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双手撑在枕头两边,直勾勾的瞪着下方的小春子,没有“抽身而出”,是命根子自然软缩成了一条鼻涕虫,随着温热的液体滑了出来。一滴黏稠的汗递到了小春子的鼻尖上,汗是冷的,小春子的身体也是冷的。冷,而且松弛沉重。腐臭气味顺着她的七窍,渐渐飘散出来。
尸虫终于挣脱出了鼻孔,飞快的向下爬进了小春子敞开的领口。小春子的体内发生了沸腾,咕咕噜噜痉挛抽搐。纸符贴在她的眉心上,她向上望着顾大人,一双眼睛越努越出,同时喉咙中发出了混杂不清的两种声音。
一种是柔媚娇嫩的,悲悲切切的哭叫哀鸣,另一种是低沉嘶哑的,断断续续的说:“小石头,走,走,走……”
更多的细长触须从她的嘴角鼻孔耳朵中伸了出来,摇摇摆摆一探一探。顾大人仿佛元神归窍一般,骤然翻身滚下床去。无心取而代之的从床下爬出来,一根手指点在纸符上面:“说,是谁让你来的?”
两种声音还在此起彼伏,一个声音虚弱而又绝望:“九姨太……是魔鬼,小石头,你快走——”
话未说完,另一个声音忽然挑高盖过了她,哭得人遍体生寒。无心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逼问:“九姨太是谁?”
哭声之中,小春子挣扎着答道:“九姨太……名叫绮罗……会吃人……”
话到此处,她忽然猛一仰头,细长脖颈瞬间凸起无数小点。一处皮肤最先被里面的尸虫顶破了,裂口之处流出黑水,随即从颈向下爆发一般,体内尸虫将皮肤顶成千疮百孔。黑色触角最先伸出,小春子喉中“荷荷”两声,顾大人站在地上,就见小春子露出的皮肤上遍布尸虫触角,竟如生出一层黑色长毛一般!一颗眼珠子忽然骨碌碌的滚落下去,一只乌黑硕大的尸虫摇头摆尾,从她的眼窝里拱了出来。
无心一手依然摁着纸符,另一只手送到嘴边咬破指尖,对着小春子的身体猛然一挥。血点子横洒而出,小春子的皮肤立刻被蚀出了深深孔洞。体内的尸虫仿佛受了滚水浇淋一般缩了回去,开始在体内穿梭翻滚。而无心一边用一根手指压制着体内尸虫汹涌的小春子,一边回头看了顾大人一眼。
“不要怕。”无心面孔苍白,声音冷静:“她爱你。”
顾大人哆嗦了一下,满头短发是明显的竖了起来。
片刻过后,小春子不动了,尸虫也安静了。无心揭下纸符揉成一团,然后拉过床头的被子,弯腰盖住了小春子的脸。
转身对着顾大人一挥手,他轻声说道:“她走了,我们也走吧,万一惊动了人,就麻烦了。”
顾大人像木雕泥塑一般,不能说也不能动,是被无心推回了客房里。
旅店的生意马马虎虎,前院客房住满了,后院却是清静。无心点了桌上油灯,然后拎着水壶走去前院,向伙计要了一壶热水回来。兑了温水拧了毛巾,他上前想给顾大人擦擦手脸,然而顾大人退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早就看出她的问题了?”
无心单手托着毛巾,小声答道:“我没看出她的问题,我看出了你的问题。记不记得我今天说过你面犯桃花?”
顾大人点了点头:“记得。”
无心笑了一下:“桃花不假,可惜你印堂发黑,犯的是一朵阴桃花!”
顾大人问道:“既然看出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无心反问:“你不是想女人吗?”
顾大人沉着脸上前一步:“我想的是女人,不是死人!你他妈的不是个人,可我是!无心,我把你当兄弟看,可是你把我当猴子耍!你躲在床底下看我干一个死人!”
无心看出顾大人要发怒了,便想做出一番解释:“我躲在床下,是为了保护你。”
顾大人抡圆了胳膊,对着无心的脑袋狠狠扇去:“你懂个屁!她是小春子啊!”
无心一歪头,轻轻巧巧的躲过了顾大人的大耳光。而顾大人随着惯性一晃,站稳之后带了哭腔:“无心,你个老不死的,你狗屁都不懂!我他妈的就是要憋死了,我也不能去干死人;我他妈的就是真干死人,也不能去干小春子!我小时候要是不搬家,小春子现在可能就是我老婆了!”
无心退了一步,认为顾大人实在无须如此痛心疾首,因为嫁给他做老婆也没什么好。随手放下毛巾,他将一盆温水端过来放到了顾大人面前:“你要不要洗一洗?”
悲愤的顾大人受了提醒,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顾大人用肥皂洗脸洗手洗ρi股,洗了一盆又一盆。月牙受了无心的嘱咐,躺在房里没出来,就听隔壁开门关门的很热闹。
良久过后,她被无心叫去了顾大人房内。顾大人坐在床上,满身都是粗肥皂的气味;月牙仔细端详他,感觉一晚上不见,他竟像瘦了一圈似的,一个脑袋缩在棉袄领口,脖子都没了。
天气寒冷,房内又没烧炉子,所以无心带着月牙也上了床,守着棉被还能温暖一点。无心倚靠床头坐了,月牙袖着双手偎在他的身边;无心对着床尾的顾大人一招手,顾大人像只大号孤雁一样,犹豫了一下,末了也挪过去了。
无心抬起双手,一边揽着月牙,一边揽着顾大人。两个人都知道了他的底细,然而还依旧和他好,所以他决心要保护他们,要让他们都活到老,活到发苍苍齿动摇。
无心没提顾大人日了鬼,只说他是受了勾引才进了小春子的客房,而在他进房之前,自己先人一步的开窗户潜了进去,把他从恶鬼手中营救出来。月牙听到此处,忍不住埋怨顾大人:“就跟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也不仔细想想,天上连馅饼都不掉,能平白给你掉个婆娘?”
顾大人垂着眼皮,一声不吭,和月牙一样把手揣进棉袄袖子里。他不是个易动感情的人,几乎就是铜皮铁骨狼心狗肺,然而想起小春子一声接一声的“走”,他难过了。很用力的清了清喉咙,他极力的找话来说,不敢深想:“怪不得丁大头不抓张小毛子专抓我呢,原来是有人给他吹了枕头风。”
无心对月牙解释道:“岳绮罗嫁给了丁大头做九姨太。她控制了七姨太——就是小春子的魂魄,让她成为行尸走肉追来长安县。”然后他转向顾大人又道:“活人的三魂七魄和身体附得很紧,不是轻易就能全被收走的。小春子的体内既有残余魂魄,又被岳绮罗另找冤魂附了上。冤魂戾气很重,本是占了上风;然而小春子大概是一直对你存了一缕牵念,所以相见之后,她竟是暂时镇住了冤魂,想要救你。”
顾大人吸了吸鼻子:“嗯。”
无心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岳绮罗施在小春子身上的法术,已经被纸符破了。小春子魂飞魄散,从此世上再没有她。你放心,她不痛苦了。”
月牙叹了口气:“姓岳的怎么还没完了?一开始是拿纸人吓唬我们,现在可好,改派死人上阵了。善恶到头终有报,就没人能收拾她?”
无心想了一想:“控制魂魄,凭的是念力。纸人一旦远离了她,恐怕也就不会太听话,而且一个火星弹出去,就能把它烧光。换了尸首就不一样了,骨肉和纸毕竟不同,只是时间久了,免不了要腐烂。”
顾大人失魂落魄的答道:“原来鬼上身也不容易,怪不得都要修炼成煞。”
月牙表示赞同:“对呗,还是自己的东西用着顺手。”
无心拍着左右二人,慢慢的又道:“岳绮罗也许是得知了小春子和顾大人的渊源,所以才派了她来长安县。小春子连连的让顾大人走,可见她来意不善,是要伤害顾大人。而凭着岳绮罗的本领,没有必要和丁大头合作……”
无心没再说下去,心想岳绮罗先前袭击过月牙,现在又袭击顾大人,显见是要让自己变成孤家寡人。其实变成孤家寡人也没什么,只是月牙已经和自己成了亲,离开自己也不好再嫁;顾大人又是个光杆司令,想当土匪都无山可上。
所以他不能让步,他对岳绮罗让了步,就对不起了月牙和顾大人。况且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想和月牙好好过上几十年的日子,不想天天提心吊胆。
最后,无心开了口:“天亮之后,我送你们去个安全地方。”
月牙和顾大人一起莫名其妙:“去哪儿?”
无心答道:“青云观。”
隔着中间的无心,月牙和顾大人大眼瞪小眼:“去青云观?人家能让咱们白住吗?”
无心很亲昵的和月牙贴了贴脸:“我有办法。等到安顿你们住下之后,我要去趟文县。放心,不会久,两三天就回来。”
28、夜探
天亮之后,无心付清房钱,坦坦然然的带着月牙和顾大人离开旅店。月牙倒也罢了,顾大人一步三回头,不住去望小春子的房门。后院已经隐隐弥漫开了尸臭,不过前院正有一辆收夜香的大粪车经过,大粪车顶风臭出十里地,伙计捏着鼻子皱着眉毛,也就彻底忽略了自家的异味。
无心一拽顾大人的袖子,不让他东张西望,免得惹人注意。离开旅店数了数钱,月牙走去买了十个菜包子,菜包子全有拳头大,顾大人吃了五个,月牙吃了三个,无心吃了一个半——他见月牙吃得舔嘴咂舌,仿佛是意犹未尽,就把剩下半个也给了她。
“我不怕饿。”他告诉月牙:“不吃也是一样的有力气。”
月牙不信,也不要。两人推推让让,结果一个失手,半个包子落在了地上。顾大人旁观至此,发出感慨:“妈了个蛋,不如给我!”
月牙和顾大人很想知道无心要去哪里,可是无心一路死活不说。三人出城上了山路,大半天后到达了青云山上的青云观。月牙虽然迁来直隶住了许久,可是最远只逛过文县附近山上的大庙。大庙已经算是金碧辉煌,庙里的和尚也都肥头大耳,十分富态;不料和青云观一比,她虽是没什么学问,可也觉出了大庙的俗。刚一经过牌楼,她就不由自主的扯了扯衣袖摸了摸头发,又特地用手背抹了抹嘴,想要做出庄重模样;顾大人一个脑袋也是四面八方的转:“哎哟,洞天福地啊!我先前怎么就没来过?”
无心踏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又微微侧身牵着月牙的手。深秋了,两边山中一派萧瑟风光,干燥的寒风穿林而过,吹得枯叶沙沙作响。一道小小山涧顺山而下,流出一点似有似无的水声。无心仰头向上望去,就见层林之中隐约显出雕梁画栋,正是山门之后的玉皇殿。
出尘子道长似乎是万万没想到无心还会再来。披着一件貂皮领子的黑大氅,他伸腿下了他的红木大罗汉床,大氅敞开来,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雪白裤褂。
无心对他是相当的恭敬,拱手抱拳一鞠躬:“道长,我又来了。”
出尘子一头长发中分披下,黑亮的像一匹好缎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无心,他眼角的鱼尾纹全藏在了长发下面,中间露出的面孔显得异常白嫩年轻:“你怎么又来了?”
无心挺直了腰,仿佛含羞带愧似的,对着出尘子低头一笑:“还不是因为你太师叔公——”
未等他把话说完,出尘子气得一晃脑袋,眼角眉梢全露了出来:“放狗屁!我哪有什么太师叔公?我太师叔公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过好几次了!”
无心笑微微的心平气和:“道长,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太师叔公啊,在文县嫁人做九姨太了。”
出尘子后退一步,抬手一拍罗汉床上的小炕桌,怒发冲冠的叫道:“再说就给我滚出去!”
无心点了点头:“好,我到外面说去。”
出尘子龙行虎步的杀向前方,一把揪住了无心的衣领:“敢?!”
无心慢条斯理的抬起双手,轻轻一拍出尘子的肩膀,同时低声说道:“道长,你太师叔祖玩死人,玩得漂亮极了。”
出尘子瞪着他,不说话。
无心继续说了下去:“由着她玩下去,将来必出大乱,所以我要去趟文县,再看一看你太师祖的阵法。看见窗外站着的一男一女了吗?女人是我老婆,男人是我兄弟,我不能带着他们去文县冒险,所以想请你收留他们几日。我想凭你的道行,青云观里总不会闹鬼。”
出尘子松了手,一甩袖子背对了他:“闹鬼又当如何?”
无心绕到了他的面前:“修道的人,总是慈悲为怀,两条人命,我想你一定能护得住。”
出尘子抬眼看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双手合什:“道长,拜托了,你一天给他们三顿饭吃就行。”
出尘子一见到无心,就像落进了云里雾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起了心。太师叔祖是青云观内的秘密,他只把秘密传给了他的大弟子,因为将来待他羽化之后,大弟子就会是新一代的道观住持。秘密本来类似一个玄之又玄的故事,有趣而已,一文不值;可是当无心带来太师叔祖的消息之后,故事和现实衔接起来,就让出尘子隔三差五的做起了噩梦。
出尘子在青云观后找了两间小房,让月牙和顾大人住下。月牙和顾大人见识了道长飘飘欲仙的派头,都很景仰,老老实实的不敢妄言妄动。及至到了晚上,无心坐在出尘子的罗汉床上,细细讲述了岳绮罗的恶行。出尘子捧着一只古色古香的小手炉,听得脸上神色不定。而无心说到最后,隔着炕桌向他探过头去:“你的本事和岳绮罗相比,能差多少?”
出尘子听他终于收了“太师叔祖”四个字,不由得松了口气:“我太师祖和她不是一路,我们不能比。”
无心又问:“岳绮罗能把地下的魂魄召唤上来,你能吗?”
出尘子摇了摇头:“我只能把地上的魂魄镇压下去。”
无心恍然大悟的点头:“哦……也不错,比我强。”
无心一夜没睡,因为回房之后对着月牙实话实说,承认自己是要去趟文县。
月牙当即表示不同意,又劝不服他,便跃跃欲试的想要撒泼。坐在床上扯散发髻,她想哭,没哭出来,于是下床去找了顾大人。顾大人披着棉袄进了房门,摩拳擦掌的放出豪言,说要打断无心的腿。无心抬脚踩上床沿,自己“啪”的一拍大腿:“来,打吧!”
月牙和顾大人刚柔并济的合了作,硬是没治住一个无心。午夜时分无心出发下山,月牙和顾大人跟在后方送出老远。月牙气得哭唧唧:“啥玩意儿啊,油盐不进的,驴脾气啊!”
顾大人跟着帮腔:“就是头驴!”
月牙又道:“我们跟你去吧,人多总比人少强啊!”
顾大人舔了舔嘴唇,没搭腔,因为真是不敢去文县,怕岳绮罗,也怕丁大头。
无心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月牙嘿嘿一笑,又抬起右手微微一摇,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不等月牙再开口,他转向前方加快脚步,连跑带跳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无心成了无牵无挂的一个人,行动起来反倒更利落。脚步不停的走到天亮,他进了长安县外的一家小饭馆里吃早饭,就听邻桌食客讲述县内大事——一家旅店夜里来了个女客,入住之后不吃不喝没动静,结果两天之后伙计忍不住去敲了门,没人答应;踹开门一瞧,女客早烂在床上了!
“死个女人不算太稀奇。”食客绘声绘色的讲述:“稀奇的是验过尸后,发现女客至少已经死了十天半个月——怪了吧?女客可是两天前自己过来的。”
馆子里面一片惊声。无心会了账,起身悄悄走了。
如此又走了大半天,无心经过了猪嘴镇,直奔文县城门。近来文县太平,城门从早到晚大敞四开。无心轻而易举的进了县城,混在人群里走向顾宅。
暮色之中,顾宅所在的一条胡同寂静无声,枯藤老树昏鸦俱全。无心慢慢的进了胡同,就感觉两边房屋全都没有人气。先前顾宅闹了几个月的鬼,也只是吓得左邻右舍搬走;如今顾宅不闹鬼也不闹人了,怎么反倒变得越发荒凉?
无心在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前停了脚步。大门外面挂着黄铜大锁,锁上缀着点点斑斑的泥水痕迹,似乎已然经过了不少风雨。锁门是正常的,无心本来也没想过走大门。出了胡同绕到后方,无心决定爬墙进去。记得顾大人曾说宅子后面带有花园,无心现在对于顾宅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花园的围墙不算高,无心赶在太阳落山之时翻了进去,落脚之处一片柔软,是荒草和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花木久不修剪,全都长得张牙舞爪,阴暗处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小活物受了惊动。一阵夜风而过,卷起漫天落叶。
无心经过几丛刺玫瑰,发现园子里不大干净。人不来,鬼就来了。
石子小径都被落叶覆盖了住,无心一路辨认着往前走。顺顺利利的到了园子门口,他抬头望去,却是停住了脚步。
院子门口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材,木质漆黑,似乎里面只能容下幼童。
29、偈语
大凡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阳气弱,死后必定阴气盛,所以无心站在棺材前方,一时之间不敢妄动。从尺寸来看,棺材显然是为孩童订制的。小鬼阴气重、执念轻,最易控制摆布;而棺材本身并不陈旧,可见它也是被人新近放到此处。
穿过棺材后方的大月亮门,向前再走几步拐一道弯,就能进入顾宅后院了。棺材挡门,乃是个阻拦的势子,拦的是谁,却不好说。无心想如今文县成了丁大头的地盘,而丁大头似乎也已经落入了岳绮罗的手中。岳绮罗在文县说一不二,满可以把整座顾宅划为禁区,何必还要在宅内多做手脚?如此看来,就不是拦,而是封闭。
要封闭的,自然就是棺材后方的区域。无心仔仔细细的观察了棺材,心想岳绮罗大概是依然顾忌着院中的水井,所以不许外人轻易靠近。在地下活活躺了一百多年,水井就算是她的重生之地了。
轻手轻脚的绕过棺材,无心迈步跨过了月亮门,同时后悔自己没有带几张纸符过来。纸符全在顾大人的棉袄暗兜里,竟然真有法力,可见出尘子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未等走出几步,前方忽然响起了一串沉滞的脚步声音。无心向前一望,就见一个红衣小男孩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见到无心之后,小男孩停了脚步,不言不动。
无心继续前行,走到近前一瞧,就见小男孩脸色青灰,眼眶嘴角已经隐隐腐烂,原来不是活人,而是一具童尸。
一大一小对视片刻,小男孩忽然抬起一只小手,作势要抓无心的裤管:“大哥哥,你带我玩。”
无心低下头,就见小男孩的小手上皮肉破损,指骨关节全都白生生的露了出来,头上短发也是蓬乱。无心伸手拨开他的头发,就见他头顶心处孔洞赫然,是活着的时候被人钻开头骨注入了滚油。惨死的幼童,又经过了岳绮罗的炮制,阴气戾气全都重到极致,无心想他大概把自己误认成了他的同类,因为自己身上没有活人气。
无心把手指探入孔洞之中,勾着小男孩的头骨向上提。幼童身轻,被他直提向上。而他看着幼童的眼睛,开口问道:“是谁杀了你?”
小男孩乖乖的答道:“姐姐。”
无心又问:“饿不饿?”
小男孩不能点头,只很勉强的眨了眨眼睛,眨下了几根带着烂肉的睫毛:“饿。”
无心弯腰放下了他,就见小男孩站稳之后,猛然歪身一扑,捉住了墙角路过的一只大老鼠。把老鼠头塞进嘴里狠咬一口,小男孩吮奶似的开始吸血。
无心明白了——小鬼是扑着阳气去的,有活老鼠,杀活老鼠;有活人,就杀活人。
微微弯下腰去,无心问道:“你睡在哪里?”
小男孩把嘴张到极致,一侧嘴角撕裂开来。大老鼠的半个身子都被他吞入口中,一条细长尾巴抽搐着摇动不止。抬手一指月亮门外的小棺材,他已经腾不出嘴来说话。
无心点了点头。等到小鬼吸尽老鼠鲜血之后,他抬手咬破指尖,然后把手指伸向了小鬼。小鬼见了他指尖一点血红,立时张开血盆大口去吮。然而合拢嘴唇刚刚一嘬,小鬼立时有了反应——他的五内融化一般沸腾起来,七窍一起向外流出了脓血。
无心抽出手指,踢开小鬼继续前行。走过几步之后他忽然折返回来,拎着小鬼走出了月亮门。撕下小鬼身上的红衣裳,他就近找了一棵树,撕扯衣裳结成绳子,把小鬼绑在了树干上。他的鲜血正在腐蚀小鬼的皮囊,而等到黎明时分阳气上升,阳光自然会让小鬼魂飞魄散。
转身把小棺材也推开了盖子,无心伸手进去摸了一圈,没摸到什么,于是重新走进月亮门里去了。
无心进了顾宅后院,就见院内地上血迹斑斑,而通往前院的院门口赫然也横了一副小棺材。无心侧耳倾听,发现棺材里面传出了细微声响,仿佛有人在里面翻身。太阳刚刚下山,大概后门的小鬼先跑出来,前门的小鬼却是个慢性子。镇守后门的是个小男孩,按理来讲,前门值更的就该是个小女孩。对着小棺材迟疑了一下,无心忽然起了怀疑。太师祖善用阵法,太师叔祖也不该弱。小黑棺材摆得前一副后一副,会不会也是一种阵法?如果阵法被人破了,设阵之人是否会有知觉?
思及至此,无心没有过去惊动棺材。小鬼伤不了他,至多是给他捣乱,而且只能在夜间出没,天一亮就要躲回棺材里去。无心自认为可以在井中泡上一夜,横竖顾宅空荡,天亮后再上来也没关系。
转身走到院角井口,无心低头向内一瞧,发现井中的明月十分的近,却是井水涨了许多。就近在井边捡了一根结实的枯枝,他把身上的袄裤尽数脱掉,用腰带紧紧的系成了一个小衣裳卷。脖子上还挂着一只扁扁的小荷包,里面则是出尘子道长画出的黄符。
前方小黑棺材里的动静越发激烈了,棺材盖吱吱嘎嘎的出了声音,显见是里面的东西将要出来。无心抱着枯枝和衣裳踏上井台,不再迟疑,向下一跃落入井中。
双脚刚刚没入水中时,他奋力蹬住井壁止住了下落之势。抬手摸上青苔厚重的井壁,井壁也是用砖砌了的,年久失修,已经不甚平整。无心把枯枝狠狠Сhā|进一处砖缝中去,露出半截正好成了个木橛子。把衣裳包挂上去,把小荷包摘下来也挂上去,无心双手空空一身轻松,并拢双腿沉入水中。
井水很凉,无心入水之时连打了几个冷战。转着圈向下降到井底,他镇定了片刻,然后游向了坍塌石壁。大鱼似的越过石壁,他进入了密室。
石壁一破,密室自然也就谈不上密了。水中一片漆黑,无心缓缓游动,同时渐渐看清了室内情景。腥红棺材依然摆在正中央,棺材盖也依然是滑脱向后,铁链松松的捆着棺材,完全是个意思而已。井水随着他的游动而流,带的几张黄符上下沉浮。无心随手抓住一张仔细看了,发现符上图案都是相同的。
然后,他抬眼望向了三面墙壁。灰白墙壁上面符咒乌黑,无头无尾无始无终。他靠近过去细细的观察记忆,想要把它印在脑海里。对他来讲,符咒犹如天书一般,哪是容易记得住的?看着看着,他有些后悔,悔不该当初有什么忘什么。他是喜欢遗忘的,遗忘了,就可以重新再去认识一遍。道术之流他肯定是学过,两百年前或者三百年前;可是自从遇上玉儿之后,他就关了大门吃老本,一笔资产让他和她吃了几十年。玉儿死后,他钱也没了,本领也没了。
无心沿着墙壁缓缓游动,手指抚摸着黑色笔画,一点一点的记忆。其实整座密室便是一张大符,把岳绮罗彻底的封闭起来。可是石壁破碎了一面,大符就只剩下了四分之三。
四分之三,聊胜于无。无心不知道自己沿着密室转了多少圈。最后他抬手一推墙壁,伸展四肢浮在水中。闭上眼睛冥想片刻,他确定自己是把符咒图案尽数记牢了,才轻松的吁了口气。
他没有气,只从鼻孔里吁出了两道微弱水流。一个猛子向下扎去,他突发奇想,想要再研究研究正中央的棺材。
牵牵扯扯的拽下铁链,他仰面朝天的躺进棺材。后脑勺枕上沉重的玉石枕头,他伸出赤脚向上勾动棺盖,把自己封进了棺材里面。
棺盖严丝合缝的压了上来,无心在彻底的黑暗中抬起双手,心想岳绮罗就是这样躺了一百年。什么滋味,不能细想,因为一百年的黑暗寂寞孤独太可怕。
指尖忽然有了凹凸不平的触感,是左右两行深刻的字迹。无心轻轻摸索辨认,发现那是一句佛家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偈语写成对联的格式,两句中间夹着几笔潦草的图画。波浪线是水波纹,水上浮着一只潦草的鸭子——大概是鸭子。无心摸了又摸,始终不能确定,因为画得太简略了,也可能是鹅或者雁。
岳绮罗躺在棺材里面,应该不会有闲情逸致写写画画。无心笑了一下,心想这大概是太师祖的遗迹。太师祖怕太师叔祖躺在棺材里太无聊呢!
一对师兄弟,道不同就要斗,斗了就要分胜败。好不容易分出胜败了,败者痛苦,胜者也不舒服。没办法,无心想,几百年几千年,一直如此。
无心在井里翻江倒海,忘了时间。而文县丁宅内的岳绮罗,也是彻夜未眠。
最新式的留声机鸣唱一宿,几张片子翻来覆去的听。小小的她坐在大大的沙发椅里,两条腿垂下去,踩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小脚踏上面。她的刘海长了,乌黑厚重的盖住了眉毛,黑压压的头发下面,一双眼睛皂白分明。用一把折扇轻轻打着手心,她盯着前方案上的两盏长明灯。
案面画了太极图,长明灯就位于阴阳鱼的鱼眼之处。两盏灯,其中一盏火苗闪烁。夜色浓重,黎明将至;火苗忽然暴跳起来,随即骤然熄灭。
岳绮罗站起了身,扔了扇子走出门去。门外两边站着卫士,就听她头也不回的说道:“备车,我要出门!”
30、她的爱
无心想要赶在黎明之时离开水井。黎明时分虽然天黑,然而阳气上升,逼得小鬼不能兴妖作怪。鬼不出来了,天寒地冻一片黑,人也不出来,可以随着他翻墙头满街走。如果时间不敷使用,无法赶在黎明之前爬上地面,那也没关系,大不了跑进花园子里等天黑。园子里很荒凉,即便到了白天,想必也是人鬼不至。
他盘算的很好,可是井下密室中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他全神贯注的光顾着记忆符咒,也就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待到把棺材也翻过一遍了,他才忽然想起时间有限,不能由着自己翻江倒海的流连。游出密室来到井底,他仰头向上一望,不由得叫苦不迭——天都亮成青白色了!
双脚一蹬井底,他借力向上升去,一个脑袋“哗啦”一声露出水面了,随即传入耳中的,却是一阵金石摩擦之声。他立刻仰头向上望去,就见井上空中伸出四双手,把一只沉重的大铁罩扣上了井口!
