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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八岁的女孩从她身边跑过,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沁蕊不由停下脚步,怔怔地站在那里。她依稀从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遥远的影子。哦,那个“脚下有弹簧,喉咙有发条”的快乐女孩已经消失了。她已经像清晓说得那样,由快乐走向失落,再由失落走向空虚,如今终于走进了绝望的深渊。

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她惊跳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上,前方亮着红灯,身边停着一辆汽车。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来,恶狠狠地抛下一声咒骂:“不长眼睛吗?找死!他妈的!”

找死?沁蕊愣了一下。死,死又是什么?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是啊,人死了,也就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空虚,没有悲哀和失落了!也许,在那个世界中,她能找到丢失的自我,能找到一份不属于罂粟花的爱情,或者,至少,在那个世界中,她能见到逝去的母亲,能像以前一样依偎在母亲怀里哭个够,然后向母亲诉说自己的痛苦和委屈。哦,妈妈!沁蕊死灰般的心突然涌起强烈的酸楚。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这样需要妈妈,这样渴望和妈妈在一起。妈妈,你在哪儿,你是否在天堂的门口等着女儿呢?

太阳西沉了,暮­色­降临了,华灯初放了。沁蕊已经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时间和空间对她都变得没意义了。但是最后,她还是回到了校园,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她很平静,外表看不出一点异样。同寝室的姐妹早已躺下歇息了。沁蕊看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物品,熟悉的姐妹。然后,她找出自己的皮箱,慢慢地打开,拣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她的目光落到了那裘白­色­的长裙上,刹那间,舞会、男孩子的追逐、华尔兹、还有周子涵讥讽的笑……又一一出现在脑海中。都过去了,这一切都消失了,像烟,像云,像一个美好的梦。她沉思了片刻,把长裙捧给了上铺的馨儿。

“馨儿,”她平静地说,“你不是喜欢这件裙子吗?送给你了。”

馨儿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沁蕊,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沁蕊笑了笑,又把另外几件衣服送给其他的姐妹。然后拿出了那套白­色­T恤衫和牛仔裙。这套并不名贵的衣服让她模糊地想起了一个喜悦的,孩子气的呼唤:“猜猜我是谁?”也许,穿着它,能在另一个世界中更容易地寻找到自己吧。默默地,她把这套衣服换上。一旁的馨儿又吃惊地叫了起来:“沁蕊,现在是冬天啊,气温还不到20度,你穿它­干­什么?”

沁蕊没有回答。她细心地合上了皮箱,想一想,又细心地上了锁。看着厚实的皮箱,她凄凉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把所有属于欢乐的,属于留恋的,属于柔情的种种情绪,也都打包装箱了。而这箱子,却可能尘封到永恒。

然后,她细心地理好了自己的头发,走到了窗台前。突然,她发现窗台上摆着一个保温饭盒,看样子是刚送来不久,用手摸一下,还是热乎乎的。沁蕊蓦然咬住了嘴­唇­,已经麻木的心脏又不自觉地悸动了一下。她痴痴地捧起饭盒,似乎捧住了人间最后一丝温暖。可是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她打开窗子,向下看了看。寝室在三楼,下面是一片方砖铺的小径,很硬。对面依然是满墙没有开花的蔷薇。哦,蔷薇,但愿来生,自己也会变成一朵蔷薇,也会有一只夜莺用自己的血把她染红。她想着,眼眶有些湿润。然后,迅速的,她双手一撑,敏捷地跃到了窗台上。

“沁蕊,你要­干­什么?”寝室里的姐妹发出一片惊呼。沁蕊笑了,她知道她们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迅速地,她探出了身子。哦,好高啊,原来三楼也可以这样高。她没有害怕,下定决心去死的人是不会害怕的。可是,就在她已经探出一只脚的时候。在小径尽头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她隐隐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那身影也刚刚发现了她。“沁蕊!”他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叫喊,那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已经劈裂成碎片了,“沁蕊,别做傻事!别!”

傻事?自己做的傻事还少吗?一个只会做傻事的姑娘,也只配用傻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最后看了一眼清晓,他的脸已经变了型,可是那极度的惊慌失措中依然透着深深的心痛与疼爱。她感到了一点辛酸。清晓,还有父亲,也许是她尘世中唯一的牵挂了。清晓,他会照顾好父亲的,一定会的。想到这儿,她觉得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冥冥中,她似乎听到了母亲温柔的呼唤。闭上眼睛,带着一个解脱的、自由的笑,她一跃而下。

然后,她听到清晓长长的,凄厉的叫声:“不!沁蕊——不——”她最后的记忆,是似乎跌落到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十二

沁蕊沉睡在一团浓雾里,飘飘荡荡,晃晃悠悠,正飘然远去。她的身子很轻,轻得没有丝毫重量,就这样朦朦胧胧的,没有意识的飘远,飘远,飘远……不知道要飘往何处,也不知道要飘多久。

似乎飘荡了几千几万年,沁蕊忽然感到身子一沉,像是从高空笔直坠落,乍然间,全身都碎裂成无数碎片,而每个碎片都带来尖锐的痛楚,使她脱口惊呼了:

“啊——”

她以为她喊了好大一声,事实上,她的声音并不大。随着这声喊叫,她的意识有些清晰了,她蹙了蹙眉,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模糊地低语着,带着点做梦般的惊讶。然而片刻,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带着难以形容的兴奋和喜悦,几乎响彻了整个屋子:

“她醒了!她真的醒了!大夫!大夫!你快来呀!我妹妹醒过来了!”

“清晓!”她模糊地低语着。是的,是清晓,他的面庞在眼前晃动着,像水雾中的倒影。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晃过来,似乎用手摸着她的额头,又听了听心脏。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个略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岳先生,幸亏你在下面挡了她一下。这样做固然相当危险,却救了她一命。恭喜,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天哪!”清晓的声音带着陡然放松后的虚弱。“大夫,谢谢你!谢谢……”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沁蕊努力睁大了眼睛。终于,四周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白床单,白墙壁,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有床边含着眼泪,一脸惊喜和疲惫的清晓……她尝试着动了动,可是只一下,痛楚就对她席卷了过来,彻骨彻心的痛,由于痛得太厉害,她甚至不清楚痛的发源处是在哪儿。清晓连忙用手轻轻压住了她:

“别动,沁蕊,你已经昏迷了一周了,现在浑身都缠着绷带,还打着针,是不可以乱动的。”

昏迷?绷带?打针?沁蕊努力集中起涣散的思想。然后,她明白了,这是在医院里,她正躺在病床上。她没死,那个飘散的生命,和生命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又回来了。这世界多么可笑,那么多一心求生的人不得生,而她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却没有死!她又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不是身体,而是那颗已经破碎的心灵。“清晓,你何苦救我?”她说,又一次合上了眼睛。

“沁蕊!”清晓焦灼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别吓我!”

然后,又是大夫略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岳先生,别着急,她的意识依然清醒,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沁蕊的心动了一下。大夫说对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次面对这个曾经伤害她的世界,没有勇气再活一次了。然后,大夫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岳先生,您的妹妹虽然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但潜在的危险依然存在。如果要彻底度过危险期,则需要病人和医生一起配合。而目前最可怕的,是病人没有生存的欲望。如果一个人真正的不想活了,就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好她。她现在的脉搏很微弱,我担心……”下面的话停住了,接着,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沁蕊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类似放松的情绪。哦,只要她不想活,她还可以死去。还可以离开这个她不想面对的世界和人生,到天堂的门口去找妈妈。她嘴角牵了牵,居然想笑。她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但是她总有权利主宰自己的死亡吧。

“沁蕊!”清晓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

沁蕊的眼皮没有丝毫颤动。

“沁蕊!”清晓又喊,声音已经充满了焦灼,“你睁眼啊!睁开眼睛好不好?”

