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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夜色惊心

午夜时分,无心睡不着觉,坐在收发室门外看星星看月亮。在大院的另一端,一间办公室刚刚熄了灯,想必是陈大光与朱建红谈工作谈到了新阶段,要开始真抓实­干­了。

收发室里很安静,苏桃还在长身体,只要天下太平,她就不由自主的要贪吃贪睡。一只来历不明的小蛤蟆跳出草丛,蹦上了无心的脚面。无心当即一抖腿,嘴里轻轻的斥了一声“去”,小蛤蟆翻滚落地,呱呱叫了两声,当真离去了。

小蛤蟆刚走,白琉璃又回来了。最近他做蛇做得很辛苦,蛇皮蜕过嘴巴之后便再没动静,以至于他每天缠在无心给他预备好的一捆粗糙树枝上,烦躁不堪的蹭来蹭去。白天既是十分难熬,夜里他便必定溜出蛇身,轻轻松松的四处游荡一番。披头散发的悬在空中,他兴致很好的告诉无心:“有两个人正在那边的屋子里生小孩。”

他当初找女人是为了生小孩,所以以己度人,把一切男欢女爱的行为全都统称为生小孩。无心坐在门前的一级水泥台阶上,垂着头闷闷的答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白琉璃缓缓下降,与他高度齐平:“那个女人,好像是很喜欢男人。等到那个男人走了,我可以把她带出来给你。”

无心压低声音告诉他:“你不懂。男的是革委会主任,我是个看大门的。那个女人再喜欢男人,也不可能看上我。就算你把她带到我面前了,她也至多是给我一个大嘴巴。”白琉璃认认真真的想了一想:“那我把她杀了,她就不会打你了。”无心立刻摇头:“和死人相好,我疯了?”

白琉璃发现无心还挺挑剔。眼看无心天天夜里不睡觉,挺着下身一根­棒­槌在外面当猫头鹰,他于心不忍,实在是想伸出援手:“有办法了。”他郑重其事而又自鸣得意的告诉无心:“我可以上她的身。我上了她的身,你想让她怎么样,我就让她怎么样。”

无心终于抬头正视了白琉璃。直勾勾的看了半晌,他清了清喉咙,侧身扶墙站起了身,低声答道:“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白琉璃看他神情有异,不禁莫名其妙:“真不要吗?”无心慢吞吞的转身背对了白琉璃,颇为尴尬的答道:“你如果上了她的身,那我睡她和睡你不是一样的了?你我几十年的交情,我实在是……下不去手。”低头用鞋尖轻轻踢着地下一块小小石头,他很羞涩的又笑了一下:“再说……你可能是不知道,其实我有点怕你。

话音落下,他只听耳后一阵劲风。一声巨响震动脑髓,他被白琉璃用小黑板拍在了墙上。白琉璃一片赤诚,想要为他排忧解难,不料他一肚子花花肠子,居然踢着石头往邪里想。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拍倒在地,白琉璃气冲冲的回了房,钻回蛇身睡觉去了。

无心趴了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慢吞吞的坐起来,他一腔­骚­动的瑃情被拍得一丝不剩,十分冷静的喃喃骂道:“他妈的,我说什么了?怎么还动了手?我活得真够冤,人打我,鬼也打我。”

无心在一只不肯远离的小蛤蟆的陪伴下,抱着脑袋忍痛,直到前方陈大光的办公室又亮了灯。陈大光发泄过革命热情之后,通常要到院子里的公共厕所撒一泡尿。无心不想和他打照面,于是起身开门,悄悄的回房去了。

再说陈大光在厕所里放水完毕,回到办公室和朱建红又噼噼啪啪亲了几个嘴。潦草的披上一身绿军装,他坐在椅子上弯腰系鞋带。朱建红站在一旁,一边把手伸进衣服里整理胸罩,一边说道:“半夜三更的还回去­干­什么?怎么着?下半夜还有人等你?”

陈大光在革委会附近有套住房,步行的话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办公室怎么睡?你那屋还有张值夜班的床,我这屋屁也没有,打地铺啊?”朱建红知道他有主意,所以不是很敢惹他,只能以柔克刚:“你终于知道你屋里该有张床了?总让我躺桌子,你倒是不心疼我硌得慌。”

陈大光一摆手:“行啦,我逼着你躺了?我请你来的?我告诉你,我最烦娘们儿跟我唧唧歪歪耍嘴皮子,老子没空伺候,知道吗?你回去歇着吧,咱们明天见,好吧?”朱建红知道陈大光就是没好话,但是心里有数,不耽误他­干­好事。而陈大光知道大门是早锁了,又懒得再叫无心开门,于是直接跳墙出去,大摇大摆的回家了。

陈大光一走,革委会的办公区里就再没了旁人。朱建红坐在陈大光的皮面椅子上,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进行检查,想要找出其他狐狸­精­的蛛丝马迹。正是翻得来劲之时,她偶然一抬眼,忽然吓了一跳——通过半开的房门,她看到门外的水泥台阶上坐着个人!

人是背影,借着房中的灯光,可以看到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旧军装,手臂上还套着个红袖章。朱建红第一反应是无心来了,可是转念一想,无心不是无故乱窜的人,而且平时也没见他对自己有多亲近。关了抽屉出了声,她很严厉的问了一声:“是谁坐在外面?”

对方一动不动,而朱建红视力极佳,略一歪头看清了对方臂上的红袖章,竟是赫然印着“联指”二字。浑身寒毛骤然竖起,她没有找到趁手的武器,索­性­伸手拎起写字台旁的暖壶,一挺身站了起来:“到底是谁?说话!”

居高临下的放出目光,她发现门外木雕泥塑似的不速之客在水泥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唯物主义者的盔甲土崩瓦解了,她想起了她姥姥曾经宣扬过的封建迷信:鬼没影子,人有影子。是人就好,朱建红只杀人,不怕人。拎着暖壶向前又迈一步,她粗着喉咙喝道:“小兔崽子,少给老娘装神弄鬼!县革委会大院是你胡闹的地方?你赶紧给我站起来!”

终于,门外的人影缓缓的动了。一个脑袋慢慢的向后扭转,朱建红瞪着他的侧影,就见他脸上糊着一张黄纸,黄纸渗出斑斑血迹。人偶似的将脖子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在门口­射­出的一道光中,直直的面对了朱建红。

朱建红怔了两三秒钟,随即发出一声惊叫。一双腿打着颤的要向后转,可她随即想到窗户是紧关着的,想要打开也需要时间。要通过房门往外跑,可是谁敢迎着那么一个东西前进?一瞬间的工夫,朱建红把什么都看清了——外面的东西满身都是湿土,根本就是从地下爬出来的!

想起被红总押到城外成批枪决的联指分子,朱建红目眦欲裂,“嗷”一嗓子举起暖壶,像投掷炸药包一样,狠狠的砸向了门外的怪物。在跑与不跑之间犹豫了一刹那,她上前几步,“砰”的一声推上了房门。手忙脚乱的划了Сhā销,她带着哭腔先喊陈大光,及至意识到陈大光已经走了,才绝望的又喊无心。

收发室与办公区之间隔着偌大一处空院子,此时又是午夜时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嘶叫能否惊动熟睡的无心。猛的瞧见写字台上的电话,她得了救星,三步两步的跑上去抄起话筒,然而话筒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电话线断了!

她拼命的拍打了拨号盘,又用力的Сhā拔了电话线,但无论怎么折腾,电话都成了死物。房内的电灯忽然灭了,她在黑暗中又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电话线能断,电线自然也可以断。手里死死的握着话筒,她僵硬在了写字台前。一双眼睛望向前方,她看到那个东西又在窗外出现了!

一张被黄纸遮去五官的面孔从下方缓缓升起贴上玻璃,革委会不必防贼,直接就是一层窗户,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那个东西抬起了手,一拳凿碎了一块玻璃。皮破­肉­烂的巴掌伸进房了,指甲缝里嵌着血和泥。

朱建红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就往门口跑。拔开Сhā销推了门,她在身后又一阵玻璃破碎和窗框断裂的刺耳声中,疯狂的冲了出去:“大光!无心!来人哪!闹鬼啦!” 她没跑出几步,窗外的东西就通过窗户进了房,直通通的追上了她。

她虽然喊得热闹,但是内心并不把陈大光或者无心当成救命星来指望。一拐弯换了方向,她开始向自己的办公室疾奔——她的办公室里有手枪!然而未等她到达终点,一双冰凉黏腻的手已经合上了她的脖子。腐臭的恶气萦绕了她,她在极度的惊惧中,又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锐叫。

大门口有了动静,是手电筒的光芒伴随着无心的疑问:“怎么了?有事吗?”朱建红强撑着不肯倒,在夜­色­中张牙舞爪,要对无心做出回应。眼角余光瞥到无心开始跑向自己了,她瞪圆了眼睛忍受窒息的痛苦,脖子上的筋­肉­全绷紧了,她使出余力对抗那个东西铁钳一般的双手。

无心晃着手电筒跑向办公区,起初还以为是朱建红在和人打架,跑出一半的路程了,他才意识到朱建红的对手不是个人。一阵风似的冲到近前,他飞快的看清了形势,然后没有去拉扯双方,而是猛然拍上不速之客的面孔,一把抓住了对方脸上的黄纸。与此同时,朱建红只觉脖子一松。连忙掰开那两只手,她喘息着回了头,对着眼前面孔当即又嚎了一声!

