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在芮金医院发现的秘密,我决定不再对何夕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生命,就让何夕处理掉吧。

我木然坐在沙发上,心里百转千折,想要挥剑斩情丝,却发现自己拿的是把钝剑,左冲右突,反勒的自己痛苦不堪。

正在暗恼自己为何如此不洒脱,欧明德递了张纸给我。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了三个数字。

“836”

“你如果不准备接受我的心理辅导,就把心事留回家想去,我把王润发的事情讲完。”欧明德是心理医生,当然能看出我的不对劲。

“哦,不好意思,你说。”我强打­精­神对他一笑,“嗯,这么说王润发还有别的发现?"

"当天王润发和那个男人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直到快出医院大门才分开。所以王润发还看见他上了一辆等候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我引导催眠状态下的王润发主意那辆出租车,结果让他回忆起那辆车是大众出租公司的,而车牌的最后三位数是836。我想这可能对你有用,你能据此查到照片上的人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我并没有为欧明德说前因后果,这是他察言观­色­后为我额外作的事。

“谢谢。”我表示了感谢,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并不重要。范哲是当天中午的飞机,他当然是打的回宾馆拿行李后去机场。

出了欧明德的诊所,我拐出龙堂走在延安路上。今天上海来了寒流,气温比昨天低好多,风很大,吹在脸上略略有一点刮进皮­肉­的铜。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咦,那记者,你不和欧医生吃饭了?”一个大嗓门打散了我的茫然。

我随声望去,使王润发。他正在一个公交车站牌下惊奇地看着我。

“阿。。。。。。我中午临时有事,只好和欧医生再约时间了。你还没等到车吗?”

“可不是,都等了二十分钟了。”王润发抱怨着。在这样的天气里等二十分钟的车是有些难熬。

“哦,我顺路带你回医院吧."我招手让一辆出租车停下。先让他先走是不得已,现在碰上了,当然不好意思不把人家送回去。

“那就谢谢了。”王润发也不和我客气,跟着我上了车。

芮金医院并不远,加上红灯等候也就二十分钟。王润发道谢下车后。我让司机去浦东国际机场。

“阿,去机场,那你能不能稍微耽误一会儿,我去加个油。”

“那算了。”我把车费给他。

“哎,等等,我不会多算你钱的。”司机着急的说,这可是比大生意。

可是我心情不好,不高兴可他多磨蹭,开门下车。

芮金医院门口排着好几辆车,选择多着呢。

我走到排在第一辆的出租车旁,正要拉门上车,眼睛扫过后面那辆车,却一愣。

那时两大众的出租车。

不会这么巧把。我心里想着,但这辆车车牌的最后三个数字,正是“836".

我摸出写着数字的纸对一下,然后向这辆车走去。

“您好,去哪儿?”司机侧过脸象我点头示意。

“机场,浦东机场。”

他吹了记短暂的口哨,启动了汽车,这可是比大单子。开过前面停着的那辆车时,他特意降下车窗,露出微笑。

是在示威么?残酷竞争无处不在阿。

“还是坐我们大众的车子好啊。”上路之后,司机打开话匣子,开始夸耀自己所属的大众出租公司,其品牌优势有多好,服务有多到位,以至于像我今天这种主动挑选他车的现象屡见不鲜。其实我知道,这正是上海所有小出租公司的驾驶员痛恨大众出租的原因。

“你经常在芮金医院门口泊车等客人吗?”好不容易等到他说话的间隔,我赶忙Сhā嘴问。

“是啊,这算是我的据点,要是车在附近,多半会过来看看有没有生意。怎么,您经常会从这儿要车?”

“哦,不是。”我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问。[手 机 电 子 书 : w w w . 5 1 7 z . c o m]

“您急着赶飞机不,要不要我给您开快点儿。”

“只要十一点前到就行。”

“那没问题,肯定到得了。我开得稳一点,安全最重要嘛。您这是第一次坐我的车,包您留下个好印象。您看我可是三星驾驶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要听音乐吗?”

“不用不用。嗯?你确定我第一次坐你的车,你每天拉这么多客人,说不定拉过我呢。”

“不可能,我这人的记­性­特别好,要是您坐过,我肯定能记得。”

“记­性­好?”我笑了,

“那我考考你。”

“考我记­性­?好,你考考看。”

“我有个朋友,上次说在芮金医院门口坐过辆大众车,司机态度特别好,可能说的就是你。你想想,今年八月二十号,你在这里医院拉过人没?”

“八月二十号啊……”前面黄灯闪烁,他缓缓踩下刹车,让车稳稳停住。

“早上一单,下午一单,一共做过两单,你那朋友长什么样?”

“哈,你还真记得。他比我高半个头,男的,和我差不多年纪。”

“早上的,是不是?人长得不错。”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好像和你还有点像呢,是你亲戚?”

我心里惊讶,这司机的记­性­还真不是吹的。

“对,是早上,你记得几点吗?”

“七八点吧,不到八点。去的教堂。怎么样,我可从没见过记忆好过我的人呢。我记得送他到教堂的时候大概八点刚过的样子。”

教堂?我心中惊讶。怎么会是教堂,不是宾馆吗?

“还记得什么教堂不?”

“当然了,徐家汇大教堂啊。”

那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范哲去那里­干­什么?

意料之外的线索总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收获,如果不是急着赶去见范海勒,我真想立刻去一次徐家汇天主教堂。

到达浦东机场的时候离十一点还差一刻钟,不多久就接到了何夕的电话。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几分钟后她就出现在不远处向我招手示意。

她穿着件皮毛一体的细腰夹克款蓝­色­上装,下身是条白­色­马裤,两边有漂亮的棕­色­交叉纹裤线,脚上蹬了双翻毛皮靴,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髻。我这些天从未见她这样打扮,勃勃英气直逼而来,同时又尽情展露了身体的动人曲线。她就像制造出了巨大的空间塌陷,根据广义相对论,候机大厅所有人的视线都不可抗拒地往那里偏移。

“怎么样?”我刚走近,她就急着问道。

“是他。”我沉声说。

何夕神情一凝,停了停说:

“走吧,父亲已经在等你了。”

“他是天主教徒吗?”何夕走得很快,我加紧脚步跟上她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离开医院后,去了上海一座天主教堂。”

何夕放慢了速度,转头看我,说:

“他去教堂了?难道是去告解?”

“告解?”我眼睛一亮,

“很有可能。如果他对自己的行为有负疚感的话……”

“下午我们一起去一次,如果是告解的话,找到那个神父。”何夕说。

“好。”

这是一家中餐馆,已经上了四个冷菜,进门的时候,何夕告诉侍者可以上热菜了。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的桌子在一个玻璃隔间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正从印着甲骨文花纹的毛玻璃悠闲地看着外面来往的旅客。发觉我们到了,他转过睑,站起来伸出手。

他的手相当有力,消瘦的脸庞在露出笑容的时候原本就明显的皱纹变得如刀刻般四处纵横,很沧桑。不过他的金边眼镜和细狭的双眼又给这张脸增添了许多儒雅风范。

“听我女儿说起过你,感谢这些天你对她的照顾。”

范海勒的第一句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连声说:“哪里,哪里。”

他看我拿出笔记本来,摆了摆手说:

“来,边吃边聊,不用那么正式。事后有什么记不清的,你可以问何夕,她的记­性­可是很好的,而且许多问题她也可以代我回答,就当是我说的,没关系。”

他的态度相当友善,看来何夕说了我些好话,让他对我有了个好印象。

“听说您是上海人?”

“是啊,最近一次回来还是在一九九八年,完全都不认识了。”范海勒感叹着。

“您什么时候离开中国的,我觉得您的经历应该很传奇吧。”

“一晃有四十多年了……”

范海勒原本学的是中医,出于对医学的热爱,他极希望能够系统地学习西方医学,进行中西医的对照比较,从而走出一条新路来。所以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辞去了中医医学院教授的职务,毅然离开中国。那时“文革”尚未开始,否则即便他有海外关系,也走不了。

这些经历他几句带过,在西医有成后如何以“医者济天下”的理念成立海勒国际,说得更是简单,不过其中的艰辛故事如果真要讲,恐怕等他上飞机也只说了个开头吧。

“您是范氏病毒的发现人,这个病就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能不能谈谈这次上海莘景苑的情况。”这是本次采访的重点,同时也是我自己相当关心的问题。

范海勒的眉毛慢慢拧紧: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病毒,它的危险­性­不仅在于高致命­性­,更在于这种病毒形成新变种的速度和其他病毒相比,要快许多。这次在莘景苑造成传染的病毒是一个新变种,出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人传人特­性­。这是危险的信号。目前海勒国际正致力于开发一种广泛适用于大多数变种的疫苗,但这项研究还刚刚开始。”

“莘景苑采用了相当严格的隔离措施,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染病死亡,这是否意味着在前期有什么地方还做得不够好,以后如果再发生类似的情况,还有什么地方能改善吗?”

