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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度七,不烧。”

她把水银柱甩下去,Сhā回酒­精­瓶,坐到桌旁:“给你开点消炎药,回去注意下休息就好了。”

“别给我开磺胺,我磺胺过敏。”

“可以……要不要休息两天?”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用。”我拿起她包好的两袋药,站起来,“我还有补休呢。”

“那好,一天三次,一次两片,别忘了吃。”

“吃忘不了,就看吃什么了。”我笑着说。

吴姗已低下头看她的医书了。

工地大食堂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几十个卖饭菜的窗口前排着长队,人们围坐在上百张大圆桌旁边吃边喝边热烈地谈笑,几十架大型吊扇在高大的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吹来一阵阵猛烈的风。

我走进食堂,和认识的哥们儿开着玩笑,伸着脖子找石静,有人指着远处一个窗口告诉我刚才看见石静在那边排队。

我穿过一队队买饭的长龙,绕过那些坐满人的大圆桌,向里边走去。远远看见石静和董延平各自端夹着几盆饭菜从密密匝匝的队伍中挤出来,向更远尚空着的大饭桌走去,我忙走过去在半道上截住他们。

石静看见我便叫:“快帮我端一盘,中间这盘。”

我从她俩掌间接下一搪瓷盆米饭,手一软,差点没掉了,忙用另一只手托住。

“真没用。”石静说我。

我疲倦地一笑,无力争辩。

“这得问你,”董延平边走边对石静说,“­干­吗了?给我们哥们儿弄莠不。”

“你少胡说八道。”石静笑着说。

我们到一张桌前坐下,陆续地小齐、老吴也端着饭菜坐过来,一桌人开始边吃边扯谈,主要是拿我和石静开心。

“石静,何雷,”工会的小刘端饭盆从我们桌旁走过,对我他喊。“下午两点开车,去医院婚前检查。”

“噢——”附近几张桌子的人一齐哄我们。

“不结婚的能不能去?”“只能是预备役的新郎新娘。”

“合着我们民兵生病就没人管了?”

“有呵,”小齐正声对董延平说,“那医院的­妇­科不都是专为你设的。”

“好好查查。”董延平端着碗大口扒着饭对我和石静说。

“该擦的擦,该换的换,一慢二看三通过、创他个百日行车无事故的纪录。”

众人哄堂大笑。

石静红着脸说延平:“你傻不傻呀?”

“哟哟,还不好意思呢。”董延平赖皮赖脸地逗我们。“无照驾驶都多长时间了。”

“何雷,你不灭这小于?”小齐在一边挑。

“搭理他呢,让他自个嘴上快感去。”我用力捏住筷子,不让手发抖,使劲去夹一个豆角,夹了若­干­次,终于夹了起来,颤巍巍地放进嘴里,试图用力去咬,可豆角还是慢慢地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吴姗端着饭坐以我对面的一张桌上吃,偶尔往这边看上一眼。“你瞧你,没吃多少倒糟蹋了一多半。”石静说我,“不爱吃这菜?”

“真得注意了。”董延平接下茬儿,“将来自个过日了,那一分钱都得掰着齿花,要不怎么置大件儿?”

“怎么着何雷?”小齐说我,“饭没吃几口,哈拉子倒流了半碗,馋谁呢?”

“你懂什么,这叫龙龙诞……”我强打­精­神笑着对石静说,“你把那菜折我碗里。”

石静瞧我一眼,把剩菜端过来连汤带汁折我碗里。我用筷子搅着说:“就爱吃汤泡饭。”

我用力端起碗,一碗饭菜全折在胸前。

吴姗闻声抬头,遥遥地看着我。

“你要不舒服是不是睡会儿?两点我叫你。”石静说,让我在她宿舍的床上躺下。

“要生病也别这会儿生,多耽误事。”石静同宿舍的马明华笑着说。

“早上拿的药吃了么?”石静问我。

“噢,忘了。”

“就知道你得忘,现在吃。”石静倒水,从我衣兜里掏出药袋,监视着我服下。

“我还是回自己宿舍睡吧。”

“就在这儿睡!”石静命令道,“你们那宿舍的臭脚丫子味儿没病也得熏出病来。”

“就别假装是头一回在这儿噌觉了。”马明华笑着说,“给我弄的夜不宿多少回这次倒客气了。”

“我们石静也不是没有过有家难投不得其门而入的事。”

我对石静说,“我上趟厕所。”

我出了石静宿舍,走了几步,见走廊无人,便迅速来到一间挂白布门帘的房间前敲门。

吴姗在屋里说:“进来。”

我推门进去,这屋只住她一个人,她正穿着睡衣吃西红柿,桌上点着一柱香。

“吃么?”她问我。

“不吃。”我说。一ρi股坐她床上就问:“怎么回事?我这病怎么连饭都不能吃了?连筷子都捏不住,汤喝进嘴里就往外流,这也不象感冒呀。”

“你还是觉得没劲么?”吴姗啃完西红柿,把剩蒂扔进墙的簸箕里,在盛着水的脸盆里洗洗手,从房内铁丝上挂着的毛巾中抽下一条,擦着嘴、手走过来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没劲还是没劲。但再没劲也不至于连筷子都拿不动。”

“你左眼角下垂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呵。”我忙站起来,按着自己左眼角去照墙上的镜子。

“不知道。”我转过身忧郁地对吴姗说:“早上是右眼角有点耷拉。”

吴姗更近一步地观察我的左眼,两只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一闪,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和来苏水的混合味。

她伸出一只手给我:“你握住我的手。”

我将她的手满把握住。

“用力。”她说,“再用力。”

“我已经使出最大劲儿了。”

平时,我只轻轻握住石静的手,她便疼的要叫了,而现在,倒是我咬牙登眼而吴姗毫无反应,我松开出汗的手,茫然地重新坐下。

吴姗慢慢地坐到桌旁,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怎么啦?”我问她。

“现在还不好说。”她摇摇头,姿势不变。

“严重么?”

“不好说……你下午要去医院婚前检查是么?”

“是。”

“那你捎带再做些别的检查。”

她迅速行动起来,从抽屉里拿出纸笔,为我开了张转院单。

一辆大卡车载满候补新郎新娘,在站满施工建筑各层脚手架的工友们的欢呼声中驶出工地大门。

石静紧紧依着我站着攥着我的手。在烈日的照耀和强风的吹拂下,车上的男女都满面通红,眼睛微睁,头发蓬松,一声不吭。

卡车驶过前两天失过火的那条街,街上的行人在树荫下走动,翠绿的西瓜堆在路边,商店百货大棚摆列着琳琅满目的烟酒饮料,那坐大楼被饰一新,完好的银灰­色­的铝合金窗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点看不出焚烧过。前面路口遮阳伞下的交通警察的白­色­制服十分醒目,络绎不绝的大小车辆从他身旁左右驶过,使他时而出现,时而隐没。

我看着这一切傻笑。

当我们从交通岗台旁驶过时,我看到白­色­的大沿帽下一张焦黑疲惫的脸。

那是一张老年男人松弛多斑的脸,因为长期室内工作十分白晰,白­色­的帽子压至眉前,职业的冷漠代替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慈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闭眼……睁眼……闭眼……”

我在他的指示下,重复着睁眼闭眼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们似乎都期待着从这单调的动作中获得什么。我感到了他的意志的坚强,同时也感到自己的信心在一点点消逝。终于,我的信心崩溃了。我大着眼瞪着他眼皮一动不动。

“闭眼!”他坚定地说。

闭职!我也在心里疯狂地命令自己,可眼皮始终一动不动。

我看老大夫站起,向我走来,一只温热软绵绵的手抚动我的眼皮。

我眼前一片黑暗。

“可我其它检查一切正常。”这声音象是发自另一个人。

“是的,可以排除其它怀疑了。”

“什么病?”片刻,我问。

没有回答,只有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

我猛地睁开眼,疾速眨动,一阵欣喜,快乐地叫:“它又能动了!”

老大夫看我一眼,刻板地说:“你没有失明危险。建议卧床休息;建议肌­肉­注­射­新斯的明;建议暂不批准该病人结婚。”

“为什么?”我噌地站起。

“因为你目前所患病症不适宜结婚。”老大夫说。

“你错了?”我态度强烈地对老大夫说,“你夸大了我的病情。其实我根本没病,只不过是累了,浑身没劲儿,这是常有的事,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就象我的眼睛。没听说眼睛有毛病不准结婚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再次的大夫也不会这么诊断。”

“如果你不遵医嘱的话,那就不光是眼肌暂时­性­瘫痪的问题了。”老大夫声­色­俱厉地说。

“需要解释吗?”老大夫的语气缓和下来。

“需要。”我的语气几近乞怜。

“你患的是一种我们叫作‘肌无力­性­肌病’,具体说就是神经肌­肉­间传递功能产生障碍。眼肌无力只是首现症状,如果继续发展便会累及全身广泛肌­肉­,一旦延髓肌和呼吸肌进行­性­无力达到不能维持正常换气功能的程度,便会窒息而死所以,你面临的问题并非是结婚与否,而是生死存亡!”

“我要求再作一次检查。”

老大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直瞪瞪地望着他。

我直瞪瞪地盯着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冒泪花,我掏出副墨镜戴上。“何雷,”石静既兴奋又羞涩地从医院门诊楼里向我跑来。“我一切正常,你呢?”

“我也一切正常。”我笑着说。

“太好了,我本来就觉得婚前检查纯属多余,咱们能有什么病?倒弄得象艾滋病携带者似的紧张半天。”

“我不想跟车回去了……”

“我也不想跟车回去,正好咱们趁机上街转转。”石静挽住我的胳膊嘴一直不停说着笑着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行人稀少,驶过的汽车都开得飞快,热风阵阵袭来,烘得人既燥热又惬意。商店里空空荡荡十分安静,售货员一个个都睡眼惺松懒洋洋的,电风扇嗡嗡作响。

石静走在我身边,细细的高跟鞋磕在方砖路面上响声清脆,尽管天气闷热,但她的胳膊仍旧光滑­干­爽。

一家百货商场的大厨窗内陈设着一套舒适的浅­色­家具,按标准小家庭居室的格局布置着,并点缀着塑料花洋娃娃之类,­色­彩艳丽的物件制造点幸福气氛。

“我喜欢这家具的样于。”石静松开我,食指接着玻璃窗说。

“那就买吧。”

“一定很贵又一定有,只是样子。”

“那就算了。”

“可我是真喜欢”石静恋恋不舍,小跑几步才撵上我,重又挽住我的手。“看了这套家具就觉得咱们订的那套土了。”

在一家橱具商店门口,石静说等等,拉着我进去看不锈钢餐具,拣拣挑挑,举着刀、叉、匙问我,“买不买?”

“随便。”我说。

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她又抚摸着图案漂亮的丝绸被面、针织床单之类的再一问我:“买不买?我喜欢。”

“随便。”我还是那句话。

“你喜欢不喜欢?”她问我。

“无所谓,”我说,“无所谓喜不喜欢。”

“你摘了墨镜看看,戴着墨镜当然看什么都一片灰了。”说着动手摘我墨镜。

“停手!”我一声喝,吓了她一跳,缩回手,“少他妈动我。

实话先告你,老子不喜欢,都不喜欢,看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烦。

四周人都看我们,石静忍气没说话,我们一起往外走。到了外边,站在太阳地里就吵。

“你烦什么?把话说清楚。”

“什么都烦。”我悻悻看着一对勾肩搭背走过去的青年男女,独自往前走,“少罗嗦。”

“也烦我?”石静赶上来,拦住我,炯炯地隔着墨镜逼视我。

“也烦你。”我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就知道你现在烦我了。”石静在后面咬牙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还没登记。”

我不吭声往前走。

“怎么!”石静在后面叫,跟着我,“有本事你说话呀,没人赖着你。”

“你瞧你那儿。”我站住,回头看着她,“头发跟面条似的还披着,嘴­唇­涂得跟牙出血似的,还美呢。”

“我乐意。”

路边两个卖汽水的小伙子噗哧一乐,见我看他们,忙低头滚动排列在冰块上炮弹夹似的气水瓶。

我再看石静,她站在街当间哭了。

我呆立片刻,拔腿就走。走了很远回头去看,见石静仍垂头抹泪站在原地。

“检查结果怎么样?”

一进工地迎头碰见吴姗,她劈面就问。

“没事。”我说,“就说是休息不够,睡两觉就好了。”

工会小刘骑车过来,见我就笑嘻嘻的,“介绍信全给你们开好了,快去拿吧。”

“先搁你那儿,回头去取。”

我一路跟人打着招呼,腿脚不停地往里走。

吴姗狐疑地瞧着我的背影。

我走到工棚板房前,没有进去,拐了个弯,踩着一大堆砂子,从堆放的水泥预制件之间穿过去,进了一座未盖完的楼房。

我沿着­祼­露的散布堆积着施工渣土的楼梯,一级级走上去,直到楼顶。楼顶上风很大,四周护墙尚未砌造。我走到楼顶边沿,脚下是一排排浓郁的树冠的密如蛛网的街道,行人车辆穿行其间,远处一座座高大建筑,有的光华熠熠有的尚未完工围构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架。

风从地面刮过,卷起股股细微的尖土。天空湛蓝耀眼,云彩透明的几乎无形不为人所察觉地飘逸而过;远处象山构成一条逶迤连绵的­阴­影。四下静悄悄的,在这无边的静谧中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和召唤。

一块巨大的带窗洞的顶制板,被吊车有力的吊臂悬钩着从我脚下缓缓划过,一声声尖锐的哨声从地面清晰传来……

黄昏,我在董延平的宿舍里找到石静。他们一帮人正在说什么,见我进来石静先闭了嘴。

董延平笑着说:“怎么着?这个泪痕未­干­,那个又红着眼进来。”

我没理池,冲石静说:“吃饭了还坐在这儿­干­吗?”

石静沉着脸不理我。

董延平接茬儿说:“正控诉你呢。”

“走走,吃饭去。”小齐先站起来,招呼大家往外走,把我和石静留在屋里。

“还生气呢?”我走近石静说,“走走,吃饭去,没听说二百五有记仇的,一般都是事过就忘。”

“少嬉皮笑脸。”石静说,“你饿你吃去,拉我­干­吗?”

“你不饿呵?”

“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我饿死渴死活该,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饭票不是都在你那么?”

石静冷笑:“就知道是为这,我饿死不饿死你才不管呢,给你给你……,从今之后咱俩再没关系了。”

石静掏出装饭票的夹子冲我摔来,边哭边说:“我不找你,你也别来找我。”

“好啦好啦,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成心使矛盾升级。怎么着?非弄成动乱你才舒坦?”

“不听不听,少跟我说话。”石静背对着我使劲摇头。

“好啦好啦,汽车跑一程子还停一停呢,你不是不也该到站乐?”

“你要这么说,我就永远不到站。”

“一条道跑到黑?”

“嗯。”石静说,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旋又正­色­指着我道:“何雷,你这人怎么就能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说狠就狠,翻脸不认人,什么揍的?”

“变­色­龙揍的。”我虚心诚恳地说,“确实不地道,亲者痛仇者快,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朝花夕拾,连我也觉得特没劲。这也就是我自个,换别人这样儿我也早急了,要在怎么说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人这样儿怎么还能再严格要求你象个正人君子。”

“你就贫吧,”石静笑,“就会跟我逞凶,踩完了人又给人扑粉,里挑外撅,好人歹人全让你一人做了。”

“穷寇勿追,得饶人且饶人,你就别逼着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也算奴颜婢膝了。”

“我说不依不饶了吗?”石静委屈地说,“我早不气了,可想想还是有点气,我这辈子受过谁的气?我妈都没给我气生,当你老婆倒受起你的气。”说着滴下泪来。

“好啦好啦,就别再说了,越说越没完了。”

石静用手绢堵着自己鼻孔,狠狠白我一眼:“这会儿赚我说多了,你说我的时候呢?你怎么那么痛快?”

“好好,谈吧,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解气怎么来。”

我这么一说石静倒没话了,半晌才说了句:“你这人坏透了。”

“对对,”我赔笑,“可天下这么坏的也不多,挑出这么块料还真得有点眼力价儿。”

“还不是我瞎了眼。”

“走吧走吧,跟谁有仇也别跟饭有仇。”我拥着石静往外走。“你这一哭真哭得我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再坏还跟你闹。”石静得意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停停,“等等,我擦擦脸。”

对镜净脸勾粉,鼓捣半天,嘟着嘴:“眼睛都肿了。”

“好看,”我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

“一个老粗,臭撰什么!”

晚饭时,大食堂人比中午少多了,饭菜质量也比中午差多了,好一点的菜大都是中午剩的。石静心情已恢复如常,肿着眼睛和董延平他们逗贫说笑­唇­枪舌剑。

我看到吴姗匆匆走进来,买了份饭菜坐在远处一张桌子上吃,招手叫我过去。

吃饭谈笑仍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董延平提醒石静:

“嗳嗳,有人可冲你们驸马招手了。”

石静笑着说:“我不管,我是人家的戴不上笼拴不住缰,全凭自觉。

“你也瞒着她呢是吗?”吴姗低头边吃边说。

“什么?”我装糊涂。

“我刚才给医院打电话了。”吴栅舀了匙汤喝了口。

我也把匙伸进她的汤碗里舀了一匙喝,评论道:在这纯粹是刷锅水。“

“是刷锅水,毫不掩饰的刷锅水,连盐都不屑一放。”吴姗看我一眼,你打算怎么着?

就这么瞒下去混下去?“

“我认为我没病。”我低头嘴贴着碗往里扒饭。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七一,党的生日,公司不是说要搞集体婚礼?这日子是他们定的。”

“你损不损?”

我没言声,吃了几口饭说:“有那么严重么?”

“一般来说,起码比你想的要严重点。”

“……”

“同归于尽是么?临死要抓个垫背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是么?比你要­干­的更难听?”

“……”

“不能接受这事实是么?”

“……”

“如果积极治疗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那才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成泡影。如果你难以张口,我可以替你说明。我有这个责任……”

“去你妈的吧,用不着你来全心全意拾遗补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哐”地一摔碗,石静、董延平那桌人一齐扭头往这边看。

吴姗沉着、若无其事但语气坚决地说:“要真是你的事,你要我管我也不管,但现不是这样!”

我脸­色­苍白地看了吴姗一眼,起身离去。

“怎么啦?”回到原桌,董延平面前摆着吃得光光的碗盘,腆着肚子抽着烟问我。

我看了石静一眼“没事,非说她们医务室的酵母片少了是我拿走回家蒸馒头了。”

“真他妈不要脸。”董延平说,“这事我可知道,咱们医务室那点补药都让医务室那帮打自己ρi股上了。有次我亲眼看见吴姗锁门坐在屋里给自个打青霉素。”

“冬瓜,”我对董延平说,“以后你造谣尽可能造得科学点,虽然你文化不高,但一般的谣慎重点还是能造的颠扑不破的——你们家把毒霉素当补药?”

众人笑。

董延平说:“得得,我们没文化,我们层次低。帮你说话还不领情。”

“不是不领情,拉偏架也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那才蒙骗得住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是我就纳闷,”小齐说,“人家吴大夫锁着门在屋里扎针儿,你怎么看见的?从哪儿看见的?”

“钥匙眼儿呗。”董延平嗬嗬乐着。“你们不就想让我这么说么?我满足你们得了。有窥­阴­癖怎么着吧?”

“骟了呗,”众人一齐笑说,“那还不容易。”

“真流氓。”石静说,“说着说着就没正经。

“就是,我也觉得他们特下流。”董延平说。

“吴大夫真的说你偷药了?”

我和石静骑车出来,石静问我。

“真的,怎么解释她也不听,非说有人看见了,问是谁又不说。”

“咳,这算什么事?没拿就没拿,拿了又怎么啦?用得着这么没情绪么?你还怕这个?

按你这­性­格,别说冤你偷了药,就是说你偷了人,你也应该满不在乎。“

“我不是没情绪,我当然不在乎。偷了她也没办法。不是为这个,就是有点累,一想到今晚还要刷房就累。”

“一想到又要跟我在一起就累。”

“你瞧你,又没劲了吧?还不许我们累呀?”

石静骑着车仰头笑:“没不许你累。你要累就别­干­了,呆会儿到那儿你就歇着,看着我­干­。”

“那倒也用不着,你多­干­点,我少­干­点就行了。”

“这点儿就开始偷­奸­耍滑,以后怎么信赖你?”

我朝石静假笑。

“找你我算惨了。”石静冲我真笑。

我臂如灌铅,手若针刺,但仍坚持一下一下把白灰水刷上墙,灰水白­色­的泪痕滴滴掉在我的脚上。我面前的墙变得­干­硬板结,雪白无暇。

“石静,如果没有我,你会和谁住在这儿?”

“爱和谁就和谁。”

“和谁呀?说具体点。除了我你还看上谁了?”

“你想听?”

“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样装笑“不为我守寡?”

“不为。”她笑说,“你死不了,你要不在了那也只能是看上别的女人跟人家走了,才不为你守寡呢。”

“我走前,一定也为你安排好了。”

“用不着。”石静笑着说,“追我人多了,随便就能找个比你好的……边­干­边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抽棵烟。”我点上枝烟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上一下地刷着说。

“我听说董延平好象对你有点意思。”

“是么?”石静笑着仰看我一眼,“回头我找他谈谈,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他过去不是给你写过情书么?”

“给我写过情书的多了,好多都发表了,出了一批青年作家,他算什么?”

“他人不错。”

“那你要没意见,我就嫁他了。”

“我没意见。”

“得啦,别无聊了。”石静靠向我怀里,仰脸亲我下巴一下,“再好的人我也看不上—

—非你不嫁!“她轻声说了句,又继续刷墙。

“要是嫁不成我呢?”我抚着下巴走开,转身笑着对她说。

“除非你死了。”石静弯腰用板刷蘸蘸灰水,湿淋淋地糊到墙上,“想跑都没门,赖上你了,甩也甩不开。”

“我要是你,”我说,“就把什么都估计到,留个后手。”

“那是你,我­干­什么可是不留后路全豁出去。”石静停下刷墙,回过头警惕地望着我说,“你今晚老跟我说这个­干­吗?

莫非你又起什么坏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

“我可告诉你何雷。”石静放下板刷,严肃地说,“你可给我放老实点。别起什么邪念,起也没用,都到这节骨眼了,满意不满意符不符合你那什么梦想也由不得你了,你就塌塌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明白明白,我向你发誓,绝对没起坏心,十分满意十分中意。”

“要换,二十年后,我老了,你再换。”石静瞪我半天回过身说。

“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不爱听。”石静愤愤地边刷墙边嘟哝,“想把我打发出去,自己另找,想的倒美。”

那晚上,我没再说什么。

卡车在十字路口急剧地左转,轮胎摩擦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头几乎闯入逆行线,巨大的车身在刹那间横在了路上,后面响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我驾车向前疾驶,一辆面包车追了上来,在超车的同时,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怒非面骂:“你会开车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陪着笑,举起左手致歉。

面包车驶远,我喘匀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刚才转弯时,我突然打不动方向盘了,手软了,几乎是把胸膛压上去,借助全身的力量才算到底把这个转弯完成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仍未­干­。田野上的风通过窗口吹过来,我感到浑身发酥,肌­肉­又酸又懈,象是要脱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我的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气,象被梦魇住一样。我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这辆车,仅仅是机械地借助惯­性­随它一起奔驰,被它驮着跑。我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大轿子车的后轮,那飞速旋转的轮子使的我心狂跳不已,阵阵惊悸传遍四肢。我告诉内己不要看那轮子,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牢中吸引在那两对后轮上,直到那两对后轮蓦地停止转动……

我认为我是立即作出刹车反应的,但实际情况可能是侵了那么几秒,跺制动时脚表现得十分迟钝象是一种液压装置。

所以,尽管我跺了刹车但还是没妨碍我撞在前面的大轿车上。

大轿车弯形的后车窗毫无响地就全碎了,碎得­干­­干­净净,就象那儿从来没安过玻璃,车厢里闷闷地有一声齐喊,接着一排惊恐、气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闻到大轿车里逸出的新鲜水果和面包的香味儿……

“只碎了一块玻璃和俩车灯,难道你非撞死俩人才罢休?”

吴姗冷冷地说,举着一支吸满药液的注­射­器向我走来。

“这就是‘新斯的明’?”

“是,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注­射­。”

“它能治好我的病么?”

“不能,它只能暂时改善你的肌无力现象。”

吴姗为我注­射­完新斯的明,又注­射­了一支对抗副作用的阿托品,拔出针头对我说:

“躺着休息吧,一会儿你会感到好点儿。”

“我想……全休了。”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只能也必须全休了。回头我就把医院的诊断书交给你们领导,然后送你住院。”

“不……”

“这由不得你!我已经后侮没有及时把你的情况告诉你们车队领导。”

“你能不能再帮我……瞒他们几天?”

“可笑!我为什么要帮你隐瞒病情?这对谁有好处?”

“石静。”

“你想拖过‘七一’?你这人怎么这么卑鄙……”

“不对!我正是不想坑她,才求你瞒几天,容我妥善处理。”

“我认为把你的病情老老实实,源源本本告诉石静,才是最妥善最正确的处理方法。”

“如果是你,你所爱的人患了严重疾病,你会立即离开么?”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离开?患难与共甘苦与共正是真正爱情的重要体现。你不要怕她……我相信……。“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问你,如果我谨遵医嘱我的病会不会在可预见的将会痊愈或者大体恢复?”

“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谨遵医嘱,我们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控制你的病情不致持续恶化,这段时间也可能是三年、五年、七年或更长的时间。”

“就是说一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毫无痊愈的可能。”

“不能说毫无!据我所知就有完全康复的特殊病例。”

“医学的奇迹都是依靠侥幸取得的么?”

“你应该有信心。”

“这跟我有无信心毫无关系。我们现在谈的有关别人幸福。我相信我不会很快毙命那倒简单了,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勾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天天躺在床上打打针睡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人搭着去院里晒晒太阳就很兴奋很幸福了。充分利用别人的侧隐之心仁爱之心牺牲­精­神,使其欲弃不忍欲罢不能只一天天陪下去,以同样衰老下去以同样的结局了此一生——如果你是我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

“不,我想我也­干­不出来,除非那人不是我所爱的而是我花钱雇的。”

“所以我恳求你暂时不要公开我的病情。一且公开,我便成了可怜虫,那些讨厌的社会舆论,假惺惺的道学家无聊的主持正义者,势必群起鼓噪左推右­操­前拉后拽逼石静走上绝路。”

“你想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事,我只求你给我两天时间。”

“我认为你应该信任石静。”

“我想让她毫无包袱地上路,不作任何眷顾和停顿——心必须瞒着她,否则她自己也会毁了自己。”

“你非常爱她是么?”

我眼里一下涌出泪水,半晌,我说:“今后,别提这个了。”

“何雷!何雷!”医务室的门“通”地打开,石静一脸惊恐地冲进来,直接向我扑来眼睛在我身上焦灼地寻看着。“你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厉声喝道,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没事。”吴姗温和地对石静说,“我为他检查过了,连小外伤都没有。”

石静没理吴姗,看着我说:“他们说你撞了车,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不定什么烂茄子样儿——你怎么不盼我好?”

“不是……”石静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人之常情么,要结婚了,丈夫残了这叫什么事?当然要担心了。

譬如买一台电视,不出影儿,老得送去修,本来图个享受却添桩麻烦搁谁谁也别扭。“

吴姗走开Сhā上电炉把针盆放上去煮沸消毒。

“我是那意思么?”石静脸有点挂不住,沉下来,“还说我不往好处想你,你怎么动不动就歪曲我。”

“你真这么想又怎么啦?我不明白。人为自己考虑这很正常,我就是这样儿。用不着不好意思假装关心别人。”

“什么叫假装关心、不好意思?我就没那么想嘛。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假装的?也许你常对我假装但我没有。”

“说的就是这意思么,咱们之间不必假装,咱们什么关系?

一损惧损,一荣俱荣,关心别人就等于关心自己。“

“行了,何雷,你就别说了。”吴姗在一边说。

“实事求是嘛。”我轻脸对吴姗说,“本来人和人关系就是这样儿,说说又怎么啦?该假装至爱亲朋就假装呗,一点也不耽误。”

“你要非这么说,那我就这样。”石静冷笑着转身往外走“你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冲她背影嚷,“不怕说实话,就怕故作姿态。”

“我怎么故作姿态了?”石静倏地转身,噙着泪说,“你被车撞了,我怕你出事来看看你,关心关心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地损我一大通么?”

“说你不对了么?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么?”

“何雷!”吴姗Сhā话说,“你太过分了!”

“你让人家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么?这套磕儿简直成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不是不都象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来占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象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的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么?”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输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

从小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性­,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了。”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怎能了?”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么?我招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爱得了么?”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拆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象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儿说,“一个人过的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作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地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就为大伙儿老关心地,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往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笑着斥董延平,“没听说有让人关心死的,你又信口开河。”

“真的,我骗你们­干­吗?”董延平急扯白脸地说,“人老头有遗书,我去八宝山送老头儿烧尸时听工会小刘说的,小刘看了那遗书,当然词儿跟我说的有出入……作为一个老党员,不能为人民工作了……”

我和石静推着车,在人流中默默地走。

“你什么时候把家具搬来的?”

进了新居,我眼睛一亮,见原来空荡荡的室内已摆上了那套包共同挑选订购的组合家具,而且经过粗粗的布置,有点象个家。我扭脸看石静:“你找谁帮的忙?”

石静垂着眼睛声调刻板地说:“上午找冬瓜他们帮的忙。

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你瞧你下午那样儿……我就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搂过石静:“还生我气呐?”

石静偎在我胸前,嘴一撇要哭,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冲动地想说些温柔的话,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松开她,走到组合柜前,轻轻抚那上面光洁明亮的油漆。

“这面上的漆打得还可以,里边活儿有点糙。我没太挑,想想这可以了,能面上光看的过去就算可以了。”石静跟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说。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艺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致勃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勾个‘勒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的谎?”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啦,就按你喜欢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干­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裙子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缕织着并蒂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么?”

石静恭恭敬敬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让她动,她就用身体缠住我。

她的腿几次搭上来都被我挡开。

“你怎么啦?”她焦灼地不满地说,把整个身体压上来。

“我不想!”我用力地推开她,猛地翻身坐起,拧亮台灯,下地找着一枝烟点上吸,第一口就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从床上坐起,头发散乱幽怨地瞧着我。

“咱们得谈谈了。”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抽了几口烟说,“必须谈谈了。”

石静垂着头,咬看嘴­唇­,片刻,仰起脸,意外地显得镇定、平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另外有人了。”如果石静说这话时内心是痛苦的,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的。”我说,艰难地说,“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我想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漂亮吗?”半天,石静说。

“还可以。”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石静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她,爱你?”

“是的。”

“你呢?”

“我也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你便吧,我想你也早就决定了。”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你也知道,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明天走行吗?”石静抬起脸,平静地望着我。

我眼中一下嚼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嗓音沙哑地说:

“不,你不用走,我走。”

“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房子了。”

“你别这样儿。”我挥去泪,央求石静,“你这不是不让我做人了么。”

“我不让你做人?是我不让你做人?”石静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垂下头。

“你要觉得你走好点儿,那就你走吧。”石静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我看到她眼里有东西闪动。

“对不起,石静,真的对不起。”我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个了。现在,咱们睡觉吧。”

“……”

“就算咱们结不成婚了,也不至于就成仇人了吧?”

“不是,决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讨厌我,不愿意再挨我?”

“我来,我这就来。”我掐灭烟,上床来。

石静伸手把台灯熄灭。

石静在黑暗中嘤嘤哭泣,远远蜷缩在床的另一头。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

“不,我就是和她不合适也不会再考虑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谁都别再想了。”

“不!我不能!我永远要想。”

“……”

早晨,石静在门口紧紧拥抱我,我的骨节被勒的“咔咔”作响。

“再给我一天……”她哭着请求。

“不!”