沁蕊依然无动于衷。她决心不再去看一眼属于尘世的东西,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清晓又呼唤了几千几百声,每一声都充满了焦灼、酸楚和心痛,可是没有一声能让沁蕊的眼皮抖动一下。

终于,清晓忍不住了。他咬了咬已经­干­裂的嘴­唇­,突然用手猛烈地摇晃起沁蕊的身体。沁蕊立刻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本能地叫喊起来,疼痛,终于唤醒了她“活着”的感觉。

“沁蕊,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清晓停止了摇晃,他的声音激越地,痛楚地,命令般地在沁蕊耳边响起,“如果,你认为我岳清晓在你心中还有一点分量,如果,你对我曾经帮助过你的一切还有一些感激,如果,你对我这个人还有一丝留恋,那么,你就睁开眼睛看着我!”

沁蕊的心猛的颤动了几下。这是第一次,清晓的声音变得这样激烈,这样怒气冲冲,可是这激烈和怒气中,竟也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抖动了几下,眼睛终于费力地睁开了。不,是被清晓的怒气冲开了。

“沁蕊!”清晓站在她面前,一张清秀却带着愤怒的脸正面对着她。哦,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下巴上都是胡子渣,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可是那双眼睛,却第一次没有了温暖,而冒着强烈的怒火。他望着沁蕊,嘴­唇­颤动着,那激动的,冒着火的话语就一句接着一句地砸在沁蕊的心上:

“沈沁蕊,我知道你想去死,但是你死前必须听完我这一番话。我告诉你,你是天下最糊涂,最懦弱,最自私的女孩!你糊涂,糊涂到为了一个并不爱你的人,为了一段不是爱情的情感,随意放弃自己那么美丽,那么充满了朝气和灵气的生命!你懦弱,因为你连承认和面对自己错误的勇气都没有!连承受挫折和打击的勇气都没有!不就是爱错了人吗?不就是糊里糊涂地交付了一段情感吗?不就是被本来早就应该离开的人抛弃了吗?有什么啊!就值得你去自杀!去用死亡来逃避内心的创伤与痛苦!如果都像你那样禁不起一点打击,我岳清晓早在大二的时候就该去自杀了!可我不还是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好好的吗?只有懦弱的人才去自杀,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勇敢的,坚强的,你怎么会去自杀?怎么会用自杀来博取人们的同情和怜悯呢?”

沁蕊猛的哆嗦了一下。同情?怜悯?这是她最不想要的。难道人们面对她自杀的尸体,能够给予的,也只有这两样吗?

清晓喘了一口气,继续对她吼叫着:“还有,你不仅糊涂,不仅懦弱,你还自私!极端的自私!你想用死来了结一切痛苦,但你想过没有,你的死会给多少深爱着你的人带来痛苦?你以为一个周子涵不爱你了,天下所有的人都不爱你了吗?告诉你,像你这样美好的生命,深爱着你的人大有人在,比如说……”

“别跟我提爱情!”沁蕊受刺激地喊了起来,“我不要听这两个字!不要!”

“一段爱情结束了,就意味着所有的爱情都结束了吗?”清晓继续喊着,“沁蕊,你真的不想再接受别人的爱情了吗?比如说……”

“我不!”沁蕊的呐喊已经转变成尖叫,她颤抖着,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惊恐,“我不相信爱情!我再也不会相信爱情了!”

清晓的右手不由得握成了拳头。周子涵,那是怎样一个魔鬼?他竟把沁蕊所有的自信,都粉碎得一­干­二净。“好,我不提爱情,”他沮丧而忍耐地说,“可是即使你的世界没有爱情了,难道也没有了亲情,没有了友情吗?你甚至连咱爸都不顾念了吗?你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你不怕咱爸伤心吗?”

爸爸!哦,爸爸!沁蕊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爸爸刚承受了丧妻之痛,他再也承受不起丧子之痛了。“清晓!”她第一次焦急地说,“不要告诉咱爸!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她说着,眼里居然有了泪花。

清晓的眼睛也湿润了。“我没有告诉咱爸,”他哑声说,“可是两天前他还给我打手机,询问你的情况。我告诉他一切都好。都好,真的都好吗?”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如果我告诉他你跳了楼,告诉他你正在病床上等死,这会要了他的老命的!我的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你和咱爸了。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和咱爸谁也活不成!而你,居然自私到连我和爸爸的死活都不过问。你还算是个孝顺女儿吗?你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你死去的母亲呢?”

“别说了!清晓!求求你别说了!”沁蕊心痛地喊着,两行清泪,终于顺着她惨白如纸的脸颊流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清晓简直是在怒吼了,“因为我的话刺痛了你的心吗?因为你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懦弱、糊涂和自私吗?沁蕊,一个人走错一步不要紧,怕就怕她不敢去面对,去承担,去负责!好了,我的话到此结束。如果你还想死的话,如果你能忍心去死的话,那么,你就去死吧!为了那个不值得的人和那段不值得的情感去死吧!在别人不值钱的怜悯和同情中去死吧!践踏着你的父亲和哥哥这两条即将随你而去的生命去死吧!死吧!”

清晓说到最后一个“死”字,声音已经嘶哑得要劈裂了。这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沁蕊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清晓,那疾风暴雨似的怒吼雷霆般地唤醒了她已成死灰的心灵。渐渐地,她的脸上有了表情,呼吸逐渐急促,眼眶逐渐湿润……终于,她张开嘴,“哇”的一声痛哭失声。“清晓!”她反复地喊着,“我不要怜悯!不要同情!不要你和爸爸伤心欲绝!我不要!不要……”

清晓闭了闭眼睛,两行泪水顺着他清秀的面庞滚落下来。他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和沁蕊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哭吧!沁蕊!”他喃喃的说,“让我陪你一起哭。哭够了,让我陪你一起面对以后的日子。路还那么长,我们一起去走,走一辈子!”

三个月后,沁蕊出院了。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精­神一直是恹恹的。清晓的一番话,唤醒了她生存的意志,却无法抚平她情感的创伤。她一心一意的接受着医生的治疗,以及清晓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乖得出奇,顺从得出奇,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针就打针,要她吃药就吃药。连医生都说,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可是,其余的时间,她都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用手抱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就这样呆呆坐着,呆呆地望着窗子。窗外的杜鹃花开了,栀子花的香味也飘进了病房。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她想着,安静地想着,一天又一天,毫无意义地想着,坐着。

五月份的时候,她可以下床活动了。于是,清晓经常扶着她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晒太阳。这一段日子,清晓日夜陪护在她身边,偶尔离开,也是回到公寓里给沁蕊做饭。他的厨艺在这一段日子里得到充分的施展,尤其面食,简直是调着花样的做,饭菜的香味飘得满走廊都是,值班的大夫和护士经常羡慕地说:“沁蕊有这么一个体贴的男朋友,真是好福气呀!”

男朋友?沁蕊摇了摇头。清晓只是她的“哥哥”。她生命中不可能有男朋友了。这一段日子,经常有人来看望她,有同寝室的姐妹,有同班同学,还有那些暗中喜欢她的男孩子。而周子涵却一次也没有来。据说,她昏迷的时候周子涵来过,但被清晓拒之门外。拒之门外就拒之门外吧,沁蕊并不觉得有多大的遗憾。即使见到周子涵,她的情感也不会起任何的波澜了。清晓说得对,周子涵已经不值得她去爱或者去恨了。使她伤感的是那段她付出太多却最终失去的恋爱,它把沁蕊心灵深处所有的热情都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个为了活着而活着,或者说为了责任而活着的躯壳罢了。

出院后,清晓把沁蕊接到了自己的公寓,把那间客厅让给了她。他已经给沁蕊办了半年的休学手续,自己也向学校请了长假,整天陪伴着沁蕊,陪她说话,逗她开心。可是无论怎样,沁蕊始终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态。她认真练习走路,认真恢复身体,她不想成为一辈子靠三条腿走路的人。可是,她始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清晓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唇­边甚至起了一圈火泡。“沁蕊,”他心疼而焦急地说,“难道你真想一辈子都这样消沉下去吗?”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努力去振作,可我没办法。”沁蕊可怜兮兮地说。

清晓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一天,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然后,他回到屋子里,重新打开了那台闲置了好几个月的微机。