范海勒搁下筷子,看着我说:

“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这也就是在中国,要是在西方哪个国家,绝不可能做到上海这样第一时间的强制­性­隔离,那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这次市政府的处理,我觉得可以成为一个范例,万一再次在人口密集区发现范氏症患者,在确定传染­性­之前就要控制起来。”

“已经做得很好了吗?但事实是死亡人数已经逼近百人了。”

范海勒摇了摇头,说:

“坦率地说,这座城市,我的故乡,逃过了一次大劫难。这其中有幸运的成分。范氏病毒在人体内造成破坏后会被迅速杀灭的特­性­未变,但在那之前,它是极具传染­性­的,直接接触者感染几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间接接触也可能染病。这次的第一位发病者在传染期没有出过小区,否则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又一次轻轻摇头。

一直以来,我只是担心上海可能遭受的袭击,却未曾想到原来已经非常走运地逃过了一劫,听范海勒这么说,不禁一阵后怕。只要第一位感染者坐过一回地铁,就算采用最严厉的隔离措施,事态也会迅速恶化至不可控制。

定了定神,我问了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可是传染总有个源头,就像SARS,现在认为源头在动物身上。那么这次莘景苑的源头在哪里,您能做些推测吗?”

“既然有所谓第一受感染者,也就意味着在那之前带病毒的不是人。但是由什么动物,或者什么昆虫,经过完善的调查之前很难下结论。许多动物也会因为范氏症死亡,但也有一些生物,范氏病毒无法修改其基因,那么对这些生物来说,这种病毒就是无害的,我们人体内也有许许多多类似的病毒,这些病毒在人体内相安无事,但或许对一只大雁来说,就是致命的。另外有一点你要记住,”范海勒注视着我,眼角的皱纹里透出些许无奈,又有些意味深长,

“不要以为我们能搞清楚所有的事情。历史上有太多次瘟疫的病源没有搞清,甚至有许多传染力极强的瘟疫,连为什么会突然消失都令医学家们费解,比如一九一八年发生的全球­性­流感,全球约有二千万到五千万人在这场瘟疫中丧生……”

“等等,”我吓了一跳,打断他问,

“您刚才说多少人死于那场流感?”

“二千万到五千万!让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吧,就发生在不到一百年前,在整个人类文明已经进步到相当程度的时候。十八个月后,这场灾难离奇地消失,仿佛病毒自动撤退了一样。”

“竟然会这样。”我看了眼何夕,说,

“何夕还曾经向我描述了一旦范氏病毒变异得更可怕后,人类面临末日的可怕景象呢。这么说来,这种事情并不一定会发生啊。”

范海勒微微一笑:

“从没有一种生物是因为得了传染病而灭亡的,冥冥中有着看不见的制衡啊。可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在范氏病毒自动撤退之前,人类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呢?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范氏病毒像一九一八年流感那样蔓延,以今天的医学水平,死亡的人数不会比一百年前少。”

我的筷子抖了一下,险些让夹着的青菜掉下来。和范海勒这样闲聊式的谈话,却让我比从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由范氏病毒带来的危机。一年前的南亚大海啸死了十万人,已经惨烈得让全世界震惊,如果范氏病毒能在今天重复一九一八年那场灾难的话……如果还有人在推波澜……

“我想问一下,如果这种病毒……被人工培养,有没有可能被作为生化武器,就像炭疽那样?”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范海勒皱起眉头问我。

“啊……只是,有这样的担心,如果这种病毒威力这么强,那简直连核武器都给比下去了。现在的恐怖袭击在许多国家都很猖獗,要是有人像在美国那样把范氏病毒夹在信里寄出去该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没把上海正遭受范氏病毒的恐怖袭击威胁说出来,这是极度秘密的事情,虽然不得已向何夕透露,相信她现在听我这样说,也不会告诉她父亲的。

“目前在实验室条件下,范氏病毒不易被大量培植,嗯,或许以后也会有更容易存活的变种出现。但是,以此作为恐怖袭击的手段,”范海勒思索了一下,摇头说,

“这种病毒目前还是相当罕见的,我想你多虑了,一要有合适的时机取得,二要有能力培养,一般的恐怖分子应该做不到。”

“那要不是一般的恐怖分子呢?”我很不合适地追问,因为我没有把原因说出来,就显得这个问题很无理。

范海勒看了看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纠缠在这点上,不过还是开口回答了我。

“如果忽视范氏病毒获取和培养的问题,那么我认为,用没有传染­性­的范氏病毒进行袭击,能起到很强的震慑作用。但是用像这次新发现的变种进行攻击,我觉得是不可想象的行为。”

“为什么呢?”

“如果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话,最好别这么­干­。扩散一种高传染­性­并且无药可救的病毒,就连疯子都要考虑一下。恐怖分子毕竟还是有理智的,他们搞袭击也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会冒着病毒全球扩散的危险这么­干­,无论他们追求什么东西,用范氏病毒最后只会适得其反。我觉得要是有人想以生化武器来恐怖袭击,有许多更好的选择,比如炭疽,就是埃伯拉都比范氏病毒好得多。”

可是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偏执狂加疯子的,没准病毒骑士就是一个。范海勒的话并没能让我放下心来,反倒令我在心里更担忧了。

这时何夕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上洗手间,范海勒目视她离开,忽然问我:“她很迷人,不是吗?”

“啊,是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范海勒收回视线,朝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是告诫,还是鼓励?眼前这位老人沧桑的面容背后掩藏了太多东西,难道他只是随口说一句吗?

“听说何夕的哥哥正在生病?”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基于何种心理,居然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一句。

“是的。”范海勒面容一黯,

“他感染了一种未知的病毒,我们无能为力。”

“对不起。”我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

“我们的医学还在初级阶段啊。”范海勒叹了口气。

“范哲在患病前来过上海,会不会上海潜伏着另一种致命的病毒呢?”关于范哲既然开了口,我就准备多问几个问题,我不相信范海勒会对女儿的怀疑一无所知。

“我知道何夕与范哲之间的关系,也了解我女儿此时的心情。她对一些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一开始我想阻止她,不过现在看来……”

范海勒拿起小茶杯喝了口掬花茶。我盯着他,为什么老人总喜欢把一句话分成两句讲。

“随她吧,如果你愿意帮助她的话也好,毕竟在上海你比较熟悉,帮我照顾好她。”说到这里范海勒语气又是微微一缓,这让我本来已经接近死寂的心思又稍稍活动了一下。

“如果真的像她怀疑的那样,有隐情的话,我也急切地想知道。范哲,他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啊。”说到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情绪,那是无法掩饰的悲伤,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时的哀恸欲绝。

我一时无语,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何夕很快回来了。

“怎么了?”她敏锐地觉察了我与范海勒之间和她离开前有些不同。

“哦,没什么,我正向范老先生请教他的医学研究理想呢,现在国内一直说中西医结合,实际上中医已经变成了附在西医上的皮毛,好的中医越来越少了,结合一说只是空谈罢了。”我遮盖着说道。

“啊,那你一定被他的想法吓倒了吧。说实在的,在这点上,我可是完全都不能理解呢。”何夕释然说。可我反而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范海勒轻咳一声,对何夕笑了笑说:

“哪里,你可别这样说,我刚才才说个开头,其实那多生在中国,对我的想法,应该会比你更容易接受呢。”

