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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谁可晓得,她为什么请他唱歌!也许,清唱歌就是请唱歌,也许,是想引他说话?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谈谈胭为没过多久她又朝他喊道:

“你说说,丹尼亚尔,你什么时候恋爱过吗?”她说着笑起来。

丹尼亚尔什么都没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没有讲话。

“哼,偏偏请他唱歌!”我冷笑着想。

在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河旁,马儿用马掌得得地敲打着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们涉过了浅滩,丹尼亚尔给马加了几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缚已久的、颤抖的嗓音唱了起来: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你养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便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两句地就用深沉的胸音放声高唱了出来,虽然,微微有点嘶哑:

头戴白帽、身被青衣的高山,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摇篮……

唱到这里他又中断了,象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沉默下来。

我完全想象得出丹尼亚尔难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这种羞怯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中,有着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而且他的嗓子,应当说,是满好的,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丹尼亚尔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说。

查密莉雅甚至惊叫起来:

“你这一手以前怎么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喝下去!”

前面现出亮光——出峡谷进平川的出口处到了。平川上吹来了轻风。丹尼亚尔又唱起来。他一开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渐渐地他的歌声鼓足气力,灌满峡谷,在很远的悬崖上唤起回声。

最使我惊讶的是,那曲调本身充满何等的炽情,何等的热力。我当时不晓得这该叫做什么,就是现在也不晓得,准确些说,是无法断定:这仅仅是歌喉呢,还是另有一种从人心的深处发出的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最能引起别人的共鸣,最能表露最隐秘的心曲的东西。

要是我能摹仿丹尼亚尔的歌子,哪怕只是一点点,该有多好!其中几乎就没有歌词,它不用词儿便能打开伟大的人的心怀。无论在这以前或是以后,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子:它不象吉尔吉斯调子,也不象哈萨克调子,可是其中又有吉尔吉斯风味,又有哈萨克风味。丹尼亚尔的乐曲溶合了两个亲近的民族的最优美的曲调,又独出心裁地将它编织成一支和谐的、别具一格的歌曲。这是一支高山和草原之歌,它时而高亢昂扬,象登临吉尔吉斯的高山,时而纵情驰骋,象奔驰在哈萨克草原上。

我倾听着,惊奇得不得了:“好个丹尼亚尔,原来竟是个这么不简单的家伙!

谁又能想得到呢?“

我们已经在草原上走着,走在松软的走熟了的大路上,丹尼亚尔的歌声这会儿辽阔地舒展开去,新的歌曲一支接一支,变幻自如地唱着。他难道有唱不完的歌?

他这是怎么了?他好象就等着这样的一天,就等着这样的时刻。

我于是忽然懂得了他那些引起人们不解和嘲笑的怪癖——他的好遐想、爱孤独和沉默不语。这时我懂得了他为什么整晚整晚地坐在守望台上,为什么一个人留在河边过夜,为什么他总在倾听那些别人听不见的音响,为什么有时他的眼睛会忽然大放光采,平时十分戒备的眉毛会飞舞起来。这是一个爱得很深厚的人。他所爱的,我感觉到,不仅是一个什么人;这是一种另一样的、伟大的爱——爱生活,爱大地。是的,他把这种爱珍藏在自己心中,珍藏在自己的歌曲中,他为它而生存。

感情冷漠的人不能够唱得这样动人,不管他有多么好的嗓子。

当一支歌子的余音似乎停息了时,一阵新的激荡的根溯,象是又把沉睡的草原惊醒。草原很感激地在倾听歌手歌唱,那种亲切的曲调使草原如醉如痴。等待收割的、已经熟透的蓝灰­色­的庄稼,象宽阔的河面似的起伏不定,黎明前的微曦在田野上游荡。水磨旁雄伟的老柳群飒飒地摇动着叶子,河那岸野营里的篝火已经奄奄一息,有一个人,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河岸上朝村子的方向纵马飞奔,一会儿消失在果园里,一会儿重新出现。夜风从那儿送来苹果的香气,送来正在吐穗的玉米鲜牛­奶­般的甜味儿,以及尚未晒­干­的牛粪块那种暖熏熏的气息。

丹尼亚尔久久地忘情地唱着。迷人的八月之夜,安静下来,听他的歌声。就连马儿也早就换了均匀的步子,象是恐怕扰乱了这种奇妙的境界。

突然,丹尼亚尔在一个最高亢的响亮的音节上中止了歌唱,吆喝一声,打马飞奔。我想,查密莉雅一定也要跟着他奔驰,我也准备跟上,但是她动也没动。原来怎样把头偏到一旁坐着,现在还是那样坐着,好象依然在倾听那些京回在空中的未绝的余音。丹尼亚尔走远了,我们却直到进村,一句话没有讲。还须要讲什么话呢,要晓得,言语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表达得出一切心事的……

从这一天起,我们的生活似乎有点变了。我现在总在等待着一种美好的幸福时刻。一早我们就到打谷场上装车,去车站,我们迫不及待地离开车站,好在归途中倾听丹尼亚尔的歌唱。他的歌声在我心中生了根,每一步它都跟随着我。每天早上,我心中回荡着歌声,穿过湿流油的、露珠晶莹的苜蓿地,跑向羁绊住的马匹,而太阳迎面微笑着从山后滚出来。我处处听到这一声音:在簸谷老汉趁风扬起的麦粒的金雨那轻柔的籁籁声中,在草原上空孤独的鹞鹰那悠悠水流般的盘旋飞翔之中,——在我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一切之中,我都觉得有丹尼亚尔的歌声。