于是,从那一天起,除了照顾沁蕊外,他又开始埋头于软件开发。而沁蕊,继续补养,继续练习走路,继续发呆。一个月后,她完全恢复了,竟没有落下一点伤疤和后遗症。她又是那个美丽的沈沁蕊了。只是,她的笑容没有了,她的活力没有了。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冷美人”。

六月,炎热的夏天到了,知了开始在树上不停地唱歌,单调的歌声让沁蕊枯井般的心更觉厌烦。就在这样炎热的季节里,清晓却突然离开了她,一周都没有回来,只请了一个保姆照看沁蕊。他去做什么?也许向开发商“交货”去了。最近,他的那个研制了很长时间的软件终于通过了测试,大概也能挣不少钱吧。可是,为什么去这么长的时间?沁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一周后,清晓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收拾行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沁蕊没有问,也懒得去问。她被动地跟着清晓上了一辆漂亮的红­色­小跑车,清晓坐在驾驶员的位置,熟练地发动了车子。

“你会驾车?”沁蕊终于有了一点兴趣。

“三年前就拿驾照了,”清晓说,“只是那时还没买车子。”

“那,这辆车是……”

“刚买的。”清晓简单地回答。

刚买的?那么他有钱了?是那个软件挣的吗?沁蕊的心中悄然涌起一丝好奇。不过她没有问,那个“抓着什么就说什么”的小姑娘,已经不知道飘落在时光隧道的哪个角落了。

车子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穿过了大街小巷,滑出了广州市区,驰上了广韶公路。一路上,沁蕊依然默默无语,但却渐渐对车窗外的景物发生了兴趣。夏日的郊外一洗都市的繁华,一片片翠绿的禾苗,一串串金黄的稻穗,一方方清澈的池塘,还有小小的竹林,长脚的鹭鸶,简陋的茅草房……这一切一切,都让沁蕊感到了久违的振奋。她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窗外的景物,甚至偶尔还哼上两句小曲,尽管声音很轻,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吹散。

两个小时后,沁蕊惊奇地发现车子已经驶入了一座参天的森林中。正午的阳光从树隙中筛落,洒了遍地金­色­的光点。尽管是盛夏,这里的温度却骤然降低,让人顿觉凉爽舒适,浑身的热汗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车窗外,可以看到参天的古树,青翠的草地,和在那些大树根与野草间遍生着的一丛丛的野百合。野百合的芳香和树木青草的气息混合着,带着某种醉人的温馨。沁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就觉得那颗枯死的心又重新注入了生机。

“清晓,”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是哪里?”

“流溪河。”清晓安安静静地说。

流溪河?沁蕊吃了一惊。他们竟然来到了流溪河!她早就听说过位于从化的流溪河国家森林公园,这是全国首批十大森林公园之一,集湖光山­色­于一身,山峦叠翠,林深叶茂,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机会来这里游玩。如今,清晓竟带着她来到向往已久的流溪河。沁蕊心中渐渐涌起一种莫名的兴奋。“我怎么没有看到公园的牌子?”她怀疑地问。

清晓笑了:“我们是从另一条路进来的。”

“为什么不走正门。”

“因为我们不去公园,我们去别墅区。”

“别墅?”沁蕊听到这个字眼,竟以为自己到了欧洲。“我们去别墅区做什么?”她吃惊地问

“疗养。”

沁蕊难以置信地看着清晓,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居然把她带到“别墅”来“疗养”。他不是没有多少钱吗?怎么一周之内,又买车又住别墅呢?“清晓,”她张口结舌地问,“你……哪儿来的钱啊?”

清晓微微一笑:“钱是人挣出来的,只要我想挣,我就能挣来我需要的钱。”

“那,你以前怎么不买车,不住别墅呢?”

“因为我以前不需要它。”他说,“我从来不在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上浪费金钱和­精­力。”

“那,现在因为什么又需要了呢?”沁蕊困惑地问。

清晓的笑容收敛了,他从反光镜里注视着沁蕊,认真地,郑重地说:“因为你需要它。”

沁蕊凝视着清晓,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她的血管,绞痛了她的心脏。她终于明白了清晓的苦心,明白了他前一段时间埋头于软件开发,其实就是想挣出这样一份钱给自己疗伤,也明白了这四个月来清晓所承受着怎样的焦虑、辛劳和担忧。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是那样自私,她曾经以为自己为了父亲和清晓“活着”,就已经是很大的牺牲了,却不知道这样的“活着”给清晓带来的是更大的痛苦。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即使只是为了清晓的这片苦心,她也应该快乐起来。

“沁蕊,”清晓一直没有放松对她的观察,“我不要你假装的快乐,我要你真正快乐起来。”

“清晓!”沁蕊动情地喊了起来。他居然能穿越她的思维,透视她的内心。这是怎样体贴的好“哥哥”啊。情不自禁地,她挽住了清晓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发觉,当自己挽住清晓手臂的一刹那,清晓的身子起了一种轻微的,古怪的颤抖。

车子在森林里绕了好几个弯,沿途都可以看到一些别致的松木小屋。清晓告诉沁蕊,这是一片别墅区,每一座松木小屋都是一幢功能齐全的独栋别墅。人们可以花适当的价钱租一座,在这里划船、钓鱼、游泳。划船?钓鱼?沁蕊默念着这两个词,那么,著名的流溪湖水库,想必就在这附近了。果然,不久,她就看到了流溪湖。好大好大的湖,金­色­的阳光在湖面上闪烁,把那蓝滟滟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黄。在这里垂钓、划船、游泳,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我们的别墅是在湖畔吗?”她急急地问。

“当然。”清晓回答,“瞧,它已经到了。”

车子停下了。沁蕊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别墅。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松木小屋!整栋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盖成的,原木的屋顶,原木的墙,原木的房门!别墅是靠在湖边的,有个木头搭的楼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楼梯底下,系着一条小小的木船。

“哦,清晓,”她做梦似的说,“这是你的别墅吗?是你花钱买来的吗?”

“不!”清晓微笑着说,“这只是租来的。不过以后的两个月,它将属于我们。”

“两个月?”沁蕊大大的喘了一口气,“你说我们要住两个月?”

“是,一直住到暑假结束。”

“那得要多少钱……”

清晓连忙竖起食指:“别提钱好不好?钱就是用来花的。我那个软件赚了一大笔钱,本来也打算享受一下这样的人生。怎么,不愿意陪着我好好地过上这两个月吗?”

沁蕊不做声了。清晓总有这样的本事,把她欠清晓的,很自然地说成清晓欠她的。清晓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走,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我们的?沁蕊感到有些不对劲。可是没等细想,清晓已经揽着她走进了那座松木小屋。她发现小屋的设施相当齐全,木屋里有两间卧室,一个书房和一间客厅,还有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宽大的厨房。靠湖的客厅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览无际的湖面,湖的对岸,是青翠而连绵的山峦。

沁蕊转过身来,眼睛里放­射­着清亮的光彩。“清晓,”她带着梦幻般的口吻说,“我真不知道我们将要过着怎样一段美好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最美最美的梦。”

清晓走过来,用他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沁蕊的手。他的眼睛深深的,深深的注视着沁蕊,目光温暖得如窗外的阳光。“这不是梦,这是人生。”他深沉地说,“好好享受吧,沁蕊。你会发现,人生依然是美好的。”

沁蕊凝视着清晓,在他温暖的目光里,在他动情的话语中,突然间就泪眼迷离了。她觉得一股生命的清泉,正随着涌出的泪水,从她已经­干­涸的心灵中汩汩地冒出来。

的确,人生是美好的,生命也是美好的。接下来的一个月,沁蕊和清晓过得是神仙一样的生活。白天,他们在湖中划船、钓鱼,或者在森林里漫步、追逐。夜晚,他们并坐在湖边,听水面的风涛,听林中的松籁,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波光。有时,清晓会摆上两杯葡萄酒,用他们垂钓上来的鱼做上一碗新鲜的鱼汤,两人就在小木屋临窗的位置上慢慢地饮,喁喁地倾谈。偶尔,清晓也会开着车,带着沁蕊去玩漂流。流溪河的漂流全程长达六公里,坐着小艇,穿梭于丛山之中,颠簸于急流之上,沁蕊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惊险与刺激。她觉得自己和小艇不住地在水里飞跳和旋转,从一个急流落在另一个急流里,又挽着这个急流冲向下一个旋涡,仿佛人和小艇一起飞跃而下。而一路的尖叫声过来后,小艇又会驶入一个安静的水潭里,涓涓的溪水让游人无须划动也可以慢慢顺流而下。到了这个时候,才感觉到原来两岸美妙的景­色­,是那样值得细细感受。沁蕊往往惊异于这“动”和“静”的瞬间转换。“原来,人生也是这样,”她感悟地说,“一段冲撞跌宕之后,必有一段宁静柔美。这样的人生才是­精­彩的!”

