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听母亲让老于安排明日一早送燕姨,霖霖这才知道燕姨是来带走慧行的。
原以为燕姨会九次留在重庆,这变故顿时令她惊愕不知所措。慧行更是什么也不知道,自顾在院子里撒谷喂他那群宝贝的野麻雀。霖霖忍耐不住,上楼想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的房门一直紧闭,燕姨在里头也不知和她说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道天黑。
到吃晚饭时,她们才下楼来,看上去平静如常,谁也不再多说什么。
霖霖看慧行一如往常的淘气模样,想着明天他就要被燕姨带走,一时心里耿耿难舍,又不能说破,吃着饭菜竟如同嚼蜡。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昨夜击落的那架飞机令城中军民大为振奋,今日报章上大幅登载了照片,街头巷尾都在传扬我方空军的神威……入夜依然限电,母亲吩咐仆人们早些熄灯入睡,各自警醒些,以防夜间空袭。
燕姨在慧行房里,带着他一起睡了。
霖霖经过她的房间,看见行李箱子已经收拾妥当,连同慧行的小物件也收罗齐整。
母亲的房门也关着,却有光从门缝透出。
霖霖迟疑敲了敲门,门却没锁,母亲淡淡说了声“进来。”
床头一盏小灯,墨绿灯罩将光亮映得幽幽。
母亲端坐桌前,专注看着什么,知道是她进来,连头也没回一下。
霖霖轻轻走到她身后,发觉她似乎在看账册,不由好奇,“这是什么?”
“钱。”母亲回答得言简意赅。
“什么钱?”霖霖愣住,探头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父亲留下的财产。”母亲语声平淡,把账册推到她面前,“我在看,留下我们日后过活所需,还有多少可以捐出去。”霖霖拿起账册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茫然问,“我们有很多钱吗,怎么一直在捐,还没有捐完?”
念卿被她没心没肝的话引笑,一手支颐,侧首瞧她,“如果我将你们霍家的钱全都捐了出去,不给你存嫁妆,你会不会怨我刻薄?”霖霖脸腾地红了,爱娇地搂住母亲肩膀,“你又消遣我,我才不要什么嫁妆!”
念卿微微笑,“那样你父亲可饶不了我,不管怎样,嫁妆还得给你留下。”
霖霖羞得将脸埋入她颈间,“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腻着你。”
“是么。”念卿悠悠笑,“那样有人要心碎了。”
“妈妈!”霖霖跺脚,佯装听不懂她的意思,红着脸岔开话题,“这回你又要捐钱做什么?”
“你燕姨的医院急缺药品,伤病源源不断,轻伤员都用不上麻醉药。”念卿叹息。霖霖听得一阵心悸,却有困惑,“药品紧缺不会是没有钱买,只是供不应求,一时买不到吧?”
“有心买,自然买得到。”念卿淡淡合起账册。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霖霖一惊,“妈妈,你怎么能支持燕姨去买这种来路的要,这是在支持贪官败类发国难财呀!”
念卿苦笑,“发国难财的不在少数,我不买,燕姨不买,你以为他们就没有财路了?”
霖霖只觉得怒火蹭地腾起,“可你买了就是助纣为虐!”
“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同我讲大道理,但那些用不上麻醉的伤病,是不会怪我助纣为虐的。”念卿心平气和看她一眼,起身将账册锁入抽屉,缓声道,“霖霖,你要记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只有绝对的错与对。”
霖霖听得气闷又懵然,却无法再与母亲争辩,闷闷走到床边坐下,赌气地一抽枕头。
啪一声,枕边日记本子被带落在地。
霖霖俯身捡起,不经意翻过来……还未看清一眼,就被母亲劈手夺了过去。
“我又不会偷看。”霖霖没奈何地嘟哝,心知这个日记本子是母亲的宝贝,向来不许她翻动的。母亲将本子放回枕下,睨她一眼,“等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到时候随你怎么看。”
“妈,你胡说什么。”霖霖皱眉,撒娇地抱住母亲,“好了好了,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可千万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母亲只是笑了笑。
霖霖轻轻靠着她清瘦的肩,一时也不说话。
鼻端闻到母亲身上说不出的淡雅芬芳,莫名就觉得安稳,衣下透出的体温令她有种恍惚回到幼时,犹在母亲怀抱的错觉。橙黄灯光暖洋洋照着,霖霖索性蜷到床上,不肯在起来,偏要腻着母亲睡,撒娇起来叫母亲也奈何不了。
熄灭了台灯,屋子里黑幽幽,霖霖却睡不着,仰躺着眨了眨眼,“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随身带着这日记本,却再也没有见你写过?”
母亲笑了笑,“谁说有日记本就一定要写。”
霖霖好奇,“难道我们里考茗谷之后,你一个字没写过?”
母亲淡淡嗯了一声。
霖霖越发好奇,“为什么?”
母亲语声更淡,“再世为人,无话可说,如今你父亲一走,跟没什么可写。带着这本子在身边只是怕丢了,我所剩下的,也无非就是这些。”
霖霖窒住,默然伸过手臂搂住母亲。
听她如今提起父亲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却越发令人无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戏文里的话,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说再世为人,便是当自己已死过一次了。
茗谷豹笼里血淋淋的一幕,纵然只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忘,那个以身相替,惨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2唯一的妹妹,沈念乔。
念乔。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甚至是那只叫墨墨的豹子,她都还记得,记得它曾是幼时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闹,也记得它被投毒发狂的样子……唯有乔姨的模样,想来竟是一片模糊。仅仅只记得那双含怯的眼,那样温柔羞涩,好似受惊的鹿。
他们说,她是个疯女。
乔姨为什么会疯癫,却没有人肯告诉她,母亲许多年来也是缄口不提。
一切的穆密都藏在那个日记本里。
夜已深了。
霖霖辗转反侧,还是忍不住问,“妈,明天燕姨真要带走慧行么?”
母亲没有应声,呼吸浅匀,似乎是睡着了。
霖霖叹口气,蜷起身子,想着燕姨和母亲在车上那些话,神智渐渐迷糊。
睡意与清醒交替之间,幼时零星记忆却又影影绰绰浮出……那是开满白茶花的茗谷,满目绿茵,远处海天交融,夕阳被云彩滤过,一丝一丝洒落下来……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霖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房里竟静悄悄,空荡荡。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顾不上梳头就匆匆奔下楼去。
还在楼梯上,就听见慧行的哭声。
“妈妈坏,妈妈骗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间杂着母亲温柔哄劝。
霖霖错愕望着门口一大一下两个人,懵然不明所以,“妈,这是怎么回事,燕姨呢?”
母亲抱着慧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慧行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妈在一旁唉声叹气,“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连话也没留一句。”
霖霖怔忪半晌,望了母亲沉静侧颜,“你早知道燕姨不会真忍心带走慧行,是么?”
母亲不语,只将慧行紧紧搂在怀里,满目感伤。
慧行哭得噎住,小手紧揪着念卿衣襟,唯恐再被抛下似的,“妈妈骗我……”
念卿红了眼眶,“妈妈没有骗你,妈妈只是有更要紧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陪你,慧行要乖,你乖乖的,妈妈很快就会回来。”
“什么时候?”慧行扬起涕泪狼狈的小脸,固执追问。
“很快……”念卿抚着他头发,却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透过朦胧泪光,望向清晨云雾见见散开的天际,念卿长睫一颤,到底还是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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