听了范海勒和何夕这番对话,我倒对范海勒会“吓倒我”的医学理念真的产生了兴趣。

“中医和西医走的完全是两个路子,看起来完全不着边,至少从现代医学,也就是西医的角度看,中医的很多治疗理念不可理解,治疗手段更显得愚昧落后,比方说刮痧。在西方国家的华裔为孩子刮痧曾一度被认为是虐待儿童,许多人被告上法庭,有部电影叫(《刮痧》,说的就是一宗类似案件。后来中医在世界上的影响渐渐大起来,虽然不能和西医相提并论,但诸如刮痧、金针、|­茓­位按摩等医疗手段已经被许多西方人接受,中医诊所在美国和欧洲目前非常流行。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些手段确实有效。”

“你可别铺开了讲啊,就要过安检上飞机了,小心耽误时间。”何夕笑着打岔。

范海勒瞪了何夕一眼,不过那眼神里,疼爱远远多过责备。

“可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为什么根据一种现代医学完全无法理解的理论衍生出来的治疗方式,竟然会真的有明显疗效?真的有|­茓­位吗?真的有经络吗?为什么仪器发现不了,解剖也发现不了?”范海勒说得激动起来,原本清癯而略显苍白的脸也红润了。

“这个问题不解决,中西医的真正结合就无从谈起。”范海勒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难道您解决了这个问题?”我瞪大眼睛问他。我这个不懂医的人也知道,这可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大难题啊。

“不能说解决。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在研究这方面,有的人试图以内分泌来解释经络,但在我看来这根本不对头。我呢,是有点自己的想法。"说到这里范海勒停了下来,又开始卖起了关子。

我的兴趣已经被完全吊了起来,连忙问:

“那您怎么解释?”

范海勒得意地笑了笑,此时已经说到了他的痒处。他白面无须,否则一定会捻髯而笑的。

“在你眼里,我女儿很漂亮吧。”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话题,看了眼何夕,说:

“任何人都会认为她很漂亮,除非那个人的审美有问题。”

“你看她的眼眸是什么颜­色­的?”

“淡蓝­色­。”我说出来就有些后悔,我该看一眼何夕再说的,一般人都会这样,现在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谁都会明白我对她有多注意。

范海勒只是一笑,又问:

“你看她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也是蓝­色­的。”

“白­色­的裤子,是吗?”

“是的。不过这和我们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确定这件衣服就是你看到的这个颜­色­吗?”范海勒指着何夕问我。

“当然,难道你觉得这件衣服不是蓝­色­?”我忽然有些心虚,可我读书时候体检并没查出来­色­盲或­色­弱啊。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人眼能分辨的颜­色­是很有限的。”

我点头。

“一只苍蝇看出来的世界和人是不同的,因为它们眼睛的光学结构和人不同,苍蝇看这件衣服,很可能就不是蓝­色­的,那么是苍蝇对,还是人对?”

“这个,我们是人,当然要站在人的立场上。”

“其实,眼部结构再­精­密的生物,能分辨的光谱也是极有限的,这代表什么?这代表着一个人,一件衣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看见的是全部的一丁点。”他伸出小指比了一下,以示只有极少的一点点,

“不单是视觉,我们能闻到多少气味,就算是狗,又有多少气味分辨不出?还有听觉也是这样。一个人认识世界,是从眼、耳、鼻来认识的,但这三个器官所反映出的世界,离这个世界的原样可差得太远了。哦,要再加上触觉,那同样不可靠。科学仪器是人体器官的放大和延续,它们的作用同样有限得很。”

“所以您认为像经络、|­茓­位这些,是真实存在,但由于我们的认知手段有限,所以还发现不了这些就在体内的东西?”我皱着眉,一边思索他的话,一边问。

“对,就是这样。”

这时何夕已经结完账,她摇了摇头,显然对她父亲这种大胆的想法并不很认同。

“差不多了,我们往安检去吧,边走边说。”

“我倒是想到一个理论,可以和您的想法相呼应。”我起身的时候说。

“说来听听。”

“我们现在所接触到的一切物质,只占宇宙总物质的百分之四左右,而比这些被称为一般物质多许多倍的,是一种被称为暗物质的东西,这些物质看不见,目前也探测不着,是由遥远宇宙里一些天体不正常的运行轨迹推断出的。而比暗物质总质量更多的是暗能量,同样看不见摸不着。如果暗物质、暗能量不仅在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存在,而且在我们身边也有的话,那么中医理论就能解释了,因为经络是暗物质,所以目前的仪器查不出。可它确实存在,所以能发挥作用。”

范海勒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想法太好了,补充了我想的许多不足。不仅仅暗物质,还有暗能量。我一直以来坚信中国道家的练气术是真实有效的,没错,那就是暗能量,流淌在身体里的暗能量!”

何夕摇头,轻声对我说:

“父亲特别迷信道家的学说,一直根据道家古籍做各种尝试­性­的医学研究。要是在过去,他肯定会炼丹养气做个方士的。”

“怎么,你不相信?”

“也不是完全不信,可我还是习惯从西方医学出发,根据被证实的理论踏实地进行研究。这可能和我的学习环境有关吧。”

范海勒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通道后,刚才他和我们言谈甚欢放声大笑,但此刻为什么他的背影却显得如此憔悴?

是我多心了,还是范哲给他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让这位老人的内心,已经不堪重负?

从很远处就能看见徐家汇天主教堂两座锐利向天的尖顶。这幢漂亮的哥特式建筑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建造于一九一O年,历史悠久,属于上海市文物保护建筑。绕过门口的喷水池,我和何夕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教堂。

今天是周六,我们到的时候是下午,并不是弥撒时间,教堂里的人并不多。我向一位天主教徒询问神父所在,他指了一位戴眼镜穿黑­色­便服的中年男子给我看。

“您好神父。”我走上去对他说。

“您好,第一次见到你,是哪位教友带你来的吗?”他向我微笑。

“并不是。是这样的,我有一位朋友三个月前可能到这里进行了一场告解,那也是一个星期六,在早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找出那位听他告解的神父。”

神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我:

“哦,您想­干­什么呢?*

“他被牵扯进了一宗很严重的案子,我想问问……”

神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打断我:

“哦天哪,您不是我主的信徒吧?”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念了一句,

“信我主得永生。”

“呃,是的。”我尴尬地回答。

“那么我告诉您,任何情况下,神父都不能透露告解者的告解内容。这是最基本的守密原则。”

“啊。”我惊讶地看了一眼何夕,她也皱起了眉头,看来何夕也不是天主教徒,对这项规定不太清楚。

“但是,这可能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对于警方来说,这也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是否要公安局出面……”

“先生,”神父摇了摇头,再次打断我,“谁来都没用,我说过,是任何情况。透露告解内容是严重违反教规的,哪怕那是个在逃的犯人,我们也无法提供帮助。”

事前我也猜到神父会对告解内容守密,这是基于道德的一般推断。所以本准备先自己试试,实在不行就让警方出面,想来真正威胁到了公共安全,总能让对方开口。没想到天主教在这方面的规定竟如此严厉,看似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看来只能再想办法了,再说我哥哥也不一定是找神父告解,他第一次到这个教堂来,并不认识神父,说不定他只是到这里对着圣母和耶稣像默默忏悔。”何夕对我说。

或许范哲并不是来忏悔的,而是来这里找什么人、办什么事。还得想个办法,最好能确定范哲那天来这里都­干­了些什么。我在心里想着。

神父又一次皱着眉,对何夕说:

“请不要把天主教和新教搞混了,天主教是不允许教友独自忏悔的,只有神父才能代替主宽恕你的罪。”

“对不起。”何夕立刻向他致歉。

神父对何夕的态度相当满意,微笑示意原谅了她的过失,问道:

“你们说的那位教友,并不是本地教友吧?我想本地教友大多都该来过这里。”

“是的,他在瑞士,三个月前来过上海,只待了短短几天。”

“是吗,我们一般只接受本地教友的告解,倒并不一定是做完弥撒的时候,平时只要约好时间就可以。如果是不认识的教友,特别如你说是外国的教友,在我的印象中,最近几个月我不记得有哪位神父接受过这样的告解。”

“哦,不过他看起来就是中国人的模样。”何夕补充说。

“是的,大概一百八十五厘米高,侧脸和我很像,来的时候应该还提着两个箱子。”我说。

神父摇了摇头:

“应该是没有。”