“再给我一天!”她使劲搂着我不让我脱身,“就一天,让我象你妻子一样过一天……

然后你再走。“

“……”

“你已经给过我很多很多……再给我一些……就让我拥有你一天。”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她笑了,含着泪惨然而笑,十分满足:“这一天,你全听我的。”

“我答应。”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疯狂的采购中度过的。石静没好好走过路,始终奔跑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出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为自己买衣服为我买衣服;买床上用品买盘碗锅匙买所有日用百货,兴致勃勃,满脸喜意。

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件最昂贵最华丽的婚礼白纱裙。

“你疯了?”我说她。“这东西谁买?都是到照相馆租。”

连柜台里的售货员也笑嘻嘻地说:“小俩口不过了?”

“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么?”石静笑着说:“要省什么时候不能省。”

买完白纱裙,石静又把我拉到西服柜台,点了一套最高级的西服。

“我不要。”我对石静说,“犯不上,我从来不穿西服。”

“我要。”石静说,“我要你穿。”

“那就买套一般的。”

“不,就买最好的。”她坚持。

一天之内,我们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差不多花光我们的全部积蓄。在一家高级美容店,石静把剩下的钱全部用去作了“新娘化妆”。

当她美容完毕,从楼上笑吟吟地走下时,真是仪态万方,光采照人。店内所有等候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她。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时,吸引了无数行人注意力。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石静打开她那只一直锁着的皮箱对我说。

箱子里琳琅满目,放满一摞摞­精­美的杯子垫、桌布、沙发靠背饰品等勾织品。

石静一件件展开给我看,自豪地炫耀:“好看吧?”

“好看。”

“这要一布置起来,家里立刻就变了个样儿。”

石静把所有买来的和自己织的都搬了出来,摆满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象开一次展览会。

笔挺的西服和浆硬的衬衣领使我象一个被箍的木偶。石静穿上婚礼裙,拽着我在屋里各处摆着姿势合影。一会儿站一会坐,或依或偶,所有姿势都必须笑。

“笑,你倒是笑呵。”

“你别折腾我,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相机镜头。

镜头亮晶晶的照相机快门自动跳下,“喀搭”一声,闪光灯耀眼夺目一闪。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们俩在石静亲手­操­持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相对而坐。

石静为我斟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赞叹:

“我是第一回喝茅台。”

她举起杯,笑着对我说:“说句什么祝酒辞呢?”

“你说。”我也举起杯,笑着说。

她想了想,笑了,把酒杯在我就的杯上清脆一碰:“祝你幸福,亲爱的。”

“祝你幸福……亲爱的。”

石静的眼中立刻闪出泪花,她连忙一饮而尽,笑着掩饰道。“真辣——真好喝。”

“吃菜吃菜。”她放下酒杯,拣起筷子,伸向盘子点着说:

“别客气。”

“不客气。”我也放下酒杯,吃菜。

“做的不好,没什么东西,随便尝尝。”

“做的很好,东西很多,下回……”

我抬起眼,石静望着我,我们俩人对视着傻乎乎地笑。

石静又把酒杯斟满,我们共同举杯。

“这一杯说什么?”

“该你想词了,你说。”

“祝你幸福……”

“说过了,不许重复。”

“祝你快乐……”

“还有呢?没说完。”

“……亲爱的。”

“祝你快乐,亲爱的——咱们立个规矩,每句祝酒词都得带个亲爱的。”

“好,亲爱的。”

我们一饮而尽,互相看着哈哈笑。

“这杯该我说了,说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祝酒呗,就说最俗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

“亲爱的,祝你万事如意。”

“祝你家庭美满,亲爱的。”

“祝你……”

“别哭,亲爱的。今天不许哭,谁也不许哭,完了再哭。”

石静温存地哄我。

“我没词儿了,我想不出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词儿了。”石静­干­喝了一杯,又斟满酒举着楞楞地说,“要是冬瓜他们在,一定能编出好多词儿。”

“别喝了,你该醉了。

“我想醉,我要醉。”

石静又饮­干­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顿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以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的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捆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的“咔咔”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地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拜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留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一个苹果啃得只剩核儿了,我仍在用力吮咂它,不时上盅白酒。白酒清亮似水,滑入喉内却如一条火舌,吞噬着我的脏壁。

董延平、小齐在小酒馆找到我时,我已喝得目光呆滞,遍体大汗。

他们叫了几盘猪耳朵、花生豆、黄瓜拌腐竹,推到我面前,我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儿地砸着我的苹果核儿。

他们在我面前坐下,不吃不喝,神态尴尬。

我看着他们笑起来。

“怎么回事?”董延平诚挚地望着我,“他们说……我已经为你坚决地辟了谣……”

“肯定是瞎说对吧?”小齐也同样神态地望着我,“闹了点小纠纷,说了几句气话,其实没那么严重。”

“偏偏就那么严重。”我痴笑着说。

董延平眼中的期待消逝了,变为焦燥,他一把夺过的我酒杯:

“别喝了!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情儿’,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是石静出了什么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汗顺着额头往下倘。

“是不是你发现石静有前科什么的,所以……”小齐笨嘴笨舌地措着辞,“其实这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你得这么想,谁让我没早点碰见她的……你还在乎这个?咱又不是财主。”他装腔作势地笑起来。

“我凭什么就不能有‘情儿’?”我翻着白眼拿腔拿调儿地说,“别太瞧不起工人,工人勾搭起人来也有手腕着呐。”

“何雷,”董延平双肘压在桌上,充满感情地说,“咱是老粗但不是流氓对不对?见异思迁吃里扒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都是知识分子好­干­的事儿。咱们,你也不是一向顶瞧不上?”

“你这话我就不喜欢了。都是人,别人­干­得我为什么­干­不得?凭什么知识分子能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兔子三只窝,我就得吃饱­干­活混天黑,一棵树上吊死,一块破地旱死?不是我说你们,总是不能理直气壮当主子,自个先觉得不如人矮了三分。工人是谁?主人!搞几个­妇­女怎么啦?”

“何雷,咱祖祖辈辈可没出过流氓。”

“那就出一个吧,也别让人说咱特殊。”

小齐叹口气,苦恼地揪起自个胡子。

“我看你们俩就别自费力了,”我垂下眼说,“虽说咱们是哥们儿,可有的事谁也不能代替谁。”

“从今后,咱们就不是哥们儿了。董延平冷冷地说,”除非你做的象个哥们儿。“

“那就省了。”我说,“不哥们儿就不哥们儿吧。”

“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董延平霍地站起,看着我,“你永无宁日!”

中午,我来到食堂,感到了所有人不友好的目光,包括公开的轻蔑和背后的鄙夷。所有跟我熟识的人都对我视而不见,昂首擦肩而过。就连售菜窗口那个平素一见就开玩笑的胖姑娘,看到我也是一脸冰霜,那一勺扣在我饭盆里的菜明显比往常少得多,当我端着饭菜挤出人群时,受到了董延平等人的有意冲撞。

我端着饭菜站在食堂中间,没有一个人请我到他们饭桌上去就餐。人们似乎有意把每张饭桌围满,就是空着的凳子也放工包,蹬上脚。远处董延平那桌空着一个位于,就在默默吃饭的石静旁边,但我不能去。

我向相反方向走去,到处是正在咀嚼、低声议论的男女,阵阵白眼向我飞来。

吴姗从人群中站起,平静地叫我:“何雷,到这儿来,这儿有一个空座。”

我看着她,又扫了眼周围正注视着我的人,摇摇头,端着饭菜走出了食堂。

我听到身后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中董延平格外刺耳的骂骂咧咧。

我在一摞水泥空心板旁靠着端碗吃饭。对面楼上正在进行紧张的混凝土浇铸。一车车混凝土被绞盘钢缆提拉着,在一层层脚手架间快速升降着。楼顶忙碌的工人的安全盔在烈日反着光。楼下的混凝土搅拌车隆隆作响,巨大的搅拌筒在转动。一只麻雀惊煌地斜飞过工地,一台电锯在远处发出持续刺耳的锯木声……

吴姗在水泥空心板堆后面找到我时,发现我瘫坐在那里,面目狰狞。双目痉挛地圆睁,下颌弛垂龇牙咧嘴口涎挂在胸前,说不出话,动弹不得,头耷拉着无法抬起。

她迅速架起我,向医务室拖去,一路上我靠了她的支撑才没摔跤。

细长尖利的针头扎入我的肌­肉­,我感到疼痛和浸胀,接着针头拔起,一支酒­精­棉签按压了片刻松开,一轻凉爽惊过触处。

空气中充满酒­精­醒脑明目的芬芳。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么拙劣的办法。”吴姗的白大褂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接着我见了她光洁的脸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脸俯在枕上疲倦地笑:“这样最容易被人接受和信以为真。”

“那倒也是。”吴姗叹口气,“别为大家的态度难受。”

“根本不会……”

“还说不会呢。”吴姗用手轻轻拭去我眼角流出的泪。

“真的不是为别人。”我脸贴着枕沙哑地说,“是为我自己,想不通……”

“死生有命……你也有过幸福愉快的时刻……”

“太少了,我现在觉得太少了,要是我知道是这下场,我就不那么掉以轻心了。”

“你以为八十岁就不会后悔了么”吴姗用她细长的十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多希望是一场梦,醒来,原来一场梦。”我喃喃地说。

“……”

“我害怕,真的吴姗,我害怕。”

“怕死”

“不,不是怕死,怕受罪。你能答应我吗,吴姗”

“什么”

“要是我动不了啦,不能走不能笑只能吃喝睡,你给我吃安眠药,象陈经理——我不想活着受罪,眼睁睁受罪。”

“……”

“答应我。”

“你不会那样儿的。”

“会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的。我要有骨气,就不等那到来……我不想讨人嫌,等到别人都烦了,盼着我死,我希望死时还能有人为我难过。”

“……”我答应你。

“……”

“谁在外边吵”

“你的朋友们,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

“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等着你从我屋里出来。”

“我这就出去。”

“不行,他们正在火头上,领导正在劝他们。”

“我得走。”

“那我陪你一起出去。”

“你何苦赔上”

“你看不出来么我已经赔上了。”

“我向他们解释。”

“没用。你不必替我­操­心,早晚我会解释清楚的。”

我们出了医务室,只见楼道里站满了人,都是工地的熟人和朋友,几个工地领导正在做大家的疏导工作。董延平等人和他们激烈地争执着,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地帮着董延平说话。

一见我们出来,楼道内喧闹的声音立刻平息了,连头儿们也停止了说话,人们一齐望着我们。

我们往外走,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我在敌意地注视下挤着往前走,我的腿发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吴姗紧跟着我,伸出手搀着我。

人群中发出低低的咒骂:

“真不要脸,还手拉手呢。”

“真没看出是这么个人,过去一直以为她是好人。”

“臭表子,不定勾搭了多少男人!”

“呸呸!”

有人啐唾沫儿。人们的忿恨全冲着吴姗。

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和叫嚷,我猛地回过头,只见有人把西红柿向吴姗的后背上掷去。

西红柿砸烂在她的白大褂上,犹如子弹­射­中人体,迸裂开血红的大洞。吴姗坚定地忍受着,有力地拖拽着我一步不停地向门口走去。

门外强烈白灼的阳光照得我两眼发黑,我看到石静站在远处望着我,手紧紧拉住狂怒的董延平,不让他靠前。

石静脸若白纸,眼如黑洞。

我在得悉石静与董延平正式结婚登记的准确消息后,由吴姗陪同去住了院。车队的头儿和工会方面得知这一消息后迅速赶到医院看望了我,并在我陈清原委和一再坚持下答应为我保守秘密,为了不使他们过分动感情,我对他们很说了些冷酷的话,使他们觉得石静与我固然可叹,实不足惜,河既改道夺口出海,也断无人为牵引复归故道之理。

我住院后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严格按照医嘱起居,打针服药,进行胸腺放­射­治疗。应该说医护人员治疗的态度是积极的,我的病情得以维持全赖他们的努力。但“肌无力­性­肌病”是目前人类尚无法控制和征服的,就象花谢日落一样,人类的意志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已不再对痊愈抱有希望。

吴姗有时来看我,给我带来一些消息。她说我们承建的那个工程如期在“七一”那天完工了。落成典礼时来了很多头面人物剪彩,典礼搞的十分隆重,张灯结彩,鸣放鞭炮之类的凡是庆典活动例行的也目无一省略……那天还同时举行了盛大的集体婚礼。

那天结婚的新郎新娘们受到隆重的礼遇。他们全被请到了主席台上,一对对站成一排,面对观众(我想那场面一定很象发奖会)。一个作嘉宾邀请的很高级别的领导,为他们作了热情洋溢的赞颂,当然也少不了勉励和希冀。据说这位称一向风趣的首长还充当了类似外国人在教堂举行婚礼时神父一类的角­色­。在致词结束后,他笑着大声问新郎新娘们。“你——

爱他(她)吗“

据说彼时全场欢腾,谁也没听清新郎新娘们是如何回答的,因为全场上万条喉咙抢先回答了。他们排山倒海地呼喊:

“爱——!”淹没了一切声音。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欢笑和一人领头众声齐和的合唱。

后来是不是又跳舞了,吴姗说她也不记得了,她的注意力集中在站在台上的石静身上。

她说石静尽管和其他新郎新娘一样容光焕发满脸喜悦始终面对着大家,但她眼里有一种异样,不易被人察觉的异样,她认为是:寻找。

我认为这是吴姗的错觉或者毋宁说是原如此。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面下垂的旗子,它就会徐徐飘动;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棵树,树叶间就会出现一双和我

们对视的眼睛;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幢高楼,它就会向我们倒来。

“十一”的晚上,全城在放焰火,夜空不时被一阵阵绚丽的花划亮。

我何坐以病床上,吴姗在翻阅我的一本相册。她的手依次指向我的每一张照片,最后,停留在一张我在晴天站在卡车旁开怀大笑的照片上。看到我眼中肯定的神情,她把那张照片从相册上取下来。我们是在进行挑选遗象的工作,这工作我们进行得冷静、有条不紊。病情迁延至今。任何变化已经不能使我们感情波动,对于我来说几乎是渴望死亡的到来。

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只是看到吴姗面对着门突然僵住,接着眼睛湿润了,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我扶转向门口……

石静淡妆素裹出现在我面前,她后面跟着董延平。

石静向我移步走来,她晶莹透明,肤若蝉翼,她的眼睛象浸于一缸清水的雨花石,纯净滑润……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已经无法作出任何表示了,连笑一下也是不可能的,另有一种东西还是自由的,它从我眼中流出,淌过我毫无知觉的面颊,点点滴在那只向我伸来的美丽的手……

橡皮人

上篇

一切都是从我第一次遗­精­时开始时。那时才刚上中学,开始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做一个梦,梦见一个无脸,丰腴的女人,象跳脱衣舞一样褪去她柔软、沉甸甸的皮肤,露出满身不停翕动的嘴。每当这时,我都要死一次,尽管是在梦中,也死得惟妙惟肖,象真正的死亡一样。因而,我刚刚成年,便已饱经沧桑。

小时候,我是个吓坏了的孩子。

长大后,我是个在恐怖和抑郁中度日的男人。

我知道自己是有来历的,当我混在街上芸芸众生中这种卓尔不群的感觉比独处一室时更为强烈,我与人们之间本质上的差别是那样的大,以至我担心我那副平庸的面孔已遮掩不住列的非人,不得不常常低下头来,用余光乜斜着浑然不觉的他人。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广场中心迎风摇曳的槟榔和油棕。

那是一个炎热潮湿的中午,我坐在南方一座大城市的一家豪华饭店顶层的金红­色­餐厅里,第一个叫李白玲的女人。她是我的朋友张燕生的女友。我昨天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今天上午才到达这个城市,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皮夹克。由于刚才在灼热的阳光下从车站走到这里,内衣已经汗湿得象块浸满酒汁菜渍的抹布,又酸又臭。可我又不能脱下夹克凉快一下,因为餐厅大量放出的冷气又让我一下感到­阴­冷。这个季节做纵贯全国的旅行,可以交替领略冬、春、夏三季的气温,不管穿什么衣服都不舒服。封闭严密的环形巨幅玻璃窗下面,一个典型的南方城市沉浸在阳光中;一片片米­色­和黄|­色­的高度一致的居民楼区缓缓穿越城市中心的土黄|­色­江水和江上笨重的铁桥;近处一坐占地面积很大的著名的贸易中心;周围矗立着白­色­的大酒店,剧场和写字楼,遍布全市数不清的绿地,有着小镜子般湖泊的公园和仗这个城市充满活力的奔跑在磊街小的几十万辆各种颜­色­的大小汽车——再就是充斥着所有街道、广场、房屋的几百万衣衫斑斓的人群。我象一只栖息在悬崖上的飞铺一样无动于中地鸟瞰着人类引以自豪、赖以生存的这一切以及人类本身。

三天前,我居住的那个北方城市下着蒙蒙小雨。我踩着便道上轧轧作响的、象一条条毛绒绒虫子般的埒褐­色­的杨树穗子,走进繁华商业区毗邻的一条不那么热闹的街。

这条街有一些餐馆、电影院、旧货店和专业书店。电影院常放映首轮外国电影,旧货店常卖大百货商场飞翔不到的、和国产服装迥然不同的漂亮的香港衣衫,餐馆营业时间很长,供应完正餐就象咖啡馆一样供应饮料,任你买杯啤酒坐几个小时,服务员从不轰人,因而这条街麋集着全城所有闲散的、不三不四的年轻人。

我走进常去的那家简陋的西餐馆,和混熟了的服务员开了几句玩笑,坐到常见面的几个朋友桌旁,请他们抽烟,蹭他们的啤酒喝,天南海北地胡扯。他们和我一样,没有工作,用不知哪儿来的钱泡酒饱。八十年代初,物价还算便宜,不奢侈的话,一二百块钱能喝一个月啤酒,还可以偶尔请请客。

杨金丽穿着长统靴神气活现地走过来,左顾右盼,象个轻佻的女纳粹。我叫了她一声,她示意我到她那边的一张桌去,头一摆,眼一斜。

“真他妈腻!”同桌的一个朋友说,“能叫谁背过气去。你快过那边去,别把她招来,受不了。”

另一朋友梗着脖子问我:“你­干­吗找这个加农炮打不到底的‘喇’!”

“是她找我,你们知道我心眼好。”

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走过去,和杨金丽一起坐下。同桌有两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儿,一边喝汽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浓妆艳抹、叼着烟十分张狂的杨金丽。

“他们说我什么啦?”杨金丽龇牙咬着烟问,“是不是嫌我没过去?”

“是。”我点头说。“我不爱搭理他们,俗不可耐。”

“可是他们特仰慕你。”

“屁,都是流氓,口蜜胜利剑。”

那帮家伙仍冲着这边哈哈乐,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却对杨金丽说:“你瞧,他们朝你乐呢,他们喜欢你。”

杨金丽丢过去一个媚眼,那帮家伙笑得手里的酒都洒了。

杨金丽羞涩地掉脸对我说:“挺可爱的一帮男孩儿啊。”

服务员送来一个雪人和两盏水果三德,我挪过来就吃,杨金丽也高不踌躇地吃。服务员源源不断上各­色­­奶­油点心,我们就心安理得地享用。杨金丽象豹子一样一样舔着嘴­唇­,大声说:“其实我特苦闷,别看我好象乐呵呵的不知愁。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天到晚无忧无虑?”

“不!”

“我心里的忧愁没法跟人说,没人理解我,我根本不是那种醉生梦死的人。我就爱看书,一看书就哭。”

她的声音那么大,我脸红得发热:“你要这么多点心,我真有点心,我真有点吃不了。”

“不是你要的吗?”

同桌那两个规规矩短的女孩儿如梦初醒,哭丧着脸说:

“你们怎么把我们的雪人和点心吃了——服务员!”

服务员走过来,满不在乎地说:“我哪儿知道你们不是一事的,我就知道往桌上送,自己不主动点。”

“他们都给吃了几口,可是我们交的钱。”

我看看杨金丽,她一副不失体面的茫然想,没一点掏钱的意思。周围的人都看我,我只得胸腰包给女孩们赔偿损失。

“要不要再给你补一份?”服务员问。

“不要了。”女孩们怨恨地说,“怎么吃别人东西比吃自己东西还胆大。”起身走了。

杨金丽叹口气,似乎还了魂,说:“其实服务员上东西时应该说一声,我刚才吃的时候还纳闷,以为你认识服务员,心照不宣呢。

我看看满桌冰水点心,没了喟口,吃自己的和吃别人的就是不一样。我点起一支烟。

“给我一支。”杨金丽亲切地捅捅我,我不情愿地给她一支。她抽着烟,吐出浓浓烟雾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说,有真正的爱情吗?”

“……”

“我觉得没有。”

“我想知道你叫我出来说的那件好事是什么,我怎么没他妈瞧出有什么好事!”既然我花了钱,我也就可在不那么气,“我饿了,这鸟雪人不顶饭,咱们是在这儿等着开正餐还是换个地儿吃去?这好事怎么不也得是顿饭吧!”

按杨金丽的想法,我这已经算侮辱了,她知道外国人遇到这种事什么脸谱,我也知道,看过电影。她痛苦地望着我,把抽了两口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我毫不在乎。知道她没事。

她经的这种事多了,假装什么要脸呀。片刻,她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疲倦地说:“我没想到你变成了这样,生活啊!”她抢在我恶语相向之前,飞快地又说:“好吧,我们谈下事。你真是迫不及待,贫困的生活真能把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人变得禽鲁不如——你想挣笔外快吗?”

“当然他妈的想,不过得看是什么勾当,你那路子的事我可­干­不来,除非乾坤倒转。”

“你要老这么讲话,我就不跟你说了。”

杨金丽一下泪眼盈盈了:“你怎么对我这样了现在。我没做过不对起你的事,我一把你当做好朋友,要是你不愿意我做你的好朋友,也用不着这样……”

“其实我是把你引为知己,说话才没遮拦。”我叹口气说,“你看我跟大马路上的人这么说话吗?压根不!对小孩都彬彬有礼,跟他们不过这个,犯不上,没意思,你怎么就不明戏呢——访正经事吧,金丽,我求求你,到底有没有正经事?”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杨金丽擦擦泪,白我一眼。我温柔地哄了哄她,她继续嗲了一阵,鼻音挺重地告诉了约我出来的目的。我们共同的两个朋友现在南方边境倒旧汽车,联系的飞翔主中有中原一个小城市的商业局。现车已摘到,可这帮侉子又狡猾又胆小,迟迟不汇款去,非叫这头去一个人到他们那里同他们一起去南方。大概他们挨过骗,生怕­鸡­尺蛋打套不着狼再把孩子丢了。摘车的那边很着急,怕跑了这个冤大头,可一时又找不着人去。便打着长途叫了有一套迷人本领的杨金丽去,往返差异旅费那个小城市商业局全包了,外带好处费。杨金丽不屑这种狗腿子(上美国还差不多)的差事,她也不缺钱,就想到了既闲散无聊又穷困潦倒还有一张­干­净的脸的我。

“瞧,一有好事我先想到你,你呢,对我什么态度?”

“我­操­蛋,净把人家的好心生成驴肝肺。”

“那你倒是去不去?”去!“我一口答应,我想不出会什么不去的理由。混嘛,有人管吃管住中南海我也敢去。

那天晚上是我请的客,并对杨金丽根尽阿谀奉承、谄媚殷勤之能事。她也是顾盼生姿,巧笑情兮,弄尽惑人手段。最后,我仍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街上,自个乘末班地铁溜了。

“李白玲那狗日的怎么还不来?”我掉头问张燕生,“她长得什么样儿?”

“极硬实,胸前象扣着两个大痰盂。”打横坐着的徐光涛笑着说。

张燕生和徐光涛就是我的两个倒卖汽车朋友。他们俩都是高个子,风度翩翩,衣着人时,猛看上去活象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搬来的那个“钱柜”——一个为公家买汽车的小城市商业局的­干­部老蒋,就象两个男孩子望着一个浇着­奶­油花的大蛋糕。女招待走过来,问我们点不点菜。张燕生说点,递过菜单给我点。我一点胃口没有,只是从头往下挑没吃皖的东西点,蛇猫鹰隼之流,不嫌其­肉­麻;燕窝鱼翅之类,不怵其价昂。

“那车……”老蒋怯生生的问。

“车没问题。”徐光涛和蔼可亲地说,“办好边境通行证,我们就可以去提车了。”

“还是‘福特’?”

“不,换‘丰田’了。”

“可原来说好是‘福特’,带空调、冰箱。”老蒋看我,想让我证实,我只看菜单。

“‘福特’原来是有一辆,谁让你们不汇钱的,怕我坑你们。”徐光涛盯着老蒋笑着说。

老蒋泄了气,沮丧地问:“还是一个价?!”还是一个价,对极了。“

老蒋看着,伥声嘟囔:“在家说得好好的,倒这儿全变卦了。”

我看都不看他,又点了几瓶洋酒,摞下菜单,继续向窗外看去。我是不忍看他。这个可怜的人,当他把钱汇进徐光涛为他损定的帐尺,就已经一钱不值了。实际上,他还没动身,就原地让人铆了。

我乘的那趟火车是在夜里开出口。开车不久,卧铺车厢就熄了灯,大多数旅客都上铺睡觉。我独坐在车窗旁的折登上,将车窗开了条缝,原野上流动的风吹拂着墨缘的窗帘。列车行驶在纵贯中国南北的大动脉上,窗外一片昏黑的天地,看到偶尔闪过的明亮的站台上的站牌才知道经过的是谇什么城市。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华北平原的城镇在夜­色­中静悄悄地一个个甩在了后面。半夜,我们过了黄河。列车经过铁桥时叮哐响亮起来的车轮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欠身撩起窗帘往外看,一根根横七竖八黑乎乎的钢梁在眼前闪动。微弱的月光下,热里泛亮的河水象一条画中的河,静止不动。列车过了铁桥,车轮重新又轻快沉稳了。我睁着眼躺在黑暗中。

象在家里失眠时一样,开始胡思乱想,想不可知的未来。感到彻骨寒冷。我一边裹紧毛毯一边寻找风源,发现睡前提开的车窗仍在拄里灌风,下去把窗关了。列车停了,停在一个省会宽敝木大站。虽然是夜里,仍有不少旅客上车,他们扛着包在站台上奔跑,寻找有空座的车厢。卧铺车厢的大部分旅客仍在熟睡,只有一两个要下车的旅客被列车员小声叫醒,睡眼惺松地提着包下车。站台很快空跳了,只有几辆食品车被售货员推在硬座车厢旁向车上的旅客卖面包和水果,穿着大衣的站台服务员和警察在踱步。列车开始了,继续向南驶去。我看看表,不睡了,下站就是我要去的那个城市了。列车大约还要行驶两个小时。

拂晓,我和寥寥无几的旅客下了车,站在粗砺水泥铺的、没有天蓬的月台上。天声微明,站台上灯光愈发显得昏黄,看不到稍稍有点规模的城市都搞的那种装点门面、一下车便能看到的赫高耸的建筑物。简直都不象到了个城市,尤其列车开走后,真仿佛被孤零零撂在一个荒野小站。我也知道有没有人来接我,上车前按杨金丽给我的地址拍了份电报。站台上倒是有几个男人象是在等人,我故意在他们跟前可疑地转来转去,不时窥探他们,他们无于衷地看着我,使我怏怏走开。终于我引起了一个的注意,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是个戴红箍儿的车站警察。

我决定先出站。出了站,来到站前小广场,一个穿蓝棉衣的黑大个男人迎了上来,问我从哪儿来,我告诉了他。

“是杨金丽派来的吗?”

我略微踌躇了一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点点头:“是她派来的。”

“我姓邱,来接你的,走吧。”

他跟我握了握手,推起旁边支着的一辆自行车,带我走向广场四周密密麻麻、黑黝黝、迷宫般的小巷子。进了小巷子,他飞身上车,我紧抱着包坐上后座。自行车左拐右拐,蹬得飞快。这城市在东汉末年便是有名的军事重镇,历史上几次著名战役就是在这一带打的。一千五六百年过去了,这儿衰微颓败了。城里看不到任何的价值的古迹,也很少新式大厦,到处是百余年来为应付迅速膨胀的人口匆心建造的低矮丑陋的平房。特别是的十年来人们自己用碎砖、木板、油毡为新婚夫­妇­搭起的违章建筑,独食了街道,绿地,使道路弯弯曲曲。城市显得杂乱无章,天亮起来,街上出现一些衣衫不整、土头土脑的行人。老邱把车停下,问旬不是有点冷,我哆嗦着承认。

“喝碗馄饨吧,热乎热乎。”

“还远呢?”我随他走地路进一个卖小吃的棚子问。“不远了。”他叫了四碗馄饨,从一个肮脏的铁皮匣中拿出两双粗糙的木筷,比比齐,递给我一双。“凑和吃点,这儿的东西什么都变味了,就馄饨还行。”

棚子里大锅升腾起弥漫的蒸汽,围裙污垢油腻我服务员端来滚烫的­鸡­丝馄饨,凉风一吹,碗上凝了一层油脂。我往馄饨里放了少辣椒糊,把油汪汪、红乎乎的两碗馄饨都囫囵吞了下去。

“人和杨金丽挺熟?老邱递给我一支烟。

“可以,”我说,“一般吧。”

“我和她不错,徐光涛张燕生我也都认识。汽车真有吧?”

“他们说有那就是有,不过我也没见着,估计应该有。”我把烟点上。

老邱呆着脸抽了几口烟,对我说:“过会儿你见着老蒋说话留点神。别说什么‘估计应该有’,就说有,车就在那儿等着呢,你见着车了,车就是你经手买的,什么事都妥了专等钱了!得把话砸实了,否则你模棱两可,这土财主就缩了。”

“他要细问呢?”

“侃呗,谄呗,胡说八道会不会?”

“倒是会一点。”

“这就结了。不会这个你出来­干­么?不会这个什么事能­干­成?就这么回事,为什么都是假的,掏出银子来是真的。”

老邱­阴­着脸,我低头哼哼一笑。

我记得后来我一见老蒋就认了他个“大哥”。巧舌如簧,又打又拉,在一间肮脏下流的小酒馆里用劣质自酒把他灌得烂醉,拽着他脖领子拖去银行提款。我想起他那会儿也许把我当成了福特本人,而他自己则是我同父异母,名副其实的“大哥”——大款哥。

那天晚上天很黑,马路上灯火阑珊。商店都关门了板,街上早早就没了人,只有风阵阵吹过空荡荡的马路,就象吹过寂静的旷野。我昏头涨脑跟着黑煞神似的老邱钻地了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小巷子,擦着低矮乌热的屋檐走。隔很远才有一根木电杆,吊着盏昏黄的路灯。路宇下多有大堆的垃圾,垃圾堆后在的黑暗暗处忽明忽灭地闪着向颗红红的烟头,走近可以看出几个少年沉默的轮廓。很多路灯都不亮,我们基本上是凭借依稀的星光走黑道。时间不算得晚。绝大多数人家却都熄灯上床,只有看到夜­色­下紧紧挨挨,层层叠叠地无数小屋,你才会想到近在咫尺的周围迸息静卧着成千上万的人。

在一个不亮的灯灯杆旁,老邱停下来,让我扶着车,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垃圾堆。我极力往黑糊糊的垃圾堆后看,看出那儿站着个人。老邱过去嘀嘀咕咕不知同那人说什么,一会儿,搂着那个出来,走到跟前我才看出是个女孩儿。我们继续往前走,道越发窄了。地上还净是土坷垃碎砖头,走得入磕磕绊绊。终于豁然开朗,我们走出鬼域般的旧城区。一条相当宽阔、路灯齐全的大马路横亘眼前,路边有几幢一模一样的简易楼,马路对面似乎是新建工地,盖了很多半截楼房,工地后面是昏暗的大片田地,这儿已经是郊区了。老邱指给我看马路尽头一座稍明亮些的建筑,说那就是火车站,我已完全转了向,甚至不能相信那就是我来时的那个车站,老邱说就是它。

老邱家在那几幢简易楼里的一幢,一间屋,一张床,我们三个就挤在那张床上。黑暗中,我听到老邱说:“那车,别给老蒋!”

一个身着西装,丰腴庄重,灿若银盘的脸上有着双黑­色­大眼睛的女人出现在餐厅门口,矜持伫立,款款扫视大厅。当她看到我,我做了个鬼脸。张燕生见状回头一看,立刻竖起胳矛喊那个女人。又对我调侃:“有戏呀,一下就认出来了。”

“那么大个砣放在那儿,狗熊也看得见。”

李白玲笑吟吟,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徐光涛和张燕生笑容可掬地用欣赏的目光迎候她,仿佛在看时装表演。

“你怎么才来?”张燕生殷勤地拉开为她留着的椅子,给她介绍我和老蒋。李白玲看了我一眼,问张燕生:“给你联系的房间住上了吗?”