傍晚,我们走在峡谷中的时候,每次我都觉得我跨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合上眼睛,倾听丹尼亚尔歌唱,在我面前会出现一些童年时候就异常熟悉、异常亲切的情景:有时在帐幕当头、大雁飞翔的高处,飘过正作春游的蓝雾般的轻柔云片;有时在鸣鸣响的大地上,蹄声得得、嘶声悠长地驰过夏牧的马群,牧马驹儿抖着未曾剪过的极毛,眼里闪着墨黑的、野气的火光,洋洋得意、憨头憨脑地一路跑着追赶自己的妈妈;有时羊群在山包上静静地纷纷散了开来;有时瀑布从悬崖上倾泻而下,它那飞舞乱溅的泡沫的白光耀眼欲花;有时在河对岸草原上,红日轻柔地落进芨芨草丛里,火红的天边有一个孤独而遥远的骑手,好象正纵马追赶落日——红日已伸手可及——可是也掉进了草丛和暮­色­之中。

河那边哈萨克草原十分辽阔。草原将我们的群山向两边推开,草原上冷冷清清,人烟稀少……

但是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夏夭,战争降临的时候,草原上燃起了烽火,一群群战马荡起滚热的尘土,把草原闹得雾腾腾的,四面八方奔驰着差骑。我记得,常常有跃马扬鞭的哈萨克在对岸用收人那响亮的声音喊着:

“吉尔吉斯弟兄们,快上马:敌人来啦!”然后在阵阵尘烟和滚滚火热的气流中飞驰而去。

草原唤起了所有的人们,我们的第一批骑兵在隆重庄严的震天动地声中,从山地、从平川奔赴前线。千万对金授敲响,千万名健儿瞩目草原。前面,林立的旗杆上鲜红的旗帜猎猎飘舞;后面,马蹄荡起的尘烟背后,爱妻慈母悲壮的哭声震动大地:“愿草原保佑你们,愿我们的豪杰马耶斯①在天之灵保佑你们!”

在人们出发去作战的地方,留下了千百条伤别的路径……

①马耶斯是吉尔吉斯民间史诗《马耶斯》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勇士。

丹尼亚尔通过自己的歌唱,将这种大地之美和动荡不安的境界,整个儿展现在我的面前。他这是在哪里学来的,从准那里听来的呢?我理解,只有那长年累月用整个心灵怀念过大地,尝够了思恋大地之苦的人,才能这样热爱自己的土地。在他歌唱的时候,我也看到他本人——一个小男孩,浪迹草原路上。可能就在那时候在他心灵中产生了这些歌唱故乡的歌?也许是产生在他行进在炮火纷飞的征途上的时候?

听着丹尼亚尔歌唱,我真想匍伏在地上,象儿子对慈母那样紧紧抱住它,就因为它竟能使人这样热爱。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新的东西在我心中觉醒了,当时这种东西我还叫不出名称,但这是一种不可克制的东西,这是一种要求——要求把它表现出来,是的,要求表现,不仅要自己能看见、能感触到世界,而且要把自己的观察、思想和感觉带给别人,要对人们叙说出我们的土地之美,象丹尼亚尔叙说得那样感人。对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和喜悦,使我心脉都停止了跳动。可是我当时还不懂得我需要拿起画笔。

我从小就爱画画。我常常描摹课本上的图画,孩子们都说我描画得丝毫不差。

我把画拿给我们的墙报的时候,学校里老师常常夸奖我。但是后来战争开始,我的几个哥哥进了军队,我就和一般大小的孩子们一样,丢下学业,到农庄里工作。我丢开了颜­色­和画笔,而且也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会检起来。可是丹尼亚尔的歌声惊动了我的心灵。我天天好象生活在梦里,我望着世界,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仿佛一切都是头一次看到。

查密莉雅突然变得多么不同了啊!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那样一个热热闹闹、好说好笑的人。一丝朦胧的惆怅的­阴­影笼罩在她那光来敛去的眼上。走在路上,她常常一个劲儿地在想着什么。一种缥缈的、梦幻般的微笑,荡漾在她的嘴上,她不知因为什么一件好事暗自高兴,那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时候,把粮袋扛到肩上,就这么一个劲儿地站着,怀着一种莫名的胆怯,恰似在她面前有一道汹涌奔腾的急流,她不晓得,可不可以往前走。她躲避着丹尼亚尔,不敢直望他。

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查密莉雅用一种有气无力、极不自然的抱怨语气对他说:

“把你那军装脱下来行吧?让我给你洗洗!”

然后,她把军装上衣在河里洗过,摊开来晒,自个儿则紧靠着坐下来,久久地用手掌尽力将它摩平,就着太阳瞧瞧磨穿的两肩,摇摇头,又沉默而忧伤地抚摩起来。

在这段时间,查密莉雅只有一次响亮地、快活惹人地笑过,而且眼睛也象过去那样明亮了一阵子。年轻的­妇­女、姑娘和小伙子们——原来的前方战士们,笑着闹着从苜蓿垛边蜂拥着顺路来到了打谷场上。

“喂,婆娘们,小麦面包不能单是你们吃,要请一请我们,不然,把你们扔到河里去!”小伙子们闹着,亮出了草杈。

“草杈可吓不住我们!自有东西招待我的女伴,你们请自个儿动脑筋!”查密莉雅响亮地答复说。

“那好,把你们一起扔到水里去!”

于是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交起手来。他们喊着,叫着,笑着,互相往水里推。

“抓住他们,往下拖!”查密莉雅笑得比谁都响,一面又快又灵活地躲避着进攻的小伙子们。

但是,真是怪事,小伙子们好象就看得见查密莉雅一个人。每个人都拼命去捉她、接她。瞧,有三个小伙子一齐把她抓住了,把她抬到河边举了起来。

“快吻我们,要不,就扔了”

“把她扔下去!”