可是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旁边有人“啊”地低声惊呼了一声。

转头望过去,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印象中刚才他一直站在我们旁边。他穿着件神服,我想应该也是神职人员吧。他无疑是被何夕的美丽所吸引过来的,我记得神父也能结婚生子,所以这种反应一点都不奇怪。

“方波,怎么?”神父问他。

“他们说的那个人,好像,我见过。”方波说着望向何夕,

“也是在一个星期六吧,我们刚做完弥撒,大概在上午九点左右。”

“对。”我和何夕一起点头。

“他向我做告解了。”他缓缓地说。

“向你?”神父奇怪地看着他。

“其实不能这么说,我是一个修士,并没有资格听告解。但那天这个人坚持这么­干­,他先向黄坚勇神父要求,被拒绝后又找了我。”

“原来是这样。”神父沉吟片刻,说,

“你并没有做告解神父的资格,所以你听到的不能算作告解,这样为告解守密的教规就不能约束你。你自己决定是否告诉这两位朋友吧。”说完他向我们告辞走开了。

“我们有非常重要的原因,希望您能帮助我们。”何夕对修士方波说。虽然她的态度依然略显冷峻,但异常专注的眼神已经让这位年轻修士有些局促了.九、 死亡*范哲最后的告解

从神学院获得了修士资格后,方波必须在徐家汇天主教堂协助神父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到神学院继续学习,才能最终获得神父称号。

这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天主教堂宏大的穹顶下,刚做完弥撒的年轻修士心神宁静,虽然额上有微微细汗,但整个人就如在最舒适的季节里,主的荣光把热浪隔绝在心灵之外了。

刚才弥撒的时候大殿里济济一堂,这个教堂的教友一共有几万人,其中相当一部分会在双休日来到这里。等到了明天——周日,来这儿做弥撒的人会更多。

现在教友们大多已经离开,剩下的—些有的在和神父说话,有的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

方波正在想他现在该­干­什么。已经有几个小圈子向他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加入进去,一起探讨教义。他有些犹豫,他总是这样,­性­格温和,不容易下决定,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思前想后,或许只有对主的信仰才是唯一始终坚定的东西。

这时,方波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从拱门外走进来的人。这个人比一般人高出半个头,———手提着一个箱子,所以才进门就被方波看见了。

而且在这样的天气里,这个人居然不是穿着短袖T恤,而是穿着一件宽大的风衣。尽管是薄料,可如果不是生了病吹不得风,有谁会这么穿呀。

方波的视力很好,远远地就看清楚了那男子的模样。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梁,有棱角的嘴­唇­,笑起来——定能迷倒大多数的女孩,就算是男人,见过之后也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可是方波对这个男人—‘点印象都没有。方波来到徐家汇天主教堂已经快三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从没见过他。

这不是本地教友,如果是,也一定不是活跃分子,不常来教堂。

刚结束弥撒不久,不管是神父还是修土,都还穿着神服没有脱下,所以很好辨认。提着箱子的陌生男人走到了一位神父旁边,和他说着些什么。他们离方波有一段距离,所以听不清楚谈话的内容,方波只看到那位黄坚勇神父不断地摇着头,似乎拒绝着男人的要求。

男人失望地离开黄坚勇神父,向前走到耶稣像前,愣愣地看着出神。方波此时看得更清楚,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不会真是生了什么重病吧,方波心里想。要不要上去问一下呢,可是黄神父刚才都拒绝了他,是否他提出了很不妥当的要求呢?方波又开始犹豫起来。

男人凝视了一会儿,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转头打量起四周。他扫视到一侧的告解室时,眼神停留了很久,然后,和就站在告解室边不远的方波四日交接。

这个陌生人怔了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向方波走来。

“有什么能帮助您吗?”男人的主动帮方波从犹豫中解脱出来。

“您是修士吧?”

“是的。”

“您能,您能听我告解吗?”

男人盯着方波,神情有些急切,有些紧张。

“啊,我只是修士,没有资格听你的告解,你应该去找神父。”方波被他的要求搞得有些蒙了。他既然能认出自己的修士服,就不可能不知道修士是不能听告解的啊。

“我刚才请求过一位神父,可是他说我不是这个教区的教友,他不方便给我做告解,希望我能回去和自己的告解神父做告解。”

“黄神父说的没错啊,您为什么不能等到回到自己的教区再做告解呢?”

“可是我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安,我非常希望现在就能做告解。我的告解神父并不在中国,等我回去之后,可能要连续工作一段时间,我不希望带着这样不安的心情工作。您能帮我吗?”

“啊,我?”方波无措地回答。

“是的,您不是神父没关系,在将来的某一天,您总是要成为神父的。至于您现在的身份,我并不在乎,您就当做一次演练吧,在您成为真正的神父听取告解前的一次演练,这不是很好吗?”

“这个……”[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恳求您,敬爱的修士,主将借助你来指引我,我渴望主恒常的仁爱能重新接纳我,宽恕我的过犯,赦免我的罪恶。”男人迫切地看着方波的眼睛,脸上充满了期冀。

方波还在犹豫,黄神父拒绝的事情,他一个没资格的修士接下来,是不是不太好?

男人再一次以行动帮他下了决心,他一把拉起方波的手,向告解室走去。

“您看,现在告解室正好空着,谢谢您了。”

方波等待着隔壁的男人开始告解,他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了,但前面还急着要做告解的这位教友,迟迟没有开口。

这方狭小的空间,仿佛把外面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很安静。安静得让修士仿佛都能听见一板之隔的教友那凝重的呼吸声。

修士很有耐心,他猜想男人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不想开口催促他,只是等待着。

“我很迷茫,主啊。”低低的声音传过来。

“我很迷茫。”他再一次重复,连声音都那么彷徨。

“说出来吧,主会指引迷途的羔羊。”修土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今天早晨,我亵渎了一位死者。”

修士的心跳了一跳,没想到告解会以这样的事作为开始。

“说下去吧,主在看着。”

“我取走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修士的心又跳了一下,他想起了男人提着的两个箱子。他紧张起来,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告诉自己,平静下来,他正代替主,听着罪人的告解呢。

“我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仇恨。我相信我的心是光明的,但我的手上沾满了罪孽,我很惶恐。我应该动摇吗,主?求您赐予我坚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气吧。”

这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呢?修士问自己。看来还是太不成熟啊,但从隔壁传来的告解,实在有些离奇,恐怕正牌的神父,也不一定听过这样的告解吧。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你的目的是正当的吗?”修士想了想,问。

“我相信是的。我们希望我们的努力能为所有的人造福,可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不得不先伤害一些人,甚至是……伤害他们的生命。”

修士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那个罪人远一点,上身向后仰去,后背抵住了告解室的墙。

“天哪,我听到了什么,他是个杀人犯吗?”对主的信仰也无法阻止心底里的惊骇,是不是应该冲出去报警?

随后修士又记起了告解的守密守则。他听说过一些故事,比如神父在告解时听到对方说要去杀人,或已经杀了人,但依然要守口如瓶,甚至在弥撒时听到告解说往圣血里放了毒,也只能把明知有毒的圣血喝下,而不能说出来。

因为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主在看着呢!

可是自己现在算是在听告解吗?自己可没有这个资格,那么听到这样的事情,也需要守密吗?

“最初的时候,我的双眼只看到了辉煌的未来,根本未曾想到会有那么多人付出代价。当为了那个目标披荆斩棘前进的时候,我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我一直觉得那些都是值得的,可为什么我的手开始虚弱无力,我的心开始彷徨?”男人不知道隔壁的修士正处于失神状态,自顾自说了下去,此刻他已经忘记一板之隔后只是个年轻的修士,对他而言,那是至善至爱的主的化身。

“怎么,你谋害了别人的­性­命吗?至善至爱的上帝是唯一的主,你不会信了哪个邪教吧?”修士问,他的语音带了一丝颤抖。

“当然没有,永在的父是唯一的主,我始终坚信这一点,否则也不会在心灵无所依托的此刻,能在此地向你告解,请求宽恕。而且,并不是我们在谋害­性­命,犯下那些罪恶的另有其人,我们只是没有阻止。”男人隔了几秒钟才回答。似乎修士的话让他有些失望,他或许想起来,这并不是在瑞士,并不是在和他的告解神父说话。

“可是,你不为钱财,不为仇恨,如果不是撒旦在引诱你,为什么你要谋害他人呢?难道还有什么高尚的目的?·修士不解地问。

他没有听到回答。

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告解神父,所以才不肯把过于隐秘的事情告诉自己吧。方波这样想着。

男人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

“什么?”修士没听清楚。

男人又说了一遍,这回他听清楚了,却不可置信地反问了出来。

“永生?”

