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的我多伤心。”钱康取出一杯酒,四只杯子,一一往里斟。“你可真俗。”肖科平说,“净弄这俗套儿。”
“我是俗。我承认。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更有趣儿的,只好俗了。”“可以吃了么?”李缅宁拿刀比划。
“我先说两句。”钱康放下酒瓶。
“不要超过五分钟。”肖科平说,“过时我就起哄。”
“都端起来。”钱康端着酒杯嚷,“认识三位我真是高兴,这是我今年除了挣了几十万块钱之外最大的收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一下得仨…”
“不要罗嗦。”肖科平说。
“不想干嘛,什么也不为,将来往后你们能拿我当朋友,有了难事第一个想起来托我办,我就知足了,首先……忘词了忘词了。”钱康低头想了一会儿,扶扶眼镜说:“首先,这杯酒我为母亲干了。四十年前的今天,是我的降生日,也是我母亲的蒙难日。为了我这个混蛋的涎生,她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磨难。她从第一天起就倍受艰辛,而且我没有预付任何报酬……”
钱康一下哽咽了,以手挡眼。稍顷,重新抬头,笑着:
“干了,她已经不在了。”
另三人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中酒喝于。放下杯子,脸都变得喷红,目光灼灼。
“下面该你们祝我了。”
肖科平拎过酒瓶为钱康斟酒:“我来祝你,祝你发财。”
钱康以手捂住杯口:“这杯我不喝。”
“那好,改个说法,祝你快乐。”
“虽然这个祝福很渺茫,但作为个愿望——我喝!”
“我祝你长寿。”李缅宁说。
“可我不想活得太长。”
“我只会说这个。”“干”钱康碰了一下李缅宁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从没过过生日,所以也不会祝酒。”韩丽婷:“免了吧。”气氛有点沉重,这不好,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钱康把韩丽婷的杯子斟满:“这酒很柔的,喝多了也不上头。”他对大家说:“为了活跃气氛,咱们下面是不是挨个讲一下自己的初恋?初恋总是美好的——谁也不许隐瞒。”
没人开口。“都不好意思,那我先说。”钱康坐直身体,笑着把脸转向肖科平,“我的初恋对象就是肖科平。李缅宁你不要吃醋呵,呆会称轮到你说。她是中学三年级转到我们党校来的,对吧肖科平我没记错吧?那是暑假过后刚开学,那天刮大风,你从我们班窗前经过,低着头拎着小马扎,那天全校在操场开批判会。当时我就愣了,我怎么不知道四班还有这么个女生?后来隔了好几天,我听你们班同学喊你名字,才知道你叫什么。知道我当时最恨的是什么?最恨教导处怎么没把你分到我们班来。我是不要脸瞎说了呵,大家原谅。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吧?我不能听你名字,一听心里发疼。我现在回忆我听说你结婚的那几天,天一直是阴的——李缅宁,说实话你挺不是东西。也注是咱们现在熟了,要是我在街上遇见你,肯定不容分说大耳刮子抽你!”
“我的初恋对象跟你一样,也是肖……”
“不可能!你中学也不是我们党校的,肯定有别人!”
“真的。”李缅宁说,“我上中学时那个党校的女生没一个像样儿的。大学在北航好一点的女同学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这个人是这样,不是我的我也不存非分之想。我和肖科平……是在你姨妈家认识的吧?当时也不是介绍对象,就在互相有点好感,然后就通信。当时我被分到四川三线工厂,也见不着面,就一直通信。通了二十多年,婚后仍然是写信,所有的交流都靠信来传递,经常看着她写的信一个人发狂。好容易调回来,住在一起,发现感觉一下都没了。有时我看着她都怀疑那些信是不是她写的,当然她看我可能也一样。”
“不是感觉没了,面临是人确实变了,我老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这么回事!”肖科平说,“岁数大了,变得实际了,爱唠叨了,天天在一起也不像写信满篇只写情话。不歉那时候一年只能见一面只顾扮演伟大的爱人,原形毕露成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性格上说,你也同样变了。你们是不知道,李缅宁过去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整天乐呵呵的,什么事也不发愁,一张嘴就能把人笑死,一点不像个搞工科的人。现在,笑话说尽了是么?”
“他是你的初恋情人么?”钱康问。
“有一阵我以为是。”肖科平说,“后来我仔细来想了一下,发现不是。其实我的初恋对象是我在另一个中学的体育老师。可我从来没跟他燃烧到过,也不允许,他是结了婚的人。”
“大概就因为你从没跟他表白过,所以才觉得是,真结了婚过几十年又觉得不是了。”
“可能。这老师我前年见过一次,老得不行了,白发苍苍,完全是个老头儿。可我还觉得他是,我说的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个他。”钱康转向韩丽婷:“你呢?我们都说了,你还一声没吭。”
“我没有初恋。”韩丽婷干巴巴地回答。
“人人都有,单相思也算。”
“可我就是没有,单相思也没有!”
“这不可能。”“怎么不可能?这太可能了。我十四岁就去Сhā队,后来到兵团,回来整三十。你让我去恋谁?”
“广阔天地里也不是没小伙子。”
“是有男的,可我除了把他们当战友当同志没想过别的。我们那儿是反修前哨,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噢,要说初恋,那就是爱那片土地爱这个国家还有咱们先前的毛主席。那热爱程度比你们这三位的眉来眼去鸿雁传书一点不差!也是揪肝扯肺,也是说死立刻赴汤蹈火,够得上你们的初恋标准吧?”
韩丽婷伸出手从茶几上烟盒中取了根烟,“刷”地划着一根火柴,极为老练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淡淡均匀的烟雾。冷笑:“男人是有,我也跟他们睡过觉,从连里睡到团里,为了回城——这算初恋么?”她冷冷地挨个打量三人,眼神变得冷酷,这眼神儿最后落到李缅宁脸上,李缅宁垂下眼睛。
“舍此就剩跟李缅宁这档子了。咱们真是恋到一堆儿里,不做朋友天地难容。嘿嘿,你别害怕李缅宁,别一听说我爱你脸都吓绿了。我没那么贱,自尊心还剩了那么一点点。我知道你不爱我,见我烦,不会逼你娶我的——这下放心了吧钱康?”钱康面红耳赤:“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就怕我在里边搅和么?拆了人家一对好鸳鸯。煞费苦心过你娘的生日,花那么多钱买他妈的奶油蛋糕和那么多蜡烛——这情我先替他们领了。”
钱康汗流浃背,连说:“误会,误会。”
李缅宁在一边也红了脸。
韩丽婷微笑着又吮了口烟,长长的烟灰掉在她的裤子上。她瞟了眼李缅宁:“知道我看上你哪点了么?”