查密莉雅挣扎着,仰起头哈哈大笑,笑着呼唤女伴们前来救援。但是她们正没命地往河岸上跑着,一面去河里捞取自己的头巾。在小伙子们的哈哈大笑声中,查密莉雅飞进水里。她带着散乱的水流源的头发从水里爬出来,竟是比原来更美了。

湿漉漉的花衫贴在身上,紧紧裹住那一双圆滚滚的健美的大腿和少女的Ru房,她却全无觉察地笑着,一面踉踉跄跄地走着,一道道快活的小河,从她那火热的脸上向下流。

“快吻我们!”小伙子们还不放松。

查密莉雅吻了他们,可是又一次飞进了水里,又一次大笑,她把头往后甩着,好甩开那一绺绺湿漉漉、沉甸甸的头发。

打谷场上所有的人,都在笑年轻人玩的花样儿。簸谷老汉扔掉长锨,擦着泪水,他们那褐­色­的脸上的皱纹,放­射­着喜悦的、复活片刻的青春光彩。我也衷心地笑了,这一次竟忘记了履行我那保护查密莉雅不准小伙子们侵犯的职责。

惟独丹尼亚尔没笑。我偶然注意到他,便也不笑了。他宽宽地叉开两条腿,孤零零地站在打谷场边上。我以为,他就要冲过去,跑去把查密莉雅从小伙子们手里抢过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又是忧郁,又是赞赏,其中有喜悦,也有伤痛。是的,查密莉雅的美又是他的幸福,又是他的痛苦。当小伙子们将她搂住,要她逐个地亲亲时,他低下头去,做出要走开的样子,但是他没有走开。

这时查密莉雅也觉察到了他。她登时敛住笑容,低下头去。

“闹一会儿,该够了!”她出人意料地喝住闹得正欢的小伙子们。

有人还打算去搂她。

“走开!”查密莉雅将小伙子推开,抬起头来,朝丹尼亚尔匆匆投过负疚的一瞥,便跑进灌木丛里去拧衣服。

他们的关系我还不是全都十分清楚,而且得承认,我怕去想这些。但是,当我注意到查密莉雅本是自己要躲着丹尼亚尔,却因而变得郁郁寡欢时,不知怎地我感到很不舒服。最好她还是取笑他,嘲弄他。但是同时,每当夜晚我们走在回村的路上,听着丹尼亚尔歌唱的时候,我深深地为他们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喜悦。

在峡谷中查密莉雅坐在车上,进了草原便爬下车来步行。我也步行,在路上走着,听唱歌,这样更好些。一开头我们各靠各的车子走,但是一步一步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越来越走近丹尼亚尔。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吸引我们向他走去,想在黑暗中仔细瞧瞧他脸上和眼睛的表情,——果真这就是那个孤僻、沉闷的丹尼亚尔他在唱吗?

每次我都留意到,查密莉雅往往十分激动,十分动情,不觉慢慢向他伸过手去,但是这一切地都没有看到,他用手板住后脑勺,朝两边晃着,望着高处、远处;查密莉雅的手便犹豫不决地落到车厢板上。她于是浑身一抖,急忙抽回手来,站住身于。她站在大路中间,神情沮丧,茫然若失,对着他的背影望很久,然后再往前走。

有时我觉得,我和查密莉雅是被一种同样不可理解的感情搅得心神不宁。也许这种感情者早就藏在我们的心灵中,而现在到了它出头的时候。

查密莉雅­干­起活儿还是不顾一切,但是在我们难得的休息时刻,我们呆在打谷场上的时候,她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靠近簸谷老汉走来走去,有时去帮帮他们的忙,用劲高高地迎风扬几锨小麦,随后突然扔下木锨,朝麦秸垛走去。在这儿,她在­阴­凉里坐下来,象是害怕孤独似地唤我:

“到这儿来,小兄弟,一块坐一会儿!”

我总在等待着她告诉我一件重大的事,讲一讲是什么使她不安。但是她什么都没讲。她一声不响地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膝盖上,一面望着远处,一面揪弄着我那毛扎扎的头发,用颤动、滚热的手指抚摩着我的睑。我仰面望着她,望着她那充满不安和苦闷的脸,并且觉得,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我自己的神情。她也正被一种东西折磨着,一种东西在她心中蕴积已久,渐渐成熟了,要求出头。她非常害怕这一点。

她极端地愿意,同时又极端地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在恋爱,正象我一样,又希望又不希望她爱丹尼亚尔。因为归根结底,她是我父母的儿媳­妇­,是我哥哥的妻子。

但是这样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只不过停留片刻时间。我把它驱赶开去。对我来说,真正惬意的事,乃是看到她那孩子般微张着的、多情善感的嘴­唇­,看到她那泪花迷离的眼睛。她是多么好看,多么美丽,她的一张睑流露着何等光彩照人的灵秀之气,何等炽热的感情。那时候我只不过看到这一切,但不能全部理解。现在我也常常在问自己:爱情也许是一种灵感,就和艺术家、诗人的灵感一样?望着查密莉雅,我真想跑进草原,放声高呼,问大地,问青天:我该怎么办,我将何以对待我心中这种不可理解的不安和这种不可理解的喜悦。于是,有一天,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我们象往常一样,从车站赶车往回走。夜幕已渐渐张开,星星一簇一簇地在天空闪烁,草原已经向睡魔屈服,只有丹尼亚尔的歌儿打破沉寂,声声扬起,又渐渐消溶在柔和、黑暗的远方。我和查密莉雅走在他后面。

这一次丹尼亚尔又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声调中有那么多柔情的、动人肺腑的烦恼和孤独感,使人对他无限同情和怜借,不由地阵阵热泪涌到喉边。

查密莉雅低下头走着,牢牢地扶住车厢板。当丹尼亚尔的声音再度开始提高时,查密莉雅抬起头来,走着走着,跳到车上,和他坐到一起。她将两臂抱在胸前坐着,如同石像一般。我朝前跑一两步,和他们并排走着,从一旁望着他们。丹尼亚尔在唱着,似乎没有发觉查密莉雅坐在他身旁。我看到,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挨近丹尼亚尔,将头较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声音只颤动了短短一小会儿,就象正跑着的马被鞭打得额了一下似的,然后又带着新的力量响亮起来。他在歌唱爱情!