“是的,我们追求的是永生,不是我们的,而是所有人的。只要想一想那辉煌的生命,就让人激动得难以呼吸.为了这样的日的,一小部分人牺牲短暂的几十年光­阴­,难道不是值得的吗?”

他一定是疯了,在说什么梦话?这是一个臆想狂,一个臆想狂的谋杀犯!

为了这样的目的,主能宽恕我吗?心烦意乱的修士听见男人问。他一时语塞,心里流过许多告解神父的规范句式,比如’良善爱人的上帝啊,如果他有意或无意地在言、行或思想上有任何过犯,请赦免他的罪’,又或者“主啊,至善至爱的上帝,我怀着痛悔的心,俯伏在你的面前,求你赦免他所告明的一切’.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说,那么该说些什么呢?

“主啊,能宽恕我这个罪人吗?能赐我勇气,让我在这条不知还要走多久的荆棘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吗?’男人再一次问道。

修士原本就有些木讷,听他再一次追问,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刻他希望如果自己是一位有丰富经验的神父那该多­奸­,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些什么安抚这位­精­神异常的危险分子。

‘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过后,修士听到对面传来声响。他愣了一会儿,打开门走出去,目送男人的背影走出教堂。

自此之后,方波时时想起此事,始终在内心斗争着,是为这位男子守密呢,还是把这件事报告给警方.他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教堂里的神父,他曾经做过这幺一件超出自己能力和资格范围的事情。

所以,当听见我和伺夕要找的这个人,正是让他困扰许久的罪魁祸首时,修士觉得这完全是主的安排,顿时从矛盾中解脱,浑身轻松下来,毫不犹豫地把三个月前的这段经历说了出来.

“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这个男人的­精­神有问题.甚至他所说的害了别人­性­命,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可是后来,我又在想,虽然他自己声称没有桩撒旦引诱,可他说的那些,实在是太像一些邪教了。”修仁对何夕说着自己的分析,却完全没发现何夕的脸越来越冷.不得不说,他真是太木讷了.

我稍稍上前,向他笑了笑说:

“谢谢您的帮忙,如果有人因此而受益,他们一定会感激你的。”

“一切功绩归­干­主。”他微笑着说.

“如果方波修士的记忆没什么问题的话,虽然范哲在做告解时并没有把一切说得很清楚,但还是透露出很多信息。恐怕,这件事我必须要告诉警方了。”沿着教堂门口的人行道走了片刻,我对始终一言不发的何夕说。

“嗯。”何夕点了点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吧,我会先去一次莘景苑,你等会儿过去吗?”

“再说吧。”何夕摇了摇头说.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我所想到的,她只怕也都想到了,所以心情才如此抑郁。

“不管怎样,总还是要把事情镐清楚,再说,也未必就像你想的那么糟糕。”

何夕神情稍缓,她看了我一眼,说: “你不用担心,我等会儿尽量过来吧。”

我帮她叫了辆车,看她上去,然后往地铁站走去。这倒并不是为了省出租车钱,那些都是能向单位报销的,而是给自己一段时间,把事情想得清楚些。

方波回忆的告解内容里,有两点最让我惊心。第一点就是“我们’’!

范哲在告解的时候,多次用了“我们”这个词。范哲、何夕和伦勃朗被范海勒领养,从小在家里说的都是中文,他总不会把“我’’和“我们’搞错。这也就是说,范哲并不是偶然介入到这个事件里,也不是孤身一人。在他的身边,和他有着相同目的的,还有别人。

至少还有一个人,也许还有一群人。

这些人是谁?这些人在哪里?

为什么伦勃朗在他哥哥出事后并未很积极地去追查真相,甚至对我隐瞒?他是“我们”之一吗?

甚至范海勒,他呢?他不希望何夕来上海,真正的原因,只是要何夕去旅游胜地散心,不要再工作吗?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杯弓蛇影,但现在只要是有一点点疑点的,我都不会放过,相信警方调查的时候也不会放过。何夕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这样的怀疑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所以她才这么难受。

另一点就是让方波胆战心惊的,范哲捉到“伤害一些人的生命”。

这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范哲又说他没有直接杀人?那么是教唆?

让我下定决心必须要将此事告诉警方的,就是范哲在告解中提到,要达到他口中“光明的目的”,必须牺牲一小部分人的生命。

这一小部分是多少人?十个人,还是一万个人?他打着为整个人类着想的大旗,和全人类比,就算是一百万、一千万人,也还是“一小部分”。这会不会和病毒骑士的威胁有关联?

可是病毒骑士为复仇而来,范哲则说无关仇恨。

还有什么叫“永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范哲偷走程根的内脏能和永生搭上关系吗?

我猛然想起西方最早的一部科幻小说,玛丽·雪莱在近两百年前写的《科学怪人》,它被改编成许多部电影,讲述一个由尸体零件组成的人。

难道说范哲偷内脏是以这种方式来追求永生?

我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驱逐出脑袋。

永生就和永动机一样,是科幻小说家热爱的题材,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应当知道,那绝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连我这个见识过一堆“怪力乱神”的人,也绝不会相信真会有什么永生。连宇宙都无法永生,更何况血­肉­之躯的人。

但要是范哲所谓的永生,是某种信仰,那么他又怎么会在犹豫摇摆的时刻,跑到天主教堂里找一个修士做告解?

前后的路都被堵死了,还有什么是能夹在中间的?

直到换上防护服,我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伦勃朗博土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请去办公室找他。”为我送来防护服的护士说。

“好的,谢谢你。”我正要去找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把消息告诉警方,就是想先探一下伦勃朗的底。

好在莘景苑已经到了收关阶段,万一伦勃朗有问题,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最后一位病人已经在上午死去,现在地下一层所有的隔间都空着。短短二十天,上百人亡魂于此,每个人都死得痛苦不堪,这地下室现在没有人愿意多待,即便再不信鬼神的人,都会在那里感到透骨的­阴­寒。

门关着,通常伦勃朗在的时候,都会把他临时办公室的门打开,或者是虚掩着。我扭动把手,没锁,他在里面。

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伦勃朗正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他不像在打瞌睡,但那里也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地方。

听见动静,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你找我?”我问道。我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怪异。

“能把门关上吗?”

我一愣,不过还是照办了。

“没什么,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他说。

只是随便聊聊?我并不相信。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我心里嘀咕着,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采访做得差不多了吧,我看你这几天来得并不如最初勤快啊。伦勃朗笑着说,似乎有开玩笑的意思。

“毕竟疫情已经得到控制了,我想每个人都该松口气了。”

“松口气?那倒未见得,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行百里者半九十'吗。或许会再出现感染者也说不定呢。”

我看了眼伦勃朗,貌似话中有话啊。

“那张照片,你已经给中国警方了吧?”

我稍一愕然,随即想起上次向他要照片翻拍时扯的谎,忙点头称是。

伦勃朗“哦”了一声,沉吟不语。

“怎么了?”我问。

“何夕和你说了没有,她为什么要给那个叫程伟平的人看这张照片?"伦勃朗慢慢地问。他问得吞吞吐吐,不知心里在犹豫些什么。

我心里一动,他怎么连程伟平的名字也记得这么清楚?是偶然,还是他其实对此非常重视?

我瞬间下了决定,直视伦勃朗的眼睛,点头说:

“她告诉我了。”

伦勃朗的瞳仁微微收缩,他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那里面仿佛轰然燃起一团熊熊火焰,灼得我眼睛发疼。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就这么和他对视着。

过了几秒钟,伦勃朗长嘘了一口气,眼神渐渐转得柔和。他好像想通了什么,一时间如释重负,竟向我笑了笑。

“那么你想必已经知道,范哲在出事之前来过上海了。之前我愚蠢地向你说了谎,我在此道歉。”他说。

“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吗?”