铁罩是由铁条纵横交错焊成的,乍一看几乎像只无底的笼子,严丝合缝的覆下来,竟然连四四方方的井台也一起罩了住。无心知道坏了事,手足并用的撑着井壁向上爬,没有爬出多远,他的脑袋就见了天日。
四名士兵正要抬大条石压住铁罩落地的四边,冷不防井口忽然探出了一个水淋淋的脑袋,不禁都吓了一跳。吓归吓,当着九姨太的面,没一个人敢出声。而岳绮罗端端正正的站在井台前方,双手笼进袖子里,周身上下都是一丝不动,唯有一头厚重乌黑的头发随着冷风轻轻飘拂。
铁罩能比井口高出一个人头。无心双手抓住铁条,可以清楚的仰视岳绮罗。双方无言的对视片刻,天空越发明亮了,士兵也把条石安放好了。安放好后他们站到四角,恪守卫士职责,端着步枪注目井口。
岳绮罗微微一笑,细声细气的说道:“大哥,自投罗网啊!”
无心也开了口,声音有点嘶哑:“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岳绮罗一眨眼睛,八风不动:“换一句吧。读了一百年,早读厌了!”
无心凝视着她的眼睛,看清了她右眼中的红点:“才一百年,就读厌了?”
岳绮罗向前走了两步,姿态与模样都是个小妹妹,要长成未长成,嫩的带了稚气:“你读了几百年?”
无心摇了摇头:“我不记得。”
晨风扬起岳绮罗的刘海,露出额头如玉:“不记得?难道开天辟地时就有了你?”
无心继续摇头:“我不记得。”
岳绮罗抬脚迈上铁罩,慢慢走到了无心上方蹲下。指尖一划无心的手指,她饶有兴味的低头看他:“来干什么?想找法子来对付我?”
无心仰起了脸:“我没找到。”
岳绮罗伸下一根手指,轻轻戳上无心的眉心:“你没找到法子,我却是找到了你。”
无心抬起双脚蹬着井壁,将身体赤条条的晾在了阳光下寒风中:“我不爱你。”
岳绮罗审视着无心的祼体,“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日久生情。”
无心歪着脑袋看她:“日久生情?可我都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岳绮罗一ρi股坐下去,银铃似的笑了一串,笑过之后她低头问无心:“要不要我脱了衣服验明正身?”
无心松开双手抱住膝盖,“扑通”一声沉入水中。
岳绮罗一怔,随即四脚着地跪趴在铁罩上,用小鸟的嗓音对着下方怒道:“什么意思?”
无心落入水中,感觉井水倒比空气更温暖些。沉到井底游进密室,他躺到棺材里,想不出逃生的方法。好在月牙和顾大人都有了着落,而且知道他不会死,多等一阵子大概也不会太着急。
过了不久,他依稀听到井口的铁罩被铿铿锵锵的敲响了。出了棺材浮出水面,他又看到了岳绮罗。
岳绮罗蹲在铁罩上面,面前放了一只大海碗。当着无心的面,她将一纸包白色粉末倒进了碗中。碗内满满盛着鲜肉,她用手指一边搅拌鲜肉粉末,一边对着无心问道:“你饿不饿?”
无心一跃而上,双手抓住了铁条:“我不吃人肉!”
岳绮罗的小手冻成通红:“不是人肉,是牛肉。”
然后她望向了无心:“加了砒霜,吃不吃?”
无心抬头张开了嘴,嘴唇棱角分明,牙齿很白,舌头很红。岳绮罗将一条牛肉拈起来喂给了他,他仿佛是饿了,嚼都不嚼,一伸脖子便咽了下去。咽下之后他仰起脸,又嗷嗷待哺似的张大了嘴。
隔着纵横铁条,岳绮罗把牛肉一条一条的扔进他的嘴里。待到扔空了一只大海碗后,她自己捻了捻手指:“没了。”
无心说道:“中午我想吃熟的。”
岳绮罗用两根手指摸了摸他的短头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驯服,对于没有魂魄的活物,她真是束手无策。无心任她摸着,也并无和她硬碰硬的打算。
岳绮罗中午喂给了他许多油煎小虾,晚上则是把葱油饼撕成一块一块的往他嘴里送。无心吃过两张葱油饼后,问岳绮罗:“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院内的卫兵撤出去了,岳绮罗低头注视着他:“日久生情,所以要关得久一点。”
无心抬脚蹬着井壁,悬在井中轻轻的摇晃:“我已经对你生出感情了。”
岳绮罗一拍油腻腻的双手,仿佛是很欢喜。不料无心随即又道:“但在你长大之前,我是不会日你的。”
岳绮罗登时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随即像个半大丫头扑蚂蚱似的,跪趴下来凑近了无心。粉红色的薄嘴唇一张一合,她老气横秋的压低了小嗓门:“论做人,我男人做过女人也做过;论道行,我正道通晓邪道也通晓。凭我的身份和境界,会是贪图床笫之欢的人吗?笑话!”
无心不以为然的答道:“你的身份,无非就是个半人半妖的九姨太;你的境界,无非就是不择手段想要长生不死。我告诉你,我不说冰清玉洁,也算三贞九烈,说不日,就不日。但是你如果肯放我出去,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将来你老而不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发发牢骚。”
岳绮罗还趴在铁罩上,拧着两道浓淡相宜的眉毛瞪无心:“你不想多问一问我的来历吗?”
无心有些累了,双手虽然还抓着铁条,可是身体开始慢慢的向下坠:“我无所不知,不必问了。”
然后他手指一松,想要回到水中,不料下落之时一ρi股硌上了井壁突出的木头橛子。橛子上挂着的衣裳卷儿和小荷包都安然无恙,倒是无心发出一声惨叫,没有叫完就沉到井底去了。
无心被狠狠的硌了卵蛋,苦不堪言的捂了下身,在井底连打了几个滚,搅出了一个大漩涡。岳绮罗乐不可支的哈哈大笑,奶娃娃似的叽叽嘎嘎。
午夜时分,无心听得井上宁静了,便摇头摆尾的浮上水面,攀着井壁爬向上方。可是没爬多高,他便看到一个红衣小丫头站上铁罩,面无表情的低头看自己。
小丫头很丑,无心估量着她的前程,认为她即便不死,将来婚姻也成问题。忽然对着无心一咧嘴,她龇出满口油光水滑的黑牙,牙齿尖利,涎水滴滴答答的反射着月光。嘴很大,眼睛却小,眼梢斜吊着,瞳孔里除了凶光再无其它。
无心不理会,继续向上爬。爬到井口伸出头去,他环顾四周,发现士兵早没了,换了几个眉开眼笑的纸人值更。
咬破手指向着小丫头晃了晃,无心故意去逗对方。而小鬼嗜血,果然跪下来张嘴就咬。一口咬上指头粗的铁条,小鬼盯着一点鲜红不肯松口。而无心没有伤害她,单是饶有耐性的晃着手指,引得小鬼一口接一口的追逐啃咬。
咬到最后,小鬼无所收获,被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老鼠吸引了走。无心腾出手来去摸铁罩,发现凭着小鬼的牙口,如果肯专心致志的咬上一夜,大概也能咬断一根铁条。可是自己鲜血有限,活气更是没有,勾引小鬼实在太难;井里也是可恨,不但没有鱼,甚至连条蚂蝗都不长。
翌日上午,岳绮罗又来了,挑了面条去喂无心。面条很热,烫得无心脸都红了。岳绮罗察觉到无心一直在观察自己,就沾沾自喜的问道:“看什么?”
无心答道:“你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看不出你上几辈子做过男人。”
岳绮罗托着大碗,对他嘻嘻一笑:“投胎投胎,投的时候,看不见胎。投上了,出生了,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皮囊。皮囊不重要,灵魂才重要。”
无心点了点头:“可是我没有灵魂。”
岳绮罗用筷子搅着碗底面条,心想无心有着不灭的肉体,自己有着不灭的灵魂。如果自己的灵魂控制了无心的肉体,结果该有多美妙?
只是爱上肉体,算不算爱?应该也算。岳绮罗眯起眼睛,侧过脸去望白日青天,心想自己几辈子没有爱过人,如今又爱了。
31、道不同
无心一头扎进井水里,偷偷吐出口中一尾活泼泼的小鱼。一转身浮上去,他很灵活的攀爬向上,水淋淋的双手举起来,重新抓住了结实的铁条。
岳绮罗站在井台前方,系着黑底白梅花的缎子面长披风,一张小脸被狐皮领子团团的托出来,刘海剪短了,露出两道清清楚楚的眉毛。单手托着一只白中透青的瓷碗,她很满意的注视着无心,同时从瓷碗里捏起一尾摇头摆尾的小活鱼,对着铁罩轻巧掷去。无心张嘴去接,接了个空。小鱼擦着他的面颊滑入井中,无心哈哈笑了,对她大声说话:“再来,再来!”
岳绮罗看着他阴沉沉的白皮肤与黑幽幽的眉眼,觉得他很俊美。初冬的细雪飘落下来,无心已经在井中生活了三天,身体没有被冻僵,皮肤也没有被泡皱。岳绮罗爱死了他的身体,不能得到,相伴也好。
将碗中最后一条小鱼扔向前方,无心猛一仰头,用牙齿咬住了银白小鱼。随即低头嘬起嘴唇轻轻一吸,小鱼瞬间被他吞了下去。双手同时松开,他向下又一次坠入井中。
雪越下越大了,无心不肯再吃生食,要热菜热饭。吃饱喝足之后,他照例悬在铁罩下面,对着外面说道:“我爱你,放我出去吧,我很冷!”
岳绮罗站在雪中,双手揣在袖子里,人不动,只有头发随着寒风轻轻的飘:“你爱我什么?”
无心笑了,反问道:“你又爱我什么?”
岳绮罗静静的凝视着他:“爱你的身体。”
无心弓起身体,双脚向上一直蹬到了井口:“只有身体?”
岳绮罗突兀的一笑,眼睛眯成半月。笑容稍纵即逝,她随即恢复了平静:“谁的灵魂值得我爱?凭着我的智慧,看谁都是水晶琉璃。一眼看透,还爱什么?”
然后不甚情愿的翻了个白眼,她奶声奶气的哼道:“高处不胜寒,想必你也理解我的寂寞。”
无心轻轻笑了一声,忽然很想念月牙和顾大人,甚至包括出尘子道长。他的确是理解岳绮罗的寂寞,不过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在他怪物见得多了,也不差岳绮罗一个。岳绮罗不放他出来,大概是还没有想好如何控制住他;脚趾头蜷起来勾住井沿,他仰起头望天。万里长空,乌云密布;井水也许很快就要结冰了。
岳绮罗微微低了头,从刘海中抬眼看他;看着看着,她看到了铁条上的清晰齿痕。
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她指着齿痕问道:“谁咬的?”
无心经过几夜的试验,已经对小鬼彻底失望,所以坦然答道:“棺材里的丑丫头。”
岳绮罗当即转身走向门前棺材,冷风席卷而来,吹起披风下摆,露出里面一身青色裤褂。不用旁人出手,她亲自推开棺盖,只见里面的小鬼仰面而卧,本来已经是个半腐烂的状态,如今受了稀薄阳光的照射,越发像被火灼一般,模样眼看着越发败坏,七窍都流出了黄汤绿水。抬手搭上漆黑的棺材盖,岳绮罗念念有词的画出一道符咒,最后一笔狠狠的抹出去,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来,声音又轻又急:“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抬手用力向上一挥衣袖,她猛的睁开了眼睛。附在小鬼身上的魂魄当初被她召之即来,如今又被她挥之即去。转身走回院子里,她命令四角的士兵:“棺材和人全部烧掉!”
然后她转向了井口:“大哥——”
无心已经无影无踪,井口的铁罩下面贴着一张黄符。黄符对于岳绮罗很有震慑作用,黄符一现,就表示无心要下去休息了。
无心浮在水中,陪伴他的是几条小银鱼。鱼嘴轻轻亲吻了他的耳垂和鼻尖,每天的伙食都不错,如果不是月牙和顾大人更有诱惑力,如果不是空气和水都越来越冷,也许他会安心的住下来。侧过脸抬起手,他眼看着小银鱼游过自己的指间。水流瞬间紊乱了一下,一条小鱼失了踪影;而无心的喉结缓缓滑动,是做了一次刹那间的捕猎。
几天之后,井水表面当真是结冰了。
无心吊在铁罩下面,双腿分开了蹬在井壁上,向下哗哗的撒尿,尿也是冰冷的。岳绮罗蹲在铁罩上,戴了一副雪白的兔毛耳套。眼看无心尿完了,她伸下一根手指,用力戳了无心的头顶心:“想不想出来?”
无心立刻抬了头:“想。”
岳绮罗起身走下铁罩,然后继续说道:“想出来,就先烧掉你的黄符!”
一名士兵划了火柴凑到铁罩近前。而无心并不反对,很顺从的取出黄符,当真是送到火苗上一燎。
大条石被搬开了,铁罩子也被掀起来了。岳绮罗怕无心伤人,向后退出老远;而在四支步枪的瞄准下,无心坐在井台上,慢条斯理的穿上了衣裤鞋袜。
岳绮罗远远的提防着他:“你现在对我是爱,还是恨?”
无心低头笑了一下,一边系纽扣一边答道:“凭着我的智慧,还会拘泥于爱恨吗?”
然后他抬眼望向岳绮罗:“接下来怎么办?你是关我,还是放我?”
岳绮罗皱起了眉头,发现自己对于无心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无心似乎是真的无所谓爱恨,人太好摆布了,不是人的又太不好摆布了,岳绮罗正了正自己的耳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关你,也不放你。”她最后开口答道:“留你住几天,怎么样?”
无心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住就住。”
岳绮罗也笑了一下,右眼隐隐作痛。还没有告诉无心她已经盲了一眼,因为感觉没有必要。无心不会怜悯她瞎了右眼;她也犯不上自曝其短。
岳绮罗带着无心住进了顾宅前院。雪势越发急了,宅院内外阴风凄厉、魂魄遍布。房内燃了火炉,桌子正中央摆着一只瓷盆,里面咕嘟嘟的沸腾着一盆肉汤。岳绮罗和无心相对而坐,两人一起注视着盆中有鼻子有眼的小婴儿。
无心很平静的抄起一只大馒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而岳绮罗喝了一口滑腻的肉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吃人补人。”她轻声自语:“天寒地冻,我得补补。”
无心咽下馒头,反问她道:“怎么没有我吃的菜?你知道我不吃人。岳绮罗,你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却让我嚼干馒头,可见你根本不爱我。”
岳绮罗一筷子伸进瓷盆,连汤带水的挑起一只圆滚滚的小脑袋。把热腾腾的小脑袋夹到自己碗里,煮烂了的皮肉零零落落,一颗熬成|乳白的眼珠子半路掉下,一路滚过桌面掉到地上。一口气把小脑袋吮成空空荡荡的脑壳,她舔着嘴唇抬起头:“大哥,有的吃,为什么不吃?是人的,尚且对人敲骨吸髓;何况你根本就不是人。”
无心摇了摇头:“所以我和你过不到一起去。道不同,不相为谋。”
岳绮罗笑了:“你和谁能过到一起去?月牙?”
无心不搭她的话茬,生怕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月牙身上去。他一鼓作气吃了五个馒头,岳绮罗也吸吸溜溜的吃了整个婴儿。右眼的疼痛渐渐缓解了,她的体内又有了热气。忽然留意到了无心的目光,她没言语,单是微笑。
无心也在微笑,同时暗暗把舌尖伸到齿间。门外一定站着士兵,他一个人打得过岳绮罗,然而打不过四个顾大人似的小伙子。当然,如果一定要逃,办法还是有的,只是要么太危险,要么太痛苦。
还有一个太简单的法子,胜算几乎为零,不过可以试一下。无心手按桌沿站起了身,一言不发的走向门口。伸手推开两扇房门,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空气,然后一步跨过门槛。
岳绮罗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干什么?”
无心把寒冷空气呼出去,另一只脚也站到了门外。背着双手经过两边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回头对着房内的岳绮罗一点头:“雪很大。”
随即他转向前方,撒腿就跑。岳绮罗猛然起身赶了出来,随手夺过士兵手中的步枪,她拉动枪栓也不瞄准,对着无心的背影就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过后,无心被子弹向前轰了个跟头。然而一挺身爬起来,他已经拉开了顾宅的黑漆大门。
岳绮罗知道他不会安分,可是没想到他会公然逃跑。拔脚向前追了两步,她一边笨手笨脚的将子弹上膛,一边锐声喊道:“来人,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四个字一出来,士兵心里就有数了。四名青年蜂拥而出,岳绮罗站在院内,就听外面枪声响成一片,纵算无心能够飞天遁地,怕是也要被子弹打成筛子了!
32、辗转
枪声响彻了整条胡同,此起彼伏的不停。岳绮罗紧随其后的追出去,就见无心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人影瞬间消失不见。她人小腿短,衣裳穿得又累赘,没跑几步就冒了汗。幸而士兵伶俐,一路追一路开枪。岳绮罗最后出了胡同,只听一名士兵扯着正在变声的哑嗓子,撕心裂肺的狂喊:“死了!打死了!”
岳绮罗猛然刹住脚步,下意识的抬手掩到了鼻端。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而远处大街上趴伏着个一塌糊涂的人,正是无心。
岳绮罗并不怕血,然而无心的鲜血气味让她感到了窒息。手掌加上衣袖都无济于事,她明明白白的吸进了一股子又甜又腻又冷又腥的恶味。右眼针扎火燎的疼起来了,她连着退了几步,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士兵端着步枪停在半路,余下三人跑上前去,用枪管翻动了地上的尸体。无心软绵绵的趴在街面上,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粒子弹。脑壳是早破碎了,后背也被轰出了大洞;左腿从膝盖处断了开,两条手臂更是被打飞了皮肉,臂不成臂,手不成手。一个胆子大的弯了腰,伸手把他翻成了仰面朝天,然而面也没了,只留下了个完好的下巴;胸口红红白白的绽开来,红的是血,白的乍一看像棉袄里的棉花,仔细一瞧又不是,是嚼碎了咽进肚里的馒头。
三名士兵方才光顾着射击了,没料到乱枪会被人打成零零碎碎。有人发现了问题:“人都打烂了,怎么没血啊?”
此言一出,余下二人一怔,发现地上的确没有血流成河,只有黏黏腻腻的一小滩殷红,气味甜得恶心人。
在岳绮罗的命令下,四名士兵找来一只竹筐和一把铲子,把无心铲进了筐中。岳绮罗站在百米开外,心里不信无心会真的死了。既然没有魂魄,他的玄妙必然就在身体上,所以岳绮罗铲也要把他铲回去。铲回去封起来,倒要看他能有何种变化!
待到岳绮罗和士兵们一起撤退之后,街上重新恢复寂静。一条肮脏不堪的大野狗一路嗅着跑了过来,围着地上血迹转了一圈。
薄薄的一层血,已经被冻在了地面上。大野狗嗅过之后,连个肉渣子都没找到,便走到路边暗处沉下ρi股,百无聊赖的拉了一坨狗屎。
拉过之后它垂了尾巴,似乎一时失了目标方向。而寒风吹过路边荒草,一只齐腕而断的手就忽隐忽现的向它逼近了。
食指中指迈着小步,拖着后方的整个手掌直奔野狗而去。忽然一把抓住狗尾巴,大野狗受了一惊,当即漫无目的的吠了一声,又吠一声。
两声吠过之后,那只手已经顺着尾巴攀上了它的后背。五指张开附在大野狗的皮肉上,污秽凌乱的狗毛遮住了它的行迹。
大野狗继续向前跑去,跑两步停下来,落水狗似的抖一抖,然后继续再跑。
大野狗在街上跑了一夜,凌晨时分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天还没亮,院门已经开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睡眼惺忪的出来套马车,身后跟着个拎泔水桶的老太太。老太太把泔水往路边一泼,同时咳嗽气喘的嘱咐小伙子:“等在青云观里见了老东家,就想着提提换差事的话。老东家善良,兴许能答应。”
小伙子哈欠连天的满口答应;而大野狗则是在路旁尚未结冰的泔水里寻找剩饭吃。埋伏在狗毛里的手通了灵成了精,听见“青云观”三个字后,立刻开始不动声色的转了方向。
小伙子坐上大马车,一甩鞭子吆喝一声,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只手扒在车窗窗口,顺着厚窗帘子就翻进去了。
无心没想到自己会“活”在了一只手上。夜里一枪打上手腕,他就感觉天旋地转。等到清醒过来之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手。手是落在了路边的草丛里,手指很灵活,让他可以到处走。从一只手长成一个人,所需时间不会少;所以他打算先回青云观报声平安,然后再找个地方藏起来慢慢成长。但是一只手堂而皇之的在路上走,显然是不大合适,况且从文县到青云山路途遥远,恐怕路未走完,他已经不知变化成什么怪样子了。
无心摔在了马车座位上,食指轻轻叩着车座,他此刻疼倒不是很疼,只是有些犯愁,怕月牙会嫌弃自己。
大马车呱嗒呱嗒的走在大街上,速度很快。街上渐渐见了人,赶车的小伙子不住的遇见朋友,嘴里也有了话说。无心静静听着,得知小伙子的老东家家财万贯,一直住在青云观里修道。如今天冷了,春节也快到了,所以少东家支使小伙子跑一趟,去把老东家接回家来过节。马车顺顺利利的出了文县,沿着土路跑出一溜黄烟。无心被颠簸得蹦蹦跳跳,心想也许不到天黑,自己就能上青云山了。
傍晚时分,小伙子把大马车停在山门外,自己沿着山路往上跑。一个小道士背着一捆柴慢悠悠的跟在后面,柴捆里躲着个快要冻僵的无心。
柴禾被扔进了柴房里,小伙子自去寻找老东家,小道士自去吃晚饭睡大觉。柴房的破门开了一道缝,夜色之中,一根手指头鬼鬼祟祟的探了出来。
食指搭上了门槛,随即中指也跟上去了。手掌一使劲立了起来,食指中指迈开大步,一溜烟的就跑了。
凌晨时分,无心进了月牙和顾大人所住的小院。
他先跑去了月牙的门口。食指和无名指站立稳了,他伸出中指推了推门。
门锁的严实,于是他转而又跑去了隔壁的顾大人门前。月牙是个女人,夜里睡觉当然要关门闭户;顾大人却是满不在乎,横竖门是破门,锁不锁都无所谓,全是一样的不挡风。无心侧过手掌钻进大门缝里。屋里生了炉子,炉子加上顾大人,营造出来的空气正是暖融融臭烘烘。无心惬意的打了个冷战,然后就想要上炕。可是炕太高了,他无处攀爬,上不去。忽然感觉到了旁边就是顾大人的大棉鞋,无心索性爬进了鞋里,反正没鼻子,不怕熏得慌。
再说顾大人仰天长睡,直到天明时分,才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的一掀被子坐起来,他披上棉袄穿上棉裤,伸下双腿想要趿鞋出门。不料大脚丫子往棉鞋里一踩,他忽然感觉脚底下软中带硬的硌人。揉着眼睛低头一瞧,顾大人看到一根手指勾着鞋帮,正在奋力的向外爬。
顾大人把嘴张成瓢大,亮着嗓子眼打了个大哈欠,顺带着抬手抹下眼角一粒眼屎。感觉自己是清醒透了,他低头再看,发现一只苍白的手已经爬出了棉鞋。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子,射在顾大人的脚丫子上。一团怒火忽然腾起,顾大人光脚下地,蹲下来抄起大棉鞋骂道:“好你个狗娘养的妖魔鬼怪,大白天的还敢来吓唬我!操!老子今天要不给你几分颜色,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话音落下,他一鞋底子就拍了下去,当场把无心拍扁在地。无心活动手指,还想在地面写字示意,可是顾大人怒发冲冠,片刻的机会都不给他,噼里啪啦的就只是拍。无心被他打得满屋逃窜,而顾大人拧着眉毛瞪着眼睛,一手一只大棉鞋,蹲在地上转圈追他。月牙刚起了床,蓬着一脑袋头发从茅厕里走出来,因听顾大人房内热闹,就凑到窗前向内张望:“顾大人,你干啥呢?屋里闹臭虫啦?”
顾大人头也不抬,两只手对无心围追堵截:“没事,我屋里来了个妖怪,今天我揍不死它我就不姓顾!”
月牙一听来了妖怪,也不避嫌了,推门就往里进。结果一只脚刚迈进去,便有一只手横窜过来,死死抓住了她的裤脚。她低头望去,正要尖叫,但就在要叫不叫之时,她弯下腰,忽然说道:“顾大人,别打,我看它怎么像是无心的手?”
顾大人双手套着大棉鞋,目瞪口呆的抬起了头:“师父的手?”
月牙没言语,试试探探的向下伸出了手,两只眼睛睁得特别大。而抓着裤脚的手仿佛有所感应,及至月牙的指尖快伸过来了,它不知怎样运的力量,竟然一跃而起。两只手瞬间交握了住,月牙转动大眼珠子,和顾大人对视了。
“无心啊……”她开了口,声音打着颤:“是你吗?”
断手立刻抬起一根食指,在她手心里轻轻的划起圈来。
33、无心的成长
月牙屋里干净不臭,所以两人一手一起挪到了她的房中。月牙手忙脚乱的叠了棉被摆上炕桌,而无心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下方便是斜襟纽扣,一根手指头跃跃欲试的往斜襟里探,因为里面更暖和,而且有两个香喷喷的大馒头。
顾大人把棉鞋穿在了脚上,手里换了一根擀面杖,随时预备着向月牙肩头来一下子:“我说,你确定这是师父的手?”
月牙忙得满头满脸都是长发,人就躲在头发里回答道:“他从头到脚都让我看八百遍了,我能不知道自己男人的手长啥样?”
话音落下,她沉重的叹了口气。而无心用小拇指勾住月牙的衣领,食指和拇指腾出来,对着顾大人作势一弹。
顾大人不由自主的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怎么一次不如一次?上次只少了半个脑袋,这回可好,就剩一只右手了!”
月牙和顾大人盘腿上了炕,手则是被摆在了炕桌上。月牙把头发胡乱向后挽了个纂,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如果无心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了,她肯定要又怕又疼的搭上许多涕泪;可是面对着桌子中间一只手,她总感觉自己是没睡醒。
顾大人也有梦游之感。盘腿坐在月牙的热炕头上,他连袜子都没穿,脚趾头下意识的动来动去。而无心的手趴在桌上,食指中指先是轮换着敲了敲桌面,感觉两人的目光都射向他一只手了,他才移动手指,开始在桌面上一笔一划的写字。月牙在很小的时候跟着她舅舅学过一点文化,大字勉强能认一箩筐,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白字,所以无心直接写给顾大人看,断腕之处露出雪白的骨茬,也一并落在了顾大人的眼里。顾大人呆望了片刻,忽然扭头打了个大喷嚏;月牙倒是渐渐反应过来了,隔着桌子伸手一拍他:“你别走神,看看他写的都是啥!”
无心在桌子上长篇大论,末了提出要求,让顾大人把自己偷偷埋进土里。
月牙已经彻底认清了现实,想到无心遭了乱枪,一枪一个血窟窿,她果然是心疼的涕泪横流。听顾大人转述了无心的话,她拿起手帕一擤鼻涕,当即瓮声瓮气的表示反对:“不行!两间屋子还不够你长的?非得往地下钻?大冬天的,地都冻上了,你要活埋作死啊?”