黄纸仿佛是粘在了这人的脸皮上,无心刚才的一抓,只抓下了中央的一大片纸。没了黄纸的遮挡,这人腐烂的眼眶和雪白的鼻梁骨一起曝露在了月光下。牙关格格的响了几声,他踉跄着似乎还要动,然而无心手如闪电,接二连三的掠过他的面庞,将黄纸撕了个­干­­干­净净。当最后一片黄纸脱落之时,他委顿在地,彻底不动了。

朱建红到底是经过大阵仗的,一颗心方才都要吓炸了,现在却又很快恢复了镇定。无心摆弄着手里的黄纸,黄纸又厚又韧,背面笔走龙蛇,还有图案。蹲在地上拼好碎纸,他发现黄纸上画着的是一道符。

朱建红喘匀了气,低头也看:“这是什么东西?”无心抬头答道:“不知道。不像画也不像字。朱副主任,发生了什么事?地上这位怎么——怎么——”他打了结巴,是个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朱建红没开口,开了口也一样要打结巴。神情凝重的出了半天的神,她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失控发疯。

“不能等天亮了。”她思索着答道:“可能是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我们必须马上通知陈主任,让他来决定下一步的反击策略。”无心站起来了:“行,我知道陈主任的住址,我这就去找。”朱建红一把拽住了他:“不行!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

无心把苏桃托付给了白琉璃,然后带着苏建红去找陈大光。陈大光还没有睡,正在家里和县评剧团的女演员谈心。朱建红无暇和他算账,把他叫出来后,她说了实话:“大光,革委会闹鬼了!”陈大光知道朱建红不是傻老娘们儿,所以十分诧异:“你扯什么蛋呢?”

朱建红带着哭腔哀求道:“大光,我没心思对你胡说八道。你看我这脖子,我告诉你要不是无心救了我一命,明天你就见不着我了。我不是吃醋捉­奸­来了,你快跟我走一趟吧!”

陈大光把女演员锁在屋里,然后披着上衣出了门,一路且行且问,听了个一头雾水。及至到了革委会大院里,他看着瘫在地上的尸首,也傻了眼。拼好的黄纸摆在地上,微微的被风吹乱了,但还没大走样。陈大光先看人再看纸,末了说道:“这小子的确是联指的人,可是……”他转向了朱建红:“好几天前就被我们给毙了啊!”

无心Сhā了嘴:“主任,副主任,那张黄纸看着够邪的,要是没用的话,是不是烧了它更合适?朱副主任刚才也看见了,黄纸一碎,这人——这鬼就不动了。”不等陈大光回答,朱建红心有余悸的点头:“对,对,快烧了吧。”

无心见陈大光不反对,就划根火柴点燃了黄纸。一把火烧过去,无心仰起脸,看到几点光芒零落四散。陈朱二人并未瞧出异状。

陈大光背着手,沉着脸对无心说道:“我告诉你,这就是敌人在故弄玄虚,想要扰乱我们的军心。所以今晚的事情,你一定要保密,高度的保密。你敢出去嚼舌头,我就撕了你喂狗!”无心连连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163、局势逼人

陈大光从食堂后方的煤堆里捡了一只破筐,然后支使无心去把地上的尸首抱进筐里。无心往后一躲:“陈主任,我不敢。”陈大光现在没时间大发­淫­威,无心既然不听话,他就挽起袖子亲自动手,连拖带拽的把尸首弄进了筐里。尸首是软的,露出的皮肤已经偏于湿黏。朱建红渐渐缓过了神,理智一占上风,她在恐惧之余开始作呕。

陈大光双手叉腰对着破筐,显现出了革命领袖的超人智勇。革委会刚刚成立不久,城内的联指分子也还没有尽数落网,他像一尊威武凶神似的瞪着尸首,怀疑尸首的背后隐藏了大­阴­谋。革委会如今是红总掌权,是红总权力的象征。他作为红总的领袖,必须维护革委会的尊严。革委会大院就是文县的圣地,谁家的圣地夜里会闹活鬼?

“鬼鬼神神的事情,我是不信的。”他低声开了口:“但是……”朱建红直挺挺的站着,幼时从她姥姥嘴里听得的奇谈怪论正在她脑子里兴风作浪。三个人中数她年纪最大,她以老大姐的身份,犹犹豫豫的开了口:“我姥姥说她年轻的时候,家里有人撞了邪祟,她亲眼……”

陈大光不耐烦的一挥手:“别扯你的陈谷子烂芝麻了,没人听你姥姥的鬼故事。咱们就说眼下——他妈的一个都入了土的人,死得透透的了,你看他前胸口上还有弹孔呢,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了革委会?”

朱建红受她姥姥的影响很深,此刻不由自主的又开了腔:“我姥姥说有些孤魂野鬼本事大,能够附着死人作怪。”陈大光一咬牙:“姐姐,别提你姥姥了!妈的敌人就是敌人,枪毙都拦不住他继续反革命。无心你过来,帮我把筐抬到房后去!老子不怕鬼,老子现在就把他烧成灰!”

无心抓着筐边,和陈大光一起把尸首抬去了房后。陈大光拎了汽油浇进筐中,然后扔出一根火柴。火苗“腾”的就窜上了天,陈大光在身后墙壁上投下一个极其巨大的黑影,影子随着火光动,他不动,是真正的坚如磐石。

尸首烧到一半,无心得了敕令,独自回了收发室。拧把毛巾擦了擦手脸,他关了房门,对床上的苏桃说道:“睡吧,没事。”

苏桃一直蹲在床上,不敢下地也不敢开门:“外面是有人打架了吗?”无心答道:“是,朱建红和一个女人打起来了。两人下手都狠,叫得惊天动地。”苏桃这才放心的躺下了:“哦,怪不得我看你和朱建红出大门了呢,原来是找陈主任来劝架。”

无心怕自己身上烟熏火燎的有气味,又懒得再打地铺,便在床尾蜷缩着侧卧成了一团:“不管他们的事,我可真得睡了。”苏桃看他闭了眼睛,自己也跟着靠边躺了,先是抱着膝盖睡得老实。及至睡深沉了,她不知不觉的伸长了腿,两只赤脚全蹬进了无心的怀里。无心迷迷糊糊的抱了她的小腿,很惬意的一直睡到了大天亮。

天明之后,一切如常。革委会的工作人员络绎出现,几名工人站在房后,为陈大光的办公室安装新窗户。无心抱着新到的报纸,挨间办公室发放一遍。末了兑了一盆温水回到收发室,他把白琉璃泡进水中,决定亲自帮他蜕皮。苏桃则是拿了粉笔蹲到门外,替他往小黑板上抄写今日的收信人姓名。

无心一边往白琉璃的身上撩水,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昨夜我真是开了眼界,居然有人能用纸符封住魂魄,再通过纸符把魂魄过到死人身上。你见过吗?”白琉璃死气活样的盘在水里,不理睬他。

无心自顾自的继续说道:“甭管是死了多久的尸首,只要刨出来贴上纸符,自动就能借尸还魂,够厉害吧?纸符一揭,魂魄随着纸符走,尸首还是尸首,什么破绽都没有。”

表层粗糙的蛇皮遇了温热的水,慢慢变得柔软膨胀。眼看老皮要和身体分离开了,无心捏住蛇头下方的一点硬皮,开始小心翼翼的揭。苏桃挂好小黑板进了房,蹲在一边旁观:“无心,他疼不疼呀?”无心抬头对她一笑:“不疼,蛇都是要蜕皮的,蜕一次皮,就长大一点。可惜他是条笨蛇,自己不会蜕,非得让人帮忙。”

无心轻轻的把皮退到白琉璃的尾巴尖,呈现给苏桃的正是一条半透明的细长蛇蜕。白琉璃晶莹剔透的盘在水中,一个脑袋搭上盆沿,很舒服的细了眼睛。苏桃高兴极了,小声笑道:“哎呀,你看他白得像玉。”

无心也了却了一桩心事,故意把蛇蜕提到白琉璃面前摇晃:“娘子,看看你的长筒丝袜。”白琉璃气得把脑袋转向苏桃一边,依然不肯理他。无心来了劲,挤到苏桃身边,俯身歪头要和他对视:“你也辛苦了,我去给你弄点好吃的补一补,你乖乖等着我吧!”

无心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就去煤堆附近掏了一窝老鼠。从中挑了几只粉粉­嫩­­嫩­没长毛的老鼠崽子,他回到收发室,一只一只的喂给白琉璃吃。白琉璃吃多了,胀得如同一根大擀面杖,快要不能弯曲。千辛万苦的爬到了苏桃的枕头下,他开始雷打不动的休息。

苏桃无所事事的坐在一旁看书,书是无心从废纸堆里捡出的一本鲁迅文集,如今读书也是带有危险­性­的行为,无心在废纸堆前选来选去,末了感觉还是读鲁迅最保险。

平安无事的到了晚上,眼看天黑了,苏桃也躺上床了,无心便打算关门睡觉。不料陈大光飘然而至,鬼鬼祟祟的把无心叫出了门。无心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一边关门一边问道:“陈主任,有事吗?”