“当三个星期之前,何夕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她是那么爱范哲,­性­子又刚强,心里有了怀疑,是怎么都不会放下的。”

“看来,对范哲出事的内情,你比我想象的要清楚得多啊。”

对我夹刺的话,伦勃朗只是置之一笑。

“你很喜欢她吧,我能看出来。”

我默然不语。

“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已经想到,何夕对男人一向不假辞­色­,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相看。因为你长得有些像范哲,她爱屋及乌,爱屋及乌啊。最开始那些日子,你是不是感觉很好?她对你的态度,比对我这个哥哥都亲切些,她对你的笑容,也比对我要多,你觉得她喜欢上你了?那天我把她和范哲的关系告诉了你,怎样,是当头一­棒­吧,我看你当时的表情就知道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哈哈,哈哈……”伦勃朗用淡淡的口气说着,即便最后忍不住笑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很奇怪,既有些疯狂,又有些无奈。

我睑上的肌­肉­僵硬起来,没想到伦勃朗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并且字字都戳到了我的痛处。

我瞪着伦勃朗,说:

“你喜欢她。”

伦勃朗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也喜欢何夕。”我没有用疑问句,而是再一次肯定地重复道。

他张开嘴,似乎想否认,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点头承认说:

“是的,我喜欢她。”

“你喜欢她,她却只把你当做哥哥,她喜欢范哲,而范哲只把她当做妹妹。是这样的吧。”

“是的,你说的没错。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伦勃朗点头。

“她知道吗?”

伦勃朗摇了摇头:

“在她面前,我总是尽力掩藏着。我让自己站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躲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心里只有范哲,我是没有机会的。我刚才太过失态了,否则你也不会猜到。”

我看着这个面容硬朗的男人,孤儿院里他可以为了何夕冲出去打架打得鼻青脸肿,而面对自己的感情时却软弱得不敢表白。人真是矛盾,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是的。”我笑笑说,

“刚才我被你攻击得很难受,所以总要找出些什么来反击。不过……你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在我面前你一直表现得很有礼貌,是什么让你刚才这么失态呢?”

“一个人面对死亡时,情绪总是容易失控,请你原谅。”

“什么?”我惊讶得叫出来。

伦勃朗站了起来,拉开防护服的密封拉链,就这么在我面前把整套防护服脱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已经用不着了。”

“用不着?难道说已经确认不会再有人受感染,封锁即将解除?”

“当然不是。”伦勃朗看着我说,

“你就绝不能把这身衣服脱下来,除非你愿意被我传到。”

我惊得站起来,椅子也被我带得翻倒在地上。

“你说什么?你染了范氏病毒?怎么会?”

“请小声些,我现在还不想把别人招进来。是的,我进入亢奋期……”伦勃朗看了看表,

“有三小时四十分钟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伦勃朗竟然患了范氏症,不久之后他就会成为莘景苑死亡名单上新的一员,海勒国际特派援助的医疗专家、何夕的哥哥,天哪!

“是最后那位病人传给我的,他的情绪不稳定,动作幅度比较大,我没留神让他在衣服上撕了道小口子。”伦勃朗平静地说,仿佛要死的不是他一样。

我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呆了半晌,涩声问:

“还有……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放轻松点,是我死,不是你死。先别说这个了,还有些其他的事情。”伦勃朗神情自若地说,这时他看起来比我刚进门的时候好多了。

只是他突然告诉我他就将死亡的消息,又说先不谈这个,那他想谈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好了,反正我的时间也剩得不多,就不兜圈子了。你是个很有能力的记者,我想你应该帮了何夕很多忙吧。你向我来要照片翻拍,是不是你上次和我说的那宗案子,警方找到了目击证人?”

没想到我随口扯的谎,却让伦勃朗歪打正着。

我点了点头。

“那么……已经确认了?”伦勃朗慢慢地问。

“确认了,是范哲。”警方虽然还没确认,但我和何夕已经知道了,现在伦勃朗这么说,更是错不了,他果然也有份儿!

伦勃朗摇头叹道:

“都是范哲那见鬼的好奇心,他的医学追求让他自寻死路,最终也把我牵了进来。”

我忍住满肚子的疑问。现在伦勃朗以为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线索,加上自己离死不远,这才愿意说出来,我可别瞎提问,让他自己说就行。

“你们已经知道匕首了吧?”伦勃朗问。

我心中猛地一跳,点了点头。

“顺藤摸瓜的速度还真是快啊,中国警方。”伦勃朗苦笑。

“还有国际刑警组织。”我说。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范哲在告解时所提到了谋害别人的生命,不会是……

“那就难怪了,我知道国际刑警组织已经盯了匕首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们一定很奇怪,像我和范哲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他们挂上钩,提供病毒给那些凶手吧?”

伦勃朗的话就像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响。就是他和范哲,就是他们给程伟平毒药的,不,不仅仅是程伟平,还有许多人。

突然之间我想到何夕曾对我说过的话!

“你们第一次­干­是什么时候?”我问。因为紧张,连声音都有些变形。

“五年前。”

“是二OOO年?二OOO年!”我无法克制地张大了嘴。

何夕在第一天的晚上是怎么对我说的?二ooo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

“难道说,所有二十三例人身上的范氏症,都是你们­干­的?”我瞪着伦勃朗,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不全是,其中一部分是我们­干­的,当然我们­干­的每一宗都会被海勒国际监测到。当然,那个爱尔兰人,他是个暴力狂,他的妻子无法忍受,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丈夫。”伦勃朗向我摊了摊手,

“范氏病毒的确是一种很容易变易的病毒,就算我们不刻意培养,也迟早会变异出能让人死亡的变种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咬牙切齿地问,他们简直在拿千万人的生命当儿戏。

“首先,我们缺钱,金钱人人都喜欢,何夕我没法追求,只好去外面花天酒地了。而父亲在金钱方面,是管得很严的。”伦勃朗若无其事地说。

“FUCK!”我忍不住用英语骂了句脏话。这让我想起了程伟平杀父的理由。伦勃朗和范哲竟然是这样的人,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何夕只怕也绝不会相信。

伦勃朗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我克制怒火:

“请别激动,那多,让你愤怒的两个人,都快要死去了,你可以理解为恶有恶报。”

“依照你们­干­过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过分。”我恨声说。

“在我而言金钱是主要原因,不过范哲能被我拖下水,和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另一个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是什么?”我压下怒意,问。

“能在人身上起作用的范氏病毒变种,是在一次偶然的实验里被范哲得到的。但他相信终有一天,范氏病毒会在自然界里演变成|人传人的病毒,所以在那之前,他希望能找出治疗的方法。光在实验室里做研究进展很慢,人体实验是最有效的。我要这么­干­,出于兄弟之情他又劝不动我,所以就索­性­加入进来,让这件事变成一项医学上的研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求对方提供死者服用病毒后的详细情况。虽然和亲自观察不能比,但也是很有帮助的。”

原来范哲在告解中所说,能造福人类的光明的目的就是指的这个。

“因为他能共享海勒国际专门研究范氏病毒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再加上取得的人体实验资料,他的进展要比专门实验室快得多。但是离研究出疫苗,却还有相当一段路要走,可是一些患范氏病的人,我指的是自然病例却已经出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收到了程伟平的信。范哲看到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很兴奋,第一时间就赶到上海。可惜程根已经被他儿子掐死了。退而求其次,他取回了程根的内脏器官。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范氏病毒早该在程根体内消失,可实际上,范氏病毒和引发海尼尔氏症的病毒相互激发,竟突变成一种全新的病毒,说变种已经不合适了。这种新病毒生命力比范氏病毒强得多,在死者的体内还有残留,结果就传给了范哲。谢天谢地,没有第二个人被范哲传到,它的传染­性­和范氏病毒不能比,似乎不直接接触受感染的内脏,就很难染病。”

“原来范哲是这么患病的,那程根为什么没有像他那样?”

“在病毒的变异过程中,他自然地产生了抗体。我们试着把程根器官里的抗体提取出来,但对范哲却没有一点用处。那种抗体具有很强的个体差异。”

“那么这里,这里是怎么回事?”

“这里?”伦勃朗皱了皱眉,

“莘景苑和我们无关,没有哪个凶手疯狂到要杀死整个小区的人。这里的范氏病毒变种自然进化,我们也很惊讶,竟然这么快就出现了人传人的变种。”

“这么说病毒骑士和你们无关?”