顾大人愁眉苦脸的也是同样意见:“师父,不瞒你说,你现在这个模样,看着比上次利索不少。月牙不怕,我更不怕。只要你别耗子似的满地跑,养在屋里就养在屋里,我也不反对。”
无心等二人都说完了,继续写字,表示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一只手,过两天就不一定长成什么德行了。
月牙不想再和他耍嘴皮子,直接泪眼婆娑的告诉他:“屋外是爷们儿做主,屋里是娘们儿做主。今天我就做主了,我那笸箩呢?”
不等人回答,月牙自己爬到炕角,把针线笸箩端了过来。针线被倒出去了,她又往笸箩里面垫了一层枕巾:“往后你就在这里面睡,等到长大些了,我再给你换个篮子。”
无心静了片刻,又写了起来,要到顾大人房里住。他很知道自己的成长过程,所以并不想让月牙亲眼目睹。月牙能够接受自己到这般地步,已经算是奇女子了,他想凡事都有个限度,不能因为月牙不怕,自己就无休止的扰她吓她。万一哪天月牙一甩袖子真不要自己了,自己可就傻眼了。
月牙不在乎他住到哪屋,只是坚决不肯把他埋进土里。顾大人掏了掏耳朵:“住我屋里……行倒是行,不过你得老实点,我醒你醒,我睡你睡,而且不许满炕乱爬。”
协议达成,风平浪静。月牙烧热水自己洗了把脸,又拧毛巾擦了擦无心的手。擦手的时候顾大人凑上来了,很好奇的用手指去触断腕。月牙登时一转身隔开了他,急赤白脸的怒道:“你别弄他!”
顾大人绕到了她的面前,很认真的告诉她:“你看他那腕子里面,怎么不大对劲?”
月牙看了看手腕创口,发现骨头虽然依旧白生生,里面的红肉表面却像是结了一层透明薄膜,轻轻一捏手掌,手掌好像也厚了。
“可能是开始长肉了!”月牙抬眼去看顾大人:“你摸摸,手背都鼓溜了。”
顾大人想要和无心握握手,然而无心顺着月牙的手臂往上爬,一溜烟的又回了肩膀。月牙抬手拍了拍他,心想幸亏我没娘家,要不然女婿这个样,娘家还能让我跟他过下去吗?
月牙本来不大管顾大人的,因为顾大人是烂泥扶不上墙,把他收拾的再干净,一天不管也要回复原样;可是无心既然回来了,又是住在顾大人的屋里,她便放了心,有了闲精力去多干点活。把盛着无心的笸箩摆到顾大人的炕上,她一边扫地一边自言自语:“你得怎么长呢?先长胳膊再长身体?”
无心感觉此事一言难尽,要写也是千言万语,并且未必能写明白,所以趴在笸箩里就没回应。顾大人端着一碗热汤面上了炕,哧哧溜溜的吃出一头大汗;于是月牙拎着笤帚直起腰,又有了问题:“你连嘴都没有,咋吃饭呢?”
无心爬出笸箩,在炕上刷刷点点的写起来;顾大人直着眼睛看着,看到最后告诉月牙:“用水泡一泡他就行,他成|人之前吃不了饭。”
月牙想了想:“水也不顶饿啊,熬点汤泡一泡呢?”
无心在炕上写了三个大字:“别放盐!”
顾大人受了无心的嘱咐,并没有向出尘子通报消息,怕老道闻信赶来降妖除魔,再把无心剁碎了。反正青云观产业庞大,只要住持发了话,其余道士并不在乎观里多了他们两个吃闲饭的外人。
到了下午,无心支使顾大人去寻一口大缸回来。顾大人嫌天气冷,不肯出门;月牙也说:“缸里又冷又硬的,哪有笸箩舒服?”说着她又找了一条枕巾搭在笸箩上:“再给你加条小被。”
无心没了办法,趁着自己还能活动五指,他爬到月牙身上,摸了摸脸蛋又摸了摸头发,亲热的了不得。月牙知道他的意思,趁着顾大人不注意,她把无心捂在了胸脯上。
入夜之后,月牙自去回房睡觉。顾大人上了炕,片刻之后也是鼾声如雷。笸箩摆在炕头,无心被枕巾盖住了,黑暗之中就见枕巾下面一膨一膨,像是活生生的一颗心脏再跳。
顾大人睡得很熟,梦里回到了两年前。两年前他杀伐征战,在猪头山下所向披靡。一路杀到天大亮,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眼望着四周简陋的环境,他若有所思的翻了个身,满心都是怅然。
伸手把炕头的笸箩拽过来,他枕着胳膊问道:“师父,还睡着呢?”
枕巾下面没有动静,不是无心的行事作风。顾大人忽然怀疑他趁夜溜了,连忙掀开枕巾向内一探头。然而一瞧之下,他大惊失色,猛然坐了起来!
原来笸箩里面的手,已经手不成手。
屏住呼吸怔了一瞬,顾大人壮了胆子,把笸箩拉到近前细看,就见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肉赫然隆起,撑得手背皮肤四分五裂。纤细的指骨祼|露出来,也被红肉挤得东倒西歪。肉是鲜红透亮的,表层似乎绷了一层薄膜。顾大人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碰了红肉一下,软颤颤的只是嫩,并没有异样触感;俯身下去又嗅了嗅,隐隐的似乎有些甜腥,除了甜腥之外,也无其它异味。
顾大人也以为无心会长完胳膊长身体,万没想到一夜过后不但没有胳膊,甚至连手都失去了。端起笸箩凑到窗前,他迎着阳光细看;发现红肉其实不像肉,更像一胞血,不透明,可是隐隐的能透光。
顾大人不敢碰它,怕把它碰破了。轻手轻脚的放下笸箩,他穿上衣裤趿上棉鞋,连尿都没撒,直接奔去了隔壁月牙房中。做贼似的溜进去,他压低声音说道:“了不得,师父真变样啦!”
月牙吓了一跳:“变啥样了?”
顾大人向门一指:“你自己瞧瞧去吧!”
月牙见了笸箩里的东西,也发了傻。她没主意,顾大人也没主意。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日子照例过下去。一大碗肉汤晾得不冷不热了,月牙小心翼翼的要从笸箩里把无心捧出来,结果一捧之下,皮和骨头全落下去,就只有一块肉留在了她的手中。
把肉放进汤碗里,月牙从笸箩里捡起了一根手指。手指上的肉皮看起来干燥腐朽,骨头也是特别的轻,仿佛一捏就能碎。月牙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的真害怕了。
“你……”她转向大碗,轻声问道:“你是无心吗?”
碗里的肉毫无反应,仿佛就只是一块怪模怪样的肉。
一天之中,无心没有继续变化。入夜之后,月牙想要把笸箩端到自己屋里去,然而顾大人存了好心,执意要把笸箩留下。
月牙一宿没睡好,知道自己嫁的不对劲,可是让她抛了无心另找汉子,她又实在是舍不得他。恍恍惚惚的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刚刚下炕打开房门,冷不防的就见顾大人从隔壁冲了出来,大惊失色的对她嚷道:“完了完了,师父变成蛆了!”
34、千变万化
月牙和顾大人并肩站在炕前,望着炕头的笸箩目瞪口呆。
昨天还是拳头大的一块红肉,一夜的工夫竟然抻成了一尺来长,一头浑圆一头尖细,鲜红的颜色也变淡了,看着正是粉粉嫩嫩的一条大蛆。小小的针线笸箩已经容不下它,尖细的尾巴伸出边沿,软软的搭在了棉被一角上。
最后,还是月牙打着结巴先开了口:“咋、咋长成这样了?”
顾大人端起笸箩掂了掂分量:“比昨天重了不少,至少增了一斤多。”
昨天它是块心脏大小的红肉,瞧着虽然怪异,但是还不可怕。如今红肉变成了软颤颤的一大条,可就有点瘆人了。顾大人迎着窗子光亮托起笸箩,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细细审视大蛆,就见它体内隐隐现出一条白线,从头延伸至尾,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月牙奓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的摸了它一下,摸完之后告诉顾大人:“还挺滑溜的。”
顾大人收回笸箩,低头嗅了一鼻子。龇牙咧嘴的转向月牙,他苦着脸说道:“不好闻。”
月牙也俯身把鼻尖凑了上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她直起腰:“是不好闻,又有点甜又有点腥。”
顾大人问月牙:“他原来身上也是这味吗?”
月牙立刻摇了头:“不是不是,他原来没味。”
然后两人一起长叹一声。
无心的新形象虽然不大受看,但是月牙和顾大人都是经过了风浪的人,所以也不大惊小怪。月牙照例是收拾屋子烧水做饭,顾大人洗漱穿戴完毕了,奉了月牙的命令,把无心从笸箩里取出来,转移到一只大竹篮子里。
放好无心之后,顾大人低头盯着它又瞧了半天,越看越像蛆,末了就感觉浑身难受,并且恶心。把篮子轻轻的拎起来放到炕里,他把自己的棉被扯了过来。棉被经过了臭屁和臭脚丫子的彻夜熏陶,温度和气味全具备。顾大人用棉被把篮子严密盖住,正是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下午,顾大人进了月牙的屋。人都有个爱美之心,月牙屋里干净,月牙本人也打扮的利落;顾大人坐在月牙的热炕头上,心里熨帖了许多。
月牙把篮子也拎过来了,篮子上面搭了一条枕巾,放在炕头。月牙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隔三差五的往篮子里扫一眼,希望能看到一点动静。然而大蛆怡然自得的躺在篮子里,一动不动。
针线活做久了,月牙放下针直起腰,抬头唤道:“顾大人,你说——”
顾大人正在发呆,冷不丁的受了惊动,立刻就是一哆嗦。月牙没想到自己会吓着了他,登时也闭了嘴。双方默然片刻,顾大人忽然苦笑了一下,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月牙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叫你顾大人啊!”
顾大人扭头望向窗外:“没有兵没有马,没有枪没有钱,我他妈算什么大人!”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没领会意思:“叫惯了,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往后改口不就行了?你说你让我叫你啥?”
顾大人知道月牙层次不高,但是身边没亲人,就她还算是个家里人了,心里有了话,只能对她说:“月牙,你知道我当初是什么样吧?”
月牙把针又拈起来了:“知道,你当初挺威风的,我见了你都不敢抬头说话。”
顾大人点了点头,随即一拧眉毛:“你放下针线,纳鞋底子着什么急?老实听我说话!”
月牙笑了,不和他一般见识:“行,行,你说吧,我听着呢。”
顾大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同时说道:“月牙,我不能在道观里继续混下去了,我得出去打天下!”
月牙登时紧张了:“打天下?你单枪匹马的想打谁啊?刚消停了没几天,你又要兴风作浪了?”
顾大人一摆手:“不要头发长见识短,我当你是我亲妹子,才和你说心里话的!谁说打天下就非得动刀动枪?你当我除了张小毛子和丁大头,就不认识更高级的大人物了?我告诉你,算命的说我是武曲星下凡,此生必成大业,我住在道观里不活动,大业怎么成?”
月牙听他吹牛放炮,感觉挺有意思:“你就说你想干啥吧?”
顾大人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打算去趟天津,你也跟我去。正好师父没长大,还能省一张火车票。天津可是个大城市,你没去过吧?”
月牙摇了摇头:“我肯定没去过,连长安县我都是第一次来。”
顾大人踌躇满志的扬起头,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本来我还想把散了的弟兄们召集起来,重新打回文县;可是经过了几个月的琢磨,我发现就算真把队伍拉起来了,我也不是丁大头的对手,而且文县里面还住着个妖怪,让我去我也不敢去。所以我打算到天津碰碰运气,大不了就空手回来呗,顶多是搭点路费,也不算什么。”
月牙对顾大人的前程毫无信心,不过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咱们要是走远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追不上来了?”
顾大人抬手挠了挠头:“应该是吧!”
月牙瞟了篮子一眼:“也不知道无心愿不愿意去,再说就算省了他的火车票,咱俩也还是没盘缠啊!现在吃的用的,还都是人家道观里送的呢!”
顾大人不敢看篮子,直接一挥手:“管他愿不愿意呢,反正他现在也没说不愿意!至于盘缠,我下午就去找出尘子,看看能不能跟他借点钱。总之我得赶紧行动,要不然日子拖久了,谁知道师父又会变成什么样?万一过两天成了半人来高的一条大蛆,咱们可怎么把它往火车上带?”
月牙年纪轻,好奇心盛,依着她的心意,倒是愿意去天津开开眼界——当然,去也行,不去也行。而顾大人见她并不反对,就在吃过午饭之后,当真出门找出尘子去了。
顾大人出去了不过一个多小时,就带着两百多块钱回来了。喜笑颜开的进了月牙的屋,他真心实意的将出尘子赞美了一番:“人家那老道是真仗义,说拿钱就拿钱,还不让我还。我早就看他不是凡人,那大个子,那长头发,那气质,那派头,可惜出家当老道了,要不然也得是个大官!”
月牙看他吵吵闹闹的,不禁也来了精神:“他问没问起无心?”
顾大人高声大气的答道:“问了,我说我不知道。”
月牙有点激动,抬手摸了摸脑袋后面的圆髻,莫名的有些自惭形秽:“那咱们真去天津?你到了天津投奔谁啊?”
顾大人大喇喇的一挥手:“你别管,我又不是大傻×,心里能没数吗?”
到了晚上,月牙把无心捧出来,放在了一盆温暖的菜汤里。汤里没有放油,泡到汤冷之后,她把无心捞出来擦了擦,然后对顾大人说道:“你要是怕它,就把它放我屋里吧。我看了一天,现在都看惯了。”
顾大人犹豫了一下,有心答应,可是如果真答应了,就算是违了自己和无心的约定。伸手拎起篮子,他硬着头皮说道:“不用,我也看惯了。再说谁知道他明天早上又变成什么样了?变好看了还行,要是变得还不如蛆……算了算了,还是我拎走它吧!明早我打头阵,好不好的我先看第一眼。”
因为说定了明天就下山到长安县上火车,所以月牙天一黑就上了炕,想要早睡早起,然而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觉。顾大人躺在臭被窝里思索天下大势,也是闹了失眠。两人全是直到午夜才睡,仿佛刚一闭眼便亮了天。
顾大人心里揣着大事,躺不住,一见窗户白了,就坐起来先去看篮子。篮子上照旧搭着一条枕巾,顾大人伸手捏住枕巾一角,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东西。
一咬牙一狠心,他猛的掀开了枕巾。低头向内一瞧,他睁大眼睛,忽然很想吐。
篮子里的蛆至少又长了大半尺,细尾巴不见了,从头到尾水灵灵的又粗又胖,并且不复昨日的光滑,粉嫩皮上坑坑洼洼,洼处生出尖刺刺的白毛,乍一看正是一条斑秃大毛毛虫!
顾大人理解了无心的隐忧,也承认此刻的无心实在是太不招人爱。伸手指试了试白毛的软硬,他见白毛并不扎手,便扯来一条不干不净的床单,皱鼻子瞪眼的把无心层层卷起来了。
顾大人没让月牙去看无心,只说“长得挺快,模样还跟昨天一样。”
月牙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接过顾大人送过来的床单卷子,她背上小包袱,意意思思的还问顾大人:“真走啊?”
顾大人意气风发的一晃脑袋:“走!”
35、去天津
出尘子身份高贵,并未亲自露面,但是命令弟子套了一辆大马车,送月牙和顾大人去长安县火车站。月牙挎着个小包袱,手里抱着床单卷子,卷子沉甸甸的挺有分量,可见无心夜里又长了不少。惶惶然的偷眼瞄着顾大人,她心里风一阵雨一阵的不踏实。进县城已经是开了眼界,可县城和镇上风光也差不许多,她纵是惊也惊得有限;天津卫就不一样了,在她心目中,天津卫几乎可以等同于外国。跟着个不着调的顾大人去外国,到底可行不可行呢?
月牙左思右想的还没得出答案,大马车已经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
长安县的火车站,里外只有两间屋子,此刻天寒地冻又不靠年节,所以车站冷清,几乎没有旅客。顾大人自从出了青云观后,也是惴惴不安,生怕半路被鬼跟上。如今在车站里买了两张车票,他抓心挠肝的一边等车一边走来走去;后来估摸着火车快到了,他早早就带着月牙赶去了月台。
一列小火车轰隆隆的开过来,在长安县停了一分钟。一分钟后火车开动,月台上空荡荡,彻底没人了。
顾大人平时看着月牙挺体面的,模样挺好身段挺好,干别的不成,当媳妇是足够。然而如今在车厢里挤着坐下了,他才骤然发现月牙土头土脑的上不得台面。月牙占据了靠窗的位置,像刚被强盗劫过一场似的,缩着脖子端着肩膀,一脸茫然的睁着大眼睛,仿佛连东张西望的胆量都没有了;除此之外,两件行李也被她搂在胸前抱了个死紧,似乎随时预备着跳车逃跑。
顾大人用胳膊肘一杵她,低声问道:“原来没出过远门?”
月牙怔怔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轻的像蚊子叫:“没有。”
顾大人眼望前方清了清喉咙:“你放松点,坐火车你怕什么?”
月牙答道:“哦。”
然后她缩脖端腔像个猴似的,又往车窗外面望去了。
从长安县到天津卫,火车走四个钟头也就到了。前三个钟头月牙一直没敢乱动,第四个钟头她渐渐活泛了,见附近有旅客拿了冷馒头吃,就对顾大人说道:“咱们走得太急,连干粮都忘了带。”
顾大人正襟危坐:“你啊,就知道吃!”
月牙很惊讶:“哟,你转性啦?”
顾大人嗤之以鼻:“我转什么性,我一直也不馋!”
月牙又“哟”了一声,没再说话,心中暗笑,想顾大人开始装大人物了。
火车到站之后,月牙梦游似的跟着顾大人下火车出站台,一眼不眨的盯着顾大人的背影,生怕走丢了。一出车站,她登时有些眼晕——人太多了!
处处都是人,人人都说话,正好凑成个人声鼎沸,开锅似的没一处清静。月牙自从下了火车,不知怎的,嗓子还变细了,挣命似的在后方问道:“顾大人,咱们去哪儿啊?”
顾大人没听清楚,给了她一个侧影:“啊?”
然后没等她再重复,顾大人拦下一辆洋车,不由分说的把她推了上去。两人一起并肩坐好,车夫扶着车把一起身,月牙“忽悠”一下就向后仰过去了,吓得大叫一声。而顾大人对着车夫嚷了一个地名,随即无可奈何的对月牙急道:“叫什么叫,坐好!”
洋车的胶皮轮子跑在柏油路上,丝毫不颠,比坐马车舒服许多。月牙刚坐出一点意思了,洋车在一户大宅门前停住了。
顾大人下车付了钱,公然的上去敲门。大门一敲便开,月牙站在一旁,就听顾大人口气极大,劈面就是要见你家老爷。三言两语过后,对方居然真请他进去了。月牙被他安置进了门房里。瑟缩着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她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双手搂着床单卷子,她垂下头,忽然有点后悔,心想要是在青云观,这时候都该上炕睡觉了。
门房里面没人,她坐了许久,烤得双手双脚都暖烘烘。百无聊赖的抬手扒了扒床单卷子,她想看无心一眼,然而卷子上下两头都严密,想要扒开也不容易。月牙感觉床单卷子好像比早上又沉重了一点,就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你可快点长吧,你长成|人了,我就有依靠了。”
月牙在炉子边一直坐到了小半夜,才有个听差打扮的小伙子推门进来,说顾先生请她过去,到底过哪儿去,小伙子没说,月牙也没想着问。
又饿又渴又困的跟着小伙子走出门房,月牙顶着寒风往前走,沿途不是房子就是院子,她约摸着都走出一里多地了,还是不见头尾。末了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前,屋门大开,里面散出腾腾的热气,热气成分复杂,又有酒气又有肉气,月牙吸了一口气,馋的垂涎三尺,直咽唾沫。
顾大人谈笑风生的走出门来,身边跟着个一团和气的大胖子。对着月牙一点头,顾大人又和胖子聊了十多分钟,然后才在几名听差的引领下,带着月牙走了。
一走又走出好几进大院子,出了后门还过了一条小街。最后听差把他二人送进一处小四合院里,又问:“顾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月牙抓紧时机,对着顾大人小声说道:“哎……我饿了。”
顾大人恍然大悟:“我弟妹还没吃饭呢,外面有没有卖烧饼包子的?”
听差答应一声,调头出门,不过片刻的工夫,还真是买来了十个油盐烧饼。顾大人很阔绰的赏了他两块钱,又道:“我这儿用不着人伺候了,你们都回去吧!”
月牙一口气吃了五个干烧饼,又喝了半壶热水,肚里一有了食,她就来精神了:“顾大人,怎么着?咱们就住下了?”
顾大人巡视了几间屋子,发现屋内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便很满意:“可不就住下了?”
月牙很是惊讶:“白住?”
顾大人把床单卷子抱到了自己要住的东厢房里:“可不是白住?刚才那大胖子你看见了吧?这房子就是他的。当年他在文县外面遇了土匪,是我救了他一命。我当时没让他报答,现在落魄了来找他,他能不管我?他敢不管我?本来他是让我住他家里,但是我想咱们还带着师父,万一被人发现了,也不大好,对不对?”
月牙跟他进了东厢房:“你说得对。床单卷子呢?我再瞧他一眼,就睡觉去了。”
顾大人立刻挡在了床前:“别看了,要睡就赶紧去睡。临睡觉前看一眼蛆,有意思?”随即他挥动双手:“走吧走吧,我也要上床了!”
月牙都累极了,料想无心也不会有事,就当真回了西厢房。房内没有砌炕,摆着柔软的西式大床。月牙脱了衣裳往被窝里一钻,闭上眼睛往下一坠,直接就坠到睡眠里去了。
与此同时,顾大人也上了床。把床单卷子摆在床边,他有心打开,可是两只手都伸出去了,迟迟疑疑的却又缩了回来。
他害怕,不想看见两尺来长的斑秃毛毛虫。有床单卷着,看着还挺利落;如果没了床单——顾大人想象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冷战,酒都醒了。
伸手关了电灯,顾大人躺下也睡了。
天明时分,顾大人醒了过来。窗外天空还是鱼肚白,房内光线暗淡,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顾大人侧身注视着床单卷子,就见卷子绷得很紧,显然里面的东西又长大了。
顾大人坐起了身,鼓足勇气扯过了床单卷子。一层一层的慢慢打开,最后隐隐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他低头望去,发现无心今天倒是没大变样,单是又长了大半尺,表面依旧坑洼不平,不但洼处的白毛越发长了,而且鼓凸地方也生出了浅浅的茸毛。
顾大人打开电灯,隔着床单托起了无心,凑近灯泡细细的看。茸毛浅淡,无心依旧是个半透明的样子,隐隐可见里面从头到尾藏着一条白线。身体长得快,白线却长得慢,模糊不清的嵌在肉中。
“师父。”顾大人忍不住开了口:“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眼看着也要长成一米来长了,你说你从头到脚,哪有一丝的人模样?你是想变虫子啊,还是想变蛇?”
他转身回到床前,用床单子把无心又裹起来了。
到了中午,月牙又要来看无心。顾大人把她推回西厢房,然后自己也跟着进去了。一本正经的坐在月牙面前,他发了话:“月牙,能不能别看师父了?”
月牙瞬间白了脸:“他咋了?”
顾大人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他没事,今天又长了大半尺。但是,真不好看,到底有多不好看,我不细说了,你自己想吧!”
月牙松了口气:“我胆大,不怕他。”
顾大人一摇头:“月牙,我比你大了十岁,也算你的大哥了,有些话,我为了你们好,是不得不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和师父是兄弟,他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我又不跟他过日子。可是你和他一张床上睡觉,要是看多了……我怕你以后犯恶心,不乐意和他睡一个被窝。”
月牙低头想了想,最后苦笑了一下:“我认命了,他爱啥样就啥样吧,我不在乎。”
顾大人沉吟着劝道:“你不懂,当初我可喜欢我家老五了,可是自打见了井里的女鬼之后,我一看老五披头散发的就受不了。再说师父和我也是一个意思,你就听我一句吧!”
月牙垂着脑袋,没说听,也没说不听,默然无语的摆弄起了手指头。
36、人形
岳绮罗站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往面前的缸里瞧。
缸里盛着一堆散碎皮骨,皮已经是干软的要烂成絮,骨头也是又松又脆,不禁碰触,一团乱糟糟毛茸茸的头皮搭在上层,上面摆着一只干瘪的眼球。
岳绮罗眼看着无心的肉体变成了一缸乌烟瘴气的垃圾,莫名其妙,无能为力。而丁大头旅长笑呵呵的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傻笑得满脸都是干枯皱纹。缺魂少魄的人是不能久活的,他恐怕也撑不了多少天了。
岳绮罗抄起一根木棍,伸进缸里搅了搅,搅起一团烟尘,呛得她直咳嗽。
与此同时,顾大人也是站在房内一口大水缸前。月牙站在外面扫院子,扫得满院唰唰直响;而缸里腾出温暖的热气,是刚有温水注入进去。
几天的工夫,无心又变样了。
顾大人微微弯腰往缸里看,就见一条半人多长的粉红肉虫盘在水中,和前几日相比,肉虫身上的凹处更凹,凸处更凸,乍一看竟是疙疙瘩瘩的样子,饶是顾大人神经坚强,也有些忍受不住。每天早上都成了一道关,因为肉虫已然蠕蠕的会动,时常是顾大人一睁眼睛,就发现白毛已经刺到了自己的鼻端。
顾大人实在是扛不住了,夜里干脆就把无心放进缸里泡着;等到天亮了,自己精力足胆气壮了,再把它从缸里捞出来,放到床上抻直了晾一晾。然而无心似乎并不领情,顾大人一眼没看住,它就自动的要往黑暗闷热的臭被窝里钻。
顾大人拿了一条小毯子盖住缸口,然后推门对着月牙说道:“大晚上的扫什么院子,正落小雪呢,扫也是白扫。进屋听你的话匣子去吧,在外面冻着好受?”
月牙扶着大笤帚,手和脸都冻得通红:“他今天咋样了?”
顾大人挥了挥手:“好着呢,越长越快。”
月牙又问:“有人样了吗?”
顾大人顺口答道:“有一点了,你别着急。”
月牙回了西厢房,房里的小洋炉子烧得很旺,她叹了口气,真想过去看无心一眼,然而顾大人死活不让。顾大人的阻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顾大人没白比她多吃十年米饭,说的话都有理。真要是见了太可怕的景象,她也担心自己心里会生出一道坎,一辈子都过不去。现在她闭上眼睛想起无心,还是往昔的模样,白白的面孔黑黑的眉眼,偶尔也会穿Сhā过一条粉红色的大蛆,不过大蛆不占上风,她总觉得大蛆和无心没什么关系。
屋里摆着一台手摇式的留声机,另备着一打唱片,都是京戏。月牙听了一段戏,无情无绪的又叹一声,只希望无心快点长。
顾大人在四合院里住得挺安逸,隔三差五会有大胖子登门,两人也是言谈甚欢。月牙躲在房内,就听他们在正房高谈阔论,句句都是老帅如何如何,仿佛是顾大人想要到老帅手下混饭吃,然而老帅一直在保定练兵,不定何时才能归来。而大胖子和老帅有点交情,届时愿意做个中间人,来为顾大人引一条路。
月牙对于顾大人的前程依旧是既无信心也无兴趣,一想到无心还没个人形,她心里就慌得要长草。
无心说他长生不死,可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真能从一只手再长成一个人吗?要是长成别的东西了,怎么办?日子是过还是不过?过,怎么过?