一旁的清晓深深地注视着她:“沁蕊,你长大了好多。”

“当然!”沁蕊开心地笑了,“我现在才发觉,成长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她高兴地撩起湖中的水,向清晓身上泼洒。清晓竟然不闪不避,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你看着我­干­什么!”沁蕊有些害羞了。

“沁蕊,”清晓的眼中竟有几分湿润,“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你这样开心了。你的笑真美!”

沁蕊怔了一下。的确,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可是在流溪河度假的日子里,那蛰伏已久的身体中活泼的本能,又逐渐流露了出来。她几乎天天在笑,她把清脆的笑声抖落到森林的每一个角落。而每次她笑的时候,清晓都这样痴痴地看着她,那深深沉沉地目光追逐着她每一个窈窕的身影,捕捉着每一声清脆的笑声。

一个晴朗的夜晚,沁蕊和清晓并肩坐在那段木头楼梯的台阶上。月­色­很好,在月光的辉映下,湖的波光柔得像恋人的目光,蓝得像一个最纯净的梦。几颗星子在黑而高的天际闪动着澄澈的光。一只晚归的小舟,在深蓝­色­的湖水中勾勒中黑­色­的剪影。两人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月光下的湖,谁也没有说话。

好久,沁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想起了一支曲子,”她轻轻地说,“一支大提琴曲,《月光下的湖》,周子涵曾经给我拉过的。”

清晓敏感地转过了头。这是沁蕊受伤后第一次提到周子涵。“沁蕊,”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名字还会刺痛你吗?”

沁蕊怔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说出了周子涵的名字。然后,她继续注视着湖面,注视了很久很久。清晓盯着她,神­色­中有几分紧张。终于,她幽幽地开了口:“奇怪,我想找到一点刺痛,居然没有找到。只有一点点伤感,像夏日早晨弥散的水汽,一会儿也就不见了。”

“谢谢天!”清晓忍不住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声。他凝视着沁蕊,由衷地,欣喜地说:“沁蕊,你好了,你真的完全好了。”

沁蕊也笑了。“真怪,”她侧着头分析着,“这样一段曾经给我带来深刻创伤的恋爱,如今想起来,竟如过眼烟云。这种感觉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想,还是你说得对,也许,我和周子涵之间,真的不是爱情。虽然我们也彼此吸引,但我们的情感一开始就渲染着太多征服的­色­彩。我们先是想彼此征服对方,后来我被他征服了,控制了,竟做出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其实,我早就无法从那被践踏的屈辱中,找到这段迷糊的爱情中还有任何的生机。我的无法放弃,是因为付出太多后的不甘,而我的绝望,也是由于自认为失去了一切而导致的心理失衡。可是现在,我发现,那个丢失的自我,已经被我找回来了!”

“是啊!”清晓眩惑地看着沁蕊,“那个满身灵动之气的,会笑会闹会唱歌会淘气的小女孩,又回来了。”

“不仅仅是这些,”沁蕊笑着说,“我的自信、自尊、骄傲、热情……太多我曾经丢失的东西,现在都被我一一找回来了。我原来以为永远也找不回他们,所以我把那可怜的情感握得很死,可笑地以为这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而当这段情感结束的时候,我才明白,正是这段情感挡住了我的视线,才让我无法找到这些最珍贵的东西。如今,它消失了,我丢失的东西也回来了。说到底,我还要感谢周子涵,他逼迫我放弃了一段破碎的情感,换回了珍贵的自我,我觉得真是太值得了。”

清晓微微地笑了:“我说过,一件珍宝是不会遗失太久的。”

沁蕊心中一动,她默默地注视着清晓。“你一直把我当作珍宝,是吗?”她轻轻地问,“即使我已经看轻自己的时候,你还把我当作珍宝,对吗?清晓,只有你一直在呵护着我,宠爱着我,拼命保护着让我不受伤害。我知道,如果没有这间松木小屋,没有这片森林和湖泊,没有这段神仙般的日子,没有你这种种­精­心的安排,我不会这样快地找到我自己,我会长久地迷失,也许还会在迷失中遭受更多的伤痛。清晓——”她突然握住清晓的手,那样热切地凝视着他,“谢谢你,谢谢你对我做的一切!”

清晓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眼中凝着一片泪光。“我说过,你不用谢我,”他轻轻地说,“你只要不躲着我就可以了。”

“我当然不会躲着你!”沁蕊开心地笑了,“你是我的好哥哥,最好的哥哥!你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守住我的窗口。只有在你温暖的目光中,我才能得到安宁,我才能彻底放松,彻底袒露一个最真实的自我。真的,我曾经受过那么大的创伤,甚至已经不再相信爱情,而在你的­精­心治疗下,清晓,我觉得自己又能笑了,又能唱了,又能——爱了。”

“真的吗?”清晓惊喜地说,“你有勇气再接受一份崭新的情感吗?接受一份完完全全属于你的,真真正正的爱情?”

“我想,”沁蕊的脸上是一片坚定的光辉,“我有勇气,而且,我正等待着,渴求着。”

清晓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苍天有眼。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他说着,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当然,”沁蕊又补充道,“我的爱情还需要你这个做哥哥的来把关。清晓,我发现你对爱情看得真的挺准的,比如我和周子涵的情感,你简直说得太到位了。如果我早一点听你的话,也不至于……”她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不见得,”清晓摇摇头,“当一个人处在情感旋涡的时候,一般是不大会理会别人的意见的。这就叫当局者迷。不过,你既然让我把关,我一定会送给你一份最纯正最美丽的爱情。”

“一言为定!”沁蕊翘起了小拇指,做了一个拉钩的手势。

“一言为定!”清晓用自己的小拇指钩住了沁蕊的小指。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月亮渐渐地升高了。月光下的湖水,似乎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白纱。远处,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婉转、清亮、悠长,回荡在山林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幽婉凄美。沁蕊震动了一下:“什么鸟在唱?声音美得像一个银­色­的梦。”

“是夜莺。”清晓把她揽到怀里,“它在月光下唱歌,唱给一朵蔷薇听。”

沁蕊打了个哆嗦。她蓦然想起了那个古老而凄美的传说。她抬头看着清晓,他的目光是那样严肃,严肃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哦,难道那只唱歌的夜莺,胸前还扎着一根带血的刺吗?

“清晓,”她突然开口了,“你……还爱着雨薇吗?”

“雨薇?”清晓震动地凝视着沁蕊,“你怎么提起她来了?”

“因为,她是你心中的那朵蔷薇啊!”沁蕊毫不隐讳地说。

清晓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她:“你怎么就断定,她就是那朵蔷薇啊!”

天!沁蕊在心中悄悄叹着气。这还用“断定”吗?“她不是你的同学吗?她不是在南方吗?她的男朋友不也是你的同学吗?她的名字中也带着一个‘薇’字吗?而且,她长得好美,就像风中的一朵蔷薇,综合这些因素,她,”沁蕊喘了一口气,“不正是你心中的那朵蔷薇吗?”

清晓的眼睛越睁越大,目光中的惊讶和震动也越来越深。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沁蕊,盯了好长时间。然后,他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沁蕊,”他的声音有些苍凉,“你——不怕又猜了一个乱七八糟的谜吗?”