“病毒骑士?什么病毒骑土?”伦勃朗不解地问。

我盯着他,觉得他的神­色­不似作伪。

“那么,什么是永生?”

伦勃朗呆了呆。

“永生?”他迟疑着问我。

“是的,范哲在上海的教堂里进行了一次告解,在那里面他提到了永生,他说他­干­了这些罪孽,为的是永生。”

“他竟然在上海告解。”这回轮到伦勃朗张大了嘴,

“可是告解神父不是要为告解内容绝对守密的吗?”

“这点就不劳你­操­心了,你只要告诉我为什么他会说到永生。”

“我不知道。”伦勃朗­干­净利落地说,“不是他在胡扯,就是那个破坏守密原则把告解内容告诉你们的那个浑蛋神父在胡扯。”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却无意与我对视,拿起桌上的一个本子递给我。

我翻开,在第一页上是一个账号,还有一些人名和数字。

“这是什么?”

“反正我也要死了,范哲也要死了,就当是帮国际刑警省些事情。账号里的钱是卖病毒得来的,我能想起来的交易都写在上面了,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也稍稍写了一些。”

我向后翻了翻,果然有两页是伦勃朗写的自白。

“你刚才就在写这些?”

“是的,我不写,也会查到的。”

我把本子收起,说:“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永生是胡扯吧。”说到这里我注意了一下伦勃朗,他微微笑了笑。

“但是,范哲一次­性­医用手套上的针孔是怎么回事?”

“针孔?什么针孔?”

“你不知道吗?范哲办公室里的一包橡胶手套,里面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扎了几个洞。我想范哲带来上海的手套也是这种扎洞手套,所以才会在剖取内脏的时候受感染啊。”

“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伦勃朗变了脸­色­,瞪着我问。

“是真的,何夕发现的,她没有告诉你们。”

“怎么会……竟然这样……”伦勃朗喃喃地念叨着。看起来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伦勃朗博士……”

关着的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位护土站在门口,她看着脱掉防护服的伦勃朗,惊讶地说:

“你,你怎么……”

“出去!”伦勃朗向她大声喝道,

“请先出去,有什么事过十分钟再来找我。”

年轻的护士吓得后退一步,疾步离开。

伦勃朗走过去把门关好,转身对我说:

“看来我们的谈话要到此为止了,至于你说的针孔,我并不知情,或许是哪个人的恶作剧,正好把范哲害死了。”

他走回办公桌后,打开抽屉,取出一支针管,捋起袖子扎进自己的手臂。

“这是什么?”

“一种神经毒剂,可以让我快速死去。难道你以为我想让自己拖到亢奋期结束,爆体而死吗?这种毒剂至少能让我的尸体保持完整。”

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问他: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是故意让自己得范氏症的!”

伦勃朗把空了的针管扔到地上,说:

“是的,作为一个医疗人员,最后倒在自己的岗位上,这至少听起来好一些。希望国际刑警会因为我的自首情节,给海勒国际和我父亲留一些面子。”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急促的脚步声。

“希望你能努力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记得对她好一些,连着我和范哲的份。”伦勃朗露出善意的微笑,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门被猛地拉开了,欧阳局长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刚才的那个护士。

“伦勃朗博士,伦勃朗博士!”他惊呼。

伦勃朗的脸变成灰­色­,他撑在桌上的手无力地松开,倒了下去。十、何夕的秘密

伦勃朗的尸体被蒙上白布,抬到了地下室里。

穿着防护服的刑警对现场进行了简单的勘察,把地上那个还留有几滴残液的针筒收好,决定暂时不做尸检,把尸体先留在隔离区内。

伦勃朗是在亢奋期自杀的,也就是说还可能传染,至于人死后病毒还能活跃多久,没有相关实验谁都说不清,所以把尸体暂且隔离是最好的选择。

伦勃朗的小本子被警方取走,不过我还得跟着他们回警局做笔录。伦勃朗的身份在这个时期格外敏感,而我是最后一个和伦勃朗交谈的人,也确实知道一些那个本子上没记录的事。

临时救护小组的医护人员个个神态哀伤,一些女护士已经忍不住哭出来。看来短短三周的接触里,这个帅气的外国人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况且在莘景苑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伙伴之间的感情就像战友一样,格外真挚。

他们不知道内情,对他们而言,伦勃朗是这场战争中第二个倒下的医护人员,而且还是一个外国的援助专家。

欧阳局长已经就此事向上级作了紧急汇报,海勒国际的负责人上午还来视察访问,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着实令人震惊。我想莘景苑事件特别处理小组一定会立刻联系海勒国际,不过范海勒此刻还在荷航的客机里,晚上才能回到日内瓦呢,迎接这位老人的将是当头一­棒­。我不由得想起中午送机时他憔悴的背影。

警车停在莘景苑小区门外,我正要跟着刑警上车的时候,一辆出租停在身边。

我看到何夕从车里下来,心里一沉。

“请稍等一下好吧,我和朋友说几句话。”我对刑警说。

“好,不过请快一点。”

何夕看到警车和我,睑上露出惊讶之­色­。

“出什么事了?”她见我急冲冲走过去,抢先问道。

“……唉!”我叹了口气,实在是难以开口。看样子她刚整理好情绪,又将遭受更严重的打击。

何夕的脸­色­微微发白,她试探着问道:

“发现蓄意的投毒了?”

我摇了摇头。

“那……难道伦勃朗有问题?”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会知道?

随即醒悟过来,何夕原先和我一样,对伦勃朗是有怀疑的,现在看到警车,以为伦勃朗确实有问题,并且被中国警方发现了。

“伦勃朗的防护服出现了破损。”

这话一说,何夕脸上原有的一丝血­色­立刻就退尽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下去。

“他感染了范氏症,为了让自己走得更痛快一些,他向自己注­射­了神经毒剂,已经……”

何夕的嘴­唇­颤抖着,她努力睁大着眼睛。

“他怎么了?”她犹自强撑着问道。

“他已经去世了。”我黯然说道。

“那先生!”一位刑警提醒我抓紧时间。

“伦勃朗和我谈了很多,具体等我从警局回来再和你说。”我看了眼她紧握成拳的双手,担心地问,

“你没事吧?”

何夕摇了摇头,问我:

“他呢?”

“暂时在地下室。”

何夕点了点头,急步往小区里奔去。我忙飞步抢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一挣没有挣脱,瞪着我怒声说:

“你­干­什么?”

“防护服,你没穿防护服!”我苦笑着松开她的手臂。刚才她明显没顾小区入口旁那个简易的接待兼更衣小屋,是直冲临时医疗中心去的,连两位站岗的战士都没想到何夕这个每天来的人会突然不穿防护服往里跑,一时没反应过来,要不是我拉住,她就这么跑进去了。

“对不起,我……”她才说了一半,就扭过脸去。

我向战士示意,他拿起步话机通知里面送防护服出来。

何夕扭着头站在我前面,我心中极度地痛惜,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拳头。

我的手掌宽大些,把她捏得紧紧的拳裹在里面。

她的手宛如酷寒冬夜里的薄胎瓷,冰冷、坚硬、易碎。

她没有把头转过来,也没有挣开。

“我等会儿再回这里,你等我。”

松开她的手,我转身向警车走去。

我的手依然虚握着,指尖在掌心轻擦,刚才三五秒钟的感觉,从那里一点点流走,藏进心里。

“我上个厕所。”要开始笔录的时候,我对刑警说。走出去的时候我瞥见他微微摇头,大概是觉得我这个目击证人的事情还真多。

这个刑警姓杨,是接案后立刻赶过来的。我在路上琢磨了一番,觉得和他说不一定妥当。

这件事可能和病毒骑士有关,记得梁应物说过,要把病毒骑士的恐吓案转给警方,说不定已经成立专案组了呢。

我在厕所里给梁应物打了个电话。

“特事处?怎么会是他们?难道这件事有什么诡异超常之处,要他们出马?”我被梁应物的回答吓了一跳。他原本不是说怀疑恐怖袭击吗?那是很可怕,但并不属于灵异事件啊。

“这倒不是。可特事处是我们与市局最直接的联系部门,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所以是通过他们把我们的怀疑和一些前期调查资料转过去的。”

“这么说负责的另有其人?”

