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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不,我只是不想在神明前无礼。”

走出山门高高的门槛,我们又置身在幽幽曲曲的山路。一旁是石砌的护山墙,荫如伞盖的大树。一边是苍郁的松林,陡峭斜下去的山坡,林隙可见远处接青天的碧海。“你害过谁呀?”我蓦地停住脚,胡亦笑问,“这么小心翼翼。”“你就那么……问心无愧?”

“当然啦。”她一昂首,“我从未对不起过谁,都是人家对不起我。”“寡­妇­抱着夜壶哭——”我对警惕地望着我的胡亦说,“我不如你。”“这是个笑话吗?”她乜着眼犹疑地问。

“不是。”我对她说,“你没发现我从不开玩笑。”

“我早就发现你是个贬味的人了”她大声说,“我最讨厌乏味的人!中国人怎么都那么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妈没劲!”“小姑娘说话别带脏字。”我提醒她。

“我她妈乐意带。”胡亦气急败坏地说,“你管得着吗!谁想管我,这不行那不行的,就跟谁能千年万世地活下去似的。”

“怎么谁都想管你了?”我笑着问。

“可不是吗。”她数着手指头告诉我,“爸爸妈妈哥哥,老师团­干­部里的积极分子,谁都管我。这些人有没有自己的事?怎么就象专为谁为别人活着似。我才不管那一套呢,不让我一人出来,偏一人出来!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么随便?”她乐了,点点头,象一只神气活现的鸟。

山路尽头出现了光秃秃的顶峰。顶峰崖边突兀地屹立着一块巨石,摇摇欲坠,千年不坏,人站在下面势危如泰山压卵。这是岛上一个奇迹。在善男信女们眼里,这巨石是上苍神力使然。攀上巨石,风声呼啸,脚下山峰尽小,人如立于青天之下,万物之上。极目千里,海天浑然,云在静静疾走,浪在无声奔流,似能感到地球、天体的运动;似能跳到早已消逝在地平线外面的过去年代的人、物。绰绰约约,虚渺飘忽,历历在目。“你看到了吗?”我问站在旁边拼命用手护住头的胡亦。

“什么?”她不解地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你看到什么了?”“使劲看。”“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定睛再看,蔚蓝的天空上,白云象被孙大圣定住的飞驰仙女,一动不动。海则如冷却了的玻璃液。凝固成厚重的一块,渐次透明,反­射­出温莹的光泽。列岛、船只、错落有致,浑如一个个巨型盆景。

“没了。”我说。“什么没了?你看见什么了?”胡亦着急地抓住我的手,“海市蜃楼?”“说不清。”“你别故弄玄虚了。”她央求我,“告诉我看见什么了。”

“下去吧。”我说。“我不。”她说,“你不让我看到,我就不下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开个玩笑。你不是说我乏味吗。”

“可是一点也不幽默。”她象个哭了鼻子也没多吃成冰棍的孩子那样失望,满怀怨恨,“这不是开玩笑,这是骗人。”

下山的路上,她不理我了。就连我说出“你说得对,谁也不能千年万世活下去。”这样明显讨好的话,也没能使她瞧我一眼。中午我们回旅馆吃的午饭。饭后我们各自回屋休息。我睡了一觉醒来,庭院,各个房间静悄悄的。我早晨把药瓶的盖子拧得太紧,这时怎么也拧不开了,我垫上手帕拼命拧。忽听胡亦迭声喊我。她脸红扑扑地从外面跑进来,坐在我的沙发上喘气,还带紧张地往窗外望。

“怎么啦?”我问。“我刚才自己出去了,去海边。”

我把药片含在嘴里,往杯里倒水。

“碰到流氓了!”她大声说。

我看看她,伤紧闭着嘴,直到用水把药片送去,才张口说:“是吗?”“是吗!你怎么一点没有正义感。”她十分委屈,“就是不认识的人也不该这么无动于衷。”

我又喝了几口水,问她:“什么流氓?”

“小流氓,两个他们跟了我一路。”她大惊小怪地说,“吓坏我了。”“怎么你了吗?”“怎么也没怎么,说了很多难听话。”

“说的什么?”“说我嘴大。”她脸红了,“说我下雨不用打伞。”

我笑了。“你还笑。”她也难为情地笑了。“真差劲。”

“他们那么说也没什么恶意,大概是喜欢你。”“我知道!”“知道你还生气。”“我知道你把我当小孩!”

“没有。”“就有!你上午对我的态度就象对小孩,跟我打哈哈,一点不尊重我。”“没人不尊重你。”我安慰她,“你当然是大人。”

“那两个人就不尊重我。我嘴大额头大我自己知道,他们­干­么在大街上说我。你帮我打他们。”

“什么?”我说,“你叫我­干­这个。”

“嗯,考验你。”“好吧。”我想了想说,“去看看。”

胡亦高兴得一跃而起,我叫她等等,去卫生间换上游泳裤。她问我是不是在腰里掖了刀,我说是。

在小镇的街上,胡亦指给我看那两个正巧在买西瓜的“流氓”。是两个文绉绉的青年,有一个还戴着眼镜。他们看见我和胡亦过来,就冲这边笑。我也冲他们笑笑,往前走去。

“你怎么不打他们?”“我打不过。”我跟胡亦说,“我刚才是换游泳裤,不是掖什么刀。”她气坏了,转身要跑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对她说:“你以为用刀扎人象开玩笑那样随便吗?不能对别人也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挣开我跑了。我独自走到海边,脱了衣服游进去。海水在我四周闪着焊花般的耀眼光芒,柔软的水波从我头上后背滚滚而下,我有力地划着水,向蓝得没有一点瑕疵的、绸缎的般的大海挺进。游了一阵,我四肢伸开躺在海面上眯眼享受着阳光的照耀,随波漂浮。一个小小的人头出现在岸方向的蓝­色­的波涛中,越来越近,我认出是胡亦。她游到我身边,鬓挂满亮闪闪的水珠,向我击出一掌飞溅的水花。我竖起来,踩着水,她也踩着水,腼腆地笑着说:“我又来了,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你生气了?”“我也没有。”她大声说。

“往前游吧。”我对她说。她点点头,我们一起向大海纵深游去。“喂,我觉得你象算命先生。”

“什么?”我游慢了点,等她上来,“我不会算命,和尚会。”

“我说你象个算命先生,那么诡秘,话里乱藏玄机。”

“你象什么?”我不太喜欢她对我的这种看法,换成仰泳,瞧着她。“我象人呗。”一股小浪激到她脸上,她闭了下眼和嘴,又纷纷张开。“人什么样?”“瞬息万变,唯恐天下不乱。”

“譬如……”“譬如,”她笑嘻嘻地抢着话头说,“刚才我真恨你,转念一想。又不恨了。”我停下来,有点喘吁吁。她游上来靠住我,我托着她胳膊踩着水。她快活地喘息着扒住我的肩膀说:

“没准以后我还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我,天知道。不象你算命先生,老那么沉着,有条不紊。”

我松了手,她沉下去,一会儿浮出来,咳嗽着抹去脸上的水:“你想害我呀。”“我们游得太远了。”我环顾四周海面,已经出了海湾,那尊仰躺的巨大观音脸上的白塔绿荫已十分清晰。

“没鲨鱼,渔民说了。”

“有暗流,去年已经淹死了一个人。”

我们涉水上岸,长的浪潮翻卷着,滚动着。水花犹如无数拥挤跳跃攒动的自鼠群,冲上来,化作一滩滩水沫,渗入砂下。沙滩变得湿润褐黄。

傍晚,我们正在街边挑选玩常一件两个接吻小孩的有趣瓷像。古寺晚祷的钟声响了,一下接一下,沉闷悠远,小镇上空梵音萦回飘荡。我们循着钟声一路走进寺院,已经昏暗了的大雄宝殿中,一个身披红黄两­色­袈裟的长老领着上百个黑衣和尚在佛像前做着诵经晚课。长老在一名小僧的搀扶下,连连拜倒。分立两旁的汗流浃背的和尚一手摇扇,一手掌拜,在领诵僧的带领下,整齐嘹亮地哼哦。佛脸在摇曳的烛火中闪耀着慈爱的光环,微阂的慧眼俯视着顶礼膜拜的人们,又似视而不见。大雄宝殿后面小殿里别是一番景象。五彩灯泡明灭着,三个峨冠博带、法衣斑斓的和尚坐在佛前壁台上,吹着电风扇,嗯啊吗吧地边唱边舞动法器。一班小和尚敲击着镲钹木鱼伴奏,声调仰扬顿挫,重复循回,就象唱着一首古老的叙事诗。

我和胡亦各求了一支竹,上面各是一句旧诗。我那上面写的是:“春雨断桥人不渡”。她那上面写的是:“无端隔水抛莲子。”

“喂,你看见我的袜子吗?”