李缅宁只是埋头喝酒。
“房子,就看上你那间房子了!自己能有间房子,这真叫我在眼里觉得你特别可爱。所以你说我怎么会计较你对我的态度?这下想通了吧,嗯,肖科平?还觉得我无耻么?”
说着,韩丽婷转向肖科平,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眼圈红了,大概想哭吧?你哭起来一定特别楚楚动人,还没见你哭过,这两个男人先得晕菜。你有什么理由动不动就哭?就哀叹?你可以了!有自己的房子,还大小算个艺术家,笛儿吹得不错,又有这两个男人一天到晚屁颠颠地追踪着你,你要再觉得不幸,别人还没法活了!收起你的眼泪,不要看你这副贪馋的嘴脸。——小娘们儿!”
肖科平忍不住捂脸啜泣。
“李缅宁,这女人归你了。她那么娇,那么弱,没男人简直就活不了,哪怕是你们二位这样的男人!别这么看我!我知道我现在样子可怕,狰拧——你从没在我这副丑恶的嘴脸上发现过一点可爱么?”韩丽婷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随之眼神出现一种柔情,话也变得凄楚:“可惜咱们认识太晚了。我不是生下来就这样儿的。我想我原来也会的,比她不差。可惜没机会了,本来想带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看……”
她把烟蒂在烟缸里拧灭,就那么斜着身子一手按着烟放大僵摆了很久,头发垂落下来摭住了她的脸。
她抬起人平静地对钱康说:“我说完了,该喝了吧?”
肖科平咳了一声坐正了,安详地用手帕擦去自己颊边的泪痕,露出微笑。原先很宏伟、典雅如今已经陈旧灰俄式大剧院内,观众仨仨俩俩地入场,在一排排阶梯式褐红皮座椅间游鱼般走动。
乐池内传出乐队调音的阵阵管弦声。一只小号吹出一小节嘹亮的乐句,在最高的音符处戛然而止。
更多的观众鱼贯入场,排队在座椅间逡巡。
肖科平扭身往后瞅,无数的人脸整齐有序地密密麻麻摆列在她身后层层递升。李缅宁似乎隐在人丛中望着她。她再次扭身回顾。剧场内千百盏顶灯一齐黯灭,所有人脸都隐于黑暗中,只有两边环廊休息室有光芒,从不同高度的太平门外泻。
大幕拉开,剧场的前半部份再次被映亮。亮如白昼的舞台上,一百多位搽着红脸蛋的男女文职军官,笑吟吟地从侧幕出来,走到舞台中央,手拿牵线麦克风,用清越激昂的嗓音向数千名观众宣布晚会开始。
排山倒海的歌唱,惊天动地的器乐。
灯光明亮的环廊休息室里站满仨一群、俩一伙在吸烟、交谈、喝汽水的青年男女,一团团烟雾从他们头上升出,弥漫开来。肖科平从包着皮革的太平门出来,一个女高音匕首般锋利的歌唱随她一同从里面飘出。
她从站着吸烟,交谈的人群中往前走,人们纷纷闪开为她让。最后几个小伙子让开后,她面前出现一个卖糖果饼干的各色冷饭的售货柜台。正倚在柜台上喝汽水的李缅宁转过身看着她。
他们互相皱着眉头看着对方,仿佛陌生,仿佛看着一个威胁。
肖科平正要走开,一群来买饮料的小伙子和姑娘从后面涌过来,把她挤到李缅宁身边。他们俩被一起挤出柜台前,站到一边。他们站在一盏吊灯下冷漠地相视,身后左右都是大声谈笑,吞云吐雾的年轻男女。
李缅宁喝光汽水,他沿着弧形的墙壁几另一个大厅走去。
他刚经过的地方有一排自动饮水龙头,突突喷着低低水柱如同不规则的心跳。一个男人骄矜地在夕阳中沿着湖岸走来,湖畔的杨柳垂枝纷纷扬起犹如一只只人手,或戏或拂,再三落下,继而又起。拂不去此公脸上的得意之色。
背光而立脸色发黑的韩丽婷紧张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在那个男人看见她的一刹那,欢笑着弱不禁风地迎上去。
小酒店门口,闪闪发亮的小汽车不停驶来。
门厅一侧摆着一张豪华的大办公桌,上面放着古色古香的台灯和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办公用具,旁边搁着一块黑色的有机玻璃铭牌:大堂经理。
穿得像个香港人的李缅宁,油头粉面地坐在一把同办公桌配套的高背镀金软椅上,望着从酒钻自动门进来的穿着无一能与他匹敌的普通男女。
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身着皇后般长裙的肖科平在大厅一隅的咖啡厅演奏台就座,端起银光闪闪的长笛。
笛声悠悠荡荡隐约传来,曲调凄婉悱恻。
大厅中,一个外国旅行团的鹤发红颜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带着大批箱子聚集在那儿发愁。
一群东南亚华裔妇女操着一口难懂的话吵嚷着抱怨,她们的头发都该上油了。几个本地骗子引着几位外国骗子信心十足地往最昂贵的餐厅走。只有李缅宁闻笛远远投去一瞥。
刘慧芳
一
刘慧芳一上车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在盯着她。公共汽车里人不是很多,刘慧芳从中门上车后便站在车箱连接处,那个男人站在前门售票台前,频频地用眼睛瞅她,其视线是毫无遮拦和肆无忌惮的时刘慧芳眼睛看着车外,仍能感到那男人视线落到她身上的份量。她认为那注视是不怀好意的。
她蓦地感到紧张,因为她发现那个男人的身体在向她挪动,她们之间的距离不易察觉地缩短了。那个男人确凿无疑地向她微笑。公共汽车停了一站,很多外地旅游者上了车,车箱里立刻充满了吵吵嚷嚷,不知所云的南方话。那个男人的身影被人群遮没了。售票员和一个外地女人拌嘴。刘慧芳从容了一些。她看到旁边空出一个座位,刚要去抢,被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捷足先登了。这时,她发现那个男人紧贴着站在她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微笑。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嘴角上火起的一串小燎泡,再想扭动身体,身旁左右已被其他乘客紧紧夹住,动弹不动。
她跳下车,小挎包被后面的乘客夹在门里,用力一扯才拽出来,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
售票员在车窗探出脸,让她出示票,她从小包里拿出月票亮了一下,便沿着人群熙攘的街道快步往前走了。
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步伐不紧不慢。
二
“是慧芳吧,哦,你好。”
她一进门,便被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热情地拥抱。巨大、空旷的房间内,一些陌生的中年男女环立在一张大台球案旁,纷纷掉脸望着她微笑。“我是刘雅丽,认不出我了?”女人脸有很厚的脂粉。
“噢,你好!”刘慧芳眼睛一亮,愉快地笑道:“你还这么年轻,走在街上我真不敢认。”
“你好,慧芳,我是郭力维。”一个西服革履的瘦长男子走过来向她伸出手。那些男女陆续走来,向她自我介绍,望着形容依稀的旧日同班同学们,刘慧芳满脸笑容,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多少年了?有二十年没见了吧?”刘雅丽感慨地说。“咱们五班的同学又聚到一起来了。”
“都老了,人也凑不齐了。”郭力维道,“有的人再也找不到了。”一个面容苍老,头发雪白的老年妇女出现在门口,徐月娟搀扶着她。同学们都向她拥,此伏彼起地交口叫道:“吴老师!”