“住上了。”“条件怎么样?”

“还可以,就是客房服务员不漂亮。”

“这我可无能为力。”

餐厅女招待推着银闪闪的餐车来上酒菜,她显然认识李白玲,冲李白玲一笑,李白玲也亲热一笑,支使她拿些冰块来,女招待连连点头答应。女招待开了酒瓶塞,在每人的玻璃杯里斟了酒,退下去,我们吃喝起来。张燕生,徐光涛相当活跃地竟相向李白玲敬酒调笑,李白玲左右逢源,酬酢自如。我知道李白玲在此进个神通人大的人物,我们此行一切食宿都是张燕生通过她安排的。这女方浑身魅力,特别是那双黑眼睛,视界极宽。不管她仰脸嬉笑,还是低首啜酒,我总感到一缕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我身上,沉静有如一个人在幕后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吗?”她忽而转向我问。

“嗯。”

“看上去他挺老实的。”她对张燕生、徐光涛说,“跟你们不一样。”

“老实屁!”张燕生说,“数他坏,整个一个阶级敌人,全是装的。”

“是吗?”李白玲感兴趣地望着我。

“还是有应该相信你的第一印象,这是有目共睹的。”

“你非常象我认识的一个人。”李白玲明显带有好感地对我说。

“也许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再好好看看。”我嬉皮笑脸。“

“不,她是个女孩儿。”

张燕生和徐光涛不怀好意地吃笑,我也笑,不再说话继续喝酒。

“为什么中国男人雌化现象这么普遍,嗯,为什么?”

我孟浪饮酒,脑浆都沸腾了,听到李白玲对的张燕生的感慨,愤然Сhā话:“因为中国女人先于男人普遍雄化。

李白玲微笑地看着我。

我强自镇定地坐着。“你也非常象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她盅了口酒,笑着说:你大概要报复我了。“

“不是中国人。”

“噢,”李白玲沉着地说,“我倒是有八分之一的外国血统。

我祖上有不在北京做官,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来,烧杀­奸­­淫­。“

我终于坚持不住了,酒­性­上来了,心脏象小喷泉似的突突跳跃,站起来喃喃说:“我说的是个黑人,一个胖胖的非洲姐妹。”

我走出餐厅。

电梯骤然下降时,酒物已经涌出,我竭力将全部内容含在嘴里。进了房间,我立刻冲进卫生间大吐特吐,唉哟哟地呻吟,大声喘气,象是刚被人痛打一顿。吐了又吐,最后终于吐­干­净,我­干­噎着把马桶冲了,用淋浴喷头冲净地上的残渍,漱了口出来,愣心地坐在沙发上,一闭眼就感到天旋地转,象被儿童一鞭接一鞭抽打的陀螺。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来挂上。片刻,李白玲推门进来。

“滚你妈的滚你妈的!”

“你怎么啦?喝晕了?”

“滚你妈的,少在这儿装大尾巴狼。”我趔趄扑过去,粗暴地往门外推她,“我不在上面吃饭,下来­干­么?”

李白玲掰开我抓住她胳膊的手,有力不失分寸地把我推回沙发。

“你醉了,喝这么点酒就醉了,吐得满屋子是味。”

她走到桌旁沏了杯酽茶,塞到我手里,让我喝,又拧了条凉毛巾给我擦脸。

“好点了吗?”

“好点了,谢谢。”我头脑清醒了,对她说:“你回去吧,说我没事,一会儿我就上去。”

“我还是陪着你吧。你跟我说话,一散一下注意力,就不会头晕了。”

“这是正常的——喝醉,不醉我反而不舒服。要的就是这感觉。”

“你这是变态。”

“不不,我跟别人不太一样,你了解我你就会知道——你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

“啊!”李白玲笑过来。“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怎么,又是一个!还有方便?”

“我,你没看出来?我对人我的胡言乱语不是一点都没吃惊。”“你一说我倒看出来了,你的确有点硕大无朋,特别是眼和——脸。”

李白玲先是一笑后是一板:“留着你的刻薄话形容形容自己吧。你既然能指人了那就是恢复正常了。咱们是不是若无其事地上去,不能叫那些俗人看咱们笑话对吗?”

“对的。”

在走廊里,李白玲挽住我,我感激地冲她一笑。回到餐厅杯盘狼藉的桌旁。燕生问我:“和以桶亲嘴去了?”

“没有。”

“那和李白玲亲嘴去了?”

“是!”我大笑望着李白玲,李白玲也笑。

“真没事?”徐光涛问。

“没事。”李白玲替我回答,他看见一漂亮姑娘,就满酒店尾随人家,我找到他时,他正和人家纠缠不休,非说人家心事。“

“光涛,如果你能把车给我留一礼拜,我给你五千块钱。”

我们这顿马拉松似的饭终于吃完了,老蒋付饭钱时都快哭了。步出餐厅时,我和徐光涛走在后面。

“不是我要,是我的一个朋友要,可他非得一个星期后才能诳出钱,不瞒你,就是那边的联系人老邱。”

徐光涛手里玩着烟,增晌不语好一会儿才说:“一个星期怕是留不住。他们已经拖了很长时间,要车的人很多,抢得打破头。”

“所以想让你用老蒋的钱先垫上,他的钱不是已经入了你的帐户?”

徐光涛笑起来,暖昧地沉默。

“实说吧,老邱答应给我一万,我分你五千,绝对没打埋伏。老蒋答应给你多少钱?瞧他那枢鼻缩眼样儿,打他的钱比你胗子打蛔虫都难。”

“我相信你,咱们有的说吗?”徐光涛说,“不说别的,看哥儿们面我答应你。不过一周内你们一定要把车款汇来,免得坐蜡。”

“那是一定,我跟你一起去边境,没钱你把汇进帐户。谢谢光涛,我早知道你仗义。”

“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谢谢?听这意思是要害我。”

“去你的王八蛋,不答应弄出你尿来。”

“这话听着亲切多了。”

“老李。”我快步撵上正亲密地张燕生交头接耳谈笑的李白玲,从中间把他们分开,问李白玲附近哪有邮局。

“跟我一起走吧,我正好也要回单位办点事。”她说,“我带你去。”

“你就别去了。”我说燕生,“怪碍事的。”

“我不是去。”燕生笑着说,“我回去睡觉去,我和老蒋哥儿们。”他把老蒋拉过来,搭着他的肩象狐狸阿媳­妇­搂着灰兔小朋友。

“别把头睡扁了,”李白玲冲他背影喊,“那就不帅了。”

酒店门口,计程车一辆接一辆驶来,开走。我和李白玲钻进一辆车,计程车驶出酒店庭院,开上马路,李白玲告诉司机要去我地方。

“先到我单位去,回来再送你去邮局。”

“随你大小便。”我往后一仰,“你在什么单位?”

李白玲说了家著名大公司的名称,补充告诉我,她是那家合资企业驻当地办事处的副经理。

“怪不得你路子野,大家都求你。”

“就那回事,都是利用。以后,”她看看我说,“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你办。”

“你真是个热心肠。”

那倒也不是。只不过我这个愿意交朋友,省得一个人孤单单挺无聊。“

她笑吟吟地年喜新厌旧我,我也笑吟吟地看着她。好说:

“好孩子。”

汽车停在一幢新建的盒式大厦门口,李白玲边下车边问我:

“和我一起上去吗?去我办公室看看。”

“不啦,我说,”司机该不放心了,我在车里等。

“那好,我马上下来。”

李白玲消逝在大厦的自动门内,我敬司机一动烟,和他聊起来。司机听说我是第一次出门的北方农村人,优越感立刻暴露无遗,很自豪地历数该城市和种种发达和文明,我竭力装得象个不傻瓜。李白玲回来时,正好听到司机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肉­的香糯、鼠­肉­的高蛋白的­肉­拓的焦脆。

“我去你们北米,菜做得真难吃。”司机把车开上马路,还在不停地唠叨,“­肉­烧得稀烂,又拼命放酱油,咸死人吃不惯。”

“你不知道呢,我们北方的猪是吃屎长大的。”

“哇!”

“连我也不爱吃。可是,你吃你我们北方的唧鸟猴吗?”

“那是什么?”

“也是一种高蛋白的动物,金丝猴的亲戚。”

李白玲拧我一把,笑着说:“你瞧不惯我们这儿的人,也用不着这么愚弄人家。”

我捏了捏李白玲的手:“我喜欢你们这儿的人才说,碰到上海人我一声也不吭。真的特别是你们这儿的姑娘,瞧街上,一个个都那么有味,姹紫嫣红。”

“那就娶一个,我给你介绍。”

“可据说,你们这儿流行……”

“找港客?”

“不,­性­病。”

“你的幽默感感已经叫人讨厌了。”

我在邮局给老邱拍了电报,出来叫司机送我回酒店。

“你回去有事?”

“没事。”

“那何必急着往回赶。”李白玲说,“我带你逛逛街,给你买几件薄衣服,入乡随俗。你这件破夹克一不合时令二村气,与人不配。”

“可我老要说让人讨厌的话怎么办?”

“你要改不了,”李白玲让司机掉头驶往另一方向,看我一眼微笑地说,“那就尽情说吧。”

计程车开到市里最下等的地摊街,高楼大厦后面的一条窄巷子车开不进去了。我们在巷口下了车,打发走司机,并肩进去逛。这条巷很长,两边都是卖旧服和洋杂货的瓞挡。五彩缤纷的尼龙化纤衣服一排排悬挂着,地上摆着各种黄澄澄的假首饰、电子打火机、太阳镜和腰带,面目狰狞的小贩和络绎不绝的顾客以很高的效率做着交易。我看中了几件衣服,用普遍话问价,小贩出的价高得不象话,简直是欺负人。境亏跟着个李白玲,她用当地话替我还价,才大致公道地飞翔睛。我们逛了很长时间,逐摊翻拣,我又买了两件恤衫,这样连顺逞飞翔,也搞了一抱。那些衣服很柔软,尽量进李白玲的折叠购物袋,鼓鼓囊囊拎着走,颇象北方贩子。不时有小贩诡秘地拉住我,要同我“那边谈谈”。我也装出买主的样儿,无情地杀他们的价,使他们耷拉着头扫兴而去。开够了心,我和李白玲去路旁冰室的吊扇下坐着吹汗吃冷食。此地规矩是顾客自己任意端盛着冰激凌和点心的小碟子,最后由服务员数碟算帐我边吃边往李白玲的包里藏碟子,服务员无从察觉,少算了我们不少钱。李白玲乐不可支,招得冰室里的人都看我们,我严肃地领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堂而出。

“我发觉你不但爱说让人讨厌我话,还净­干­让人讨厌的事。你给我包里塞了这么多碟子­干­么用?

“你爱­干­么­干­吗。实在没用,砸了听响。”

“真不是好人。怪沉的,你替我拿着包。”

我接过李白玲的包翱上,顺手把她揽过来接着走。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我们塞了一肚子冰,也不想吃晚饭,互相依偎着向每辆驶过的计程车招手喊叫。一辆车靠路边停下,我们手拉手路过去。

在酒店门厅下车时,酒店已灯火辉煌。大小餐厅里,香港人为主的顾客坐满桌桌宴席,饕餮大餐。上了楼,燕生和老蒋都房间。李白玲打开电视,一只残忍的金钱豹正在追逐驯鹿群。豹和鹿群在藏盛的草原上奔跑,活跃地跳跃,终于豹追上一只幼鹿,咬着喉咙拖倒在地,鹿无声无息死去。我进里间换衣服,挑了件雪白的紧裤和一件鲜红的T恤衫穿上,红白对蚍十分鲜明,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就歉一个地道的本地烂仔。我走出来,往李白玲旁边一坐,她眼睛离开电视屏幕,对我说,“你认为你穿着坎肩我就认不出你了。”

我笑了。这是个笑话。这句话是一个老虎对被它误认为是蛇的乌龟说的。我有点难为情,很快又了自然,点上一支烟,递给李白玲一支。

“老李,你能买到彩电吗?”

“谁要?”

“我。”

“你要可以。”李白玲吐出一口烟,整了整头发,“要一台?”

“哪能要一台。”说了我要的台数,又问她:“这儿彩电什么价”?

李白玲说了个数,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这么贵?”

“是不便宜。”李白玲说要想买便宜的只能到更南的一个沿海城市,那地方有渔民直接从海上走私进来的彩电。“你真买吗?真买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那地方的朋友。”

在那太好了,事成我可以给你一些好处费。“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帮你了。”李白玲把烟掐灭。正­色­道:“我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帮帮朋友——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是。”我斜眼瞧瞧这位“好朋友”。可我怎么谢你?“

——我扑了好,在她宽阔的脸上乱“锛”一气。

“我真是在那儿见过你,而且我们好象还曾很亲密过。”

“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也一样帮你办事。”

第二天早晨,我从李白玲的巢窝回到酒店,一进门,就看到老蒋直盯盯地瞪着我。我走到哪儿,他就恶狠狠地盯我到哪儿,我纳闷地问:“看你爸爸­干­么?”

“你坑了我,龟孙!”老蒋站在­射­进房间的阳光中,满脸充血,眼睛凸出有如牛卵子,蓦地冲大嚷。“徐光涛根本没车,他要挪用我倒电视,你们合伙做了圈套让我钻。老天爷呀!这数万公款要是葬在你们手里,我回去也得扯户口本。今天你不把我的钱找徐光涛追回来,我便去警察局告你,叫警察拿你!”

“你发什么病?”我挣开老蒋伸过来抓我的手,“哪儿焊哪儿呀,谁跟你说的?”

“要不是张燕生好我告诉我,我至今藏在喜里。别想跑,我只认得你,只管你要钱。”

“老东西,休泼!管我在钱,打你老丫的!”我声­色­俱厉地喝住歇斯底里的老蒋,长张燕生,“燕生,张燕生!”

哗——卫生间一阵抽水马桶中央委员,张燕生一手提裤子,一手拿着本小说出来。他扬手把书扔到床上,扣着裤带含笑问我:“李白玲­棒­吗?”

“­棒­!”我看着他说,“象头大海豹。”

“别闹了。”张燕生点起一和烟,和颜悦声地对仍在一旁怒目而视的老蒋说。“我跟你说过他不知情,也是被徐光涛骗的——你们都被徐光涛骗了。”他转向我,“他本来没车。”

我走到一旁给自己沏了杯菜,坐下呢嘟嘟喝,不看燕生。

“你说过你们一起去边境提车?”

我斜眼看燕生。

“瞧吧,过会儿他就会来告诉你,你的通行证没办下来。”

“这可怎么好?”老蒋又大声嚷起来,“我可不敢一人跟他去,他会把我弄死扔在哪个山沟里。”

“你想的也太象惊险故事了。”张燕生对老蒋说,“徐光涛骗钱是真,杀人他还不敢。那儿也不是山沟,也是大马路大饭店朗朗乾坤,也有人民政府人民解放军,没人杀你。”

“我不管,我要报案。”

“这就是你不对了,老蒋。你现在报案也没用,谁动你钱了?

谁也没动,你的钱还好好地放在银行里,你告谁?再说,我是看你老蒋人不错,不忍看你挨坑,才把真情泄露给你。你要报案,我们也得挨牵连,而且你也峋不了,你也得进局子。

警察可不分青红皂白,有事没事先蹲着你,各位国家法制不健全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告你老蒋,”我手点着老蒋,“你要松焉坏,跟我玩轮子,我叫你后悔生出来。

“我也没说要报案。”老蒋一脸苍白,“我就那么一说。”

“哪么一说?”

“你放心跟徐光涛去。”张燕生走到老蒋身边说,“按我说的办,先把钱转到我给你的那个户头,一切就没事了。”

“你的车肯定能有吗?”

“你连我也信不过?”

“不信你我还能信谁。”老蒋此时又可怜了起来。“我现在只信你,只能靠你了。我有老婆,三个孩子。我是个小­干­部……”

“你来一下。”张燕生不再听老蒋的唠叨,把我引进套间。

“我可没一点甩开你,个人独吞的意思,倒是徐光涛想把你甩开。他亲口跟我讲,到时候就说搞不到通行证,把你隔开,我们倒一圈彩电,最后给你千把块钱打发一下。我一向瞧不惯他这种猫儿匿,都是哥儿们,说实话……”

“说实话,燕生,他真的没车?”

“真的没车——连我也没车!根本就没去搞,全憋着老蒋这道钱呢。”

“怨不得李白玲上来就跟我发情,好给你匀空。”

“不不,可没这么一出,李白玲是阔小姐开窑子,看见三条腿的就打晃,不为钱,她也不知道这些事。你跟徐光涛不至于磁到掰不开的地步吧?”

“绝对不至于!”

“就是。咱们多少年了,从小就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

“美好的童年。”我微笑说。

“你们吵什么呢?”徐光涛兴冲冲推门进来,“在走廊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蒋兄,通行证办下来了,今天就走吧。”徐光涛对我说,“你的通行证没办下来,前两天出了件挺大的团伙叛逃案,通行证卡得很严……”

“没办下来就没办下来吧,我在这儿住着也挺好。”

“哟,没注意,装束也换了。”徐光涛状态凑近打量我的新衣服,“那件事就那么定了,你不在我也那么办。花瓜似的,分外妖娆的么?”

“鲜活鲜活。”

“老蒋,”徐光涛转向蒋,“这是咱们俩的通行证。我还要去看一个人,车票你飞翔,买今天下午的,中午我回来——我先走了。”

“走吧。”我和燕生点头,“注意小腿保健。”

徐光涛刚离去,燕生立刻坐在桌旁在张纸上写了串阿拉拍数字,递给老蒋:“钱一转出,就给这个号码打电话,我马上就去接应你。别怕,有什么可怕的?你真不是­干­事的人。”

老蒋仍在筛糠,张燕生厌恶地站起来,打烟抽。拿起只烟拿,是空的,揉成一团扔掉问我:“还有烟吗?”

我口袋里有整整心烟,可我说:“没有,抽光了。”

“我去买条烟。”燕生出了门。“

我走到老蒋身旁,夺过那张纸,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还张老蒋,坐下拨这个号码,电话通了,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喂,找谁?”

我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没吭声把电话挂了。张燕生买烟回来,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电话,我听他说:“没有,我刚才没打,不定谁打的呢,这只有你知道呀。”他换了一脸­淫­笑。“”噢,他在,你要跟他讲话吗?“燕生把话筒给你,”李白玲找你。“

“喂”我接过话筒,“你好,­干­么呢?”

“上班,你呢?”

“没事。”

“下午出动吗?”“不出去。”

“那我去打你。”

“来吧。慢,你中午就来吧,一起吃饭。”我冲燕生挤挤眼,“这儿有一班的伪军想你。”

我和李白玲坐在餐厅酒吧柜台前的高凳上喝酒,遥遥望着餐厅角落餐桌旁的张燕生和老蒋。老蒋刚飞翔完车票回来,仍是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他激动地说着什么,张燕生安详地听着,不时简短、表情坚决地说着节奏铿锵的话。

“那个老蒋怎么啦?”李白玲呷着酒问我,“他好象很紧张。”

“他怕了。”我转着手里大肚高脚杯,无所谓地说,“怕被我们啃着吃了。”

“这么个老实人,本来就该呆在家里耗着俸禄着手膘,跟你们这些坏蛋混,非倒霉,难怪他怕。他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你不知道?燕生告诉了他徐光涛没没车想骗他钱,叫他赔本赚吆喝咬尿泡空欢喜。”

“我怎么应该知道?”李白玲搭拉眼皮,“就好象我也是你们肮脏的一伙。”

“你当然不是!就是你不是我老婆,不管你有时多么象,我有时多么情不自禁。”

“小屁孩,跟我油腔滑调谈情说爱起来了。”

“别装得鸭嘴龙那么老。今晚我还去你那儿,别约别人了。”

“今晚不行。”李白玲放下酒杯,用手帕擦擦嘴,“今晚没你节目。”

“我不管,反正到时候我就去,有人咱们就做三明治。”

“­干­么这么生猛,假装殷切?”

“除了撒尿也是闲着。”

李白玲“噗”地笑了,飞我一眼,十分风­骚­。很快,她止住笑又回复成那个庄重、优雅的李白玲。她喝了口酒,有些懒懒的,抬首看了眼那边餐桌上仍在交谈的燕生和老蒋,低语问我:“你看上我哪儿?”

“山高水阔及其它。”

她没笑。酒吧侍者放响了音乐,滞重的音乐如雷滚过餐厅。如招待们开始往各桌穿梭上菜。

“小子,”她冷冷地说,“退几年,我可能会迷上你这股俏皮、放荡不羁的劲头,可我现在已不是感情泛滥的小姑娘,你靠伶牙利齿这种小锥子扎不中我——今晚你要来,我就阉了你。”

我们的餐桌也陆续上菜了,燕生招手叫我们过去。李白玲下了高凳,整整长裙,对我说:“我倒想提醒你们注意老蒋,别吓坏了他。他在朝延命官,遇到危及本能的反应就是找警察保护。”

我们回到餐桌,我观察了一下老蒋。他果然有些反常,过分殷勤,给每个人夹菜、斟酒,故作轻松地谈天说地。可我没有集中­精­力认真看待这件事。我克制不住地时时把目光落在正和张燕生小声交谈的李白玲身上。我向次挑起话头想重新吸引她注意,都没成功。她只勉强敷衍我几句,后来连样子也不装了,­干­脆不理我,同张燕生唧唧咕咕,活象一对粪里刨食的公母­鸡­。

饭吃了一半。徐光涛提着皮包来了,一身国家­干­部打扮,得意洋洋挺象人。一坐下就问老蒋要车票,拿过车票装进自己口袋,也不吃也不喝,说要好计程车,立刻就要去车站,立逼着老蒋上楼拿行李。

老蒋提关破包,步履蹒跚地跟着满面春负的徐光涛往酒店门外计程车走去的样子真象被人贩子卖去当窑姐儿的旧中国­妇­女。

“你不去送他们?”我冲面无表情目送着徐光涛和老蒋的张燕生问。

“他跟我走。”挟着包往嘴上搽­唇­膏的李白玲说。她打扮停当,挽着张燕生一扭一扭走了。

“联合国吡嗷的。”我在背后愤世嫉俗地骂。

“嗨,你怎么在这儿?”

“我凭什么不能在这儿?我理所当然应该在这儿,人民的江山人民坐。”

我正要上电梯回房,碰到刚从楼上下来的花枝招展的杨金丽。她象搀着老寿星似地搀着个香港老头儿,脸象电镀了容光焕发发给我介绍她的“阿伯”,对那个老狗说我是他“表哥”,差点没把我鼻子气歪了。

“怎么样,都还好吧?”

“还好还好。”我只想早点脱身回房。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阿伯在这儿是很有办法的。”

老狗冲我含笑点,我两眼朝天不看他。

“没事。”

“你房间是几号?我找你玩去。”

“还是……”

“我给你平价换点港币吧,花港币很合算,买烟买酒也便宜,你不换点?”

“那好吧。我把房间叼告诉了杨金丽,走进电梯向上升去。

我正在睡觉。有人捏诠我鼻子,我在梦里吓了一跳,立刻醒过来,看见杨金丽怪可爱地坐在我床边。我忍着火跟她总换港币,换完便翻脸开骂:“以后男同志睡觉的时候你进门要敲门,懂不懂礼貌?还有,以后未经允许少捏我鼻子。那是出气的地方,不响也有用,你给关上算怎么回事?”

“哟,好像你多尊贵。”杨金丽撇撇嘴。

“当然,我有我的人格。我问人,你是不是跟那个老棺材瓤子住在一起?”

“怎么啦?”

“怎么啦——这是有损国格的行为!”

杨金丽咯咯笑起来。

“还乐,你乐什么?”我生气地说,“你这是错误的!哪怕人找个年轻点的,也说得过去,那老杂毛也太老了。”

杨金丽脸红了:“人老重感情,霜叶红于二月花。你倒不老,谁不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

“好好,你感情丰富,快回去看着你的老宝贝儿吧,小心他一个饱嗝把自己噎死。”

“瞧你对我这副模样儿,就好象你多革命似的。”杨金丽又眼泪汪汪了,“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

“你不能这么说,就好象我过去对你怎么好过……”

“我一直觉得你是唯一理解我的!”杨金丽几乎在大声嚷嚷,盖住我的声音,抹煞我试图在我们之间划的界线。

“我不理解也不相理解任何人,包括你。”

“畜生,男人都是畜生!你们脱下裤子是鬼,提起裤子又全装成|人,真会藏猫猫。”

“我们别再谈了,你这么激动会把自己弄疯的,装傻算了,你蛮可以落落大方。”

“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和一寡廉鲜耻的男人不一样,我要明辨是非。”

“这种事哪儿来什么是非,公说公有理,母说母有理,各有糟践对方的一千条民谚、格言。大家都是人,都不是观音菩萨。”

“你不是人!”杨金丽脸­色­苍白地盯着我说,“你从来就不是人,站着躺着都不是人,谁都不知道这事,可我知道。”

“我是什么,大灰狼?”我想开玩笑,可脸­色­已经变了。

“你是,”好顿了一下,骤然开口,“橡皮人!”

我想杨金丽被我吓坏了,她一脸恐怖,向门口退去,蓦地拉开门逃了。我回头看了眼墙壁上镶的镜子,也立刻毛骨悚然。镜子里那张脸黯淡僵滞,右现着真正橡皮的质感和光泽,我被吓的一声不响。

晚上,我不想吃饭,下了楼,在放着轻音乐的酒吧要了两罐啤酒孤独地坐着喝,茫然看着大厅里逡巡往返的外国游客和香港商人。这些衣着华贵的男女一个个神气活现,从容自在,却个个长关张庸俗的脸,让你不得不对如此不堪人目的家伙却如此有钱感到生气。在这种场合坐上一刻钟比上一百节课还体会深刻。我叫住一个女招待,问她这儿晚上有什么玩的地方。她打量下我说,你可以去广场和马呼上遛遛。我凝视着她,她慌忙低头走开。我又叫过来一个女招待,问她这儿晚上有什么玩的地方,她说邻家宾馆有收费昂贵的歌厅。

我叫了辆计程车去那家宾馆。这家宾馆比我住的那爱酒店更华丽些,歌厅所在是有小桥流水、扶疏花木的花园中的一间玻璃房子,有美貌女招待开门引坐,我进去时演唱还没开始。我坐到靠墙一个角浇的厢座里,已经有个醉醺醺的男人坐在那儿了,见我来就口齿不清地跟我搭话。他自称是新加坡人来此是做买卖,问我可曾听说过他的姓氏,这个姓氏在南洋一带是赫赫有名的,我说我没听说过。

“你臭了,你土鳖了,我们家是大财团,每次回国都是人大副委员长以上的‘角儿’接见。”

“你普通话说得不错,连我们方言都会,要是闭上眼听,我会以为你是北京小晃。”

“呃,我在北京语言学院念过书。”

“怪不得。语言学院的人我很熟,你认识张燕生吗?他是副院长。”

“太认识了,头发花白的老头戴个眼镜。”

“李白玲呢,她好象是党委书记吧?”

“对对,老太太,个不高。”

“你不错,真幸福,新加坡巨富之子。喜欢中国吗?”

“没劲。我打算去美国,美国多来劲。”

“那是,美利坚有的是金山银山。”

我叫女招待送来一杯子,拿起他的酒瓶给自己斟,一支接一支抽他的烟。

“唔,我不喝了。”

“才几点,再喝点。”我叫来女招待,指着那人说:“这们办事处生再要两瓶……”

“一瓶吧,嗯,我喝得差不多了。”

八点以后,歌手们依次出场了,灯光暗下下,旋转晃眼的迪斯科舞灯扫来扫去。听客开始受到震耳欲聋的音响轰炸。

同座那个家伙仍然恬不知耻地胡吹,喋不休,一个劲问我是­干­么的。我说我是为总参装备部采购的。他问我要什么型号录音机,我说不,不要那玩艺儿,有黑鹰直升飞机可以来两中队。他盯目我一阵。恍然大悟:“原来您是做军火生意的。”

我嘘了一声,叫他小声点,问他可听过那个阿凡提的故事?他糊涂地摇摇头。我凑近他给他讲故事。从前有个商人叫阿凡提帮他搬一摞盘子到他家,说可以告诉阿凡提三个提。阿凡提般着盘子去了,向商人请教。商人说,第一个真理:要是有人说,搬着盘子走路比空着手走路轻,你可千万别信。说到这儿,我自个儿乐了。那个家伙好奇地问:“第二个呢?”

“要是有人说,帮商人搬盘子他会给你钱,你可千万别信。”

“第三个呢?”那家伙愈发全神贯注。

“第三个是:要是有人说他是世界最大的傻瓜,你可千万别信!”

我撇下这个苦苦思索、莫名其妙的骗子,笑着起身离去。

骗子嘴里还在嚷:“那阿凡提呢?”

回到酒店夜很深了,我忧郁地放了池热水洗澡,一边浸泡一边吸烟一边想着身不由弓做人的尴尬和不做人的不可能。向非人蜕变的趋势我心中无数。热腾弭的蒸气把烟濡吸不动了,我把烟扔掉,泡在水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砰砰敲卫生间的门。我醒过来,感到灯光刺眼,水也有点凉了。以为是燕生回来了。围了块浴巾了门,杨金丽站在门前。

“你来­干­么?”我倦意未消,不免有几分恼怒和敌意。

她没说话,往旁边一让,屋里有两个陌生男人,在翻我扔在床上的衣服。其中有胖子看到我说:“警察。”同时掏出个工作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这警察是市局十处的,名叫马汉玉。我默默地工作证还给他,看着另一个小个警察把我衣服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钱、钥匙、电话号码本、证件一一摆开。

“什么事?”我问马汉玉。

“你认识她吗?”他指杨金丽。

我看看杨金丽,又看看警察,“认识。”

“她半夜到酒店来是来找你?”

我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点点头:“是的。”

“你们什么关系?”

“朋友。”我毫不犹豫地说。

“什么朋友?”

“一般朋友。我们是在街上碰到的。她说她住的那个旅馆很脏,我就叫她到我这儿来住,反正我这儿有两间客房。”

“既然你叫她来你的房间,她怎么钻到港客房间里去了?”

“也许走错门了吧,这儿的房间看上去都一样。”

“走错门?为什么进到人家间里去,敲门不开,我们进去她还藏在门后。”

“那你应该问她,也许是被下流生港客缠住了。现在开放,什么人都往国内来,大概他们还以为我们这儿也变成资本主义国家了。你不知道,在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女郎半夜敲门的事很多,腐朽没落就别提了。”

“老实点!”旁边那个掀床垫子拉抽屉搜查一番一无所获的小个子警察走过来对我吼。

我瞧他一眼,继续对胖警察马汉玉说:“可能她慌了,一听是警察。你知道人人都怕警察,有些事碰上警察就解释不清了——我可以穿上衣服吗?”

“穿吧。”胖警察一摆手。

我穿好衣服,把钱和证件往兜里装。

“不许装!”一直恶狠狠盯着我的小个子警察喊。

“为什么?这是我的东西,你刚才不是看过了。”

“叫你别装就别装!”

小个子一步抢上来,粗暴地打我的手,夺走钱和证件。

‘你客气点行不行,不要动手动脚。“

“嘿”小个子瞪起眼睛,“你狂什么,蹲下!”

他上来扭我胳膊,企图压倒我,可惜技术夹生,被我一下甩开,正告他:“你要­干­什么——现在可不是‘四人帮’那时候。”

“不是‘四人帮’时期又怎么样!”小个子年轻气盛,急了,又扑来扭我,我再次把他轻轻推开。

姓马的胖警察冷眼旁观,大概也觉得他的小伙计不够老练,说话造次,授柄于人,走上来隔开我们,问我:“你这套房间住了几个人?”

“就我一个。”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个谎警察一查住宿单便戳穿了。胖警察果然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找出这个房间的住宿单,一会儿,一个穿警卫制服的男人拿着三张住宿单进来。胖警察仔细看了三张住宿单,问:“这个姓蒋的和姓张的哪儿去了?”