我靠在床头,双手抱脑看闭路电视。胡亦手上沾着肥皂沫问我:“我的一只袜脱下来怎么不见了?”

“……”她东瞅瞅,西翻翻:“你没拿?”

我仍旧看电视。“问你呐。”她走到床边,用湿手捅我一下,也掉脸看了电视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你倒是说话呀,哑吧啦。”

我把目光收回,忍着气说:“我凭什么得知道你的袜子在哪放?”“不知道你就说不知道呗。我不过就是问你拿没拿,怎么啦?”“没拿,也不可能拿。”我忿忿地继续看电视。

“瞧你那副样子,谁欠你二百吊似的。”胡亦厉害地瞪我,转身出去,“这人怎么这样,没劲透了。”

剧里最潇洒的一条好汉被铁砂掌打吐了血,眼瞅着就要被凶神恶煞坏蛋结果了­性­命。一位漂亮的小姐自天而降,雄壮地怒吼着,指东打西,挽狂澜于既倒。

我听见胡亦在窗外和人嘁嘁喳喳说话,话里夹笑。从纱窗看出去,见她一边晾衣服一边和下午遇到的那两个“流氓”说笑。一会儿,胡亦跑进来,拉我去打扑克,说那两个人邀请我们去他们房间玩,他们也住在这家旅馆。

“带刀吗?”我问。胡亦笑着说:“人家不是流氓。”

“这会儿又不是了。”“走吧走吧。”她牵着我,走到隔壁那两个满面笑容的人的房间,对他们说:“这是我爱人。”我猝不及防,先热情地和那两个人一一握手,坐下来才瞪胡亦。她嘻嘻哈哈地和那两个人开着玩笑。

“你们是旅行结婚?”戴眼镜的那个问我。

我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我爱人不太爱说话。”

“­性­格内向?”另一个小于笑着瞅我。

“比较深沉。”胡亦简直是乐不可支,“他是学考古的。”

“是吗!”那两个家伙一阵惊叹,“属于四化人材呀。”

“哥儿们,”我说,“咱们不是玩牌吗,怎么改了,拿我开起心。”“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戴眼镜的那个拿出扑克牌,洗了牌。我们四个开始摸牌,玩一种赌点小输赢的牌戏那两位都是都牌痞了,玩得很油,也很体贴我们,赢了几局后又送了我们几局。不就是玩么,我也没太认真,乱叫高分。玩来玩去,胡亦成了唯一赢家,赢了几块钱硬币,愈发兴致勃勃。我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一边出牌一边瞪眼看电视。

“你真是考古的?”年轻的那个牌友问我。“听她胡说,不是。”“那是­干­什么的?”“街道­干­部,你呢?”我问他。

“他们是作家。”胡亦Сhā话,俨然已相知颇深的样子。

“噢。”我想起旅馆某个房间门上似乎贴过一张某出版社笔会报到处的告示,原来他们就是那伙写东西的骗子。他们自报了家门,我听着耳生。胡亦又告诉我他们的作品是什么。我瞅着胡亦热心声张(真不知她怎么和这二位一下子这么熟)以及两个作家谦逊的样子十分可气,明明看过那些作品也装糊涂,“我很少看中国小说。”

他们又说了一大堆来参加这个笔会的如雷贯耳的名字。胡亦兴奋得满脸放光,又恭顺仰。

“我不知道你还是文学爱好者。”

“我当然是,”胡亦白我一眼,“我兴趣广着呢”。

这牌已经没法玩了,因为胡亦开始就文学提出一连串诚恳而愚蠢的问题,那两个家伙在煞有介事地热忱回答。一个热情的文学青年撞上一个或者两个热情的作家真是件令人恐怖的事。他们的话题渐渐大起来,已经侃出了国界。我明显感觉碍他们的事,又不便拍ρi股走,似乎不恭,只好假装被幼稚的武打片所吸引乃至全神贯注。正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电视救了我。本来打得激烈的场面突然变成了一个正在脱衣服的女人,也许放录相的人也没料到,楞了几秒钟,接着中断了,屏幕上一片雨点。各房间冲出很多兴奋的男人,往别的房闯,都以为自己房间的电视机坏了。我趁乱溜走。我的房间里有个陌生男人在搞我的电视机,我客客气气请他出去,关上门上了床。夜里,胡亦从作家们的房间出来,路过我的窗口看见我还没睡,就进来了。进来便问我:“看到了吗?”

“什么?看到什么?”我不解地问。

“­祼­体女人呀,你那么飞跑,看不上可太亏了。”

“是非常遗憾。”“真丢脸,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低级趣味的人,把我的脸丢尽了。还是在作家面前,人家会把你写进书里。”她很傲慢,到底是和作家消磨了一晚上。

“我不大懂,”我说,“以会连剧的脸也一埂丢了?”

“我跟他们说你是我爱人呀,他们都问我­干­吗找这么个又老又俗气的人。”“这是对我的侮辱。”“可你的确看上去又庸俗。”

“我说你侮辱了我。我怎么会成你爱人,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胡亦诧异地看着我,走过来:“你是谁?是毛主席丢的那个孩子?”“你别闹,别闹。”我求她。

她一把抱住我,咯咯笑着:“让我也一亲天颜。”噘着嘴­唇­作势欲吻。我开始还觉得可笑,扒她死扣着我脖子的双手,接着就象收蛰了一般了个哆晾,过去熟悉的感觉、冲动蓦地喷­射­到全身。我猛地推开了胡亦,她向后踉跄,一个ρi股蹲坐在地毯上。“别闹。”我无力地说,感到全身血液沸腾,“我经不起逗。”

“你把我弄疼了。”“我拉你起来。”我把她拉起来,喘着气说,“回去睡觉吧。”

“你怎么啦?”她纳闷地问我。

“你快走吧。”我厌恶地说。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咬着牙躺在床上忍受着勃发的情yu烈火般的煎熬。天亮后我去洗凉水澡,发觉眼睛都红了。

胡亦还没起,我也不想见她,独自去海边沙滩散步。海风吹来,凉意浸人,­祼­露的肤肌的起了­鸡­皮疙瘩,我双手抱肘慢慢走着,鞋里灌满砂子。我在沙上坐下,张满一湾的潮水一批批退下去,留下波纹状的一道道水印。我坐了很久,心平气和地想着那个撩人的女孩于,直到阳光笼罩了我,才起身往回走。我在海边公路旁喝了小贩的速冻水,喝下去就后了悔,那香­精­和漂白粉味真叫人恶心,吐又吐不出来。尽管这样,我的心情仍然挺好。我走进旅馆时,胡亦正在院里和那两个作家说话,看到我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我进了房间,胡亦也神态诡秘地跟进来:“你去哪儿了?”“遛遛。”“怎么不叫上我。”“忘了。”“你看上去挺高兴,什么事这么乐?”

“没事便秘了好几天,刚通。”“我昨晚,”她在我旁边坐下说,惹你生气了吧?“

“还好。”“我真怕你嫌我轻浮。嗯,我有件事想问。”

“别兜圈子了。”我温情地瞅着这个忐忑的女孩,“你想问的那件事我知道了。”“我没说呢,你怎么会知道?”她脸红了。

“这种事不用说。”我微笑地说,“感觉就能感觉到。是的,我也喜欢你。”她抿嘴笑。“别笑,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双方还都要慎重。我有必要让你了解我是什么人,然后你再决定,即使你动摇了,我也不怨你。”她笑“你说吧。”“我是个劳改释放犯,谈不上释放,保外就医。”

“我不在乎。”她忍着笑说。

“我得的病还是传染病。”

“没关系。”“我在你前面和很多女人有过关系。如果你想听……”

“想听。”她笑嘻嘻地说,“洗耳恭听。”

“别笑了。”我说,“你怎么象是开玩笑。那年,我认识一个象你一样可爱的女孩,她非常非常爱我……”

胡亦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厉害,眼泪都出来了。我钳口呆住了,不知所措。“你笑什么?”“我发觉你这个平时不露,一露出来比谁都逗。我就不喜欢那种嬉皮笑脸穷贫的相声演员,好演员就得观众笑自己不笑。”“我不是跟你说相声!”