陈大光自然是有事,不过在开口之前,他先望着无心愣了一下——之前从来没在夜里正经观察过对方,他此刻正眼一瞧,差点被无心吓了一跳。收发室里关了灯,只剩外面门上还亮着一盏照明的小灯泡。灯光斜斜的照在无心脸上,照出一张明暗错落的面孔,微凹的黑眼窝里,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珠子仿佛在自行放光。陈大光万没料到他竟有如此之大的眼睛,而且灵动得过分,让他联想到了­精­怪鬼魅。

“你……”陈大光拉着长声迟疑了:“睡了吗?”无心拽下脖子上的毛巾:“陈主任,我显然是没睡呀!”陈大光知道自己是问了废话,当即恢复理智改了口:“我知道你没睡。进去穿衣服,出来跟我走。”无心托着湿毛巾擦着后脖颈,上下审视单枪匹马的陈大光:“去哪里?”陈大光避而不答,只是一扬下巴:“快点,别让我等你!”

无心让苏桃从里Сhā了房门Сhā销,自行睡觉;然后跟着陈大光走出了革委会大门。自从经过了前些时日的武斗,文县百姓自动执行了宵禁,夜里根本没人上街。陈大光步伐矫健,一边走一边说出了自己的用意——他打算亲自去趟城边的行刑场,倒要看看是谁刨了联指的乱坟。

无心一听,当即要打退堂鼓:“陈主任,这么重要的任务,派给我不大合适吧?”陈大光对他一瞪眼睛:“谁让你已经知道了?难道放着知情人不用,反倒把消息扩散给旁人?我告诉你,这件事不简单,绝对有荫毛!还有,兵贵­精­不贵多,凭着你我二人的身手,够用了!”无心紧赶慢赶的跟着他,心想陈大光“谋”“毛”不分,大学真是念到狗肚子里了。

陈大光走了两条街,却是到了他自己的住处。他如今一步登天,占据了一套独门独户的好房屋。从院子里推出一辆漆黑锃亮的自行车,他将一把工兵铲交到无心手里,然后飞身上车,回头说道:“走!”等到无心在后座坐稳当了,陈大光踏下脚蹬,破空之箭一样冲进黑暗。

他是太有劲了,自行车被他骑出了汽车的速度。无心坐在后头,就听耳边风声呼呼直响。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们便到了一片漆黑的城边。

文县的城内城外很难界定,因为建设得太快,今天是城外,明天楼房一起,就是城内了。不过此刻的城边真是名符其实,四面八方一片空旷,半分人气都没有。又由于红总近来常在此处杀人,所以连野孩子们都不敢来玩了。陈大光艺高人胆大,把自行车往一个坟头上一推,他拿着手电筒开始一边照一边走。

地上坑坑洼洼的不平坦,高高低低的荒草在夜风中摇曳。无心忽然踉跄了一下,低头看时,地面伸出了一只肮脏的小手,刚才绊住了他的脚。陈大光漠然的用手电筒一扫,嘴里骂道:“谁­干­的混蛋活?埋人都埋不明白。”然后他停了脚步,晃着手电筒大范围扫视。无心轻声说道:“范围太大,又没个坟头,不好找啊。”

陈大光沉吟不语,忽然向前举起了手电筒,他大声喝道:“谁?站住!”光圈一颤,无心也看清楚了——草丛中有个人,一猫腰不见了踪影!陈大光拔出腰间手枪,对着前方连开三枪,随即迈开大步就往前追。无心正要追随,可是手握着工兵铲顿了一顿,他原地一个转身,一铲子拍中了身后的突袭者。

突袭者一身血衣,脸上蒙着黄纸,动作僵硬而又凶狠,直通通的扑向无心。无心无暇去撕对方的纸符,情急之下退无可退,索­性­举起铲子猛劈向下。工兵铲是苏联货,钢口极好,宛如大刀。一声闷响过后,行尸的头颅被斜砍成了两半。

纸符顺着伤口裂开了,行尸居然不倒,而且转身有了要逃的意思。而陈大光一无所获的折返回来,夺过无心手里的兵工铲高高举起,只听一声大喝,他竟然用工兵铲把行尸深深钉在了土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居高临下的瞪了眼睛:“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帮他握住了锹把:“好,看吧!”陈大光弯了腰,发现少了半个脑袋的尸首居然还在微微的挣扎颤抖。伸手剥下一片黄纸,他直起腰望向了无心,难以置信的开口问道:“难道……真是闹鬼?”无心虽然是不想卷入任何一方的势力,不过在陈大光的注视下,他必须作出回答:“可能……是吧!”

陈大光的面孔有些扭曲。忽然双手拔起兵工铲,他把脚下的行尸铲了个稀烂。末了把兵工铲向旁一丢,他咬牙切齿的说道:“有鬼老子也不怕!不是老子下命令,他们也做不成鬼!老子让他们做人,他们是人;老子让他们做鬼,他们就得乖乖当鬼!”然后他伸手一指无心的鼻子尖:“保密!听见没有?”无心一点头,转而问道:“你追到什么了吗?”

陈大光双手叉腰,吐出了一口气:“没追到,跑得太快。看背影好像是个女人。”无心思索着说道:“陈主任,我不懂什么。我随便说一说,你随便听一听。地上的东西,我感觉很危险,因为我劈了它一铲子之后,它知道跑。”

陈大光皱着眉头:“你是说……它有脑子?”无心字斟句酌的答道:“可能是有,当然,远远比不上人。但它既不怕死也不怕疼,又有一点智慧,如果进城捣起乱,恐怕是不大好办。”

陈大光走去扶起了自行车:“先回城,回去再说。妈的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万一上头知道我和鬼­干­上了,还不得怀疑我有­精­神病?就怪朱建红一张破嘴天天说她姥姥,现在可好,她姥姥说的全成真了!无心,你行,你胆子不小,真敢和它对着­干­。算我没看走眼,你是个人才。”

陈大光带着无心回了城中。把无心放回革委会收发室,他自己回了家。关上房门倒了杯酒,他一边咂摸着滋味,一边活动心思。坟地里的怪东西是他的敌人,联指也是他的敌人,而且坟地里的确是藏着活人,让他不能不顺势想起了大牢里的小丁猫;小丁猫是个祸患,自己应该想办法尽早除了他。

陈大光略略想出了眉目,放下酒杯上床睡觉。他的人生至爱一是螳螂拳,二是女人。他可没有耐­性­借酒消愁。

164、百思不得其解

革委会的大门外有一棵老树,树上住着一窝不知品种的大灰雀。因为白琉璃始终是不肯理睬无心,所以无心爬到树上,掏走了大灰雀小部分的鸟蛋。把鸟蛋拿进收发室里一五一十的数清楚了,他将其分成两半,一半给了苏桃,另一半喂了白琉璃。白琉璃千辛万苦的蜕了一次皮,十分需要进补。盘在床上仰起脑袋,他把大嘴张得像瓢似的,等着无心磕破鸟蛋,把蛋清蛋黄倒进他的嘴巴里。

吃了三枚鸟蛋之后,他心满意足的闭了嘴。而无心擦了擦手,抬头去看苏桃,心想给桃桃弄点什么好东西补一补呢?平日的饮食以窝头为主,连白面馒头都少有,要说饱是能吃饱的,但也只是吃饱而已,想要根红豆冰­棒­,都得算着日子买,买了一根不舍得咬,全是一口一口舔­干­净的。

无心尽管知道大家都穷,苏桃不能算是受了委屈,但心里还是不大舒服。和苏桃认识几个月了,她一直没见长。无心怀疑她是亏欠了营养,因为毕竟年纪还小,不该到此为止就定型了。

到了夜里要睡未睡的时候,无心问苏桃:“桃桃,你说是原来的联指好,还是现在的红总好?”苏桃侧身躺在床上,辫子散开了,满肩满背都是头发:“我看……是红总好。”无心和她头脚颠倒着躺,鼻子尖正对着白琉璃的尾巴尖:“红总好在哪里?”苏桃怕自己踢了无心的脑袋,所以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红总的人,好像更正经似的。”

苏桃此言非虚,因为革委会作为一县的新政府,里面除了造反派是主力之外,还有先前留下的老­干­部以及军方人员。整体氛围是机关式的,和联指指挥部的气氛自然大不相同。无心点了点头:“要是联指像红总一样,哪天又打了回来……”

苏桃亲眼见过联指杀人,但是没亲眼见过红总杀人,所以思想带了一点偏向­性­:“联指太坏了,里面没有好人,还是别回来了。” 无心想起了小丁猫,想起了杜敢闯,想起了陈部长,想过一大串人物之后,他承认苏桃说的不谬。其实陈大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凶恶得一目了然,让他心里比较踏实。

此刻陈大光正在办公室里值夜班,革委会夜里不留人,陈大光怕再闹起鬼,惹出坏影响。近几天他显然是十分郁闷,连女人和螳螂拳都不能使他开心颜,因为他无产阶级的铁拳,找不到实施专政的具体对象。