老太太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密更碎了,她颤巍巍地迭声问:“你们都是谁呀?”“嘿,刘慧芳,不认识我了?”公共汽车出现过的那个男人笑眯眯地出现在慧芳面前。
台球案上放着一些啤酒和水果,久别重逢的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站着交谈。“瞎混瞎混,我这院长也的沐猴而冠,将来你看病可以找我。”“咱们是不是可以做点生意?你们公司都做什么呀?”
“什么都做,你有什么呢?”
“刘向北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听说出国了,在印第安纳大学教中文。”
“高波死了,71年就因为盗窃杀人被枪毙了。”
“我都认不出你了,在车上看着你像,就是不敢认。”夏顺开对刘慧芳说。“我变化大么?”刘慧芳捋捋头发。
“挺大的。我记得你原来总是梳着两把刷子,一脸严肃,动不动就上我们家告状,说我在党校又破坏纪律了,我妈就揍我。”夏顺开笑。“那会儿我最恨你了。”
刘慧芳也笑:“有这事么?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你那会儿可了不得呀,团支书,老师的小帮手,我们要想进步都得找你汇报思想呢。”
徐月娟在边笑道:“夏顺开,你也嘞说了,你那会儿也真调皮的可以时净欺负女同学。慧芳头上那块疤就是你用石子打的。慧芳给你他看看。”
慧芳挡开徐月娟的手:“你现在还爱打架么?”
“早不干这事了。还打,我成什么?”
徐月娟:“现在该挨老婆打了吧?”
夏顺开:“也没你说那惨。”
徐月娟:“结婚没有?就你这样儿的有能打着老婆么?”
夏顺开:“孩子都上中学了。慧芳你也有孩子了吧?”
刘慧芳:“有了,大的也上中学了。”
“听说你……”“听说你学了地质了?”徐月娟打断夏顺开的探询。
“石油钻探。”夏顺开道,“也是阴差阳错。西北石油管理局在我们Сhā队那个地方招工,我就去了。”
“苦吧?”刘慧芳问。“游牧民族……惯了。”
“没混上一官半职?”徐月娟问。
“没有,我在那儿搞技术。”
“哟,你还搞技术呢。”徐月娟笑,“你真吓我,就您在班上那学习成绩?”“我在班上功课比你好,徐月娟。你还说什么呀?考试老不及格。”“谁呀谁呀?”徐月娟脸红了。
“是是,我可以作证。”慧芳笑,“顺开淘气是淘气,功课还可以。”“考试你还抄过我呢——有一学期咱俩坐一桌。”
“这可是没有的事。”慧芳掩嘴笑。
“我记特清楚,假装思考问题,眼睛往我卷子上瞟。”
“吃呵,喝呵,别光聊。”郭力维醉醺醺地向这边举杯,灌下一大口。“喝着呐。”慧芳举举手中的杯子。
夏顺开盯着她瞅,笑了:“你变化是大。”
“怎么呢?”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慧芳脸粉红,眼睛水泪泪的。“会笑了。”
三
“妈,我回来了。”慧芳进了门,在门口换拖鞋,地上铺的白地板革,纤尘不染。刘大妈从厨房扎着手出来,看看女儿的脸色:
“喝酒了?今儿玩得高兴么?”
“还行。”慧芳回答,“见了许多多年不见的同学,聊得挺开心。”“都有干嘛的——你那些同学?”
“干什么的都有,当官的,做生意的,有俩发了财的,还有一个当到了副部级——也有一般工人。
刘慧芳疲惫地在堂厅餐桌旁坐下,伸手揉腿。
“这么多有能耐的同学,你没问问谁能帮你找个工作?按说不难呵。”刘大妈也在餐桌旁坐下。“腿疼么?”
“没事——哪好意思问?大家都聊得高兴,也不是说这个的场合。小芳呢?”“也该回来了,都快六点了。甭不好意思,咱又不是想当经理,当个‘碎催’有什么张不了口的?”
“国强有信儿没有?他说要开那室内装修公司的事还有没有?”“听他的?他还想兼修奥林匹克体育场呢。这孩子,改搂了点钱就以为自己将来能跟松下先生看齐呢。噢,燕子来信了,你帮妈念念都写了啥?妈查字典认了半天,就认出了一个‘妈’字。”刘大妈把一封撕了口的信递张慧芳。
慧芳抽出信纸,看了一遍:“没什么事,妈。燕子说她的海南混得不错,已经被一家大公司聘用了。”
“不是骗子开的公司吧?”
“不,是国家办的。”“那应该有点准谱。这我就放心了。告诉燕子,建设特区妈支持,要当了‘鸡’别回来见我。”
“您都哪听来?乱七八糟的。”
“别以为妈不出门,就不知道天下这事,外边传得凶着呢。瞧你李大妈一听说燕子去了海南那样儿,好像咱们燕子已经卖了似的。直打听咱家彩电谁给买的。要不是你叮嘱我别在外面得罪人,我真想啐她那张老脸。”
刘大妈絮絮叨叨起身去厨房继续做饭:“这竹心也不来个信,东东在美国考上重点中学没有?可别在街上让那帮黑小子给欺负喽。我就纳闷这王家,有爹有妈姑姑舅舅一大堆,一个孩子非让个外人领走。美国就那么招人待见?”
四
“说好了呵,明天上午咱俩一起请病假去文化宫书市买瘕竹的签名诗集。”刘小芳背起书包和夏小雨说完这句转身要走,正遇上夏顺开推门进来。“你好,夏叔叔。”“怎么走呵小芳?不多玩会儿了?”