“我敢打赌,这次我肯定没有猜错。”沁蕊很自信地说,“不过雨薇真的很漂亮啊,难怪你那么痴情。可是……”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你不是说她今年春天要结婚吗?”

“是的,她给我发来了请柬,那时我正在医院照顾你。”清晓冷淡地说,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沁蕊凝视着清晓,夜­色­中,他深邃的双眸闪烁着幽幽的光,似乎包隐藏了许多无法倾诉的东西。不知怎的,她的心仿佛被刺狠狠地扎了一下。哦,那个呵护着别人心灵的天使,自己的心灵却始终扎着一根带血的刺,扎得那样深,那样痛,而又那样无悔无怨。突然间,她就代清晓不平起来。这根刺必须拔除了,这根刺不能就这样扎下去了。她不能眼看着一直治疗着她心灵创伤的哥哥,却任凭自己的心不断地滴着血。“清晓,”她突然说,“告诉我,告诉我你和那朵蔷薇的全部故事!虽然,我没有你那样了解爱情,但你说过当局者迷。如今,你就是处在情感旋涡的当局者。我想我这个旁观者毕竟比你清醒一点。也许,我会帮助你从这个苦涩的恋爱中走出来。我不想看到你守望着一份无望的爱情,不想看到你为一朵永远也染不红的蔷薇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清晓动容地抬起了头。看得出来,沁蕊这番话强烈地撼动了他。他凝视着沁蕊,眼底漾着感动、柔情、震撼、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久好久。“你说得对,”他终于哑哑地开了口,“也许,我真的不用再流血了,再痛苦了,再受伤了。也许,我真的会把无望变成希望,把苦涩变成甜蜜。也许,你真的能帮助我走出困境,的确,只有你能帮助我,只有你……”他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神­色­也越来越温柔。终于,他把沁蕊揽到怀里,把她小小的头紧靠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他长叹了一声,下定决心地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我一定把那个关于蔷薇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你听。”

“真的?”沁蕊兴奋地欢呼起来。哦,清晓终于肯讲述这个故事了,终于下决心走出这份无望的爱情了。这个故事肯定很曲折很漫长,不过没有关系,她会全心全意帮助自己的哥哥的。突然,她觉得一切都是美的,这湖,这山,这树林,这小木屋,还有自己和清晓。

月亮已经偏西了。夜,的确好深好深了。清晓揽着她,轻轻地哼起一只眠歌,哦,他的歌声也如此动听,像月光下的夜莺。沁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倦倦地阖上眼睛,­唇­边带着个期待的,幸福的笑。

哦,明天,明天对于她和清晓,都是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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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二天,沁蕊醒得很早。她迅速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来到清晓的卧室门前。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一道缝隙,悄悄向里看。哇!清晓居然没有起床!他拥着一个枕头,睡得正香呢。沁蕊叹了口气。虽然她巴不得早些听到那个蔷薇的故事,但此时也不忍心打搅清晓了。于是,她随便披了一件白­色­绣花的披风,一溜烟跑到了外面。

清晨的空气凉沁沁的,带着些露水和青草的气息。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把东边的天­色­染成了绯红和浅紫。湖面被染成了金黄|­色­,对岸的群山朦朦胧胧的隐现在一层薄雾之中。沁蕊在木头台阶前站了一会儿,觉得脚下发凉。于是,她下了台阶,顺着一条小径,走进了一片树林中。

这是座并不茂密的天然林,由槭树和大叶桉等植物组成,小径上积了一层落叶,­干­燥清脆,踩上去簌簌有声。沁蕊仰起头,阳光从叶隙中­射­入,像一条闪亮的金带。有株大树上有个鸟巢,一只小鸟伸出头来看了一眼,立即又缩回头去。沁蕊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觉得自然是那样神奇,又是那样有趣。走出树林,她来到小溪边上了。这只是一条小溪,水细细的流着,溪边有疏疏落落的大树,还有一片惹人喜爱的草地。草叶明亮的迎着阳光,绿得那么晶莹。沁蕊蹲下去,摘了一片起来,是一片羊齿植物。再走几步,她又看到草地上有两朵孤零零的风铃草,她也摘了下来,把它们Сhā在耳朵边上的头发里。然后,她弯腰望着水中的自己: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庞,一头给晨风吹得乱糟糟的长发,和耳边那两朵蓝­色­的风铃草……她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自己这副怪样子真是滑稽得可以,不知道清晓看到后会说什么。清晓,清晓大概已经起床了吧。好,就让他看看自己的这副“独特”的相貌,然后再听他讲蔷薇的故事……

一阵长长的马嘶打断了沁蕊的思考。怎么?这里还会有马她好奇地循声望去。哦,真的是两匹马!两匹活生生的马!就栓在离她不远的一棵溪边的树上。沁蕊揉了揉眼睛,又往前走了两步。于是,她发现这是两匹截然不同的马,其中一匹高大健壮,有着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较小巧,却是纯白­色­的。它们站立在那儿,优美,华贵,骄傲的仰首长嘶着。沁蕊屏息了,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两匹马的面前,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摸摸马匹那光亮的皮毛。可是手刚伸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说:

“小心!它们还认生呢!”

沁蕊又吃了一惊。她回过头来。于是,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健壮的男孩,正在身后含笑看着她。沁蕊怔了一下,心思立即停顿了一秒钟。已经很少看到如此­干­净、如此清爽、如此英挺的男­性­了!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一系列的蓝,却蓝得不统一。衬衫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外套是旧旧的牛仔蓝。真怪,不统一中原来也有谐调。他的眉毛清朗,眼睛黑白分明,大双眼皮,挺直的鼻梁,端正的嘴巴……总之,五官­精­致得挑不出任何毛病。他站在那里,微笑地注视着沁蕊,带着完全欣赏什么杰作似的神情。沁蕊怔了一下,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让他感觉这样有趣。她慌乱地抓了一下耳朵,似乎抓下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发觉是那朵可笑的风铃草。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连忙窘迫地把另一朵风铃草揪下来扔到了地上。抬起头,她发现那个男孩依然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她。她不禁有些恼怒了。“喂!”她不大友善地说,“看什么看?我这个样子很丑是不是?”

“不,你很美!”男孩笑了,是那种斯文而磊落的笑容,“我来是要告诉你,主人不在的时候,最好不要去碰别人的马。”

“这马是你的吗?”沁蕊的好奇心又被挑动起来。

“是我租来的。”男孩坦白地说,“不过它们已经和我混熟了。现在,我就是它们的主人。”

“那,我可以摸一摸它们吗?”沁蕊试探着问。

“当然可以。”男孩递给她一把方糖,“试试看,它们最爱吃糖!”

沁蕊将信将疑地接过方糖,小心翼翼地伸开了手掌。两匹马立刻伸出舌头,争着在她手心中吃糖,舌头舔得她手心痒酥酥的。哇!它们真的吃糖啊!沁蕊乐得拍起了手。“你看!它们吃了!它们真的吃了呀!”她兴高采烈地叫着。

“你还可以跟它说悄悄话呢!,它喜欢听!”男孩的­唇­边带着一个鼓励的笑。

“真的?”沁蕊立即俯头在那匹白马耳边说了一大堆话,那匹马真的点头摆耳掀尾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沁蕊乐极了,抱着马脖子就给它一个拥抱,马也乖巧的用头在她身上摩擦,她喜悦的叫了起来:“它喜欢我,你瞧,它喜欢我!”她歪着头越看越乐,忍不住又喂了白马两块方糖。立即,白马亲热的用它的鼻子碰触着沁蕊的下巴,沁蕊又笑又叫又躲,因为白马弄了自己满脸的口水。“它有表情,你觉不觉得?”她问男孩。

“岂止有表情,它还有思想。”男孩拍了拍马背,“要不要骑上它跑一圈?”

沁蕊又兴奋又紧张地瞪大了眼睛:“我……能骑它吗?我从没有骑过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么高,我怎么上去?”

