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月对池门城的原谅,只花了男人几段独白的时间。是他太能说,还是她太好哄?昭月后来明白,是自相识起他就开始哄。哄一个女人相信她被深爱,尤其是她这个极没安全感的女人,他好像很辛苦,但他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做着功课,从未中断。而一个男人何尝不也需要哄,昭月明白了余生里自己也是有功课的。
他是一个贪心的人,在身体餍足之余仍一脸悲郁,仿佛有所缺。他要的圆满绝不是这样,昭月从他的眼睛里看懂了,她不开口,等着他讨要。他究竟想要什么?
彼此凝视,可以用眼睛丈量他髭须的长度,眼眸的深却无可估测,他未开口先低了头,音色暗哑,“我向你求一样东西……”是求,不是讨。
“昭,池门城已老……没有更多年生可以虚度,再经不起虚度……请你怜悯他——再不要乱跑。任何事,我们要一起面对……”
求她给一个圆满。
这便是他的咒,要她此生从此围着他绕着他,不离他。再过二十年他便真的老朽,而她才到他如今年纪,不由不害怕,害怕他们逃不脱世俗轨道,害怕她终究不够深,害怕自己守不住。
昭月埋头到人颈窝,只伸指在人脸上摩挲,抚到男人眼角,指尖潮湿而冰凉,不由一僵,而男人只是捉过小手放回被窝,将人拥紧。其实要找她原可很容易,他登一些广告,乔伊在节目一号召。总会人遇见过她的……但是他顾念她从不曝光她的照片,顾念她不爱张扬。爱到心尖上是什么样的?是对你再想念,也不退而求捷径去将你拥有,因为你不爱。所以会用了方城人人说笨的,无比原始的方式,用自己的双脚去探寻,哪怕抱着此生错过的风险。她不会明白,她太年轻。记得乔伊曾轻讽,如果曼殊仲鹤都在会怎样?这世上大概就多了一对再简单不过的叔叔与侄女,而不是老夫少妻。而当时男人怎么回答的?是很不以为然的,“谁知道呢”。她那“没温度的性子”于他人可能极寻常,于他却是毒,要蛊他一辈子的。若彼此有宿缘,管她是侄女是陌路,总会沦陷吧。可是真的会因为她太年轻而落得终局潦草吗?没等到人回答,轻斥:“说话——”
昭月终于喃喃开口:“以后,我要去哪里都会跟你说,尽量等到你回复后再离开。”
但男人漠漠,“以后你还要独自去哪里?”
“比如旅行——”
“我会陪着。”
“……比如工作?”
“研还读不读?不读的话我那儿职位还不够你挑吗?何必走远。”
“……也就是说,我不能再独自远行?”
男人语气生硬:“你就那么想独自出门吗?”
昭月不得不爬起身,正对他眼睛,低声笑:“不许再叫人跟着了,除非都是你自己跟着。”
那一哄貌似很漂亮。
……
待昭月随池门城动身回连阜,她在西安的事乔伊等人都已传遍。池门城只道人很好,没说把她哄得安心跟他回去是多么费心神。
告诉她大伯已死。她有悲戚。毕竟在南京自己是平安的,毕竟那是大伯,毕竟他正当盛年。池门城说完有好长一晌的沉默,只是凝着人。他也悲戚,却不是与她一样为死去的人。没法告诉她,毕竟那人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告诉她已找惜禾问过她从前情况,告诉她他信惜禾。她终于肯说一点话:“那是我这辈子最不想再见的一个人。我不会对你家人解释什么,如果他们相信你那最好。如果不信——”她也没有办法了。
她不需要什么完美印象,只想要被允许缄默。当然,他早已为她争取到。有些话他最初就同父母私下谈过,同二老达成共识,他们猜测的一些事不公之于其余家人,只说李家男人贪财,欲借女孩子的美貌牟利。他什么想不到啊,就是因为想得到,所以怜惜,能缄默就缄默。他也很感激自家那双老人通情达理,对她玩笑:“他们只怪你跑了,没能给他们添孙……”
……
后来当昭月回顾她的小半生,二十三岁是最波折的一年,似乎所有故事都发生在二十三岁上.无限欷歔。
二十三岁最后一个农历月,昭月很忙,忙着迎接生命里第一个热闹且快乐、不再被隔离的新年,也迎接几个很重要的人的出现。