“不啦,玩一下午了,我姥姥该等着急了。别忘了呵,小雨。”“忘不了。哎,争取让你妈给开个假条。”夏小雨追到门口喊时“拜拜!”“拜拜。”刘小芳飞快地消逝在已经黑下来的楼道中。
“又蹩着什么打算逃会呢?”夏顺开问女儿。
“你甭管。”夏小雨笑道。“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你这学上得也太随便了,想不去就不去,考试你能过关么?”“没问题,那点教的东西我早会了,保证考好就是了。
“你别太骄傲了。还有给老师的印像呢,这也很重要。就算你会了,也得给老师一个印像,她教的东西学起来很吃力。学生得有个学生样儿。”“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们老师现在对你已经有看法了。我不能老替你说谎请假,我现在说的话你们老师已经有点不信了。你怎么老有事?我还想给她一个好印像呢。”
“虚伪!这回不用你写请假条。”
“我是提醒你,上学不光是学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怎么和你不喜欢的人相处,怎么去赢得别人的好感,这才是门大学问呐我的小姐。”“爸,你说这话就像个老油条。”
夏顺开笑:“我是没你这么一个好爸爸呀。看来对孩子太纵容了还是不行,还是得打,棍棒底下出孝子。”
“你打呀,打呀!”夏小雨和父亲撒娇。
“把你那本什么瘕竹的诗集给我看看,到底有多好?把你们这些小姑娘迷成这样。”
五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都几点了你看看。”慧芳一见小芳进门就说。“到同学家做功课去了。”刘小芳一边挂书包,一边在摆好饭的餐桌旁坐下。“洗手去。”端着一盘菜的刘大妈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是去做功课了么?”刘慧芳问。
“那您说我能干嘛去?跟男孩子约会去了?”小芳进了洗手间,开水管子洗手。“这孩子,现在学着噎大人了时”刘大妈念叨,“没大没小。”“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学校都学的什么。”慧芳道,“得查查她一天到晚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
小芳从洗手间出来,关了洗手间的灯:“即,您替我姥姥去当小却侦缉队吧。”刘大妈笑:“女孩子,嘞学得那么伶牙俐齿的,招人嫌。这孩子越长越像王家人儿了。”
慧芳白女儿一眼:“除了贫嘴还会什么?”
小芳笑嘻嘻地端起饭碗:“该我会的没一样不会的。”
慧芳也被气笑了:“那你就悬了。”
刘大妈往小芳碗里挟菜:“走了个燕子,又补上个你,怎么机灵劲儿都给了你们这些小的了呢?你妈小时候可不像你,没嘴葫芦似的成天不吭一声,我说一百句也应不出个一句半句的。”“那您多闷得慌呵姥姥。”
门铃响,小芳跳起来去开门。笑吟吟地转脸说:“姥姥,我妈来了。”王亚茹拎着一网兜荔枝和两个菠萝进来。
刘慧芳忙站起来:“大姐,一块吃吧。”
老太太张罗着去拿碗筷。
亚茹道:“大妈,别忙了,我吃过了。”
刘大妈:“真吃过了?别跟大妈客气。”
“到您这儿我还用客气么?”亚茹把一兜热带水果给大妈。“开个会,也来不及买别的,给您带了点水果。”
“唉哟,多贵呀。”“不贵,在当地买价格还能接受。你们吃你们的”亚茹在一边坐下。“小芳,最近功课怎么样?你们该学解析几何了吧?”
“刚开始讲。”小芳道。
“好理解么?”“没觉太难。”“现在这些孩子,就是不知道谦虚。”慧芳道。
亚茹一笑:“聪明的孩子总是自信,先别得意,到时候要看你的考试成绩的。慧芳,腿怎么样?没什么异常吧?”
“还好,就是站久了,走长了特别酸。”
“那不要紧。你是癔病性瘫痪,神经组织没有损伤,只是坐时间长了,肌肉有些萎缩,你可以找个沙袋练练跑步,增强一些腿部肌肉力量。”晚上,王亚茹和刘慧芳在她的房间内交谈。亚茹喝着一无所作为滚烫的茶,嘴里发出轻微的吸溜声。
“小芳最近还听话吧?”她问慧芳。
“还算听话,就是变得爱和大人顶嘴。现在跟她说话真得格外留神,一点错儿都不能出。”
亚茹微笑:“到青春期了,自个有主意了。没发现她和男孩子有什么过多来往吧?”
慧芳道:“那倒没有。放了学就一帮女孩子凑在一起,嘁嘁喳喳,今天崇拜这个明天崇拜那个,现尔今红的那些歌星,讨人都让她们崇拜遍了第二谁说现在是个没有偶像的时代?”
“远远地、不着边儿地迷个谁也就罢了,别当真和身边的谁……”“那咱们小芳绝对不会。我试探过她,她还瞧不上她们班的那些男同学,这丫头心高着呢。”
“现在这些孩子和咱们那时候真不一样。”
“可不,咱们上学那时候多纯呀,就知道听党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这些孩子可好,没他们不知道的。大姐,你说这和街上那些黄|色书刊泛滥有关系吧?”
“那倒未必,还是现在的孩子营养好了。我们小时候吃什么?他们现在吃什么?噢,对了,说起这个,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碰见合适的主儿?沪生也挺关心的。”
慧芳笑:“又有他什么事?”
亚茹也笑:“他这个关心是完全无私的,你别误会。你老悬着,岂不等于总在提醒他——你有罗?”
慧芳笑:“我可没这么想,你叫他也别老自个折磨自个。”
“你是没这么想,可别人都这么看。你不知道他单位的那些老太太,差不点说他是流氓了。”
“那你呢大姐,你和罗冈可是没什么理由不合到一起去的吧?”“是没理由,可婚姻是因为理由充分就一定要结合的么?我这也就是跟你私下说,我根本不爱他,爱不起来,别看我们当初死去活来的时我试过,不行,找不着那感觉了。那又何必?又不是不结婚就过不下去,我现在不是挺好?噢,你可别学我,你还年轻,性格又好,你可别耽误一辈子,大家也不答应呵。”小芳轻轻推开门,叫:“妈,您出来一下。”
亚茹:“叫哪个妈呢?”“叫你呢。”慧芳道,“她现在跟我说话就叫‘喂’。”
堂厅里,王亚茹对小芳说:“那可不行,我不能随便给人开假条,有病看病。我从来不给人走后门,你这不是让我破坏原则么?”慧芳坐在沙发内低头织毛衣,神态若有所思。织着织着,她停下来,叹了口气。亚茹进来,笑道:“别没精打采的,我看见好的会给你留心的,你也该积极点才是。”
“我这个条件谁能看得上我?身体又不好,也没个正经工作。”“又提条件,你怎么忘了你最重要的条件?”亚茹颇带感情地望着慧芳,“你还漂亮。”
六
清晨,慧芳穿着运动衣,腿上绑着沙袋,在小公园内绕着一片树林跑步时树林内挂着不少鸟笼子,鸟声啁啾。不少老人,妇女在树林内打拳,练气功。俄而,有吊嗓者的高腔颤悠悠,飘袅袅地从树林中传出:“呵——呵——”
由于大气污染,远方灰蒙蒙的天际,太阳的光泽十分乌黯,像颗弄脏了的草莓。天地间却已十分明朗,树丛、花卉、儿童的衣裳颜色鲜艳。慧芳已经跑了几圈了,气喘吁吁,汗珠盈盈,脸色喷红,使她和过去那个面带忧戚凄惋哀怨的形像迥然想异。
这时,夏顺开迈着矫腱的步态迎面跑来。他的强壮身态把那身白运动衣塞得满满的,一跑动起来,全身各组肌肉群不停抖擞,可说是曲线毕露。这是个堪令人欣赏,赞叹的运动员形像。“嘿,慧芳,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了?”他边嚷边仍不停地跑。“我还说怎么碰见你了呢。”慧芳看到一个熟人,也很高兴,声音里带着喜悦。“我就住在这旁边的楼里。”夏顺开马不停蹄,从慧芳身边一掠而过。“我也住在……”慧芳说了半句就不说了,因为夏顺开已经没了踪影。她慢慢跑到树林一侧的河边,夏顺开再次出现在她前方。他仍然在不减速地奔跑,经过慧芳面前,笑叫了一声:“巧啊!”再次消逝在她身后的树丛。
慧芳已经累得坚持不住了,便停下来,两手叉腰慢慢往前走。夏顺开又一次跑着经过她面前:“接着跑呵!”