“你别逗我了,我肚子都要笑疼了。”她笑得弯下腰,欣赏地瞅着我,“你真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花招。我的玩笑还没开起来,你就先接了过去,他们俩还说你会上钩呢。”

“谁们俩?”“那两个作家呀。我告诉他们咱们不是夫妻。他们非说偷偷爱我。我们说编小说,他们叫我试探你,问你,和你开个小玩笑,还跟我打了一个西瓜的赌。这下他们输了,你的幽默感比他们强。”我想我的脸­色­已经变了,忙点起一支烟遮掩。

“咱们去找他们吧。叫他们买瓜。”

“你去吧。叫他们买瓜。”

“你去吧。”我强笑,任凭胡亦怎么拉也不动地方。我知道见到那两个卑鄙的家伙,我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胡亦跑掉了,我见隔壁旋即响起的笑声,忙迅速离开旅馆。我沿着海边公路漫无目的地走。由于每年台风的劲吹,岛面对外海的这一面几乎没有高大树木,阳光直­射­在路面。我在灼人的阳光下行走,很快全身出了汗,感到愤怒在一点点增长。两辆满载客的旅行车从我身旁驰过,卷起灰尘,我变得肮脏、粗陋、怒不可遏。岛的地貌在顶端起了变化,佛陀山支脉绵延人海,公路劈山崖而过,连续出现峥嵘的山口。长着低矮乔木和草丛的陡峭山壁上刻满佛像和谈语以及毛主席诗词。在一个凹我看见一个楼阁。楼阁凌空建造在峡谷间,海水在下面的礁石上激流飞溅、涛声如雷。楼阁后面悬崖还有一条大裂缝,狭长多裙,晦暗神秘,潮水涌进涌出,据说这是观者现身处。阁内立一十八手观音,金碧辉煌,垂目凝神。我怎么才能象你那样雷打不动?我问。

回来的路上,我走进芦苇荡中的小径,高大茁壮芦苇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犹如森林。海风惊过,苇浪翻滚,簌簌作响。走出芦苇荡,天已经黑了,黝黑的山林中寺院和人家的灯火点点。拧檬­色­的月亮低低悬在海面,波平浪缓的海面泛着一层银辉,在夜­色­中遥远、幽静、漫无边际,象是一片结了冰的湖水。我神情黯然地伴着月亮走,饥寒交迫,感到非常悲凉。小镇的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个餐馆里笑语瞳瞳、杯觥交错,我在一个餐馆坐下来要饭菜吃。旁边一群作家在喝酒,今年这岛上的作家比和尚都多,场上疯狂扭迪斯科的,夜间里昏天黑地搓麻将的都是作家。我问一个也住在我们旅馆里我原来以为是商人的作家,他那两个年轻伙伴怎么不见了。那人喝得醉熏熏,半天才闹清我说的是谁,说他压根不认识那两个“瘪三”。“他们要是作家,我就是罐装青岛啤酒。”

我希望胡亦能注意到我的异样,希望她象平时那样,脚跟脚进来询问我,毕竟我一天没见影了。可她已经丢了对我的好奇和兴趣,看到我从窗前经过也不招呼。继续和那两个骗子谈笑。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尖声尖气的笑声,尽管决不愿承认,也明白自己是吃醋了,嫉妒了。也就是说,我认真了。他们说话声意突然大了,胡亦站在打开的门口说:“等会儿我,我马上就来。”接着飞跑道我的窗前。我来不及多考虑,一跃而起,喊她的名字。“什么事?”她闻声走回来,推开我的门。

“进来。”我说,“跟你说件事。”

“急吗?不急明天说吧,我还有事。”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嗯,他们那两个作家约我去夜泳,月光浴。你去不去?”“她毫无热情地邀请我,”要去一起去。“

“我不去。”我说,“你也别去了。”

“为什么?”“我觉得这么晚了不安全。”

“我有伴儿。我不是告诉你了,那两个作家陪我一起去。”

“什么作家,哪有作家?”

胡亦不耐烦的脸上又添了一丝不满:“别装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指那两个和我们打扑克小伙子。”我微笑地说,“他们可能是有学问的人,也许是宇航员,但你别把作家跟他们拉在一起,他们连作家的儿子都不是。”

我本来以为胡亦会吃惊,会惶惑,会刨根问底,然而都没有。她只是看了我一会儿,问:“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他们是骗子!”

“那又怎么样?既然谁都可以冒充思想家,冒充一下作家有什么不可以?”“你不在乎?”“不。”她笑,“我觉得这个玩笑挺有意思。你不是也一直说你是劳改犯,不过你这种冒充可太俗了。”

“胡亦。”那两个年轻人在外面叫,“在哪儿呢?走不走啊。”

“来了。”胡办闻声往外走,“来了来了。”

“等等。”我粗暴地抓住她胳膊。

那两个年轻人推开我的房门,出现在门口。我松开胡亦,象马一样毫无表情地说:“二位作家等会儿行吗?先到院里等会儿去。”

“怎么啦?”其中一个问胡亦。

胡亦脸­色­苍白,勉强笑笑说:“没事,你们出去等会儿吧。”

两个人退出去,在院里哼哼呢呢说话,胡亦瞟我一眼:“还有什么,快说吧。”“没啦。”我沮丧地说,“就是希望慎重点。”

“怎么没啦?应该还有呀。”她尖刻地说,“­干­吗不把你这么醋劲大发的原因讲出来,酝酿了一天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了?”“对。”我说,“是那么回事,我喜欢上你了。噢,不用羞羞答答了,爱上你了,不是相声。”

“我信了,还不成?!”胡亦鄙夷地瞧着我,“爱上我了,哼,我也必须爱你吗?”“当然不。”“好,那我告诉你,你多情了。我不爱你,压根也没想过要爱你。”“……”“要是我过去不检点,哪句话哪件事让你误会了,算我不好,向你道歉。这几天你照顾我。我谢谢你,以后咱们各玩各的吧。”她转身要走,我挡住了她,低三下四地说:“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她厌烦地吁了口气,“你还要我怎样?你帮了我忙,我谢了你,还不够?我还要和那两个——你说的——

骗子游泳去呢。瞧,就是我真乐意和你结婚,你也受不了呀。“

“不,我不是道学先生。可以做得比两个小子都豁达。要是你仅仅因为这一点。”“你都听什么了!”胡亦恼羞成怒,“我不会跟你结婚。我不是不跟你结婚,我跟谁都不结婚,我根本还没考虑过结婚。”

“……”“其实,你也是鬼迷心窍,你跟我结婚有什么好。”她口气和缓些,“要说结婚,你还是找个象过去那个‘非常非常’爱你的姑娘,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的。我可就说不准了,即便现在喜欢你……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躲开,我出去。”她气了,象呵斥一条狗。“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说。血涌上脸,青筋毕露,太阳|­茓­一跳一跳的。“我怎么对待你了?”她也气愤地尖叫,“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块玩了几天,我又没花过你一分钱,从始至终就是旅伴关系。别说没有什么,就是真有过什么,我想走你也管不着!难道你碰到对你热情一点的女孩子,就都以为她们一门心思要嫁你!”