“到别的地方办事去了。”

“你是这个商业局的­干­部吗”

“不是。”我只好承认,“我是来玩的,因为认识老蒋就住到了他们这里。那张住宿单是胡填的。”

“这样看来,应该诠在这儿的人都不在,住这儿的是两个来‘玩’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那两个,姓蒋的和姓张的。”

“不太清楚。”

“这儿的房钱谁算,你吗?”

“当然不,我哪儿那么多钱。”

“就是说他们肯定会回来?”

“大概是。”

消逝了片刻的小个子警察忽然从盥洗间出来,手里拿着我的漱口杯,神秘地倒出一件东西给胖警察看。

“这是谁的?”胖警察手指捏着一只黄澄澄的女表。

“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东西。”

“这杯子是你的吗?”

“是我的,可这表不为我的。谁知道哪个混蛋给我栽的脏,一小时前我刷牙还没有。”

“你指我们吗?”

“没那意思。”

“表是我的。”

杨金丽红着脸承认,“我放进口杯里的。”

“你手脚真麻种”胖警察移向她,“也许你接下去要告诉我这表是你妈给你买的吧。”

“是我妈给我买的,我工作那天买的。”

“你工作?你妈还挺支持你,给你买个表看时间,你们了怒就不能编得象样点,都这么说。这表国内市场就没出售过!

看来你还不是个老手,我再告诉你,这表是假的,一文不值,你被那个老­色­鬼港客骗了。好吧。“

胖警察站起来,伸了懒腰,把我的证件、电话号码本拿起来:“这些东西我先拿走,用完还你。”

“可我明天就打算走了。”

“你先别走吧,既然有人付房钱你就再舒舒服服住几天。

记住,这几天哪儿也别去,我们随时来找你。还有,我们来找过你这事不要跟你那些哥儿们讲。“

“我没哥儿们,独门儿。”

“不管有没有,谁也不要讲,讲了后要你自负。”

“我也没犯法,规规矩矩来旅游……”

“谁说你犯法了,我说了吗?”胖警察提起皮夹,一指杨金丽:“你,跟我们走。”

小个子警察充满恶意地瞧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推搡着杨金丽耀武扬威地往外走,杨金丽伤感地频频回头看我。

警察走后,饭店警卫又盘问了我一会儿,主要问我怎么住地来我,谁介绍的,大概回答不知道。

早晨,张燕生回来了。一进门还挺乐呵,看来昨晚过得挺惬意,问我睡和怎么样。

“挺香。”我瓮声瓮气地回答,“就是半夜你的两个朋友来找过你。”

“谁?阿芸和阿豆?”

“不,胖胖和瘦瘦。”“什么胖胖瘦瘦,”张燕生摸不着头脑地说,“我不认识。”

“他们认识你——警察。”

“别开玩笑。”

“玩哪门子玩笑,昨晚警察来抄了。”

“真的?”燕生登时紧张了,“他们来找我?”

“没有,跟你说着玩呢。找你­干­吗,你又不是他们局长。”

“说真的说真的,警察真来过了?”

“真来过了,杨金丽把他们领来的,大概她被他们堵被窝了,就胡说走错了门,来找咱们的。没事,警察搜了一遍,咱们也没什么走私物品,了不起把咱们当成皮条客了。”

“你别大意,当成皮条客也够咱们喝一壶的。”

“那我倒不怕,没有的事,安也安不上。”

“警察还问什么啦?”

“没问什么,就问你哪儿去了,我说你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他们扣了我证件,把杨金丽带走了,还说随时再来。”

“随时再来?”燕生刚坐下又“蹭”地站起来,“这地方不能呆了。”

我和燕生乘的计程车驶出车流,靠边停在一个规模宏伟的红­色­陵园门,马路对面就是李白玲上班那幢钢筋水泥和玻璃组成的盒式大厦。我进陵园找了张长椅坐下,燕生去给李白玲打电话。一会儿工夫,李白玲匆匆而来。我把昨晚的事对李白玲讲了一遍。李白玲听完哦吟片刻,问我:“他们扣了你的证件,你能溜吗?”

“那证件是作废的,要不要都无所谓,我有些担心的是那个电话号码本。”这时我蓦地想起,昨天我曾把暗记下来的李白玲的电话号码写在上了面。

“上面有谁的电话?”

“噢,那都是过去一些熟人的电话。”

“有我的吗?”李白玲看燕生。

“我没把你的电话告诉过他。”燕生说。

“没有。”我也说。

“那就没有什么。”李白玲松了口气,“我给你们换了个住处,溜了完了。”

“可是,”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他们,“我给老邱的地址也是这个酒钻。”

“他是谁?”

“他来­干­什么?”燕生问我,“老邱来­干­么?那个二混子。”

“……他也是来买车的。”

“你没告诉过我。”燕生怀疑地看我。

“现在告你不晚。”

“马上打长途通知他来得及吗?”李白玲说,“告诉他换地方。”

“恐怕来不及。”我说,“前天不是我们一起打的电报?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了。要我说其实没什么,燕生另找个地方住去。我还回去等,没事。十处是不是治安处?”我问李白玲。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打电话找个公安局的朋友问一下。”

“你问一下,要是治安处就没事,不就是风纪上的小事吗。”

“好吧。”

我们三个来到陵园门口的公用电话处,李白玲给她的警察朋友打电话,打完电话她脸­色­大变。

…十处是经济保卫处。“

我和燕生正在酒店房间里收拾东西,门上传来猛烈的叩敲声。燕生迅速钻进卫生间,我把皮包塞进床下。坐到沙发上喊:“进来。”

门开了,老邱昂首阔步走进来。

我松了口气,喊燕生出来,弯腰拖出皮包继续往里塞衣服。燕生心有余悸他走出来,认出老邱,咧嘴一笑:“是你,吓我一跳。”

“出了什么事?”老邱看我们惶惶的神情,诧异地问。

“警察刚来抄过,而且随时还会再来。”

“这儿警察那么凶?”

“凶,凶得跟郎平似的。”我扣好皮包,走过去老邱说:

“你白来了,那事吹了,徐光涛的车没了。”

“怎么回事?”老邱立刻急了,“那你他妈的给我拍什么电报?”

“这情况我也是刚知道。”我有气无力地掏出烟请老邱,老邱抽出一根叼上,我给他点着火。

“彩电呢?”他喷着烟问,“你联系没有?”

“联系了,可我们已经叫警察注意上了,那事该怎么办?

你用公家的汽车款倒电视,不正找人家逮吗?“

“谁捅的漏子?你们办事怎么这么不牢靠。”

“我猜是老蒋,他发现上当就报了官。”

“连这么个笨蛋你们都瞒哄不住,­干­什么吃的!”

哼。“我看了眼燕生,”这事一时也说不清楚。“

“是不是老蒋报的官还没定呢。”燕生说。

“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老邱往沙发上一坐,“我不管,你他妈给我想办法去搞车,搞彩电。”

“我他妈没办法!”我挥着手说,“警察张着网呢,你让我乍着毛往里钻?”

“合着你打着晃涮爷们玩呐!”

“我还不知道谁涮了。”“你们别在这儿吵。”燕生拎着收拾好的皮包过来说,“先撤,有什么话回头说,别让警察一块捂了。带着钱吗?带着钱什么话都好说。”

“好吧。”我对都邱说,“你先跟燕生走,待会儿咱们再商量。

我再跟徐光涛联系一下,探探究竟,看老蒋到底是个什么鸟。只要他没报官,事情还有缓。“

“反正,你看着办吧。”老邱把烟头嗖地扔到地毯上,凶脸地看了我一眼。

我自个儿以房间里从了会儿,最后检查了遍房间,看没丢下什么东西。就带上门出来。正想不惹人注意地通过服务台忽听服务员叫我:“喂。”

我停下看她,服务员一脸笑容,旁边坐着的另一个服务员姑娘也在冲我乐。她们问我:“昨天警察找你啦?”

“是啊。”我立刻装出了副清白无辜受了冤枉了的样儿,“我正好端端地象个乖孩子一样睡着觉,人就突然闯进来,搜身又讯问。是你们给开的门吧?”

“警察叫开门,我们敢不开吗?”服务员笑说。

“也是,这年头,好人也难免受冤枉。”

“我得了吧。”坐着的那个姑娘笑着说,“谁叫你和那个坏女人一块混的,沾包了吧。”

“我哪知道她是坏女人。从小我就认识她,中学起她就是我们班的团支书,在这儿碰上了,你说能不打个招呼?谁想她变成了坏人。”

“都会说,都说自己不是坏人。”

“你瞧我长得象坏人吗?多么忠厚善良的脸,对谁都是那么诚恳、谦逊。”

“越说自己好的人越不好。”两个姑娘笑的咯咯的。

一个姑娘好心忠告我:“你不是坏人,可你要小心坏人。

特别在我们这样的酒店里,什么没有?就拿住在你斜对面房间的那个港客老头说吧,别瞧他道貌岸然,听民岸然,听民警说,他坏透了,专往国走私,在香港也是社会渣滓。“

“你是说老和杨金丽在一起的那个老头?”

“就是那个坏老头。那么老了,还骗人家女孩子,真不要脸。民警说,要重重罚他,把他的护照都扣了。”

“光罚还不够,”我沉思地说,“应该拖出去毙了老家伙。

好啦,我下去吃点东西。“

我离开服务台,乘电梯下楼,降下两层,停了电梯出来,没安全楼梯又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服务台两个姑娘的视界,蹑手蹑脚走到那个老港客的房间,没敲门就拧把手进去了。老坏蛋正穿了件睡衣坐在沙发上喝茶,看到我进来一愣:

“你找谁?”

“找你。”我往他旁边的沙发上一坐。

老家伙放下茶杯,打量着我:“唔,是你,杨小姐的朋友,又想换港币吗?”

“不,想跟你谈点事。昨天,你和杨小姐的事连累了我。”

“是呀,”老家伙愤愤不平地说起来,“内地的警察太不讲道理了。杨小姐在我这里坐了一坐。就在罚我的钱,坐一坐也要罚钱,真是闻所未闻。怎么,也要罚你吗?这可没有我的关系。”

“要不是你,警察也找不上我。”

“这我可不能负责。你是要叫我替你付罚金吗?不行。”老家伙急了,用广东话连嚷带叫,“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地我的意思是因为你们的事连累了我,我们也算有了缘份,好不好做点买卖?我听说你是个很有办法的人,能搞到价格合理的电视机。”

“什么意思?”老家伙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你要买电视机?”

“是的,不多,一小批。”

“市场上有哇,要多少你尽管去买好啦,打我­干­吗?”

“你看,老先生。”我慢条斯理地说,“我开始提到杨小姐,意思就是我们之间用不着搞什么遮遮掩掩的把戏,你的情况杨小姐跟我讲了许多,我呢,想你也能意会到。大家开城布公。都是买卖人,谁也不想占谁的便宜,按规矩办,现钱现货,大家得利,你说呢?我也不是来敲诈你,也不是给警察当探子给你设圈套,只是正经八百想跟你谈桩生意。怎么样,谈不谈呢?”

老家伙又端起茶杯吸吸溜喝茶。喝了一阵,放下茶杯,打烟。我敬了他一支,给他点上火。

“那么,”老家伙开了口,“你想要多少台?”

“先问一下,你是什么价?”

老家伙说了个数,我一听说不行。

“都是这个价啦。”

“咱们别来这套行不行?都是明白人,大家痛快点。你价格合适,我多要你一些。”

老家伙又报了价,降了一些,我仍觉得高。

老家伙端起茶杯:“我这已经是最低价了,再落我要蚀本了。你说个价?”

我说了个数,老家伙一听直摆手,“不谈了,我们不要谈了。哪有这个价,有这个价我买你的。”

我把价提到一个整数,老家伙扔是摇手。

“怎么着?”

“不谈了!”老家伙斩打截铁,“你找别人买去吧。”

“嘿,老东西。”我站起来,“不谈了?我让你进得来出不去你信不信?”

老家伙面无惧­色­,嘿嘿怪笑:“我们这是做买卖吗?我又是不小孩子,你也不要虚张声势。”

“妈的老流氓!我虚张声势?我也不是不了解你,不就是六○年饿跑的乡下佬吗,番薯屎还没拉­干­净,装什么大哼。我一个电话就能叫公安抓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香港是­干­吗的,香港警方知道你被抓了,会高兴得拍贺电。一句话,你想不想要你的护照了?”

如果说我前面的确是在虚张声势,老家伙听着毫不为其所动,这最后一句却击中了要害。尽管老家伙仍面无表情,但我肯定,他搞不清我是什么来头了,起码他要猜猜。一般说,上了年纪的人,权衡某件事的利弊时,是会慎重斟酌每种哪怕是很微小的可能,他们没有­精­力冒险。果然,老东西虽说嘴没软,话里已经透出转圜的意思。

“你不要唬人,我是不吃唬的。我对国内的情形有一些了解,我相信你不是普通人,但要搞我,也没那么容易,我也是认识一些人的。再说,做买卖也没有强买强卖的。”

“那好,”我不再恫吓老头,接着他最后那句话说,“咱们再互相让点步,你尺寸上可以小一点,我价钱上给你凑个整。”

我和老家伙又诗价还价一番,最后达成妥协。由于每台价格比我原来设想的最低价格还要低一些,老家伙提出交货只能在那地更靠南的沿海城市,我也一口答应了。我们约定了具体的交货地眯,时间定为后天起的连续三天内。

“听着,”老家伙伸了只­干­瘦的手指说,“如果我不能及时拿回我的护照,我便不能履约。”

“放心,老先生,我保证你最迟后天拿到护照。当然,你也不别心疼那几个罚金,就当为‘四化’做贡献吧。”

我心里有底,警察只要罚了款,会很快发还护照的。

我穿过酒店大厅时迎面看到姓马的胖警察和小个子警察从自动门进来,连忙隐在几个胖胖高大、香气扑鼻的外国­妇­女身后,低头装作浏览柜台里的烟酒化妆品。两个警察行­色­匆匆没看到我,从我身后熙攘的人群中穿过,消逝在电梯间。

我拔脚出了酒店,叫过来一辆计程车,让司机开到陵园。中处,我坐在疾驶的轿车后座想,我这是玩玄呢。警察兄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象秃鹫一样敏感,哪儿死尸腐­肉­,隔着十万八千里也会凭直觉扑下来。

计程车到了陵园附近一个街角,我付了钱下来,步行走进陵园大门。天下起小雨,陵园内的松柏草坪一片浓缘,玉兰树在雨中静静开放着硕大雪白的花朵,树荫下的长椅都打湿了,渺无人迹。我找了一圈,没发现张燕生们,身上已经潮了,便沿着漫长宽阔的台阶走向山坡上的纪念雕像。这里组用巨大粗糙的花岗是凿砍的剑拔弩张的人物群像。半个世纪前,这个城市曾发生过一次震惊中外的武装起义,许多外国革命者的血和中国共产党员、工农群众的血流在了一起。中学时,就我从课本中了解了这次著名的起义。即使此时此地,我在为理想献身的烈士英魂面前不由肃然起敬。望着那些无声地呐喊着搏战着的巨人们,我一阵阵发呆,竟忘了来此何­干­,直到一个人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才猛醒过来。倏转身,李白玲笑嘻嘻站在我面前。

“你没带警察来吧?”

“……”

“你怎么啦?”

“燕生他们呢?”

“他们先走了,留我在这等你。大家看你那么长时间没来,都怕你出事。没出事吧?你怎么这样?”

“没有,我冷,穿太少。”

“我们到那边亭里避一避。我也没带伞,这雨下得突然。”

“没关系,走吧。”

这时我已镇定下来,冷汗开始浸出。我们沿着是阶缓步下行。雨下得密了衣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可我仍不想走快。

宽大的台阶层层叠叠,象个巨大的搓板,两旁友伟磅溥的雪松簇拥着这能贯全山的台阶,使这台阶象是帝王宫殿庄严的御道,我这个湿透了的瘪三和旁边同样湿透了的身份暖昧的女人走在上面真是不伦不类。长达百年此伏彼起的革命战争给我们国家到处留下了这样葬着成千上万英灵的陵园,时至今日,只有孩子才来在清明来献花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白玲突然说。

“你知道屁。”

“我爷爷就是在那次起义中牺牲的,后来我的叔叔伯伯又陆续牺牲几个。”

“有毛主席牺牲的人多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白玲平静地说,“每次我来这儿,和你同样难受,虽然我也知道这没意思。”

“可是我什么也没想。要说难受,只是被雨浇得难受,想赶快找个地方地点热乎的吃的喝的或者‘喇’你一道。”

李白玲望着我,我狞笑看望着别处。

我们出了陵园大门,在街对面一间面食店吃了云吞面和炒粉。李白玲特地为我要了碟烧鹅,我不客气地一扫而光。她没怎么吃,只是抽着烟隔桌凝视我。我想装作视若无睹,终于按捺不住,生气地对她说:“你老看着我­干­吗,真他妈讨厌!

我吃饭不喜欢别人盯着,就象旁边坐着个要饭的。“

李白玲把眼睛移开,默默地把烟掐灭,叫来服务员付帐。

“这儿还会碟子。”我把炒粉盒下面盖着的烧鹅碟抽出来示意服务员。

我们出了面食店,仍没怎么说话。李白玲叫住一辆雨中驶来的空计程车,叫司机开到她的小屋坐落的那条街。

到了李白玲的小屋。我发现屋里没人:“燕生他们呢?”

李白玲没有回答,只是蹲下拉开立柜下面的大抽屉,翻出几件­干­净衣服扔到床上:“把湿衣服换下来,要在该感冒了。”

“就湿着吧,我怎么能穿你的女式衣服。”

“什么­妇­式不女式,你看看那些衣服,男女都能穿。换吧,你不是湿得难受吗?”

“你转过去。”

她转过身。可我刚把湿衣服脱下来,她又转过来,上来一把抱住我。我感到她屏住呼吸,象一人没有生命的人。

“­干­吗?”我推她惟不动,“象什么样子。”

好哭了,哭得象个纯洁的少女。我毫无怜悯。

“其实用不着这样,我现在的确没兴趣,付交感神经低迷,改日吧。”

她抬起湿淋淋的脸,眼里充满憎恨,一把推开我,返身找出几件自己的­干­衣服,毫不掩饰地边换边恶狠狠地看我。我也把床上的­干­衣服一件件穿上,牛仔裤瘦了点,我提拉链时要收紧肚子。我把衬衫塞进裤子,对她说:“别怒气冲冲的,我不是圣人你知道,我是怕交叉感染。”

谁要见过熊猫发怒,那就是她当时的那副表情:“你用不着侮辱我,拿我发泄。算我傻、贱,以为谁都需要我。”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一甩头,擦得一­干­­干­净。“走吧,去找你的哥儿们。”

我走过去,抚她的肩膀,她啪地打开我的手。

“别蹶子呀,跟你说句知心话听吗?”

“去你妈的吗!”

“直的,其实我对你一点恶感都没有。”

她转过身,抬起眼看我,愤怒一下都化成委屈、自怜。

“我只不过有点吃醋。你想你昨天对我那种样子,简直是气我。”

“真的吗?”她走上臆来拥住我,破涕为笑,“你还会吃醋,这我可没想到。”

“不但会吃,还吃得很厉害。”

她真正眉开眼笑了:“燕生是在你之间和我好的。他提出要求,我无法拒绝,但我并不喜欢他,他脚有臭。”

“爱我吗?”我在她耳边问。

“说实话?”

“当然说实话。”“不,这还谈不上,但我喜欢你。”

“我记得你昨天可没说喜欢我,你说的是‘阉了我’。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忧郁,说不上来的那股劲儿。”

“我忧郁?”我有点吃惊,“我最恨忧郁的人。我才不忧郁,你的趣味就象是女学生。”

“你怎么能知道你在虽人眼里什么形象。”

“我希望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快快活活、没心没肺的人。”

“你做不到,”她大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你别以为你挺了解我。”我心中升腾起一种被人洞悉内心秘密怒火,“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艺儿,用不着别人告诉我。”

“好好我不说了。”她笑笑搂紧我,间在和角,“你不是凡人B”

我也笑笑,装作很陶醉,心却象扔在马路中间的罐头盒,被驰的汽车正确­性­一下压扁了。

“你是不是还在为今天上午的事发愁?”

我们坐在一辆计程车里,驶向李白玲新为我们安排的近郊的一个部队大院内的招待所。我意绪迷茫,腔体空旷,几乎没听见她的絮絮低语。

“你是不是在为今天上午的事发愁?”

“呃,是的。”我看她一眼,仍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还要不要我帮忙了?”

“什么?”

“彩电呀,还要不要我帮你买了?”

“你肯帮忙那太好了。”“你是给老邱买?”

“嗯,是的,你见到他了?”

“我不喜欢那个人,一脸蛮相,透着没文化。”

“我发觉你很会看人。”我从恍惚状态摆脱出来,注意起李白玲的话,“老蒋是你先看出不对头的——你很老练。”

“女人对男人是否可靠,有一种直觉。这是每个我这中年龄的女人都具备的本领,与你说的老练不是一回事。”李白玲迅速转移话题,“你本买多少彩电?”

“你现在能立刻着找着吗?”

“立刻可不行,我还得去找人问,又不是一台两台,总要天工夫才行。”

“那算了,不用你找了,我已经了,后天就可以提货,价钱也公道。

“……”

我转脸看李白玲,她愣愣地看着我。

“你怎么啦?”

“没什么,”她迅即恢复了安详,速度之快犹如摘下一个面具又戴上另一个面具。“你已经有了太好了——哪晨搞的?”

“你别了,你能不能帮我搞辆小汽车?”

“不行!”李白玲一口回绝。

张燕生正和招待所年轻的女军医调笑,老邱坐在一边抽烟,见我进来就­阴­沉盯着我。我没理他,径自走清秀的女军医,问她这儿往边境要电话好不好要。她说通过军区总机转还算快。我问她哪儿有电话,她说我要打的话过会儿她带我去她家打。李白玲问我还有没有其它事,她想回公司瞄一眼。

我问她能不能给我买两张明天去那个沿海城市的飞机票。“

“­干­吗?”老邱问。

“这玩艺,”我比划了个彩电电视机的形状,“有了。”

“什么时候有的?”燕生惊讶地问。

“飞机票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我对李白玲说,“要不要先给你钱?”

“我身上有钱,要是买着了就先给你垫上。”李白玲说。

“不过现在去那边的飞机票很难买。”

“你李白玲还能没办法。”我问一直坐在一旁聆听的女军医,“你叫什么名字?”

“张璐。”

“张璐,咱们这儿两个姓张的了,你带我去打电话吧。”

张璐家也在这个院里,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座二层小楼。

家里有个公务员,一个烧饭的阿姨。她妈妈也在家。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闲得无聊,看到女儿领着个男进来立刻用审视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张璐跟她妈妈说话很简慢,只是说一个朋友来用一下电话。她妈妈倒很热情,忙说,“用吧用吧。”

又让座又要叫公务员汇茶。张璐不耐烦地说妈您不用张罗,我们打电话您回屋歇着吧。老太太不急不恼,嘴里寒暄着,顺从地离去,张璐给我要电话,并拿出她爸爸的桶装“中华”烟请我抽,我抽着烟巡视着这间宽敞明亮、铺着以家地毯、陈设着公家沙发的大客厅。据我所知这个部队是个军的单位,很明显,外地­干­部比北京的­干­部要奢侈得多,这栋小楼的面积大大超过了总后规定的住房标准。张璐要完电话,放下等总机回叫时同我聊了起来。我得知她比我小好多,属于家里娇生惯养,中学毕业当兵,部队保送上大学,大学毕业回来入党提­干­的那种没见过什么世面挺单纯挺爽郎的部队­干­部小孩。我心不在焉地问她怎么认识的李白玲。她说李白玲和她姐姐是好朋友,原先的一个部队当兵。

“你小心点李白玲,她可净教人坏。”

张璐嘻嘻笑:“你怎么认识的她?”

“我是通过跟你同姓的那个……”

“张燕生?”

“对,就是他。嗒,搞得挺熟,名字都知道了。”

“不熟。”女孩娇笑着,“那人挺逗的,拉着我和我聊了半天。”

“我就是通过他认识的李白玲——刚几天,三天不到。”

“她教你什么坏了?”我笑了,瞅着坏笑着的张璐觉得挺有意思:“我是什么人,还用别人教我坏?行上的坏人见了我都要叫师傅。

“那你是大坏蛋了。”

“这么说吧,不锈钢挨上我立刻滋滋地锈。”

电话铃猛地响了,张璐跳起来接电话,听了一下马上把话筒双手递给我。我接守话筒,听到军区总机娇滴滴地问我,是不是刚才要了边境的长途,我说是,总机说“来了听好。”

我喂了两声,听筒里没声,就又跟旁边双手Сhā兜坐着的张璐闲扯:“李白玲和我一样,也一王酸一级的。”

“不许说我姐姐好朋友的坏话。”

听筒里有人说话,我忙喂喂,还是那个声音娇滴滴的总机:“首长,边防团来人吗?”

“没有。”

“您要的是地方号码,需要那边边防团的总机拨。我再给您要一遍。”

我听到总机女兵在振铃,片刻,那边出现一个男人含混的声音。这个总机女兵立刻提高嗓门复述了一遍我要的号码,电话通,我又等了一会儿,那边传来徐光涛的声音。“

“你没出事吧?”我说了我是谁后问。“

“出什么事?”徐光涛在电话里纳闷地说,“我出什么事?”

“没有就好。车的事怎么样了?”我问他:“买下来了吗?”

“没有。”徐光涛一提这事似乎挺有气,“老蒋这东西跟我起腻,死活不让我动他的钱,你们跟他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车?有人可说你根本没车。”

“我”,徐光涛气得一下没说出话,接着连珠炮似地连骂带说:我他妈当然有,你吉以立马到我这儿来,我要不让你见着车我不是人!我知道谁明我玩的猫儿匿下的明,装的王八蛋,你他妈信这种人信我,真他妈没意思,咱们多少年了,从小就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

“你姐姐人怎么样?”我问张璐。“

刚才在电话里,我把位于那个沿海城市的张璐姐姐的部队医院的地址告诉了徐光涛,叫他不管买成买不成车,都给那个地址拍个“买成”的电报。只要他拍了这个电报,就是将来没戏,我也照给他彩电利润中的他那份钱。

“怎么说呢,跟我不太一样,挺正统的。”张璐说。刚才我问她在那个沿海城市有没有熟人,她挺痛快地把她姐姐地址告诉我。

“你姐姐和李白玲是好朋友。”我说,“李白玲可不能算‘正统’,说邪魔还差不多。”

“你又说人家坏话了。正统不正统,好朋友也不一定非得思想一致。”

“警句?”

“我给你找个小本本抄下吧。”

“我听门外有汽车声,接着门一响,有男人的苍老嗓音高声讲话,夹杂着张璐妈妈的说话声。”

“你爸爸回来了?”

“没事,你坐着吧。张璐坦然自若地对我说,妈东动也不向门的方向张望。

一个矮个子,中等程度肥胖的老年军人拎着公文包走进客厅,看了我一眼,放下公文包同张璐计话:“ⅿⅿ,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张璐嗯了一声,指指我,“我的一个同学。”

我欠起ρi股,老年人忙摆手:“坐坐,你们聊你们聊。”返身坐到另一张沙发上,舒适地喘息着,又回头问张璐,“下午所里没事呀?”

“嗯。”张璐仍是嗯,眼睛瞧着我,“你说是不是嘛,好朋友思想不一致也没关系。”

“是,那是,没关系。”

张璐察觉到我的不自在,站起来对我说:“走,到我的房间去吧。”

我站起来冲安详和蔼的老头子点点头,跟着张璐上楼。老头使了使劲也站起来,讪讪地找在厨房看着阿姨炒菜的老伴说话去了。

进了二楼张璐简朴的闺方,我开口笑着说:“我真怕你爸爸问起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姓甚名谁,吃住何处。”

“我爸妈还可以。”张璐说,“不爱多嘴盘问。有的人父母特讨厌,偶尔去一趟问个没完,李白玲她妈就那样。”

“你爸爸管你叫什么?”

“ⅿⅿ。”张璐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我的小名。”

“特象猫的名字。”

“人家都这么说。”张璐笑,“其实是因为我小时候眼睛特别小总是眯眯的。”

“还可以呀我看,再大就该招灰了。”

“比小时候当然大了,不过也不算大,你说我去割个双眼皮好不好?”

“千万别割,这样挺好。我见过许多原来挺好看的女孩儿,上了江湖医生的当,割了双眼皮,弄的人不人,鬼不鬼。”

“我爸也不让我割。”

“你爸是对的。”

我跟张璐聊了会儿天,告辞要走。张璐也戴帽子要跟我一起走。对我说:“不爱跟老头老太太在一起,没劲。”

我们下楼出了门,正碰上张璐爸爸妈妈在小院里看芭蕉树结的青果。张璐妈妈见我们出来忙说:“怎么走啊?留下吃饭吧。”

“是呵,留下吃饭吧。”张璐爸爸也随声附和。

“不吃了,我还有点事。”我满脸堆笑地回答。“

“以后常来玩。”两位老人步调一致地送了我几步。

“好好,你们别送了。”我和两位老人想对酬敬致礼。张璐没事人似地先走出一段。

“好好,你们别送了。”我和两位老人想对酬敬致礼。张璐没事人似地先走出一段。

“咪味,你回不回来吃饭?”老太太扬声问女儿。

“不回来。”张璐头也不回地说。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没人,桌上燕生给我留了个条,说他们去一家著名的北方风味酒楼,让我去那儿找他们。我叫张璐跟我一起去,她开始不愿意,说从来不在外面饭馆吃饭,嫌不­干­净。我说没那事,我长年在饭馆吃饭也汉染上什么病。

她听了笑了。就同意了。

小雨已经停了,空气潮湿爽人,夕阳在天边堆积的很厚的云屋后面­射­出一道血红的霞光就隐没了。天仍然很亮,街上人很多,车也川流不息。我在拦不到空计程车,只好乘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式样老旧,又矮又窄,引擎轰鸣,挂着大块牙亮和风油­精­的广告牌,行张缓慢。售票员令人钦佩地一手牢牢攥住各式车票和不同面额的抄票、硬币,站在车门后用方言和普通话报站,毫无表情地催促上下车的乘客。我和张璐被周围的不紧紧挤在一起。由于我比当地一般人要高一些,手臂活动范围也大一些,能越过四五颗簇拥在一起的人头,凌空撑住顶棚,保持身平衡,张璐等于夹在我的腋下,军帽在我眼前晃动。售票员的普通话口音很重,我根本搞不清车子行驶到哪儿,听到张璐喊,我才知道到站了,于是喊着劳驾,用力在人群中挤出去,不住地碰撞他人。洁身白好的女乘客恶毒地咒骂我,我听不懂他们说我方言,也无意理会这种司空见惯的人际摩擦,张璐却在我身后替我跟不吵,下了车还向车上怒目而视,我赶忙拉她开,提醒她穿着军装。她说她不爱穿军装上街,谁都敢敢负你。我说这种小市民也非国民党兵治治他们不可。

那家酒楼位于横贯市区的江堤和几条商业街的交汇处。

这个三角地带很繁华,有数十幢高耸入云的新旧商业在厦,霓虹灯已在半空闪烁。几百家栉比相连的饭馆、商店、娱乐场所挤满嘈杂的人群。路边计程车一辆挨一辆,刚走一辆,又停下几辆。江边游逛着情侣、闲人和无赖,看到一个女军官和一个穿牛仔裤的男青年并肩走起,衣着花哨、头发又长又脏的烂仔们就嬉皮笑脸地打趣、挑衅。我视面不见地昂首穿行,张璐则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有个家仿实在太放肆,伸腿绊了张璐一下,我停下来,对方立刻围上来七八个。张璐连忙将我拉走,说别惹“这帮地痞流氓。”

燕生、李白玲和老邱正坐在酒楼二层一面喝荣一面说话,看到我们进来扬手招呼。坐下后我仍余怒未消,­阴­着脸不大说话。老邱神气地吆三喝四,叫服务员过来点菜。老邱的打扮一看就是北方佬,服务员便有意怠慢。李白玲一抬手,服务员就立刻过来俯身侍候。我破口对燕生大骂这个城市及其市民势利眼,没文化,低级趣味,故意给服务员和周围的本地食客听到,快意地注视着他们尴尬的反应。燕生也添油加醋地讲起关于本地人出乖露丑的种种笑话和无稽之谈,一桌人放声大笑,使全餐厅的不侧目而视。“

“好啦好啦。”李白玲制止住我们的反南方的歇斯底里,对我说:“飞机票我给你问了,买不到,五天内的都光了。”

“这不行。”我侧身给上菜的服务员让空,对李白玲说:

“那就来不及了,想想办法。”

“想过了,没办法。你问燕生,下午我打了多少电话。我是全力以赴了。”

“那他妈怎么办?五天后还去­干­吗?”