首先是随池门城直接从西安飞往方城。方城郑家她无所谓,池家却如池门城预期的,对她很宽和热情,无一丝为难。随池门城还有乔伊去祭扫父母,他们两人问她是否去祭扫大伯。章一的遗体直接在日本火化,骨灰运回,与曼殊仲鹤同一墓园。昭月在自己父母墓前呆够了才过去大伯那边。没站一会儿,池门城揽过她要她走,她也并不流连。
也是在方城,昭月听说佩姨移居海外。听说佩姨在海外依旧过得很好,一个不会老的美人,几十年来又积攒了大笔财富,到哪里都会受欢迎。昭月只关心她怎么醒过来,池门城他们则轻描淡写,道她险些成了植物人,在她离开之后醒了过来。方佩蓉是何等精明的女子,与章一相识几十年,并且曼殊那些事她是谋划者,她早知道自己处境有多凶险,挨得几枪能不死,为求自保,走了一步昏迷不醒,果然就平安许多,并且平白听去许多秘密,比如那苏寂月竟然那么懂得顺藤爬树,将章一都勾引去。所幸她也有她的手段,买通医院护工,适当服药,保得自己安然沉睡。辛苦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除掉那个竟然替章一来监视自己的贱丫头!自然,这些过程昭月不会知道——谁让她跑掉了,并且他身边的男人们觉得这些无关紧要到不值得告诉她。
后来是卿姨到来。卿姨这一来直住到新年都不会离开,并且她此行不是独自一人,有乔伊同行,还有一个昭月从没见过的人——一个小男孩,五岁大,很漂亮,名字叫做俞飞鸿。昭月记得卿姨到来前夕池门城对她慎重说了一个事:乔伊与范姨早在她出走之前已经私下离婚,没有公之于众而已,连黎黎都不知道。所以原谅昭月的联想吧,乍见卿姨乔伊还有那孩子一起到来,昭月第一时间怀疑起卿姨与她乔伊伯伯的关系。他们不会连孩子都偌大了?!
所幸现实还没有那么戏剧性。郑乔伊与俞砚卿系这一年刚结识,未来会怎么走听池门城的口气似乎有一点眉目,至少是乔伊主动去会的人家卿姨,并且连来池家都跟着了。至于那孩子,卿姨与他看起来都很忧郁。昭月不缠着问,只是时时凝着那孩子。她对小孩子不感兴趣,但是喜欢那孩子的漂亮安静却不怯生。
那孩子与乔伊是没有关系了,昭月转而想到了已故的大伯。大概大伯在外面是有孩子的——这一个便是卿姨为他生的。可惜她又错。孩子的父是章一,母亲却不叫俞砚卿,而叫俞砚斐。
“你大伯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你母亲,而最爱他的女人,却是我姐姐……”
卿姨只等将孩子安置睡下才放心对他们讲她那位姐姐。昭月至此才明白最初卿姨为什么说恨,恨却还跟着大伯。他同时要下了一双姐妹,要姐姐对他的爱,要妹妹的性子。独立坚强的俞砚卿却有一个最柔弱脆弱的姐姐,同时跟了一个男人,一个被迫,一个心甘情愿。
“她太傻……”
说到傻,卿姨颓然落泪,乔伊去拥着她。昭月怔怔。那也是一个深居简出只顾相夫教子的女人,也有一身的学识,却痴到傻气,只道男人给了她一个男人至为珍贵的慷慨,给她富贵与安宁,还有孩子,还有他时而去探望的温柔周到。
“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明知他有妻子……他给不了名分。她贪的不是他的富贵,只贪他的好。你知道他有多狡诈,他知道这是对他最痴的女人,他不舍得放手,便用他那点好把她蛊惑住,要缚她一辈子!”
昭月从没见过情绪这样激烈的卿姨,不知道怎样安慰,只是红了眼睛,一低头眼泪就掉下。她能想象那是个怎样温柔痴情的女人,痴到那么卑微淡泊……
池门城默然将人揽入怀,与乔伊对视一眼,视线又错开。就知道,有些事选择隐瞒是对的,一个不曾谋面的女人都可以让她难过,何况自己的亲生母亲。与曼殊相比,俞砚斐已算幸福,她的自杀是因为纯粹的爱,没有恨没有耻,想来她选择追随男人时是无怨无悔的。但曼殊不同,她连女儿的生身父亲是谁都无从知道,从佩蓉春天公开的遗书内容看,她到死都希望孩子是仲鹤的,却最终,最终天意弄人。而无论孩子属于谁,她已无力承受那些痛。她才十七岁!那样的过去,告诉她的女儿?告诉她她的母亲因为绝望因为耻辱而自杀?告诉她她的出生是因为一场密谋的迷~奸?有些事不会说,到死都不会说,他要保她一世安宁的!