胡亦推开我走了,我屈辱地低下头。那天晚上,他们一夜没回来。电视播音员预告,今年第五号台风今天夜里到达这一带海面。第二天早晨,天气­阴­晦,斜风阵阵,海水变得黑黄混浊。浪潮一道跟着一道,紧紧衔接,刚掀起锋面,就在顶尖翻花卷浪,咆哮着滚滚而来,迅猛有力地冲刷上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重重叠叠,白浪滔天,形成宽阔、蔚为壮观的浪阵。岸边的游泳者,下海游出几米,即被连续跃起的海浪灭顶,无影无踪,接着,随着冲上来的厚厚潮水的退回,狼狈地出现在沙滩上。纵观全海滩密密麻麻的游泳者,竟无一人能冲过浪阵。我走下沙滩,水刚齐腰,即受到浪头猛烈撞击,水浪把我打得颓然倾倒。我匍伏在水中,见一个浪头刚刚掀起便一头钻了进去,水流呼呼从我身体两侧泻过,我顶住了强大的冲力,在浪头背后露出。长长拱起的波浪向岸上飞快扫去,留下一条狭窄深凹的浪谷。我刚游出谷底,第二线浪峰推了过来,我竭力往上起,末至涌尖已陷人沸腾、爆碎的白浪中。接着,象是有人猛推我胸部一下,我仰面朝天倒栽在水中,水流从我胸腹部沉重地驰过,裹着不断翻着跟头的我飞跑,水退滑下去,我躺在泛着水沫的沙滩上,七窍进水。我再次冲进海里,再次被无情的海浪掷回岸上。第三次我学聪明了点,斜刺顺着涌势游,不等浪头掀花破裂,刚呈形便越过峰顶,连闯几道浪涛,进入浪阵中心。这时我可以看到海面上远远涌来的一道道波浪,如何愈滚愈大,象一个慢慢爬起身的巨人,忽然站起来,顶天立地遮云蔽日。缓缓弯下腰,伸出无数只手爪攫住我,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按住水里揉成一团,象子弹似地装进枪膛,向岸上­射­去。我陀螺般急剧旋转着,风驰电掣地飞行着,耳内只闻水吟龙啸,良久,几乎窒息了,一头扎在沙滩上。我­精­废力竭地爬起来,周身象被人揍过一样疼痛,张望着扬威肆虐的海,望着站在残水里嬉笑,浪一来便往回跑,享受着随波逐流乐趣的男男女女。

乌云在海平线堆积、飘移、蔓延过来,苍白的天空象是涸了墨水的纸,迅速变暗、变黑,沙滩上象黄昏一样。一滴沉重的雨点打在我肩上,我仰脸起,又有数滴雨点先后落下。游泳的人们开始散开,奔跑。雨点连成线,密集地下成白茫茫一片,海滩很快空旷了。我抱起湿淋琳的衣服,走了两步,看到了胡亦。她独自坐在沙滩上,头发、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脸上雨水在流淌,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哭。

“他们把你怎么啦?”“……”“你说话呀,他们把你怎么啦?”

“昨天我对你真不应该,你别生我的气。我这人就是这点不好,对人刻薄,说翻脸就翻脸,非得叫人也这么来一下,才知道不好。”“他们把你怎么啦?”“别问了。”呜咽地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风大了,雨幕抖动着,愈来愈密,愈来愈有力,已成倾盆大雨。我被雨浇得张不开口,睁不开眼。海潮一波波涌近,涛声雷鸣交响。

暴雨下了一天,晚上也没停,水龙头流出的水含了大量泥砂,岛上还断断续续停电。我没出屋,看着忽灭忽亮的电视。据新闻报道,台风已在与岛遥对的大陆沿海登陆,强劲地横扫了十几个县,造成了严重破坏。

我没看见胡亦,不知她在不在自已房间。那两个男人领着两个姑娘进了他们房间,开始还能听见隔壁哪叽叽哝哝的说话声和哧哧笑声,后来就没动静了。窗外的雨一会儿急一会儿慢,无声的闪电不时照亮夜空、庭院。

夜里,我忽然惊醒,隔房间有人在激烈地争吵,接着,争吵声夏然而止。须臾,我的房间灯一下亮了,胡亦满脸狂怒地闯进来。“喂,你想要我吗?”“­干­吗?”我从床上跳下来。

“别问,想要就给你!”

她走上来要搂我,我一把将她拨拉开。“喝,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嘴里喷出强烈的酒气,“你真是个清白的好人儿,一个痴情单恋的小男孩,命运总是对你这种好人不公正。该得到的得不到,不该得到的全揽。今天,我他妈就要铲除这人间不平。”她大喊。

我走开把门、窗关严,使她的声音传不出去,然后两臂架在胸前看着她。她头晕站不住,倒在了床上,安静了一会儿,睁开眼,见我还站在一旁,便骂开了:

“你他妈怎么不动呀,吃货,还得我喂你?不是嫌我对你不好吗,这回我对你好了,怎么又怵了?噢,不会­干­,真是白活了。不复杂,这就象吃饭一样,不用学。”

我点起一支烟。仰头吐烟圈,心象一把被戴着铜指套的手揉拨的琵琶,弹着一支老歌。

“你难过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可爱、纯洁的故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可爱、纯洁的人,你象中学生一样浪漫,我告诉你。本来无一物。”“不要意气用事,你这样报复不了谁,只会毁了自己……”眼泪从我­干­涸多年的眼眶沉重地流下来,象一个终于破了头的疖肿,流出来的是浓血。我只希望流得彻底、­干­净,只希望粉生生的­肉­芽赶快长满填平这个使我痛苦、不能正常生活的凹洞。重新恢复健康肌肤所具有的一切光泽、触感;重新恢复整个肌体的卫生;不受妨碍的功能。我声­色­俱厉地说:

“不要再提我的情感,不要妄加揣度,不要亵它,否则我不客气。”“你别对我厉害,别对我这么厉害。”胡亦叫着,也哭起来。接着打起逆嗝,跑进卫生间,开始呕吐,吐一阵哭一阵。我给她捶背,倒水漱口,擦脸。她闭着眼睛嘤嘤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完了。”她说。“想开点,现在刻骨铭心的惨痛,过个几十年再回头看看,你就会觉得无足轻重。”“你说得倒轻巧。”“那怎么办呢?”我问她,“哭死?灌硫酸浇一壶?”

她停止了啜泣,垂着头,愧悔难当。

“不用我再讲大道理了吧?”

她摇摇头。“那就这样吧,别悲天悯人,自叹命薄了。你还年轻,依旧漂亮。”“真的吗?”她抬头看我。

我点点头,对她笑笑:“你照照镜子。”

她掉脸看壁上的大穿衣镜,立刻恢复理智,本能地擦去脸上的泪艰,把凌乱的鬓发捋平。

“明天就走。”我也出现在镜里,“我去给你买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跟我一起走吗?”“不,我还要住两天。”

“我想给你留个地址。”她犹豫地问,“你要吗?”

“好。”我找支笔,让她写在纸条上。

“我……”她写好条子,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好啦,”我说,“别说内疚的话了,也别假装爱我。回去睡觉吧。”

我送她出了门,她情不自禁地瞟了眼隔壁那扇紧闭的门,眼睛登时又黯淡了。我推她转过身:

“不许再想这件事,高兴点。”

“高兴不起来。”“想想别的事,过去的那些高兴事,没有一件吗?”

“有的。”她勉强笑了一下,进了她的房间。

我看她关好门,走回房间,点起了支烟,把她留的那张纸条烧了。第二天,我到码头买船票。由于台风延误了几班船期,码头上人山人海。票房挂出了牌子,这两天的船票已全部售光。我耐心地在人群外等候,没多一会儿,那两个人果然满头大汗地挤出了人群,手里拿着两张船票。我迎上去,脸上露出笑容。“噢,哥儿们,买着票了。”

两个人抬头见是我,脸上立刻流露出戒意,佯笑着说:“你也来买票?”“没买到。我看你们哪班船。”

他们犹豫着不愿把票给我看。我伸手拿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还给他们。“我们也坐这班船走,咱们一路。”

“你不是没买着票吗?”戴眼镜的问,把票装进衣兜。

“上船补呗。我刚在码头和警察套了个瓷,船上见啊。”我转身要走。“哎,”年轻的那个叫住了我,“你们急着赶回去有要紧事吗?”“我倒不急,胡亦特急。本来说再住两天,她突然变非要回去,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昨夜大哭了一场。你们知道她出了什么事?这两天你们常在一起。”

“不知道。”他们连忙说,“昨天还好好的呢。”

“我也纳闷,赶紧回去完了,可又搞不着票。瞧她那样,真怕她在这儿闹出点事来。”

“这样吧。”年轻的和戴眼镜的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你们要急,我们的票让给你们。”

“那不好,一起走不就齐了,我们肯定能上船。”

“没关系,我们不急,晚几天走没事。你们上船补票只能补散座,还不够受罪的呢。”