“非得吊死在那棵歪脖树上?”燕生,“就是能买着便宜点的电视怎么运出来?那鬼地方连火车都没有。”

“飞机运”。我给吃得很秀气的张璐布了一匙菜,“你多吃。”

“我在吃呢。这菜是纯粹的北方菜吗?”

“多少有点串味,真正的北方菜北这么好吃。”

“人家给运吗?那么一大堆,你民航有关系?”

“火线‘套磁’呗。这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飞机票。”

“要为你们发愁买不着飞机票,”张璐Сhā话说,“我可以想想办法。”

“真的?你有什么路子?”

“你别管了,反正能给你买着就是了。”张璐笑着说,“不就是几张飞机票嘛。”

“吃菜呼菜。”我殷勤地给张璐夹菜,得意地望着燕生和李白玲,“这下问题解决了。”

张燕生和李白玲并不象我那么高兴,只是说:“能买着当然好。可是,”李白玲问张璐。“今天都这么晚了,买明天的票来得及吗?人家跟我说可是都卖出去了。”

“他们一般都留机动票的。”张璐说,“吃完饭我就去售票处。”

李白玲无奈说:“应该先找你,我没想到你还有那么野的路子,下回我飞翔票也找你。”

“好的。”

李白玲白了张璐一眼。“

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吃上的老邱酒足饭饱,点上一支烟,用力吸上一口,吐有浓郁不散的烟雾。顺我:“到地儿能立刻见着现货吗?”

“能。”我冷谈地说,“我都安排好了。不但电视,车也有。

了徐光涛说他那边一切顺利,估计明后天我们就能收到他车已买下的电视。我叫他车一买下就拍电报。“

“那太好了。”老邱满意了,嘬着牙花子左顾右盼看餐厅女招待裹着旗袍的ρi股。

我扫了眼李白玲和张燕生,他们若无其事地喝着杯里最后几口酒,坦然看着我。

“你买三张票吧。”张燕生对张璐说,“我也去。”

“你去­干­吗?”我农科所地问。“

“玩玩呗。”张燕生嬉皮笑脸地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呆着也没劲。我还没去过那个地方呢。”

“其实那儿也没什么可玩的。”我扭头问张璐,“吃好了吗?”

正是喝汤的张璐连连点头,就下调羹:“吃好了。”

“那咱们走。”

“好。”

张璐站起身,我们也都站起身往外走。张璐说她还要去趟趟没关系室。我们几个站出酒楼门等她,我对他们说我和张璐去飞翔你们先回去。燕生笑说你别憋着害人家姑娘。我说没那事,我们不过去买票。李白玲小声问我晚上去不去她那儿,我说不去了,明天要上路,晚上早点睡。我不知道她是否感到失望,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张璐从盥洗室出来,燕生开玩笑似地指着我对她说:“留点神,这人可是流氓。”

“不怕。”张璐纯真一笑,跟我走了。“

我们在民航售票处利地搞到了两张机票。张璐找的是一个同学的母亲,客运室的负责人。她显然十分信任、喜欢张璐,甚至没要我的介绍信和工作证。这位和善的中年­妇­女还为我们出主意去机场搞第三张票,我对搞第三张票本不积极,她却主动为我给机场值机室的负责人写了张便条,上面称我为好的“亲戚”。

“这个关系实在太重要了。”回去的路上,我在计程车里对张璐说,“以后买机票我可全找你了。”

“好吧。”张璐说,“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找这个阿姨办事。

要不是你们那么急,我们招待所也可以订票。“

“你不要把这个关系暴露给别人。”我叮嘱张璐,“否则大家频繁去找,就不灵了。以后只有帮我买票你再去找她,别人都甭管。”

“你想垄断?”张璐笑着说,“其实下次你都可以直接去找她,她不是已经说你是她‘亲戚’了?”

“那都是冲你的面子,我发觉你很有面子。”

“我有什么面子,其实我从来不爱带人走后门,也从来没走过后门,帮你这是第一次。我很少出门,出门也没什么事,用不着求谁。”

“别说得这么肯定,没准你以后就有什么事用得着我。”

“那也可能。但我帮你并不是为了以后有事用得着你。就是你以后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我也照样会帮你忙的,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看着张璐,她可爱地微笑着。南方的春夜很温暖,路宇的光芒被街树浓密的树枝蔽围,路面斑驳,满世界是情人,或依偎想伴,或交­唇­接吻,幅幅剪音,姿态迥异,大胆无忌,目不暇接。我仍然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依靠凭车飞引。张璐低下头,脸忽明忽暗。

“你是党员吗?”

“­干­吗?”她倏地抬起脸,盯着我,“问这­干­吗?”

“不­干­吗,随便问问,没恶意。”

“是”。张璐忽然变和难为情,“家里非叫我申请人。你也知道,部队入党多容易。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我开玩笑,“我不过是想弄清你的身份,等国军打回来好去报告。

“真反动哟!”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仍在营业的个件饮食摊挡。抱歉地对我们说,他还还没吃晚饭,想去吃一眯,否则饿死了。我们忙说没关系你去吃吧,我们尽可以等你。我和张璐也下了车,愉快地呼吸着湿润的夜的空气。司机等老板娘为他炒牛­肉­粉时,我和张璐去逛了旁边一间也在营业的食品店。张璐发现里面有她爱吃的椰蓉点心,就买了一些。我晚饭本来吃得很饱,但抵御不了香郁的甜点心的诱惑,也吃了两块。我和张璐坐回车里等司机,我对张璐说:“从前我有段时间也曾拚命争取过,想入党。”

张璐咬着点心,抿嘴笑着说:“你就别遗撼了,你没入进来,民族幸甚,我党幸甚。”

“我也是无产阶级。”我说。

“你饶了无产阶级吧。”

司机擦着嘴巴回到车上,很快把我们送到了部队大院门口,我付了钱下车,同张璐并进院时,卫兵在岗停里注视着我们。熄灯号已经吹过,大院里黑幽幽、静悄悄的,一些­干­部宿舍楼还亮着灯,游动哨在树丛后面移劝。我要送张璐到家门口,她说她不回家,回招待所,她在招待所有宿舍。

“你平时也不回家?”

“有时回有时不回。在宿舍清静,没人打扰,不想说话就不说。”

“你和家里关系不太好?”我们走进招待所楼门,我问她。“

“挺好,”张璐说,“不过我有时喜欢一个人呆着。”

走到二楼一个房门前张璐掏钥匙开门,问我:“进去坐会儿吗?”

我环顾空荡荡的楼道:“你要是客气,我就不进去了。我不想搞得你烦了再走。”

“你还知道照顾别人的情绪,我以为你大大咧咧什么你也不在乎呢,我不烦你,反正我也不想睡觉。”

我进了张璐的宿舍,坐在她床上,看到对面还有一张蒙着塑料布铺盖俱全的床:“你同屋还有个人?”

“嗯,女的。”

我笑。

“她进修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要喝点什么?我这儿有咖啡。”

“可以,喝点。”

张璐用电炉烧了一壶咖啡,斟在两只­干­净的杯子里。我喝了口,太烫,就放下了。看看桌上夹得整整齐齐一排书籍,抽出一本翻,是十九世纪欧洲一位诖人晦涩冗长的诗集,又Сhā了回去。

“你每天­干­吗?”我问,“就一个人呆着?”

“可不一个人呆着,吃吃东西,看看杂志。”

“­干­吗不找个朋友?”

张璐看我一眼,明白了我说的朋友是什么朋友。“没有,想找,没合适的。”

“你条件太高了吧?五亿男人,够得天独厚的。”

“我条件不高,我年夫家好,人家也看我好就行了。”

“要惜我的朋友里没什么好东西。”

“我倒也不急,找得着就找,找不着拉倒。没不跟我好,我就自己和自己好。”

“自己和自己好?说得多可怜。”

“那怎么办呀,虽说光中国男人就不止五亿,可我们这个圈子小呀。单位,家,两点一线。永远两点一线。”

“难道没有一个要好点的女朋友?”

“过去有,上学的时候有。现在,都大了,见面虽说还挺亲热,总不象小时候……”

“我明白,我也没什么朋友。有时候,真怀念小时候。”

“你朋友不是挺多嘛!”

“多?”我凄然一笑,“要说多倒挺多。”

“你也没结婚?你年龄可比我大。”

是大,可也没结婚。“

“条件太高了吧,五亿五人,够得天独厚的。”

我笑了,热咖啡冒出的蒸气搞得我下巴湿漉湿的:“正因为要亿里挑一才难办,只有一个女人倒简单。”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张璐单纯地说,“你想找部队的还是地方的?”

“别啦。”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想想自己,要是不骗人,连一个常常正正可令人信赖的条件都不具备,于是辛酸地说:在一场空,终归是一场空。“

从张璐宿舍出来,回到我们住房间,燕生一人躺在被窝里就着床头灯看旧杂志。我一声不吭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你没碰她吧?”

“什么”?“张璐。”燕生说,“你没碰张璐吧?”

“没有,一指头也没碰,主不坐着聊了会儿天。”

“别碰她,她不是那种人,不合适。”燕生看看我,继续翻杂志。“她太小,你可在随便‘喇’李白玲,杨金丽,只是别诱她。”

“我没想诱她,连想也没想过。”我坐起来,拿起床头柜的烟点上一支。“你为,我不会­干­缺德事。”

燕生表情轻松了,放下杂志,也点上一支烟,笑着问我:

“你觉得她象谁?”

“我知道你觉得她象谁。”我笑着说,“象小学咱们班的刘良”

“真象是不是?尤其抿嘴一笑,只不过大一号。”

“我记得当年她特爱穿墨绿­色­的灯芯绒衣服。”

“老爱哭,算术特别好。”燕生补充说。

“也不知她现在在哪儿?”

我和燕生都邮神地想起童年的人和事,沉默了。片刻,燕生掸掸烟灰说:“听徐光涛说,她好象去西德留学了,学音乐还是艺术史没搞清。”

我重重的吸了口烟,深深地吸进肺,连连咳嗽。

“那会儿没听说她会什么乐器。”

“没听说,”我喘上气来说,“嗓子好象也一般,哭起来尖声尖气。”

燕生笑起来,我也笑。接着骂:“妈的。”

后来我们关了灯躺下睡觉。我一夜没睡安稳,我想是喝了张璐咖啡的缘故。

我行走在荒原,万木枯萎凋零,虎狼相伴而行。咫尺处有一锦绣之地。阳光和煦,花草鲜艳,流水潺潺。我正要迈出那一步,声地坍塌、皲裂,一寸寸地拓宽,向两边撑开,渐至无法逾越。锦绣之地远去,一步步回头。腥风扑面而来,我­祼­露的四肢长出又浓又密、粗黑硬韧的兽毛,我变得毛茸茸了,哭泣声变成嗥叫。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做不出人的表情了,眼睛血红,怀着感官的快意和心灵的厌恶啮撕起生­肉­。

我在惊悸和在汗淋漓中醒来,半夜方归的老邱在黑暗中­阴­险的注视着我。下篇

我无法一言道尽我从恶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魔鬼般矗立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的老邱的那双闪着的蒙光、青幽幽的毒眼,那眼中有无声的威胁,更多的是恶意的快慰,有持无恐的信心,就象一个骤然强壮起来的人望着自己从前势均力敌的对手——这是我在刹那间从老邱眼里得到的感受。很快他就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变得温和了、平淡了。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飞快地脱衣,摸黑上了床,无声无息了。

我在床上坐起,凝视着那拱起的、乌黑的、装睡的躯体,片刻,我下意识地转向燕生的床,发现他在我转过去的同时才闭上眼。

清晨,路旷人稀,街道两旁的商店都还没摘板,我们坐着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出现在车前方一个街口,也在等我们,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的身体紧挨着我,热烘烘的,闻得出她使了不少香水。

“没有燕生的。”我说,“只搞到两张。

“不要紧,我到机场给他搞一张,一张比较好办。”

到了机场,李白玲很快便在值机定为燕生买出了一张票。

她和这儿的人很熟,有说有笑。这张票和我们的不是一航班,同日下一班,李白玲顺便帮我们办了登机手续,连检查也没检查。

“你和民航的人这么熟,怎么不说?”

“你不是搞到了票,我还说什么。”她冷淡地说。

我们在候机室坐着等飞机上客,要了些热茶,没­精­打采地路。上客时间到了,候机室服务员打开通往停机坪的门,旅客们陆续出了候机室向远处停着的飞机走去。我站起来跟燕生说回头见,又跟李白玲握手,说谢谢她这几天的照顾。

“别烦我就行。”她笑笑问,“我那些朋友的地址你还要吗?”

“要。”我想起李白玲说过给我介绍几个那个沿海城市的朋友。尽管我并不很需要了,可不愿给她留下实用主义者的印象,掏出记事本,“让我记下来。”

李白玲告诉我几个人的名和地址,对我说:“你要有困难就找他们,没困难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太大忙,只能给你提供几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哪里,我还要在大大借重你的朋友。”

“没关系,你不用过意不去,我无所谓,只要你事办利索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是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依靠的。”

李白玲一笑,掉脸和老邱握手:“一路顺风老邱。”

“一路顺风载下来你给我收尸。”

老邱使劲握了捏李白玲的手,亲昵、畏亵的神态溢于言表。我看看李白玲,她总是能很快缩短和一个男人的距离。我和老邱提起皮包进入停机坪,迎着空旷停机坪吹来的风走上飞机。上完了客,空中小姐关上机门,飞机起飞了。

这是架仿造的苏式螺旋桨短程客机,在云层中气,颠簸得挺厉害。飞机到了高空,空气稀薄,我有点昏昏欲睡。老邱­精­神很好,不停地管空中小姐要饲料,跟人家开粗鲁的玩笑,遭了白眼也浑然不觉,喝够了水又开始三番五次上厕所,把飞机上的手纸也掖在怀里捎了回来。接着捅我不让我睡觉,要跟我聊天。

“睡什么睡什么,我昨晚一宿没睡也不困。”

“­干­吗去了一凤宿没睡?”我闭着眼睛随口应答,“又上哪个垃圾堆后面抢妞儿去了?”

“你太踩乎哥哥,哥哥虽说壮点也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

“你身体很好啦,你爱人一定很幸福啦!”

“这是什么鸟话?”

“这是个笑话,是个妓汝对嫖客说的。”

老邱咂磨了一会儿,冷不丁放声大笑起来。我睁开眼,见周围旅客和服务员都抬头看我们,便马上又闭上眼,老邱自个儿乐了一阵,又捅捅我­淫­笑地说:“你觉得李白玲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人呗,还能怎么样。”

“得了吧,比你那个小‘军蜜’­棒­多了,真腴。”

“你没戏。”我挺瞧不惯老邱那种好象跟谁都有戏的张狂样。“腴了轮不到你,你也就捏捏她手到头了。”

出我意料,老邱倒不反驳,反而暖昧地含笑不语。

“你别装成这种样了。好象你跟她已经有过什么关系似的。”

“装什么,就是有。”老邱得意洋洋。

“什么时候?”我蓦地心跳不止。

“昨天晚上——你小子傻了吧!”老邱开心地大笑,“哥哥也是所向披靡,你不成,还得学。”

“你成你成,我闭上,缩进座位,心里一是困惑二是祥三是对李白玲产生一种感官的厌恶。

飞机凌空盘旋,降落在一个四周都是水田的军用机场。因为我在打瞌睡,下降时耳朵被压了一下,十分难受,一边下舷梯一边捏着鼻子鼓足腮帮子运气。机场没有计程车,只有一辆旧的国产大客车运送旅客。旅客中除了军政­干­部,大都是花花绿绿,提着各种日本录音机,电视机的港澳小市民。这些有伙及其行李儿首占满了大客车,使我们不得不站在狭窄的过道上。大客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公路上,路旁太阳照耀的青葱的田里,粪香扑鼻,皮肤多皱折的率大水牛三三两两浸泡在不深的河沟里。自行车后座绑着猪、挑着担子、穿困笼裤戴斗笠的农民从沿途村镇络绎出来,汇集在公路上,形成缓慢、粗粗的黑­色­人流。与随处可见有肥水四溢的简陋厕所,蹒中山走动、苗条钱黑的猪,在尘土飞扬的谷场上玩耍的肮脏的儿童构成我对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人烟稠密的富庶平原的最初印象。机场离城市是那样远,以至我们疲惫不堪到达市内民航售票处时已是中午。换乘三轮客货两髟机动车穿起市区街道时,我发现这个城市就象一个世纪前拍摄的黑白影片。

我和老邱在一家三十年代风格的旅馆大楼的五层开了双人房间,里面家具是刷着深­色­漆的笨重式样。间与间隔断是两米高的板壁,全楼层浅笑低吟听得一清二楚,认人感到十分不安全。我们装有钱财的皮包找不着安放的坟,只好提在手里。旅馆不供应膳食,我们下去到街上的饭店转转了一圈,无一不是灶冷人稀,店堂污秽,最后在一家两层楼的饭店凑合吃了点油冰凉的煎锅贴。这个城市的商业凋敝到这种地步,国营商店无人问津,货架上只有罐头饼­干­。小商小贩公然在整条街国营店橱窗下摆摊卖瓷器,电器、日用百货和妖艳女人照片。我们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地受到卖香烟小贩的堵截,他们卖的过滤嘴香烟高出市价数倍。商业区附近一个小广场是油烟腾腾的食品市场,小吃摊不下数百,卖着各种油煎、水煲的稀奇古怪的风味食物。其可疑程度达到你根本本搞不清的锅里煮的是谁的­肉­。逛了一夜,我们转了向,向街上三五成群的闲人问路,他们倦装听了不普通话,继续用方言聊他们的天。幸而街上解放军士兵很多,我们才找回旅馆。下午,我们按图运骥,乘上一路只有六站的公共汽车到民航售票和接燕生。

民航售票处的旧房子里空空荡荡,因只有一条航线,两加小飞机穿梭,票房本无什么生意,航工作人员都穿着下佩领章的军衣。我问一个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第二班飞机到了没有,她说天气不好,飞机延误,现在还没从那边起飞。

“我们上午来的时候,那边天气不错。”

“天气的事谁能说的准,翻云覆雨。”

“你有理。”我走开对老邱说,“我们回去吧。”

“着什么急?再等一会儿。”老邱不­干­。

我们坐在一张踩满脚印的木条凳上等,过半个小问一次,最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去了,换老邱去问。天黑了房内灯泡发出黯淡的光。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那班飞机取消了,我们届届离。

晚餐我无论如何不想再吃那种所谓“锅贴,”不想吃任何本地人弄到街上来卖的“刃子”。便在人影幢幢的商店买了些蛋糕和鱼罐头。街上黑洞洞的,除了路灯,电影院和一些公用设施用是民,全市住宅、商店都无电,所有车辆停驶。可城里比白天还热闹,无数的人在街上摩肩接踵地行走。借着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有丰满少女互相挽着打着纸房屋说笑;有衣着正派的中年人领着妻小悠闲的踱步;有横冲直撞、呼啸成群的长发阿飞;甚至有扒着网袋的家庭­妇­女在串商店。似乎全城人都散步逛街,在黑暗中各得其所,逍遥自在。几家电影院前人山人海,孩子们象鱼似地窜来窜去。道旁点着蜡烛的一个个小摊上,外地人蹲着,谨慎地借关烛光检查货物,与小贩讨价还价,临街人家窗敞开。全家人围着油灯吃饭、绣花、打牌,听着日本收录机里放出的地方戏。不知是唱腔奇特还是电池不足,那叭唱毫无韵律可言,飘忽不定。有这片“安定团结”的城市夜景后面,我同时注意到在街角屋檐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那些黑影。在一个简陋、挂满旧衣服的木板屋架前,我和老邱刚一驻脚,立刻被一群黑影呼啦围住,我感到每一个口袋都伸进去卫只手。我们被围和那样紧,根本无法发作,只得迅速靠在一起,隔开那群面目不清的年轻人。

“没钱,兜里没钱,掏什么?”老邱叫嚷着,推搡着身边沉默地围着的人,紧紧抱住自己的皮包。

这群胆大包天的贼退闪开了,一个胖子走来对我们说:

“小心你们的钱包。”就走开了,寻群贼坦然自若地站在黑暗中。我和老邱同他们擦肩而过。

“那人可能是个便衣警察。”我和老邱拐进另一条街,老邱说。

我顿时停住脚,出了身冷汁汗这胖子是马汉玉,讯问过我的那个警察。

“瞳啊。”老邱拽我一把。我们又裹进缓缓流动的人群,中,不时被迎面而来和从后面赶越我们的人碰掸撞。夜­色­中无数模糊的面孔或正面或侧面或背面流转,变换着,总感到有一张脸在寻觅我。我低下头,庆幸这是个无电,黑暗的城市。老邱在路旁几个少年摆在摊前停下,借着烛光我看到他拿起一摞外国美女的­祼­体照片挨张细看。我也凑上去看,看得正带劲,一个少年劈手夺过。

“要就买,不要老看。”

“我一脚把你摊子踢了。”老邱炎冒三丈,威胁少年,少年睬也不睬,掉脸象别的行人兜售,老邱幸幸地看着我,我拥着他向前走去。

“长啦,你没看出来,这儿已经不是解放区的天了。”

我的膀子被人撞了一下,一阵香气扑鼻。我掉脸一瞧,两个花枝招展姑娘在黑暗中露齿而笑,眸子灼灼有光。

“去哪里?”一个姑娘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滚蛋!”

姑娘娇嗲地一扭ρi股,和她的同伴向前走,走走停停,不时回关瞟我们,飞个不清晰的媚眼。在一条黑巷口,两个姑娘停下来,万般妖娆地笑望着我们。

“别理她们,都有病。”我用肩爱抵住老邱,不让他过去。

“你身上还带着钱呢。”

“逗逗闷子。”老邱中了那两个婧子笑面的催眠术,象斧悄奔向磁石径直过去。进了黑巷子。我发觉中了圈套,十多个流氓迎了上一,为首的一个还舞着九节鞭。走在前面的老邱已经重重挨了几下,踉跄后退,嘴里还喊:“哥儿们快跑,这人会武。”

一个人揪住我的脖领子,我猛地掐开,撒腿往街上的人流中跑。后面三四个人追上来,可气的是见我跑来,密匝匝的人群忽地闪开一条道,我只得穿街跑进对面的巷子。我夹着皮包跑不开,听见身后一个人很近的喘息声,便猛地往下一蹲。追在最前面的小子刹不住脚,伴在我身上摔出去。第二个人几乎立刻来到我面前,我用皮包挡他打来的一­棒­。抓皮包的手被木­棒­打麻了,我惨叫一声狠狠踢了那紧绷的裤裆一脚,踢得他弯下腰,见后面又有人影追来,转身逛奔,钻了无数小巷子,终于甩掉了追赶的人,大口喘着气,慢慢地走回街上,躲躲闪闪摸回旅馆。

旅馆有电,但电力不足,高高的天花板跺着的小灯泡昏黄香象萤火虫的ρi股。我进了房间就紧紧关上薄木板的房间。

被打伤的手指上流出的血已经强了闸,一跳一跳地疼,我感不头晕恶心,倒在床上,躺了会儿起来从暖瓶倒了杯已经温了的水喝。喝完考虑是不是换个地方住,可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简直没有勇气再回到黑暗的街上。一刹那,我诅咒起驱使我跑的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城市的那些鬼画符——那些钱。但愿老邱被那伙无赖抢个光。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走人了。半夜,老邱回来了,死死抓着他那个大皮包,鼻青脸肿,累得说不出话。他被人追出了城,在城区迷了路,这几个小时一直在旅馆附近兜圈子。他几乎刚缓过劲就开始吹了,照他说法,正是他,狠狠教训了那些南方鬼子顿。他回顾了自己“南征北战”的光荣历史,我入睡前,他还在表示对“太岁头上动土”的无赖的蔑视。夜里我似乎听到有人在门外轻轻走路,并爬上隔断墙窥视我们,但我搞不清是梦还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早晨,我很早就醒了。窗下马路上一片车辆与行人的喧声,象每个人口拥护的城市一样。南方的早晨,太阳象正午一样强烈。在屋里就感到懊热,我去公共盥洗间洗漱时发现手肿得厉害,但还不妨碍活动。我回到房间,老邱也在飞舞关无数灰尘微粒的阳光中醒了。今天是约定的日子,我要去见老港客,上午我和老邱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按着地址去找那个走私巢子。由于昨晚的共同遭遇。我和老邱今天挺亲密,一边走一边说笑着。看到街的警察,我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产生了安全感。

老港客给我的地址是一条宽大巷里的一条小巷子。我们走进巷子时,两边侬都在外面择菜、吃饭。洗衣服,烫了头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结伴去上学,看到我们去上学,看到我们进去,纷纷投来不友好的目光。我数着门牌,在一房屋装着铁栅栏的木门前停下来,对照认定后,我上前拍门。半天,一个穿着碎花短衫裤、蓬着头的中年­妇­女打开木门,隔着栅栏问我找谁,我跟她讲了来龙去脉,她焦黄浮肿的脸上毫无表情,用方言咕噜一句。

“我说什么?”我侧目凝视着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讲普通话。”

“没有这个人。”她气冲冲地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喊了一声。

“不可能,你听我说……”

中年­妇­女什么也不听,走进光一昏暗的里屋。一会儿,里屋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纺绸衣衫,活象电影里汉­奸­的脸堆笑的中年人,他廉恭地听我再讲了一遍是谁来的之后,和气地说,他不认识我说的那个老港客,一一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过我要想买电视的话他也许能帮忙,可以请我进去谈谈。

说完他打开铁栅,放我们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铁栅栏锁好。

中年男人请我们进了放满古老家具的里屋。屋顶很矮,上面有一个阁楼。一个眉清目季的女子坐在一边穿珠子制作一种­精­致的刊包,据说这种手工坤包在日本和香港卖价很高。自称姓林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请我们一一落座,亲自动手用一套小巧的茶具为我们泡制工夫茶。将开水基入一盏装满茶叶的盖碗中闷一会儿,分别沥入三只极小茶盅。我和老邱拿起茶盅一饮而尽,立刻感到喉咙被凶猛地蜇了一下,茶水在这儿已经变成具有强烈刺激­性­的饮料。我被这种出人意料、这样的茶搞的目瞪口呆,好客的主人微微一笑,又往我们的茶盅里沥满茶,­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二位真的要买电视机?”

“当然,要不我们来这鬼地方­干­吗?”我哑着嗓子说。心里十分窝火,明知道老港客在捣鬼也毫无办法,“你现在这儿有吗?”

“二位要看看?可以的。”

老林起身出去,老邱探过头低声问我:“怎么回事,你找的那个人不在?”

我看始终无声无息坐在一旁低头做活的女人,仰脸瞅瞅屋顶一片寂静的阁楼,没吭声。

老邱还要说什么,老林撅着ρi股同一个小伙子抬进一台包装完好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我们站起来。

“瞧,包装都没有开封,很好的日本东西。”老林拍着包装纸箱夸耀说,“要不要打开看?”

我光顾瞧那个小伙子,分了神。他非常象昨晚打了我一­棒­的流氓,我不能断定,因为这些留着长发的南方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同我们北方人比起来他们更象越南人。这个小伙子注意到我在打量他,冷冷看我一眼,站到一旁抽起烟。老邱、老林一起打开包装箱,抬出一台崭锃亮的电视机。

“没有电,无法试了。”老林说。

“我们旅馆有电,到时候可以抬去试。”我说。

“你们住在哪个旅馆?”

我没张嘴,老邱已经告诉了老林。那个小伙子仍然冷漠地站在一旁,似乎不感兴趣。

“很近嘛。”老林说,“要不要现在就抬去?”

“不着急。”我说“你这机子什么价?”

老林轻描淡写地说了个数,我一听立刻急了。老邱也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问我“怎么这么这么贵”你怎么联系的?“

我对老林说:“太贵了,别人告我的可不是这个价。”

“这里都是这个从。”那个小伙子突然粗暴地开了口,“没钱就算啦。”

“那么,你林多少台?”老林慢悠悠开了口,“多的话可以便宜些。”

“我要多你有吗”

“多少也有。”老林笑了。“立刻可以给你搬来。好啦,我给你便宜,一英寸一百元怎么样?”

“不行!”老邱断然说,“这人价我们根本用不着到这儿买。”

“这个价我们不能接受。”我对老林说,“你还得再降。”

“我不赚你钱呐,”老林语调夸张地说,“你到外面打听打听,都是这个价,公平价。”

“我知道有便宜的。”

“哪里?你带我去好啦。

“不谈了。”老邱对我说,“咱们走。”

我看老林,老林摊开手:“那就算啦,你们不买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告诉你们,再到哪里都是一们的。都是这个价。”

他招呼小伙子把电视放回包装箱,不再理我们,我和老邱出了这个发着老味的屋子,来到外面街上。老邱跟我急赤白脸地说:“你他妈办的这叫什么事?整个一个谁都不认识谁,­干­让人诈,跟在街上买有什么两样?还眼巴巴飞来,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还以为这是丈母娘家呢。”

我忍气吞声叶他骂,为自己分辨:“不是我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

“去你妈的少开玩笑!我长叫你捋直了,到这么个鬼地方来,吃不上喝上不,想玩个妞儿还差点让人打死。买飞机票去。老子走人。你那车呢?是不是也没有?”

“你要走了,那就真没了,什么也没有了。要是你回去能交代,那咱们就走吧,说实话,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想!”

“活日你大爷!”老邱破口大骂。

中午,我在市场买了只烧鹅,两瓶酒,回旅馆请满脸晦气的老邱吃了一顿。他不再骂骂咧咧了,其实他最懂做买卖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的道理,吃过喝过,他开始把希望奇托在张燕生身上,一个劲问我他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我说,“他的路子都是李白玲的路子。”

“李白玲有办法。”

“她有屁办法。”

“她说地。”老邱张着油汪汪的嘴说,“她跟我说过她有办法。”

“那纯粹是老鹰和家雀的关系,她那么一说,你那么一听罢了。”

我跟老邱说再去老林那儿一趟,老邱不愿去,说困,要睡觉。

“那我自己去,你别出去,接燕生等我一起去。”

“你快点回来。”

街上阳光强烈,人们在烈日下奔走,我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一纸袋荔枝,边走边吃,把果壳扔在地上。路过一条街的一溜卖洋杂货的摊子时,我蹲在一个瘦小国人的摊前买了瓶“风油­精­”,拧开往太阳|­茓­上拱,皮肤上立刻感到凉浸浸、火辣辣。我看他铺在地上的白布上画着拙劣的录音机,便随口问他:“他也卖这个?”

“是的。”小贩点点头,神秘地问我:“你要多少台。”

“有电视没有?我对电视感兴趣。”

“那可贵。”

“多少钱?”

“很贵的啦,都是从外边带进来的,很贵。”小贩卖起关子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我。

“你说多少钱吧,”我不耐烦地说,“跚也得有个价。”

小贩十分倨傲地说了个价。我呆了,便宜得我都呆了!几乎是折成港币的香港原价。

我初以为听错,瑞以为小贩拿我打哈哈,接着禁不住喜笑颜开,一把抓住小贩的肩膀问他有多少台。

“你要多少台嘛。”

“有多少要多少。”

小贩好觉要低了价,想往回缩。我牢牢抓住他并告诉他:

“多一个子也不行!”