月牙十分忧愁,又不好对着顾大人发牢骚,以至于饭量都减少了三分之一,一顿只吃一碗半白米饭加一个烧饼就饱了。
顾大人并没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不曾留意到月牙的愁容。他到天津是专为攀高枝来的,高枝目前在保定,他一时攀不上,索性专心致志的蛰伏在小四合院里。闲着没事,他天天研究无心。起初无心变成了毛毛虫,他还以为对方接着会结茧化蛹,最后蛹破裂开来,里面出来一个新的无心。然而毛毛虫越长越大,似乎并没有吐丝的打算,顾大人就摸不清头脑了,不知道无心要走哪条道路成|人。
下午时分,顾大人到月牙屋里听了一阵唱片,听够了就支使月牙去厨房蒸饭炒菜,自己则是回到房内,预备着把无心往缸里放。不料推门往里一进,他发现床上散开的棉被之中隆起一条,竟是无心完全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他嫌无心身上有股子怪味,故而登时皱了眉毛。关严房门之后,他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一掀棉被,正要骂上几句,然而放眼一瞧,他忽然发现了问题——随着凹凸日益明显,肉虫的线条渐渐有一点像人身了!
伸手一摸肉虫浑圆的上端,里面软中带硬,细细的从上往下看,他在一丛白毛之中发现了个小小的孔洞。手指试着捅了进去,浅浅的就只是软。
顾大人惊讶了,下意识的自言自语:“肚脐眼?”
随即他一转念,又起了怀疑:“不会是屁|眼吧?”
抽出手指开了电灯,顾大人把大肉虫翻来覆去的细看。白毛长长短短的越发密了,肉也不复先前的细嫩透明。顾大人看不出详情来,就觉得肉虫微微的动,似乎还要往被窝里钻。
顾大人没声张,照例是把大肉虫放进了水缸里,然后洗手去吃晚饭。如此又过了四五天,这一晚他把大肉虫从头到尾的捏了一顿,最后确定肉里面是长出骨头了。
整条肉虫拎起来,已经快到顾大人的胸口,分着段的有粗有细,已经隐隐看出了脑袋脖子的形状。脖子下面还是圆滚滚的乱七八糟,白色茸毛脱落了一些,新生了一些,贴着粉红肉皮生长,至于尖刺的长毛,则是落一根少一根,不再增添。
顾大人依旧是装聋作哑,内心十分淡定,感觉自己将来无论见了什么怪物,都不会大惊小怪。把无心放回大水缸,他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忘记对方,权当屋里什么活物都没有;否则天天对着一条肉虫左思右想,他都没有精力去筹划如何攀高枝了。
对于月牙,他则是实话实说:“看来师父是真没骗人,现在已经有骨头了,虽然不多,但是都挺硬。身上还多了个眼,不知道是肚脐眼还是屁|眼,反正有了就比没有强,是吧?”
月牙高兴极了:“都有骨头了?”
顾大人一拍大腿:“我能骗你吗?不过还是挺难看的,所以你听我说就行了,不用看!”
月牙心里有了希望,手脚不停的干活,熬了一大锅肉汤晾好了,让顾大人端起倒给无心。顾大人依言倒了肉汤,然后盖住大缸,不闻不问。
倒了翌日下午,他忍不住好奇,又往缸里望了一眼。缸里的肉汤已经没了,肉虫随着成长,渐渐瘦出了骨骼的形状,枝枝杈杈的盘在缸里,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详情。顾大人把缸盖严,没太看清,也无意去看清。
转眼间,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月牙和顾大人终日守在四合院里,统一的都有些懒。顾大人不敢放月牙一个人出门,怕她走丢了;也不敢两人一起出门,因为不放心缸里的无心。眼看元旦都快到了,老帅没回来,无心也没成|人,倒是大胖子派人送来了节日应用之物,又请顾大人前去喝酒打牌逛窑子。
顾大人心里有事,兜里没钱,所以不肯去,宁愿从早到晚的躺在床上睡大觉。白天睡足了,晚上接着睡,并没有闹失眠的危险。一天三顿饭倒是不耽误,吃饱喝足的上了床,睡得更香。
夜里睡得正温暖,他被一泡尿憋醒了。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他懒得往茅厕走,推门把肚子往外一腆,翘着家伙哗哗尿了一场,心想明天月牙起来扫院子,见了一摊冻尿必要骂人,不过骂就骂吧,明天再说,自己难道还能和个小娘们儿一般见识吗?
关上房门转过身,他睡眼惺忪的要摸黑上床,然而一步刚迈出去,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呻吟。
很轻,是软软的一声“嗯……”,无心的声音!
他立刻扭头望向了屋角的大水缸——因为无心近来一直是半人半虫的没大变化,所以他都连着两天没往里看了,汤汤水水也没有倒。
连忙伸手开了电灯,他走过去掀开缸上盖着的小毯子。俯身向内一瞧,他就见缸中蜷缩着一个人形,上面的圆球类似脑袋,乱七八糟的长着白毛,从脖子往下凸出一溜圆珠子,仿佛就是脊梁骨。肩膀的形状还没现出来,可是身体两侧先前生着的肉包,经过了从肉疙瘩到肉瘤子的演变,如今变成细长弯折,已经是了手臂的雏形。
“师父?”顾大人小心翼翼的出了声:“你……你是不是要活了?”
似是而非的人形微微颤抖着,一个脑袋垂下去,断断续续的又呻吟了一声。
顾大人向下伸出一只手,轻轻碰触了人形,却是一片冰凉。于是他又问道:“你冷了?”
收回手直起腰,顾大人走到床边坐下来,手忙脚乱的开始穿棉裤:“你等着,我烧热水去!”
37、饥饿
顾大人蹲在厨房里捅炉子,怎么捅也不起火苗,反倒是灌了满厨房的浓烟。他是不通家务的,越捅越糟,最后就惊天动地的一边咳嗽一边逃出来了。
啪啪的拍响了西厢房的窗户,他不得已的惊动了月牙。月牙睡得正酣,此时慌忙起身向外一瞧,只见玻璃窗上一层薄霜,窗外的院子模模糊糊,不是往昔的情景;而顾大人的脸贴在玻璃上,正在疯狂的向她吆喝。
月牙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失火了,连忙披了棉袄推门出去:“咋了?”
顾大人被烟呛的涕泪横流:“炉子是怎么回事?不起火只冒烟?”
月牙莫名其妙:“大半夜的你弄炉子干啥?饿啦?”
顾大人用大拇指向后一指:“是师父——师父正在打哆嗦,可能是冷了。你赶紧去烧过热水,给他泡一泡!”
月牙听闻此言,一拧身就奔厨房去了。
月牙顺利的生起了火,又把一大锅水坐在了炉子上:“他都能打哆嗦了?”
顾大人袖着双手站在一旁:“还会哼哼呢,夜里他要是不哼出声,我也不能想起来去看他。”
月牙立时扭头望向了他:“现在啥样了?”
顾大人沉吟着说道:“有点像人了……”
月牙莫名的兴奋了:“让我看一眼呗!”
顾大人感到了为难:“想看啊?可是……反正我提前告诉你一句,他虽然有点像人了,但还是一分像人,九分像怪物。你非要看,我也拦不住你,但是看完之后你不许哭不许闹。”
月牙一边伸手试着锅里的水温,一边忍不住笑道:“我比一般老爷们儿还胆大呢,还能怕他?”
话虽是这样说,但待到一锅水热到微微发烫之时,月牙心里还是虚虚的不踏实,并且在头脑中想象出了许多恐怖形象。顾大人力气大,把大铁锅从炉子上端起来往外走,她跟在后方,一步一心跳,自己算着日子,真有许久都没见过无心的面了。
顾大人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眼看快要到门口了,他脚步不停,同时下命令道:“月牙,给我开门去!”
月牙答应一声,正要往前跑,不料顾大人脚下一滑,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他在门前一泡结了冰的冻尿上摔了个仰面朝天,满满一锅温水全扣在了他的头上。月牙连忙一手拎锅一手扶人,好在顾大人皮糙肉厚,并不怕摔,一翻身就爬起来了。
顾大人满头满脸都是水,张口就想骂街,可是一句话没出口,他忽然想起尿是自己撒的,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月牙看他没事,推门就往屋里走。顾大人甩了甩头上的水,苦着脸也跟进去了。
房内灯光明亮,月牙一只手伸向缸上的小毯子,犹犹豫豫的转向了顾大人:“我……我看了啊!”
顾大人正要回答,哪知未等他把嘴张开,缸内忽然传出了声音,又似呻吟又似叹息,像无心,又比无心的嗓子更嫩一点:“嗯……”
月牙像受了针刺一样,一把就将小毯子掀开了。探着脑袋向内望去,她不言不动的僵硬了姿态。而顾大人紧张的盯着她,生怕她吓出毛病来。
足足过了五六分钟,月牙终于抬起了头。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后,她对着顾大人笑了:“你老说他丑,吓得我都不敢细想他,现在一看,也不丑哇!”
顾大人睁大了眼睛:“不丑?”
月牙挽起了衣袖:“不就是只白毛猴儿吗?我也能养!顾大人你帮个忙,把他从缸里给我弄出来,往后我伺候他!”
顾大人张口结舌:“不是——你看清楚了吗?那叫白毛猴儿?你可别往他脸上贴金了!”
月牙不以为然的一摇头:“他这个模样,真比我想的漂亮多了。你过来瞧瞧,大脑袋小胳膊的,多齐全啊!”
顾大人上前一步,细看月牙的表情,发现她满脸都是真心实意,便暗暗的感叹,心想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月牙连美丑都不分了。
顾大人摩拳擦掌的鼓了勇气,弯腰向缸内伸出双手,托在了无心的腋下。慢慢的把它向上带起来,无心就在灯光之中显了全形。月牙睁大眼睛打量它的面孔,只见面颊和下巴已经有了形状,正中央也鼓起了隐隐的鼻梁,鼻梁下方是两个微不可见的细孔,兴许将来就是鼻孔。无心满脸都是一层一层贴肉皮的白毛,唯独眼窝很光滑的凹陷下去,薄薄的一层透明眼皮下面透出青晕,不知道里面是否生有眼珠。
从脖子往下,就是瘦骨嶙峋的身体,两条胳膊像是脱了毛的翅膀,蜷缩着紧贴在身体两侧,腕子尖尖的纠出一撮白毛,还没有手的影子;下身更是未脱虫胚,虽然依稀能看出胯骨的存在,可是往下还是一条虫尾。
月牙刚才看他的确是像个猴子,可是如今再瞧,又感觉他和猴子还是有点差距。顾大人见怪不怪,丝毫不嫌,拦腰把它抱到了床边放好。自己伸手捏了捏它的虫尾,顾大人看月牙脸色有点不对劲,就宽慰她道:“你来摸摸,它胯骨往下新长了两根长骨头,大概再过几天,尾巴就能分成两条腿了。”
月牙定了定神,然后说道:“顾大人,你把缸先挪我屋里去吧!”
顾大人一怔:“啊?”
月牙说道:“我真不怕,它原来像蛆的时候我都不怕,现在像人了,我反倒怕了?”
顾大人不能和月牙抢无心,月牙愿意照顾它,他还乐得清闲;不过作为月牙的老大哥,他真是不赞同月牙早早的就把无心弄过去。
无可奈何的搬动了大水缸,他摸黑干起了力气活。而月牙扯过顾大人的棉被把无心裹起来,像扛一袋米面似的,她扛着无心也走了。
顾大人把大水缸摆到了西厢房的角落里,然后自觉大功告成,抱着棉被回房睡觉,由着月牙重新劈柴烧水。到了翌日上午,他坐到月牙屋里嗑瓜子,就见月牙用两床棉被把无心团团包住,乍一看还以为她在床上发面。
“哈哈!”他快乐的吐了一地瓜子皮:“怎么样?”
月牙容光焕发的盘腿坐在床上:“可乖了!”
顾大人又笑了两声,心想鱼找鱼、虾找虾,老妖怪找傻丫头。
月牙有了事做,天天围着无心一个人转。顾大人落了清闲,继续等待老帅从保定归来。他的胖朋友派听差送来了几样绸缎,说是让他做衣裳穿。他没打算找裁缝,夹着料子直接进了西厢房:“月牙啊——”
月牙单腿跪在床上,转身扭头看他,右手捏着左手食指,指尖已经凝聚了鲜红的大血滴子。一眼看见顾大人手里的衣料,月牙登时亮了眼睛:“哟,啥料子啊?”
顾大人把绸缎往旁边桌上一放:“你手怎么了?”
月牙又气又笑:“那个小挨刀的,一宿的工夫就长出嘴了,刚才我把手伸进被窝里摸它,它冲着我手指头就是一口!”
顾大人挺好奇:“牙也有了?”
“有,可厉害了,跟刀子似的,一口就见了血。”
顾大人来了兴趣,上前将棉被一掀,随即兴高采烈的嚷道:“嚯!腿也有了!手也长出来了?”他捏起无心的手掌看了看:“幸好还没指甲,否则非得挠人不可!”
月牙忘了疼,凑上前去让顾大人看无心的脸:“你瞧,和原来是一模一样。等到白毛褪了,就更好看了。”
顾大人低头一看,发现面孔的模子的确是一如往昔,鼻梁高了直了,嘴唇也出了棱角,只是眼睛还没有睁,但是眼皮下面隐隐隆起,显见眼珠子也已经长完全了。
顾大人挺高兴,从上看到下,最后掰着无心的一条腿仰天长笑:“哈哈哈,鸡|巴蛋都出来啦!”
月牙虽然是个成了亲的小妇人,然而听了他的笑语,脸上一红,还是感觉没法接话。正是尴尬之际,房内忽然起了声音:“饿。”
顾大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和月牙一起向下盯住了无心。无心的四肢缓缓蜷缩起来,懒洋洋的翻身背对了他们,同时又说一声:“饿。”
月牙轻声开了口:“无心,你饿了?想吃饭了?”
无心答道:“嗯。”
月牙尖叫着欢呼起来。俯身狠狠抱住无心,她在他的白毛脑袋上噼噼啪啪连亲了十几个嘴,又带着哭腔骂道:“小没良心的,饿了你就咬我啊?你等着,我给你做饭去,喂饱了我再收拾你!”
月牙心急火燎的煮了一盆面片汤,里面放了不少土豆和肉。把汤放到院子里晾温了,她端着汤盆进了房。
手托汤盆蹲在床前,她让无心自己凑过来吃。顾大人坐在一旁抽烟喝茶嗑瓜子,笑微微的看着无心把脑袋伸进盆里,不换气的连吃带喝。肚皮很快隆起来了,最后他用舌头舔净汤盆,猛然一口咬住了月牙的手。月牙吓了一跳,紧接着发现他不是真咬,只是牙齿轻轻一合,在吓唬人。
放下汤盆拧了一把毛巾,月牙托着他的脑袋给他擦脸。他的四肢细瘦蜷曲,中间鼓着个大肚皮,肚皮上面白毛稀疏,根根都是东倒西歪;一身的骨骼还没固定形状,肩膀塌着,脖子却是挺长。
顾大人看到此处,心有所感,忍不住向月牙问道:“你说,凭他现在的德行,世上也就咱俩看他顺眼吧?”
月牙虽然爱他,但是基本的理智还有,故而点头表示赞同:“是呗!”
38、蜕变
月牙站在床旁,一盆热水就放在面前的木凳子上。把衣领解开向内窝去,她披头散发的弯了腰,想要洗洗头发。窗外阳光照在大雪地上,亮堂的刺人眼睛,屋子里的洋炉子烧热了,玻璃上结了一层冰霜。
房门忽然一开,顾大人走了进来。顾大人冻得手脸干冷,乍一进门,迎头便是吸了一鼻子混合着香皂味的潮湿空气,又暖又香的带着水分,很富有一点女性的诱惑力,像是进了澡堂子的女宾部。月牙忙着洗头发,没遮没掩的现出了她的细腰大ρi股,后衣领敞得大了,露出一小块粉白的脊梁,肉呼呼的带着一层细汗毛。
顾大人先看月牙,再看无心。无心趴在床边,肩膀胯骨已经长出形状了,身上的白毛却还没有褪尽,一双眼睛也还没有睁开,眼皮薄薄的,隐隐可见里面的大眼珠子。单从眼睛上看,他有点像个人胎。单手拿着一只小葫芦瓢,他舀了热水抬起来,准确无误的浇向了月牙的后脑勺。雪白的泡沫被冲下来,月牙舒服的吸了一口气:“对,再来一瓢!”
无心的细胳膊仿佛是很虚弱,颤巍巍的再来一瓢,手指上的短毛被打湿了,薄薄的指甲透了亮。顾大人上前几步夺过了瓢,一边浇水一边审视着月牙的身段,顺便说了话:“月牙,厨房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了?昨天不是还有一筐梨吗?”
月牙侧着脸用干毛巾擦头发:“唉,甭提了,全让他吃了!”
顾大人放下瓢转向无心,而无心虽然四肢细瘦,脊梁骨却是灵活有力。没等顾大人张开嘴,他已经像条大蛇似的游进了床角被窝里。背对着顾大人躺好了,他忽然意识到ρi股还露在外面,就向内一拱,彻底消失在了顾大人的视野中。
月牙水淋淋的直起了腰,也是发牢骚:“饭量大得吓人,一个时辰就得喂一次,一次吃一盆。好在是不白吃,不信你摸摸他,骨头可结实了,胳膊腿儿也长肉了。”
月牙从早忙到晚,厨房里总烧着火。一天扫八遍床,每次都能扫出一大团白毛。好容易到了不做饭也不扫床的时候,她盘腿坐在床上,抓紧时间裁剪缝纫。顾大人拿回来的几样好绸缎,颜色新鲜的归她,颜色肃穆的归顾大人;顾大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去见大人物,所以她得尽快给顾大人做几身体面衣裳出来。西装她不敢做,长袍马褂始终是一个老样子,她不用学习就会。而在她穿针引线之时,无心就爬出来枕上了她的大腿。
“又来缠我干啥?”她专心致志的比量着棉线的长短,同时轻声问道:“搭理你,你往被窝里钻;不搭理你,你又自己出来了。”
无心似乎是无法控制太精细的动作,比如说话,就说不利落,声音忽高忽低的不稳定:“我的样子……吓到你……”
月牙笑了:“哟,还挺疼人的哪?”
顾大人端着一笸箩红枣进来了,无心感觉出了他的身份,十分刺耳的尖叫了一声:“顾大人!”
顾大人吓得一哆嗦,当场把红枣颠出了三枚:“哎哟我的天,你他妈再鬼叫我掐死你!”
无心扯起棉被盖住了身体,改用柔和的男低音寒暄:“红枣甜不甜?”
顾大人把笸箩放到床边,然后弯腰去捡红枣:“可甜了。”
捡起三枚红枣直起腰,顾大人发现笸箩已经不知去向。月牙低头做着针线活,没声,然而笑得满脸通红,露出一口很齐整的牙齿。
顾大人立刻就明白了,对着月牙身边蠕动不止的一团棉被怒道:“你妈×,敢在老子面前吃独食!”
被窝下面出现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拳头伸出来,瞬间一松手又缩了回去。床上多了五枚干巴枣,枣上还纠缠着几根半长不短的白毛。
月牙忍无可忍,捏着针线笑得前仰后合。顾大人也气乐了。无心现在的动物性很重,非常之馋,所以顾大人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新年将至,顾大人心心念念盼望的老帅也终于从保定回了天津。顾大人的胖朋友登了门,进了上房和顾大人嘁嘁喳喳。月牙照例是缩在西厢房,扫过床后坐上去,拉着无心的一条胳膊仔细看:“比昨天又光溜不少。”
无心早上自己揉眼睛,揉着揉着竟然揉开了左眼的眼皮。眼珠子见了天日,是一种鲜润的黑白分明。一只眼睛紧盯着月牙,他忽然爬出被窝搂住了她的脖子,低声说道:“月牙,谢谢你。”
月牙摸索着拽起棉被裹住了他。无心太瘦了,外面加上一层棉被,抱起来才刚刚好。两人脸贴了脸,月牙抬手摸了他圆而坚硬的后脑勺,摸下一手的细软茸毛:“也得谢谢人家顾大人。”
无心点了点头,把尖削的下巴搭在了月牙的肩膀上:“嗯。”
月牙又说:“我看你好像一直都认识我。当初把你往床上一放,你就往我身边凑。”
无心答道:“我一直都清醒,只是不能动,能动了,又怕会吓到你。”
然后他力不能支似的弯下了腰,面孔正巧就贴在了月牙的胸脯上:“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坐了火车。”
月牙抬手一拍他:“坏东西,今天刚穿的新衣裳,又被你蹭了一身毛。往后我可再不抱你了,抱你一次,我得浑身打扫半天!”
无心满不在乎的仰起头,对着月牙一撅嘴,见月牙还是在对着自己笑,他就像只爱撒娇的独眼龙一样,亲了月牙的嘴唇。
两人亲得有滋有味,无心披着棉被,挺身就要抱住月牙往下压,不料正是情浓之际,院内忽然响起一阵欢声笑语,却是顾大人送他的胖朋友走出来了。
顾大人兴致高昂,送走朋友之后便进了西厢房。月牙早有准备,推开无心之后又摸头发又擦嘴;而无心见顾大人走到床边了,并且穿着一身很漂亮的藏蓝长袍,便微笑着扑上去,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顾大人,谢谢你。”
顾大人猝不及防的被他抱紧了,感觉还怪不好意思的。抬手一指无心的脑袋,他对月牙说道:“舌头比前几天利索多了,是不是?”
月牙没敢提醒顾大人注意无心的毛,顾大人也是早上刚穿的新衣裳,她怕顾大人脾气暴,再把无心揪起来揍一顿。
“是……”她犹犹豫豫的答道:“声音也好听多了,前几天说着说着就要叫,让你骂了几次之后,就不叫了。”
顾大人拍了拍无心的后背:“看看,肩膀也长成了,脚趾头也挺齐全。好,算他度过了一大关,又成|人了!月牙啊,你跟我出趟门。明天我要见人去了,光着脑袋不好看,你给我做参谋,我得趁早上街买顶帽子回来!”
随即他又低头问道:“师父,你要点什么不要?”
无心放开顾大人,赤条条的跪坐在床上。抬起左眼皮撩了顾大人一眼,他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
顾大人催促月牙穿鞋戴围巾,然后就很潇洒的出门去了。无心蹲在窗前,眼看他们锁好了院门,便伸腿下地,披着月牙的旧棉袄跑了一趟厨房,端回了一盆热水。
手掌蘸水打湿皮肤,他咬牙切齿的用力开搓,搓得白毛一卷一卷的脱落。往昔无人管他的时候,他通常会蠕进土中缓慢成长,及至成长完毕,身上白毛也自然的脱落净了;然而如今环境温暖,营养充足,他成长的速度竟是大大加快,以至于人长成形了,毛却还在。
漫长的洗过一场之后,他光溜溜的站在地上照镜子,并且想方设法的扒开了右眼。眉骨上面呈现了淡淡的青色,是眉毛将要生长出来。无心认为自己如今的模样还算对得起月牙和顾大人,前两个月,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顾大人带着月牙进了帽子行,伙计满面笑容的迎上来招待,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伙计笑道:“您府上养狮子狗了吧?您等着,我给您掸一掸。”
顾大人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满前襟都是白毛。
买下一顶厚呢子大礼帽,顾大人一出店铺就骂起了无心,月牙想要护短,可是太不占理,有话都说不出口。
顾大人戴着新帽子,月牙拎着两包点心,两人并肩往家里走。打开院门向内一进,两人都愣住了。
无心穿着顾大人的新长袍,站在院子里不知是要往哪屋去。转向院门一笑,他的皮肤白到透明,却又被寒风吹出了一片绯红。
月牙和顾大人都傻了眼,没想到自己只出去了小半天,无心竟然就彻底变成了个漂亮洁净的人模样。
最后,是月牙先笑了,笑得有点害羞,捧着点心不迈步;顾大人则是一拍巴掌,兴高采烈的大声笑道:“好你个老不死的,偷我的衣裳!”
无心看看月牙,再看看顾大人,不说话,得意洋洋的就只是笑。
正是一团喜气之时,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开了过来。紧急刹在了院门口,车门一开,里面探出了一张气喘吁吁的大胖脸:“顾兄弟,你回来的正好,我来通知你一声,明天去不成了,老帅家里出事啦!”
顾大人立刻做了个向后转:“出事了?什么事?”
他的胖朋友一边喘一边回答:“他家小少爷生了邪病,快不行了!”
39、不情不愿
大胖子身为顾大人的挚友,到底也没弄清顾大人身边到底带了什么人。一个小媳妇,一来就能看见,说是顾大人的兄弟媳妇,可是兄弟在哪里,一直不知道;方才从汽车里伸出脑袋,大胖子依稀瞄见院子里好像多了个男人,不过一句话说完,连小媳妇带男人全没影了,就剩了个顾大人,连搀带抱的把他从车里搬了出来。
“苏先生。”顾大人把他往院子里请:“你别忙着走,给我细讲讲,怎么就去不得了?”
苏先生挪动两只穿着皮鞋的小胖脚,肉球一般温文尔雅的往院里滚:“唉,本来一切都说妥当了,可是老帅家的小少爷不知怎的就生了病,起初全以为只是伤风感冒,哪知一天重似一天,医院也进了,中药西药也都吃过了,可是全无效果。都说小少爷头些天曾经跑进花园子里玩过,花园子太大,不干净,兴许是撞客了,老帅就请了高僧老道过去做法驱邪,然而忙了好几天,还是不成。今天我往帅府里打了电话,听说小少爷虽然还有气,但是身体都冷了;你想老儿子素来是最招人疼,老帅眼看要保不住小少爷了,还能有心思提拔你吗?他根本就不能见闲客啊!”
顾大人推门请苏先生进了上房,然后若有所思的吆喝月牙沏茶。隔着一张桌子和苏先生相对落座,他等月牙送过热茶了,才迟疑着说道:“苏先生,不瞒你说,我倒是认识一位真有力量的法师,不是道听途说,是我亲眼见识过。问题是……不知道能不能请动他。”
苏先生眼睛一亮,倒是笑了:“最好是能请动,而且要快请。你要是能救了老帅家的小少爷,老帅怎么着还不得给你个一官半职?法师在哪里?你可以坐我的汽车去。”
顾大人沉吟着笑了笑:“不用坐汽车,他人就在天津,我找他倒是容易之极,只是他肯不肯帮忙,我就不确定了。”
苏先生见他含含糊糊的不说明白话,猜出他可能是有难言之隐,所以也不追问,起身说道:“我还要去马总长家里打小牌,一旦你这边有了眉目,就可以去找我家的听差,他们总能知道我的下落。”
顾大人连连点头,恭而敬之的把他送出门去,推上汽车。及至苏先生的小汽车走远了;他转身往西厢房走,正赶上月牙换了旧衣裳推门出来。两人迎面相遇,月牙问他:“中午还是熬白菜,行不行?”