“那太谢谢了。”我接过他们的票,付了钱笑着说,“谢谢,太谢谢了。”下午,我送胡亦上船,一路都没说话。到了码头,只匆匆地握了握手,她就拎起手提箱走进去,头也没回。满载着乘客的摆渡船驶向湾里泊着的客轮。客轮各层甲板上站满了花绿绿的人群,乱纷纷地向码头招手。胡亦穿的素­色­衣服,我早已找不着她了。我也知道,她的心神已经随着回程的开始,全部回到了旧有的、熟悉的另一个世界。这次旅行中遇到的人和事已尽量都留在这个岛上,包括我。客轮在港湾停留了很长时间,直到夕阳西沉,全部乘客登了船,才在满湾金波中启锚驶走。浩瀚的海洋在我们之间展开了,轮船愈来愈小,消逝在暮­色­苍茫的海平线。

我沿着幽暗潮湿的山荫道往回走,在一个衰老的老太婆的摊上买了把骨柄短刀,坐在一株古老的银杏树下的青石上分开了刃。

这天晚上是观者菩萨的出家日,也称之为生日,就是说不知何年何月的今天晚上一个凡夫俗子­肉­身坏了,一个菩萨诞生了。各寺庙都通宵达旦地做着隆重的法事祭奠。海外各国的善男信女随缘乐助出成千上万的钱财。大雄宝殿内无数支红烛照的佛像生辉,铜铸的香鼎内Сhā满了香束。燃得大殿烟雾腾腾,一批批信徒在林立两旁的僧众的唱经声中拜倒佛前。钟鼓回响在夜空,颂声萦绕于梁上。我回到旅馆安然入睡,梦里犹闻清音隐隐。早晨,我起床后感到神情气爽,­精­力饱满。美美地吃了顿早饭,走到海边码头。台风已远远带走了雷雨,海面风平浪息,红日遥遥浮出。乘早班客轮离岛的游客开始在码头聚集。终于,我看见了那两个躲躲闪闪提着行李的朋友。

“你们好。”我愉快地大声向他们问候。

他们脸­色­则瞬时变了。

“多巧呵,又碰上了。你们怎么走呵,多住几天嘛,撇下我一个人怪孤单的。”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放下行李,眼露凶光,手Сhā进裤兜。可扫了下周围密集的人群,又慢慢露出笑容:

“你怎么没走呢?”“舍不得你们呀,想跟你们做伴。再住几天吧,这岛上的风光多么好。”“我们不住了,你要舍不得走,就和你那个新婚妻子多住几天,和她做伴吧,她就缺伴。”

“她走了。”“那你再勾搭一个,岛上有的是姑娘。”“姑娘倒是不少,可没什么叫人刮目相看的。”

“你还挺难弄。得嘞,哥儿们,别这儿打岔了。让让,我们得上船了。”“打你妈×岔。”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滞了,直瞪瞪瞅着我:“你厉害,你厉害还不成。”

“厉你妈×害。”你别没完,我们这是让你,再来劲打出你屎来信不信?

“你要打出我屎来。”我说,“也是你费事,还得一口口吃喽。”这两个人是老手,出拳又快又狠,打得我不善。我躲闪着,用短剑在他们二人腿上浅浅地刺了几道口子。警察一到,就把剑一扔,举手投降时那两个家伙想跑,实在没处跑,被人群箍桶似地围着。我们三个人被带到了派出所,一人一个墙角蹲着。一个警察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们三个都是打圈里逃出来的,半道上闹翻了脸打起来。那两个小子一听我这么说,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连连说根本不认识我,他们是上船的旅客,老实巴交的大学生,我这个流氓向他们无理寻衅。

“我信你们谁的?”警察问。

“谁的也甭信。”我说,“是公是母掰开瞧瞧。”

“说的也是。”警察踢我一脚,“我看你们都不象好人。”

警察去查了各地发出的通缉令,拿了一张回来,打量着通缉令上的照片和那两个聋拉了头的家伙,问他们:

“是你们俩没错吧?诈骗、轮­奸­,事不少啊。”

我直起腰冲那两个上了铐,恨恨地望着我的家伙笑呵呵地说:“咱这嗅觉可以吧,你们一张嘴,我就闻出了还新鲜着的窝头味。”后来,警察对我进行了单独询问。不管他们怎么问,我都说我只是瞧出这两个小子不地道,报案又没证据,所以弄了个公共场所斗殴,以期引起警方注意。警察提到胡亦,说是那两个人交代了,让我提供受害人胡亦的情况。我说我不知道,没有地址也不了解详情。警察做了许多工作,我坚持我的说法。他们只得让我走了。

我一路乘船、火车回家。穿过了广袤的国土。看到了稻田、鱼塘、水渠、绿树掩映下粉墙绰约村镇组成的田园风光;看到了一个接一个嘈杂拥挤、浓烟滚滚的工业城市;看到了连绵起伏的著名山脉,婉蜒数千公里的壮丽大川;看们了成千上万、随处可遇的开朗的女孩子。

浮出海面

上篇

经过一个星期艰苦的谈判和讨价还价,北河乡仍将工人的年薪卡在一千三,不肯降下来。这样,我只好放弃承包那个社对办的濒于倒闭的服装厂。一个朋友告诉我,一家位置很好的餐厅正在清理帐目,问我有无兴趣去当经理。我常去惠顾那家餐厅,知道其背景复杂,那伙人哪一个都是开罪不起的,便谢绝了。

天­色­已晚,临街的高楼大厦间间灯火通明,雪亮的外国汽车川流不息,大街犹如一条快速流动的明晃晃的河。我随着密集的人群急急走着。商业区林立的霓虹灯使鲜丽的广告牌,琳琅的商品,花团锦簇的少男少女笼罩在红红绿绿,忽明忽暗的氛围中。一串豪华的大旅行车鱼贯停在一座金壁辉煌的大饭店门口,涌下成百挂着相机,满面笑容的外国游客,衣冠楚楚的侍者毕恭毕敬为他们示路。一个交通警察呵斥一个乱闯乱瞧的中国小伙子,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

“厉害什么,厉害什么,不就是一帮香港人吗!”

“香港人?人家是日本人。”

我笑了,很多行人也边走边笑了。

我在一间香港人开的快餐店站着吃了个汉堡包,又要了瓶可口可乐慢慢吮,看着灯光广告牌上的漂亮菜肴出神。自从我父母相继谢世后,我就常在这样的快餐店胡乱吃一顿。店里放着这个月流行的爱国歌曲。一个我认识的服装小贩凑过来,说他刚从珠海进了批衣服,今晚在西单夜市卖,叫我去挑几件。我说我还有事,改天在说。

我到柜台上换了零钱,走到外面一个投币式自动电话亭打电话,拨了两次没拨通,没了耐心,看到外面一个姑娘很焦急,便让给她打,自己走出来。一辆无轨电车驶来,我跑两步挤上去。车到站我又突然觉得什么人都不想见了,继续往前乘,一直到总站才下来,溜溜达达瞎逛。这条街有很浓密的洋槐,乘凉的人很多。男人们在路灯下打扑克,小孩子坐在马路沿上吃西瓜,老太太们则搬着小板凳扎成堆,东家长,西家短地聊闲篇。没人注意我,也没理由注意我,我很黑,又穿着黑衫。

我想找个演外国旧片的影院,走了两家都满座。走到一家剧场,有人迎上来问我要不要退票。我只肯出一张电影票的价,那人踌躇一下,索­性­把票子白送给我,我进剧场时不禁有些怀疑。

剧场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观众,台上一个古装少女在跳着徐缓但十分舒展的中国古典舞。水袖在淡蓝的光中拖来迤去,腰肢婀娜地扭动,筝和琵琶流水般地倾泻,天幕一片辽远清丽的冷调子。曲终舞罢,灯光暗下来。尽管我很入迷,也没鼓掌。

舞台再次亮起来时,这个姑娘穿得很少地跳出来。跳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跳的是一个神话中的女英雄。在共工那个倒霉蛋头触不周山、造成天塌地陷的严重后果后,这个女人象瓦匠一样把天重新砌好,使我们人类得以继续繁衍。据说,也是这个女人,同她的同胞交尾产卵,提供了第一批人种。值得欣慰的是编导没让这个女孩子裹上一层蛇皮,否则,她就不能向我们展现她那极富表现力、生气勃勃的腿。最后,我还是觉得扫兴。我以为不该让一个女孩子向成年人表现雄壮、慈悲,即便她是好心眼。