小贩被我捏的龇牙咧嘴。

老林一家人正在堂屋围着一盆­肉­羹吃饭,见我进来,老林忙把我让进里屋,包括上午那个小伙子在内的一帮烂仔正在里屋抽烟喝茶聊天,我进去都不说话了,一齐看我。我在旁边的一个张椅上坐下,老林又要沏茶,我说免了吧,还是给我杯白开水。老林倒了杯水给我,阁楼上传来飞机播出的隐隐戏曲声。

“怎么样,找到便宜的电视了。”老林含笑问。

“是。”我点点头。“比你的便宜一半。”

“有这样的好事?”老林和那帮烂仔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拿了根牙签剔起牙,“呸呸”往地上吐了几口­肉­潭。“在谁那儿买的?让我也见识见识。”

“我能告诉你吗?”我拿起烂仔们放在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悠闲自得地吸。“不能。”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老林剔守牙也点上一支烟,笑着说。“如果有的话你还到我这儿来­干­吗?”

“找一个人,我觉得他言而无信,太不仗义了。”

说完我冷丁起身冲上阁楼。老港客正坐在藤椅上喝茶,听戏,见我突然进来只是眉毛一扬,并无失态。老林和那帮烂仔蜂拥拥进阁楼。

“老先生。”我刚才港客说,“­干­吗躲着不想见我。”

“嗯,我刚到,听说你上午来过。”老港客说从容地说,“坐吧,你们出去。”他挥挥手叫那帮烂仔出去,示意老林留下。

“听说你上午跟老林谈过了,怎么样,还满意吗?”

“满个屁意。”我抱肘走到老头面前,“你跟我说好的是什么价”?

老头厚颜无耻地说:“我说的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要随着供求情况浮动的。现在海上查得严了,进量少了,价格当然要涨一下啦。”

“你涨得也忒狠了,总不能让我们无利可图吧。”

“你跟他谈的是什么价?”老头问老林,又对你说:“人瞧我的确不知道”你们谈的情况。“

“一英雨一百。”老林小声说。

“不高嘛。”老头转向我说,“据我所知,这就是现在的公平价,你要的台数也太少了,不过几十台,几千台我倒可以便宜你一些好吗,既然我原来答应过你,为了不让你觉得我这人出尔反尔,每英寸再让你两元。”

“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不老实。”我盯着老头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就在刚才我在路上随便问了小贩,他出的价……”

“那你买他的好啦。”老头找断我,反­唇­相讥,“也省得我这人不老实的老头让你麻烦。”

“是呵,谁叫我这人死心眼呢,谁叫我这个傻乎乎把你当半个朋友看吧。我本来想如果同样的价钱我宁愿买你的,交个长久朋友,以后也还可以继续有个来往。”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很喜欢交朋友。”老林讽刺我,继而坚决地说,“我刚才说的价钱是最低限价。我看我们不必谈,阿么是要么否。”

“老杂种,你最好赶紧溜回你的帝国主义主子那儿去,小心我叫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滋味!”

老头不动声­色­,老林冷若冰霜,我下了阁楼,众那群虎视眈眈的烂仔中穿过,扬长而去。表面上神气十足,心里却充满失败。羞辱,尊严受到践踏的感受。

老邱不在旅馆,房间里空空荡荡。

我羡慕张璐,我象野生动物羡慕驯养动物。

我爱慕张璐,就象一个人爱慕自己年轻的照片。

我在服务台张璐的姐姐张霁电话,旅馆的电话很难打,拨了近一个小时才通。张霁来接电话,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璐的朋友,是张璐让我来找她的。她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心一酸简直想挂了电话,平静下来后问她有没有一个叫徐光涛的人拍电报来。她说没有,­干­脆简洁不多说一个字。我问她能不能搞辆卡车,我买了些东西想运到,她问我是什么。

我说是彩电,她犹豫也未犹豫说不行!我见话不投机只得把电话挂了。老邱还没回来,我翻翻记事本,看见李白玲留的几个地址和电话,便又拨起电话。这次电话很好要,一拨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个普通话标准的女人,我说我打谁,对方说他和李白玲出去了。

“什么?”我了吃了一惊,“他和谁出去了?李白玲来了?”

对方警惕了,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李白玲的朋友,这个电话就是她留给我的,又问她李白玲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们出去­干­吗去了。

“昨天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出去­干­吗去了,好象是接人去了。我不知道,过会你再打电话吧,他们一会儿大概就能回来。”

我放下电话,抽了支烟,又打电话。那个女人说他们还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知道。

我又给张霁打电话,总也不通。这时,我听见老邱和燕生大声说笑着从楼梯走上来,忙放下电话迎上去。燕生和老邱出现在楼梯拐角,燕生看到我立刻咧开嘴笑:“你好呵,听说你昨晚中了游击队的伏击。”

“老邱告你了。”我笑着说,别提了,整个一一个黑社会的感觉。“

进了房间我问燕生:“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飞机又晚点了,我真怕今天又来不了,听说你们成了反扫荡中的皇军,吃不上喝不上。”

“李白玲来了?”

“不知道呵。”燕生惊讶地问我,“她跟你说要来了?我这几天没见到她。”

“听人说她也来了。”我注视着燕生。

“不知道,没听说。她来是不是有别的事呵?管她呢,爱来不来。”燕生的表情象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坐吧。”我转身拿暖瓶给自己倒水。

“听老邱说,你们事办的不顺?”

“噢,顺了。”我扭头对老邱说,“我下午又找了一家,谈了个好价钱。”我把那个小贩的事告诉了老邱。

“老邱立刻乐开了花:”这么便宜。“

“抄上了是不是?这叫天无绝人之路。”

“不可能吧,”燕生一脸怀疑地Сhā话,“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你听错了吧?”

“没错。”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错不了。”

“那就不是电视机,电视机没这么便宜的。电褥子还差不多?”

“我连样机都看了。”

不对不对,你肯定叫人家骗了。“燕生对老邱说:”准是打黑棍的,骗你带钱,捂了你。“

“响,这可不行。”老邱说,“打黑棍的可受不了。”

“你知道我知道,”我有点不高兴了,冲燕生说,“打黑棍的能把地址留给我?”

“地址是他妈公厕!我走了这么多趟水货我不知道?没听说花壶醋钱就买彩电的不如白给你听。”

燕生有点急了。我不想跟他吵,对老邱说:“真的假的,总得去一趟。你要怕出事,我走在前面。

“这倒是个办法。”老邱对燕生说,“不妨去看看,万一是真的呢?一网不鱼,二网不捞鱼,三网就捞小尾巴鱼。”

“你们要非想去那就去看看吧。”燕生闷闷不乐地说,“不过我百分之二百肯定这不是真的。”

“你可以不去。”

“不,我还是去。”燕生似笑非笑地说,“万一你们出事呢?”

天刚刚暗下来,我们三个鱼贯了旅馆,加入街上的川流不息的人潮。我走在前面,老邱和燕生跟在后面。拐进小贩摆摊的那条街,我偶然站住看睡边地上摆的一溜形态各异的观音。发觉马路对面和我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一个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一个人同步停了一下。我不由看了他一眼,那是个衣着毫无特征的男人,我看不到他的脸,他前向我看商店橱窗里的纱制品,我继续往前走,走走停停,那人尽管不看我,可直停的频率几乎和我一样。我意识到被人眼瞎了,心烦意乱地越走越慢——我倏地转知往回走,不走过不解地望着我的老邱和燕生知旁也不置一词。燕生着跟老邱说什么,也许他们认为我在模仿电影里间谍的派头,故作诡秘。那人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尾随上来,我过马路钻进一家食品店,他也过马路,遥遥地站在一棵树下。我想认他的脸,他总有意无意低着头,这时天黑了,人影模糊了,我觉和我的机会来了,正要混入人群溜掉,肩膀被一个人抓住——老邱和燕生气哼哼地站地我面前。

“我鬼鬼祟祟地­干­吗?是不是想把我们甩掉?”

“哪儿又瞄上一个姑娘,黑顺隆呼想刷人家浆糊?”

我叹了口气,瞧瞧远处那个黑影,心想完了,就算我甩了他,他也会盯牢这两个傻帽。便老实地说:“有人跟踪。”

“哪儿呢哪儿呢?”两个人瞪大眼睛在黑暗中的人群中找。

我再找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刚才就在这棵树下。”我带着他们向黑影站着的方位走去,树下是一对情侣。

“这种魍魉出没的地方,是容易产生幻觉。”燕生­阴­阳怪气地说,“我也觉得老有人盯我。”

“别嘴嗷你妈了。”我火了。

“你这人怎么一逗就急。”燕生搂着我的肩旁忙说,“开个玩笑既然你觉得有人跟踪,那今天晚上就算了吧。”他征询老邱意见。

“到底他妈有没有电视呀?”老邱斜楞着眼睛望着我。“你小子涮我玩呢吧?”

“我涮­干­吗?”我气冲冲地反问,“吃饱了撑的,跑到这国边来跟你寻开心——我怎么那么喜欢你?有就是有!”

“哪儿呢?你裤兜里夹着呢?那是电视机吗?”

“算了算了。”燕生拉开我们,“说归说,别动手,伤了和气。”

“好吧。”我挣开燕生,对老邱说,“我带你去,你不怕我怕什么呀。真他妈把疗子当­奶­子——­干­知道吮。好赖不懂。”

我带他们重新走回那条街,去找那个小贩。我想也许他还没收摊,我们是不便到他家去了,在摊上再约个时间也好,就算那个尾巴还着,也不至于引起什么怀疑。街上的摊子似乎似乎比白天多出了不少,一个挨一个。在我印象里的那个位置没有好个小贩,是不卖|­乳­罩裤衩的­妇­女。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沿着小摊逐个往前找。正当我聚­精­会神俯身放认每一个坐在黑暗里的瘦小男人,燕生捅了我一下,他神情紧张地呶呶嘴,向前走去。我往边上一瞟,一个人紧紧傍着我走,不时从侧面打量我。我一紧张,步子加快了,那个叫了起来,“哎。”我加快步伐刚要钻进人群跑,那人撵上来一把拉住我。

“你是不是中午找过我的那个人?”

我仔细一看,是那个小贩,如释重负:“是你,我正在找你。”

“我今天收摊早,怕你找不着,特来街等你,看了你半天不敢认。”

我把站在前面往这时瞧的老邱和燕生叫过来,给他们做了介绍。

“走吧到我家去吧。”小贩热情地说,“我东西准备好了。”

“价钱不变吧”?

“不变不变,只要你要的多,我价钱不变。”

我们一起往前走了几步,我向小贩:“刚才是你跟了我半天?”

“没有呀。”小贩说,“我一看见你就中过来了。”

我也觉得这个小贩子不象刚才跟我的那个人,那人要高一些。便对小贩说:“今天不能去你家了。”

“为什么?我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

“刚才有人盯我,可能是警察。”

“哇!”小贩吓坏了,“那不能去了,出了事可不得,不能去了不能去了。”

“这样你看好不好,明天上午我们去你家,弄个车,如果你东西没问题,我们马上拉走,当场成交。”

“可以,”小贩眼睛骨碌碌转几圈。“这样好,那我明天上午在家等你们。”

我看老邱。老邱说:“就这样吧。”

“哎,”燕生扯住转身要走的小贩,“你的电视是新的吗?

旧的我们可不要。“

“绝对是新的,日本太君亲手装的。”小贩拍着胸脯说,“都是人家刚带进来的。你们买我的绝对合算,握垛是从乡下直接搞过来的,中间不加价的。别人可不是这样,他们要翻一务再卖给你们。”小贩小声神秘地说,“他们是一伙伙的人,很多都是烂仔,凶得很。象我这样便宜地卖给你们,给他们知道要打我麻烦的。”

“你是说他们控制整个黑市的价格?”

“嗳——”小贩琢磨了会儿才听懂我的话,“控制,是的,他们不许我这样的人做电视机的生意,乡下的电视机要卖都要卖给他们,可他们给乡下人的钱很少。”

听明白了吗?“我跟老邱说,”老林他们就是这路人,低买高卖,欺行霸市,小型的,‘欧佩克’。“

我问小贩:“你说的那些乡下的电视是淦民走私进来的还是人家亲友带进来馈赠的?”

“不分的。”小贩说,“两样不分的。他们统弘包下一。他们生意很大的,可我们小不点也要吃饭是不是?我不理他们那一套。”

我们笑了,小贩也很神气地笑了:“好啦,说好明天上午我们见啦。”

“一言为定。”

我们和这个­精­­干­的小贩握手分别。

小贩走后,我掏出烟叼一支,让老邱和燕生自己拿,一边又随意看了眼小贩匆匆而去的背影,愣住了——那条黑影又出现了,跟在小贩后面,燕生“喀嚓”的样打火机,我目一眩,眼前一片漆黑,待重新习惯黑暗后,小贩和那黑影都不见了。我撒腿向那个方向跑去,跑到一个街拐角,四周都是黑幢幢谈笑风后、南来北往的群。我又往前跑了几步,徒劳地在黑暗中茫然四顾。老邱和燕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双手Сhā进兜里往回走。这时,我在人流中看到一个人,他也慢腾腾地边吸烟边往回走,经过路边燃着烛光的小摊时脸半明半暗,他的步态是悠闲的,表情是得意的。老邱也看到了那个人,诧异地对我说:

“那不是老林么。”

我们往那个小贩家跑,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辨认巷子里的门牌。这个城市的布局是毫无章法的,路标巷牌残缺不。

我们找到应该是小贩家的那房屋门时,门是关着的,静悄悄的、黑漆漆,周围人家也都黑着灯。

“你们俩别上去了。”我对燕生和老邱说。

燕生接过我的皮包,对我说,“小心点,情况不妙你就喊,我们在那黑影里等你。”

燕生和老邱走开后,我开始敲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我手一推,门是虚掩的,开了,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有费力看清了门里东西,这不是间屋,是节又陡又窄的长楼梯。我踩着吱吱作响的木头楼梯爬上去,爬到顶看到一房屋紧闭的矮门。我敲这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这里房子寂静得不象人居住。我刚要离开,门哗啦开了,一道微弱的光线透出来,小贩面目狰狞地光着搓板似的上身站在铁栅栏后面望着我。

认出我后,他神情凛然地说:“你走吧,我的东西已经没了。”

我这才看出他之所以在灯光下显得狰狞是因为他被人捧得鼻青脸肿,血迹斑斑。

“我本来是想来提醒你的。我发现他们跟上了你,我不知道他们在跟踪我……”

“你不该透风给他们,你不该脚踩两只船。”

“我没有,我只是想杀他们的价……你应该报告警察。”

“这事不归警察管。他们是‘买’走的,懂吗?”

小贩想关门,我忙用手抵住门:“你不能再搞一批吗?我给你加价百分之三十。”

小贩冷冷看着我,“哐”地把门关上,差点掩了我的手,我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摸索着下楼。

“老邱跟我说了。”燕生对我说,“他不想再回那个野店住了。要到我那儿去住。”

“你住哪儿?”

“分区执行所,那儿安全些,要不你也住我那儿去。”

“不啦,我不怕让那帮人做成­肉­羹,浇上虾油吃了。”我对老邱说:“电视的事真对不起你,你也别着急,我再想法帮你联系。”

“不用了。”老邱淡漠地说,这事你就甭费心了,燕生已经答应帮我忙了。“

“我保证明天再给我弄到一批电视,你等我一天。”

“不用了!我马上就去燕生那儿交钱提货去,明天一早就用步车运走了。”

“这么说,早已安排好了。”我看燕生。

“你听我说……”

“想起来了,李白玲早就在构头上做了你的工作。”我对老邱感叹。

“这你乏着。”老邱说。

“你听我说,”燕生说,“没你想的那么卑鄙。我们是把第一个机会让给你的,你办不成,我们才接手办,不信你问老邱,我们是不是这么说好的?做生意嘛,你办不成,就让别人办,总不能你办不成就不办了。”

“我知道,你们一开始是没想吃老邱,光惦记着搓老蒋。

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有老邱。直到老邱来了,老蒋又没了戏。

你们才开始抓他,怪不得李白玲不愿意给我买飞机票,想拖几天,她也真行,索­性­生扑了,看来是急了,本来你没打算和我们一起来,后来你却来了,你来­干­吗?就是来毁我的。瞧瞧今天下午我说搞到一批便宜彩电你那副着急相。好啦,老林手下的烂仔给你助了威。你可以冠晚堂皇地抛开我了。还从小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一块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呢。“

我说这番话时,燕生脸部表情渐渐凝固了。说完他也不再解释,只是说:“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我也没说我对不起我了。做生意嘛,都这样,你不特别。”

“我不会对不起朋友的。”燕生说,“我跟李白玲讲好了,这事办成后,从我们俩的钱中分给你一千。她特别跟我讲过,怕伤了你,怕你误会了她,她对你印象最好。”

“你转告她我不会生她的气,回去我还得让她请客呢。”

“那一定,她应该请请你。”燕生咧嘴笑,拍拍我的肩膀,“那我和老邱走了。”

“走吧。”

燕生又和我握握手,老邱却自顾自往前走,我也没理他,待他们消逝在黑夜中,转身往另一个文献走去。

旅馆静的象座坟墓,各层的客人都睡了。我上楼上到我住的那层闻到一股浓浓的香烟味。我放轻脚步走上去。老林笑嘻嘻地众楼梯拐角的一张木沙发上站起来,柔声问:“才回来,上街逛去了?”

我嗯了一声,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开门进去,老林象只猫似地无声无息地跟进来。

“你有什么事?”

“电视机的事,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再谈?”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洗漱完毕,收拾好东西,在墙上试了试自己受伤的手承受力,在窗前边活动筋骨边往下看老林没来八点整,我看到老林和两个烂仔从一第巷子里出来,横穿马路,老林进了旅馆大楼,两个烂仔在楼门口徘徊,一个烂仔仰脸往楼上看,我离开窗前。门上响起老林小心翼翼的敲声,我走运去把门打开,放老林进来后,把门关关紧。

“准备好啦?我们走吗?”老林微笑地问。

“走。”我垂着眼皮走近老林,突然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按弯腰用膝盖猛撞他的脸,然后掀起他,挥拳打碎他的下额骨。

在我殴打他的过程中,他始终一声不吭,象个沙袋。我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他仰面趄天向后摔倒,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我走过去用皮鞋后跟跺了一下他的脸,血从他塌下去的鼻腔中喷出,他仍旧一动不动,好象已经昏了过去。我退开几步,坐在沙发上喘气儿,接着站起来,提起皮包开了房门下了楼。

守在楼门口两个烂仔看我一个人出来有点纳闷,其中一个家伙问我老林呢,我说他马上出来,大概上厕所去了。我穿马路走向斜对过儿的华侨旅行社,那儿门口有一些出租的三轮摩托卡。一个烂仔追上来,问我去哪儿,我告诉他我要租辆车运货,他没疑心,又回头向旅馆门口张望。我小声跟司机说,去民航售票处,司机发动画,我正要上车,老林满脸血污跌跌撞撞出现在旅馆门口台阶上,原来他是装昏,我一离开就跟着我下来了。我来不及多想,冲还没瓜过来的烂仔脖后枕骨一拳,打翻了他,跳上三轮摩托卡车司机开车。司机不知道后面出了什么事,只是从反光镜看到后面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又叫又嚷地追车,犹犹豫豫地减了速。“快开!”我冲他喊。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司机一下把车开快了。摩托卡车一路疾驶到了民航售票处。我把几张钞票塞到司机手里,跳下车奔了进去。我到了售票窗口粗暴地挤开排队的人,问售票员今天的飞机票有没有,售票员说早没了,明后天的都没了。我狂怒地离开售票窗口,知道自己完了。售票处的公用电话前有一个男人正在打电话,我走过去一把夺过话筒,切断了他的通话。那男人刚要发火,一看我的表情连忙提起包飞快地躲开,我拨了匪警,告诉警察老林家的地址,说那儿有三百台走私的大屏幕彩电电视机。值班的警察很迟印,说他要记一下,让我重复一遍老林家的地址,我慢慢重复了一遍。他又开始盘问我的姓名地址。这时,售票处门口一阵­骚­动,几个长发花衫的家秋发现了我,直冲过一。我跑进售票柜台,里面的女职员们一片惊慌的叫嚷。我闯进售票处办公室,向个­干­部从各自办公桌后踣蹭地站起。我一步窜上窗台,破窗跳到外面。追我的人冲进办公室,打倒了力图阻拦他们的民航­干­部,也跳上窗台。我跑到街上,后面的人追到街上。

我跑进一幢四层的单元居民楼,二楼一个老太太挽着菜篮正在开门,我把刀连人带篮撞进屋,后面追赶的人一只脚也迈进了门,我把铁门用力一关,只听惨叫一声,脚缩了回去。我把门锁死在,屋里吓得面无人­色­的­妇­女孩子的哭叫声中冲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这时门撞得轰轰响,似乎马上要连框一齐倒下。我跑上陧台,爬进毗邻的另一家阳台,挥舞着菜刀逼退屋里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开了门从另一条楼道跑下去。

我刚出楼门,聚在楼前看热闹的­妇­女儿童哗地散开,我看到凄厉鸣叫的警车一辆接一辆在楼前停下。最先跳下车的一个年轻的警察可笑地用枪指住我,紧张地喊:“不许动!”我扔掉手里的菜刀和皮包,一本正经地举起双手。另一个警察走上来搜了我的身,拣起皮包和菜刀,让我把手放下。其他警察在群众的指点下四处追捕那些已作鸟兽散的烂仔。事情似乎结束了,我正准备老老实实跟警察上车,人群中突然冲出个青年,举着支短筒土制手枪朝我脸打来。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是本能地抬起胳脯护住脸,“砰”的一声,烟雾弥漫,我和旁边的警察都被房屋面喷出的火和铁砂击中,唉哟一声蹲下。我用胳膊挡了一下,还好点,只是下巴火烧火燎,胳脯上的皮­肉­被打烂了。那个警察毫无防备,惨得多,满脸是血。开枪的烂仔没跑远,被别的警察抓住,毒打一顿,反铐上扔进警车。其他烂仔也被警察一一捕获,陆续押上车。

警察把我和那个受伤的警察送到医院,在夫给我简单清理了创面,说我没事,交还给警察带走。在警车上,因为同事负伤而愤怒的警察开始打我。

在区的公安分局拘留所,我被收去了包括腰带在内的所有物品,然后推入一间黑洞洞的大牢房,刚从亮处到黑处,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提着裤子站在原地。一个人用方言问我什么,我听不懂,他就骂我。我想找个地方坐下,一迈脚踩着了个人,那人狠狠踢了我下,我感觉到牢里人很多,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我的眼睛习惯黑暗后,发现牢里挤坐着有近百人,所有人都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在他们面前,我有双重不利身份,既是新者又是外地人,更叫我不寒而栗的是,那几个追赶我的烂仔也蹲在人堆里,怪模怪样地狞笑着。我身后是结实的牢门,无处可逃。我蹲下来,麻木地低下头。我再次抬起头时,那几个家伙已经围坐在我身旁。­阴­险地、近在咫尺地凝视着我。有人开始不怀好意地轻轻抚摸我,我恐俱地跳起来,刚要喊看守,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被按倒在地,骑住,身体各个部位遭到连续不断的重击,打得我喘不过气来,一阵阵恶心,喊也喊不出来,我觉得要被他们打了,牢门窗开了,围着打我的人立刻散开分头坐发。一个看增露出增截脸往里看,看到我就吼叫起来,叫我坐起来。一个看增露出半截脸往里看,看到我就吼叫起来,叫我坐起来。我根本动不了,看守见吼不管用,哗啦把门打开,气势汹汹进来就是一脚,见我仍旧不动,就提着我的脖领把我拽起来。这时他发现我被人打了,脸上都是伤,就松开我,缓缓巡视牢里坐着的几十号人。他问谁打的我,没有人吭声,他指名问牢头,牢头指了一个打我的烂仔。看守把那个烂仔叫了出动,烂仔吵吵嚷嚷地为自己辩解,被看守打了个耳光,上了铐子关进小号。看守回来问我为什么打架,我神志不清地只是要求换号,看守用方言骂了我几句,没理睬我,重新锁上牢门。

门一关上,牢里的人又围上来揍我,这次是人人动手。我浑身疼痛,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只是捂住脸,任别人打。

我在牢里蹲了一天,粒米未进,午饭和晚饭都被其他犯人抢去吃了。夜里,只有牢头和他的几个朋友能躺下睡觉,其他人只能踯缩着坐着打盹,我则被挤到马桶旁边蹲着,牢里几十号人一天拉撒,马桶里的屎尿已经满了,臭不可闻。不时仍有人挤过来小便,尿水就溅到我脸上身上。我不知道那一夜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史记得不时昏倒,压在别人身上,接着就是一阵痛打。

第二天警察来提审我,进了预审室,预审员看到我的模样都愣了。我坐不住,对预审员提出的问题无法回答,痴呆地望着他,几乎散瞳了。预审员只得中止讯问,找来一个警官,让他把我带回去。这个警官给我换了间牢房,允许我白天躺着,还给我找了些外伤药拱上,我昏沉沉睡了两天,第三天­精­神恢复了点,立刻被带去提审,我看到马汉玉也坐在预审室里。

“怎么样,身体好点了!”预审员和气地问。

我没说话,低下头。

问过一些一般问题后,预审员直截了当地问我:“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不知道。”

“你认识他们吗?”

我摇摇头。

“从来没打过交道?”

“没有。”

“胡说。”预审员顿了一下,叹口气,“你说你­干­吗这么不老这老呢?情况我们都了解,你何必硬着头皮扯谎,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没中跟他们打过交道。”

“姓林的是谁打伤的?”

“……”

“是不是你?”

“……是我。”

“为什么打他?”

“……”

“你到我们这儿­干­吗来了?”

“玩,旅游。”

“玩,旅游?你雅兴还不小!”预审员厉声断喝,“你把一个人打成重伤,这也是你的旅游项目吗?”

“他要偷我的东西,我就打了他,打得重了点。”

“重了点?你这是故意伤害罪,根据你的情节,可以判你三年徒刑。”

“你们当然可以随意解释刑法了。”

“好啦好啦。”坐在一旁的马汉玉这时Сhā了话,他用胖手指敲着点儿叫我的名字说:“你不要在这儿假装无辜了,没有意思。你不是来旅游的,这我们大家都清楚,你也清楚。我产顺你一个问题,跟你一来的那个地第邱和张燕生哪里去了?”

“我没有和张燕生一起来。”

“是的是的,他比你晚到一天,你们见了面。他们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们没告诉我。”

“你看这就不好了吧。我们一直和颜悦­色­同你谈,就因为知道你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对那咱人我们也有办法,当然就不这么客气了。”

我的确不知道,知道我就告诉你了。我总不能瞎说吧?“

“当然不能,好,就算你不知道,可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你总知道吧?”

“……”

“我希望你能同我们合作,这样对你也有好处。我知道不必对你计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一套,但你也清楚,我们要治你是很容易的。你讲话,法律是可以解释的。”

可我什么法也没犯,就算有什么企图,可没有付诸实施。“

“你打伤了一个人,伤的还不轻。”

“……”

“怎么样,想好了么?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你不是都知道了嘛。”

“钱是谁的?老邱的?”

“对。”

“你和那人香港老这有伙谈好了要买他的电视机,为什么后来又不买了?”

“他变了卦了,抬了价。”

“可来来老林不是又把价阶了下来。基本达到了你们原来商定的价,你为什么不履约反而打了他?因为那个可以更便宜给你电视机的小贩被硬抄,使你的正义感不能忍受吗?”

“是的。”

“你瞧你又不说实说话了。”

“怎么没说实主知,难道我就不能产生正义感吗?”

“当然可以,我相信你在某时某地是会油然产生一点正义感的,新中国篚的青年嘛。可你现在是在做生意,事成之后呆以得到笔你从未见过——也许偶尔梦里见过的巨款。难你会放弃这种,嗯,说千栽难逢不过分吧?这种千栽难逢的机会,仅仅是为那笑话般的、一钱不值的正义感?这不象你,你不会这和以幼稚,换我也要忍了这口恶气,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是不是这话?”

“你什么都知道。”

“活到老学到老嘛。”

“你猜着了,老邱不­干­了,带着钱走了,就打了老林,出出气,他那人也欠打。”

“倒是,他挨打不冤枉,某种意义上说,你还是为民除害嚅,这么说,老邱带上我玫走了?钱不赚了,回家了,车你也不给他买了?”

“不买了,那还买什么。”

“他就当白跑一趟,回去规规矩矩把钱交还人公家,老老实实过他的小日子去了。”

我看着马汉玉胖胖的脸,知道他在讥讽我。

“我信吗?”他说,“那个阿凡提的笑话怎么说的,要是有人说他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你可千万别信。”

“你爱信不信,他就是带着钱走了。总不能那几万块钱现在夹在我ρi眼时。”

“你倒也得有那能耐,退一百年,你给皇上看银库倒没准能练出来。张燕生呢,你那哥儿们呢?也袖着手窝着脖子回去了?还有,白玲呢?你们全体的老婆。你们前脚后,她后脚坐了辆在卡车上哪儿去了?运煤去啦?”

“还得问你呀,你那么有能耐,连我被窝里放个屁你都给数着,她的事你怎么倒不知道?你怎么没不扔你手下的人盯着她呀?盯她可比盯我来劲多了。”

“老实点!”马汉玉一拍桌,眼一瞪,“养了两天你又活了是不是?我知道是我知道,你说是你说的,我就想听你说。”

“不知道。”

“嗬,还挺硬,够哥儿们,别人不仗义咱不能不仗义。”

我白了他一眼。

“我说张燕生、李白玲交你这朋友算没白交,怎么坑没事。

君子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中跑火车。“

我满脸通红,依旧一言不发。

“何必呢,”马汉玉颇不以为然,掏出烟给我扔过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着火后的马火柴扔过来。“这年头谁管谁呀。”

我情不自禁乐了,点点头:“也是,不过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用。我的确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搞的细节,他们没告诉我,就知道他们另搞了批电视,大概是李白玲联系的。”

“我就要你这句话,瞧,没多难嘛,敝宝似的。行啦,今天就先到这儿,你回去给我写个材料,把你这趟出来­干­的这些个事从头到尾写一遍,一件事不许漏,明天交给我。”

那个预审员叫过去看审讯记录,看完每页签上名,按手印。我一边用食提蘸上红印泥有每页的签名和涂抹处按手印,一边部在桌后抽烟的马汉玉:“我没事吧?”

“事不大。”他说,同情宽厚地望望我青肿肮肮的脸,“你呀,瞎折腾,年轻轻的,得了什么好?我第一次见你,在大饭店里,你那个神气活现的样儿——那都是一时的。”

“听口音咱们好象是老乡。”

“甭跟我套磁。”马汉玉舞了舞胖胖的手,“我哪儿的人也不是,我会说的方言多了。”

“你们怎么盯上我们的,是不是老蒋告的。”

怎么,你还想找人家报复吗?“

“没那意思,敢吗?就是问问,我猜是老蒋。”

别猜了,不会告诉你的,就如同你告了老林那三百台电视机我们也会给你保密一样。“

第二天夜时,马汉玉又将我提出,他让我坐在一边抽烟,自己低头翻看我写的材料,看完把材料推到一旁,沉思地抽起烟。

“写得怎么样?”

“噢,还可以。”马汉玉似乎才想起我还坐在一边,“徐光涛写得不够详细,他去了边境你们没再联系吗?”

“没有。”

马汉玉斜眼看着我。

“他也进来了?”我问。

马汉玉摇摇头,“他比你鬼,看苗头不对就溜了,他们都比你鬼呀。”

“什么意思,是不是李白玲和张燕生你也没抓到?”

“抓了,又给放了。”

“怎么呢没起头赃?”

马汉玉酌了半天,才告诉我:“她那些电视机是给一些领导­干­部买的,有卖方国或委托店的发票和税单,你帮我分析分析,她敢不敢卖那些老头高价?”

“不是有发货票吗,她怎么高卖?”

“是啊,那帮老头也是土财主,每个钱都看的很死,可就算她有其它打算,不炼这帮老家伙的油渣,那老邱肯让她拿他的钱做人情。那小子不就为了赚钱?他还管别的。”

“她那卡车上有多少台电视?”

“我明白你意思,也注意了这个问题,二十台,不会错的。

我还调查了那帮托她买电视电视的老头,也差不多十八九个,李白玲的电视拉回去就挨家给他们送去了。“

“真是没赚钱?”

“表面上看是这样,一次纯义务,敬老爱幼的心灵慨行为,象她的为人吗?”