顾大人一把拽住了她,把她牵进了厨房里:“跟你说件事。”
月牙莫名其妙的抽回了手,弯腰从角落里抱起一棵大白菜:“啥事?说吧!”
顾大人压低声音答道:“我不是一直等着老帅回来吗?现在老帅回来了。”
月牙一边听一边撕去白菜外层的老叶子,没听明白。顾大人见她一脸懵懂,便继续说了下去:“老帅家的少爷好像是中了邪,马上就要嗝屁,你说我要是把他救活了,老帅还不得高看我好几眼?”
月牙伸手对着门外一指,声音也轻了:“你想让他去啊?”
顾大人又道:“月牙,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我要是发达了,能落下你们吗?我打算这就去跟他说,让他出手帮忙,他要是不愿意,我就吓唬吓唬他。你乖乖熬你的白菜,要是听见屋里有动静了,也别过去跟着瞎掺合,你放心,我不能真揍他!”
月牙想了想,一颗心悬起来不落地:“他刚长好……我刚才看他耳朵眼里还有白毛呢,一身皮肉也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能出门吗?”
顾大人嗤之以鼻的一挥手:“我又不是让他卖肉去,毛不毛嫩不嫩的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别管,我有分寸。我要是攀上老帅了,将来有了钱,肯定亏待不了你们。做你的饭吧,白菜里面多切点五花肉,我可吃不了素!”
月牙知道顾大人利欲熏心,想当官发财都要想疯了,对自己和无心又一直挺仗义,所以也想让他高升一步;不过无心刚刚成|人,到底有没有本事,自己也不知道。缓缓的切着大白菜,她竖起两只耳朵听动静。
顾大人大步流星的进了西厢房,见无心伸长双腿坐在大床上,正在吃月牙拎回来的甜点心。抬头望着顾大人,无心含着点心抿嘴一笑。
顾大人站在床前,将他细细的又打量了一番,发现和正常人相比,他还是有点小区别。首先眼眶太大,其次脸皮太薄,最后缺乏眉睫;显然,他还得再长几天才能完全恢复原样。
一ρi股坐到床边,他笑面虎似的转向无心:“师父,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无心嚼得面颊一鼓一鼓,太阳|茓处可以看见皮下的血脉,血脉宁静,是若有若无的一线蓝:“说。”
顾大人把鞋脱了,近距离的凑到了无心身边,又抬手搂住了无心的肩膀,很亲热的笑道:“我来天津呢,是想巴结一位大人物。现在大人物的小儿子撞了邪祟,你能不能过去斩妖除魔,给我个机会攀高枝?”
无心缓缓咽下了口中的点心,皱起眉骨上的两抹青黑:“我……我还没长好呢。”
顾大人正色说道:“谁说你没长好?你现在和人是一模一样,扒光了都看不出区别来!”
无心蜷起一条腿,扯了裤管给顾大人看:“我的毛还没有褪干净……”
顾大人一瞪眼睛:“我又没让你真光着去!当初你上我家捉鬼的时候,我检查你有没有毛了吗?”
无心放下裤管伸直了腿:“我连眉毛都没生出来……”
顾大人一摆手:“没事,怪模怪样的显得更神秘莫测!一般有大本事的人,都比较怪!”
无心把手臂环抱到胸前,畏寒似的瑟缩了:“顾大人,我不想去。我自从捉鬼就没落过好,先是丢了半个脑袋,后是剩了一只手。如今好容易又长全了,我打算转行去算吉凶或者看风水。要是再招惹来一个岳绮罗,好日子就又过不下去了!”
顾大人一听此言,登时急了:“好哇,当初你像条大蛆似的,人见人嫌,是谁天天照顾你?我告诉你,我就算是你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你不听我的,就是属核桃的欠打,属黄瓜的欠拍!”
无心满不在乎的答道:“我就不去。”然后把一整块点心全塞进了嘴里。
顾大人一挺身下了床,转过来伸手一指:“无心,你敢不去,我真抽你!”
无心无动于衷,一边咀嚼一边歪着脑袋掏耳朵,掏出一团白毛。
顾大人的手指变了方向,隔着房门瞄准了厨房:“不信是吧?我不揍你,我还不能揍月牙去?别跟我扯什么好男不跟女斗的屁话,我除了爹娘不打,对谁都能下手!”
无心把白毛弹到了地上:“你要是打了月牙,我就更不能去了。”
顾大人见他不吃硬的,当即决定改变战术:“无心,你真不去?!”
无心摇了摇头:“不去。”
顾大人瞬间变了语气,双手合十对着无心拜了一拜:“心哥,别跟我犯倔呀,别人的面子你不给,我的面子你还不认吗?”
无心噎着了,很徒劳的一边咽唾沫,一边抬眼看着顾大人。
顾大人见他不说话,只好进一步放低了身段:“心爷,我将来若是有了起色,还能亏待你们两口子吗?远的不说,等我得了好处,先给月牙买一副钻石坠子,怎么样?够大方吧?”
一整块点心被嚼得半烂不烂,堵在无心的喉咙口。他倒是憋不死,然而干张嘴发不出声。顾大人俯下身,抱着大拳头对他一拱一拱,语言越发甜美了:“心肝,发发慈悲吧,我顾某人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再没有起色的话,一辈子不就耽误了?”
无心攥了拳头,一拳击向自己的胸膛。只听“咕噜”一声,点心下去了,他终于说出了话:“你也可以去找出尘子。”
顾大人听他口风松动了,心中登时一喜:“你懂个屁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无心是真不想去,然而又不能不去。顾大人的前程当然是要紧的,他也希望顾大人能有个升腾。
月牙做好了饭菜,热气腾腾的摆上来。三人围着圆桌坐了,顾大人得了无心的答复,心中喜悦,忍不住挥着筷子高谈阔论,认为自己一肚皮雄材伟略,只要有了机会,就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区区丁大头和张小毛子就能把我打败了?”他边吃边说,洒得满桌都是白菜汤:“我顾玄武从小就不是怂货!”
月牙没吭声,从汤里捞肥肉片吃。无心扫了他一眼:“哦,原来你大名叫做玄武。”
顾大人洋洋得意:“怎么样?本来我叫顾石头,听着不够体面,所以当了司令之后,我就花了点钱,请县里的老先生给我起了个新名字!”
无心点了点头:“玄武……就是乌龟嘛!”
顾大人张了嘴:“啊?”
随即他转向月牙:“月牙,玄武是乌龟吗?”
月牙立刻摇了头:“我连玄武俩字咋写都不知道。”
顾大人又面向了无心:“你别跟我开玩笑啊!”
无心往米饭里倒了半碗白菜汤:“爱信不信,乌龟背上趴条蛇,合起来就叫玄武。”
顾大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操!老不死的还要了我一块大洋哪!”
无心吃了一口汤泡饭,随即转移了话题:“要去帅府,我得换身衣裳。法师就得有法师的样子,顾大人,你去给我弄套僧袍回来,颜色样式都不拘,但是料子一定要好。”
说到此处,他的大眼珠子在大眼眶里从左转到右,把顾大人和月牙尽收眼中:“人靠衣裳马靠鞍,要说装模作样,我可是个行家!”
40、法师的派头
顾大人吃了一肚子白菜猪肉大米饭,一抹嘴就起身出了门。傍晚时分他回了来,腋下夹了个小衣裳包,两道浓眉都上了霜。
寒风凛凛的进了西厢房,他把小衣裳包扔到了床上:“说好了,明天有汽车过来接我们去帅府。喏,你要的和尚袍子,看看合不合身,要是尺寸不对,赶紧让月牙再给你改一改!”
无心如今只有吃睡两桩大事,早早就钻进了被窝里。月牙正站在地上擦桌子,此刻就一边掀起围裙擦着湿手,一边走过来解开包袱看新鲜。
“哟!”她抖开一件黑色僧袍:“真是好料子,沉甸甸的厚实,不熨都没褶子。”然后她欢喜的对着无心招手:“过来试试,我有日子没见你扮和尚了!”
无心懒得动,蜷在被窝里半闭着眼睛答道:“不用试,一看就合适。”
月牙放下僧袍继续翻包袱:“呀,还有一件斗篷哪?”
顾大人抬手搓着眉毛上的霜:“他不是要装大法师吗?我得给他把好衣裳预备全了啊!就算不和出尘子比吧,也得比一般和尚强不是?”
无心虽然大致看着是个人样子了,其实细微处的生长并未停止,导致他无精打采的不是饿就是困。哈欠连天的坐在小板凳上,他把双手搭在膝盖上,两只眼睛闭得严丝合缝。月牙烧了一盆热水,打湿了毛巾为他用力擦腿,想要提前蹭下要脱未脱的白毛。顾大人握着镊子蹲在一旁,为他拔净耳朵眼里的白毛。无心被这两个人搞得心烦意乱,又没法挑剔,只好默默的忍受。身体越来越向前倾,最后他把下巴抵上月牙的肩膀,彻底睡着了。
顾大人低头对着镊子吹了一口气,吹下几根透明的茸毛:“你看他这个德行,真让我不放心。万一明天在帅府出了洋相,我可就没活路了!”
月牙扛着无心的脑袋不敢动:“就好像他愿意跟你去帅府似的,还不是你非逼着他去?”
顾大人叹了口气,心中七上八下的直打鼓。惴惴不安的回房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就见院子里贴地卷了一层炊烟,正是月牙已经在厨房里开了伙。
连忙穿戴洗漱了,他换上一身素净的长袍马褂,拿着厚呢子大礼帽走进院内:“月牙,做饭呢?”
厨房里传出了月牙的声音:“马上就熟,不耽误你们出门。无心也起来了,你进屋等着吧!”
顾大人捏着帽子进了西厢房,推门一步迈进去,正和无心打了个照面。无心已经穿上了僧袍,僧袍隐隐反射了阳光,随着瘦削身体的棱角垂出线条。僧袍乌黑,里衣雪白,衬得无心一张面孔洁净鲜嫩之极,薄薄的皮肤下面,甚至透出了青红血脉。一夜的工夫,他的眉毛也生出来了,大眼睛陷在眼窝里,带了一点阴森森的鬼气。
顾大人忽然看出了一个问题:“少了一串佛珠,昨天忘给你买了。”
无心走到桌前坐下,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没关系,少个一样两样也不算什么。顾大人,等到进了帅府,你没事别和我说话。”
顾大人一怔:“为什么?”
无心找出昨天吃剩的点心,亟不可待的就着热茶往嘴里送:“你听我的就是了!”
两人吃了月牙预备的米粥和馒头,院外响起了汽车喇叭,正是到了出发的时刻。月牙给无心掸了掸身上的馒头渣子,又展开斗篷给他穿上。无心一边受着月牙的伺候,一边叹了口气:“唉,一百来年没做过正经和尚了,经都不会念了。”
月牙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听你说话就瘆得慌!早去早回,少惹闲事,别跟着顾大人胡闹,听见没有?”
无心乖乖的答应了,又把斗篷后面的风帽掀起来扣在了光头上。风帽大了一点,帽沿遮住了他的眉眼,顾大人也戴上了他的大礼帽,两人就一前一后的出了远门。
汽车果然停在了胡同里,一名戎装打扮的青年副官下了车,正在车旁来回踱步。忽然看到有人推门走出来了,他连忙上前几步问道:“请问您是顾先生吗?”
顾大人立刻一点头:“正是。”
副官又上下打量了顾大人身后的和尚,因为不见眉眼,只见嘴唇下巴,所以感觉对方神秘至极,一时竟是没敢贸然相问,只对顾大人又笑了一下。而顾大人当即会意,一派和气的又道:“他就是我所说的法师。”
副官连连点头,侧身伸手向汽车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位请快上车吧,老帅一宿没睡,现在就等您二位了。”
顾大人不敢怠慢老帅身边的人,即便只是个副官。而无心则是一言不发,随着顾大人就钻进汽车里去了。
汽车一路驶出胡同,拐上平坦大街。无心扭头望着窗外风景,心中暗暗惊叹,没想到世界竟是变化如斯。而顾大人笑眯眯的同副官交谈不止,把帅府内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现在府里已经开始给小少爷预备后事冲喜了,昨天国务总理从北京给老帅打来了长途电话,让他去长安县青云山青云观,找观里的住持道长来瞧一瞧;老帅不认识青云观里的住持道长,有点不大相信,所以就还没有真派人去。
顾大人知道出尘子是真有本领的,所以隔着斗篷一戳无心的大腿,意思是让他打起精神,千万别给出尘子登场的机会。无心扭头看了他一眼,依旧是不言语。
汽车跑得又稳又快,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在一处公馆门前停住了。无心远远望去,发现如今的房子和先前大不相同,全是洋灰砖石所砌,别有一种怪模怪样的巍峨。而顾大人伸着脖子从挡风玻璃向外望,遥遥就见公馆门前站了一大群人,其中一位体积不凡,正是自己的好朋友苏先生。
汽车停稳之后,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副官先下了汽车,特地为顾大人和无心打开了后排车门。顾大人先落了地,因见苏先生都是一脸肃穆,所以立刻紧张起来。等到无心也出来了,他手足无措的走向人群,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而苏先生善解人意,对着身边一位小个子军人说道:“老帅,他就是顾玄武。”
老帅看着不算很老,不过是五十来岁的模样,干巴瘦挺精神,蓄着德皇威廉式的翘胡子,眼睛不大,眼珠子却是犀利有光。顾大人生平第一次看见活的老帅,先前预备好的满腹寒暄瞬间全部化为乌有,话也不会说了,慌里慌张的就是一鞠躬,额头差点没顶到老帅的下腹。而老帅对他只一点头,随即就把目光射向了无心。
无心抬手向后推下风帽,双掌合十微微的一低头,声音低沉的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帅也合掌答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便急切的说道:“法师,您先请进。”
无心不理旁人,一甩袖子向前走去,随着老帅率先进了大门。老帅的胡须疏于打理,一边翘着一边垂着,随着他的言语一颤一颤。仰脸望着无心,老帅一边描述爱子情形,一边暗暗的犯疑心,怎么看无心都不像一位得道高僧。不像高僧,可也不像江湖骗子,到底像什么,老帅也说不出来。
帅府院内是一大片空地,正中央砌着高大喷泉,冬季天寒,喷泉干涸,可见洋灰池子里面的高低水管。喷泉之后是一座大洋楼,窗子嵌着五彩玻璃,看着很是摩登。老帅唠唠叨叨的一直说,无心带听不听的欣赏洋楼,及至欣赏够了,他淡淡的问了一句:“令郎在哪里?”
老帅连忙向前一指:“就在楼内。”
无心背了双手,就感觉帅府之内魂魄骚动,阴气颇重,败坏了府中美丽的建筑。
老帅急得有些颠三倒四,东一句西一句的说道:“对了,还没请教师父的法号……”
无心径直向楼内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无心。”
无心和老帅步伐矫健,一马当先的进入楼内,后方的副官家人幕僚等等蜂拥跟上,统一的肃然安静。顾大人搀扶着球似的苏先生,落后一步,也极力的追了上去。高人一头的站在后方,他就见无心停在铺了波斯地毯的楼梯口,竟然抬手解下斗篷,坦然的交给了一旁的老帅。老帅显然也是愣了一下,不过随即接住斗篷,没敢出声。
无心仰头闭上眼睛,右手从左边袍袖里抽出了一条黑色布带。抻直布带向上蒙住双眼,他对着身边的老帅一挥手,轻声说道:“跟我来。”
然后他准确的踏上一级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去。老帅把他的斗篷搭在臂弯上,亦步亦趋的跟着上楼了。
楼下一大群人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继续尾随。法师并没有一脚踏空滚下来,老帅也是避猫鼠一样大气不出。眼看他们一前一后的转了弯,苏先生扭头对着顾大人一挑大拇指:“真高人啊!”
顾大人捧着大礼帽,对着苏先生张口结舌,心想无心肆无忌惮的摆谱,万一救不活小少爷的命,会不会被老帅活嚼了?
41、救人一命
无心觅着魂魄的微光行走,如果楼内真有力量强大的鬼魂作祟,其余零散魂魄少不得要受影响。鬼魂作为阴气的源头,自然会吸引魂魄前去汇聚;而无心就凭着对魂魄流动的感知,一步一步的走上了二楼。
他不说话,老帅拿着斗篷跟在斜后方,惶惶然的也不敢说话,唯有胡须尖梢未上胶水,随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无心越是前行,他的眼睛越是睁大;及至无心在一扇房门前停住脚步了,他的小眼睛里透出光芒,干黄面孔上也有了喜色——房门背后,便是小少爷的卧室!
“法师高明!”老帅轻声细气的发出赞美,怕扰了法师的神通:“犬子在里面都躺了许多天了。”
无心没理他,背了双手定一定神,随即只听“咣”的一声,他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
老帅吓了一跳,房里守着的两个大丫头也惊叫出了声音。靠墙摆着一张西式大铜床,床上躺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倒是八风不动的很安静。无心杀气腾腾的大踏步走进去,停在床前微微低头,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鬼魂的形象。
大凡一个人成了鬼,既然没有修炼成煞,实体不存,似乎也就无所谓形象;不过鬼魂若是怨气极强,也能显出依稀的幻影;幻影多是它死时的模样,因为死时极痛苦,印象极深刻,痛苦深刻到它留恋着不肯魂飞魄散转世投胎,成了幻影也还停留在最难忘的一刻。
无心见过无数鬼魂,十成里有九成九都恐怖的没法看,可床上这一位却是百里挑一,整整齐齐的居然挺有人样,除了披头散发面色青紫之外,其余部位都算利落,五脏六腑也全揣在肚子里。若看衣着打扮,甚至称得上华丽富贵,一双三寸金莲套着红缎子睡鞋,小脚精致,鞋也漂亮。歪在床上摆了个悠然自得的姿势,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男孩的身体,同时翻起眼睛,望向了床前的无心。
无心没有解下眼上的黑布带子,可是已经和女鬼对视了。女鬼微微瑟缩了一下,无心则是开口说道:“走吧。”
女鬼不动,继续慈爱的轻拍小男孩。
无心又道:“冤有头债有主,别缠着孩子出气。孩子阳气弱,顶不了多久。”
女鬼终于有了回应:“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很喜欢他。他若是死了,来世正好换个人家。给猪狗不如的老畜生做儿子,将来是要受报应的。”
无心发现女鬼的声音悠悠扬扬,仿佛先前曾是个唱曲的,带着一点动听的韵律:“人各有命,不干你事。想报复他就直说,不必另找借口。他一身杀气,你奈何不了他,所以在家里挑软柿子捏,对不对?”
女鬼的面孔隐隐有了变化,眉目之间缭绕了凶气:“我奈何不了他,还奈何不了旁人吗?”
无心摇了摇头:“少废话,赶紧滚,否则我让你魂飞魄散!”
女鬼仿佛听了笑话,当即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
无心把头伸到大床上方,忽然发现女鬼是个大嘴叉子,方才她一直低头说话,两边又垂着长发,居然遮住嘴角,伪装小嘴。暗暗的把一根手指送到嘴里,他狠心一咬,随即对着大笑女鬼弹出了一指头鲜血。女鬼正在哈哈,冷不防的受了袭击,大笑“哈嗷”一声戛然而止,幻影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心没有感受到新的魂魄,认定女鬼是逃走了。女鬼一走,房内阴气立时弱了许多。抬手扯下眼前的黑布带子,他趁着指尖鲜血尚未凝结,一指点上小男孩的眉心,神情肃穆的乱画一气,画得小男孩面如花猫。
收回手指吮了一下,他沉着脸转向老帅。老帅和两个大丫头方才见他对着虚空自言自语,因为多少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心里有鬼,所以全都惊恐的张大了嘴。无心刚刚赶走了一只大嘴女鬼,回头一看,迎面又是三张大嘴,不禁一皱眉头。
他一皱眉头,老帅和两个大丫头立刻就把嘴合上了。老帅上前一步,陪着小心问道:“法师,如何了?”
无心垂下眼帘,并不看人:“府上有鬼。”
老帅立刻瞪圆了眼睛:“啊?”
无心继续说道:“女鬼,缠住了令郎,现在已经被我驱了出去。我在令郎脸上划了保命的血符,请老帅速把令郎移到阳气重的地方休养,一个月内不许洗脸。”
老帅像个跳蚤似的,因为又惊又喜又怕,所以在无心身边左摇右晃:“请教法师,什么地方阳气最重呢?”
无心见卧室十分宽敞,便随口答道:“男人多的地方,阳气就重。如果老帅不愿挪动令郎,也可以在房内多添些人,最好是凶狠之徒,手上有人命的就更佳了。”
老帅连忙对着大丫头挥手:“快去找副官长,让他挑一帮不老实的小子过来!听见法师的吩咐了吧?原样告诉副官长,快!”
两个大丫头趁机一起逃走,而老帅回头再看小儿子,就感觉房内的气氛有所变化,虽然儿子一脸血,看着比先前还惨,可是阳光暖洋洋的照进来,儿子的小脸仿佛又透出血色了。
喜上眉梢的转向无心,他抱着斗篷正要开口,不料无心双手合什微微一躬,只给了他一个倨傲的侧影:“阿弥陀佛,令郎既然性命无虞,贫僧也就告辞了。”
话音落下,他昂起头,迈步走向门口。老帅慌忙追上了他,先是对着簇拥在楼梯口的一群人嚷了一嗓子,让他们赶紧去把家庭医生叫过来看护小少爷;随即转向无心笑道:“不不不,法师你可不能走。你救了犬子一命,我必要重谢才行。”
无心背对着他,抬起手轻轻一摆:“不必。出家人不贪财,若说救苦救难,凭我一人之力,也救不得许多。贫僧今日之所以肯来,全是受了顾玄武所托。老帅想谢,就谢他吧。”
说到此处,他忽然侧过面孔,轻声说道:“府上如今不干净,老帅夜间不要单独外出。”
老帅一把薅住了他的大袖子:“法师,神仙,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先别走!”
无心被他拽得走不动,只好在楼梯口停了脚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十分冷淡的对老帅说道:“今日贫僧累了,纵有邪祟要除,也是明日之事。一夜之内,料它也不能做出大乱。”
老帅不敢得罪他,立刻松了手。身后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音,正是家庭医生们先副官长一步,从侧面楼梯跑上来了。而老帅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对着人群喊道:“顾玄武,你过来陪着法师先歇一歇,我还有好些话要和法师说呢!”
老帅谁也不理,单把无心和顾大人请到一间温暖的小客室内,笑眯眯的递烟奉茶,十分和蔼可亲。顾大人攥着两手汗,不敢和老帅平起平坐;无心则是坦然坐在了软沙发上,一ρi股陷下去时,他不动声色的吓了一跳。
老帅闲话没说几句,一名副官忽然掀帘子进来了,说是小少爷已经有了知觉。老帅爱子心切,连忙起身上楼。客室里面落了清静,顾大人见无心一派坦然,就有点自惭形秽,低声说道:“哎,我是不是有点小家子气了?”
无心盯着茶几上的玻璃糖盘子:“你是打算投在人家手下做事的,姿态当然要低一点;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端起架子,他也未必把我放在眼里。顾大人,盘子里红红绿绿的都是什么?”
顾大人答道:“水果糖你都没见过啊?”
无心扭头向门口望了一眼,随即伸手抓了一把,飞快的藏到大袖子里去了。
顾大人见老帅迟迟不归,也从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根烟卷点燃了。烟是好烟,闻着都香;顾大人自从进了帅府就紧张,如今深吸一口长吁出去,他心里舒服了不少。
无心抽了抽鼻子:“哎,给我也尝一口!”
顾大人走到沙发近前,把烟卷送到无心面前。无心凑上去深吸了一口,然后颇为销魂的呼出烟雾:“好烟。”
顾大人低声说道:“等我发了财,好烟好糖要多少有多少,肯定亏待不了你。”
顾大人刚刚吸完一根烟卷,老帅就跑回来了,臂弯上还搭着无心的斗篷。
“法师!”老帅仿佛要哭,脸上纵起皱纹无数:“您是真高哇!我儿子睁眼睛了!”
无心微笑点头:“令郎本来也没有疾病,只是受了鬼魂纠缠。鬼魂一去,他自然就会慢慢恢复健康。”
老帅坐了下来,抱着斗篷说道:“可是您说鬼魂还在我家里……怎么着才能永除后患呢?”
无心半闭了眼睛,沉默半晌之后问道:“老帅最近,有没有杀过女人?”
老帅看了顾大人一眼,顾大人很识相一鞠躬,马上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等到顾大人关好了房门,老帅长叹一声:“不瞒法师,我家的十二姨太是个骚娘们儿,妈的进了家门就不老实,专和副官们狗扯羊皮,还总和我吵。我前几个月一生气,让人把她给埋了。”
无心面无表情:“怎么埋的?”
老帅理直气壮的答道:“用棉被一裹,再拿绳子一捆,在花园里刨个坑就埋了。”
无心缓缓的点头:“哦……活埋。”
老帅跟着点头:“对,是活埋。我年纪大了,脾气也好了,一般不爱动刀动枪。”
无心彻底闭了眼睛,心想和老帅一比,顾大人都是心慈面软的好人了。
“今天时辰不对。”他语气飘然的告诉老帅:“明晚我来试上一试。十二姨太的煞气很重,是否能够斩草除根,贫僧也不能够肯定。不过既然贫僧和顾玄武有缘,顾玄武又对老帅百般崇拜,所以贫僧必定勉力一试。”
老帅骂道:“好个臭婆娘,做了鬼还要和我捣乱。法师,明晚就明晚,如果真能铲除了臭娘们儿,您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无心站了起来,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又向老帅伸出了一只手。老帅福至心灵,立刻就把斗篷展开,亲自给他披上了。
无心带着顾大人坐上了帅府汽车,一路赶回家里。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及至在胡同口下汽车了,顾大人才发问道:“咱们怎么回来了?难得老帅高看你,你就应该留在帅府不走。”
无心戴上斗篷风帽,大踏步的往家里走:“你懂个屁!我留在帅府不走,月牙怎么办?再说我赤手空拳就能捉到鬼了?我不得做点准备吗?”
两人且说且走,敲开院门回到了家中。月牙很高兴:“哟,回来的还挺早!”
无心冻透了,一马当先的冲进了西厢房。在月牙的帮助下脱了斗篷,他对着床上一甩袖子,很快乐的笑道:“嘿嘿,月牙吃糖!”
42、诡魂
月牙下午从胡同口买了两条奇大的鲤鱼。鲤鱼已经冻成半死,被她摔在案板上刮鳞剖腹,洗刷干净之后丢进大锅中。及至一锅的鱼汤都熬白了,顾大人用抹布垫了锅耳朵,把大锅一路端进西厢房内的小炉子上。紧随其后的是无心,无心双手捧着一把碧绿的香菜末,顾大人把锅一放好,他就凑上去松了手,把香菜末尽数洒在沸腾的鱼汤里。
月牙殿后,将蒸好的大米饭运了进来。大刀阔斧的盛出三大碗饭,三个人或站或坐,围着大锅开始吃喝。
藉着炉膛里的一点火力,鱼汤始终是咕嘟咕嘟的滚热。顾大人吃得顺脖子淌汗,脑袋上面快冒热气。无心静悄悄的蹲在炉子旁边,伸下筷子一抄锅底,撅起了一截肥美的大鱼尾巴。连汤带水的把鱼尾巴夹到碗里,他一舌头伸出去,舔下了一层肉。
顾大人看见了,立刻有了话说:“月牙,你往后就等着吃亏吧!妈的他专吃独食!”