我对这个女孩子印象深刻,因为她表现功成名就后接踵而来的死亡很传神,简直可以说死得洋洋得意。

散场时我买了份节目单,跳舞的女孩叫于晶。

我在楼梯上就听到我家里一片喧闹声夹杂着隐隐的舞曲声,也不知哪伙朋友在这儿聚会。父母欣逢盛世,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又象播种机一样把七个兄姐撒到祖国各地,生根发芽。虽然我外出旅行方便了许多,但父母过世后的那些日子,我十分寂寞,就招朋友们来玩。后来,我也闹不清究竟谁那儿有我家的钥匙。反正我每次回家,公寓里总是一大堆不认识的人又玩又闹,有几次我都不得不睡在地板上。我怀疑有些钥匙是他们自己配的。管片民警训诫了我好几回,我表示拉不下脸,只好随他们去抄,果然抓走一些嫌疑犯。法院还差点以窝藏罪对我起诉,幸亏一个律师朋友从中斡旋,让我具结悔过,才不予追究。清静了几天,这些日子,国内歌舞升平,我家又日趋繁荣。我倒也不在乎了,因为民警也有我家钥匙,有情况随时来好了。

我进了门,径直到自己房间关门睡觉。快睡着时,有人咚咚敲门。

“石岜,电话!”

我十分不高兴,爬起来到客厅接电话。客厅里一帮人在装模作样地跳集体舞,我觉得很好笑。电话是一个怒气冲天的女朋友打来的,说我害她在景山等了两小时。我想起答应过她吃广东菜,只得撒了个谎,说我病了。她马上要来看我,我说明天,明天我在家等她。我放下电话问那些人,­干­吗跳这种不三不四的舞。一个人说,这是他们厂团委领的任务,限期学会,所以在这儿加班。我想问他是谁,又觉得不太礼貌,起身离去。

回到房内,我睡不着了。戴上立体声耳机听了会儿科德尔曼的钢琴曲,想起过去这套房子内欢欢乐乐一大家子的情形,无声地哭了会子。去厨房冰箱里找酒,发觉空空如也。跑到客厅里一看,那帮人正一人端着一杯我的啤酒。我勃然大怒,把他们全轰了出去。

我乘电梯下楼。附近街角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私人酒店,我和那儿的人很熟,老板娘总是给我留几升冰镇啤酒。我一边喝,一边看店里电视播放的晚间国际新闻。美国佬又被亡命的阿拉伯人开着一卡车炸药炸得血­肉­横飞,而他们那个又老又帅的总统正在仪态万方的夫人陪同下神采奕奕地发表演说。一个吃饱了撑的洋瘪三又创了一项无聊的世界纪录,钻进木桶里从大瀑布冲下来。这时,一个穿红托鞋的姑娘娉娉婷婷走进来,坐在我旁边。老板娘跟她打了个招呼,随手斟来一杯白酒。电视里的国际新闻播完了,播音员预告明天的天气情况。我转眼瞅了眼旁边有滋有味喝着白酒的姑娘。她穿了件无领碎花睡衫,一条红百褶裙,棕­色­的脸庞上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嘴­唇­鲜红,脖颈笔直。

我觉得她挺面熟。

今年春天,我在南京送一对新婚夫­妇­乘火车去上海度蜜月。由于过分热心,到点了忘了下车,被一起拉到上海。在上海认识了一个北京籍的海军军官老纪,一见如故。我们俩的短篇小说曾凑巧登在一本刊物的同一期上。

他们一帮大兵,一休假回北京,就成群结队地挨家吃馆子,找女孩子鬼混。

我在外面躲了我那个女朋友一上午,中午回到家,正碰上老纪他们带来几个舞蹈学院的女孩坐在客厅里山呼海啸地神吹:如何追得违法捕鱼的南朝鲜渔船发疯地跑;如何在公海硬着头皮和苏联巡洋舰对峙。我坐在一旁笑眯眯地听,伸手拿茶几上的烟盒,发现里面空了。一个南方口音很重的女孩递给我一盒烟。我抽出一支,和她对了个火,认出了她。

“你也常到这家来玩?”她问我。

我点点头。

“见过这家主人吗?”

“…………”

“我来这儿好几次了,从没见过这家主人,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说不上来。”

“你呢,你是搞什么的?”她友好地问。

电话铃响了,把我救了。我去接电话,是那个女朋友打来的。她开口就骂我,我忍了会儿,她仍然骂不绝口,把我骂急了,和她对骂起来,最后情断义绝地挂了电话。

那个女孩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

我等着她说。

“流氓。”她开了一个过火的玩笑。

老纪连忙领头大笑起来,笑声强盛不衰,我也只好跟着笑笑:

“不,和流氓不搭界,他们说我是‘青年改革家’。”

晚上,我们在陶然亭西餐厅来了通水兵式的豪饮,昏头胀脑,吵吵嚷嚷去舞蹈学院喝自来水。老纪总是细心观察每个人的情绪,生怕谁不能尽兴,他让那几个女孩领我去她们练功房开开眼。我理解他的好意,又很烦这种体贴,不愿去。

“不就是一个大屋子吗,几片镜子。我懂。”

“去看看,去看看。”老纪推我,“再让她们给你跳几段。”

老纪说,这几个女孩都是各省歌舞团的主要演员、尖子,有的还是边疆传奇­色­彩很浓的少数民族。

“那有什么,那有什么!”我不服,“我也是少数民族,满族!和你们汉族有亡国灭种之恨。”

她们笑我喝醉了,我不理她们,缠住一个姓杨的白族女孩问:

“你在家,平时吃什么?”

“炒月亮。”

“跟你说正经的呢。你是哪个族的,师傅?那么善饮。”我问于晶。

“鄂伦春。”于师傅一本正经地说。

其它人乱笑。

“鄂伦春?你们不是会打猎吗?没听说你们会跳舞。”

“你没听说的事多呐。”

来到空旷的练功房,我凑到镜子前搔首弄姿。后来,蜷缩在墙脚的垫子上打起盹。醒来一睁眼,发现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于晶一个人坐在钢琴前低头随便弹着小曲。我又照了会儿镜子,对镜子里的家伙很不满意。

“你们的镜子不平。”

她看看我没说话,继续自我陶醉地摇头晃脑弹琴。

“这个身材也就穿西装合适。”我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找自己优点。

“你的肚子和外国肚子有个区别。”她在后面边弹琴边瞧着镜子里的我说。

“更尊严?”

“人家是下腹沉甸甸,您老先生是胃囊鼓出来。”

我和她对视一会儿,承认:“那倒也是。炎黄子孙嘛。”

她低头继续弹琴。我把腿笨重地搭在练功杆上窝窝囊囊堆在那儿。

她抬头看我笑了:“一摊泥。”

“你给咱们,”我把腿取下来,“来个矫健的。”

她离开琴凳,走到练功房中央站住,亭亭玉立,“你想看什么?”

“女娲补天,不不,女娲女娲。”我及时发现自己的错误,脸还是不由得红了。我不愿让她看出我其实很喜欢她的舞蹈,掩饰道:“是你跳的吗?”

“瞎跳,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挺不错的。”

“这个舞,”她说,“在全国比赛拿过奖。”

我想恭维她一下,脱口一句把她冒犯了:

“搞舞蹈是不错,不费什么脑子就能拿奖。”

她白了我一眼,走回钢琴,掀开盖丁丁当当砸起来。

“怎么不跳了?”我问。

“没音乐怎么跳?你会弹琴吗?会弹来弹。”

“不会,音乐里我也就用心学过口琴。”

“吹得好吗?”