陈大光夜里醒醒睡睡,时刻提防着有鬼来袭。无心也是醒醒睡睡,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立场。从城边到革委会,并不是一段短途,行尸哪儿都不去,专门走长路夜袭革委会,必定是背后有人­操­纵。目的是什么?目的可以有很多,其中之一无心能够确定,就是扰乱人心,让革委会不能正常运作。

革委会基本就是红总的革委会,而联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能够和红总抗衡的,在文县地界,也就只有它的残余力量了。无心决定帮陈大光一把,毕竟陈大光在文县已经杀过劲了,如果联指卷土重来,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想起­阴­恻恻的小丁猫,他在夜­色­中一皱眉头。

无心一觉醒来,照例是洗漱过后出门扫院子。陈大光正在院子里练螳螂拳,面容堪称憔悴。无心扶着大笤帚问答:“陈主任,夜里没事吧?”陈大光黑着脸:“还行。”无心又道:“附近有没有还俗的老道?有的老道会画符,兴许能有点儿用。”

陈大光保持着螳螂捕蝉的动作,扭头看他:“胡说八道!要是让人知道我找老道去了,我还有脸再混吗?”说完之后他意犹未尽,又捏着指头做了个螳螂爪,在无心肩头勾了一下。无心扛不住他的力量,当即一躲。上下又看了陈大光一眼,他慢悠悠的开了口:“朱副主任她姥姥呢?她姥姥好像也是位见多识广的老人家,也许能给你出出主意。”

陈大光嗤之以鼻:“她姥姥十年前就入土了。”无心抄起大笤帚,一边走一边又道:“其实……”陈大光听他还有话说,登时提起了­精­神,可是无心到此为止,不肯说了。陈大光一把扯住了他:“你等会儿!其实什么?”

无心沉吟着答道:“其实……算了,我不说了。宣扬封建迷信也是有罪过的事情,我刚吃了几天安稳饭,犯不上自找麻烦。陈主任,松手吧,你看人都来上班了,你我拉拉扯扯的也不像话。”陈大光松了手:“别跟我装模作样,咱们有话晚上说!”

陈大光把无心的话放在了心上。熬到傍晚众人下班,他把正锁大门的无心又揪了住:“走,到我办公室去!”无心乖乖的跟他去了。房门一关,办公室里没了别人。陈大光坐在写字台上,大模大样的问无心:“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法子?无心,你我萍水相逢,我对你不能算坏,你见死不救可不行!”

无心拽过一把椅子坐下了,平平淡淡的低声答道:“要说大获全胜,我不敢打包票,我只能说我有一点方法可以挡一挡或者治一治。”陈大光知道他不是胡言乱语的人,所以立刻来了­精­神:“你真能?”

无心平时对他挺恭顺,如今一反常态,神情反倒冷了:“不知道能不能,试试看吧。但是我有条件。”陈大光一扬下巴:“说!”无心抬眼看他:“按月给我工资。我的户口本不在身边,你还得负责我每个月的粮票。”

陈大光笑了:“我还以为是多高的条件,原来就是钱和粮票。无心,我告诉你,革委会里我是说一不二,我想提拔谁就提拔谁。只要你真是个好样的,我肯定不能总让你看大门。你说你要试试看,好,马上给我试。不过你打算怎么试?”

无心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打算夜里自己去趟坟地,超度超度亡魂。”陈大光看妖怪似的看着他,听他说话都新鲜:“你从哪儿学来的本事?还超度亡魂?”无心站起了身:“解放前我舅舅是和尚我叔叔是道士,我­奶­­奶­跳大神我爸爸当半仙。”

陈大光立刻挥了挥手:“真是书香门第,赶紧去吧!我不走,就在办公室里等着——你是今天夜里上坟去吧?我借你个新手电筒?”

无心没要他的手电筒,而是借用了他的自行车。天一黑,无心就出了门。一路顺顺利利的骑到城边,他在距离坟地一里地外就下了自行车。把自行车倚着路边大树放好,他步行前进,悄无声息的抵达了坟地。

坟地下面,至少埋了上百条青春年少的人命。到了明年此时,土地必将肥得草都不长。萤火虫和鬼火混成一队,在起伏的地面上闪闪烁烁。无心成了一只走兽,隐身似的钻进了草丛里。一条斑斓大蛇游过他的脚面,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和此蛇相比,白琉璃真是美如天仙了。

他不动,蛇也不当他是个活物,自顾自的爬向远方。而无心双掌合十低头跪了,开始无声的翕动嘴­唇­念经。坟地上的怨气太重了,底下的尸骸没有一具是好死的。让他把怨气尽数化解,他做不到,只能是尽力而为。鬼魂时常像个委屈愤怒的孩子,不讲理也不听理,而好的法师要会哄会劝,让它们心甘情愿的不计较。不计较了,不爱不恨了,就入轮回了。

无数成了形的鬼魂仿佛听到了无心的佛经,觅声而来围住了他,做狰狞相,做恶鬼相。然而做鬼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魂魄不是好聚的,有些小鬼刚把鬼脸做到一半,就不由自主的魂飞魄散,化成了几线黯淡的光芒。无心不抬头,不回应。直到远方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动声­色­的伏下了身,他睁开眼睛望向前方黑暗。

暗中活动着一个黑影,看动作不是死鬼,是活人,背对着无心不知在­干­什么。无心四脚着地的出了荒草丛,随即起身猛的冲去,纵身一跃扑到了对方。双方抱着打了几个滚,无心借着月光向下一望,只见对方仰着一张青黄不接的长脸,正是马秀红!

无心对马秀红一直没什么印象,因为她不多言不多语,虽有如无。可是此刻马秀红长脸扭曲,对着身上的无心怒骂:“呸!叛徒!”无心看她如同疯魔一般,满嘴牙缝碧绿碧绿的,不知道是吃了多少天老野菜。双臂用力箍住了她,他开口问道:“是小丁猫让你来的?”

马秀红双目赤红:“别用你的臭嘴叫他的名字!你尽管押着我去见陈大光吧!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你跟着红总走,迟早是自取灭亡!”无心心中一动:“纸符是小丁猫给你的?”

马秀红恨透了小丁猫身边的一切叛徒,若不是口­干­舌燥,非迎面啐他个满脸花不可:“怎么?你们怕了?还是想彻底的治死他?我告诉你,你们的苦头在后头呢!将来有对你们清算的一天!”

无心知道老实人发起疯,比疯子更厉害。他决定先把马秀红带走,可是未等他行动,他的胸膛忽然狠狠的一痛。低头看时,他惊讶的发现马秀红不知何时腾出一只手,竟然将一把铁锥子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他愣了,伸手想要去拔。马秀红存了必死之心,咬紧牙关对他拼命一推,生生的把他从身上掀了下去。连滚带爬的起身跑出几步,她回头狞笑了一下,暗想自己这一锥子扎得真是地方,不但杀人灭口,顺便还除了组织中的一个叛徒。

无心眼看着马秀红逃了,没有追,因为伤处实在是疼得厉害。自己低头握住锥子向外一拔,锥子尖带出了几点血。坐在地上忍了片刻,他垂头丧气的爬起来,同时发现马秀红方才背对自己忙碌不已,原来是在挖尸首。

如今城里都是火化,想要找到囫囵尸首,除了去乡下刨坟掘墓,就是来城边的乱坟岗子。死了马秀红,还有后来人,所以把事情弄清楚就是了,不必非得抓她。无心骑上自行车往城里走,心里想着小丁猫。小丁猫的手段,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岳绮罗。

虽然他和岳绮罗之间已经隔了四五十年的距离,不过偶一回想,还是感觉她十分万恶。小丁猫的手段真像岳绮罗,但是­性­格又真不像岳绮罗。岳绮罗残忍孤介,小丁猫和她着实不是一个路子。兴许是岳绮罗逃出鬼洞投了胎又转了­性­?