慧芳笑道:跑不动了。“
慧芳在小树林边的凉亭内坐下,看着夏顺开一次又一次地飞跑着从她面前经过,越跑越带劲儿,似乎汆不疲倦。似乎脚上安装了弹簧。无端地,他的活力和冲劲儿感染了慧芳,使她变得兴致勃勃。她朝夏顺开大叫:
“你怎么跟牲口似的?”
夏顺开真的像匹刚犁完地的牲口,热气腾腾,鼻息咻咻地来到慧芳身边,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儿使慧芳闻上去莫名感到一阵骚动和心痒,但是感觉舒服。
她有意往一旁挪了挪身子,扇扇风:“真冲鼻子。”
“你每天早晨都来跑步么?”夏顺开问。
“第一次。”慧芳道,又啧叹:“你可真能跑。”
“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
“你每天都来跑?”“也不是,我常年在外,这次回来休假。这房子也是我们单位刚分的我,过去没家都。”
“怪不得,我们也是刚搬来没多久。”
“什么时候到我家玩去呀?我就住那楼,三门五层。又住街坊了。”“行呵,我家就在你家后面那楼,有空儿过来。”
“嗬,腿上还绑着沙袋呢。”夏顺开弯腰用手捏了捏慧芳腿上的沙袋。“要拿奥林匹克冠军呵?”
“不是,我前一阵腿出了点毛病,肌肉萎缩,医嘱让我加强锻炼。”“怎么搞的?”夏顺开诧怪地盯着慧芳,皱皱眉头,“你这些年怎么过得这么惨?不该呀。”
慧芳掉开眼睛,她受不了夏顺开眼中的那份真诚,嘴还硬:“怎么惨了?我觉得我过得挺好。”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别的同学都说了。”
“说什么了?他们说我什么了?”慧芳关心地问。
“甭管说什么了,你这样一看就是混得不怎么地还用人说?”“讨厌!有些人就是爱没事议论别人。我混得好坏碍着他们什么了?”“关心你。”“不用人关心。”“你呀,嗯,我太了解你了。”
“你了解我什么?”“强努!甭管怎么着非强撑着,假装特坚强什么都经得住。其实呢?女得跟铁打似的才算好样儿的?也不知你妈怎么教育的你——你以为这是优点呐?”
“你少说我妈!”“我就要说,赶明儿见了她我还要当面批评她。把个闺女培养成这样还以为自己的福气呢,怎么!就为听别人两句夸,打算立牌坊呵?”“别胡说八道呵。”慧芳拂然变色。“你怎么还是这么爱胡说八道?”夏顺开坦然道:“我不怕你生气,你生气我也得说。你以为别人都爱戴你呢?老实说,我头一见你,就觉得你特可怜!”
“我不用别人爱戴也不用别人可怜!”慧芳气急败坏,拔腿便走。“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夏顺开指着慧芳笑道,“这就叫强努!听不得一点批评建议。”
七
“你不要再讲了,事儿可以替你办,但是非必须分清。”
夏顺开一本正经地对女儿和刘小芳讲:
“我这么做是极端错误的,是助长你自由散漫,无故旷课的行为,下不为例——假条上怎么写?”
他坐下来,拿起一枝笔和一本便条笺。
“您就写我今天头疼,不舒服,请半天假。”夏小雨说。
“不好,骗不过去,一听就是假的,而且老师还会向你要医生假条。”“那就说,我姥姥来看我了,从外地来。”
“也不好,理由不充分。这么写吧,就说我病了,高烧四十度,需要你在家照看。对,我写的时候手还应该颤抖,字写得歪一些。”小芳对小雨说:“你爸爸太可爱了。不像我那俩妈,一个比一个正经。”夏顺开忙道:“小芳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这么想就算我把你害了。我这么干是很没原则的,应该受到谴责的。正确的是你妈的态度。应该正经点。我是太不正经了。”
“您别害怕呀夏叔叔。”小芳笑。
“当然要怕,这是耽误下一代呀。”夏顺开十分严肃,控诉女儿:“这可都是你逼得我犯错误。”
夏小雨笑,接过假条揣兜里:“最后一次。”
夏顺开嘟嘟哝哝地抱怨:“多少个最后一次了?我的晚节是毁在你手里了。”又叮嘱:“假条开了,功课不许耽误,误了功课那以后可什么都没有了。”小雨笑道:“保证不会。”
“瘕竹的诗有什么好的,把你们迷成这样?我用脚趾头也能写出比这好的。”
八
慧芳正在屋里生闷气,听到外面门铃作接着听到刘大妈和夏顺开说话。“您找谁呀”?“这是刘慧芳家么?”“是呵,您是哪位?”慧芳忙坐起来,理理鬓发,朝镜子看了一眼自己,这时,夏顺开已经笑嘻嘻地欣帘进来了。
“干嘛呐,沈努西?”慧芳愣了一下,接着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少给我起外号。”“这是谁呀?”刘大妈在一边纳闷问慧芳。
“就是过去咱胡同那个‘顺子’‘顺子’的,跟我同学。他妈姓黄,您老说惹不起那家。”
“噢,就是那带坏孩子头儿。”刘大妈拍掌大笑,“顺子,长这么体面了,难怪大妈不敢认。”
夏顺开笑道:“大妈,又给您添堵来了。您老身子骨可好?”
“好好。”刘大妈见着老街坊,十二分地高兴。“想起来了,你那会儿可真没少招我生气,我们家房都叫你踩塌过,现在不那么淘了吧?”“不啦,早改邪归正了。”
“你妈身体可好?”“前年就过世了,我爸也不在了。”“唉,打搬到这楼房,老街坊们就难得一见喽,快,真快,一晃就都老了。在一块堆儿呢,短不了吵个架生个气的,真吵了成骂不成还怪想的。”
“妈,您怎么说着说着就抹开泪?”慧芳道,“也不怕人笑话?”“谁笑话?顺子能笑话他大妈么?”刘大妈点头咂嘴地对慧芳道:“我们那也是一辈子闷呵!”