月牙津津有味的吮着一个大鱼头,咂得啧啧出声:“唉,我还能跟他抢嘴?”
无心面红耳赤的对着面前二人一笑,毫无诚意的表示羞愧,脸上还粘着一根大鱼刺。
三人大规模的吃了一顿晚饭,顾大人虽是一条身强力壮的好汉,可也撑得动不得,歪在床上直打饱嗝。无心鼓着大肚子,若有所思的用手指在墙上画来画去。月牙从厨房回来了,进门之后剥了一块水果糖含到嘴里:“剩了一锅底的鱼汤,明天揪点面片放下去,还能煮一大锅。”
月牙的思想比较简单,烧饭洗衣便是她的天职。从早到晚做足了一天的家务,她累归累,然而心安理得、心满意足;只可惜现在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小家,将来有了家,家里也不会再有一群儿女,和她理想的生活总有差距。
月牙对于远景是心如明镜,所以不肯细致的深想。想也白想,她拧了一把热毛巾,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离不开无心。把无心拽过来摁下脑袋,她给他擦净了一头热汗。无心垂下双手低下头,乍一看很乖,其实暗地里用大肚皮不住的向前去顶月牙。月牙站不住,连退几步之后给了他一巴掌,又气又笑的骂道:“欠揍啊?”
无心一弯腰,一言不发的扑在了月牙胸前,软绵绵的立不起推不开。月牙无可奈何的用脸蛋蹭了蹭他的光脑袋:“不要脸的,又跟我赖上了!”
顾大人在床上嗤嗤的笑,笑着笑着感觉有点不是味儿:“唉,等我有了着落,也该成个家了!”
月牙甩不开无心,惊讶的扭头望向顾大人:“你原来不是有五个小老婆吗?”
顾大人长叹一声:“一百个又怎么样?一看我失了势,妈的全跑没影了!”
顾大人不愿意回东厢房睡觉,认为留在西厢房更有意思。把藏在旧棉袄里的几张纸符取出来,他和无心从中拣出几张,预备着明天用来降妖除魔。无心从上房翻出一份纸笔,凭着记忆画了满篇古怪图案,又向顾大人问道:“怎样才能给出尘子送一封信?”
顾大人答道:“出尘子又没住在深山老林里,直接从邮局邮过去不就行了?”
无心恍然大悟,然后把画好的一篇纸折好递了出去:“明天你出趟门,把它寄去青云观。”
顾大人展开纸看了一遍:“什么玩意?”
无心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出尘子大概懂一点,让他钻研去吧!”
顾大人又道:“明晚到了帅府,你得多卖力气多摆架势,让老帅知道你不容易,顺带着也多记我一点功劳!”
无心不屑的一扬头,披着棉袄出了门。月牙撩了他一眼,以为他是去解手。不料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颇为担忧的转向顾大人,她开口说道:“你出去瞧瞧,天黑,他是不是掉坑里了?”
顾大人不情愿的推门往外走:“他眼神比野猫都好使,上个茅房还能掉坑里?”
片刻之后,顾大人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月牙,你自己去厨房看看吧,你男人把剩下的鱼汤和饭拌了一锅,正吃着呢!”
无心夜以继日的大嚼,翌日又睡起了懒觉,直到中午才起。下床之后他被月牙逮了住,月牙比量了他的身材,发现一夜没留意,他竟然长高了大半寸,模样也有所变化,不但面颊丰润了许多,头上也生出了一层短短的黑发。
“呀!”月牙很惊喜的在他头皮上摸了一把:“上边的毛都长全啦?”
无心弯腰脱了裤子:“下边也长全了。”
月牙当即在他腿间轻轻拧了一把,无心向后一躲,紧接着就开始向月牙讪脸。两人滚在床上嘻嘻哈哈,越厮闹越亲热,越亲热越黏糊。而顾大人坐在东厢房,鹅似的抻长了脖子,还在望穿秋水的等着月牙喊他吃午饭。
冬季天短,不知不觉就暗了天色。无心刚刚换上僧袍斗篷,院外就响起了汽车喇叭。把纸符尽数揣进袖子里,无心正了正神色,然后跟着顾大人走了出去。
汽车一路开得风驰电掣,转眼间便到了帅府门前。老帅换了一身便装,照例是亲自出面迎接法师。无心下车走到了他的面前,并不询问小少爷的情形,只合掌一礼:“阿弥陀佛。”
暮色苍茫,老帅恭而敬之的回了礼:“法师,今天要请您大展神通了。”
无心轻声说道:“不敢当,贫僧并没有胜算。”
他越是呛着老帅说话,老帅越觉得他是真高人、有性格。抛下顾大人进了帅府,他发现府内空气森然,处处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岗。杀气能克阴气,无心缓步向前,因见老帅稳稳当当的跟着自己,并没有畏缩恐慌的表现,就知道对方的胆量真比顾大人高了好几级,也许老帅只是不知道克鬼之法,否则就亲自上阵了。
老帅客气起来是真客气,柔声细语的邀请法师先进楼内歇息一阵;无心没有和老帅拉家常的打算,所以干脆谢绝,直接请老帅引路,带领自己前往后花园埋尸地。
老帅一手按着腰间的盒子枪,且走且问:“法师,家里预备了黑驴蹄子黑狗血,下午还现抓了几只大公鸡。朱砂桃木剑之类的也都有,您用不用?”
无心摇了摇头,同时心中生出了奇异感觉——帅府太干净了,一路上连游魂散魄都没遇到,同昨日情形大不相同。若说十二姨太是一吓就跑,他不大信;况且十二姨太的尸骨还在花园子里,她一个新鬼,又能游荡出多远?
绕过大洋楼,无心跟着老帅又穿过了一片亭台楼阁,身后尾随着长长一条卫队。末了停在团团围起的一片残花败柳之间,卫队里出来几名士兵,不知从何处牵出了电线,开始往树枝上面架电灯。无心低头一瞧,见地上还露着白生生的树木根茬,可见脚下的空地是新开辟出来的,先前埋人的时候,此地大概还是草木葱茏的荒凉之处。
电灯通了电,方圆几十米内都被照了个通亮。副官长扛着铁锹走上前来,对着无心前方的地面一指,低声问道:“法师,现在就开挖吗?”
无心听他声音微颤,便猜出当初他是老帅命令的执行者,此刻必定心惊肉跳。不动声色的瞟了老帅一眼,他发现老帅盯着副官长的铁锹,神情倒是自若得很。
对着副官长一点头,无心随即后退了几步,让出了空地。
副官长带着几名卫士下了铁锹。时值寒冬,土地都冻硬实了,一锹铲下去,只能挖起一点浮土。副官长挖的不得力,命人找来了铁镐,帽子也摘了,领着头的猛刨一气。刨到了一定程度再换铁锹,副官长一锹Сhā下去,拔|出来时骤然向后一跳,黑土地上赫然出现了一角白色,正是挖到棉被了。
无心把双手揣进大袖子里,一直站在一旁闭目不语。十二姨太的鬼魂依旧没有出现,不出现,反倒是更糟糕,因为不好说她是蛰伏到了哪里。正是等待之时,前方忽然响起了金石之声,无心骤然睁开眼睛,就听一名卫士气喘吁吁的说道:“挖着石板了。”
无心狐疑的问道:“怎么会有石板?”
副官长自从挖出棉被之后,就退到人后不再动手:“法师,原来这地方是个挺大的坑,坑里还有口井。井的位置不当不正,也没有用,我们就把井填了盖了,上面堆土种了花木。”
无心听到此处,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当年出尘子他太师祖为了镇压岳绮罗,费了不少劲才把她埋到了水井旁边;你们可好,不挑不选,一埋一个准,直接把活人葬在了至阴之地,不闹鬼才叫怪了。
这时卫士们的动作渐渐变得细致,大土坑中显出了一个红缎子面的大棉被卷,用麻绳左一道右一道捆了个结实,棉被卷子的上端还露出了一把乱糟糟的长头发。
老帅不让人再挖下去,只问无心道:“法师,您看我往坑里浇一桶火油,直接点火烧了她行不行?”
无心点头答道:“尸骨是一定要毁掉的,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对老帅实话实说:“十二姨太的魂魄忽然消失不见,恐怕单是烧了尸骨,还不算完。”
老帅一扬眉毛:“没了?我家宅子大,您再仔细找找?”
无心望着卫士在副官长的指挥下往坑里倒火油,隐隐的感觉不对劲。十二姨太无故消失,不对劲;如此轻易的就挖出尸骨,似乎也不对劲。十二姨太无非是借了地下的阴气,所以修为高出一般的鬼魂,可毕竟是个新鬼,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
副官长站到坑边,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一股子阴气骤然上升,无心下意识的从袖子里挥出一张纸符,然而未等纸符出手,副官长的火柴已经扔下去了。
火苗“呼”的窜起一人多高,同时坑中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女人惨呼。老帅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吼道:“不对,不对,是九姨太的动静——小九,小九!”
此言一出,周遭的副官卫士们全变了脸色。而一坑烈火之中猛然坐起一人,作势要往坑上爬,但两条腿被裹在棉被里,周身也被火焰包围,又无人肯伸援手,她哪里能爬上来?张牙舞爪的向上伸了双手,她哑着嗓子嘶嚎一声:“老帅啊……”
老帅看她已经烧成皮焦肉烂,索性拔出手枪,对着她的脑袋便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过后,坑中立刻恢复了安静,九姨太一身的筋肉都烧抽了,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蹿火苗子。而无心扯着老帅避开火焰的炙烤,又小声问道:“老帅平时是不是偏爱九姨太?”
老帅一脸的无动于衷,单是皱起了眉毛,似乎只想随便的闹点小脾气:“对,我家小九最招人疼。”
无心忽然想起自己半天都没有喘过气了,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叹出来:“十二姨太方才上了九姨太的身——府上的女眷们危险了!”
43、大开杀戒
帅府内的所有女眷,从大太太到小丫头,包括年幼的少爷小姐们,全被集中在了大洋楼内的大客厅里。大客厅容不下这许多女流,于是范围扩大到了整层楼。老帅怕乱了人心,所以保守秘密,并不肯说出大集合的缘由,导致年轻的姨太太们惶然无措,生怕自己会重蹈十二姨太的覆辙——都说十二姨太是跟副官有了一腿,可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有呢?反正老帅是不讲道理的,并且爱犯疑心病,万一又把矛头瞄准了谁,还不就是一枪的事?
楼内楼外都站了士兵,帅府大门也关起来了,因为大张旗鼓的捉鬼实在不是美事,顶好不要走露风声。顾大人找机会凑到了无心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还越闹越大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无心轻声的告诉他:“你看你给我找的这份好差事,妈的我还没见过这么难缠的鬼!”
顾大人卯足力气瞪了他一眼:“我的前程全系在你身上了,你可别给我打退堂鼓!”
无心挥了挥他的大袖子:“别啰嗦了,和你说话有损我的庄严宝相。”
无心撵走顾大人之后,自己也是有些犯愁。他倒是不怕十二姨太,问题十二姨太躲在暗处,他想打都找不到对手。
老帅不但没能除去十二姨太,反而还搭上了一个心爱的小九,所以拧着两道眉毛坐在二楼书房里,对于无心有些失望。不过话说回来,无心起码还能看出鬼魂的来历,这就比先前请的几位半仙高出许多;于是老帅压着脾气,没敢挑剔无心。忽然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到了副官长的身影,老帅抬手打了个响指。副官长立刻推门进来:“老帅。”
老帅低声问道:“法师在干什么?”
副官长走到大写字台前,对着老帅俯身答道:“法师不让我们靠近他,正一个人在楼梯口打坐呢。”
老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而副官长又问:“老帅,要不要我再派几名卫士给您守门站岗?”
老帅嗤之以鼻:“笑话!一个臭娘们儿还治住老子了不成?不用派,老子就等着她过来!”
副官长出了书房,从侧面的小楼梯下了一楼,结果刚露面就被大太太喊住了。家里的小少爷有了食欲,要吃点心;大太太让副官长跑一趟,到自己房里拿些高级糖果回来。副官长不敢违抗正房太太的旨意,带着两名卫士就走出了楼,直奔后方大太太所居的小院。
大太太人老珠黄,常年不受老帅的宠爱,然而在家中颇有权威,能够镇住她眼中所有的小狐狸精。往日帅府里处处灯火通明,大人笑小孩叫,直到深夜才能寂静;如今各院也都亮着灯,但是只剩几名壮年的男仆看家,往昔的快活空气是一丝都没有了。
副官长常给大太太当差,此刻轻车熟路的进了院子往屋里走。各房都通了暖气,掀起棉门帘子一步迈进去,扑面便是一股暖风。两名卫士平时难得到达内宅,如今也跟着挤进来了,可是没敢进里屋,单是站在外间东张西望。
副官长径自推门进了里屋,眼看床边的大梳妆台上摆着几只糖盘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外国糖果,正是大太太所需要的。上前把几只糖盘子里的糖果汇总到一盘中,副官长忙中出乱,不慎把糖撒到了梳妆台下。弯腰捡起几枚糖果,他在起身之时顺势抬头,目光掠过了梳妆台上的大玻璃镜。
攥着糖果骤然僵了动作,他睁大眼睛望向镜中——他起来了,镜中人也起来了。镜中人披头散发,青紫的脸上带了一点狞笑,正是十二姨太!
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副官长的声音随即断在了喉咙里。房内的电灯瞬间灭了,两名卫士慌忙要去里屋看个究竟,然而两个人四条腿绊在一起,统一的全扑在了房门上。乱七八糟的站稳了再去推门,房门竟是不知何时被锁上了,严丝合缝岿然不动。
电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电流嘶嘶啦啦的起了噪音。两名卫士惊惧到了极点,浑身乱摸着想要拔枪。不料正在此时,忽有一人大步流星的冲进来,一掌生生击开了房门。两名卫士哭天抹泪的看清了,原来来者正是无心!
里屋的梳妆台前抽搐着一个长胳膊长腿的黑影子,看身材就是副官长。无心上前一把推开了他,同时对着镜面甩手拍出一张纸符。镜中的鬼影倏忽间消失了,只听一阵清脆的咔咔声响,两名卫士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依稀就见大玻璃镜中央无端的出了裂缝,裂缝像有生命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最后“哗啦”一声,大玻璃镜四分五裂,散落了满台满地。
无心从碎玻璃中捡起纸符,不肯轻易的丢掉了它。低头再看倒在地上的副官长,他发现自己晚了一步,副官长将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窝里,一双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正是一副惊恐万状的死相。
电灯光芒渐渐恢复了稳定,鲜血顺着匕首上的血槽缓缓流出,很快便在地上积了一滩。两名卫士张着嘴傻了眼,而无心用纸符蘸了鲜血,俯身贴上了副官长的眉心。十二姨太装神弄鬼的本领相当高超,穿身附体的能耐也不小。副官长一旦死了,便有可能被十二姨太操纵成行尸走肉。所以在天亮下葬之前,须得先用符咒镇住他才行。
镜子碎了,可见里面的鬼魂多少还是受了符咒的影响。十二姨太有魂魄无肉身,想要痛快杀人,只能寻找人的弱点下手。副官长心虚胆寒,便被她钻了空子,想必在自杀之时,已经被她摄去了魂魄。十二姨太如此疯狂,想必是存了和生前仇敌同归于尽的心思;仇敌之中首要的便是老帅,其次副官长对老帅惟命是从,将她捆绑活埋;九姨太恃宠而骄,大概和她也有过节。九姨太和副官长已然先后横死了,接下来的又会是谁?
无心有些懵懂,没料到一个小鬼居然难缠至此。心中忽然灵光一现,他问一名卫士道:“这是谁的屋子?”
卫士带着哭腔答道:“是、是大太太的卧室!”
无心立刻转身向外走去,他想副官长可能根本就是做了大太太的替死鬼。如果十二姨太是追逐副官长而来,那自己在楼内必定能够有所知觉;如果十二姨太一直埋伏在此,她又如何预知来人必是副官长?按照常理来讲,屋内之人应该是大太太啊!
无心顶风冒雪一路疾行,独自穿过夜色走向了前方的大洋楼。鬼魂附体不是易事,即便附体成功,也未必能够自如的活动。况且活人体内本有魂魄,一山不容二虎,一具身体被两家的魂魄争夺,一个不慎,鬼魂便会被驱出躯壳。十二姨太方才虽然消失的及时,但是多少也受了损,应该不会再有能力蛊惑人心。但是她控制不了活人,还控制不了死人吗?
无心想起十二姨太下落不明的尸骸,不禁十分头痛,认为和顾宅井里的女煞相比,十二姨太别有一种难缠;幸而她不像女煞一样拥有一具灵活丑陋、不死不伤的躯体,否则就更不好办了。
在楼门口,无心遇上了老帅和顾大人。老帅已经记住了顾大人的名字,导致顾大人受宠若惊,红光满面。无心没理顾大人,直接对老帅说道:“副官长被十二姨太杀了!”
老帅一哆嗦,伸手就要去摸枪。冷不防一个小影子从他身边窜了出去,正是家里的小少爷。小少爷大难不死,瘦如小猴,可是顽劣至极,一边跑一边用他的小细嗓子骂骂咧咧,说是楼里面没意思,要让三哥开车载他出去玩。小少爷的地位自然是高的,老帅作势要去抓他,抓了个空,随即身后追出一名富态的妇人,正是大太太。
大太太摇摇摆摆的也伸着手,逮小鸡似的要逮小少爷。小少爷昨天养了一天,今日中午才下了地,东倒西歪的站都站不稳,此刻却是跑得极快,两条小腿迈了个乱七八糟,硬是不跌倒。忽然回头对着大太太哭了一声,他只嚷出一句“妈”,随即就像身不由己一般,一头扎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
无心早就怀疑小少爷不是好跑。凭着小少爷的体力,行走都是困难,怎么会有体力蹦跳吵闹?事到如今,他抬手一指大太太的背影,大声喝道:“站住!”
大太太也想站住,可是眼看着小少爷的小手在灌木丛外一闪,自己分明一把就能抓住,便忍不住加大了步伐,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把孩子拽回来。
可是就在她伸手的一刹那间,喉间忽然起了一阵冰冷的痛。在后方骤起的惊呼声中,大太太疑惑的望向前方,看见了久违的十二姨太。
十二姨太穿着一身勒腰显ρi股的绸缎衣裳,仍然是她最瞧不惯的浪样子,只是长发凌乱,周身沾了一层湿土,下嘴唇松松的垂下去,露出一排白牙,却是一侧嘴角被生生的撕扯开了。
大太太糊涂了,因为记得家里这只天字第一号的骚狐狸已经被老帅活埋。莫名其妙的低下头,她看到了一只残缺不全的手。手背手指都带着刀伤,皮肉翻开冻硬了,能看到里面的根根白骨。而完整无缺的食指中指Сhā进了自己的咽喉里,弯曲着勾住了皮肉与气管。
手指忽然向外一扯,大太太的咽喉被十二姨太挖成了一个血洞。胖大的身躯颓然倒下,十二姨太向后一闪,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老帅和顾大人一起发了傻,一高一矮的站成了桩子,唯有无心撩起僧袍,撒腿追了上去。
44、魂飞魄散
无心一身宽袍大袖的打扮,跑起步来飘飘欲仙。高抬腿越过一片黑压压的灌木丛,顾大人和老帅就见他倏忽间失了踪影,真如神仙一般高来高去,踪影莫测。
无心坐在灌木丛后,则是咬紧牙关一声没吭——落地之时没站稳,他一ρi股坐到了地面突起的树桩子上。说是树桩子,其实还没有孩子手腕粗,是棵被人伐断的小树,正戳中了他的ρi股,让他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前方依稀还可见到十二姨太的背影——借尸还魂果然不是容易事情,十二姨太的尸体在地下冻得太久了,行动起来东摇西摆,胳臂腿儿不听使唤,血淋淋的右手还不闲着,拉扯了小少爷的衣领向前拖行。小少爷失去了方才的精气神,脑袋四肢全垂下去了,很认命的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迹。
无心无暇忍痛,一咬牙又站起来,沿着地上痕迹继续追逐。顾大人和老帅冷不防的看他忽然又冒了出来,都是一愣,愣过之后回了神,顾大人虽然是赤手空拳,但也冲向了灌木丛;老帅不甘落后,一边高声吆喝部下,一边拔出手枪随上了顾大人。他不是为了去看新鲜,法师把十二姨太撕碎了他都不管;他惦记的是自己的小儿子!
然而他毕竟是有了一点年纪,冬天穿得厚重,又是个小个子。顾大人一抬腿就跨过了灌木丛;他也跟着跨,“嚓”的一声就把裤裆扯了,露出了里面的枣红色毛线裤子。顾大人闻声转身,殷勤忠诚宛如帅府内的三世家奴,立刻就伸手把老帅搀住了。老帅踮着脚翻过灌木丛,倒是感觉姓顾的小子够机灵,比家里用久了的副官还强。
十二姨太跌跌撞撞跑得很快,鬼魅一般直往前冲。无心如今一身嫩肉,薄雪下面全是枯枝碎石,硌得他两只脚一起作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他顺势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对着十二姨太的背影用力一掷。掷的时候他没瞄准,然而石头却是正中了十二姨太的后脑勺。十二姨太向前一晃,脚步不停,继续往花木深处疾行。而无心趁着她短暂的一顿连迈了几大步,竟把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眼看小少爷虽然瘫软,但是喘得厉害,无心便知道他身心无恙,不过是先前支配他的一股子邪劲消了,他如今又累又怕,连哭叫的力气和胆量都没有了。
十二姨太也察觉到了无心的靠近,猛然一回身面对了他,她把手合在小少爷的脖子上,口齿不清的发出了声音:“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无心立刻刹住了脚步:“你抢了小少爷当人质,莫非还想要挟老帅不成?”
十二姨太的下嘴唇随风轻摆,导致她说话说得挺费劲:“对!我要让他死!”
无心认为老帅基本没人性,死就死了,只是他的生死关系到顾大人的前程,所以自己还非保护他不可。双手揣进袖子里,他心想此刻出尘子要是在场就好了——岳绮罗在场,胜算更是高达十成。据说道术练到一定的境界,可以将一张纸符摆弄得出神入化,指哪打哪;可是凭着他现在的本领,即便把纸符叠成纸鸟了,顺风也扔不出多远去。
手指暗暗的将一张纸符搓成了细长的纸卷,他把纸卷夹在了指间。对着十二姨太诡谲一笑,他抬手解开斗篷,甩在了一旁的大雪地上。慢条斯理的卷起大袖子,他缓步向前走去。
十二姨太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语气有了变化:“干什么?”
无心骤然一个冲锋,远远的就对她挥起了拳头。而十二姨太本来威胁着要杀掉小少爷,可拳脚迎面而来,她虽是一具行尸走肉,不怕伤害,但下意识的也要躲闪。无心趁机一把扯住小少爷的衣襟,大喝一声奋然拎起,不由分说的向后一抛。小少爷在半空中划了一条弧线,病猫似的落了地,摔出“咭”的一声。
十二姨太莫名其妙的失了人质,气得一大片下嘴唇乱颤。扬起枯枝似的两只瘦手,她哑着嗓子低吼一声,直通通的就要去抓无心。无心舍不得咬破自己的舌尖,所以劈面只啐出了一大口唾沫:“心狠手辣的臭娘们儿,敢坏我的大事!今天要不打得你魂飞魄散,我都对不起我法师的名声!”
骂完之后他一歪头,躲开了十二姨太的两只手爪。又一拳直击向了她的面孔,在拳头将要触到鼻尖之时,他忽然一变手法,将暗藏的小纸卷塞进了十二姨太的鼻孔中。不料纸符卷得过于紧密,被他搓得如同一根火柴棍,十二姨太感觉有异,猛的一晃脑袋,竟将纸符晃了出来。无心的纸符全藏在袖子里,要拿虽然容易,但也需要腾出手来才行。十二姨太显然不会给他机会,直挺挺的向前抱住无心,她僵硬的向上一跳,同时把嘴张到极致,上面整整一排大白牙顺势而落,结结实实的啃在了无心的头皮上。无心痛彻心扉,登时急了,向上拼命击出一拳,正好斜着打中十二姨太的下巴。十二姨太已是一具死尸,无知无觉,并不怕他打。顺着力道退了几步,十二姨太抬头正视了无心,一个下巴受了打击,自作主张的歪向一侧,于是十二姨太的上下两排牙齿各自为政,再也没有相会的可能了。
十二姨太看出无心是个棘手人物,不除了他,便不能彻底的报仇雪恨;所以趁着自己的身体尚未腐朽,她便连下狠手,想要杀掉无心。无心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机会再取纸符,无可奈何,只得专心还击。于是当老帅和顾大人赶到之时,前方一人一尸撕撕扯扯,正打得热闹。
老帅先从雪地上扶起了小儿子,见孩子不但有气,而且还会抽抽搭搭的小声哭泣,便放了心。抬眼再瞧战况,他一直把无心当成谪仙人看待,不料此刻仙人不仙,正和死而复生的十二姨太对扇耳光。顾大人摩拳擦掌的想要参战,可是手无寸铁,又不敢向老帅借用武器;好在他知道无心总不会有性命之虞,所以心里倒还有底。
老帅搂着小儿子,本意是要观战。可是见法师细皮嫩肉的不禁打,又痛恨十二姨太伤害儿子,便把小儿子推给顾大人,自己握了手枪趴下去。眼看无心把女鬼压在身下了,他伸手就是一枪,子弹贴地飞出去,立时轰飞了十二姨太半边脑袋!
冰碴子瞬间崩了无心一脸,全是十二姨太结了冻的脑浆。十二姨太死都死了,自然不会再吝惜尸体。半个脑袋向上一撞,她还想要推开身上的无心。老帅看她死而不僵,抬手又是一枪。十二姨太余下半个脑袋也粉碎了,冰渣子夹杂着碎骨头以及二十多颗牙,纷飞着又溅了无心一头一脸。无心气极了,恨不能先去把老帅痛打一顿。他正打算出声赶走老帅,哪知十二姨太抬起血肉模糊的脖腔子,对着他又是一拱。无心虽然知道她从血到肉都冻透了,但还是不愿硬碰硬。一个鹞子翻身滚到一旁,他忽然发现十二姨太的残躯瘫在地上开始痉挛,灵魂幻影似乎正要逃脱,然而几番挣扎过后,却是附在尸体上不能离去。
无心抬袖子一抹脸,俯身凑过去抓住十二姨太的肩头,轻轻的扳了她的身体。一张打着卷的纸符不知是染了什么黏液,险伶伶的粘在了她的后背上。
无心没想到自己的误打误撞加上老帅的误打误杀,竟然制住了十二姨太。随手抓起一把冰碴融化了,他不敢细看,直接将满掌黏腻抹上纸符,将其平平展展的粘上了十二姨太。
把十二姨太翻过来摆成俯趴姿态,纸符被寒风一吹,立刻被结结实实的冻住了,揭不下撕不掉。无心用雪擦了擦手,低头闭上了双眼,就感觉十二姨太的灵魂已经失了形状,光芒也越来越弱。显然,她抵不住符咒的力量,也许坚持不了多久,就要烟消云散了。
起身走去捡起斗篷披到身上,他恢复了先前的冷静,对着老帅和顾大人说道:“十二姨太已经被我降伏住了,现在请你们远离此处,我要做法散去她的魂魄,永绝后患。”
老帅一挺身爬起来,双掌合十对着无心拜了拜,也说不出别的话,只道:“厉害,厉害!”转头一看顾大人已经把小儿子抱起来了,他便不敢停留,领着顾大人向后撤退,顺带着把尾随而来的卫士也一并带走了。
无心在十二姨太的残躯旁边席地而坐,盘起双腿戴了风帽。垂下头闭了眼睛,他伸手拍了拍面前僵硬的躯干,心中说道:“我知道你是冤死鬼,可是相干不相干的人,你也杀了好几位,该出的气也出了大半,如今世间已经没有了你,你安心上路,到去处去吧!”