“我抱你上去。”

没等沁蕊回答,男孩就不由分说地抱起沁蕊,把她举上了白马的马背。沁蕊突然感到一阵迷乱,她嗅到了男孩衬衫上淡淡的棉布味道,和男人特有的,混合着汗味的强壮的气息。她还在马背上发愣的时候,男孩已经帮她套好马镫,又把马缰放进了她手里,然后自己也跨上了另一匹马。“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第一次,对吗?”他笑嘻嘻地望着沁蕊,“骑马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是,这匹马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它不会摔了你,何况,还有我保护着你呢!你放心地骑吧!”

沁蕊望着男孩,他的笑容爽朗而明快。她不禁心中一宽,学着从电视上看到的骑马的样子,轻轻抖了抖缰绳,马果然缓缓的向前走去!天哪!它真的会动啊!沁蕊的心立刻“咚咚”地跳了起来。她双手紧紧握住马缰,紧张得满头是汗。男孩骑着他的褐­色­马从旁边赶了上来。“别紧张,”他安慰地说,“骑马最忌讳的就是紧张。你要记住你是它的主人!放松一点,对了,手要扶稳,抓牢马缰,勒住它,别让它把你颠下来!很好,你很有骑马天才!现在放松马缰,让它往前面慢慢的走,对了,就是这样……”

沁蕊不禁看了一眼男孩,他的目光明亮而澄澈。她不禁恍惚了一下,觉得这目光像极了一个人。对了!是清晓!两个人的目光都温暖而明亮。只是,清晓的目光像秋天的阳光,底­色­中总蕴藏着一丝凄凉和忧郁。面前这个男孩的目光却像春天的阳光,热情,灿烂,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喂!”男孩冲着沁蕊喊了起来,“专心一点,第一次骑马是不能分心的!”

沁蕊脸一红,连忙把心思收了回来。男孩又赶了几步,和她并肩而行,不时指点她该如何运用马缰和马鞭。那匹马确实十分温驯,似乎从不惹是生非。只一忽儿,沁蕊就放了心,而且胆量也大了起来,马步逐渐加快,变成了小跑步。沁蕊得意极了,她猛的一拉马缰,想做一个特潇洒的勒马动作,没想到那“温驯”的马骤然发出一声长嘶,她就觉得像大地震似的,在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已经摔到地下去了。

“天!”男孩一下子勒住了马,翻身下了马鞍,迅速跑到沁蕊身边,把她抱了起来。“你怎么样?摔痛了吗?”他惊慌失措地问。

“没事!”沁蕊龇牙咧嘴地说。蓦然间,她发现自己又倚在这个男孩的怀抱里了,那男人的体温,那男­性­的气息,又一次让她感到心慌意乱。“别碰我,我没那么娇气!”她没好气地说。

男孩突然涨红了脸,纳纳地放开了她。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沁蕊有一丝不忍,也悄然涌起了一丝好感。这并不是一个轻浮的男孩子啊!“我没想到马也有脾气。”她搭讪着说。

男孩又乐了,笑容代替了脸上的窘迫:“马有思想有­性­格,当然也就有脾气了。第一次骑马,最好不要逞能。”

逞能?沁蕊被他说得也“有了脾气”。“我就不相信我制服不了一匹马。”她挑战地挑了挑眉毛,径直走到那匹白马前,居然自己跨上了马背。她按照男孩先前的指点,抖了抖马缰,用双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又慢步向前跑去。

男孩望着她,带着明显的欣赏的神情。“等等我!”他喊着,也追了上去。

哦,天是那样的蓝,树是那样的绿,湖水是那样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样的芳香……沁蕊骑着马,和男孩并肩驰骋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绿­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荫夹道的小径中……阳光从树隙里筛落,清风从湖面拂来,他们笑着、追逐着,把无尽的喜悦抖落在丛林内。

纵骑了整个上午,沁蕊终于累了。他们把马栓到树林的一棵树上,然后并肩坐到树­阴­下。男孩从马上的背包里掏出面包、牛­奶­和水果,两个人开始分享这顿简单的午餐。“你叫什么名字?”沁蕊边啜着牛­奶­边问。

“丁天阳。你呢?”

“沈沁蕊。”沁蕊简单地回答,然后又问,“你也住在这片别墅区?”

丁天阳点了点头:“我是陪妈妈来度假的。今天早晨本来要和妈妈一起骑马,但刚把马匹牵出来,妈妈却打电话说她不舒服。我只好一个人出来了。”

哦,难怪他牵了两匹马出来。“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她率直地问。

丁天阳微微一怔,似乎并不习惯这种率直,但目光却是欣赏而感兴趣的。“我妈妈是香港一家大公司的上海总代理,爸爸是上海交大的一名教授。”他说,语气带着点自豪,“今年暑假我大学毕业,妈妈就提议到这里来度假,以便暑假结束后让我在广州打工。”

沁蕊困惑地望着他。这应该是一个富裕的,有着良好背影的家庭,怎么还让儿子出去打工呢?丁天阳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代她回答:“妈妈说,孩子不能一毕业就靠祖宗的饭碗吃饭,必须要自己闯荡一番,这样才能适应激烈的社会竞争。不过打工只是为了锻炼,妈妈说我早晚要出国留学的。”

好个开明的母亲。沁蕊忍不住对丁天阳的妈妈产生了敬意。“你呢?”丁天阳看了她一眼,“你也是来度假的吗?”

“我是来疗养的。”沁蕊说,“我前一段时间摔伤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伤痛弄得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所以哥哥就带我到这里来疗养。”

“那你哥哥一定很有钱了?”丁天阳沉思着问,“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软件工程师,专门开发反黑软件,在这方面还是个权威呢。”沁蕊的口气同样自豪。

“哦?IT行业的,跟我的工作倒是有一点联系。”丁天阳感兴趣地说,“我要去打工的那个公司,就是代理一个大品牌电脑显卡销售的。我本人也是个电脑狂。你一定要把你哥哥介绍给我,我们一定会有共同的话题。”

哇!原来是同行啊!沁蕊一下子兴奋起来:“你也是搞电脑的?那我们也是同行了。我在大学读的就是信息科学技术学院计算机科学系。我哥哥也是那里的一名教师。你和他一定谈得来,因为你们……是那么相似。”

“真的?”丁天阳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你也是学计算机的。我们简直太有缘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沁蕊不知道为什么脸就红了。她想起了“有缘千里一线牵”的话。上海到广州,也该有“千里”了吧。丁天阳倒没发现她的异常。“你读大几?”他热心地问。

“开学应该大四了。”沁蕊说,“不过因为那场大病休学了半年。哥哥说要给我争取一下,让我一边读大四,一边把大三的学分补上。”

“那倒是个好主意。”丁天阳笑了,露出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清亮的眸子闪灼动人,“我看你恢复得不错,对骑马的兴趣可是浓厚得很啊!怎么样?还敢骑吗?”

“当然!”沁蕊的好胜心一下子被挑动起来,“咱们比一比,看谁骑得快,如何?”话音没落,她就向那匹白马跑去。丁天阳欢笑着,也追了上去。

就这样,他们又纵马驰骋了一个下午。直到夕阳西下,肚子已经开始唱空城计的时候,沁蕊才想起了清晓和他的面片汤。

“糟了!”她嚷道,“出来一整天,我竟忘了和哥哥打声招呼!他肯定急得到处找我呢!”