“听说特事处把这案子截留了,还是他们办。你知道他们是新成立的部门,很希望破一宗大案在系统里站住脚。所以虽然这事件并没特异之处,他们也想负责,特事部和市局也同意了。”

“好的,我明白了。”

“对不起,警官。”

杨刑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道歉。

“我担心伦勃朗在自杀前和我说的话牵扯到另一宗案件,所以刚才趁着上厕所我打了个电话。”

“嗯?”杨刑警皱起眉头。

我没等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立刻接下去说:

“那宗案件是特事处在负责,你能否联系一下特事处的郭栋副处长。”

杨刑警皱起的眉毛立刻捋平了。

“特事处?”他惊讶地问,看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立刻说,

“那你等着,我和特事处联系一下。”

我想一般的警察对这个新成立的特事处一定有着诸多的猜测,就是在警局内部,这也注定是一个笼罩在迷雾中的部门。

约过了半小时,杨刑警领了一个人进来,不过却不是郭栋。

这人中等个头,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几岁,小圆脸小圆眼睛,走进来的时候每一步都一颠一颠,整个人弹­性­十足。看他身上­肉­不少,不知是怎么通过警察体能测试的。

他看见我,两眼放出光来,小跑着到我面前,这架势,怎么好像见着明星似的,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那先生,这案子现在转到特事处了,这是特事处的甄达人警官。”

杨刑警的介绍让我有股想笑的冲动,这还真是个很强的名字啊。

“甄警官,那么此案我就正式移交给你们了。”他对达人兄说。

“好的好的。”甄达人转过去向他快速点了点头。他的心思都在我身上,点这下头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杨刑警不以为意,走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那多?你就是那多吧?”甄达人看了我半天,有些迟疑地问道。

“是的。病毒骑士的案子是你在负责吗?”我问。

“你就是那多呀。”这位仁兄好似没听见我的问题,啧啧感叹着说,

“看上去也不比我猛啊,咋能整出这么多事情呢?’’

这是怎么说话呢?

看我脸上有些抽筋,甄达人忙解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哥你是不知道……”

我听他叫得这么亲热,脸上顿时又抽了一下。

“我们部门里,光记着你事儿的卷宗就一堆,简直就和写小说似的,看得我们那叫一个过瘾。我就不明白,大家一样爹妈养的一个脑袋两个胳膊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十分钟不换气铁定翘的普通人,怎么你就……,’

“咳咳!”我咳嗽着打断他,

“纠正一下,我是人不是青蛙,两条腿不是四条。”

“哎呀口误口误,小问题不要计较这么多嘛。总之你的经历真是太传奇了,要不是知道我们看到的那些只会漏记不会夸张,我绝对认为这是炒作。”

小圆脸上的小圆眼睛诚恳地望着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然后鼓嘟嘟的嘴一张,几点水星飞到我脸上。

“偶像,您真是太猛了。”

我慢慢抹掉脸上的唾沫。我真实地觉着,这位达人兄要比我生猛得多。

“大哥,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走运专碰上这种事呢,有没有诀窍,教我几招吧,我们整个特事处到现在还没真正开张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案,实在是不衬特事处这金字招牌啊。当初我就是冲着这金字招牌才削尖脑袋要进去,好在大佬们也看出我有这方面的天分……,’

我心里惦记着早点赶回莘景苑去,着实没心思听达人吹捧自己的天分,再次问道:

“请问病毒骑士这案子是你在负责吗?”

“哪能我负责,我就是底下一­干­将,这案子我们刘处是组长,实际管的是郭处。刚才那哥们儿电话打过来,郭处正巧不在,我就赶过来了。咱俩先聊聊,郭处大概还得有个把小时才能完事呢。”

“别别,那我就不等他了,我把事情和你说,你把笔录做完了,我等会儿还急着有事呢。”

甄达人叹了口气:

“­奸­不容易见着活人的。那好吧,你说我记。不过要是再出什么大活猛活,大哥你老可千万记着捎上我一个。”

我发现和达人兄说话,要保持心态平静,非得自动忽略他话里的某些细节不可。

真打算说的时候,却发现要说的头绪很多,自己在脑子里理了一遍,然后从我对程根的采访说起,到遇见何夕之后对海尼尔氏症康复的怀疑,再到警方已经结案的程伟平杀父案和还在调查中的程根器官失窃案。又说了海勒国际研究员范哲罹患绝症的前后经过及疑点,再到通过对王润发的催眠确认偷器官者身份,和范哲在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告解。

最后说完伦勃朗下午和我的谈话内容时,已经用了一个多小时。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甄达人一只手飞快地记录,另一只手不停地拍着大腿,­肉­­肉­相击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的嘴里更是不时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叹,抑扬顿挫,在空气里来回震荡。

让我受不了的是这小子做笔录的时候一点不本分,特别喜欢Сhā嘴。

“白魔法,这是白魔法。”我在说到程根一夜康复时他这么嚷,被我实在忍不住瞪了一眼之后又开始改口,

“治疗系的念能力……”

“内脏是关键,这是人体实验,那些内脏有大秘密,可惜可惜,说不定不把内脏取走,这人还能再活过来。”在我说程根被盗空了身体时,达人的猜测稍微靠了点谱。

“那个欧明德是不是路云假扮的,听说路云是个超级大美女,大哥哪天引荐一下。”

“那是有目的的告解,一定有秘密没有破解,这个范哲的话里有密码,或许他不是说给那个修士听的,他是在向其他什么人传递信息。对了,一定是这样,他在告解室里留了特殊记号!”

“这个何夕有问题,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喜欢一个男人却被那个人当成妹妹,另一个喜欢她却被她当成哥哥?这是什么大哥,这是典型的韩剧情节啊大哥,电视剧看少了吧,这么老套的段子编得太没水准,一定有问题,大哥你要保持清醒啊!”

“不对,为什么这个伦勃朗这么痛快地认罪,他在掩盖什么,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他是个自愿的弃子。病毒骑士就在他身后,伦勃朗在为那个人打掩护,他们要­干­一票大的!”甄达人手舞足蹈地叫嚣各,脸涨得通红,十分兴奋。

我强忍住自己质问这个家伙是怎么混到人民警察队伍里来的冲动。不过先对他说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到现在郭栋都没出现。

“那么病毒骑士这个案子,你们有什么突破没有?”我问。

“有啊有啊。”甄达人连声回答。

我­精­神一振,忙问:

“能说给我听听吗?”

甄达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刚才说的就是啊,顺着查下去,没准就有突破。嗯,只要大哥你掺一脚的事情,就是矿泉水也能给趟混了,必然突破,重大突破!”

我差点给气乐了,他当我是乌贼鱼专喷墨汁的­干­活吗?

“还有,范海勒也有嫌疑,重大嫌疑,很可能他就是幕后黑手。,’

我应付着,我知道不能把他说的当回事。怎么有这样的刑侦人员啊,郭栋手下的净是这样的?

甄达人还在继续发挥:

“不然怎么这么巧呢,大哥你不知道,我们刚查了一宗和范海勒有关的案子。”

“哦,什么案子?”我奇怪了,难道他这次的怀疑竟然是有根据的?

“是我们处成立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原本大家都觉得损毙了,现在我可不这么看。”

“你说的是不是老洋房里的骷髅头?”

“原来你知道,一定是郭队说的吧。就是这个,我们查到那间房子在五六十年代的屋主就是范海勒,那时他还在上海没出国。本来这老头不来国内,我们这案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结呢,就是昨天,郭队趁着他在上海,逮了他半小时间清情况结了案。他承认了,就是他当时带回家的医学标本。”

“可这在当时不是件挺普遍的事吗,许多医生不都这么­干­过吗?”我虽然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范海勒,但这又怎么样呢。

“当然奇怪。”达人头一扬,得意起来。他脖子很短,就是做了这样的动作也不太明显。

“只有西医才会这么­干­,而范海勒那时候还是个中医呢。再说范海勒研究的东西,连他的中医同行都嗤之以鼻,我们之前向范海勒当年的同事询问时,都说他常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整个人神五神六的,不太正常。”

“他都有些什么想法?”范海勒想法的特别我已经领教了,原来从他年轻时就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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