我深受感动。草原上仿佛百花怒放,万物惊醒,黑暗被推开,于是我在这辽阔的草原上看到了一对恋人。他们却没注意我,就象这里压根儿没有我这个人似的。

我走着,望着,他们是如何地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随着歌子的节拍一块儿摇晃着身子。在我眼前,他们似乎是另外两个人了。这还是那个丹尼亚尔,穿着他那敞开的、破旧的士兵上装,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放光。这是我那查密莉雅,她贴在他身上,如此拥静而羞怯,眼睫毛上闪烁着泪花。这是两个新的、无比幸福的人。能说这不是幸福?你看,丹尼亚尔把自己对于故乡土地整个伟大的爱——那种使他心中产生出这种感人的音乐的爱,全部献给了她,他为她歌唱,他歌颂她。

我再一次充满了那种难以理解的、总是伴随着丹尼亚尔的歌声而来的激动心情。我忽然明白了我想做什么。我想把他们画下来。

我对自己的念头十分害怕。但是愿望压倒了恐惧。我要把他们画成这个样子,画成幸福的一对儿。是的,就画成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可我画得出来吗?又是害怕,又是喜悦,使得我呼吸迫促。我陷入一种甜蜜而沉醉的忘情状态中。我同样是幸福的,因为还不知道,这种大胆的愿望将来会带给我多少困难。我自己下过决心,要象丹尼亚尔那样看待大地,我要用油画颜­色­把丹尼亚尔的歌子描述出来,我也会有高山、草原、人群、青草、白云、大河。我当时甚至想过:“哪里可以弄到油画颜­色­?学校里不会给的,他们自己都不够用!”似乎全部问题仅在于此了。

丹尼亚尔的歌声突然中断了。这是查密莉雅猛然抱住了他,但她又马上放开,呆然片刻,闪到一旁,并且从车上跳了下来。丹尼亚尔踌躇地勒了一下马经,马匹停了下来。查密莉雅转身背对着他,站在路上,随后猛地抬起头来,从侧面望着他,勉强忍住眼泪,说:

“你看什么呀?”稍停之后,又冷冷地说:“别看我啦,走吧!”她也走向自己的车子。“你发什么愣?”她突然冲我说,“快上车,拿好自己的缰绳!唉,和你们在一起,够我受的!”

“她一下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催动马匹,困惑地想。其原因却是不消猜度的:她心里很不好受,因为她有合法的丈夫,还活着,正住在萨拉托夫的野战医院里。但是我实在不愿去想任何问题。我在生她的气,也生我自己的气,而且如果我晓得丹尼亚尔再也不唱歌了,晓得我不管什么时候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了,那我说不定会根起查密莉雅的。

极度的疲惫使我浑身难受,巴不得快一点推到家朝麦秸上一躺。急步走着的马儿的脊背在黑暗中上下颤动,车子吃力地颠簸着,缓绳老是要从手里滑脱出去。

在打谷场上,我费力地扯下马轭,摔到车子底下,勉强走到麦秸堆旁,躺倒了。丹尼亚尔这一次自己把马带去吃草。

但是,清早我醒来,心中觉得十分高兴。我要画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我眯起眼睛,就能推妙惟肖地想象出我将画成的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的样子。似乎拿起画笔和颜­色­就可以画了。

我跑向河边,洗了脸,便奔向绊住的马匹。水湿冰冷的苜蓿,湿漉漉地打在两只光脚丫上,杀得到处是裂口的两脚生疼,但是我心情很好。我跑着,并且一路留心周围的事物。太阳从山后探过头来,可是为边野生的葵花又向太阳探过头去。白头的芥子贪心地要把它围困起来,但是它不示弱,用它那黄|­色­的舌片同白头芥子抢夺清晨的阳光,喂养那充实紧密的种籽盘。这儿是叫车轮碾坏的沟渠过道口,水已经渗到车撤里。这儿是孤零零一小片淡紫­色­的长得齐腰深的清香的薄荷。我在可爱的土地上跑着,头顶上燕子在竞逐飞翔。啊,多么希望能有油画颜­色­,好画出清晨的太阳,画出头戴白帽、身被青衣的群山,画出这露珠晶莹的苜蓿和长在沟边的野向日葵。

回到打谷场上,我那喜气洋洋的心情马上暗淡下来。我看到愁眉不展、消瘦了的查密莉雅。看样子她这一夜都没睡,眼睛下面印着两片乌暗的­阴­影。她没有对我笑,也没有同我讲话。但是当生产队长奥洛兹马特来到时,查密莉雅走到他跟前,也不问好,就说:

“收回你的车子吧!随便把我派到哪里,车站我是不去了!”

“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好查密莉雅,叫牛虻咬了一口还是怎的?”队长很和善然而惊讶地说。

“牛虻有牛虻落的地方!我的事不劳你多问!我说不愿­干­,那就是不­干­!”