符咒专克煞气重的阴魂,在无心的脑海中,十二姨太已经成了一团灰蒙蒙的光。十二姨太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调子,是唱曲的人唱久了,再也改正不过来。
“我没有偷人……”她哀哀切切的说:“是大太太陷害我。大太太出的主意,九姨太在老帅跟前煽风点火……老帅打我骂我,用刀子割我……我死得冤枉,我没有偷人……”
无心入定一般默然垂头,只用心思和她应答:“我相信你。”
声音又响起来了,清凌凌的寒冷,像是初春的河水:“副官长调戏过我,我不理他,他得了报仇的机会,就亲自带人活埋了我。我并没有滥杀无辜,他们全是该死!”
无心问道:“十二姨太,九姨太是怎么死的?我想了又想,可是想不通。”
十二姨太的灵魂将要黯淡成了一片影子:“我附了她的身,直到你们浇火油时才放了她。”
无心在风帽的阴影中笑了一下:“你驱使她做了苦工,又要运出你的尸骨,又要躺下去补你的缺。”
十二姨太说道:“我知道你们必定要掘出我,所以不敢破坏地面,故意绕了远路去挖地洞。九姨太跪在雪里用双手刨土,皮肉磨破了,露出骨头;骨头一节一节的磨下去,骨髓流出来……是她先害了我,她罪有应得。可惜直到最后魂魄归位,她才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天边现出了隐隐的霞光,是天快要亮了。无心知道十二姨太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便对她说道:“人间素来不缺冤死鬼,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如今你要走了,我念一段经送送你吧。往生咒我比较熟,地藏经就有点含糊,你想听哪一段?”
十二姨太最后答道:“都不爱听,来段大鼓书吧。”
话音落下,淡淡的影子消散成了薄雾,若隐若现的光芒向着四面八方一闪而逝。于是无心的回答就没了听众,只能留给自己听:“可是,我不会唱大鼓书啊。”
无心站了起来,ρi股大腿全都冻得冰凉。世上再无十二姨太,可是他的事情还没完。一夜死了三个人,他得尽快处理好三人的后事,免得再生枝节。
45、尽人事
无心命人把十二姨太、副官长、大太太的尸首全抬到了大太阳下,没有用布单子苫盖,只让一队士兵围成一圈看守了他们。
花园的土坑里还盛着九姨太的骨头,也是应该一并处理掉的,不过无心现在饥寒交迫,实在是没有力量。老帅先让人把小少爷送去了医院做全身检查,然后专心致志的前来招待无心。
无心在帅府的客房里面脱了斗篷僧袍,坐进大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的躺在热水里,他抬手抚摸着墙上贴着的白瓷片,心想自己不过是几年没下山,外面的世界竟然大变了模样,等到闲下来了,真该到处好好看看。
浴缸旁边的墙上支出铁丝络子,里面放着一块崭新的香皂。无心打出满身的泡沫,把自己洗了个喷香。披着丝绸浴袍走出去,他打了个哈欠,饿得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响。
重新将僧袍穿戴上了,他面无血色的推开房门,冷不防的和老帅打了个照面。老帅一宿没睡,可是精神百倍,先是对着无心一笑,随即开口说道:“法师,我想起个事儿。我家小子上车去医院时不老实,自己把脸上的血符擦掉了一半……”
无心当即一摇头:“没关系,府上已经干净了,血符也没什么用处了。”
老帅双掌合十,五体投地的表示崇拜:“法师,您是真高!一夜死了三个大人,他个小崽子却是平安无事。全亏了您的血符保佑了!”
无心云淡风轻的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当初本也没在小少爷的脸上留下许多鲜血,鲜血一干,更是少到了将近于无。十二姨太昨夜若是真想杀他,未必就一定杀不成。
他不爱搭理老帅,老帅却是挺爱和他说话。恭而敬之的把他请到餐厅,无心被他强行摁到了首席座位上。无心面无表情的扫了桌面一眼,就见一张大方桌上琳琅满目,各色饮食俱全,单是看一遍都能过瘾。
顾大人也被一名副官叫来了,扭扭捏捏的坐在下首。无心只对着他一点头,然后抄起筷子,自顾自的开始吃。依着无心的食欲,真恨不能直接端起桌子往嘴里倒;可是为了维护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有克制,刚刚到了三分之一饱,就把筷子放下了。而老帅终于除了大患,一口一个小笼包,吃喝之余谈笑风生,任谁也看不出他夜里刚死了两个太太和一名干将。
无心不饱不饿的出了门,带着老帅和顾大人往后花园里走。一路回到了十二姨太的埋尸地,无心从旁边的枯树上折下一根粗壮枝条当成手杖,弯腰去翻坑中的几块焦骨。一杖戳进了松软的土壁之中,无心低头问道:“老帅,想不想知道九姨太的死因?”
老帅正对着坑里的骨头唉声叹气,听闻此言,立刻答道:“法师,您快给我讲讲。”
无心跳进坑中,用树枝狠狠去捅坑壁,三下两下竟然捅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正能容得一位苗条女子爬行出入。一边向老帅讲述了九姨太的来和十二姨太的走,无心一边继续研究洞口。末了他跳上地面,对老帅又做了一番吩咐。老帅如今对他是无不相从,立刻依言唤来家里卫士听差,沿着土洞的走向开挖。挖到最后,众人在花木林外的一条溪边发现了入口。
小溪本是用来点缀风景的,冬天花园里无所谓风景,小溪也早冻成了一条冰带。入口隐藏在一丛荒草之中,别说花园子里平常不来人,就算真有人经过,也不能留意到它。老帅弯腰从土里捡起一团兔子尾巴似的白毛,认出它是九姨太戴在头上的新式发饰;发饰尚存,斯人已逝,老帅眨了眨小眼睛,眼角闪烁了一点多愁善感的泪光。
胆大的卫士拣出了坑中的遗骨,整条土洞则是被卫士铲了泥土,结结实实的全填了上。把遗骨送到三具尸首旁边,无心建议老帅再来一把火,先把尸首烧尽了,然后再做丧事的打算;否则万一闹起借尸还魂,可不是玩的。
老帅围着尸首转了一圈,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无心冷眼旁观,见他不但不悲,仿佛还渐渐生出了一点喜色。
老帅察觉到了无心的注视,连忙正了正脸色,可是正了没多久,他又美起来了。俗话说男人的三大喜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老帅在升官发财一途,已经高到了极致,唯有同患难的正房老婆身体康健,总无去死的自觉。当然,大太太是拦不住他纳妾的,不过他一旦往家里讨了新人,免不得就要受她一顿聒噪。他念着对方老妻的身份,又不好对她施展拳脚。如今大太太一死,身边的女人再没有超过二十五岁的,放眼一望正是姹紫嫣红开遍,让老帅真是神清气爽。
火是在大雪地上燃起来的,三具尸首靠在一起,烧着烧着会猛然惊坐起来,是大梦初醒的样子。
帅府里闹过一场鬼之后,没人愿意靠近凶死的尸首了。所以留下来的人,还是无心。
无心孤零零的蹲在火堆旁,手里攥着一根拨火棍,同时轻声唱着一段经。生死也算是大事情,他总不希望一条生命来得孤单,走得也孤单。大人物出场退场都是要奏乐的,他没办法一个人奏出乐来,但是慢悠悠的唱上一段倒没问题。
细雪飘落下来,落在了他短短的黑头发上。他的声音沙哑苍凉,给他平添了千百岁的年纪。
一场恩怨落了幕,除了老帅安然无恙之外,其余四人全成了灰烬。帅府众人各归其位,老帅闹鬼还闹高兴了,嘻嘻哈哈的要重谢法师。然而无心只对他摇头一笑,轻声说道:“贫僧说过,前日之所以肯来帅府,并非为了惩恶扬善降妖除魔,而是为了我和顾玄武有点缘法。他让我来,我便来了。如今邪祟已除,贫僧完成了分内之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至于钱财,非我所图,所以心领足矣,无须接受。”
老帅眼看着法师飘然要走,连忙把顾大人叫了过来,又追着无心说道:“法师,话虽如此,可是我也没有让你白出力的道理。我——”
无心背对着老帅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大门:“老帅如果真有酬谢我的心意,把钱财施舍出去救苦救难,也是一样的。”
老帅有年头没见过不贪财的和尚了,几乎有些发愣。顾大人陪着小心说道:“老帅,您别多虑。法师不是假客气的人,他说不要钱,就真不要钱。”
无心硬着头皮冷着脸,拒老帅于千里之外。坐上帅府的汽车,他独自回了家。
他昂首挺胸的进了院门,院门一关他就软了,靠着门板咩咩的叫:“月牙,月牙,我回来了。”
月牙在房内听他颤声颤气的十分像羊,连忙推门迎了出来,只见无心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一双眼睛陷在眼眶里,昨天上午的好神采一丝都没有了。
月牙把他搀回房内,又给他脱了僧袍。无心瘫在床上,先是说累,后是说饿。月牙听得莫名其妙:“啥?你给他家忙了一宿,他连顿饭都不给你吃?”
无心懒得再提帅府情形,一味的呻吟不止。月牙给他端来了一大碗米粥,他起身喝了一口。月牙再喂他第二口时,他不喝了,哼哼唧唧的说道:“没滋味,放点糖。”
月牙饶有耐性的往米粥里拌了一勺砂糖,然后继续喂他:“顾大人呢?”
无心答道:“留在帅府拍马屁呢!”
月牙发现无心越来越缠人了。
大上午的,她有不少活要干,可是无心拉扯着她,死活不肯放手。月牙一横心,自己给自己放了假,上床躺到了无心旁边。两人也不说话,单是面对面的侧身对视。无心觉得月牙真好看,月牙也觉得无心真好看,双方统一的全看呆了。
良久过后,无心抬起一根手指,在月牙的脸蛋上划了一下。月牙也用手指一推他的鼻尖,给他推了个朝天的猪鼻子。
“哎。”月牙忽然开了口:“你说再过个二十年三十年,我成老婆子了,你咋办?”
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伺候你。”
月牙一拧他的鼻尖:“你不嫌我?”
无心郑重其事的摇头:“只要你别半路嫌我就行。”
月牙继续试探他:“到时候我头发也花白了,脸上也有褶子了,牙也掉的差不多了,一说话就满嘴漏风,一干活就咳嗽气喘,你真不烦?”
无心双手捧着月牙的脸:“我不烦。将来你老了我不老,你别烦我给你招闲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无心和月牙过了一天清静日子,到了晚上,无心站在厨房里,正在向月牙描述帅府里的新式大浴缸,院门一响,却是顾大人回来了。
顾大人已经吃过了晚饭,并且带着一点微醺的酒意。笑嘻嘻的倚着厨房门框,他对月牙说道:“师父算是给我长了脸,等我真得差事了,非得给你买副钻石坠子不可!”
然后他又转向了无心:“老帅明天中午订了一桌素斋,专要请你。你去不去?”
无心一摇头:“不去。”
顾大人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看你好像对老帅挺有意见。唉,男子汉大丈夫嘛,就得杀伐决断有魄力,死了太太就不过日子啦?反正老帅今天跟我聊了一下午,我俩倒是很投脾气。老帅说了,让我明早就到他身边当差去,凭着我的资历,他总不能让我当副官马弁吧?嘿嘿,他随便发一句话,我不就又是官了?”
翌日中午,无心并没有去帅府赴宴。
在他看来,老帅堪称恶棍之中的楚翘,实在是不能令人亲近。而自己已经尽了人事,顾大人能否东山再起,就看天命吧!
46、得意的顾大人
顾大人忙起来了,每天起的比大公鸡还早,睡的比夜猫子还晚。只要是清醒着,就必定不在家。无心和月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竟然连着好几天都没和他打过照面。
月牙手里还有点钱,吃喝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吃香的喝辣的。无心自从生出一脑袋短头发之后,四肢渐渐结实,躯干渐渐苗条,彻底恢复了往昔的人样子,同时饭量也慢慢恢复了正常,不再心急火燎的终日觅食。两人既然吃饱喝足了,又是从早到晚的清闲,唯一的娱乐便放在了夜里床上。
无心喜爱月牙的一切,能整夜的把脸埋到对方胸前,仿佛是要溺死在两个大馒头之间。月牙汗津津的搂着他抱着他,从发梢到指尖,浑身上下软洋洋的舒服。休战时间没有持续多久,无心忽然仰起头,动手动脚的又爬了上来。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月牙才不怕他。
新年前夕的一天夜里,顾大人难得的早回来了。说是早,其实也早不到哪里去,天都已经黑透了,院子被下午的大雪苫盖住,漆黑天幕上撒了一把银亮的星星。
顾大人终于得了差事,并且换了一身威武的戎装。兴冲冲的走到西厢房门前,他先伸手推门,没推开,便转而去敲玻璃窗子:“哎,你俩睡了?”
房内是月牙开了口,声音又尖又细的打着颤:“我我我俩已已经睡睡睡着了……”
顾大人弯腰往地上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抬头发起牢骚:“别跟我扯鸡·巴·蛋了,谁睡觉能睡得像闹猫似的?你们两口子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除了吃就是日,没一个是有大志向的!跟你们说啊,我今天有了好事,你俩但凡讲点感情,都该出来看看我的新军装;另外我还有三张戏票,明晚有空了,请你们去戏园子看戏。”
房内换了无心答话,答的一顿一顿,像是在大卖苦力:“顾大人,恭、恭喜你。我们明、明天再、再见吧!”
顾大人很扫兴,骂骂咧咧的自己回东厢房去了。
翌日清晨,月牙正在院子里扫雪,顾大人披着旧棉袄出来了,向月牙要热水洗漱。月牙伸手一指厨房,让他自己去拎热水壶,顾大人一边走一边瞄了她一眼,心想月牙的ρi股越来越大了。
月牙跑去厨房熬米粥切咸菜的时候,无心也起来了。端着一小盆水蹲在厨房门口,他给月牙洗土豆。顾大人抓紧时间换上了新军服,及膝的大马靴也蹬上了,耀武扬威的在院子里溜达。月牙向外一眼瞧见了,大声笑道:“嗬!顾大人真漂亮!”
顾大人背着手站在了厨房门前,见小两口全都在望着自己发笑,心中便是十分满足:“废话,我能白忙活吗?老帅要是不给我一身新皮,我凭什么早出晚归的天天去恭维他?”然后他用下巴一指无心:“你啊,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老帅问了你好几次呢,你略微通点人情,可能就在老帅手下发大财了!我要是像你一样长生不老,不是吹牛,我现在早当上大皇帝了!啊不对,现在叫总统,我早当上大总统了!”
无心很仔细的搓去土豆上的泥土,两只手水淋淋的苍白:“没意思。”
顾大人向他弯下了腰:“什么没意思?”
无心答道:“当皇帝没意思。”
顾大人伸出一只手,在他头顶上“嘣”的弹了一指头:“你当过啊?”
无心停了手上动作,特地花了一分钟思索,末了低头继续洗土豆:“我好像是看别人当过。记不清楚了。”
顾大人直起了身,因为和无心谈不拢,所以把目光又转向了月牙:“月牙,你把咸菜用油炒一炒,要不然不好吃!”
月牙在围裙上擦着湿手,笑着问道:“顾大人,你昨晚是不是说今天要请我们去看戏?”
顾大人一点头:“是啊!”
月牙立刻把油瓶子拿了起来,自己小声笑道:“太好了。”
无心和月牙到底也没弄清顾大人当了什么官,只知道年后他就要被派出去带兵了。
顾大人给了月牙五十块钱,让她先用着过年;又说:“我现在手头还不宽裕,钻石坠子明年再买!”
月牙接了钱:“拉倒吧,我还真要你的钻石坠子?听说钻石可贵了,你有买钻石的钱,不如攒起来买间小房买块地。”
顾大人哭笑不得:“你啊,一辈子就是个老妈子的命。我想提拔你当阔太太,你可好,有福都不会享!”
月牙依然是笑,感觉顾大人的话都像天方夜谭:“我们老李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阔太太,再说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吃鱼肉穿绸缎,还想咋的?”
顾大人拿无心和月牙没办法,于是决定省省口舌,横竖凭着自己的本事,很能够养活一对胸无大志的穷鬼夫妻。到了晚上,他领着头把院门一锁,果然是带着无心和月牙去了戏园子。
园子里面乌烟瘴气,然而戏是真好。无心月牙全都看直了眼睛,嘴里没滋没味的嚼着顾大人买来的蜜饯。及至午夜散戏了,三个人顶着寒风往外走,月牙忽然又傻了眼,因为看见一辆汽车旁站着个妖娆女人,数九寒天的,居然光腿只穿了一层丝袜子。
她看,无心顺着她的目光也去看,看得十分持久,最后还是顾大人叫来两辆黄包车,把他俩全撵了上去。到家之后,顾大人端了一盆热水回到东厢房,脱了衣裤坐在床边烫脚。正是烫到销魂之际,房门一开,一身单衣的无心跑进来了。
顾大人莫名其妙:“有事?”
无心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小洋炉子旁边站住:“月牙把我撵出来了。”
顾大人登时来了精神:“为什么啊?”
无心显然是在害冷,拱肩缩背的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说我看女人看丢了魂,还说我小白脸子不老实。”
顾大人的赤脚在水盆里踩出了浪花,摇头晃脑的发表意见:“嗨哟,你那个媳妇还要造反不成?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都是天经地义,何况只是看一眼?我不是挑拨啊,如果换了我,早就一个大嘴巴抽过去,让她认得老子是谁了!”
无心抬腿滚到床里,扯了棉被向上一直盖到肩膀,同时轻声说道:“她不打我就不错了。”
顾大人侧过身,长长的伸出手臂戳了他一指头:“你是怎么个意思?还不走了?”
无心翻身背对了他:“先跟你挤一夜,明早再去哄她。”
一夜过后,顾大人一睁眼睛,就发现无心没了。
不以为然的打了个大哈欠,顾大人照例是披上棉袄出了门,前去厨房拎热水,结果刚刚到了门口,他就见月牙和无心在厨房里嬉皮笑脸的打情骂俏。原来无心凌晨便醒,贼似的潜回了西厢房。而月牙睡得昏天黑地,怒气早散了一干二净。无心预备的一番甜言蜜语尚未施展,两人在热被窝里就自动的抱在一起了。
顾大人出了门,晚上回了来。月牙炖了三条大猪尾巴,满院都是肉香。顾大人先是回房脱了军装卸了武装。等到月牙把一大锅猪尾巴端到上房桌上了,他才单手Сhā着裤兜,颇为潇洒的出现在了人前。
掏出三张电影票扔到桌子上,他洋洋得意的垂下眼帘,瞄着锅里的猪尾巴说道:“告诉你俩,我今天改名了!从今往后,我大名就叫顾国强!”
无心率先坐到了桌前,笑吟吟的仰头看着他不说话。月牙一边盛饭一边问道:“不叫玄武了?
顾大人一挥手:“不许再提那个王八名字!国强可是老帅亲自起的,嘿嘿,老帅说我作为军人,应该把国家放在心上,叫国强正合适!”
月牙想起了玄武二字的由来与成本,不禁发出感叹:“早知道今天要改名,当初不如一直就叫顾石头,还能省一块大洋。”
顾大人不屑一顾的伸手一指她:“听你说话就是小家子气,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娘们儿——你找个盘子,把中间那条大猪尾巴给我盛出来。”
月牙一撇嘴:“真是大人物,吃猪尾巴都得抢条最大的。将来你要是当上大帅了,是不是还得改名字?”
顾大人一ρi股坐下来,理直气壮的答道:“当然!国强虽然比玄武强,但是听着还不够雅。万一我有了当督军总长大总统的命,还不得换个更体面的名字?不过那是后话,眼下姑且不必提。你赶紧把筷子递给我,吃饱了我带你们看电影去!”
47、快乐的新年
月牙生平第一次当家作主,手里又有余钱,所以大手大脚的张罗置办了一切,兴高采烈的过了个肥年。顾大人也有了进项,虽然暂时还买不起钻石坠子,但是决定给月牙做一件新皮袍子。月牙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穿上皮子衣裳,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等到成衣店把皮袍子做好送来了,她关上房门左一遍右一遍的试个不休。袍子紧随潮流,尺寸太合体了。月牙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就见皮袍子明目张胆的勾勒出了身体曲线,显得大奶子大ρi股,腰又太细,整个儿的像是葫芦成了精。
于是月牙就有些为难,小声的问无心:“裁缝也是的,恨不能把皮袍子做成紧贴身。你看看能不能穿出去?”
无心作为唯一的观众,伸手捏了捏皮袍子的松紧:“只要尺寸不错就行,现在街上不兴穿直筒棉袍子了。”
月牙又转了个圈:“瞅着不浪啊?”
无心很笃定的摇了头:“我看挺好。”
月牙一横心,决定效仿戏园子电影院里的摩登女性,也跟着展示一下曲线美:“你要是不管我,我就敢穿!”
大年三十的夜里,无心和顾大人蹲在院子里燃放烟花。顾大人自从改了名字之后,精气神都变化了,走起路来一步一响,是个意气风发的好模样。月牙捂着耳朵站在一旁,一直是连说带笑的看热闹,最后把嘴一闭,才发现牙齿舌头全冻成了冰凉。伸手捂住了嘴,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娘家——当初要是不跑,现在就是在马家过年了。老头子是好伺候的?姨太太是好当的?
月牙扑闪着笑眼望着无心,无心穿着件单薄的小棉袄,正在很认真的和顾大人抢鞭炮。从相貌上看,他可以做顾大人的老弟;只要女人目光短浅一点,头脑糊涂一点,他就真是个最可人疼的好丈夫了。
顾大人喝了酒,醉得天下无敌,一ρi股把无心拱出老远。回头一看无心跌坐在雪地上了,他大发慈悲,转身伸手又把无心拽了起来。无心坐了一ρi股雪,自己不知道,还是月牙过去给他拍了拍裤子:“就知道闹!再闹都回屋吧,万一大除夕的你俩再打起来了,我可劝不开架!”
顾大人翻脸如翻书,毫无预兆的就和无心恢复了友谊。抬手揽住无心的肩膀,他对月牙发笑:“嘿嘿嘿!”
几分钟后,三个人蹲成了一圈。顾大人深深的吸了一口香烟,然后用橙红的烟头点燃了中央一管烟花的引线。五颜六色的小火星窜了出来,不高,可是五光十色的很持久。顾大人冻得耳朵鼻尖通红,很得意的问道:“漂亮吧?”
无心把双手揣进袖子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烟花,黑眼珠特别的大,满眼都是流光溢彩的影子:“漂亮!”
月牙本是抬手在嘴边呵热气,呵着呵着不呵了,对着烟花笑出了个红彤彤的苹果脸儿:“是漂亮!”
细雪簌簌的飘落,落白了三个年轻的脑袋。待到最后一簇火星熄灭在了低空中,顾大人心满意足的长吁了一口气:“好,有点意思,没白花钱。”
月牙知道顾大人买烟花时专挑贵的下手,正是开口想要作答。不料无心忽然伸出双手,一边握住了月牙的手,另一边握住了顾大人的手。把两只手拉过来贴上了自己的面颊,他学着电影里的男主角,郑重其事的低声说道:“我爱你们。”
月牙无声的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顾大人愣了一下,随即对着月牙说道:“听见没有?电影没白看,学会发骚耍贱了!”
月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索性忍笑沉默;而无心不和顾大人一般见识,自得其乐的闭了眼睛,感受着二人掌心的温度。
月牙手软,顾大人手硬。无心爱死了他们,恨不能分别咬他们一口。月牙笑眯眯的始终是不言语,而顾大人对着无心望了半晌,末了抬眼和月牙一对眼光,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新年过得很顺,从初一到初五,就没发生过别扭事情,连顾大人的口齿都比平日甜美了许多。到了大年初六,顾大人慈眉善目的夸奖月牙:“月牙干别的不行,厨房里的手艺倒是真不错。”
月牙听他夸奖自己,先是笑,笑着笑着感觉不对味:“我干啥不行了?无心屁也不管,家里外头还不都是我一把抓?别说我还是个小媳妇,凭我的本事,老媳妇都赶不上!”
无心倚着门框站着,听闻此言,略微感觉有些不安,怀疑战火要烧到自己身上。结果顾大人果然把矛头转向了他:“师父,你说我是做大事的,从早忙到晚,不用提了;月牙才十七八,当家立计也不容易;就你是个闲人,你是不是也该干点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装什么闲云野鹤啊?”
无心的大眼睛在眼眶里左转右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着,神情和姿态都很像一只落网的鸟:“你想让我干点什么?”
顾大人想了想,想不出该让无心干点什么。现在天下太平,老帅也很好伺候;他基本就是无忧无虑。
正是三人一起哑然之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无心和顾大人很坦然的原地不动,月牙则是不假思索的跑出去开大门。及至见了来客,月牙惊讶的“哟”了一声,原来门外胡同里停了一辆乌黑锃亮的新汽车,前后车门全都开了,两名小道士簇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大个子,正是一身便装的出尘子道长。
月牙看出尘子和看活神仙也差不多,立刻连话都说不出了,张皇失措的去喊无心和顾大人。无心先出来了,满面春风的对着出尘子一点头:“道长,过年好。”
出尘子周身穿戴得华丽璀璨,乌黑长发就垂在貂皮褂子上面,褂子亮,头发也亮。淡然的一点头,他垂下眼帘低声诵道:“福生无量天尊,过年好。”
对着后方赶出来的顾大人一颤睫毛,出尘子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旧信封,直接送到了无心面前:“你寄给本道爷的,是什么玩意?”
无心听他语气有了变化,就知道老道可能是上门闹脾气来了。双手Сhā到衣兜里,他没接信封,单是笑道:“令太师祖的遗迹,除了道长,我也无人可寄。”
出尘子一甩袖子:“百年之前的恩怨,与我无关!”
无心问道:“既然和你无关,你又何必要登门见我?”
出尘子叹了一声:“你当我愿意见你?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没想到……”
他是欲言又止,余音袅袅。无心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出尘子答道:“没想到……她竟已与我近在咫尺了。”
无心把出尘子请进上房,让他慢慢的细讲。出尘子习惯成自然的盘腿坐在椅子上,摆了个打坐的姿势,唉声叹气的开了口:“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她,可是我见到了一位姓丁的旅长。”
无心立刻问道:“文县的丁大头?”
出尘子点了点头:“是的,未料大年初一,我的道观里会迎来这样一位香客。”
无心微微向他探过了头:“丁旅长怎么了?”