“她倒是跟我说过不为钱只为帮帮朋友这咱话。”

“扯她的臊,说这话我都不信。”马汉玉骂完忙又补充,“当然真正的友谊也是有的。”

“还有爱情。”

“还有爱情。”马汉玉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重复了一句,接着单刀直入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能帮您,那太荣幸了。”

“别油嘴滑舌,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放你出去,你帮我找到李白玲,问问她怎么想起白帮人买电视机,钱是怎么赚的?

是的,她肯定赚了钱,否则刀怎么会那么阔,老邱又怎么打发?靠家里?我们高­干­的那几个工资是很有数。我想她一直在赚钱,但不是象杨金丽那样赚下贱钱,她倒是不悄­干­这个。

行不行?就算你为国家出点力吧。“

我凝视着马汉玉­肉­泡泡的和善的小眼睛:“这不是当密控了,你发我津贴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咱们男家没密探。这叫发动群众,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

“我要不­干­,会受什么惩罚?”

“不不,这不是强迫命令,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干­不­干­你随便,我不会报复你。”

“不­干­。”

“马汉玉尴尬地沉默了会儿,问我:”觉得卑鄙是吗?“

“那倒不是,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就是不愿意­干­。”

“讨厌我这个人?讨厌警察,人民警察?”

“是的。”

马汉玉抽起烟垂下巨大的头:“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打你啦?”

“……”

“好吧,我不勉强你,不­干­算了,何必为警察搞的身败名裂,现在一个人要搞臭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当警察。”

“我对你个人并无恶感”。

“谢谢你,我也不是理想警察的化身,我有时也打人。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再抽一支烟。”

“什么时候放我?”

“我说了不算,要看这儿分局领导意见。我估计要拘留你十五天,你安心再住几天吧。”

“要是我同意帮你­干­事,你就会立刻放了我是吗?”

“这是两回事。”马汉玉严肃地说,“拘留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要是现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会被人打死。你以为你毁了人家几十万元的买卖,人家会跟你善罢甘休?你惹了那些真正的黑道人物。”

“我要走了。”马汉玉对我说,“已经关照过分局的同志,过几天就把人卵出去。人要小心,我已经听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等着你,要迦于你。你出去后尽快离开这儿,一旦发生危险及时同这儿的警察联系,不管你怎么讨厌我们,他们怎么讨厌你,关键时刻他们还是比你那些哥儿们管用。出去后再赶紧把身上的伤治治,我看你有的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儿的医疗条件也不好,光上红药水不行的,引起感染就麻烦了。

至于有些警察打了你,你要愿意可以到检察院上诉。“

“我不去。”

“我劝你也别去,没什么意思,出口气罢了,害人家一下对你也没什么直接好处,以后少跟警察打交道就是了。你扣在我那儿的那些证件,电话号码本我没带来,回去我给你寄去。”

“可不可以。”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留下你的电话?”

马汉玉想了想:“好吧,给你留下电话,要是碰到什么为难事可以找我,我能帮就帮你,犯法的事可不行。”

“犯法的事我也不会找你。”

“那得我来找你。”马汉玉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呀,挺好挺聪明的一个偏偏不­干­好事,要我说你这份聪明用到正道上,­干­什么你都­干­出名堂来了。呶,电话给你,回去有什么打算呀?还是就这么混下去”?

“可不混吗,又能怎么样。”

“坐坐好,我就不爱看你这种歪着肝子碘着脸的相儿,­干­吗不打算找个工作?”

“你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马汉玉盯着我,表情象只警犬在嗅危险品。

“谁告诉你的。”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我耸耸肩,“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你是什么?二郎神?”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别处,“是什么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象人一样生活就难受,就不痛快?非得折腾折腾?”

“简单说是这样。”

“你那些朋友也这样看?”

“看我?对,不完全,只限于了解我的,有点头脑的人。

这种感觉你跟笨蛋是说不清的。“

“你很有意思。”马汉玉笑起来,“我不聪明,实话实说,但我自还没到笨蛋那份上,而且我还算多少了解你的吧?”

“可以这么说。”

“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你没什么出­色­的,你说你有吗?要说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别人把你当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当人。你大概知道猿是怎么变成|人的吧?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抬起前爪,直立起来,让你的眼睛看向远方,让你的大脑发达起来,能够想想觅食以外的事情。”

“你认识张霁吗?”

几天后,我正在一一清点接收发还的钱物,重新系上裤带,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不认识。”我说。

他把这两个字写给我看,说是一个部队医院的大夫,我才恍然想起张璐的姐姐,连声说认识。那警察说张霁转告我,让我出了拘留所,直接去她那里。

“她说有什么事吗?”我问那个警察。

“没说,只叫你务必去,你一个人是离不开这个城市的。”

“懂啦。”

两个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张霁所在的部队医院。路上,他们让我伏在后座上,以免让人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军人在行政楼前等着我们,送我来的警察说她就是张霁。我下车跟她赔笑,伸出手去。她了看我,没同我握手,转脸同警察寒喧了几句,向他们道谢。给我传话的那个警察提醒她注意安全,这虽是部队营房,也很容易出事,别学信哨兵。张霁说知道了。警察开车走后,张霁领我向后面宿舍楼走去,她想帮我提皮包,我拒绝了,她刚才不同我握手,刺伤了我。

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蓬头垢首,衣衫褴褛,­祼­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一块块紫淤和血闸,迎面走来的大人和孩子都惊奇的看我。

张霁岁数不小了,可好象还没结婚,住在集体宿舍里。我进去时,房间还有个女兵,好奇地瞧我,但什么也不问,主动为我倒了杯水。张霁把预备好的一套军衣和肥皂毛巾递给我,让我去走廊里的男厕所洗澡,洗澡时凉水一冲加上打肥皂一搓,我身上的一些血丝,火辣辣地疼。我仔细洗净了身子,穿上肥大的军,马军衬衣塞进裤腰,回到张霁的宿舍,照了照桌子上的圆镜,发觉我简直不象我,面­色­青灰,眼神呆滞,再穿上这身绿皮,活象个刚被释放的战俘。张霁把我换下的衣服全用开朋烫了,扔到外面垃圾箱里,指使同屋的女兵拿来些药水亲自动手给我搽的花花绿绿,又叫我服了些抗菌素片,说我要累了,可以躺她床上休息会儿。我怕刚搽上的药水把她­干­净的床单搞脏,说不用,不想太打扰她,想早点离开这儿。

“不用着急,她去搞票了,明天一早你就能走。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坐星期六我们院的班车走。”

“谁去搞票了?张璐?张璐来?”隐又激动又意外。

张霁奇怪地看着我:“你跟我妹妹很熟?”

“啊,”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还可以。”

“熟到什么程度了?”张霁的语言近于诘问。

“一般朋友,”我觉察到她的态度不友好,稳住情绪说,“仅仅是一般的朋友。”

“你听我说,”张霁傲慢地说,“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接待你的,不是自愿的,明说了吧,我讨厌你这种人,也不希望你和我妹妹接触,我知道这是李白玲牵的线,我要找她跟她说,她这么做很不应该。”

我竭力压着,火还是一点点窜上来,用眼睛找到我的皮包,抓到手里站起来说:“那再见吧,我也不想和你……”一些恶毒的脏字眼涌到嘴边,我咽了下去,“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我也觉得十分别扭。”

“你不能走。”张霁不动声­色­地说,“我对你有看法归有看法,我还得对你负责,你现在出去有危险。”

“去你妈的吧!”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以为我需要你这种假仁假义,驴粪蛋一样的关心?我一千条不如你,就这条比你强:我讨厌你,就不装作喜欢你,更不会受你这种道貌岸然的老Chu女保护。”

张霁冷若冷霜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她气得要命,可又一时说不出话,她要能没料到我会骂她。同屋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兵这时脸都吓白了,惊骇地望着我们。我转身拉开门往外走,张霁小声在后面骂:“流氓、地痞、无赖……”

我回身走到她面前:“我该抽你大嘴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随便侮辱别人?不过看在张璐的面上,我饶了你,她比你懂事。”

我再次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的张霁喊:“你别以为你比我强多少,有一点你和我一样——你还不如我!”

列迅速沿着走廊离开这栋宿舍楼,走到楼下的庭园里,我冷静了下来。庭园里穿着白­色­病号服戴着军帽的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晒着太阳。病区的气氛是平和安宁的,我慢慢走着,泪水涌上眼眶。走到医院大门口,我看到背枪的卫兵和外面人来车往的马路,怎么也没勇气走出去。我上哪儿去?除了倌,也就是这军营还安全点。在街上,不出半天,我就会浑身被人用刀Сhā成筛子扔在哪条小巷的垃圾堆上,阳光炫目,我搞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早晨听说要放我,我连饭也没吃,出来到现在也是什么也没吃。我朝服务社看了看,有卖好香蕉的,便买了几簇,拎到门口附近庭园树荫下的石凳上剥阗吃。看门口进出的人,我想等张璐,我相信她会救我的!不知不觉,我吃了十几个香蕉。时间到了踵,院内吹了下班号,男男女女的军医护士从门诊楼里出来,沿着石甬路去食堂或回家,卫兵也换了岗。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外连跑带颠儿地进来,分散、隐没在葱郁的植物后面。院内人稀疏了,只有广播剌叭放着雄壮的队列歌曲,象是专门播给我倾听解闷的。这时,我看到张霁同屋的那个脸­色­苍白女兵从庭园树丛间时隐时现地向门口跑去。她跑到门口停下来,四处徘徊,接着跑到门外张望,又走回来。比划着手势同卫兵说着什么,卫兵摇头头,两个人脸上困惑表情我都看的很清楚,这个女兵又站了会儿,顺原路回去了。片刻,衣冠整齐的张霁和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也比手划脚地同卫兵说话,站在门口张望,那女人脸上的焦灼,不安,还有伤心,正是我企望的,可我没有走过去,张霁站了会儿低着头走了。那女人仍执拗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身后一有响动,就攸地转过身,期待地寻声望去,失望地垂下眼。我走了出去,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你没走,这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她连笑带怨,发自内心的高兴。

“票搞到了么?”我僵着脸问。

“先别说这个,先去吃饭。”她动拖我,“我给你买了很多吃的,你需要好好补充一下营养。你受了不少罪吧?瞧你身上这些伤。”

“票呢?”我几乎是粗鲁地挣开她,“我要马上走。”

“你走不了,想走也走不了,飞机票搞不到,只有明早的长途车票。长途车要颠十多个小时,我怕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

“受得了也得明早走,这顿饭并不碍事。”

“我不去那臭娘儿们的宿舍。”

“我知道你跟她吵架了。”她又抓住我的胳膊,“这没什么,金已经跟她谈了,她说不生你气了,你也别再生她的气,你是男人。”

我锐利地看她一眼,李白玲脸红了,她把头发向后甩了甩。迎着我的目光说:“难道你生我的气?”

“好,”我说,“去吃饭。”

张霁和那个女兵正守着满满一桌子烤鹅、酱鸭、熏­鸡­及各种腌腊­肉­制品等我们。我坐下没说话,伸筷就吃。

“喝酒吗?”那个女兵怯怯地问。

李白玲说:“喝,把我买的那瓶白酒拿出来。”

那女兵返身拿出一瓶四川曲酒,用牙咬开盖,摆了几个茶缸,为我们一一基酒,轮到张霁,她用手捂住缸子说她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我和李白玲碰了缸子,想了想又跟那个女兵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放下缸子。李白玲站起来为我夹菜,那女兵用筷子指了指几块­嫩­胸脯­肉­,李白玲夹到我碗里。

我低头猛吃,嘴张得地过大,牵动了下巴的伤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含着满嘴­肉­停止咀嚼。

“怎么啦?”三个人都停下筷看我,李白玲惶惶地问“伤口疼了?”

“没事。”我摸模上巴,继续吃起来。

“你在监狱里挨打了?”李白玲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喝光了酒,又自己基了一些。

“警察怎么能打人?”李白玲义愤填膺地喊,“应该去告他们。”

我看了眼张着嘴盯着我瞧的女兵,对李白玲说:“不是警察打的,是那帮烂仔­干­的,开始把他们和我关在了一起。”

“那怎么可以!”李白玲说,“那是违法的。”

“闭上你的鸟嘴!”我怒中冲地说,“要不我会把你和天使搞混了。”

“别说了,”那个女兵说李白玲,“趣赶紧吃吧。”

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闷头吃喝。我本来以为我能吃很多,可吃了一阵就不行了,那十几个香蕉在起作用,肚子撑了,嘴还没够,又嘴了几块排骨,再也吃不了,就饮酒。一个人几乎喝半瓶,接着,不知是酒不好(四川酒很可疑)还是身体虚弱,受了内伤,忽然感到全身难受,象是要虚脱,冷汗刷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心脏奔马般地跳。张霁最先发现我面­色­不对头,放下筷子,伸手扶住了我。我说没事,直身坐正,可身子软得象摊泥,话也说不出,刚装出个笑模样,就向后仰倒昏了过去。

我没有昏得完全失去知觉,朦胧中感到自己在呕吐,大口呕吐,腥秽的酒物吐到为我不停揩嘴的人身上,我这人是李白玲,我闻得出她身上的香水味。折腾了很长时间,我的呕吐停止了,李白玲为我收拾了脏物,又托起我头让我漱口、吃药,在那个女兵帮助下给我脱鞋宽衣,盖上被子,后来,大概是张霁为我用针管注­射­了葡萄糖,药液里加了镇静剂,注­射­完不久,我就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静悄悄地没人。我周身暖烘烘的,已经不难受了,就是还困,又闭上眼睡。迷迷糊糊地想,多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我这是在家吗?我恍惚记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呆怕的事,觉得那象都是梦,只要我一睁眼就会醒过来,还是个正在上学、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我真地做起梦,梦见我又回到学校里那间残破的教室,象是经过一个长长的假期,教师还是那个瘦高、戴着眼镜的江教师,同学却都是陌生人,我在一张课桌后面坐下来,发觉桌椅都小了,教师讲的课也全然听不懂。江教师走过来问我­干­吗去了,我说我­干­了很多事,接着我问江教师,我的同学张燕生、李白玲、徐光涛老邱、杨金丽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江教师­阴­郁地看了我半天,说你们很多年前已经毕业了。我哭了,说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圈。怎么会很多年过去了。后来,我梦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间黑屋子里的一张床上沉睡,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向我走来,我想喊躺着我赶快醒来,可喊不出声,想认那个黑影是谁,也认不出,恐惧,着急的快背过气去了。我醒了脑子一下异常清醒,因为我看到真的有一个面目不清的黑影轻轻向我走来,我吓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那黑影走近了站在我床前,我绝望地半上眼,感到那黑影在床前弯下腰,目光灼灼地端详我。我屏住了呼吸,一只冰凉的手伸到我脸上,抚着我的脸颊,一双热乎乎的嘴­唇­压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对黑影说:“­干­吗?”

她吓了一跳,蓦地跳开,站在一边说:“你没睡着。”

“­干­吗不开灯?”

灯亮了,李白玲神­色­安详地站在我床前:“好点了?”

我没说话,坐起来:“有烟吗?”

“等等,我给你找去。”她转身开门出去,一会儿回来,拿着一包拆封的烟。“忘了给你买了,这是从男兵那儿搞来的,先凑和抽吧。”

我抽出支谦价纸烟叼上,李白玲去桌上抽屉里翻出一盒火柴,坐到床边。给我擦着火点上。

“你不抽?”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保是温柔地看着我抽。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向她吹去一股浓烟,她一动不动,烟冲到她脸上,沿着光滑的皮肤散开,在鬓发上袅袅萦回不去。我注视看她,她略显困惑。

“你怎么没跟燕生他们一起回去”?

“回去了,又回来了。”

“为什么?”

“为你。”

“这又为什么?”

她避开我的视线:“这你应该知道。”

“我怎么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人。”

“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我在电视机的事上背后捣了鬼,涮了你,心里有些内疚,听到你出了事,就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解释。”

“她根本用不着解释。”

“你认为我很坏?”

“我认为我很好。”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在电视买卖中没赚一分钱。”

“所以我说你很好。”

她噎住了呆呆地望着我:“我没法跟你说话,你总觉得谁都在玩儿你,谁都在玩弄诡计,损人利己,损人利己或根本不利己。你习惯这些,就象明习惯在腐败物质上动,如果不这样倒怪了。就一定有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你已经搞不清什么是人的正常行为准则,因为你从来不是人,只不过看上去有那么点象……”

李白玲喘吁吁地戛然而止,激动地注视着我,眼里闪着泪光。

“那么你呢?”我问她。

“我……”她痛苦地低下头,“我知道我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你想见的不是我,可你又何尝不是徒劳的。

她抬起头,我低下头。

“你真的以为她会来接你?你太可悲了。她不过是个谙人事的小姑娘。即便一次谈的投机,又能怎么样?我们义无反顾抛弃的正是她所珍视的,我们珍视的又正是她不屑的——我们和她不是一类!”

“你在说什么?”

“何必装糊涂,我说的正是你那个狂想念头。”

“你不用跟我一起走。”我对梳头,理衣服的李白玲说,“你可以晚两天坐飞机或乘军车走,你在这儿住着也没事。”

“我要跟你一起走,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李白玲的神态和口气很认真,就好象她是个强有力的大人物,而我则是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我笑笑说:“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走,一起走反而招眼。要是那帮家伙连国家交通工具也敢拦截,添你一个也不管用。”

“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坚决不容置辩地说,“说什么我也要跟你走,就算我是你的累赘也罢。”

“她梳理完毕,去敲门叫张霁,我把乱的床铺整好,从桌上的暖瓶倒了杯温开水漱口。张霁睡眼惺松地边系衣扣边进门问我:

“你身体行吗?”

“没事,我昨天是酒喝多了。”

“我拿体温计给你试试——昨天你有点发烧。”

“真的不用了,我感觉很好。”我叫住她。

“她看看我,上前来用热乎乎的手按按我的额头,对李白玲说:”那好,我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不用了。”

“要吃的。”她说,“不吃不行,发烧身体消耗很大,你身体原来也虚。”

“她拿来­奶­粉、糖罐和蛋糕,在电炉上烧开了水,在我那杯牛­奶­里放了大量的砂糖。我喝着滚烫、浓甜的牛­奶­,蒸气搞的我下巴湿漉漉的。

“该走了。”李白玲随便喝了几口­奶­,提着自己的包,起身说。

“我给你们叫辆车,送人们到长途车站。”

“麻烦不麻烦?”

“不麻烦。”张霁出去敲司机班的门,嘀嘀咕咕在走廊上和人说话,接着回来帮我提皮包。

“我自己行。”

“给我吧。”她拿过皮包,带头下楼。

一辆车用吉普车从树丛夹道的路上开过来,停在楼前,坐在前座的司机,一年轻的士兵打着呵欠。我们上了车,吉普车出了院门,在晓­色­微明的马路上疾驶。到了长途汽车站,天已经亮了,车站院内挤满了等车的旅客,有些人挑着担子,筐里装着呱呱叫的家禽。李白玲跟张霁告别:“你回去吧,谢谢你啦。”

“有什么好谢的。”张霁随我们下了车,站着和李白玲说话,让她有事来信。李白玲问她今年能不能休假回家,她说到时再说吧,也许她休假不回家,她想出去走走。我走过去,她们看着我,我向张霁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说,“我不再去找张璐了。”

长途车在碎石和柏油路面交替的公路上奔驰着,有几个小时是紧贴着海边的悬崖峭壁行驶,可以看到海水卷着泡沫拍打着荒凉海岸的狰狞礁石,有几个小时是沿着一条暗绿­色­的,有着红褐泥岸狭江行驶,江水是那样宁静。安谧、阒无人迹,简直象条被遗忘的江,令人感动,长途车的座位很狭小,李白玲靠着我,晃来晃去。她好象想起什么,弯腰从座位下拽出皮包,拉开链,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什么?!

“你的钱。”

“我不要。”我把那个信封仍回她的皮包。

“我答应给你的。”他又拣起装钱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不是发了大财嘛。”

“我相信你没有赚钱还不成。?”

“不成。”

“那我只好认为你的确是赚了钱,否则你这咱慷慨从何而来。”

“我很伤心,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待遇优厚的合资企业的副经理?我还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的钱是合法挣的?

我不再说话,把钱收下。

傍晚,我们到了省城,看到灯光辉煌,高楼栉比,拎井然的熟悉的城市生活场景,我仿佛作了次时间旅行,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又回到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我们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灯光刺眼。看到周围无忧无虑、心平气和地进餐的人们,我从心里感到快乐。我和李白玲优雅地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山珍海味。在瀑布般的灯光照耀下,在餐厅幸福恬静的氛围中,我觉得同桌这个丰腴庄重的女人楚楚动人。

“喂,我找李白玲。”

“谁?”电话里的一个男人不解地说:“你找谁?”

“李白玲。”我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她是你们那儿的副经理。”

“我们这儿没有姓李的副经理,你要错单位了吧?”

“不会吧?”我询问了对方的单位名称,肯定地说,“就是你们那儿,李白玲。女的,不到三十,你连你们副经理都不认识。”

“你等一下。……老周你来跟他说。”我听到另一个男人接过话筒高声问。“你找谁?我是副经理。”

“李……李白玲。”我结巴了。

“噢,你找打字员小李呀,她早被我们辞退了,这儿副经理就我一个。”

我放下电话,茫然地双手Сhā兜走在大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时有人撞我一膀子,路边一个挨一个的商品橱窗琳琅满目,穿着毛料西装和各式绸估裙服的塑料模特儿毫无生气地呆呆望着远处屋顶上面的蓝天,似乎早已对眼胶的五光十­色­麻木了。各家商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一间接一间旋律不同、强弱不一地传出来,和人声、车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市声,摧人肝胆,马路对面有人叫我,高一声,低一声,紧紧伴着我,我转身走进一家幽暗冷清的餐厅,叫服务员拿酒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笑嘻嘻地望着我,是重新抖擞的徐光涛和杨金丽。我象对照相馆照相朵旁举着快门的师傅那样:“正好,正好。”

“你见着燕生没有?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

“李白玲呢?”

“不知道,喝酒,喝酒吧。”我自斟自饮。

“这两个狗东西忒­阴­,把咱们全涮了,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瞧你那窝囊样你也不知道,叫人卖了也不知道哪儿使钱去。他们把咱们电视机的事揽黄了,拿着不知怎么搞来的领导批条,给第邱买了辆又好又便宜的车,直接从车上拆下来的钱就上了万。”

“不止这一辆车,李白玲卖车卖多了,杨金丽愤愤地说,”要不她怎么那么有钱。哼,装得跟个人似的,好象多高贵多文雅,还不如我呢,我起码不玩朋友,凭本事吃饭,你一点不吃惊?“杨金丽诧异地看着我。

“有什么惊可吃?”我反问她,“这太正常了,本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奇怪的是你们­干­吗这么激动,你们又不是‘王四三’主义者,我们应该为李白玲鼓掌,­干­杯,­干­得好,­干­得漂亮!”

“你是浊,”徐光涛和我碰了下杯,没喝问,“你是不是也捞到了什么好处?一定是!”

我慢吞吞喝光了杯里的酒,又斟满,说:“我捞到了胖白玲。”

徐光涛和杨金丽惊讶地望着我,就象我头上长出了角,半天,徐光涛笑了:“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根儿那儿把‘钱柜’搬过来。高,你丫太高了,真他妈对路子。”

“你不能这样,为钱把自己卖了。”杨金丽激昂地说,“你们男人怎么堕落到这份上,有人给我介绍有钱的外国老头儿,我还不­干­叫,我都有个原则……黑暗,太黑暗了!”

“你就不要时不时立个牌坊了。”徐光涛刻薄地说杨金丽,“难道你还要他真爱上李白玲?那才叫堕落呢!那是俗人们不要脸的勾当。”

“我得走了。”我摇摇晃晃站直来,强颜欢笑,“胖白玲在等我。”

我撇下那两个羡慕不已、吁嗟喟叹的哥儿们,独自走出餐厅。

走过一个街头公用电话亭,又走过一个,走到第三个,我停下来,攥着手里的硬币走了进去。我拨张璐的电话号码,手指一Сhā进拨号盘,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背过身,听着电话铃的嘟——嘟——声。电话铃响了半天,她家的保姆来接电话,告诉我:“张璐不在!”我又拨了马汉玉的电话,他也不在!

昼夜交替,我踯躅街头,混迹人群当中,在各等小酒馆里喝的烂醉,用醉态混淆视听,掩饰我的非人。我不敢入睡,因为梦中我总是异常清醒地和她相逢,无处藏身。不论我白天跑出多,夜晚一半眼她就栩栩如生地向我走来,我浑身如同涂满萤光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我不能思考,她犹如一房屋巨大的雷达,无时无刻不在捕捉我的脑电回波,我只能象一具行尸走­肉­一样麻痹着自己,终于欠­精­疲力竭了,酒­精­也不能使我象人一样具有健康的红润脸­色­,我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象混养在马群中的骡子最终被认出来一样,难堪、惹眼地离了群。

我在做白日梦、高楼、汽车、人群远遁了,只有那个无脸女人轻捷地向我走来,不可阻挡地走来,我血流奔涌,激动万分,发疯地想再次醒来,我怎么能不认为我是在恶梦中,可我的确又是醒的。高大,黑幢幢的影子一步步逼进,笼罩住我,我象一个吹足了气架在开水锅上等待褪毛的猪的尸首,动弹不得。

夜晚,李白玲在高楼背面的一个垃圾堆上扶起了我,又大又黑的眼睛蒙着雾,哀伤地望着我。

“滚开!”我有气无力地骂。

刀不说话,汹涌地流着泪。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感到抓住我的那双手,象铁钳一样深深掐进了我的­肉­。

“我是爱你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摇撼着我,“我不骗人,不撒谎了,你要那些钱吗?我都给你,要不就都扔了。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不是那个李白玲了,我只是个女人,一相真正爱渴望你爱的女人!”

她声嘶力竭了,可我已经不能做出什么反应了,脸深深隐藏在耷莠垂下的头发后面。她分长我的头发,惊恐地倒退了。月光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雪白的脸,表情肌僵直,眼无瞳孔,长发在夜空中飘舞,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橡皮模拟人。

当你一旦认清事实,你就永远无法否认,回避,自欺欺人了。我带着我那副惨白,发着橡皮光泽和质感的面孔走在街上,任何检哪怕是白痴也能一眼认出我的非人。有的好心,固执的医生将我诊断为血­色­素低和面神经麻痹,认为他们可以用铁和针治疗。我也不分辨,随他滥施医术,有一次,我讲了实情,结果被送进­精­神病院,从此我便缄口不语。悠哉游哉,自得其所,渐至无欲无念,不哀不怨之佳境。

只是有一天,在嘈杂纷乱的街头,我看到张璐喜笑颜开地从一家商店出来,身旁跟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军官,边说边笑瞳过我身旁,我的心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没认出我。

继续和她的男友说笑着向前走去。我呆立原地,注视着她,身影一闪,消逝在人群中。后记

李白玲于一九八三年在“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以倒卖汽车嫌疑被拘留审查,后免于起诉释放。次年与一外籍华人结婚,婚后移居国外。

张燕生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以“有损国格的行为”被倌收审,同年判处劳动教养二年。

徐光涛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被捕后,关押半年,旋获释放。后退职,继续从事倒买倒卖活动,现为某口岸经济特区一贸易公司经理。

老邱在一九八三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被单位审查,受到开除公职处分。后应聘为某公司经理。携公款潜逃,现正在通缉中。

张璐于一九八四上经家庭介绍与一年轻军官结婚,婚后仍住在父母家里尚未生育。

张霁、老蒋也都健在,生活正常,恕不赘述。

我是“狼”

这个以度假胜地闻名的岛屿和一水相隔的楼厦林立的海滨城市就象一对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轻呣子。

那天下着绵密小雨,市岛海面一片烟雨朦胧,我挤在渡轮密匝匝的人群中,默不作声地驶向那个缥缈绰约的岛。

飘飞抖动的雨水和船移不断变化的角度使岛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和体貌:忽而浑圆林木苍郁,忽而仄长浪拍礁滩,忽而正阔楼台雕像叠床架屋。

我上鸟后就象走进了一幅画: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树;每条街都是狭窄、弯曲、起伏不定,没有车辆,所有人都在步行;街两旁一家家凹进去、完全洞开的商店很冷清,每个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苗条白晰、毫不动人的文静姑娘,象一个平庸母的众多女儿。

雨不停来下,天­阴­得使一切景物、行人褪了­色­,我脚步橐橐地欠,浑身透湿,道旁出现黯淡、坚固、石刻饰纹繁缛的中西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叶窗和铸铁大门都是紧闭的,庭院荒芜,暗绿­色­的爬藤植物覆盖了整幢房子。我的视线在雨幕中已经模糊,偶尔遇到一个人也感觉那人在飘行。

雨是秋雨,略有凉意,旅汉字旺季已过,岛上众多的宾馆、旅游店都空闲了很多房间,我住进了一个占了半条街林密院深的宾馆。这是幢高大、陈旧、荫凉、静谧的宅邸,­色­泽黯淡的花瓷砖地面散发着潮气,一间间大而无当的厅室摆着当年宅邸主人留下的一张张巨大硬木长案,每张长案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围案依次摆着的几十张高背太师椅却积满灰尘,象是当年的主人离去后就再也没人坐过。

我走在有­精­美栏住的大理石楼梯上,橐橐的脚步声引起整个空旷住宅此伏彼起的微弱回声。

客房是二楼一个有龛阁般的壁炉的大厅,双人床孤零零摆在地中间显得很窄小。透过有铁栅栏的宽大窗户可以看到树丛间的一段海滩,白浪时而在视界内舒卷。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的,满院遍植的牦牛般垂着缕缕长须的大榕树繁枝相架,冠盖叠集,形成一个密叶被覆的­阴­暗穹庭,幽深处黑­色­的夜来香树散发着浓郁、令人窒息的香气。我沿着两边筑有细颈瓶状石栏的花岗若廊道走,石栏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的大瓷翁釉面璀璨,瓮里养植的大束花卉瀑布般怒放着,犹如两条滚滚繁茂的花栏。

餐厅狡猾人式、遍体镶有落地玻璃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的林中,遥遥望去,象一座水晶宫在黑鸦鸦的林中大放光明。走的近了,可以看到透明的墙壁中人影晃动。人声笑语阵阵传来,在旷幽的山野散发,声浪一皮波减弱,甚至完全被寂静吞噬。

后面,我的印象就比较混乱和模糊了。我记得我在满铺着大红地毯、无数枝型吊灯倾泄着耀眼光辉的餐厅里喝了很多酒,大概是醉了,去过海边,也许还下了水。我记得海风吹得我浑身冰凉,在黑茫茫、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听到了海潮波澜壮阔的奔流声,似一个巨人胸腔发出的声传天外的叹息。

我好象在退大潮后­祼­露出的辽远漫长、泛着黑­色­亮光的海滩上行走,踩着没及脚踝的淤泥里的砂砾蚌壳。海滩上有一组组奇形异态的礁石黑进地蜷伏、不规则地散布。海浪贱在礁石上,倾泻如注,磷光倏闪,整个海面青幽幽地涌动着。海水温暖粘稠,如浸粥中,我不记得我在海边遇见过人。

我的鞋好象丢以了海里,当我穿行在山丘林中小径时我是赤脚,我的脚底被山道上的枯枝败叶划得很疼——这疼感很强烈。我在林中时可能雨已经停,我记得当时天上很显眼地有一轮月亮,清辉直泻,使林中树木怪­干­虬枝可辨,或张牙舞爪峥嵘欲扑,拉拉扯扯,鬼影幢幢,甚而至于横七竖八杂陈拒道。我曾抵一树,那树喀嚓倒地,原是朽木。再攀援一枝,亦应声脆断,索­性­胡乱趟去,所触之木皆倒地粉碎,恍若梦境。我还记得我在梦中突一所大宅兀立,黑洞洞,门窗台阶栩栩如生,走近更加不疑,呼喊数声,无以答应,举手叩门,手感冰凉,细抚原是一巨大顽石。一只犹如小豹瘦悍的黑猫一直尾随着我,一对眼睛就象两竟在黑暗中游动的亮点。

那天晚上的事我记得的就是这些。

“这么说,你上岛后没和任何人接触,晚上在海边也没遇到任何人?”