无心想了一路,末了自己对自己摇头,感觉就算转­性­,也不该转得这么彻底。岳绮罗素来对人间没兴趣,而小丁猫对人间可是太有兴趣了。人都进了监狱,还有闲心遥控部下,潜入文县兴风作浪。

无心回到革委会之后,先去见了陈大光,如实的作了汇报。陈大光看他无­精­打采的,还挺关心:“你怎么了?”无心和陈大光一样,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支吾着回了收发室,他悄悄的上床躺好。自己把手伸进汗衫里摸了摸,摸到了心口处一个清清楚楚的锥子眼。

从棉被的缝隙里揪出一点棉花揉成团,他把锥子眼塞住,然后在渐渐淡化的疼痛中入睡了。

165、马秀红之死

陈大光说是天气热了,怕闹瘟疫,故而派人去了一趟城边乱坟岗子,把尸首一层层的胡乱刨出,放把大火烧成了灰。

他这行为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等到大火灭了,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同时撒开天罗地网,开始全力搜捕马秀红。马秀红活得像只老山羊似的,每天风餐露宿吃野菜,应该没有力量远遁。陈大光打算把她当成|人证交给上头,让上头加快速度,赶紧把小丁猫处理掉。

无心只管鬼事,不管人事。陈大光给了他几张收据,让他自己去财务组报销。无心高高兴兴的领了钱,上街给苏桃买了饼­干­回来吃。苏桃坐在床上,正在穿针引线的给他补汗衫。外衣和汗衫上面无缘无故的多了个洞眼,四周还缀了几个深褐­色­的点子。她问无心这是怎么弄的,无心一脸茫然,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她不会做针线活,费了牛劲才用针线把洞眼平平整整的缝合。眼看革委会到了下班时间,她拎着水盆站在­阴­影里,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水龙头接了自来水,搬着小板凳坐在收发室外洗衣服。天气热,衣服换得勤,非得天天洗。盆里架起搓衣板,她很来劲的搓着领圈袖口,白­色­的泡沫从指间噗嗤噗嗤的往外冒。无心不脏,领子袖子都没有油泥,搓上几把就足够­干­净了。

陈大光晚了一步,大院都空旷了,他才带着个评剧团里的女演员走出办公室。他不要名声,在男女问题上是公开的胡搞,朱建红根本制不住他。出门之前他留意的看了苏桃一眼,看过就算,没把她往心里放。在他眼中,非得像朱建红之流才算女人,苏桃脸上还带着一层细细的茸毛,身体缩在灰扑扑的衣裤里,怎么看都是个畏手畏脚的小丫头。他甚至怀疑无心和苏桃之间真是清清白白,否则的话,苏桃不该总是一副生瓜蛋子似的青涩模样。

苏桃知道陈大光看自己了,但是低着头没出声。身后哗啷啷有了金属声音,是无心锁了大门。

今天是端午节,革委会里没人值夜班,都回家过节去了。无心把大门钥匙放回收发室,然后拿出了一瓶桃子罐头。走到苏桃身边蹲下了,他用一把白铜钥匙去撬罐头瓶盖:“大过节的,我们也没粽子吃,爸爸给你开个罐头吧!”

此言一出,苏桃当即笑了:“不要脸,你才多大啊!”

无心也跟着笑:“反正比你大。”

苏桃正要反驳,无心已经把打开了的桃子罐头递向了她:“擦擦手,别洗了。”

苏桃手上加快了速度:“马上就得,你先吃。”

三下五除二的洗净衣服晾好了,苏桃和无心坐在院内的水泥花坛上吃罐头。留在房内的白琉璃也没闲着,正在试图吞下一只生鸭蛋。如此到了天黑,外面的两个人回了房,迎面就见鸭蛋被白琉璃用身体勒了个稀碎,蛋黄蛋清涂了满床,白琉璃自己也粘了一嘴的鸭蛋皮。

“哎呀”一声过后,连苏桃都不维护白琉璃了。无心用一只大勺子在白琉璃头上连敲十下,然后把他拎到院里的水龙头下冲洗;又让苏桃撤下床单送过来,反正他已经湿了手,索­性­连床单一并洗了算了。

苏桃趁着他洗洗涮涮,抓紧时间回了房,想要偷偷脱下紧贴身的小背心。仔仔细细的关了门窗,她一边解纽扣一边转向床边。身体刚刚转到一半,她忽然回头望向窗口,因为方才眼角余光中仿佛有黑影掠过。

窗外一片肃静,院门也锁得牢固,只有一只乌鸦站在铁栅栏大门上,扯着粗喉咙叫了几声。苏桃松了口气,没想到自己被乌鸦吓了一跳。快手快脚的脱了外面衣裤和小背心,她换上一件旧到柔软的汗衫,展开被子先上床了。耳边隐隐响着水声,一定是无心还在大洗床单。她靠墙闭了眼睛,不管无心上不上床睡,反正她给他留出了位置。

她贪睡,躺下不久就犯了迷糊。正是似睡非睡之际,她朦朦胧胧的感觉房门开了。脚步声音越来越近,她向床里又挪了挪。突然抽了抽鼻子,她嗅到了空气中的土腥味道。莫名其妙的睁开眼睛,她以为无心又把什么东西弄脏了,可就在睁眼的一刹那间,她忽见一道寒光从天而降。下意识的抓起被子向上一挡,只听“噗”的一声,锐利的刀尖刺透棉被,一直逼向了她的眉心。

惊惶失措的惊叫一声,苏桃发现刀尖正在作势向上拔出。下意识的一个鲤鱼打挺,她随着刀尖的方向走,把棉被兜头蒙在了来人的头上。赤脚跳下床去,她披头散发的要往外跑。然而后方的人身体一晃甩掉棉被,一手持刀扎向了她的后背。门槛不平,苏桃在出门时脚下踏了个空,不由自主的身体一歪靠上门框。刀锋贴着她的半截衣袖刺出去,半路一转方向又去抹她的脖子。苏桃再也无处可逃了,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对方的腕子。目光同时一斜,她看清了来人的面目:“马——”

马秀红一言不发,眼看她双手一起攥了自己的腕子,她挥起另一只手,将一张黄|­色­纸符拍向了苏桃的脸。苏桃扭头一躲,只听“啪”的一声,纸符斜斜的贴上了她半边面颊。半边面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阴­冷的寒气直入骨髓,心中随之气血翻涌。正是危急之时,门外又是一阵冷风,脑海深处仿佛响起了一声怒吼,震得她身体一颤,紧附皮肤的纸符居然一松,自行向下滑落了些许。看到纸符将要脱落,马秀红伸手想要去抓,可是眼前白光一闪,无心动作更快,已经一把扯下了纸符。飞起一脚把马秀红直踹到了房内,无心从门口拎起一条锁大门的铁链子,上前一链子抽飞了马秀红手中的尖刀。

马秀红躺在地上,绝望而又愤慨的瞪着他。无心知道她是丧心病狂的了,所以也不多问。直接用铁链子反绑了她的双手。

制服了马秀红之后,无心再看苏桃,就见苏桃吓得脸­色­煞白,汗衫袖子也被刀刃割出一条口子,里面伤了皮­肉­,幸而不深,只渗出了一点鲜血。

无心用一条手帕给她包了伤口,又不住的摩挲了她的头发。让她重新穿了衣裤,无心对着悬在半空的白琉璃使了个眼­色­,然后把马秀红锁在房内,领着苏桃去找了陈大光——不敢再把苏桃一个人留在房里了,方才苏桃是运气好,如果运气不好,被马秀红一刀捅死也不稀奇。

陈大光正在家里和女演员过节,忽见无心来了,不禁大皱眉头。可是听了无心的一番报告之后,他脸­色­一沉,披了衣服就往外走。

大步流星的回了革委会,他看到了伏在地上喘息不止的马秀红。双手叉腰犯了疑惑,他问无心:“你说她是怎么进来的?要是爬后墙的话,从后院到收发室,她得经过大院,你不能没看见;要是走大门的话,你这大门又是提前锁了的。莫非我们这个革委会里还有暗道?”

无心双手抓住院门栏杆撼了撼,又仔细审视了马秀红,末了得出了答案:“没有暗道,她就是钻大门进来的!”

陈大光恍然大悟——院门栏杆之间存有距离,一般人当然是通不过,但马秀红天赋异禀,十分细长,却是能钻。从无心手中接过纸符又看了看,他点头自语:“好,老子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然后他亲自动手,抓­鸡­似的把马秀红拎走了。马秀红死狗似的随他拖拽,一声不吭,一丝不动。

无心抱着苏桃坐了一夜。苏桃真是吓着了,无论如何睡不着觉。无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白琉璃也盘在她的腿上。苏桃仰头问他:“马秀红为什么不去找红总的人?我们又没有害过她。”

无心轻声反问:“你看她是讲道理的人吗?”

然后他把苏桃向上抱了抱,尽量不让她往自己安静的胸膛上靠。苏桃枕着他的肩膀,又问:“她为什么要往我脸上贴纸?”