出尘子放轻了声音:“他……已经腐烂了。”
无心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想驱使一具尸体冒充活人,对于岳绮罗来讲,并不算是太难的事情。当然,她与傀儡之间也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绳子,比如小春子走得太远,便会不再完全的听话。
出尘子继续说道:“丁旅长大年初一上山烧香,乃是多少年来定下的常例。烧过香后,时常还会在观里吃一顿素斋。贫道对他不算陌生,所以见了他的情形,十分心惊。”
无心端起了桌上的热茶,低头啜饮了一小口:“既然已经腐烂,想必再过些时日,丁旅长成了不堪的模样,文县的人马就不得不为他发丧了。只是岳绮罗失掉了丁旅长,接下来又要操纵谁呢?”
出尘子从鼻子里向外出冷气:“她操纵谁,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她纵是单枪匹马,神通也已远远的超过了我;如果再有了全副武装的军队,后果必定不堪设想。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城门在哪里姑且不谈;反正我是不想成为一条鱼。当然,贫道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可青云观毕竟是太师祖的心血,如今传到我的手里,总不能让它毁于邪祟之手。”
无心认为出尘子忧患的很有道理。青云观是一片十分可观的大产业,天下道观何其多,可是能够穿貂皮坐汽车的住持道长,却是罕见。出尘子显然是打算一直舒舒服服的活到羽化登仙;让他像自己一样吃米粥咸菜炖猪尾巴,他肯定是不能愿意。
“令太师祖的符咒,我只抄写到了四分之三。”他对出尘子说道:“余下四分之一,道长能补出来吗?”
出尘子为了显示自己道行深厚,没好意思说自己为了研究符咒,闹了一个多月的失眠,并且毫无成果:“太师祖的符咒自成一派,想要补充,并不容易。”
无心笑着一点头:“道长加把力气吧!若能效仿令太师祖把她再封起来,是最好不过。”
出尘子又问:“还有其它方法吗?”
无心不再说话,单只是微笑。他看出尘子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并且喜怒不定,所以有所保留,不肯实话实说。
48、蛊惑
正月十五的夜里,文县丁宅一片寂静,只有内宅深处的一间小院亮了电灯。
院中房屋是整整齐齐的三间,卧室客厅书房俱全。书房里面摆着一张很威武的大书案子,书案上面依次排列了笔墨纸砚。岳绮罗独自站在案前,背后白墙上挂着一副烟波浩渺的山水画,画上题了一句偈语,是她读厌了的两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新近剪了头发,蓬蓬松松的打着齐刘海,像是从女子小学里走出来的半大姑娘。穿着一身绛红色绸缎裤褂,她微微侧身抬起右手,抄起毛笔蘸饱了墨,在面前的一张宣纸上写写画画。笔走龙蛇一气而下,最后一笔却是半途而止。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作品,她发现自己又画了一张符。
灵魂虽然独立,可多少还是要受躯壳的影响。她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然后从案角上的小玻璃碗里捏出一粒糖豆送进了口中。糖豆咯嘣脆,正适合她一口少年人的小白牙。一粒接一粒的吃起来,她感觉很寂寞。
她是不屑于和人相谈的,即便有心事,即便憋得慌。和“人”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她认为自己超凡脱俗,已经不算人了。
无心的尸首在新年前夕彻底腐朽成了灰烬。当时子弹射得激烈,他的皮肉骨头被打飞了不少,导致岳绮罗没办法确认他是否真的彻底消失。无心显然也不是个真正的人,岳绮罗很想和他建立起一点感情,没料到他会说没就没。她想不通,感觉事情不应该是如此的简单;自己所见到的事实,也许并非事实。
房门一开,张显宗参谋长轻车熟路的走进来了。
张参谋长今年也就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看着不老不少,不丑不俊,乏善可陈,但也挑不出大毛病。走到书案前停下来,他微微俯下身,柔声问道:“绮罗,你怎么不吃晚饭?”
岳绮罗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好像爱上自己了。张显宗本来也算丁大头的心腹兄弟,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丁大头旅长是自作多情,因为张显宗在得知内幕真相之后,毫不犹豫的抛弃丁旅长,追随了岳绮罗。张参谋长没老婆没孩子,生平最爱小姑娘,逛窑子时专挑十三四的睡。岳绮罗倒是没和他谈过感情,不过他见了岳绮罗就双眼发直,是个从心眼里往外使劲的模样。
把桌上未完成的纸符揭起来放在一旁,岳绮罗压低了小女孩的童音,咕哝着答道:“我不饿。”
张显宗仔细端详着她的右眼,见眼珠上的红点子似乎有扩大的趋势,便问:“你最近身体不大好,要不要补一补?”
岳绮罗没有正面回答,另起话头问道:“丁旅长在哪里?”
张显宗轻声答道:“在外面站着呢。不冻不行了,我看饶是冻着,也支撑不了多少天了。”
岳绮罗又问:“你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张显宗诡谲一笑:“放心,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岳绮罗仰起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好,可以筹备着给他发丧了!”
张显宗一点头:“是,我心里有数。”
岳绮罗往嘴里又丢了一颗糖豆,一边咀嚼一边含糊说道:“没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张显宗答应一声,可是不动。于是岳绮罗从厚刘海下斜了他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张显宗答道:“我看你好看。”
岳绮罗笑了,显出了薄薄的小嘴唇和单薄的小尖下巴:“不怕我?”
张显宗感觉自己像是聊斋里遇了女鬼狐狸精的书生,怕也认了,死也认了。至于岳绮罗到底是鬼是妖,他已经不甚在乎。豆蔻花开的小美人,是张参谋长眼中可遇不可求的尤物。
“我去想办法给你弄点好东西吃。”他着了魔似的说道:“你能让我取代旅座,我自然也要尽我所能的报答你。”
岳绮罗含着糖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张显宗离去之后,岳绮罗在案上一沓字纸里面翻了翻,末了挑出一张巴掌大的小纸条。纸条上面用朱砂画了符咒。划根火柴点燃纸符,她念念有词的盯着火苗,及至将要烧到手指了,她将纸火猛然向外挥去。衣袖带动疾风,只见光焰最后一闪,随即和纸符一起化为乌有。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是两条腿在一步一步拖着走。丁旅长直挺挺的进来了,没有推门,是合身将门慢慢的顶开。人如其名,他的脑袋的确是大,因为院子里冷,屋子里热,所以他的大脑袋上立刻结了一层冰霜。脸皮本来已经烂得快要收拾不住,如今冻硬实了,又糊上一层霜,看起来正像是一座塑像,皮肤眼珠全是白的,是个没上颜色的坯子。
丁旅长是在一个多月前咽气的,咽气之前他已经类似一具行尸走肉。待到最后一缕魂魄也被驱逐出去,他彻底成了岳绮罗手中的傀儡。当时岳绮罗还没有和张显宗结成联盟,不能失了丁旅长做靠山,所以很小心的保护了他的身体,可是无论如何,一百多斤人肉冻了又化化了又冻,终究是保存不久。大年初一,她怕外界看出端倪,照老规矩安排丁旅长去了趟青云观。回来之后张显宗找到了她,说丁旅长真是不成了,烧香的时候一低头,差点把颗烂出脓血的眼珠子掉下去。
岳绮罗绕过书案,围着丁旅长转了一圈。她认定自己是要做大事的,所以需要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以及保护。丁旅长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人选,就是张显宗了。
想起张显宗,她忍不住一撅嘴。张显宗对她太好了,让她简直有点不自在。
正月十六,丁旅长的死讯传出,死因说不清楚,仿佛是头天晚上一觉睡下去,第二天早上人就冷硬了。
丁旅长死的蹊跷,可是众人并不十分惊惶,因为他并不是横死的第一人。丁家的姨太太们死的死丢的丢,丁宅早在许久之前就成了凶地。丁旅长一死,部下众人虽然也哭也嚎,但是各有心思,全都怀了鬼胎。
文县里面暗潮汹涌,天津的老帅也立刻有了反应。直隶一带的几位小军头一直对他老人家不甚恭敬,他早就谋划着要一统直隶,只是对方兵强马壮,也都是硬骨头一类,并不能轻易啃动。如今丁旅长一完蛋,老帅就打算抓住机会,先对文县下手。打完文县再打长安县,把一溜繁华大县全攻下来了,他也就天下无敌了。
顾大人是被丁旅长从文县打出来的,此刻自然要受老帅的召见。与此同时,出尘子也回青云观了,带着无心。
出尘子在天津住了十来天,夜间在外国饭店下榻,白天坐汽车穿胡同找到无心,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谈。无心不说实话,他也不说实话,两人一团和气的互相敷衍。无心很有耐性,知道自己目前不是岳绮罗的对手,而岳绮罗又没有打上门来,所以根本不急。出尘子却是没有他的好涵养。临走之前,他忍无可忍,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吐了口风:“其实若想补齐符咒,也并非绝无可能。”
无心微笑着看他,对于下文是不问也不催,恨得出尘子瞪了他一眼:“贫道才疏学浅,不能领会太师祖所传道术之精华,所以先师羽化之前,曾经留下一份秘笈。也许从秘笈之中,能够窥出太师祖的……”
话未说完,留了个尾巴。出尘子显然是难以措辞,沉吟片刻之后咂了咂嘴,仿佛刚刚吃了太师祖。
无心依旧不言语,伸手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把炒南瓜子,一粒一粒慢慢吃。出尘子是个成了精的老道,明明有求于他,却又拐弯抹角装模作样。所以无心按兵不动,倒要看看老道精还能发表出什么高论。
出尘子一狠心,把话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想要拿出秘笈,非得进青云山不可。凭贫道一人之力,恐怕不足。”
无心吐出一片瓜子皮:“你有徒子徒孙无数,怎么会力量不足?”
出尘子摆了摆手:“好了,我不和你捉迷藏了。总而言之,我是希望你和我同去青云山中。先师的羽化之处乃是本派的大秘密,我不希望后人再去惊动先师。”
无心听出尘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心中就有些疑惑。但是岳绮罗是必定要除的,否则迟早都是祸患。如果出尘子真有办法,自己出手相助也是应该。
青云山不是遥远地方,位于长安县和天津卫之间。出尘子道长有汽车,所以干脆连火车都不必坐,随时可以出发。无心知道青云山不是大山,故而没把出尘子的话当回事。向月牙和顾大人道过别后,他和出尘子乘上汽车出了天津卫。汽车都开出百十里地了,他才发现了问题。
“不就是进山吗?”他问出尘子:“何必还非要到观里休整一夜?早去早回不好吗?”
出尘子当着随行的小徒弟,言简意赅的答道:“进山之后,还要入千佛洞。不提前做些准备,是不行的。”
无心眼睁睁的望着出尘子,从来没听说过青云山里还有千佛洞。
49、洞中洞
天下被称为千佛洞的风景胜地可是太多了,但无心在直隶混了几十年,从未听说过青云山里也有千佛洞。在他的印象中,青云山本来似乎只是一座荒山,如今山上除了青云观之外,也再无其它的建筑人家。此地的山连绵起伏,大多都不险峻,也谈不上壮丽,土产只有野菜野果和蘑菇,着实是不能吸引人去安居。
汽车疾驰在平直的土路上,因为连着几天不曾下雪,所以路面倒是好走;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一行人等便进入了青云山地界。出尘子带着无心在山门外下汽车换了轿子,到达观内之时,也才不过是下午时分。
无心住进了出尘子的小院,隐隐约约的感觉不对劲,很想向出尘子详细问一问千佛洞内的情形。然而出尘子关了房门不见天日。无心虽然看不到他,但也能听出他的忙碌——房内吱嘎乱响,显然他是一直在挪沉重箱笼。
天黑之后,连晚饭都吃过了,出尘子终于得了闲,立刻被无心逮了住。两人坐在红木大罗汉床上,无心捧着一杯热茶说道:“道长,你既然邀我来了,就该对我开诚布公。我想知道令先师作为一位有成的道长,为什么要把重要的秘笈藏进千佛洞?难道秘笈不是专要留给你的吗?”
出尘子刚喝了一大碗热汤,满头满脸的出汗。仰起头甩了甩一头乌黑长发,他用雪白的手帕轻轻一拭额角,同时飞快的斜瞟了无心一样:“因为……先师羽化在了千佛洞。”
无心发现出尘子又要开始闪烁其词了,不禁有些不耐烦:“偌大的青云山难道没有好地方了不成?一个老道,非要死在千佛洞里?我怎么没听说过青云山里有千佛洞?你如果早说还要钻洞子,我未必会跟你来。”然后他抬手一拍身边的炕桌桌面:“你实话实说吧,千佛洞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你一个人不敢进,非要找我做帮手?”
出尘子看他闹了脾气,不由得也跟着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先师当时只嘱咐我,说我若是道行不够,就万万不要贸然进洞。非得有能从洞中全身而退的本领,才能领会秘笈中的奥秘。”
无心扭头盯着他:“你还没有回答洞里有什么!”
出尘子平日尊贵惯了,此刻见无心气色不善,就跃跃欲试的想要骂人:“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只在洞口向内望过一眼!千佛洞千佛洞,洞里自然是有佛啰!”
无心继续盯着他:“不信你的徒子徒孙,信我?”
出尘子气的抬手一拢鬓发:“屁话!我怎么知道先师是如何羽化的?他老人家活着进洞再没出来,一旦有了万一之事,我又如何在徒子徒孙面前维护他们师祖的形象?”
无心恍然大悟的一点头,心里明白了。出尘子的师父大概是死的不清楚,万一洞里有着不可见人的秘密,曝露之后对出尘子和青云观都没有好处。而且观内多是修道之徒,苦修苦炼倒也罢了,万一窥见了精进之法,反倒容易闹出是非。
“秘笈是什么样子的?”无心缓和了声气,决定和出尘子讲和。
出尘子察觉出了他的善意,也跟着温柔了态度。抬手比出一本小册子的尺寸,他低声答道:“我最后见到秘笈时,先师还没有开始动笔去写,只预备出了一个本子。”
无心想了想,又问:“秘笈的封皮上,有什么记号吗?”
出尘子向他竖起两根手指:“上面有两个大字。”
“什么?”
出尘子一本正经的答道:“秘笈!”
无心当即“哦”了一声:“令先师还真是坦白。”
出尘子虽然说一句留两句,思前想后的不痛快,但是无心也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一夜过后,他和出尘子凌晨起床。穿上顾大人淘汰给他的灰鼠皮袄,他一言不发的开始吃早饭。出尘子则是思虑周到,特地收拾出了一只雨布口袋,口袋里面装着饼干糖果,马灯水壶。用一根黑色缎带将长发绑成了个大马尾巴,他当着无心的面,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了手枪子弹。
无心不喝水,结结实实的往肚子里填米饭馒头。出尘子问他:“你要不要枪?”
无心摇了摇头:“我用刀。”
出尘子将一把勃朗宁藏在衣服里面,外面腰间又挎上了一只盒子炮。墙上挂着一柄宝光璀璨的短剑,被他伸手摘了下来。短剑出鞘,寒光凛然,竟然并非装饰用的样子货。出尘子叹了口气,用手帕将剑身擦拭了一番,然后站在炕桌前,挥剑切了半个馒头,没滋没味的咬了一口。
无心见了出尘子的种种准备,忽然有些紧张:“道长,不至于吧?”
出尘子没有食欲,吃过一口馒头就不吃了:“哼,但愿是我多虑。”
天还未亮,出尘子就领着无心出门了。
青云观倚着青云山,从道观后门溜出去,直接就进了山。要说人气,青云山比猪头山差得远,而且值此冬季凌晨,更是杳无人烟,连只野兽都不见。无心一边跟着出尘子连跑带跳,一边暗暗记忆了路线。末了出尘子骤然刹住了脚步,无心借着朦胧晨光向前一望,就见前方没了路,是直上直下的一段悬崖。两人往前又走了几步,这回看得更清楚了,原来悬崖并不高,更谈不上险,几乎就是一面比较陡的大土坡。
无心没有主意,所以询问出尘子:“怎么下去?”
出尘子沉吟着答道:“我当年是夏天来的,扯着树木藤蔓就爬下去了,很容易的。现在虽然没有藤蔓,但是树木还在,你我小心一点,总不会被它拦住。”
树木的确是在,歪歪斜斜的生长在土坡上,可是枝叶落尽,枝枝杈杈的让人不好攀附。出尘子率先蹲下伸出了一条长腿,蹬上了下方一根粗壮枯枝。试探着踩了踩,他也不在乎冰雪泥土了,身体贴着土坡慢慢的向下滑。末了他叉开双腿坐在了枯枝上。紧了紧口袋稳了稳心神,他既像猴子也像壁虎,一点一点的抓着树木往下蹭。
无心效仿了他,并且比他更灵活。有树枝抓树枝,没树枝就抓坡上的枯草根子,总而言之,不让自己下滑得太快。一番挣扎过后,两人灰头土脸的落了地,仰头再看大土坡,发现大概是因为阳光渐渐明亮的缘故,土坡看起来宛如一面直立的土墙,居然有了一点巍峨的气势。
无心搓了搓手上半融化的雪和土,转身去问出尘子:“然后怎么走?”
出尘子抬头看了看太阳,然后对着无心一挥手。无心立刻又跟上了他,两人沿着土坡一路前行。走着走着,却是见了一座小小的荒坟,看着就是个土馒头上面Сhā了根木头牌子,牌子上面连字迹都模糊了。亏得是冬天来,如果夏天有了花草遮掩,简直会看不到它。
出尘子停住脚步,伸手对着坟头一指:“就是这里。”
无心没言语,等着出尘子作解释。而出尘子解下身上挎着的雨布口袋,从里面摸出一把崭新的小铲子。小铲子是花匠用来给花松土的,奇小无比,倒是够结实。出尘子蹲在坟前,开始挖土,一边挖一边说道:“坟是假坟,是我当年留下的记号。”
无心也蹲到了一旁:“假坟下面有什么?”
出尘子动作又狠又快,疯狂的挖土:“下面有一道天然的缝隙,容得下一个人出入。”
无心问道:“难道缝隙就是千佛洞的入口?”
出尘子摇了摇头:“不是。”
小坟头被他挖去一半,露出了齐平地面的一层铁板。无心看在眼中,不由得想起了猪头山中的鬼洞。而出尘子的智慧基本和顾大人不相上下,咬牙切齿的运力搬开铁板,他让无心看到了一条幽黑的缝隙。
缝隙不大,正能容得一个正常身量的成年人出入。大冬天的,地面全被冻成干硬,荒草残雪也都凝成一片;缝隙附近的泥土却是乌黑湿润,仿佛是大地受了伤。无心把手伸进缝隙,发现里面显然要比外界温暖潮湿。
出尘子心里有数,所以暂时还不惧怕,挎上油布口袋就要把腿往缝隙里伸,不料无心一把抓住了他:“道长,我有话说。”
出尘子抬头看他:“你反悔了?”
无心看着出尘子的眼睛说道:“道长,万一我在里面有了三长两短,你一定要把我的尸骨运回天津家中。记住了吗?”
出尘子点了点头,同时感觉无心居然比自己还要悲观:“没有问题。”
无心又指了指出尘子的鼻尖:“记住,千万别忘了。”
出尘子不以为然的答应一声,然后把脚探进了缝隙中:“别怕,里面是倾斜着的,也算个坡。你跟着我往里移动就行。”
无心背着出尘子出发时给他的短剑,眼看出尘子摇头摆尾的挤入缝隙里去了,便坐在地上,也把双腿伸进了缝隙中。缝隙里面总不会有大野兽,至多会藏着蛇;而他是不怕蛇的,有毒也不怕。
缝隙里面一片黑暗,无心躺在斜坡上,跟着出尘子一点一点的向下蹭。缝隙起初是狠狭窄的,上下几乎紧贴身,然而越向下越宽敞,最后无心坐了起来,凭着感觉追寻出尘子。蹭着蹭着出尘子不动了,随即下方起了一团昏黄火光,是出尘子把玻璃罩子的马灯取出来点亮了。
既然有了光,无心就可以使用眼睛了。扭头环顾四周,他发现周遭环境和地窖也差不多,只是斜下方黑黢黢的,依旧深不可测。出尘子换成了四脚着地的姿势,提着马灯往前爬。无心忍不住开了口:“道长,什么时候能到千佛洞?”
出尘子有些累了,气喘吁吁的答道:“快了。”
他说是快了,其实两人又爬了二十多分钟,土洞还是不见底。出尘子长胳膊长腿,爬得甚是辛苦;无心闭了眼睛,却是感觉十分惬意。他的每根汗毛都能感知四面洞壁的起伏,每一点起伏都可以让他轻而易举的借力爬行。游龙似的紧随着出尘子,他忽然一头碰了壁。出尘子回头怒道:“你撞我ρi股干什么?”
无心连忙向后退了一尺:“怎么停了?”
出尘子蜷缩着坐起了身,怀里抱着马灯:“前头是大坑,我们得往下跳!”
马灯上的提手拴着细长的链子,出尘子先把马灯放下去了,然后自己纵身向下一跃。无心摸不清头脑,糊里糊涂的也跟着跳了下去。跳下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进坑了。
坑能有个一人来深,还是土坑,大小比得过一间厢房。无心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忽然问道:“道长,洞里挺暖和,也够湿润,而且不憋闷,怎么不生草木?”
出尘子拎起马灯:“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秘笈,就算此地是金子砌的,我也不来!”
无心又道:“我们已经是在地下了,地下会有千佛洞?”
出尘子看了他一眼:“其实千佛洞是我杜撰出的名字,因为我当时在洞口的确是看到了佛像。长安县的县志上并没有千佛洞的记载,本地的山民也没在山中见过佛像。我怀疑洞子是许久之前挖掘的,不知为何半途而废,所以早早荒弃,传到如今,竟是无人知晓。”
无心发现出尘子其实比较无知,并且不思进取,简直不像岳绮罗一派的传人。而出尘子提起马灯沿着坑壁照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蹲了下去。无心跟过去一瞧,映入眼中的又是一个洞。
无心一ρi股坐了下去:“道长,恕我直言,令先师的道行我不了解,可是钻洞的本事,的确高出了一般田鼠。”
出尘子也坐下了,从油布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饼干:“不要妄言,再敢侮辱先师,当心本道爷揍你。我先吃几口,吃饱了好进洞。放心,这个洞子是口小肚大。当年贫道单枪匹马都敢往里闯,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你还怕了不成?”
50、佛的笑
出尘子坐在狗洞大小的黑洞旁,把马灯放到一旁地上照明,自己咔嚓咔嚓嚼了几十块油渍麻花的饼干,然后拧开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噜呼噜的漱了一气,扭头“噗”的一声喷出老远。无心没想到出尘子嘴如水枪,如此有劲,几乎看呆;而出尘子是个讲究人,漱过口后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细的牙签,以手掩口开始剔牙。
等他重新收拾出一口大白牙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解开缎带重新系了长发,然后背好油布口袋,拎起马灯就预备钻洞。无心等得很不耐烦,如今见他终于有所行动了,连忙跪爬在了他的身后,又小声问道:“道长,钻过这一条洞,还要怎么走?”
出尘子的身量类似顾大人,肩宽背阔的,所以此刻极力缩了肩膀,想让自己的身段秀气一点:“如果贫道没记错,这条洞的尽头还是个坑。”
无心听在耳中,一时不知如何表态,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心情,但是又偏于不逊。舌头在嘴里动了动,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他妈的!”
出尘子没有和他一般见识,在入洞之前又说了一句:“彼坑不同于此坑。”
无心立刻来了精神:“哪里不同?”
出尘子把脑袋伸进了洞口:“彼坑更大。”
洞通坑,坑藏洞,而且不见天日,怎么想都是危险地方。可无心随着出尘子入了洞,发现周遭除了潮湿之外,不但没有虫豸(念“zhì”),甚至连条冬眠的蛇都不见。出尘子爬着爬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符贴上了洞壁。无心听他隐隐的又喘起来了,忽然怀疑是空气有了变化,连忙向前问道:“道长,你感觉怎么样?”
出尘子头也不回的答道:“唉,累啊!”
无心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道长,你今年贵庚啊?”
出尘子没理他。
无心看不出出尘子的岁数,如果出尘子有些年纪了,无心就打算帮他背包挎枪,减轻他的负担;但是他既然装聋作哑,无心懒得追问,正好省了力气。
这个洞子正如出尘子所描述的那样,口小肚大。出尘子爬行不久,便可放宽肩膀加大动作;再过了一段路途,他索性弯着腰站起来,拎着马灯向前一溜小跑。跑着跑着他停了脚步,却是脚下多了几级向上的石阶。
踏上石阶走出去,他昂首挺胸算是出了洞。无心跟在后方,一路走一路抚摸洞壁。洞壁本来都是湿土,可走着走着开始出现了层层岩石。无心心想千佛洞总不会是个土洞,石头一旦出现,可见千佛洞也应该是近了。
及至踩着石阶也出去了,他举目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和出尘子是站在了险伶伶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上方是黑漆漆的嶙峋穹顶,石头下方则是两人多深的大石坑。石坑底部坎坷不平,而正对面的石坑下方,正有一个深深的洞口。
出尘子伸手向洞一指:“那里就是千佛洞了!”
无心先不管千佛洞,只是上下左右的乱看。脚下的大石头凸出石壁,四面不靠,如何下到坑底就成了问题。直接跳下去,坑底不是软土,崴了脚扭了腿不是玩的;攀援下去,石壁上又光秃秃的不生草木,无处可以借力。
出尘子故技重施,还是拎着链子先把马灯放下去,链子不够长,马灯正好悬在了半空。只要有一点光明,出尘子就能摸索着扳住凸起石块,一点一点的爬下去。不过毕竟还是见老了,他记得自己当年爬得挺容易,如今却是笨手笨脚的很困难。
待到他落了地,无心把马灯收上去。用牙齿咬住马灯提手,他倒是比出尘子灵活许多。三下五除二的下到坑底,他把马灯交还给出尘子,然后径自就要往所谓的千佛洞口走去。出尘子连忙唤住了他:“慢着,不要莽撞!”
将一张纸符拍在石壁上,出尘子又要给无心也贴一张。无心摆了摆手:“道长,我不用。千佛洞你没进过,我也没进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纸符省着用吧!”
出尘子点了点头:“没有关系,我昨天把历年所画的纸符全都翻出来带上了,应该够用。”说完他俯下身,把手中的纸符放在了地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千佛洞。出尘子在洞口正前方拽住了无心,又把马灯递给他道:“瞧瞧,是不是有佛?”
无心伸长手臂送出马灯,借着玻璃罩子里的如豆之光,他向内望去,果然看到洞内左右分别立着一尊塑像。塑像兴许是不见天日、不受风雨的缘故,居然还保留着一层鲜艳的色彩。
无心提着马灯走上前去,近距离的仔细观察塑像。出尘子见他无所畏惧,就也跟了过来。塑像是位菩萨的形象,慈眉善目低垂眼帘,脸色粉白丰润,质地既细腻光滑,颜色也是又正又匀。出尘子第一次看清了菩萨的真容,心中就生出了许多感想,随口对无心说道:“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前人,竟然拥有如此精妙的技艺。如今的石匠,本领可是不行了!”
无心正在凝神留意洞内情形,所以只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声。菩萨像再老也老不过他,所以他没办法像出尘子一样欢喜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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