不由分说,她掉转马头,想立即飞奔回那座松木小屋。可是跃马扬鞭了一整天,她竟找不到回去的路。还是丁天阳问清了地址,带着她缓缓地走回了那座小木屋。

太阳已经下去了,暮­色­迅速占领了每一个角落。就在这苍茫的暮­色­中,沁蕊清楚地看见清晓挺立在小屋的台阶上,头发有些凌乱,衣着也不太整齐。这对于平素整洁讲究的他来说是相当罕见的。他焦急地四下张望着,只一天的工夫,他的眼睛就深陷了下去,眼中布满了红丝。他的身边,竟停着一辆警车,还有两个警察及一个中年模样的­妇­女。一看到马背上的沁蕊,清晓立刻发疯般地冲了过来。“沁蕊,你上哪儿去了?”他把沁蕊抱下马背,像呵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那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到麻烦?天!你可把我吓坏了!”他的声音哽咽了,眼中竟凝满了泪。

“对不起,清晓……”沁蕊看到清晓急成这个样子,心中已经有一百二十万分的愧疚了,“我一看到两匹马这样可爱,就忘了……”

那个中年模样的­妇­女走上来了。“我是别墅区的经理,”她自我介绍说,“姑娘,你回来就好。不过我有责任提醒你,这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大部分是没有路的,里面还有许多野兽出没。你万一走进去出不来该怎么办?你可不知道,你这一失踪,都快把你哥哥急疯了!他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找了我们别墅区办公室,最后还叫了警察。如果不是我们阻拦,他就要一个人跑到森林里找你去了。”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清晓打断了女经理的话,“沁蕊,下次别一个人出去乱跑了,我……我可再也受不起这样的惊吓了。”

“没有下次了,一定没有下次了……”沁蕊说着,鼻子阻塞了。

两名警察走了过来,礼貌而冷淡地说:“先生,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当然!当然!”清晓连声说着,“对不起,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对我的帮助!谢谢!”

警察和女经理走了。清晓依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沁蕊,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告诉我,”他不放心地说,“你真没有受伤吗?真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和危险吗?”

沁蕊拼命用鼻子吸着气,忍着即将涌出的泪水。怎么?清晓竟没有半句的责怪和训斥!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疼爱与呵护。沁蕊觉得自己宁愿被他痛痛快快地骂一顿!那样她的心也许会好受一些。“我没受伤,真的。不信,你……你来问他。”说着,她把一直站在一旁的丁天阳拽了过来:“这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丁天阳!”然后,她又对丁天阳说:“这就是我的哥哥,岳清晓!”

丁天阳听到了岳清晓的名字,脸­色­微微一变。但只有瞬间,他就恢复了那磊落斯文的笑容。“对不起,岳先生,”他诚恳地说,“我在小溪边偶然遇到了沈小姐,她很喜欢我的马,我就教她骑马。我不知道她没有同家里打招呼就出来了。”

清晓仔细地打量着丁天阳,目光中有一丝研判的味道。可是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来,礼貌而恳切地说:“很高兴认识你,丁先生。谢谢你这一天对沁蕊的照顾!”

丁天阳的脸一下子红了。这种诚恳的谢意,比责怪还让他羞愧。可是在羞愧之余,他也对清晓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他礼貌地向清晓鞠了个躬,就牵着他的两匹马走开了。

沁蕊痴痴地看着丁天阳牵着马的背影越走越远,一直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甚至连那个模糊的轮廓都看不见了,她依然不想离去。直到清晓在后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沁蕊,”清晓关切地说,“骑了一天的马了,肚子也该饿了吧!”

的确,沁蕊的肚子已经“咕咕”地在示威了,身上也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走进小屋,她一下子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想动了。等到清晓做了面片汤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睡着了。

“沁蕊!”清晓劝慰着,“赶紧吃晚饭!饿着肚子睡觉可不成啊!”

面片汤的香气让沁蕊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过来。她一下子坐直身体,抢起碗,狼吞虎咽地吃着。“奇怪!”她边吃边叽里咕噜地说,“明明是我骑马,怎么好像是马骑我一样,我似乎比马还累!”

清晓没有吃饭,他深深地注视着沁蕊:“玩儿得痛快吗?”

“当然,”沁蕊兴奋地说,“骑马的感觉好极了。你不知道,那个丁天阳,他的马骑得好­棒­啊,人也长得帅气,简直像电影明星。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香港一家大公司的上海总代理,他刚大学毕业,准备到广州先工作一段时间,然后出国留学呢!”她不知不觉地就把刚刚知道的丁天阳的所有“资料”一股脑地倒给了清晓。

“是吗?”清晓沉思了一下,“难怪他一举一动都透着良好的教养。只有贵族血统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样­精­致的孩子。”

真的。听清晓这么一说,沁蕊才发觉,丁天阳的举手投足,是带着点贵族气质。比如抱着她上马,还有摔倒后把她扶起来,这些换成清晓也都能做。不过清晓是出于对她的关心,而丁天阳,对一个刚刚结识的,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自然地做出这些,大概就是出于一种从小养成的习惯了。

“清晓,”她由衷地说,“你看得真准。那么,你觉得丁天阳是一个怎样的男孩呢?”

清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得不承认,他应该是一个优秀的男孩。”

“是吗?”沁蕊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也是这样看的。我觉得他和你简直太像了,都让人感觉温暖舒适。不过,你像秋天,而他,像春天。”

清晓­唇­边的肌­肉­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他看着沁蕊那张兴奋的,略带着些陶醉的面庞,突然间就觉得心里猛的一抽。“沁蕊,”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想听那个关于夜莺的故事吗?”

“当然想听,”沁蕊放下了饭碗,“不过我要先洗个澡,洗完了你马上讲给我听。”

可是,走进了浴室,在那温热的浴缸里一泡,沁蕊才知道自己有多疲倦。她连打了三个哈欠。洗完了,她走出浴室,清晓已经替她铺好了床,那雪白的被单和枕头诱惑着她,她打了第四个哈欠,走过去,她一下子倒在床上,天哪,那床是如此柔软,如此舒适,她把头埋在那软软的枕头里,口齿不清的说:

“清晓,你可以讲了,我听着呢。”

清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细心地给她盖好了被子,又细心地关好了窗帘,熄了灯。然后,他坐在沁蕊身边,又哼起了那熟悉的眠歌。于是,在轻柔的旋律中,沁蕊忘了那个关于蔷薇的传说,她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她梦见自己和丁天阳变成了两匹白马,驰骋在林里,山里,风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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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就这样,丁天阳,这个永远有着春天般气息的小伙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毫无顾忌地闯进了沁蕊的生命中。

自从沁蕊和丁天阳相识后,每天清晨,他会准时牵着那两匹马,来到沁蕊的门前,邀请沁蕊去骑马。沁蕊是永远无法抵挡骑马的诱惑的。她会好好地打扮一番,然后跟着丁天阳,在马背上度过一个愉快的上午。下午,丁天阳又会带着她去划船、钓鱼,静静地消磨午后这段时光。甚至连晚上,丁天阳都会约她出来,一起并坐在湖边,生起一堆火,一边烤着白天钓来的鱼,一边欣赏湖畔的夜景。他们边吃边谈边笑,高兴了还围着篝火跳舞唱歌。歌声唱活了宁静的夜,唱热了彼此的心。两个人就这样闹到深夜,才意犹味尽地返回各自的松木小屋。

这样的生活是充实的,是忙碌的,是愉快而满足的。沁蕊越来越发现,和丁天阳相处的感觉,和与周子涵相处有着太大的不同。丁天阳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男孩,对女­性­又相当尊重。他可以纵容沁蕊的一切,并以满足沁蕊的要求为最大的快乐。对于沁蕊偶尔的一些小脾气,他都能微笑着包容,而且从不发脾气。和他在一起,沁蕊总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是啊,他就是春天,而春天是美丽的,是勃发着生命力的,是很容易为自己的放肆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的。于是,沁蕊在丁天阳面前表现出了最美丽的自我,她的活力,她的调皮,她的青春气息,她的灵动与聪慧,都在丁天阳面前一展无余,而丁天阳也全心全意地感受和欣赏着这一切。一次,他由衷地对沁蕊说:

“自从认识了你,我才知道了什么是最完整的生命。你善良、美好、纯真,充满了智慧与热情。你和我以前见到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

“你以前见到的女孩子?”沁蕊扬了扬睫毛,“你见过多少个女孩子?”