笑容从奥洛兹马特脸上消失了。

“愿­干­也好,不愿­干­也好,粮食还是要送!”他用拐杖敲着地面说,“要是有谁欺侮你,就讲,我会让他的脖颈把我的拐杖敲断!要不是,就别生鬼花样:你运的是战士的粗钢。你自己的丈夫就在里面!”他猛地转过身去,撑着拐杖蹦走了。

查密莉雅感到很难为情,满脸都红了,她朝丹尼亚尔那边望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丹尼亚尔站在稍微离开些的地方,背对着她,一冲一冲地在紧马勒上的皮带。全部谈话他都听见了。查密莉雅手里揪弄着鞭子,又站了不大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摔,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这一天我们回来得比平常都早。丹尼亚尔一路都在催赶马匹。查密莉雅愁眉不展,一言不发。我真不能相信,在我面前是一片晒焦的、黑沉沉的草原。昨天它还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嘛!访怫我是在童话中听到过它,而那种使我心情大变的幸福情景,还没有从脑海里消失。似乎我抓住了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我把它想象得细致入微,这弄得我一天到晚神魂不定。直到我从女司磅员那里偷来一张厚实的白纸,我才心安。我胸中揣着一颗哈哈跳动的心,跑到草垛后面,把纸摊在一张创得很平的木钦上,——木锨是从簸谷老汉那里顺手牵羊拖来的。

“真主保佑!”就象当年父亲第一次让我骑到马上那样,我小声说,接着我用铅笔在纸上画起来。这是我第一幅拙劣的素描。但是当纸上现出丹尼亚尔的一些特征时,我什么都忘了!我已觉得,纸上已展开那八月的夜晚的草原,我觉得,我听到了丹尼亚尔的歌唱,看到了他本人,地仰着头,袒露着胸膛,也看到查密莉雅贴在他的肩上。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作的画:这是车子,这是他们俩,这是撩在车前的造绳,马背在黑暗中颤动,再就是草原,遥远的星星。

我深深陶醉地画着,周围什么都不去注意,直到我头上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时,我才猛醒过来。

“你怎么回事?聋了还是怎的?”

这是查密莉雅。我真慌了,满脸通红,画要藏已经来不及了。

“车子早装好了,我们喊了你半天,都喊不应!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道,并且把画拿起来。“哼!”查密莉雅生气地耸耸肩膀。

我真想钻到地里。查密莉雅对着画望了很久,然后对我抬起伤感、潮湿的眼睛,低声说:

“把它给我吧,小兄弟,……我留着做个纪念……”她把纸对折起来,掖到怀里……

我们已经走上大路,可我怎么也不能镇定下来。这一切就象发生在梦里。真不能相信,我竟画出了一些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根相象的东西。但是内心深处,却已经浮起一种天真的得意洋洋的心情,甚至自命非凡,而一些幻想——一个比一个更大胆,一个比一个更有诱惑力——简直弄得我如醉如痴。我已在打算画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画,可不再用铅笔,要用油画颜­色­。我全没有留意,我们走得多快。这是丹尼亚尔在拚命赶马。查密莉雅也不肯落后。她两旁望着,有时不知因为什么微笑起来,笑得动情,可又负疚。我也笑了,就是说,她已经不再生我和丹尼亚尔的气了,要是她肯开口,丹尼亚尔今天会唱的……

这一次我们到车站比平常早得多,马匹可就象洗了个澡。车子还在走着,丹尼亚尔就开始卸粮袋。他要慌着到哪儿去,他出了什么事,很难理解。当火车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来,久久地、心思重重地目送着列车,查密莉雅也朝他望的方向望着,似乎想弄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过来一下,有一个马掌松了,帮我扯下来吧,”她唤丹尼亚尔说。

当丹尼亚尔从夹在两膝中间的马蹄上把马掌扯下来,站起身来时,查密莉雅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你怎么回事,不了解还是怎的?……还是世界上就我一个女人?……”

丹尼亚尔一声不响地将眼睛移开。

“你以为,我心里就轻松?”查密莉雅叹一口气。

丹尼亚尔的眉毛飞舞起来,他带着热恋和忧郁的神情看着她,说了一点什么,但是声音很低,低得使我听不见,然后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子,甚至不知为什么显得很高兴。他走着,不住地抚摩着马掌。我瞧着他,感到不解:查密莉雅的话何以能使他感到安慰?要是一个人沉重地叹一口气说:“你以为,我心里就轻松?”这又算得上什么样的安慰?……

我们已经卸完了车,准备走了,这时院子里进来一个伤兵,瘦瘦的,穿着皱皱巴巴的军大衣,背着行李包。几分钟以前,车站上停下了一列火车。伤兵朝四面望望,喊道:

“这儿有谁是库尔库列乌村的?”

“我是库尔库列乌村的!”我回答说,一面在寻思:这是哪一个?