所以,俞飞鸿就是章一的孩子,与昭月平分章一遗产的私生子,是陈昭月将要监护其成长的一个孩子。带孩子来了连阜池家而非方城郑家,卿姨的理由是,孩子留在这里她更放心。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告诉女孩子因为那孩子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吗?不必。
昭月其实有疑惑,为什么不是卿姨亲自带那孩子,却要他们收养,她对照顾小孩子其实没一点心理准备,私下跟池门城说了,他说卿姨独自一人且要满世界飞,照顾不好孩子。他说吴妈李妈会把人照顾得十分妥帖,她只需要对孩子足够关怀就够。因为卿姨的关系,这些已足够说服昭月接纳这个新的家庭成员。卿姨一开始就让飞鸿称呼昭月为昭姨,照名分看应该是堂姐姐呢。关系还不够乱的吗,哪还差一个小姨之名。
于是,连阜从此池家多了一个新成员。
自然,连阜池家新增的成员还不止一个俞飞鸿。慕之在卿姨之后回来,带回两个比小飞鸿更小的家伙——一只小黑猫,一只小白狗。那猫是寻常日本黑猫,那狗却是日本秋田犬。慕之只说去日本玩了一趟顺便带回。为什么挑了那品种大概只有他自己清楚:昭月在来池家的第一年就说过,黑猫神秘,《魔女宅急便》的JIJI很可爱;而《忠犬八公》当年昭月看一遍又叫慕之跟着她看一遍,于是也哭了一遍又一遍。这世上美好的事物多得是,但能走到你心底最深处的,因为一些契机,只有那一个。一只猫,一只狗,一个人,都得是那一个。他曾在春天借着黎黎与苏寂月把最后一点刻薄话说尽,怨到了尽头,心知自己要回转。或念或忘都是自己的事,相见之时,彼此微笑相向更使人快乐。
昭月为猫狗取了名字,很没创意,就叫JIJI和八公。
猫狗之事,昭月主动向池门城提起。池门城看起来挺不以为意。他看到那两只了,都小小的,可爱得紧,昭月不懂得逗小孩子,自俞飞鸿到来常常只是默默陪着他玩,那两只到来两姐弟竟然围着它们笑闹在一起了。但不知怎么男人随后说了一句顶寒气逼人的话:“不要对两只猫狗比对一个小孩子更上心就好。”
昭月竟不反驳——以她的性子,她确实乐意照顾宠物甚过照顾小孩。照顾宠物没有压力嘛。男人捏过她下巴,眯着眸子凝视:“我发现你的母性比一般人少很多诶……”
昭月拍了他的手,转身不理。第一次去池家老太太跟她说的话她可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没完成,池家一定时刻盯着,连他也着急了呢,动不动拿这种话含沙射影。
男人把人捞回去,一定要人对着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年龄的差距,或者说她的性格里淡漠的成分对某些问题影响之大。一就是她对孩子的淡漠。二十三岁,过年二十四,完全可以生孩子了,在方城二老眼里是,他也觉得差不多了。他无比清楚二老多么想抱孙子。慕之已成|人,他们想要家里添一个真正很小的小孙子。如果自己还很年轻一定也不能理解老人那种强烈的渴望,可自己确乎不年轻,竟然一样渴望,渴望家里有新生命。只是,他有他的原因。
“昭,在你眼里,家里的孩子有一个俞飞鸿是不是就够了?”
昭月不看他,眼里有郁色。“我会生的。我知道你们都想要……”
男人一笑:“别人想要,你不想要也没法有啊。”
昭月闭上眼睛,不吭声,做准备入睡状。这话题敏感,她有点紧张,怕他一边说一边就不安分——卿姨说要去云南,可还没走呢。但脸上就有如落了爬虫,一路痒下来。还真没法安生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想要孩子?”
想要孩子,当然是出于母爱父爱。挥开他爬虫一样的指。
男人顾自说下去:“我已经有慕之,又有你,实在没有什么不满足。但是你不同,你只有我……”如果有一天——
就这么断了话头,如果的事,不必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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