“大妈,您别嫌闷得慌。”夏顺开道。“我是搬到你价别住了么?赶明儿您想吵架——找我。”
一句话把刘大妈沤笑了:“瞧你说的,大妈是那乌眼鸡么?就不能客客气气地坐一堆儿说闲话儿了?”
“也成,往后凡我听到什么新鲜事儿都来跟您学。”
“就那么一说吧?你不工作了?净陪我老婆子逗闷子了?”刘大妈转念又道:“有些年不见了,你们怎么又勾上了?”
夏顺开看了眼慧芳笑:“也就是最近的事,无意当中,一见面——亲!”慧芳白了夏顺开一眼,红了下脸。
刘大妈笑:“这顺子现在也会说可人疼的话了,小时候可净招人烦了。”慧芳:“这算什么可人疼的话?肉麻!”
刘大妈:“顺子,干什么工作呢?瞅你这黑,敢不是送煤的?大妈那些年可没少替你揪心,怕公安局收了你——不是大刑刚上来吧?”“叫您说的大妈,我有那么坏么?”
慧芳也笑:“可知道自己给群众留下什么印象了吧?”
夏顺开:“我现在石油部门工作。”
刘大妈:“怎么没把你媳妇带来?”
夏顺开哦吟:“哦……”
刘大妈:“还没搞上?”
“哦上,搞上了,又给搞丢了。”夏顺开干笑。
“也离了?”刘大妈跌足叹道,“你们怎么都一码齐的离了?这事儿别比学赶帮超呵。”又急忙问:“谁离的谁?”
“她离的我。”夏顺开为前妻辨解,“我那工作流动性大,一年到头不着家,也不怪她。”
“唉,”刘大妈瞅女儿一眼,“慧芳也是先离的她爷们儿,现在都兴女的甩甩男的了。”
慧芳脸上挂不住了:“妈,您别老把我这事挂嘴边上,也不是一回事,光彩怎么着?”
“好好,我不说了,你们聊,你们聊。”刘大妈退出屋:“顺子,中午在大妈这儿吃饭。”
“大妈您别张罗,我一会儿得回去,家里还有孩子呢。”刘大妈走了,剩下夏顺开和慧芳两个人,慧芳不自然地朝夏顺开笑笑:“你坐吧,要喝水么?”
“倒一杯吧,什么都别放,就白开水。”
夏顺开于慧芳房间四处巡看,按了两下慧芳的打字机。慧芳倒了杯热开水放在桌上。
“你现在就靠这个挣点小钱?”
“对。”“这也不是事儿呵。”“也没什么不可以。”慧芳看了眼夏顺开,笑了:“你又想说我强努。”“不。”夏顺开摇摇头,“问题是社会受损失呀,像你这么杰出的人,应该对社会有更大的贡献,现在,嗯,到处求贤若渴……”“你别拿我开心了,我算什么杰出?家庭妇女一个。”慧芳说到这里,黯然神伤。“不行,我不能看你这样——这么颓废!”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单位有不少离了婚的优秀人才,原装的也有……”
“你怎么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
“你别自卑!”“我不自卑!”慧芳来了气,“这和自尊自卑两码事,我用不着你来做大媒,管好你自个吧。”
夏顺开盯着慧芳研究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谈这事有点不好意思?”慧芳一扭脸不理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这么大人了。慧芳,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人虚荣心太强,在班上你就盛气凌人,只许你帮助别人,不许别人帮助你……”
“又来了又来了。”慧芳腻歪地说,“你不分析我就没事干了?”“我有责任呀!”夏顺开诚恳地摊开双手,“咱们是老同学,我不管谁管?”
慧芳逗乐了:“您算哪庙的和尚?”
夏顺开也笑了:“是不是嘛?姑娘大了,跟即好些话也没法说了,孩子又小,更没法说这个。你缺个知心人,慧芳。你瞧我好容易有一空儿,在京休假,平时忙也顾不上你——你就拿我当一知我人儿吧。”
“再没见过你这么毛遂自荐的,你可知当人家知心人要进多大责任,你就敢当?”慧芳说着发觉这话有些暖昧,不觉羞红了脸。
夏顺开倒仍是诚恳坦荡的样子:“肯定是下了决心才来的,明知日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入虎|茓……”
自己也发觉没造次了,吞回了后半句话。牒刻,再复慷慨:“你的事我管定了,谁叫我碰上了呢。说吧,喜欢什么样儿的?全中国的优良男子都在我口袋里装着。”
“你是不是开着一良种站呢?”
夏顺开被慧芳逗得哈哈笑个不停,指着她道:“你现在也会开玩笑了。”“什么叫现在也会?不是你说说,我过去怎么啦?叫你说的我过去好像都不是人了。”
“你还别不服。”夏顺开望着慧芳道,“你过去还真是,怎么说呢?假模三道,跟墙上贴那三好学生宣传画似的。”
“我不承认我假。”慧芳道,“我过去和我现在一样,怎么想的就怎么做,才没表里不一呢。”
“得了吧,你问问咱们那些同学,谁不说你假?中学五年你交了几个知心朋友?连徐月娟都觉和你总隔着一层。”
“那人家就是这性格。”“这性格就不行!在这个跗就不允许!冷若冰霜,道貌岸然,既不会去爱别人也不允许别人爱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难者牺牲者的形像沾沾自喜——没人需要你这个样子!”
“胡说!诬蔑!我根本不是你说的这种人!”慧芳气哭了,又辨不出个情由,只是一个劲说:“自己恨谁没靶子,就来诬赖别人。谁都这么说我,你也来说我。用得着你说么?你算干嘛的?”刘大妈听见屋里动静大了,忙跑进来:“这是怎么话说的?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冷不丁吵起来,慧芳,顺子是客,可不能这么丧声丧气地对人家。”
慧芳已在一刹那收了脸上的泪,强笑着不妈说:“哪吵了,好好的,就是说话声高了点。”
夏顺也说:“没吵,开玩笑呢,大妈你忙您的。”
“不兴抖嘴呵。”大妈叮嘱二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多少年不见了,也都是拖儿带女的人了。”
刘大妈走后,二人一时无语。片刻,夏顺开笑说:
“还真急了?想不到你也有脾气了。”
“本来嘛。”慧芳嗔怪道。“你说得那么难听,是人话么?”
“说错了没有?”“错了。”“刚才你还假呢。明明吵嘴哭了,大妈一进来,又装没事人。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擦的泪,那熟练那么专业。”
“你呢,早起口口声声要来批评我妈,真见了我妈,一口一个‘大妈’,那肉麻——你不假?”
“对对,我也假,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还是的。”“可我假我承认,你呢?”