“你是谁家的,小弟弟?”伤兵本待向我走来,但这时他看到了查密莉雅,于是又惊又喜地笑了起来。

“是你,凯里木?”查密莉雅惊讶地喊道。

“哎呀,查密莉雅妹妹!”伤兵向她跑去,双手握住她的手。

原来,这是查密莉雅的同村人。

“这可太巧了!就象事先晓得一样,打这个弯儿算打对了!”他兴奋地说,“我是刚从萨特克那儿来,我们一块儿住在野战医院里,谢天谢地,再过个把月他也要回来啦。临别的时候我对他说:给妻子写封信吧,我一定带到……这就是,拿去吧,原封未动。”凯里木递给查密莉雅一封三角形信笺。

查密莉雅抓住信,表情激动,随后脸­色­灰白,小心地瞅了瞅丹尼亚尔。他就象当时在打谷场上那样,宽宽地叉开两条腿,孤零零地靠近车子站着,用失望的眼睛望着查密莉雅。

这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伤兵立时又看到熟人,又看到亲人,各种问讯纷纷而来。查密莉雅甚至还没来得及因为带信向他道声谢,丹尼亚尔的车子便轰隆轰隆地打她身旁驰过,冲出院于,猛颠猛跳地跨过辙坑,扬起一路灰尘。

“他疯了还是怎的!”人们朝他背后喊。

伤兵已经叫人们领走了,我和查密莉雅依然站在院心里,望着渐渐远去的一团团的灰尘。

“走吧,嫂子,”我说。

“你走,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痛苦地回答说。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分头而行。蒸人的闷热燎烤着­干­燥的嘴­唇­。一天来被灼晒得白热化了的­干­裂、火烫的大地,这会儿似乎正在渐渐冷却,升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在同样白茫茫的蜃气中,西方天际跳动着一颗柔韧的形状无定的太阳。在那苍茫的天际,正在聚拢授红­色­的暴风雨的云块。于热的风一阵阵吹来,吹到马面上,象是留下一层白­色­的水碱,然后猛力撩开马鬃,疾驰而去,到小丘上去拨动艾蒿的细叶。

“要下雨了,是不是?”我想。

我感到自己多么无依无靠,感到多么恐慌!我鞭打着一心想换成漫步行走的马匹。­干­瘦的长腿野雁,惶惶不安地往山谷中乱窜。大路上吹来一些颜­色­乌暗的沙漠牛美草叶子——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东西,这是从哈萨克那边吹来的。太阳已经落下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劳累了一天的草原。

我来到打谷场上,天已经黑下来。寂静无声,没有一丝风。我唤了一声丹尼亚尔。

“他到河边去了,”值夜人回答说,“真太闷气啦,都回家了。没有风,打谷场就没有人光顾!”

我把马匹赶去吃草,并且决定到河边去一下,——我晓得河边丹尼亚尔常去的地方。

他弯着腰,把头垂在膝盖上坐着,正在倾听陡岸下面河水的咆哮声。我真想走过去,抱住他,对他讲几句宽心话。但是我能对他讲什么呀?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后来我在麦秸上躺了很久,望着笼罩着乌云的黑沉沉的天空,我在思索:“人世上的事为什么这样复杂,这样难以理解?”

查密莉雅依然没有回来。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简直睡不着,虽然困得要命。山峦的上空,乌云深处,不时地闪动着遥远的电光。

丹尼亚尔走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他漫天目的地在打谷场上徘徊着,不时望望大路。过了一会儿,来到麦秸垛后面,在我旁边的麦秸上躺了下来。他会到别处去的,现在他不会再留在村里了!可是他往哪里去啊?他孤孤单单,无依无靠,谁又要他呀?我听到渐渐驶近的车子缓慢的轧轧声,已经是睡意蒙胧了。大概,查密莉雅回来了……

不记得我睡了多久,只觉耳边忽然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麦秸上悉悉索索响着,象是有一只水湿的翅膀轻轻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查密莉雅。她从河边来,穿着拧过了水的凉丝丝的长衫。查密莉雅停下来,不安地朝四下望望,靠近丹尼亚尔坐下来:

“丹尼亚尔,我来了,我自己要来的,”她轻轻地说。

周围一片寂静,闪电无声地滑了下来。

“你在难过?很难过,是吧?”

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到一块被冲刷下来的土块掉到河里去 时轻柔的溅水声。

“难道是我的错?你也没有错……”

远处群山之上雷声隆隆。查密莉雅的侧面被闪电照得雪亮。她四下望了望,便伏到丹尼亚尔身上。她的肩膀在丹尼亚尔的手臂中抽搐地抖动着。她在麦秸上伸直身子,挨着丹尼亚尔躺下。

急端端的风从草原里奔来,卷起麦秸团团打转,撞到打谷场边歪斜的帐篷上,又斜斜里跑到大路上陀螺似地滴溜溜乱转。蓝­色­的寒光又在乌云中飞掣,焦雷带着­干­枯的断裂声在头上喀嚓喀嚓响着。叫人又怕又喜——一场大雷雨,最后一场夏季大雷雨就要来临。

“难道你以为我会舍得了你,去爱他?”查密莉雅热烈地悄声说,“不会的,决不!他什么时候也没有爱过我。就连问候也不过在信末尾附笔写一下。我才不稀罕他和他那背时的爱情,让人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好啦!我的亲人儿,孤孤单单的人儿,谁也别想把你夺走!我老早就爱你了。当我还没有认识你的时候,我在爱着,等待着你,你终于来了,就象知道我在等你似的。”

蔚蓝­色­的闪电,一个接一个婀娜多姿地朝陡岸下面的河里直钻。一滴滴倾斜的冷雨,沙沙地打在麦秸上。

“查密莉雅,亲爱的查玛尔苔!”丹尼亚尔消声说,他用哈萨克语和吉尔吉斯语中最亲热的叫法叫着她的名字。“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看看你I”

雷雨大作。

帐篷上吹落的毛毡在地上扑扑跳动着,象被击落的鸟儿在拍打翅膀。大雨一阵猛似一阵地倾注着,象是在狂吻大地,雨脚被风擦得歪歪倒倒的。沉雷象猛烈的山崩似地隆隆滚动,斜穿过整个天空。群山之上闪耀着远方闪电明亮的火光,就象春天火红的郁金香。疾风在深谷里呼啸,如癫如狂。

