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独处,这是尴尬的时刻,昭月知道自己心里已成刺猬状,面儿上却淡定。树下只有一架秋千,草地上犹有许多积雨,最终两个冷脸相对的人同坐在了一架秋千上。昭月觉得这是脸皮问题,脸皮薄的人应该始终站着,池慕之在家里的脸皮向来是顶厚的。
“怕我吗?”在人昭月起身之后依旧是池慕之风格的“问候”。两年来,就是太多太多这样的
“问候”把昭月逼成刺猬。摸不透他,无论尖刻的冷漠讽刺还是这样黏腻的挑逗探问,他做一次,她身上就多一根刺,最终成了刺猬,没有杀伤力的刺猬。
“你慢坐。”径自迈步。
“不急吧。有东西给你。”一句话没对上竟就要走?
昭月才看清了他怀里有一只铁皮盒子。第一桶金,昭月也听谁提起过他的第一桶金,他果然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包括她的。又想起苏寂月所说的猫。扁扁的盒子可连一只猫崽都装不了。不由问:“怎么没有买猫?”
她口气清淡,他却颇温煦,只是透着几分慵懒:“我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某些人倒是记得清楚。”
昭月有点窘。那“某些人”可以是传话的人,也可以是她呢。怪只怪有些话当面一说还没感觉,经了人特地的转述便平白染上一层意味,教人不停反刍。但他当初要是没这么想又哪来“随便一说”呢。心里仍是有怨府。
“也许我真该买只猫。你在我池家窝居的生活死气沉沉,找只活物陪陪你倒可以排遣你的寂寞。”
昭月轻笑:“再给带上只狗吧,猫狗大战,更热闹些。”
这情形,一个坐,一个站,坐着的直直盯着站着的那一个,而站着的视线在人家身上,天知道到底焦点在哪一处。努力将目光上移,移到人家的下巴,微翘的唇,直挺的鼻梁,幽深的眸子,终于胶住,面红耳赤。多久没有从容直视他的眼睛?这时间要以年计吧。心里头缠着一个魔,并不是那场喜欢冷却了魔就会乖乖离去的,一场喜欢好似一场大病,没有调理好,会落了一生的后遗症。譬如,从此做贼心虚,无法彻底从容地看他的眼睛。现在,她只想把自己治好。所以只好看他,以无比尴尬的姿态,虽是“母”的身份,站着,直直面向他,往自己的目光里涂上胶,不许再游移。然后一声令下:“礼物拿来吧,我真好奇了。”
和池慕之相处真累。昭月感觉自己要虚脱了。还好,对方也无心再僵持。物物交换,书和果盘子交出去,铁盒子收来,捧住盒子的一刹昭月想到“潘多拉”,一开了盒盖却怔住了。
慕之有收集本簿明信片等小物事的癖好,昭月知道,那些东西她也顶喜欢,第一年,他肯送她几张新奇的异国明信片她就开心得什么似的。不过个人有个人的专好,她不敢太贪心,只管更专心
收集邮票。
她其实猜到这样的铁盒子里装不了什么怪东西,多半是纸质的。果然就是一叠明信片。明信片,这并不新鲜了。但她没想到是这么特殊的一叠明信片,贮满时光的沧桑。卡片与邮票都泛黄,字迹都在时光长河里微微洇散。十张,时间多是一九开头,后两位数都很小,有两张甚至是一八起头。英文法文德文……各种文字,恐怕要跑许多国家才凑得起来,更可贵的是,很美,要经过一番精挑细选。
不是寓意不善的猫。是承载深情的老明信片。她就那么怔着,情不自禁地微微张着嘴,顾不得面前坐着的是池慕之,只一张一张将犹硬朗的故纸摩挲过去。于是也错过了人家是怎样专注地看着她,看她身后薄软的浮云,一绺翠树的叶梢,春雨沾湿的草地,春熙明媚,映照一个沉醉的纤巧身影……就知道她会喜欢的。
而昭月最后明白,人要把自己出卖真是很容易。池慕之拿几张故纸就把她那只刺猬拍扁了。他说聊聊呗,她就留下了,顶没骨气。然后同这个“敌人”聊了好半天,天光愈加灿亮,太阳努力往天顶爬去,而他们吃光了果盘里所有的水果。
他们谈他的人生,话题诡异,两个人的组合更是诡异,但是慕之真就以一个突兀的“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达到乔伊伯伯那样的境界”开启了他们这场诡异的倾谈。好像两人好了八辈子,是最亲密的姐弟,或恋人。
陈昭月心知自己那场喜欢的后遗症之一就是不可能记池慕之的仇。所幸迄今为止这病没给她带来过灾难,只是使她像得了失忆症似地一脸严肃替他分析他还长得没边儿的未来。他毕竟小,至少比自己小,还是用得着她指导的年纪:她这样欣慰地想。而他只是在笑,她的分析其实没有新意,与乔伊伯伯的主旨差不多。自然,因为人生这东西内容可以很丰富,主旨却是很统一的。他走上这条路,乔伊伯伯已经说过了,德与艺是他一生修行的课题,陈昭月便也是这个意思。
与乔伊断断续续私聊过,慕之已经有方向。只是,还想听听她的。这不是单调的说教,是深情又善意的冀望。一直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扭着躲着敌对着,骨子里却不设防的。只是,昭月还附加了一个意思,有关黎黎。她能有什么意思,无非什么匹不匹敌不敌,慕之唇角始终簪着一丝笑意,睨着她,也不辩驳,一辩驳就要开口伤人的,他今儿个心情好……
两个人轮着坐秋千,当李妈远远喊他们时,轮到昭月坐。慕之挥手示意李妈先回去,别过来。他们的话还没完呢。昭月却觉得已经完了,好像那场倾谈就是舞台上的戏,戏散了,要回到现实中来了,防止池慕之故态复萌又放暗针伤人,所以陷入沉默,低头抱自己的书和铁盒子,正待起身,人家蓦地一声:“陈昭月。”她便仍旧坐着。
老实说,昭月喜欢这个直呼其名胜过那个“姐姐”。看来他还在戏里。戏里的他要可爱许多啊。她就这么直直凝着他——现在好多了,看着他的眼睛也好多了。等着他把话说完,可是人家却不看她了,目光落在她的书上,或手上?
“你和我爸在一起,真的幸福吗?”
是在“幸福”这个词成声之时,视线上窜,准确无误打在她的瞳仁上。昭月微微眯了眼仰视眼前的男子。他太高,而她太低,感觉受了他的压迫。
他今日的话题都很诡异。之前他的人生,现在又她的幸福。这个问题,她也在想着呐,自和苏寂月大吵过后就在想了,一直想到现在。这会儿,好像可以回答了。所以将视线移了移,尝试组织语言,可是这一眼移开去就望见远处站着的两个身影,一个李妈,还有一个池门城。慕之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他那位父亲僵僵地立着。嗯。这种情况别扭的大概只有他们父子俩。他的事,她好像一直不知道的。
昭月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有点惊讶那人怎么就回来了,往常去了 公司中午是不回家的。对慕之那问题,遥遥望了他父亲一眼,红了脸道,“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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