“是的。”

这个自称是警察名叫单立人的汉子盘问我一早晨了,把我上岛后的每天每一行动细节都记录下来。事情很简单,今天早晨,一年轻女人的尸体被海浪冲上岸,和尸体同时冲上岸的还有一只印有这个宾馆标记的拖鞋,这只拖鞋便是我住的这个房间的,昨天晚上我直穿着它。

窗外,阳光明媚,山海树木、楼堂馆所无不彩­色­荡漾,光斑耀眼。那年轻女人脸朝下趴以还处难露一隅的海滩上,民警和围观的闲人密密麻麻。

“从你的陈述看,你昨晚是喝醉了。”单立人盯着我问。他瞳仁很小,人又爱低着头往上看,使人感觉他老在翻白眼。

“唔,得算喝得有点多了。”我努着嘴点头。

“就是说,你昨晚都­干­了些什么,你只能想起一部分。”

“可以这么说。”我情不自禁去看窗外海滩。

“那么,被你遗忘的那些事情中,也可能有一件就是将那个姑娘淹死喽?”

“可以这么说。”我坦然地笑笑。“”不过我­干­吗要害一个素不想识的姑娘?我就是喝多了也是不失原则的。不瞒你说,我再飘飘然,过马路也走人行横道。我从小胆小,走路连蚂蚁都不敢踩,想忘也不敢忘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

“我说你是在醉酒情况下不能辨认不能控制自己行为时候犯的罪了么?不要试图改变自己犯罪的­性­质,你和那姑娘并不是象你所说的素不相识。”

“看来这事你比我还清楚——我跟谁有过什么关系。”

“你别狂,你狂什么?”单立人斜着眼睛瞅着我。“我见过比你狂的人多啦,都说自己清白,独自己清白,最后怎么样?在汇集起来的材料面筛糠吧。”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没杀人,这点我心里清楚。”

“杀没杀人不凭你说,得由我们来定,要是你仅仅因为相信自己不可能杀人就,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是威胁你,很多人自认为是革命的但其实反革命的,这方面我可以给你举很多例子,这方面我有很多经验。”

“你大概是说谁是什么人自己不能作主,得由你来定。你是哪庙的质量检查员?”

“要是坏人都承认自己是坏人,那天也就太平了。不妨告诉你,我职业就是剥去伪装还其本来面目。还没人能不目瞪口呆地承认他就是我指出的那种人而坚持认为自己就是自己原以为的那个人。”

“我不信你能把胳肢窝变成海参。”

“让我们先不必为对方下结论,看看那些易被人忽视,将要湮灭于记忆的点点滴滴的事实说明了些什么——十年前你曾在海挥的一支舰队服过役对吗?”

“是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服役的那艘军舰的驻泊北方一个海浜城市的港口。”

“是的。那个海滨城市是我们舰队司令部所在地,舰队直属编队的舰艇大都泊在那个城市周围。”

“在你服现役的同时,一个叫周瑶,脸­色­苍白,有着一双大眼睛和满头黄发的年轻女孩子也在那个城市的舰队后勤部门服役。”

单立人边说边将视线投向窗外。海滩上正一阵­骚­动,两个魁梧的警察架肩拎腿抬起那具年轻女尸,在沙滩上蹒跚地走。女尸耷拉着头,垂着双臂,栗黄|­色­的长发遮住了脸,身体僵直。人群如潮相随。

“那年月,”我说,“那年月有成千上万的轻男女在各军兵种服役。我驻泊的那个海滨城市挤满|­乳­臭未­干­的海军士兵如同现在挤满形形­色­­色­的旅游者。”

“你还记得那年‘五一’的上午的情形吗?你应该记得,那是个假日,又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那天所有海军官兵都将蓝军装蓝军帽换成白军装白军帽……你在码头看见了谁?”

“不,不记得了,每年都有一个‘五一’。

阳光耀眼阳光耀眼,天已明净的失去透视感,巨幕般垂于眼前,硕大的云朵在空中缓缓移动,如丝絮如羊脂。阳光在天海间强烈得过于光雾弥漫,城市半浸半浮,港湾四周泊满的军砚、商船钢铁壳体光斑闪炼,一群群海鸥掠着海面飞,我站在甲板上靠着舱壁吸烟,阳光海水晃得我睁不开眼。

一艘载满外出水兵的登陆艇在港内破浪驶过,甲板上一片白晃晃的军装。

我们码头是一条梯形的长堤,在港湾内远远划出一个大弧形,一端连着市里,一端没入海中,沿弧层层叠叠泊着各种类型的舰艇,象是一柄又长又弯锯齿状的蓝­色­镰刀。

码头上站满各舰无所事事的水兵,说笑抽烟,比比画画。

三个一模一样白军服士邻章帽徽十一鲜明的非兵走过喧哗打闹的水兵群,顾盼生姿。

我站在甲板上靠着舱壁吸烟,阳光海水晃得我睁不开眼。

她们跳跃船倏闪即逝……

她们垂眸含笑欲行末行……“

一只白­色­的海鸥尖叫向我俯冲而来,一道黑影呼啸而过。

“我们码头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那三个女兵其中之一就是周瑶。”

“就算我和她曾在某个时间。某企点打过过照面。”我说,“但你要知道,我恐怕和几百万素昧平生的女孩子打过照面,一生再开相涉。”

“你认识周堪赓吗?”

“不,不认识。”

“周尧卿呢?”

“也不认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周尧敏你也不认识啦?”

“是的,这些人是­干­吗的?”

“周堪赓是周瑶的父亲,周尧卿是周堪赓的父亲,而周尧敏则是周尧卿的弟弟。”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总不能说你不认识林逋吧?”

“废话!”我勃然大怒。“林逋是我爸爸,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名字?”

“你爸爸的爸爸叫林逢龙的芭爸叫林敏公,林敏公有个弟弟叫林时跃,林时跃娶的妻子是唐执玉的妹妹叫唐淑问,唐淑问的外孙女叫孙艾,孙艾与之结婚的正是周尧敏的嫡孙,也就是周瑶的表哥周达——着,你不能贸然说你和哪一个人素无瓜葛,论辈份,那周瑶还是你的远房姑姑呢。”

“细究过来,也许什么阿狗阿猫都可能是我姑姑­奶­­奶­,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将半数中国人都当亲长尊敬起来,近乎起来。”

“姑且说我们谁也不能认得清周围人中有多少长辈凌驾于我们之上,周瑶和你的亲戚关系的确远了点。但你和林跃的关系并不太远,周瑶和周盛达的关系也不还,周盛达的妻子孙艾则和林时跃的唐执玉过从甚密,除去唐执玉是孙艾的娘家姨姥姥,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两家都住在一个城市里——你和周瑶服役所在的那个海滨城市。”

“……”

“你不否认你服役期间常在节假日去你叔祖林时跃家串门吃饭吧?”

“不。”

“你叔祖是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亲戚来来往往也很多,这并不奇怪。你叔祖在当地是个影响的领导­干­部,住的房子又很大。我想,你在你叔祖家吃饭时,不是不常在餐桌上遇到五花八门半生脸的拐弯亲戚?是呵,那亲戚多的、拐弯的简单无法让人留下什么印象并记住他们的称谓,这些亲戚想貌之平庸、谈吐之乏味令人实在厌倦,以至当周瑶光鲜动人地蓦然出现时谁也不能视而不见——特别是一个曾暗生过钦慕地远睹过其秀­色­,久为军营生活枯燥锁眉的正值青春期的年轻水兵。他大概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战友吧。他一定很快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我相信,男的气质和军服在那种场合也是很惹眼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显然应该是那个‘五一’后久,也许就是五月二号吧?那天你们都放假。”

“五月二号。”

我只看到她脖颈上的筋肌一棱圆润柔软。

她象夹在一群大象中的一头幼鹿。那些老头老太太一个个身躯肥硕,双颊下垂,脸上布满老年斑,不停地抿着瘪瘪的嘴­唇­才免使口涎流下来。

饭厅即低使点着灯也很昏暗,可能因为两桌人使饭厅显得拥挤,多数人又穿着穿深颜­色­衣服。

她那桌是爸爸­奶­­奶­们和受宠爱的孙子孙女,她也属于受宠的,一进来就和那个咋咋呼呼、同上上下下都很熟的表姑一起被安置在上桌,我想她一定感到拘束。

——她小巧玲珑的头被那些庞大垂着多褶的厚皮的脸遮得纹丝不露。

我们这桌的年轻人比较粗率,吃得快活,风卷残云,很快就怀盘狼藉。

那桌老人们相当矜持,难以察觉地吃,嘴­唇­翕动地聊,小孩子满地跑,她始终规矩地坐着,我只看得到她颈上的筋肌一棱棱圆润柔软。

电视房就象电视院,一排排黑鸦的人头,荧头屏远远地变着颜­色­不一的画面,伴音总比画面慢半拍,瓮声瓮气。

她象个白糊糊的影子,猫着腰进来,在我前几排坐下,很快又猫着腰出去,门口和她表嫂及她表嫂挽着的唐老太太喊喊谈话。唐老太太喊我,我离座走到门口。

“你不是也要回码头,顺路送送这姑娘。”

“不不,我自己走得。”她嗓音纤细,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让小伙子送送,女孩子走夜路让人不放心。”

我已走出院门,在路灯下等她。片刻,她悄悄走出来,一声不吭挨着我肩膀走。

马路以很大的坡度向山下倾斜,路旁树茂盛,潮气袭人。

我们很快走到海边公路,单排路灯照得洒过水的马路象冰面一样晶莹透明,驶过的汽车的红­色­尾宇在路面投下蒙蒙反光,使马路­色­彩斑驳。涨满的海水拍击着路基,淹没了白天常有游人拍照的怪石密布的礁滩。

市内街道一片节日后的冷清景象,各建筑物上的彩灯依然亮着,楼顶飘着彩旗,所有街道灯火通明,但空空荡荡,商店都落下铁栅栏。我们迷迷怔怔地走着,象是一对闯到别个城市里来的不速之客。我们互相没有交谈,没有什么话好说,那完全不是个嘈嘈切切的情话之夜,只是赶路,令人难忘的同行。那时我没一点经验,人们一直告诉我,在神圣的东西面前如我之辈只能仰视和缄默。

我只看到她脖子上的筋肌一棱棱圆润柔软……还有光洁的下巴。

“你想叫我相信那天晚上你象小子一样和个姑娘穿过半个城市而无所无为?”

“我也觉得有点傻,可当时就是那么傻。”

“我不信。”单立人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城市并不大是吗?”

“看怎么说。”

“就说它也不小,从你叔祖家到你们各自的部队驻地步行要得了一小时吗?”

“年怎么说。”

“怎么说就是小脚老太太一步步挪也用不了一小时。那城市全长不过十几华里,而你们俩那天晚上半夜才归队,花的时立足够在全城转上十几个圈儿。你们­干­吗去了?是什么东西使你们乐而忘返,甘冒受到处分,毁掉在军队中前程的风险?”

“我们……”

“别对我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发生,你们俩的档案袋里都有一份因同一晚没有按时归队给予警告处分的决定书。”

“我告诉你,我们那天晚上就是在走,一直走。”

“看来你是不想说老头话了,你大概还想说你们仍然象不认识那么清白。”

“我们很清白。”

“不说要不紧,你在那晚之后的行动会告诉他们一切的。你在那个海滨城市认识很多女孩吗?”

“认识一些。我的专业是卫生员,曾在舰队医训队受训;医训队除了我们卫生班,还有一个护士班。我在护士班有些熟人,她们毕业后分在舰队各医院、门诊部。”

“你这些护士朋友往舰上打电话找你?”

“经常,要是有事的话。”

“每个人的事都是约你去游泳吗?”

“哦,我和她们有些私下往来。”“为什么这种邀请在五月二号以后才多起来?”

“那以前想游也不能游。

“为什么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就象是一个人?”

“你知道部队的通讯装备很落后,那些军用便携式供电电话的就是几和年,打电话都要拼命喊才能听清。”

“你们部队附近海滨浴场很多吧?”

“沿岸有沙滩的地方大都没有拦鲨网。市里几个浴场,舰队也都盖了更衣室。就是这样,夏天也常下饺子。”

“那为什么你偏好去海军疗养院的专用浴场?那浴场离你们码头最远,这跟周瑶在疗养院工作没什么关系吗?”

“我并不偏好海疗浴场,在我看来,哪儿都一样。”

“那儿更衣室的看门人对你印象很深,因为你总是冒充海疗的战士而他明知道你是;时隔这么多年,他再也没碰到过一个比你脸皮更厚的人。”

“这听上去不象是夸奖。”

“当然不是夸奖。那年七月五日那天你­干­了些什么?”

“我没什么理由需要对那天记得一清二楚吧?”

“那天周瑶下海游泳,被浪打在礁石上,弄得遍体鳞伤,当时和她一起摔伤的还有一个——他俩正站在礁石上非常亲密地说笑。”

“那个人是我吗?”

“那天你不在舰上,一早便骑自行车出去了,说是去门诊部领药。”

“对了,那天我可能是去领药了,卫生员经常­性­的工作之一就是去领药。”

“要据门诊部药房的同志讲,象你们这样的舰艇卫生员一般都是领了药就走,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而那天你外出了一天。”

“我领完药有时逛逛大街,会会老乡。”

“那天上香,周瑶同宿的人是记得有一个所谓老乡来找她,虽然他们说话的口音明显不同。中午,周瑶在食堂买了两份饭,并和她的好友赵竞有以下一番对话。”

“周瑶,吃这么多?”

周瑶从售饭窗口买完饭,两手各端了大盛满菜饭的搪瓷盆往外走,站在买饭队尾的赵竞迎着她笑说。

“来了个人。”周瑶落落大方地说,“给他打的”

“是老乡?”赵竞调侃地望着周瑶。“听蜕你的老乡说话另有一个味,你们那儿方言很杂?”

“是亲戚,”周瑶沉着地微笑。“我没说清楚。”

“可惜我没有这样现成的亲戚。”赵竞笑。

“真是亲戚,不骗你。”周瑶笑着端饭离开,还说:“中午游泳来叫我。”

“不打扰吗?”

“一点不。”周瑶回头嫣然一笑。“

去浴场的路上,赵竞见着了周瑶的亲戚,一个剪短头发穿海魂衫的年轻水兵。他和周瑶并排走时显得很缱绻,老是一脸温柔地望着周瑶的眼睛微笑,对试图和聊聊的赵竞心不在焉,并说是有意无意地把赵竞一个人抛在前面,两个人摘小动作,那眼神儿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才合理。

到了海里,他俩便飞快地往深处游,把赵竞远远地落在后面,任凭她拼命喊“等一等”也毫不理会,完全是一副不顾情面、铁了心要把别人甩开的嘴脸。没人保驾,赵竞是不敢游得太远的,此时只得一个象只雏鸭似的海边游来游去,远远眺着那快活的一对。那水兵泳游得非常之好,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中仍然是自由泳泳,不难看到沾满水珠的胳膊交替竖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一前一后游到防鲨网靠海岬一侧的礁堆,水淋淋地爬上去,站在上面说话。赵竞在海里冲他们撵手,他们也毫无反应。赵竞没趣地在海里游了一阵,扭头看他们印度洋两个人仍站在鹪是上。她游累了,上岸在太阳伞下趴着,面朝海,手抵下颏,边养神边睥睨远处海天之际礁石的那一对,他们象雕像般凝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温热的砂子使她浑身热烘烘的,昏燃欲睡。她大概是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沙滩上密的人体已经变少,不少人在浅海浪中洗涤身上的砂粒,随即上岸去更衣室冲洗,那一对仍站在礁石上,姿势如她第一眼所看到一样。

这时,涨潮了,远远从外海涌来的潮水到达岸边已经是相当高而有力的浪峰了。她亲眼看着一道席卷而来的涌波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耸起,及到防鲨网便已掀起峰面,嚣声一片,撞到礁石便识地低低惊叫一声也是事后。波涛过石,礁石再现,水如瀑布般流泻,那两人已不见踪影;须臾,浪谷间才看到两颗人头在颠伏。

周瑶和那个小伙子走上沙滩时都趔趔趄趄,龇牙咧嘴;他俩的大腿上都被礁石的海砺子壳划得血痕斑斑。

蓝­色­的海连天蔽云地耸起涌动,有峰峦迭嶂、万马奔腾之势。

“还需要我帮助你回忆吗?那天你回到码头下了自行车,扛着药箱上舷时一瘸一拐,你的朋友李晋元正值武装更,见你这样不是还跟你开了句玩笑:”到那跳帮把腿磕成这样?“

“想起来了,那天我在馆陶路下坡的地方没捏住闸撞了个老头摔了下来。”

“对,当时你就是这么对人解释你的腿伤的。可说服不了人的是你腿伤了,裤子却完好无损。”

“我骑车嫌热,把裤子挽到大腿,水兵裤是很肥大的。”

“车也没有任何磨指痕迹,更不用说那一箱散装的针剂,在你摔车时竟一瓶未破,岂非咄咄怪事?还有用李晋元当时说的话来回击你吧:”你的意思是说车定住了而你飞了出去——你骑的又不是一匹马。“

“你让我觉得你就是那号帽檐压得低低的、拿着个小本到处偷听别人谈话并逐字逐句记录下来的无耻小人。你竟连我十年前的天涯海角随便说的话都知道一清二楚,莫不是那会儿你就开始监视我了?真可怕,我总以为自己在不被人注意地生活而结果却是在被聚光灯照的十分亮堂的舞台上一举一动都受到窥探。”

“我是微不足道的,你应该对人民雪亮的巨眼有所体会。”

“这巨眼的结构应该是类似苍蝇的那种复眼吧?”

“如果你对你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你就不一抱有幻想,希图瞒天过海;现在你正是一只被置于显微镜下的苍蝇,你那只爪子上沾着的秽物都瞒不过去。”

“你说过,我­干­过什么你比我还清楚。看来是这样了,我需要你的提醒。”

“你承认你和周瑶曾有还一段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不记得了。”我­干­脆地说,“我一生和很多人有过这样那样的关系;亲属关系;利害关系;金钱关系;­肉­体关系。我认为这都是非同寻常的关系!”

“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你也是个不识时务的。”

“你不能说那个去找周瑶的水兵就一定是我。”我指了指窗外海滩上不个呆呆看海的穿牛仔裤的小伙子。“按你那种漫天撒网的本事,我相信你把脏栽到他头上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是不是周瑶的一个舅舅也未可知。”

“你要以为十年的工夫人们会有多大变化,那你就错了。也许你在十年里由一个正直的军人变成了无赖,而对多数人来说十年只不过是三千多个一模一样的日子。赵竞还在海疗,只是略微胖了一点。”

“就算退一万步说,我就是十年前那个和周瑶一起在一块礁石上站过的那个人,那也不员以说明我到就怎么样了。我和站过一起的人多了,我甚至天天在公共汽车里和老的少的香的臭的女人挤在一起——谁也不认识谁。”

“李晋元当年可算你的一个挚友吧?”

“我们是同一个中学毕业的,当兵又在同一条舰上。”

“他是不是和你很熟,熟到剁下你一个脚趾头仍到一大堆脚趾头里拌一拌,他上去一拨拉,拨拉出来的那个脚趾头准是你的程度?”

“差不多。”

“你要说你­干­了什么那准是你没跑了吧?”

“哥们儿嘛,当然没错。”

“你打什么时候开始,上街时成心甩哥们儿?”

“我甩过哥们儿吗?没有吧?”

“那还能瞒过哥们吗——你憋什么坏?那次在舰队俱乐部看电影,你的确对们儿不太仗义。”

“哥们儿,外出啊!”正在码头上和一帮弟兄们练举重的李晋元看见我下了舷梯,放下杠铃迎上来。“”嗬,裤线倍儿直,皮鞋倍儿亮,您这是要上大街展销呀。“

“展嘛销,看电影。”

“有我要吗?”

“没有。”

“我搜搜……妈的,多出来的这张票谁的?归我了,跟哥们儿玩这套。”

“你去­干­吗?那片子特没劲。我还要上街买点东西。”

“我就爱和你上街,不买东西还看曼儿呢。”

“那你快换装,交通艇快开了。”

“换什么装,就这身了。”

“不行。你没听说,司令扎着板带堵着码头路口纠察军容风纪呢。”

李亚元穿戴整齐和我一起乘交通艇摆渡过港口,在对面码头上了岸。通往市内的马路上到处都走着军装耀眼的海军官兵,大街小巷挤满逛商店,下饭馆的水兵。舰队俱乐部里更是人群熙攘,全是休假的军人。有的在礼堂里聊天说笑,等着看电影。我们和遇见的熟人打着招呼,上了楼座,找到座位坐下。不一会儿,一个女兵拿票走上来,对了对座位号,在我旁边坐下。李晋元鬼头鬼脑觑视人家,俯着我耳朵嘀嘀咕咕地说:

“这女的我见过,‘五一’那天到咱们码头那三个女兵里就有她没错,黄头发,脸睛半是眼睛。”

“见过就见过呗。”我无动于衷地望着楼下或走动或跷腿坐着大笑的人们说,“见过就当再见一次。”

“跟她说说话,问她是哪儿的,认识认识。”

“你是不是想让军务部的纠察抓去?”

“你不敢,”我说,“咱俩换换位子。”

“不换,别闹!”

这时,灯暗了,放映孔里­射­出一束光投在银幕上,银幕出现纵马疾聘的画面,音箱也发出雄壮的音乐夹杂着马蹄的“得得”声。画面随着剧情在变换,忽而大脸充斥银幕,忽而几百衣衫褴褛的人起舞弄­棒­。这是描写国内革命战争的片子,剧情一直贯穿战斗场面。礼堂里嘈杂人声静下来,枪炮声,吼叫声回荡在黑暗的空间。“

李晋元乜跟看看我,我和那个女兵象我们这排其他人一样伸着脖子全神贯注盯着银幕;银幕的光打在我们脸上,我们象戴着塑料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他们太正襟危坐了,姿势僵硬的简直连气都不喘。当一个人一本正经到不自然的地步,当他显得是那么淡漠、忘我时,他一定是在私下­干­着和他表面告诉你的截然相反的勾当——他紧紧攥着那个女兵的手,手指交捭。

“没电影怎么样?”

“没劲。”

“是没劲,没劲透了,可你着得那么专心致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走。”李晋元笑着对我说。

电影演员,礼堂灯亮了,我们纷纷从座椅站起来,伸着懒腰,掏烟叨在嘴诨里,人群正从各个出口往外涌,摩肩接踵。

李晋元看看低头走在我们前面的女兵,一手举烟,一手捅捅我:

“就这么完?”

“什么?”我仰脸看着他。“

“还什么呢,你都美出鼻涕泡儿。”

“你说什么我一点听不懂。”我加快脚步向前挤去。

在礼堂前厅,李晋元的一个熟人把他截住说话。“在门口等我!”我一把抓住我郑重地吩咐过后才去和他的熟人说话。

我出了俱乐部便迅速钻进马路斜对过一家邮局,站在窗后看着俱乐部米口。李晋元和他的熟人聊着出来,在门口握手告别,东张西望找我。他在俱乐部门口呆了半天,不停地看表,最后带着愤恨的神情怏怏走上回码头的路。

我出了邮局顺着另一条僻静的街走,拐过一个街口来到公共汽车总站,站到在礼堂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兵身后。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遮住我们,车开走后,站台上空空荡荡。

“那天晚些时候,一个谐同丈夫,女儿出游的海疗医生在位于那路公共汽车沿线的一个公园的角落,看到周瑶和一个男兵坐在长椅上眉飞­色­舞地说笑——不必再纠缠这些细枝未节了吧?事实很清楚,你和周瑶在那年夏天都和一个年轻的异­性­建立了未经许可的关系;从种种迹象看,你们各自身边那个藏头遮尾的异­性­就是你们互为对方。”

“你前半句是有事实依据的,而后半句则是出于一种武断的臆测。即使漳闼存在这样一种关系,除了为军队的纪律所忌讳——相到如今,我想军队不会再追究——也是很正常的,应该受到尊重的。”

“当然,如果事态就这么没有波折地发展下去,今天我就该况贺你了,也不会来找你麻烦。可惜,好景不长——你­干­吗那么紧张,脸­色­苍白?你从来没有那么丢过脸,在众目睽睽之下低三下四地乞求而且毫无作用,那是你的初恋对吗?我相信你那时是很纯洁的,只有最纯洁的一往情深才能使人那么不顾一切的去哭泣、去恳求、去要求解释,完全不顾场合,甚至不惜成为全城市民的笑柄。是的,那场海滨露天茶座争吵足以让全城人饭后茶议论了一个星期,当有上千人目睹了那个漂亮的女兵是如何冷酷无情地甩掉她的男友,一个激动得不能自制的水兵。”

男兵不把抓住起座欲拂袖而去的女兵手腕子,声音低沉地说:“你不能就这么走!”

那是全城最繁华的海滨大道,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如流,人如潮。海迎风摇曳的树下摆着露天茶座,仨仨俩俩的衣裙鲜丽的男女坐在那工闲聊喝冷饮,海风吹拂他们的头发,带来爽人的凉意。正是傍晚,太阳已落,天­色­尚明,海象一大匹细腻的丝绸沉重地摆伏着,堆起一道道波纹。大道上无论是行逃的还是闲坐的人都很安适,街口有向个小伙子在弹吉它,自得其乐。

露天茶座上,男兵霍地站起,追上沿着林荫道走去的女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个车轧身脸贴到自己胸前,盯着她的眼睛说:

“你不能就这么走!”

“放开我!女兵用力掰他的手,激愤地说,”你想­干­什么?“

“说清楚,为什么?”

“你放不放开我?”女兵尖叫,她已用指甲深掐进了男兵紧攥的手指,男兵脸变了­色­,但手仍毫不放松。

茶座上坐着的一些人扭过头来注视他们,一些行人也停住脚步。

“你放不放?”

“不放。”男兵苍白着脸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

“臭流氓!”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听到女这声骂便哄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海军军官走进入圈,严肃地对男兵命令道:

“你把手放开!”

男兵听到军官的命令,仍一动不动,执拗地攥着女兵的手。只是脸­色­更苍白了。

“我命令你把手马上放开!”军官在吼。

“你说,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我都可以改。”

围观的人群听到男兵这句话一片惊叹,随即暴发一阵更大声的哄笑。女兵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军官暴跳如雷地去拽男兵的手,猛力推他的前胸,男兵被推得一个趔趄,顺势带的女兵也踉跄了下,但他牛手仍紧紧攥着女兵的手腕。

“你说,我有什么好,我改。”男兵的眼睛象只将要被浪涛卷起的绵羊的眼睛。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女兵的眼睛就象一个残忍的皇后的眼睛。

军官高声叫来了个正走过这里的海军纠察,同时几乎是猛击了一下男兵的胸部,男兵的手松开了,女兵迅即分开人群走掉了。军官对两个纠察说:

“把这个流氓带到舰队军务部,问清他的单位。太不象话了,简直是当众耍流氓。”

男兵激动地看着军官的脸,军官瞪着眼冲他吼。

“你瞪什么眼?给我走,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号兵。我当了这么多年军人,还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把海军的脸都丢光了。”

两个纠察站到男兵身后,其中一个小声对男兵说:“走吧,别叫老百姓看热闹。”

军官气冲冲地边骂边在前边开路,两个纠察夹着男兵跟在后面,四周是兴冲冲簇拥尾随着他们的人群。从商店出来的人和正准备进电影院的人都纷纷加入这个浩浩荡荡的行列,互相打听着事情的原委。天黑下来,路灯亮了,灯光透过丛丛树叶洒下来,照在一张张兴奋的人脸上斑驳陆离。男兵在人群中央走过一条条灯火通明的街,所有迎面而来的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脸上,黑鸦鸦的人群中嘁嘁喳喳反复低语着一个词:“流氓,流氓……”

“如果我说你那时心中充满因耻辱燃起的仇恨怒火一点也不过分吧?”单立人目光叵测地望着我。“哪个受到这种待遇的人能不感到愤恨?”

“我不记得了,就算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也不记得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了。”

“得啦,别装作很迟钝的样子,谁碰到这种事也不能象家常便饭似的安之若素,三、五天就撂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确不记得这事是发生在我身上。那个城市有那么多海军人员,涉及到海军的风流韵事和桃­色­的新闻几乎天天都有。”

“这种狡辩很没意思,你们舰当时的一百多名舰员都可以证明,你曾被舰队保卫部门拘留了一夜,第二天由舰副政委亲自带回。”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很多,并不稀奇,没人——即便是当事人也不感到很严重,产生所谓一切‘毁了’的念头。”

“的确,正如当过海军的人都爱自重的一样:‘水兵都有股浪漫劲儿’。海军对这种事的处理并不是很严,但这股‘浪漫劲儿’上来却是危险的。你们舰队不是出过一件轰动一时的情杀案,一个失恋的海军军官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枪打死了负心的未婚妻。当时你正在舰队医训队受训,那个可怜的军官死了女友后又冲自己太阳|­茓­开了一枪,尸体送进了你医训队解部房的存尸池,作为解部标本泡了起来。也许你正是在他身上认清了肱二头肌的形状和位置。当时整个部队都很同情这位不幸的军官谴城市姑娘的薄情。”

“那种事情是绝无仅有的,当时也有很多人说那个军官太傻。”

“也许你就是说他‘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你们并不认为他事­干­得愚蠢,只是惋惜他把自己搭了进来。豁出别人很容易,要把自己也豁出来大部分人就要踌躇了。实际上,当时你想把自己豁出来也是办不到的。你从舰队保卫部被带回舰就立刻受到了严密的看管,另外作为一个舰艇卫生员要搞到武器弹药也根本办不到的,舰艇上的枪支弹药平时都销在舱里,值武装更佩带的手枪也是装样子的,根本没有子弹而且大多锈得拉不开栓。你的长官也一定严厉警告过你:‘如果女方发生任何意外,你都要负全部责任!’不久,对你的处分下来后,你便被调到舰队辖区内其它省份的另一支部队去了,和周瑶远远是隔离开了。”

“你承认我当时的感情是真挚的吧?”

“尽管你违反了军纪,但仅就感情而言,我承认你是纯真的,否则你不会感到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当然,关于这件事的谁是谁非我不妄加评判,即便一方的感情十分真挚,另一方也有权予以拒绝,也并不因此产生义务。”

“如果我的感情是纯洁的、真挚的,我就不会采取卑鄙的手段去亵渎它——我自己也不忍。”

“这种事情可不是总这样,过分强烈的情感往往导致有害的偏执。那些自恃怀有强烈的纯洁、真挚情感的人千百年来在正义、道德、宗教的名义下­干­了多少惨无人道的事?要正确估计‘茶座风波’对你的影响,首先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只苍蝇从高高的天花板嗡嗡地俯冲下来,在宽敞的房间上空疾速地飞来飞去。它试图飞入队光明媚的花园,冲着洁净透明的玻璃窗一头撞去……它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撞着玻璃,最后­精­疲力尽地伏在上面不动了,它飞不出去就象外面的苍蝇飞不进来一样,虽然它们彼此隔着玻璃可以毫无困难地互相洞悉。

“你为什么不喜欢李恶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表面上和李晋元好得象穿连裆裤,吃喝不分,可其实你在内心深处对圣并无好感,如果算不上讨厌话。”

“胡说,我们关系一向很好,直到今天还保持着友谊。”

“与其说这么些年你们保持了友谊,不如说你一直在衍他,他的热情有时令你很为难很抹不开。要是让你选择,你大概跟他毫无关系。”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喜欢李晋元。”

“可你对你的另一个朋友齐本森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时他正为件小事在生子晋元的气。”

一只足球蹦过草地,滚到我脚下,停住球,接着飞起一脚把球踢去。球在蓝­色­的天空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落在杂草丛生的堤内空地上,穿海魂衫的弟兄们急急忙跑起来追逐那只球。海鸥在远处堤外的海面上飞翔。满头大汗的齐本森喊着我名字边脱湿透的海魂衫边向我走来。他叫在场边看球的一个他们舰的兵上去替他踢会儿,自个爬上土坡坐在我身边,用揉成一团的海魂衫扇着风对我说:

“我正找你,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我掏出烟任他抽去一支,用我正吸的烟给他对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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