“很多,”丁天阳毫不隐讳,“像我这样的家庭,从小就要学会和女孩子打交道。不过,那些女孩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美丽,整洁,彬彬有礼,不苟言笑,像个只能观赏的水晶娃娃,不像一个活生生的,有热情有生命的人。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浑身都被桎梏住了,像电脑中一个固定的程序那样,只能按照既定的指令运行。而你和他们不一样,你那么率真,那么热情,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快乐,才能彻底放松自己,才感到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沁蕊陶醉了。她觉得丁天阳赞美的语言也如春天的风,真实而温暖。其实,她和丁天阳的感觉是一样的。丁天阳给了她自由,丁天阳唤醒了她心中的热情和渴望,丁天阳给她带来了无数的快乐和满足,而这些,都是周子涵所不能给予的。于是,她越来越欣赏着丁天阳,欣赏他斯文磊落的笑容,欣赏他­精­致的五官,欣赏他清朗的声音,更欣赏他给予她的深深沉沉长长久久浑忘天地的注视。而她的内心深处,也对这个阳光般的大男孩更加依赖和迷惑了。她觉得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呼唤着丁天阳的名字。好像这名字已经用熨斗熨在她心脏上一般,挥之不去,抹之不去了。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沁蕊和丁天阳并肩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沁蕊忍不住把她和周子涵的整个故事讲给丁天阳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只是下意识的感觉丁天阳应该知道它。她什么都没有隐瞒,包括初吻,也包括那次跳楼。可是,她没有流泪,心潮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讲到伤心的地方是,她的面容,还会流露出一丝酸楚。丁天阳专注地听着,眼中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当沁蕊结束自己的讲话的时候,他很专注地注视着湖面,注视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沁蕊。“你已经不爱他了,对吗?”

“你怎么知道?”沁蕊的心动了一下。

“因为你没有流泪,甚至也没有伤感,只有一点点的酸楚。而这,是一段感情结束后必然残存的东西。”

沁蕊不禁看了他一眼。他和清晓真像,连分析推理能力都这样像。“你说对了,”她说,“现在,他甚至无法激起我心中的任何波澜了。”

丁天阳不禁笑了一下,是那种放心的笑。然后,他不由自主地捧起沁蕊的脸,深深地凝视着她。月光下,他那对清亮的眼睛渐渐变得迷迷蒙蒙的。他用手指细细的梳理她的头发,然后又从头发滑落到了面庞、眼睛、鼻子……沁蕊被动地坐着,模模糊糊地预感到将有什么要发生了。她感到血液向她的脑子集中,耳朵里嗡嗡乱响。一种窒息的感觉由她心底上升,她迷糊了,恍惚了,意识陷进了朦胧状态,只觉得耳热心跳,呼吸急促,而心境迷茫。终于,丁天阳发出一声深深的、热烈的叹息,他把她拉进了怀里,把自己的­唇­,热烈的,辗转地,压在了沁蕊的­唇­上。

于是,沁蕊的思想停止了,沁蕊的头脑昏沉了。她觉得自己的脚已经离没有了根,身子一直向上飘,向上飘,飘到了云端,飘到了雾里。她被无数的云包围着,卷裹着,烘托着,她的眼前也漂浮着无数的五彩的云。她没有初吻时的燃烧感,没有化成灰烬的感觉,但是她深眩晕了,眩晕在朦胧的云雾中。是的,周子涵是野火,和他在一起只能被烧成灰烬。丁天阳不是,他是云,一片带给人自由与梦想的云。

丁天阳的头终于抬起来了。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沁蕊,那样深沉,那样专注的凝视!沁蕊迎视着这目光,觉得浑身瘫软而无力。“为什么要这样?”她问,声音是软绵绵的。

“因为,我要治好你心灵的创伤。”丁天阳郑重的,一字一句地说。

“心灵的创伤?”沁蕊有些迷糊。

“是的,”丁天阳继续凝视着她,虔诚地、郑重地、温柔地说,“我没有想到,你曾经受过这样严重的创伤,你的心灵曾经这样被人控制,你的情感曾经这样被人伤害,你的人格曾经这样得不到别人的尊重。你说,你丢失了太多的东西,你说,你曾经空虚、失落和绝望,那么,就让我一点点地治好你吧,用我的爱来温暖你的心灵,用我的情来融化你的空虚,好吗?”

“可是,”沁蕊说,“我的心灵创伤已经治好了,被我的哥哥治好了。现在,我连一点小的伤疤也没有了,我失去的一切也都找回来了。”

“你的那个哥哥,”丁天阳若有所思地问,“他对你真的很好。我从来没看过有对妹妹这样好的哥哥。他,是你的亲哥哥吗?为什么你姓沈,而他却姓岳呢?”

“他不是我的亲哥哥,他是我的老师,是我误打误撞拣来的哥哥。”沁蕊忍不住把自己和清晓认识的经过讲给丁天阳听。末了,她深沉而动情地说:“我没有哥哥,也不知道别的哥哥是怎样对待妹妹的。不过,我却知道,清晓,肯定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如果没有他,我肯定会被那段苦涩的恋折磨得更深更惨,也不会在被心灵遭受累累重创后,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恢复过来。他曾经对我说,他不能和我并肩而行,但他会永远站在我的身后,也会永远守住我的窗口。

“傻瓜!”丁天阳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不知怎的,沁蕊觉得他的手臂有些僵硬。“沁蕊,我告诉你,一段情感造成的创伤,必须用另一段新的情感才能完全治愈。你的‘恢复’只是个表面现象,你需要接受一段新的爱情,一段真正的,完完全全的爱情。这样,你才能够完全相信爱和被爱。接受我吧,相信我给你的,是天下最真最纯,最甜最美的爱。”

沁蕊恍惚了一下。她想起了,清晓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么,这话是正确的了?没等她想明白,丁天阳的头又俯了下来,再一次吻住了她的­唇­。哦,那种眩晕的感觉又来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又来了。沁蕊不再思考了,不再怀疑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春天里刚刚绽放的花蕾,抖动着美丽的花瓣,带着无限的虔诚,全心全意地接纳着这份崭新的情感。

那一晚,他们互相依偎着,在湖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月亮已经西斜,沁蕊才回到自己的松木小屋。于是,在小屋门口的台阶上,她看见了清晓。他坐在那里,静默得像湖边一块黑­色­的石头,只有头微微地侧着,目光始终锁定在湖面上。

沁蕊咬住了嘴­唇­,一股没有来由的愧疚感悄悄钻进了她沉醉的心灵中。她知道,这一个月来,每个晚上,清晓都是像今天这样坐在这里等待着她回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在她和丁天阳去骑马,去划船,去钓鱼的时候,她却一直忽视了清晓的孤独和寂寞。“清晓!”她满怀歉意地叫了一声,坐在清晓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清晓微微颤抖了一下。“天,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他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沁蕊的身上,“外面风大,咱们进屋吧。”

“不!”沁蕊固执地说,“我想陪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她不由分说地把头靠在清晓的肩上。

清晓颤栗了一下,他凝视着怀中的沁蕊,看着她沉醉的红晕迟迟不肯褪去的面容;含着柔情,留着倦意的水汪汪的双眸;被无法掩饰的欢乐牵动着的微微颤动的嘴­唇­;还有凝结在眉目间那出人意料的几分妩媚……他的心里忽悠一闪。本能的,他洞察了一切,知晓了一切。

“沁蕊,”他轻声问,“这个夜晚,过得好吗?”

“清晓!”沁蕊撒娇地把头埋到他的怀里。

清晓发出一声叹息,轻微得难以觉察。他默默地揽过沁蕊的肩,把沁蕊的身子抱在怀里。“别害羞了,”他用哄着小妹妹的口气对沁蕊说,“你不是让我给你的爱情把关吗?说说看,你,是不是真的爱上了那个丁天阳?”

沁蕊慢慢地仰起她那充满阳光的脸庞,温柔地看着清晓。哦,他的目光是那样温存而诚挚。于是,她低声的,轻柔的,彷佛被幸福涨满必须要人分享似的,红着脸说:

“清晓,你说对了,我爱他!我全心全心全心的爱他!我想,我会嫁给他!”

清晓揽着沁蕊的手臂突然僵硬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沁蕊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沁蕊吃惊地看着他,清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滴硕大的,晶莹的泪珠,顺着他清秀的面庞流了下来,在月光下闪着澄澈而清幽的光。

“清晓,你怎么了?”沁蕊慌了,“你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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