“不好,吹了两个月,吹出个口腔溃疡……我其实不会吹,从来不吹。”

她脸冲墙笑起来,我也笑了。

“给我留个电话行吗?”她说,“闲得没事,好给你打电话聊聊天。”

我从身上摸出一张破纸,趴在钢琴台上给她写号码。她歪头瞧瞧,纳闷地说:

“怎么好几个人给我留的都是这个号码——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公共厕所——我家。”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老纪,问是不是禁锢在学院围墙内地这些女孩子都挺寂寞。我确实看到那些年龄很小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穿着有无数拉链的运动衫,仨一群俩一伙地坐在院子里发呆,见个人过来就拉住胡扯几句。老纪劝我不要感觉太好,围着她们转的人其实很多。譬如于晶,据老纪所知就有一群博学的研究生、飞黄腾达的第三梯队成员以及各种崭露头角的艺坛新秀在角逐。有钱的出钱,有才的献才,场面相当壮观。我自叹狗屁不是,对电话铃仍旧无动于衷。

气温急剧上升了,街上热得象澡堂子。国家机关都实行了六小时工作制。洛杉矶正举行我国第一次参加的夏季奥运会,人们下了班都呆在家里看比赛的实况转播。街上人很少,只有那些兴冲冲到北京旅游的外埠人不断在大街小巷公园中暑。一个乡下老太太在公共汽车上吐了我一身后昏在我脚下,我把她人中掐出了血她才醒过来。回到家里,想起所有的衣服都穿脏了没洗,只得取消约会,半­祼­地坐在电扇前吹风,看单正平写的《怎样打官司》。中午吃了袋方便面,两粒维生素E丸。一个电影导演打来电话,说对我新发的一个中篇小说很感兴趣。我告诉他,电视台已拿去拍电视剧了。他问我能不能撤下来。我说不好意思。他表示遗憾。我向他推荐我另一篇小说。他说谢谢。

“那只好下次再合作啦。”

我放下电话,继续看书。电话铃再响,我拿起来。

“石岜吗,你这个经理怎么总不露面?我到处找你。你马上来,公司这儿一摊事等着你。”

来电话的是四川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她聘我当北京经理部经理。我接了聘书不去­干­活,她十分光火。我也有道理,她不给我发工资。

“我去不了。”我委婉地告诉她,“我没然裳穿。”

刚放下电话,铃又响了。一个想办文艺茶座的出版社抱怨我给他们联系的那个街道办事处给找的房子太偏僻,沿线只有一路高峰车,难以招徕一般的附庸风雅者。

有人敲门,我不理。敲了会儿走了。我打完电话,又听到有人用钥匙捅门,而且已经进到走廊。我大吼一声:“等会儿!”手忙脚乱地找了条相对­干­净的网球裤穿上,“进来吧。”朋友们陆续来我家“上班”了。谈恋爱的进了小房间,谈生意的鏖集大客厅。我一边翻着当天的《市场》报,一边随口和他们应酬着。一个广东口音的家伙特别惹我心烦,一会儿问我要不要电饭煲,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傻瓜”相机,口气之大似乎他家卸了满满一船日本货。我突然看到《市场》报上登报的一则慷慨出租繁华大街商业用房的广告,抓起电话给那家出版社打电话,通知他们。

客厅里十分嘈杂。电话铃再响时,我拿起来几乎听不清里边在说什么。

“你们小声点。喂,找谁?”

“找你。”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谁?”

“你猜。”

“没工夫猜,快说,别搞错了。”

女孩子声音有些嗫嚅:“你猜不出来?”

我心一烦,把电话挂了,对着一支烟刚抽了两口,突然反应过来是谁来的电话。连忙跑回卧室,不顾一对情侣的狼狈,东翻西找电话号码,舞蹈学院那台电话总占线,我锲而不舍拨着,终于拨通。传达室的老头说于晶不在。那天下午,电话铃一响我就蹦起来去接,但电话铃响了无数遍,都不是找我的。

皓月当空,夜­色­醇厚,幽暗的云缓缓飘移,市声遥远微渺。我在阳台上鸟瞰北京。漫无边际的熠熠灯火;跑道般纵横明亮的马路街巷;远处市中心几座高大建筑物挂了灯,轮廓清晰地浮在夜空(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我回房看书,书里有人说:“我这辈子可能不会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就过去了。”

我又看了一遍这句话,怦然心动。

她坐在午后的金­色­斜阳里看书,衣衫红得耀眼,我穿过昏暗、肮脏的长长楼道,走到后门口,站住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背影。良久,她感觉到什么,回头看到了我。认出我后,淡淡一笑:“你来了。”

我走下台阶,坐在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看什么书?”

她合上书,给我看封皮:“­干­吗来了?”

“没事,瞎转游——你会游泳吗?”我决定不兜圈子。

她抬起金­色­、光滑的脸颊,注视了我一会儿,点点头。

“我知道西郊有个湖,又大又荒凉,晚上租船到很晚。我常一个人夜里划船到湖心,然后通宵畅游。”

她沉默着,不置可否。我有点茫然。

白族小姑娘小杨来喊我们去吃晚饭。她说学院食堂饭不好吃,端个盆去外面小铺买了些羊­肉­馅饼。我吃了两口,羊­肉­不新鲜,就吃了几个西红柿了事。屋里的几个女孩子说着她们将要演出的舞剧《屈原》。演婵娟的女孩抱怨屈原老头太正经,查遍野史,也没找出和婵娟丁点儿暧昧关系,使她的双人舞十分尴尬。我问于晶跳什么角。

“灾难舞中的民女。”她说,“在众多秦兵手里挣扎一番,然后自刎。”

她们开始议论班里男生谁政治思想好,但动作别扭,没“胞”(“胞”大概是指艺术细胞);哪个名女演员又老又霸道;我在旁边听着一句也Сhā不上,只知道没什么人她们瞧得起。于晶见我没趣,找话问我:

“你看过哪个舞剧?”

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抱歉地说:“马戏偶尔看,舞剧……”

她白了我一眼。

“哎,”小杨也掉头问我,“我听说你是无业游民是吗?”

“不是无业游民,是社会贤达——我把铁饭碗扔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其它女孩纷纷感兴趣地问。

“国家有困难,僧多粥少,为国分忧嘛。”

女孩们都撇嘴,于晶嗤笑地站起来,从别人手里抓了把瓜子,坐到一边低头嗑起来。

“那么你算个体户了?”一个女孩说,“一定很有钱了。”

“是不是该请我们穷学生吃几顿。”于晶故意打趣地说。

“你们别以为是个体户就趁钱。”我说,“我是个贫寒的个体户,我们那个野公司吃饭都得抓阄。”

“胡说!”女孩子们笑。

“那你以后怎么办呀?”小杨倒认真关心地问,“当一辈子个体户?”

“不会的。以后国家好起来,经济发展了,就业机会自然也就多了。”

“他倒对‘四化’前途充满信心。”

我和女孩们不着边际地胡扯,有时看一眼于晶。她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独自出神。一个男人进来,女孩们和他打招呼。我见过他,一个无名的伤感诗人,他写的那些吟风弄月、怜香惜玉的小诗很能赚女学生的泪。于晶活跃起来,和他对坐长吁短叹,感慨人生,俨然双双进入超凡脱尘的至高境界,使别人俗口难开。我起身告辞。

“不送了。”她连身子都不抬一下。

小杨过意不去地送我出来,叫我常来玩。

我走到紫竹院,脱衣下水,沿永定河引水渠一直游到玉渊潭,接着顺水飘到木墟地大桥爬上岸,坐车回紫竹院拿衣服,巡夜的联防队员把我截住盘问,我和他们大吵大嚷。他们把我带到派出所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到紫竹院找衣服时,已不知被哪个小人抱走了。我骂骂咧咧地在街上横行着回了家,觉得不能这么罢休。

她们正在练功房跳一个既兴的幽默舞蹈。大意是三中全会后,政策放宽,农民养了很多猪,猪吃得很肥,心情也很舒畅,屠宰时,争先恐后:“先杀我!”“先杀我!”表情兴奋,至死不渝。跳的和看的都笑得滚了一地。

我把穿着黑练功服笑得直不起腰的于晶揪到一旁。

“­干­什么?”