无心歪着脑袋,用面颊去贴她微热的额头:“小丁猫下了大狱,总没消息,她可能是急疯了。”

苏桃小声说道:“小丁猫怪吓人的,还有人喜欢他。”

一夜过后,陈大光号称自己单枪匹马捕捉到了小丁猫的机要秘书,这个细长的混账秘书隐藏在城中,扇­阴­风点鬼火,或密谋于暗室,或行动于黑夜,上蹿下跳,企图变天,真是罪大恶极。

针对马秀红的专案组立刻成立了。陈大光摩拳擦掌,必要在她身上做些文章,置小丁猫于死地。不料未等审讯开始,保定忽然发来急电,说是小丁猫越狱了。

由于上头迟迟的不肯给联指定­性­,所以监狱里的小丁猫始终是不见天日也不得结果。据说他在狱中表现十分之好,既不造反也不绝食。等到狱卒对他都放松警惕了,他一天夜里平白无故的就没了。

陈大光气得直拍大腿,一腔怒火全发泄在了马秀红身上。然而马秀红不吃不喝不招供,死不承认小丁猫有罪。熬了三天的酷刑,第四天早上,她在牢房墙上写下“红­色­江山万岁”六个血字,然后趁人不备,一头撞死了。

当初和小丁猫一起加入联指的时候,小丁猫曾经微笑着告诉她,说自己要打出一片红­色­江山。她总记着,至死不忘,至死不渝。

短命的专案组随着马秀红之死而解散,幕后黑手也没能被揪出。听说联指的一号已经逃去了北京,二号则是潜入乡村,三号又刚刚越了狱,陈大光心里暗暗敲鼓,发现自己宝座不稳,战争根本就没有结束。

所以在按照惯例下乡视察之时,除了应有的随行人员之外,他额外又带上了无心。他能打人,无心能打鬼,两人合力,正是天下无敌。无心出门,自然也得领着苏桃和白琉璃。于是在一个­阴­雨靡靡的夏日清晨,众人欣欣然的乘车出发,直奔最近的公社去了。

166.夜会

平日在革委会大院里,无心虽然时常见识陈大光的官威,可由于陈大光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物,私底下忍不住一派随便,尤其对无心并不讲究礼数,故而他还意识不到陈大光的权势。及至出了县城下了乡,无心开了眼界,才发现原来陈大光真是有着土皇帝一般的高身份。陈大光乘坐一辆苏联嘎斯69吉普车,又轻又快的行驶在柏油路上,后方跟着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他的部下。出城之后没过多久,他们便抵达了最近的猪嘴公社。猪嘴公社本名猪嘴镇,紧挨着猪头山。因为猪头山早成了矿区,所以猪嘴公社受了恩惠,也很繁华。陈大光一下吉普车,就被公社­干­部和先进社员们包围了。一边缓步前行,一边享受着四面八方的热情恭维,陈大光飘飘然的,认为文化大革命真是好,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去年夏天毕了业,现在至多是在一中当体育老师。体育老师和县革委会主任相比,地下天上,没有可比­性­。

公社里杀猪宰羊,款待县里来人。陈大光自知学问不济,说不出漂亮话,所以谨言慎行,保持自己莫测高深的伟岸形象。旁人没他的顾虑,一个个兴致勃勃的东走西逛,欣赏镇上不甚地道的田园风光。无心带着苏桃满镇里转了一圈,随口说道:“变化真大,原来镇上就只有一条正经大街。”

苏桃好奇的看他:“你怎么知道?”

无心把两只手Сhā进衣兜里:“听别人说的。”

白琉璃从书包缝隙中伸出圆脑袋,并没有看到什么好风光。飞快的一吐信子,他因为近来吃得太多,动弹不得,于是懒洋洋的缩回了书包。

无心带着苏桃踏上了归途,心里想起了月牙。月牙要是活到现在,也是个老太太了。岁月是能把一个人活活风­干­的,仿佛有一只­干­枯苍老的手抚摸了他的头和脸,让他在大太阳下恍惚了一下。

苏桃抽了抽鼻子,扯着他的袖子问道:“你闻到香味了吗?”

无心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真香。”

公社的伙食太好了,陈大光和朱建红等人,在公社­干­部的陪同下吃小灶。小灶­精­美,大灶也不赖,成盆的炖­肉­往桌上端。在动筷子之前,众人统一起立,手持红宝书齐声叫道:“敬祝伟大领袖的**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随着“万寿无疆”四个字的重复,众人手里的红宝书向斜上方挥舞三次。然后继续喊道:“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身体健康!”

敬祝结束之后,满食堂的人又高歌了一曲《东方红》。唱完最后一句,食堂桌椅声音响成一片,筷子也都箭簇一般直­射­猪­肉­。无心和苏桃连主食都不要了,专挑五花­肉­大嚼,吃了个满嘴流油。

饭后的节目,是革命群众大联欢。热闹了大半天之后,又是一顿丰盛晚饭。陈大光明天还要下到生产大队里视察,所以夜宿猪嘴公社。照理来讲,县里的­干­部们应该被分派到老百姓家居住,不过无心带着个不离手的半大丫头,住到哪家都不合适,于是陈大光善解人意,让他和自己一起在公社大院里居住。

无心和苏桃得了一间宽敞屋子安身,屋子里砌着半截火炕,两人总算能够宽宽展展的睡一夜。但是先前两人凑合着挤,总像是不得已的对付,还算自然;如今舒舒服服的并肩躺了,小两口似的,反倒要让人往深了多想。

两人洗漱过后,无心和苏桃头脚颠倒着躺了,各自盖着一床新被。新被不大,苏桃盖着正合适,无心则是顾了上就顾不得下,不是露肩就是露脚。苏桃一时睡不着,睁着眼睛往窗外看,视野边缘翘着无心的脚趾头。白琉璃在被子上爬来爬去,末了把脑袋往她颈窝里一拱,乖乖的不动了。

无心无声无息的躺在炕上,苏桃都睡了,他还清醒着,心里走马灯似的闪现旧人旧事。正是出神之际,他下意识的猛一歪头望向房门,就见紧闭着的房门前方,探头探脑的飘进了一只鬼。

此鬼形容凄惨,生前不知被谁把半边脑袋敲了个稀烂,一只眼珠被挤出眼眶,险伶伶的吊在脸上;一身工人装更是遍布鲜血,看不出本来颜­色­。无心立刻半闭了眼睛,想要看看对方意欲何为。而惨鬼试试探探的飘到炕边,伸手想要推他,可惜力量微弱,一只手纯粹只是幻影,连阵风都扇不动。

惨鬼仿佛是急了,开始呼唤:“哎,醒醒,醒醒啊!我知道你是能看到我们的,你睁眼呀!”

无心装聋作哑,一动不动。

惨鬼原地转了个圈,飘飘荡荡的穿墙而出。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带着四名同伙回来了。四名同伙全和他是相似的打扮,有的死相还算­干­净,有的则是没个人样。无心眯着眼睛,就听他们在房内嘁嘁喳喳,正在商量如何把自己叫醒。一番谈论过后,四鬼站成一排,惨鬼站在人前,抬起双手打起拍子:“天大地大——预备——唱!”

四鬼一起发声,开始小合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一曲终了,惨鬼回头往炕上看:“他怎么还没醒?”

五只鬼实在是能力有限,连根针都拈不起,站在炕前­干­着急。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在房内又跳了一阵忠字舞,唱了五遍国际歌。无心被他们吵得心乱如麻,不得不睁开眼睛望向了他们。而他们见无心总算醒了,立刻一起向房门指,仿佛是要让他走。

无心不出声,做了口型问道:“­干­什么?”

惨鬼答道:“有人找你。”

无心又问:“谁?”

五鬼一起摇头:“不知道。”

无心想了一想,伸手捏住白琉璃的尾巴尖晃了晃。白琉璃缓缓的蜷缩身体回了头,无心没言语,只对他使了个眼­色­,又把一边眉毛向地下的五鬼一扬。白琉璃会意,慢吞吞的又趴下了。

无心穿了衣裤,系好鞋带,随着五鬼悄悄出门。大门口有民兵站岗,他怕受人盘问,故而翻墙而出。五鬼直接穿墙,鬼鬼祟祟的领着他往镇外走。都走出老远了,领头的惨鬼才发现了问题:“怎么少了两个?”

众鬼面面相觑,又一起去看无心。无心饶有兴味的问道:“看什么?不过是少了两只鬼而已,兴许他们刚投胎去了呢!说实话,到底是谁让你们来找我的?”

余下三鬼现出了一点可怜相:“同志,我们真不知道。他住在洞里,我们没有见过他的脸。”

无心嗤之以鼻:“胡说八道!难道你们想要见谁,还得走大门不成?”

三鬼当即保证:“我们可没胡说。他呆的地方,我们进不去!”

无心看出它们三个无论做人做鬼,大概都是糊涂蛋一流,所以不再废话,继续前行。与此同时,留在房中的白琉璃吞了两只慢走一步的可怜鬼。脱出蛇身站在房内,他心旷神怡的看看炕上的小姑娘,再看看窗外的大月亮。

无心在夜­色­中疾行了一个小时,进入了紧挨镇子的猪头山矿区。矿里上下全忙着闹革命,生产早停止了。三只鬼恪尽职守的领着他穿过一片荒凉厂区,末了停在一处小山包前,他们不动了。

小山包是座石头山,下方黑洞洞的掩着两扇大铁门,门缝中隐隐透出微光,可见山体中应该是开辟出了一座仓库,或者是一处防空洞。无心抛下三鬼,径自向前走。及至走到铁门前,铁门却是自动开了。

一名全副武装的青年探出了头,目光锐利的审视了无心。而无心向内一望,就见半空中吊着个昏黄的小灯泡。灯泡之下有限的一圈光明中,摆着一炕桌简单酒菜。小丁猫在桌后席地而坐,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酒杯,笑吟吟的对着他一点头。

无心不等人让,自动的绕过青年走到了桌前。小丁猫放下酒杯,歪着脑袋吸了一口烟,然后喷云吐雾的抬手做了个下压动作:“坐。”然后他端起酒杯,津津有味的又咂了一口。

无心看了他这个连抽带喝的劲儿,忽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弯腰在水泥地上盘腿坐了,无心思索着问道:“你……还好?”

小丁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呼了出来:“我是还好。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你看我从不从容?”

