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后座里,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大衣比我瘦小的身材大出很多,车窗开着,呼呼的冷风灌进宽大的领口袖口,我往盖在身上的那条沾满油污的羊皮毡子里缩了缩身子。
即使是盛夏六月,这高原的夜晚也是冷得像隆冬一般,呼出的气体全部变成蒸腾的白汽,我摸了摸冻得有些麻木的红鼻头,眼睛干涩,整个人疲惫不堪,可是车身颠簸使得我根本就睡不着。
车里气氛沉默而滞重,男人们抽着烟,警惕的盯视着车窗外夜幕笼罩的高原。夜空邈远,只有稀稀落落几颗星辰,看起来疲惫而乏力的闪烁着,并且距离我是那样近,似乎触手可及。
我们的车追寻着一群藏羚羊的足迹开进了这片广袤的土地。
我们,是一群偷猎者。
每年这个季节,偷猎者的队伍都会绕开解放军和巡山队员的驻点,悄悄的摸进这片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腹地,那些聚集在这里待产的母藏羚羊通常会成为他们枪口下的牺牲品。
我不知道他们干这一行有多久了,当我五岁那年意外流落到西藏,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
不知道是谁突然猛的敲了一下挂在后视镜上的一个铜铃,发出一声脆响,他们发现了藏羚羊的踪迹。老大低喝一声:“准备!”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刷刷刷的给自己的猎枪上膛。
我用冻僵的手捂住耳朵,闭上眼,我知道,围猎就要开始了。
当第一声枪响拉开序幕之后,各种嘈杂的声音开始撞击着我的耳膜。连续不断的枪声,男人们吐唾沫然后低声怒骂,枪械互相碰撞的声音,车轮与被冻得干硬地面的摩擦声,车窗外猎物们的惊叫奔跑跳跃声,母羚羊的悲鸣,小羚羊稚嫩的求救声,还有呼呼的风声...
老旧的面包车经不起这样大力度的扭转方向,整个车身似乎都在震动,发出超负荷的喘息,仿佛随时都会支离破碎一般,昏暗的车灯闪闪烁烁,将男人们的脸照得很不真切。
那群男人猎得兴奋,打中之后就会有人拍掌叫好,然后吹一声口哨,继续端起枪搜寻下一个目标。
羚羊们不停的奔逃着,看着同伴们一个一个的倒下,发出惊惶的叫声。
我用整张羊皮毡子蒙住头,这样的过程,我已经厌倦了。
迷迷糊糊之中,那些响动静止下来,车身停稳。我耷拉着眼皮,朦朦胧胧中看到有人拿了一只表面被磕得斑斑驳驳的掉瓷的饭盆走过来,歪着嘴角坏笑着,将饭盆罩在我脸上,然后嘣嘣嘣的敲起来,边敲边喊道:“小兔崽子!起来干活了!”
这个男人长得又白又瘦,手脚细长,所以有个绰号,叫做“豆芽菜”。人看起来很斯文,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他常常以捉弄我为乐,因为自从我来之后,他便不再是这个队伍中年龄最小实力最弱的一个了。
我顺从的爬起来——自从加入这个队伍,我就一直表现得这样沉默而恭顺,因为这样可以免受很多的嘲讽和羞辱,安安静静的换得一口饭吃。并且,我有了一个难听的绰号——小兔崽子。
我脱掉了破旧的军大衣,太大了,会影响我干活。
大成哥丢给我一个水壶,他总是那么体贴。我拧开猛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青稞酒让周身慢慢热乎起来,我感激的朝大成哥笑了笑,掏出了剥皮小刀。
老大沉默的坐在副驾驶座上抽烟,豆芽讨好的拍了一下他的肩,问道:“二叔,这还有一群给逃掉了,咱们是追还是不追?”
老大是个东北大汉,剃个板寸头,壮硕得跟头熊一样,真不明白他的侄子怎么会长得像棵豆芽。老大把烟头一丢,果断的朝车窗前方夜幕中的莽莽荒原一指,对司机小黑吩咐道:“我们追!”
小黑困惑的看着他问道:“那外面这些羊怎么办?”
老大漫不经心的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说:“让豆芽带着达娃和小兔崽子留在这里扎营,天亮之前给我把外面这些羊皮剥完!我们还有大成根子四个人进山!”
豆芽听到之后,得意的冲我扬了扬眉毛。因为这意味着,老大让他管理我和达娃干活,意味着他又有时机来捉弄我。
达娃是个藏民,十七八岁的样子,由于常年劳作竟然有一膀子肌肉,但是人比较胆小,并且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他的脸黑红黑红的,憨笑点头答应着,然后把一个大得惊人的登山包扔出车窗。
重重的登山包砸在地面上扬起一道灰尘,车身都在跟着颤抖。大成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眼神鼓励着我,豆芽便迫不及待的推着我下了车,然后跟着跳下。我知道,今晚,我们就要在这寒冷的荒原上度过了。
我和达娃一起,熟练的在一处背风的岩石下支起帐篷,豆芽别有深意的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将工具丢给我们,自顾自的钻进帐篷去睡觉了。
我和达娃开始了例行工作——剥羊皮。
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可以用来做衣服御寒的材料,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追求这些生活在这片高原上羚羊的皮,难道说穿在身上会比别的料子更为舒适么?
我用锋利的剥皮小刀从一具藏羚羊的喉咙处刺进去,腥臭滚烫的羊血汩汩的流出来,与冰冷的地面一接触,立刻凝固,腾起一道白雾。
我用力剖开羊腹,像脱衣服一样剥下那层粘连着血肉和筋脉的羊皮。自从四年前大成哥捡到我,我加入了他们开始,我就干的这个活计。这伙盗猎者不可能给我吃闲饭,所以我必须靠双手来养活自己。
于是,我学会了这样熟练的剥羊皮。
达娃每剥完一块羊皮都会虔诚的跪下来,做出一个标准的五体投地的姿势,口中念念有词,朝泛着微光的山那边重重的磕上三个响头,像是在乞求神的原谅。
我冷笑着看着他,做着自己的活计,丝毫没有手软。
我的心中没有信仰,没有神祗。
自从四年前那噩梦般的夜晚过去之后,我心中的神就已经死了。而现在,神庙变成残垣断壁,神像不再金光闪烁,而是落寞的倾颓在一边,一片荒凉。
再也没有人献上祭品,再也没有神保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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