“我……”慧芳一时语塞,旋即轻眸一笑:我没你那么厚脸皮。“夏顺开笑道:”其实,我要不拿你当知心人,我也不那么直截了当,犯得上么?比你自我感觉还好的人多了,我说一句没有?“”合着我还得领你情……“一语末了,慧芳发觉这话越说越近乎调情,眼神也近乎抛媚眼,忙正经起来,严肃起来。”
“说真的,你要帮我,就帮我找个正经工作吧。我也不喜欢我现在这样儿。我觉得我这样可能跟我这么些年不上班老窝在家里有关系。老一人呆着也拿不准人前该是个什么架式了……你听我说呢么?一动真的就没词儿了。”
夏顺开抬头笑:“不是,我是在琢磨,刚才咱俩吵架,大妈进来劝,我怎么觉得从前有过这么一次。好像是在你家做作业,咱们吵起来了,大妈进来劝,跟今天一模一样,话也说得差不多。”“何止一次。”慧芳低头说。
慧芳送夏顺开出门,正遇上小芳跑得满脸通红,鬼鬼崇崇地进门。小芳一见夏顺开吃了一惊:
“夏叔叔。”夏顺开也不为惊诧,转头问慧芳:“这是你孩子?”
中午吃饭时,刘大妈对慧芳道:“慧芳,你挺能让人的,怎么就跟这顺子这么厉害?”“没有呵,”慧芳样作无知,“我怎么跟他厉害了?”
“你当妈真老糊涂了?”
“妈,我在家碍着您什么了?您也不能拣到篮里就当菜。”
九
“认识你,真好!”夏顺开拿腔拿调地举着瘦竹的诗集,念扉贡上的赠言,念完哈哈大笑。
夏小雨一把从爸爸手中夺过诗集:“不许嘲笑人家真诚的感情。”“假条给老师了么?”“没有。”“为什么?”“小芳没假条,我不能让她一人旷课挨斥,所以也把假条撕了。”“那我在是白写了?”夏顺开瞅瞅女儿,“不过也难得你小小年纪如此侠义。”“可这是错误的对不对爸爸?是无原则的一团和气。”
“对对。”夏顺开笑道,“犯错误不怕,重要的是认识错误。”接着又替女儿发愁,“可老师这关你怎么过呢?”
“人太一帆风顺了不好,这不是您常说的?从小就应该多经历一些。”“倒是,在哪儿不能太得宠,多犯点小病没大病。这话也就是咱们关起门来讲,出去还得一本正经的,否则别人该说我毒害你了。”“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你当着老师尽可以对我作义愤填膺状”。“你这么说好像我们合谋起来串通一气……”
“得了,爸爸,你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噢,对了。”夏顺开兴高采烈地说,“我今儿才知道小芳的妈是谁,你猜我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夏小雨狐疑地望着父亲,“你还风流过?”
“你嘞往邪处想。我们是老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一个班的。”“是么?你们可不像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你见过她妈?”“太见过了。”“什么评价?”“好人,可是无用。”“小时候她一直是我们班的团支书——从打有了团。”
“你呢?”“惭愧,淘气大王。”夏小雨嘻嘻笑:“就知道你是这么个出身。”
夏顺开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哎,小雨,你觉得你爸还行吧?”“哪方面?”“各方面,我是说往人前一戳。”
“嗯,”夏小雨点头评论道,“拿得出手。”
十
晚上,夏顺开和女儿一起唱卡拉OK.他拿着话筒摇头晃脑,五音不全地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真诚地过每一分钟……”
这时,刘小芳面带泪痕笃笃敲门进来,进来就和夏小雨嘀哼咕呢说话。夏顺开扭头问:“事儿发了?”
夏小雨说:“老师找小芳她妈了。她妈打她了。”
对不像话,怎么能打谆?回头我教育她。“
夏小雨道:“小芳今晚想在咱家住一夜,不回去了。行么爸爸?”“这不好吧?她妈还不会找来?最好还得说一声,要不急也急死了。”“她妈不认识咱们家,该让她急一急,怎么知道动手打人?”夏小雨为朋友愤愤不平。
刘小芳恳切地望着夏顺开:“让我住一夜吧夏叔叔。”
夏顺开想了想,道:行,你们趁今晚好好串串拱,明天去跟老师解释。“话音未落,又传来敲门声。
夏顺开,“谁这么晚还来串门?”
“别是我妈。”刘小芳脸都吓白了。
“快藏里屋去。”夏顺开让两个女孩子躲起来,自个去开门。
门开处,果然是慧芳一脸盛气站在门外。
“我女儿是不是在你家?”
“是。”夏顺开当即认帐,掉脸对里屋咕:“出来吧你们。”
夏小雨伴小芳从里屋出来,脸气得通红,盯着爸爸恶狠狠地咬牙道:“叛徒!”“我不能撒谎呀,万一她嫂呢?”夏顺开对女孩子们解释。“
“小芳,回家去!”慧芳冷冷地命令女儿。“
“回去吧小芳。”夏顺开帮着动员,“事情已经这样,重要的是争取一个好的态度,说清楚就行了。你妈不会再打你了对不起慧芳?”“夏顺开!”慧芳气得脸色发白,“回头我再跟你算帐!”
“有我什么事?”夏顺开委屈地摊开双手生“我一直在从中做工作。”“你在这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起了什么作用?你问问孩子们我起了什么作用?”夏顺开对女孩子们作笑脸。夏小雨嘁了一声,别过脸不看他。
“得,两头不是人。”“那好,我就当着孩子在场问你。”慧芳进门拣了把椅子坐下,“刘小芳和夏小雨上午逃学你知不知道?”
“知道,两个孩子一回来就向我承认了错误。”
“我是问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有所耳闻。是的,我知道,我认为孩子们的理由尽管不充分,实际上我也表示反对,但发现她们决心已定……”“夏顺开,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明知道孩子们准备逃学,不但不与制止,还包庇她们。今天上午我见过你两次,你只字未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小芳是你的孩子呢。”
“别人的孩子就可以放任不管么?别忘了这里还有你自己的孩子。什么理由不充分?逃学根本理由!你想让你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这样作父亲的,真让我难以置信。”
“是的,我知道我错了,刚干就知道错了,后悔莫及。”
“认错倒是很痛快,可危害已经造成了。不客气地讲,说你是教唆犯也不为过。”“我劝过她们,她们不听。”
“不听就算了?谁是大人谁是孩子?倒让孩子牵着你走。”
“我爸爸是劝过我们,是我们一意孤行。”夏小雨挺身而出,替父亲申张。“”两码事,你不要替他开脱。“慧芳道,”我很了解你这位爸爸。倒不是你们这样件事有多严重,而是他这种作法骇人听市。你对自己不负责不能对孩子也不负责。“
“我怎么对自己不负责了?刘慧芳你把话说清楚。”
“看看你的一贯表现,你自己上学时就总爱逃学,发展到今天也不奇怪。”“请你不要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话,你以为你还是团支书呢?”“我就是那会儿教训的你少了。我倒没觉得自己是团支书,就是没想到你还是过去那个后进生。”
“我认为,学校的课不是每也课都必须上的,有些社会活动相形之下更能使学生长见识。学校组织的少,自己就应该有意识地抽出时间……”“说出来了吧,你终于暴露了你思想深处真实观点。”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呵哈,天大的笑话,你是共产党员?”