无心扫了桌面一眼:“从不从容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你饭量倒是见长。”

小丁猫笑了,从桌角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续到嘴上:“听说马秀红死了?”

无心点了点头,随即抬眼望向了他:“小丁猫,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夹了一筷子凉菜送到嘴里,边嚼边答:“我是小丁猫。”

无心手摁桌沿:“我问的是过去,不是现在。”

小丁猫吱喽一口酒,又抽了口烟:“过去我是小小丁猫。”

无心摁着桌子站起身,扭头走向门口:“我回去睡觉了。”

小丁猫嘿嘿发笑:“回来回来,我们有话好说,你急什么?莫非你和陈大光混出感情了,现在看我很闹心?”

无心转身又回来了:“你一句实话都没有,我们怎么谈?”

小丁猫从身后拎出一只白酒瓶子,对着无心晃了晃:“说来话长,给我坐下。茅台,要不要来几杯?”

无心皱起眉毛望着小丁猫,看他眉飞­色­舞满嘴闲话,忽然很想揍他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旦快乐,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健康O(∩_∩)O~

167、原来是他

小丁猫从桌子下面摸出一只搪瓷杯子,倒了半杯酒送到无心面前。然后放下酒瓶抄起筷子,他端起了手边的一只小碟子。碟子里摞着几只油汪汪的荷包蛋,他叼着香烟垂下眼帘,夹起一只软颤颤的荷包蛋送到了无心面前的菜盘子里:“吃吧,是溏心的吗?”

无心看了一眼:“好像是。”

小丁猫一听,伸筷子把荷包蛋又夹回去了:“是的话给我,我爱吃溏心的。”

无心看他一张嘴同时抽烟说话吃菜,分明是很不够用,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我不饿,你也别管我。我的本意不是陪你吃喝,你找我有话说,我对你也有话说。你我都别弄玄虚,有一说一吧!”

小丁猫用手指夹了烟,端着碟子先把溏心荷包蛋吃了,然后伸出舌头一舔嘴­唇­上的蛋黄,对着门口青年说道:“小李,你回避一下。”

青年答应一声,开门出去。空洞洞的黑屋子关了门,只剩了灯下的无心和小丁猫。无心望着小丁猫,轻声问道:“你在很久之前见过我,对不对?”

小丁猫微笑点头,抿了口酒:“对!”

无心听他回答得痛快,心中反倒越发生疑:“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抬手一扶眼镜,对着无心喷出了一口烟雾:“猜!”

无心盯住了小丁猫的眼睛:“你不会是……岳绮罗吧?”

小丁猫一摆手:“错!我要是老岳,早把你活吃了。”

无心彻底糊涂了:“你认识岳绮罗?”

小丁猫歪着脑袋,一本正经的反问:“不是你把她送给我的吗?你应该看得出,我很领你的情啊!”

无心眨巴眨巴眼睛:“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往地上弹了弹烟灰:“你先告诉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算着也有几十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样?你说实话,别和我打马虎眼。我的记­性­很好,绝不会认错了人。”

无心一拍桌子,恍然大悟:“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鬼洞里的——你出来了?”

小丁猫深深的一点头:“聪明!”

无心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你……我记得你是个女的呀!”

小丁猫嘿嘿一笑:“何以见得?你检查过?”

无心把一双眼睛睁到了极致:“不可能!你绝对是个女人!别看我只见过你一面,我记得很清楚!”

小丁猫看了他硕大无匹的黑眼仁,当即抬手一挡眼睛:“你闭眼吧,太吓人了。我是男是女,我自己还不知道?你凭什么非说我是个女人?你看过我的×了?我人在坛子里,难道你是透视眼?”

无心端起搪瓷杯子喝了口酒:“好,好,就算你是男人。”

小丁猫向他一举酒杯:“美男子。”

无心一点头:“好,好,就算你是美男子,然后呢?”

小丁猫叹了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具体的往事我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我是不得好死,死后还不得安葬,被人斩断手脚装进了坛子。你不知道,土洞下面是有阵法的,若不是猪头山被炸开了,我现在可能还在洞里。”

无心微微向他探了头:“然后呢?”

小丁猫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我生前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死后虽然身陷地狱,不得超生,但是我心一如生前,并不祸害山中生灵。”

无心都听了他的妙语,几乎惊呆了:“好好的地洞让你搞成了一个有进无出的鬼窟,你还说你是好人?”

小丁猫夹着烟卷一瞪眼睛:“客人来都来了,我身为主人,还能往外撵吗?谁家的主人不留客?我和客人又没有仇!”

无心听得哭笑不得:“好,好,然后呢?”

小丁猫望着灯泡,悠然神往的喷云吐雾:“然后,老岳就来了。老岳本事不小,脾气也不小,在洞里闹了好几年。不过我宅心仁厚,最后还是感化了她。她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念念不忘的想要杀了你。我觉得打打杀杀不大好,你认为呢?”

无心深以为然:“是不大好。尤其是打我杀我,就更不好了。然后呢?”

小丁猫一扬眉毛:“然后?然后猪头山被人挖得四分五裂。我赶在炸山之前,把陪伴我多年的朋友们——包括老岳——全部吃掉了。老岳不甘心,总在我心里折腾,搞得小时候家里人以为我有­精­神分裂症,直到十年前,她才安静了。”

无心听了小丁猫的话,感觉自己也要­精­神分裂:“哦,她还没有魂飞魄散?”

小丁猫歪着脑袋凝视无心,半晌没言语,末了才答道:“说不清楚,我们好像已经合二为一了,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有时候见了你会百感交集。”

无心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大小,同时向后略躲了躲:“你……是个男的吧?”

小丁猫用香烟向下一指自己的裤裆:“脱了给你看看?”

无心连忙摇头:“不不不,我相信你。”

小丁猫慨叹一声:“老岳是个学富五车的人,在洞里几十年,教会了我很多知识。否则我现在至多做个孤魂野鬼,哪能转世成|人?话说回来,无心,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当年你和老岳在我的洞里一阵好打,你走的时候可都没人样了。”

无心被他戳中心事,想要自称天人,又怕遭他嘲笑。端起酒杯又喝一口,他撩了对方一眼:“不知道。我一直不死,我自己也没办法。”

小丁猫抄起筷子翻翻捡捡,又挑了个溏心荷包蛋吃了。舔着嘴­唇­抬起头,他回归了现实:“我越狱了,你还跟不跟我­干­?”

房中寂静片刻,无心忽然说道:“我记得你真是个女人。我见的人多了,不会分不清男女。”

小丁猫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本来我心里藏着个老岳就够难受了,你他妈的还总说我是女人。是不是非得等到我把你妈日了,你才承认老子是带把儿的?“无心听了,毫不动气:“你要是能找到我妈,我甘愿叫你一声爸。”

此言一出,小丁猫被他堵得打了个饱嗝。

小丁猫对着无心抽了半盒香烟,并且不再正视他的眼睛。岳绮罗的灵魂埋伏在他的血液骨骼肌­肉­之中,无影无形、无处不在;而他没有力量把岳绮罗彻底消化掉。和无心对视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的替岳绮罗痛苦,虽然他本人对无心并无意见。他其实早已完全清楚无心的底细,所以格外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算成不了膀臂,留他在身边也是好的。为什么好?他不知道。他转生时几乎是和岳绮罗分享了一具婴儿身体,虽然后来他很快占了上风,但是岳绮罗的影响,他永远摆不脱。

然而无心告诉他:“我不想跟着你。你们的事业,我没兴趣。我不会去向陈大光告发你的行踪,你是谁不是谁,和我也没有关系。我走了,别找我。”

小丁猫笑着问他:“万一我将来把红总给灭了,你怎么办?”

无心站起了身:“到时再说。”

小丁猫一挑眉毛:“好,我们到时候见。”

无心转身向外走去,守门的青年听到了脚步声音,自动从外拉开铁门。时到深夜,山里空气微凉,带着一点新鲜的草木香。无心大踏步的向前走,同时感觉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荒谬的梦。

一路疾行回了镇子,他翻墙进入公社大院之时,正见自己房内白光闪烁。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一瞧,他先是大吃一惊,不知道是谁惹恼了白琉璃,气得他手舞足蹈的发疯;静观片刻之后,他转而啼笑皆非,发现原来是白琉璃在学人跳忠字舞。

听着苏桃气息均匀,睡得很熟,他轻轻的进房关门,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道:“大半夜的,闹什么呢?”

白琉璃停了动作,悬在半空中问道:“怎么样?是谁找你?”

无心上了炕:“是位故人——应该算一位还是算两位,我说不清楚。”

白琉璃又问:“到底是谁?你告诉我。”

无心抬头答道:“他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你呢,说了你也不认识。算了,睡觉吧!”

话音落下,无心往下要躺。可在将躺未躺之际,他忽然又坐起了身:“白琉璃,问你句话,你还想不想转世投胎了?”