“下了练功课,我在陶然亭水榭等你。”

她笑着挣开我,我转身走开。

我在公园等了一个小时后,心情慢慢沮丧了。湖水稠绿,平滑似绸,不时有鱼呼啦跃出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天空­阴­沉,纹丝风没有,雷声隆隆传来。我忽然想起拱桥那边还有个水榭,忙跑到桥上。两个飞檐红柱的水榭间曲桥上,一个红裙子少女双手握在前面,东张西望,怅怅地走着。我拼命冲她挥手,她愣神遥望,然后,连跳带蹦地沿绿茵茵的湖岸跑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是来告你一声,我有事,要去东四取做好的旗袍。”

天开始掉稀稀拉拉的雨点。我们躲进一株老树浓密的伞盖下。

“别去了,旗袍晚一天取有什么关系。”

“明天我们连排,一天都没空。”

“那就后天取。要不就别要了,我赔你一块料子。”

“真好笑,我要你赔我料子­干­吗?”她瞪圆眼睛,瞪了我片刻,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我要去,再见!”扭身走到草坪上,跳过矮杆,站在甬路上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要没事,可以赔我去。”

“我有事。”我挥挥手,让她快走。

滚滚乌云带着雷阵雨压过来了。

中午,我在陶然亭西餐厅碰到一个要办服装表演队的朋友请舞蹈学院的几个人吃饭,小杨在里面。我也不客气,坐上桌就吃。吃完饭出来,小杨挂在手上转着玩的钥匙串搞丢了,我赔她回去找。找到钥匙后,我们就坐在雨后潮润的草坡聊天。园子里静悄悄,鸟语呢喃,小杨有点想家。她这样纯朴的少数民族女孩到北京这么复杂的环境,面对各种笑嘻嘻的汉人面孔,吃不准。我胡说了一顿为人处事之道,发觉自己什么都懂,可事到临头,也缺乏超脱、弹­性­。我也想起了小时候,爸爸妈妈抚养我时,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在拂拂扬扬柳树林下,无忧无虑奔跑打闹,玩得满头大汗。

“想什么呐?”

“噢,”我收回纷飞的思绪,抬头笑笑说,“没想什么,哎,”我问小杨,“你们屋那个姓于的挺讨厌我是吗?”

“没有呀,”小杨眉毛一挑,说,“没有,她对你挺感兴趣。”

“是吗?没看出来。她说我什么了吗?”我心怀鬼胎地问,“跟你说过我什么?”

“也没说什么。”小杨说,“就是那天晚上你走后,她说,‘这是个真人。’”

“太乙真人,散仙,是这意思吗?”

小杨笑着说:“大概是。你比我们活得自在呀。”

“真的?”我谦逊地说,“我能跟你们比吗?”

我们出公园时已是满街夕照,下班的人、车潮水般地一波波涌过,交通堵塞,人声鼎沸。

于晶横穿马路向公园走来。

小杨叫于晶,她看见我们,不自然地笑笑。

“­干­吗去?”

“没事,到公园里转转。”

“衣服取回来了吗?”小杨问她。

“没有,袖口样式做错了,让她们重改呢。”

“我走了。”我跟小杨说。

“吃完饭再走嘛,省得回去还得抓阄。”

她笑起来,于晶也看着我笑,我们仨人一起往学院走。小杨步子快,走在前面。我和于晶并排,我看看她,她正好也看我。

“晚上还去取什么?”

“什么也不取了。嗯,”她问我,“去游泳?”

我忍不住一笑,默契地点点头,赶上小杨,“真的不吃了,我晚上还有事,走了。”

“你去哪儿?”小杨问于晶。

“我姨妈家,嗯,她叫我今晚去一趟。”

那天后来的事我记得不太连贯。只记得我换好游泳裤赤脚跑到柳岸下,看到满湖金水中有一条船静静泊在浅滩,一个穿天蓝游泳衣的姑娘垂头坐在夺目的光晕中。我把衣服掷上船,趟水过去,猛地一推了一下船。然后劈泼斩浪追逐那条流矢般飞快滑行的船。我们象两只鸭子,一前一后伸着颈在温暖的水里快活地游着,柔软的水草抚摸着我们的腿。船载着我们的衣服越飘越远,横在荒草萋萋的野堤旁,两桨搭没在水中。我们坐在船头一只接一只吃着冻得硬梆梆、带着冰渣的果料酸­奶­,凉得牙齿得得抖。后来,我们好象还坐上最后一圈观览车,缓缓地被举上夜空,默默好奇地看着月光下粼粼的湖泊、黑黝黝的郁郁葱葱林带;星海似的市区一点点呈露、聚缩、袒现出完整的全景。后来,我们站在地铁旁,兴致勃勃地海聊,谁也不往那个明亮的通往地下的玻璃门里走。昏黄的路灯下,赤膊的人们围着西瓜小贩的平板车吃西瓜,遍地瓜皮。等我们跑下地铁时,末班车已隆隆驶过。我们轻松地笑个不停,满不在乎地沿着夜阑人静、灯火辉煌的大街中心线往城里走。一个晚宴归来的外宾车队从我们身边风驰电掣驶去,在大街进头久久留下一串红­色­的尾灯,洒水车丁丁当当开过,马路变得湿淋淋、黑油油的。

我们好象互相说了很多热情幼稚的话,记不清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仍沉溺在梦中纷乱的情节中。电话铃不厌其烦地响着,我埋在枕头里,直到电话铃不响了,才起床下地。拉开窗帘,玻璃窗刺目地透明了。窗外,浅­色­的楼群矗立在耀眼的阳光中,桔红­色­的公共汽车在白­色­的水泥马路上蜿蜒爬行,道旁绿地散落着蚁状奔跑的儿童。

我到图书馆去翻旧报刊,找到于晶当年获奖时几份报纸的报道文章。上面讲了一些她的情况。她小学毕业即进入外省一所艺术学校学习舞蹈,经过几年艰苦甚至残酷的练功,在当地有了些小名气。十几岁便连连获奖,名噪一时。人们对她寄予极大希望——从报上的奉承恭维中可以看出。报纸的报道是大量、广泛的,在一份销路很广的刊物封面上我还看到于晶的整幅剧照,以致我很有些惊奇,怎么我从没注意到。我动手撕那幅剧照,有昨日明星之感。

我把图书管理员叫过来,对她说:“这个杂志的封面不知叫谁撕了。”

“我小时候,腰腿长得别提多科学,人都说我是舞蹈苗子。”我手揣着裤兜和于晶在大街上边走边笑着说,“经常手举着树枝跳到半空中,象洪常青在娘子军女战士面前舞大刀一样。”

“后来呢?”

“后来,功废了,只剩下个嘴。”

我引她走进一家有抽象派壁画、银闪闪餐具的法式餐厅,打着黑领结的侍者迎上来,安排我们就座,递上­精­美的大菜单。我随便浏览一遍,点了两份特菜和两瓶啤酒,继续跟于晶说:

“我很遗憾,要不我们没准认识得早些,双人舞。”

“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于晶看着侍者把酒分别倒进我们的杯子。等侍者走开,端起酒杯说:“你要学了舞蹈会更遗憾。”

“为什么?”

“跳给谁看?连那种风流自赏的人都只看马戏,不看舞蹈。”

“我空肚喝酒,一喝脸就红,得垫巴垫巴。”我跟于晶说,一边把纸餐巾扔到一边,抓起桌上的烤面包往嘴里塞。

“我不是指你。”于晶笑着说。

“没关系。”我说,“尽管说,我不在乎。我是爱看马戏,还是鼓掌喝彩最起劲的一个。”

侍者送上冷盆,我挥舞刀叉,大吃大喝,风卷残云,又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喝得喘不上气。

“你吃东西真香。”

我停下来,乜着眼看她,她笑眯眯的,手把着酒杯玩。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低级趣味?我们老动人民,,不能比你们搞艺术的。”

“要说劳动人民,”于晶说,“我才是劳动人民,光会跳舞,没什么文化。”

“怎么着,大相国寺的水浇了菜园子,贵贱一码平了?”

侍者送上煎好的牛排,我吩咐过他,煎得老点,切开时,里面还是红红的有血丝。于晶尝了一口,便放下刀叉,我吃了一块,也很不对口,只是这块牛排太昂贵,不吃掉实在叫人心疼,我抱怨着,还是都填下肚。

付了账出来走在大街上,我对于晶说:“不行,我得去喝点冰水,有点恶心。”

我们站在一个冰柜前喝冻柠檬水,于晶又要了块紫雪糕。前面十字路口刚出了一起交通事故,围起一堆看热闹的闲人,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至。我和于晶也跑过去看,只看到撞瘪的汽车轮胎和一摊血迹,又走回来喝冷饮。

“上个月撞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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