“这又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还是个有十五年党龄的老党员。可惜我们党不发党证,没法给你看。”
“胡扯,不许你侮辱党!”
“你这种态度才是侮辱党,你正在侮辱一个党员。”
“如果你是党员。你这种作法更可鄙。”
“这和我信仰共产主义,贯彻堂的路线方针毫不冲突。作为党员,我是个好党员。作为父亲,我可能有缺陷——我不许你把这二者混为一谈!这正是很多人借比攻击我们党的惯用伎俩!”小芳:“妈,别吵了,你们都扯到哪儿去了?”
夏顺开:“小雨,给刘阿姨倒杯水,消消气。”
刘慧芳:“那么你坚持你没错了?”
夏顺开:不,我承认我有错,在对待小芳她们逃学的问题上我犯了知情不举的错误。逃学自己不对,但是慧芳,你不要把这看作是品质问题。“
“逃学就是品质问题!”
“这么说严重了,也与事实不符。我小时候爱逃学吧?可这并没有妨碍我今天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慧芳,不要用学校老师那种因循守旧的眼光看人。高波上学时是个好学生吧?最后堕落成一个杀人犯。和学校奉行推崇的套价值观相违,并不意味着将来长大就一定会成为社会前敌对,者。”“我真替你担心,替你的女儿担心。”
十一
“不像话!这个夏顺开是个什么人?”王亚茹问慧芳。“
“一米八几的个男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平时在单位表现怎么样?”
“不知道,这我怎么会知道?”
“从他说的这些话,干的这些事看,我认为这个人有问题,不是没头脑就是玩世不恭。”
慧芳低头不语。“你学什么个同学?也是,你们那个胡同中学能培养出什么好学生?噢,对不起慧芳,我不是指你。居然有这样的家长,对孩子竟采取这样纵容、怂恿原态度,青少年犯罪率高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倒也不见得就是想教子学坏,也许是不会管孩子。”
“还要怎么会管?逃学是明显的不能容忍的行为,他怎么还能漠然置之?我相信他是是个勤勤恳恳工作有作为的人。他能纵容自己孩子逃学,自己也一定是个吊儿郎当,把工作视为儿戏的人,品质恶劣!”
“这个,我们不能这么没根据地说人家吧?他看上去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还是挺诚实的。”“看人不能看表面。”慧芳微笑,不愿指出亚茹的自相矛盾。
亚茹也发现了这点:怎么,你对他还挺有好感的?“
“没有没有。”慧芳连忙否认。
亚茹道:“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还是离他远点。孩子是单纯的,很容易就受到一些不良影响,她们不会分辨是非,还是要以正面教育为主——特别是女孩子。”
十二
慧芳远远地看见夏顺开,朝阳迎面射来的光芒使她看不清夏顺开的脸,但她估计他也一定看见了她。
慧芳活动了一下身体,扎紧沙袋,没沿着往日的路线,在小树林另一侧的一条林荫道慢慢跑了起来。
跑了一会儿,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夏顺开愈跑愈近,她加快了步伐,但夏顺开还是很快追上了她,和她并肩跑着。
“不理人了?”慧芳倏转身,掉头往回跑,夏顺开敏捷地又跟了上来,边胞边歪头看慧芳脸色。“还真生气了?至于么?”
“没你这样儿的。”慧芳白他一眼,“这事没完,回头还得跟你辩论。”夏顺开笑呵呵的:“不用辩论了,我认输。我昨晚仔细想了想,你是对的。”“昨晚是不是无理狡辨?”“是。其实我一开始已经认错了。只不过你不依不饶,激起了我辩的勇气。”“你那叫认错呀?气势汹汹,能把谁吃了。”
“这怪我身上这气概,我一向具有这种气概,藐视一切敌人并不被一切敌人所压制——到关键时刻就本能而出。”
慧芳扑哧一笑,“又吹,谁是你敌人?”
“怪我怪我,没分清敌友。”
慧芳歪头笑:“光认了错,错在哪儿知道了么?”
“同一个毛病,没分清对像。其实有些观点是正确的,只是不能过早灌输给孩子。孩子的自觉情差,用纪律约束是必要的。不在少上几节课,主要的是让她们养成遵守秩序的习惯——认识深刻吧?”慧芳笑:“还不是不可救药,还是挺聪明的嘛。”
他们跑到林荫道尽头,没有掉头回来,又沿着小树林的旧路线跑起大圈。“我这人缺点很多,知错就改便是其中之一。”
“说你胖你就喘。跟谁学的,一刹那就把错误变成吹牛的资本?”他们停了下来,沿着河边慢慢往回走,边走边谈,朝霞把他们身上罩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光辉。
“我对我那女儿是太惯了,简直拿她一点办法没有。过去一直不在身边,又离了婚,总觉着欠她什么,她一哭一撒娇,我什么没原则的事都干得出来。”
“你心还挺软。”“唉,舐犊情深,柔肠侠骨,硬是没得咒念。”“瞧你那样还挺得意。顺子,我现在发觉你动不不就会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没有没有,心情很沉痛,又无计可施——那个是我长期在野外,自己不吹就没人吹留下的毛病。”
“可你这么惯下去,会惯坏她的。”
“我就是个一切都明白实在做不到的典型。”
“孩子还是应该有个妈的。”
“太对了,家事如国事,必须有一个唱红脸的,一个唱白脸的,清一色很多话不好说。”
“为什么不找一个呢?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优秀。”
慧芳非常恨自己,怎么一跟夏顺开说话就不知不觉地带出不正经、挑逗的味道?她把自己的表情放庄重了些。
“这能找么?”夏顺开的话倒是掷地有声。“我一直等着哪天被一发冷枪击中呢!”慧芳凝眸不语,似在遐思。
夏顺开又道:“实在没机会,只好对得已求其次,找个贤妻良母算了。”他望着慧芳微笑,那微笑衬着阳光显得既古怪又灿烂。
慧芳不觉心惊肉跳。夏小雨放学回来,一进门就伏在桌上呜呜地哭。“
夏顺开慌了神,围着女儿团团转,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我的小姑奶奶,别光哭不说话呀,要写检查爸爸替你写。”夏小雨哭了半天,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泣噎难禁地道:小芳她不让她上咱家玩了。“”她不让上路家,那咱们上她家去。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