大雨在下,我将身子裹到麦秸里躺着,我感觉到,一颗心在我手底下跳动得多么猛烈。我是多么幸福。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是大病之后第一次看到阳光。雨打在我身上,闪电照在我身上,但我心境舒畅,我带着微笑沉沉睡去,已经不清楚: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在窃窃私语,还是渐渐平缓的夜雨在悉索地敲打麦秸。

这会儿雨水要多了,秋天快到了。空气中已是常常激发着艾蒿和泡透的麦秸的秋意绵绵的、湿漉漉的气息。秋天,又是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关于这一点,不知怎的我全没去想。

在那个秋天,辍学两年之后,我又进了学校。课后我时常到河边陡岸上去,坐在此时已经空旷无人的当日的打谷场边。我在这里用学生画­色­画出自己的第一批素描画。甚至依我那时的看法。我都觉得不够满意。

“颜­色­不行!能有真正的油画颜­色­就好了!”我对自己说,虽然我还想象不出,真正的油画颜­色­该是什么样子。

只是在若­干­年后,我才见到了用铅管装着的真正的油画颜­色­。

颜­色­归颜­色­。可是看起来依然是老师说得对:画画必须学习。谈到学画,过去连想也不敢想,当哥哥们一直沓无音信,妈妈对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两家的男子汉和养家人,怎么也不肯放手的时候,哪里还能谈到学画?我连提都不敢提。可是秋天就象故意逗弄人似的,显得分外美丽,就等你去画它。

清凉的库尔库列乌河水已经落下去了,浅水处露出水面的顽石上,长满了暗绿­色­和授红­色­的苔乔。光秃的柔情的河柳染过早霜,已变成红­色­,但是小白杨树却还保留着结实的黄|­色­叶子。

烟熏雨淋的牧马人的帐篷,在河湾里再生草地上显得黑趣越的,出烟孔上维绕着一缕缕浓浓的蓝灰­色­炊烟。瘦长劲壮的牡马凄凉地放声长嘶,因为牧马四散回家了,牡马留在马群里,一直留到春天,自然不会安生。山上回来的牲畜,一群一样地在收割后的田地上走来走去。­干­枯焦黄的草原上,横七竖八地交叉着印满踪迹的路径。

很快便吹起了草原风,天空昏暗下来,下起一场一场的冷雨——这是雪的先兆。有一天,是一个差强人意的日子,我来到河上——我真十分欣赏浅滩上那火红的山梨树丛。我在离河滩不远处的河柳丛中坐下来,已是傍晚时候。忽然我看到有两个人,从各方面判断,他们是徒步过河的。这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那严峻的、惶惶不安的面孔。丹尼亚尔背着行李包,急匆匆地走着,敞开的军大衣的两襟,碰打着他那破旧的厚油布靴筒。查密热雅戴着一顶白­色­浅帽,浅帽这会儿歪到了脑后,身上穿着她最漂亮的那件花衫,这件花衫是她爱穿着在市集上露两下子的,花枝上面罩一件棉绒对襟女褂。她一只手提着一个不多大的包袱,另一只手攥着丹尼亚尔的旅行包的皮带。他们一路在谈着什么事。

他们已经走在直穿休耕地的长满芨芨草的小路上,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怎么办才好。也许,该喊一声?但是舌头恰似粘在上颚上了。

最后的紫红­色­的夕照,顺着贴山急行的斑驳的云排滑走了,天立刻黑了下来。

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头也不回地朝小站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头在芨芨草丛里又晃了两三次,随后就不见了。

“查密莉雅……雅……雅!”我使足所有的力气喊。

“雅……雅……雅……雅!”到处响起回声。

“查密莉雅……雅……雅!”我再喊一次,然后忘记一切地跑进水里,过河去追赶他们。

冰冷的水花,大片大片地飞到我的脸上,衣服湿透了,可我还是急不择路地往前跑,突然碰到一点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没有抬头,我泪流满面。似乎黑暗来到了我的头上。芨芨草的秆儿尖细而忧郁地叫啸着。

“查密莉雅!查密莉雅!”我咽着眼泪,呜呜地哭着。

我和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告别了。只是这会儿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忽然理解到,我在爱查密莉雅。是的,这是我初次的、依然是孩子的爱情。

我将头埋到湿施准的臂时中躺了很久。我不仅告别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也告别了我的童年。

当我好容易摸黑回到家时,院子里乱哄哄的,马镫叮当响着,有人在备马,奥斯芒喝得醉醺醺的,在马上抖着威风,可着嗓子大叫:

“早就该把这个偷生的狗杂种赶出村子。简直是全族的耻辱,全族丢丑!他要落到我手里,就地­干­掉他,吃官司就吃官司,决不能听凭随便一个叫化子就来拐走我们的女人!喂咦,哥儿们,跨上马,他哪里也跑不掉,到车站去保准追得到!”

我浑身一冷:他们朝哪里去追?但是当我确信无疑追赶的人将是顺大路去车站,而不是往小站时,便悄悄溜进房里,连头裹进父亲的皮袄,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泪。

村里当时有多少流言蜚语啊!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议论查密莉雅:

“真蠢!这样的人家,她要走掉,有福自己糟蹋了!”

“我倒要问问,她看上的是哪一点?他的全部家业就那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

“自然就甭提牲畜满院了!无亲无故的流浪汉,叫化子——有多大家底子,全在身上。没什么,多情女会有懊悔的一天,可那就晚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萨特克凭哪一点不是个好丈夫,凭哪一点不是个好当家的?全村头一个好男子!”

“还有那婆婆呢!这样的婆婆老天爷可不是让每个人都能摊得上的!那样的家主娘再是天底下难找!蠢女人,糊里糊涂把自己毁了!”

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议论我原来的嫂嫂查密莉雅。就算丹尼亚尔只有一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但是我晓得,在­精­神上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富有。我不能,决不能相信,查密莉雅和他在一起会不幸福。只不过我很可怜妈妈。我觉得,她原来的­精­力都随着查密莉雅一块儿不见了。她懊丧,消瘦,而且就我现在理解的,她怎么也不能承认,生活有时会如此猝然地打碎旧的基石。要是风暴吹倒的是一棵强劲的村,它就再也不能起来了。以前妈妈不肯找任何人替她穿针引线,好强心不容她这样。可这舍儿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妈妈的手打着颤,她看不到针鼻儿,在哭着。

“来,把线穿上!”她吩咐我,又沉重地叹一口气“查密莉雅不知哪里去了……唉,她要是不走,会是家里多好的一个管家的!去啦……不要家了……可为啥要走?还是我们家错待她来?……”

我真想抱住妈妈,安慰安慰她,对她讲讲丹尼亚尔是怎样一个人,但是我不敢,那我会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我清白无辜地卷入这桩事里边,终归不再成为秘密。

萨特克很快便回来了。他自然很难过,虽然在拚命喝酒时对奥斯芒说:

“走啦,她正该有这种下场。谁知道会死在哪里。我们这时代女人有的是。就连一个金发女人,也换不到一个顶无用处的小伙子。”

“这话对!”奥斯芒回答说,“就可惜当时他没有落到我手里,要­干­掉他,就完事大吉了,至于她,揪住头发,给拴到马尾巴上了事!说不定,是到南方去了,去种棉花或是找哈萨克去了,他倒不是头一次流浪了!只不过我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事前谁也不晓得,连想也不曾想到。这全是她,不要脸的,一手安排!

我真该把她……“

听着这些话,我真想对奥斯芒说:“你一定没忘记她在割草场上怎样呵斥你。

你才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有一天我坐在家里,正在给学校里的墙报画一点什么。妈妈在炉边忙碌着。忽然萨特克闯进屋来。他脸­色­灰白,眼睛凶狠地眯缝着,朝我奔来,把一张纸搡到我鼻子底下。

“这是你画的?”

我急坏了。这是我的第一张画。栩栩如生的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这会儿正望着我。

“是我。”

“这是谁?”他用一个指头戳着纸说。

“丹尼亚尔。”

“叛逆!”萨特克冲着我的脸叫喊道。

他把画撕得粉碎,喀嚓把门一摔,走了出去。

经过很久的闷人的沉默之后,妈妈问我:

“你早就晓得?”

“是的,早就晓得。”

她靠在炉上,带着那样的责备和困惑神情望着我。当我说:“我还要把他们画出来”时,——她伤心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望着散在地上的碎纸片,一种难以忍受的棱辱使我十分气恼。随便把我当做叛逆吧。我背叛了谁?背叛了家庭?背叛了我们的家族?但我没有违背情理,没有违背真正的情理,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所作所为合情合理!我无法对任何人讲明这件事,就连妈妈也不会理解我。

一切东西在我眼里都变大起来,碎纸片就如活的一样,好象在地上旋转。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从画上望着我的那一时刻,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以致我忽然觉得,仿佛我听到了丹尼亚尔的歌声——就是他在那难忘的八月之夜唱的那支歌。我想起他们是怎样离开村子的,我于是急不可耐地想踏上征途,和他们一样,大胆、坚决地走上艰难的追求幸福的道路。

“我要出去学习,……你告诉爸爸,我想成个画家!”我坚定地对妈妈说。

我原是认定,她会责备我,而且会讲起在战争中牺牲的哥哥,会哭起来的。但是,使我吃惊的是,她没有哭。只不过戚然地小声说:

“去吧,……你们翅膀长硬了,就各飞各的吧……我们哪里晓得,你们能不能飞得高?也许,依们对。去吧……也许到了外面会改变主意……画画,抹颜­色­——这不算手艺……学学就知道了……就是别忘了自己的家……”

从那天起,小房和我们分了家。我不久就出外学习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艺术学校毕业之后,我被送进美术学院,我向学院提出了自己的毕业创作——这就是我幻想了很久的那幅画。

不难猜到,这幅画上画的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他们走在秋日的草原路上。

他们面前是辽阔、明朗的远方。

虽说我的画还不完美——艺术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它对我来说却是无限可贵的,它是我第一次有意识的创作冲动。

现在我也常有失败,常有对自己失掉信心的沉重时刻。这时我就非要去看看这幅我最心爱的画,非要去看看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不可。我久久地望着他们,每次都和他们进行交谈:

“如今你们在哪里?你们走着什么样的道路?现在我们草原上有很多新的道路——去阿尔泰,去西伯利亚,在全哈萨克斯坦到处有路可通!有许许多多勇敢的人在那儿劳动着。也许,你们是到那些地区去了?我的查密莉雅,你走了,穿过辽阔的草原,头也不回地走了。也许,你疲倦了,也许,你对自己失掉了信心?你就偎依到丹尼亚尔身上吧。让他为你唱起他那歌唱爱情、歌唱大地、歌唱生活的歌!让草原翩跹起舞,变幻出万紫千红!让那八月之夜在你脑海里萦回!朝前走吧,查密莉雅,不要后悔,你已经找到了你那得来不易的幸福!”

我望着他们,并且听到了丹尼亚尔的声音。他也在召唤我踏上征途——就是说,该是动身的时候了。我要穿过草原回到自己的村子,我会在村里看到新的­色­调的。

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飞扬着丹尼亚尔的歌声!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跳动着查密莉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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