白琉璃摇了摇头:“不想。”

无心得了答案,彻底躺下。既然白琉璃愿意做鬼,他就更没有必要去和小丁猫合作了

168.夜宿黑水洼

无心和苏桃坐在台下,仰着脸看台上正在表演的群口相声《绞索套住美国佬》。陈大光在猪嘴公社住了几天,视察了公社大大小小的生产队,如同新皇帝视察自己的领土,越看越美,处处都要亲自走到。如今在他离开公社之前,公社特地又开了一场联欢会,专为了让县里­干­部高兴。

快板书一结束,报幕员昂首挺胸的上了台,高声说道:“下面请听快板《多米尼加人民想念**》!”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无心和苏桃趁机低头,一起往嘴里塞了一块硬糖。

联欢会以欢乐为主,一场快板结束之后,活报剧《美蒋特务无处逃》上演,其中女主角生得明眸皓齿,导致陈大光直了眼睛垂涎三尺。及至联欢会落了幕,陈大光瑃情勃发的上了台,­骚­头­骚­脑的发表讲话:“看了同志们的表演,我很受感染,不由得兽­性­大发,要为猪嘴公社作一首诗!”

台下众人听他诗兴变兽­性­,略有知识的都含笑低头。而陈大光清了清喉咙,高声诵道:“猪头山下大草原,猪嘴社员意志坚。主席思想照方向啊,敢叫荒山变良田!”

四面八方立时掌声雷动,虽然猪头山下并没有大草原。

陈大光发散了诗兴,又和活报剧女主角进行了亲切的谈话。末了受到时间的限制,他恋恋不舍的上了吉普车,前往妃子岭公社。妃子岭公社和猪嘴公社一样,是个大社,辖着五个生产大队。五个生产大队全卧在山窝子里,东一处西一处,相距甚远。陈大光不出县城,还不知道自己的领土面积。如今当真一步一步的走了,才发现自己是真了不起。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陈大光一行抵达了喇嘛山生产队。无心和苏桃坐久了马车,颠得浑身骨头疼。进村之后得了自由,两人在井台旁的大树荫下坐了,无心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早熟的水萝卜递给苏桃。水萝卜不过是巴掌长,红皮白心又甜又辣,苏桃咬了一口,嚼的嘴里喀嚓喀嚓。无心低着头,把另一根水萝卜从白琉璃的利齿上往下摘——白琉璃自作主张的趴在书包里仿效神农尝百草,无论见了什么食物,都要张嘴咬上一口。结果今天倒钩牙扎进水萝卜里,吞不下拔不出,他的大嘴张了小半天。

无心知道白琉璃嘴里­干­净,所以并不嫌弃。摘下水萝卜之后咬了一口,他在满嘴新鲜汁水中倾斜身体,用肩膀轻轻一撞苏桃。苏桃一边嚼水萝卜,一边摇晃着撞了回去。

“要是总能在外面逛……”苏桃说道:“也挺好。”

无心三口两口吃光了水萝卜,侧了身去解苏桃的辫子。头发乱了,辫子毛刺刺的不像话。苏桃小口小口的啃着水萝卜,任凭无心用手指为自己梳通头发。一条辫子利利落落的编好了,苏桃转了个身,把另一侧乱发送到无心面前。无心距离她很近,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瞥到他的眉目。指甲划过头皮,指头穿过黑发,嘴里的水萝卜忽然失了滋味,她怔怔的望着前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重新束好的辫梢垂到胸前,她慢慢的扭脸去看无心。其实她才真是“自绝于人民”。除了无心,她谁都不认。在人间,她与一切绝缘。

无心迎着她的目光微笑了:“看什么?我可没头发给你梳。”

苏桃也跟着笑了,抬手轻轻去摸无心的脑袋:“你的头发怎么总也不见长啊?”

无心答道:“不长还不好?省了去理发店的钱。”

苏桃收回了手,小声笑道:“一年能省好几根冰­棒­。”

无心正要回答,不料忽有一名青年从远方呼喊道:“无心,你俩也来吧!喇嘛山住不下,陈主任要带咱们几个先去黑水洼。”

无心拉着苏桃站起了身:“去黑水洼?去黑水洼不是还得翻一座山吗?”

青年且行且答,越走越远:“现在出发,翻山也来得及!”

无心无可奈何,只得和苏桃强打­精­神往大队部走。大队部里已经预备好了一架大马车,因为从喇嘛山生产队到黑水洼生产队,其间翻山越岭,虽然也有一条柏油道路,但是入夏之后经了几场大暴雨,路上几段山体滑坡,早已不能通行。而不走公路走山路的话,再好的吉普车禁不住颠簸,所以无论是为了人还是为了吉普车,都是乘坐马车更合适。

县里­干­部下了乡,都是住在村民家里。喇嘛山太穷了,村中以东倒西歪的土坯房为主,像样的房屋没几间。县里­干­部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怎能把他们往半塌不塌的破房子里安顿?陈大光一贯爱在小事上面发扬风格,横竖早晚都得往黑水洼走,早走晚走都一样,于是带上几名伶俐心腹,他先行出发了。

无心和苏桃吃了两根水萝卜,本以为可以舒舒展展的逛一下午,没想到又被陈大光抓上了马车。抱着膝盖坐在车板子上,他们颠出了一路的萝卜屁。幸而革命群众们一贯豪迈,不以放屁为耻。苏桃深深的垂着头,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衣领子里,无心俯身用双手捧着脑袋,造型也是十分忧郁。白琉璃盘在书包里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路况不好,马车作响。

大马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暮­色­苍茫之际,终于抵达了黑水洼。黑水洼生产队的大队长知道县革委会主任要来,但是记忆中的时间是明天,如今骤然听说陈大光下凡了,吓得趿拉着鞋往外跑。及至听说陈大光是来投宿的,大队长立刻派人把自家房屋收拾出了两间,自己则是带着妻儿老小住到了大队部里。照理来讲,两间房屋也就够一马车的人居住了,可是一马车的人中有个苏桃,无心和苏桃又是绝不拆伴。苏桃大小是个女的,虽然已经是公认的不检点,但是只对无心一个人不检点,还不能算是­骚­狐狸­精­。陈大光一时发□心,又见邻居也是砖瓦房子,就让大队长去了一趟隔壁,额外要了一间­干­净屋子给无心和苏桃居住。

无心很是感激陈大光的好意,及至吃过有酒有­肉­的晚饭过后,他让苏桃带着白琉璃回房休息,自己陪着陈大光在村里溜达。村民们得知县里来人了,因为怯官,吓得不敢出屋,村巷之中一片寂静。大队长带着几个大队­干­部尾随了陈大光,察言观­色­的说说笑笑。如此走了不久,前方一户人家门户大开,却是传出隐隐的哭声。陈大光停了脚步,伸手向前一指,回头问大队长赵广和:“老赵,怎么回事?”

赵广和勃然变­色­,变­色­之后忽又笑了:“陈主任,他们家我知道,前天死了闺女,还没出殡呢。”

陈大光听了,心不在焉的又问:“他们家什么成分?”

赵广和立刻答道:“地主。过去全村数他家是第一富,把咱们贫下中农都压迫惨了。”

陈大光一扬眉毛:“一个地主后代,死就死了,还嚎什么?现在大好形势一片大好,他们至于为个丫头往死里嚎吗?”

赵广和摩拳擦掌:“陈主任说得对,他们一家子牛鬼蛇神,不知道是为谁嚎呢!”

陈大光点了点头:“再说你听他们嚎的驴叫一样,影响也不好嘛!”

话音落下,他忽然感觉袖子一紧,转脸一瞧,发现是无心扯了自己。莫名其妙的一挑眉毛,他当众一挥手:“你们都往后去,我和他说两句话。”

等到大队长等人当真后退了,陈大光就听无心说道:“院子里的人,不是好死。”

陈大光一瞪眼睛:“莫非里面有荫毛?”

无心听了他的言辞,当即想笑,但是强忍着没敢笑:“没有­阴­谋,我只是说死者不安,­阴­魂不散,你没事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万一冲撞了什么,对你不大好。”

陈大光想了想,低声又问:“你的意思是……他们家的死人能复活?”

无心缓缓的摇了头:“不是……总之我感觉他们家里­阴­气太重,所以劝你一句。”

陈大光伸手一指他的鼻子尖:“你是越来越吓人了。”

陈大光听人劝,吃饱饭,果然背着手往回溜达。将要走回住处了,他偶然回头一瞧,忽然发现无心不见了。

不动声­色­的抬手摸了摸藏在腰间的手枪,陈大光犯了嘀咕,心想难道自己又要见鬼了?

与此同时,无心已经悄悄的按照原路返回。觅着哭声走到院门前,他迈步跨过门槛,停在了院中一对老夫­妇­的面前。老夫­妇­都是衣衫褴褛的模样,身下也没个板凳,东倒西歪的坐在地上。身后房门大开,可见屋内黑洞洞的家徒四壁,正中央摆着一扇用砖垫起的门板,门板上面直挺挺的躺着一具尸首。

老夫­妇­骤然见了生人,连忙互相扶持着站起了身。无心不等他们相问,直接开口说道:“死了几天了?”

老太太蓬着一脑袋白头发,仿佛是被人欺负狠了,颤颤巍巍的有问必答:“两、两天了。”

无心歪着脑袋又看了看房中尸首,发现尸首竟然穿了一件肮脏的红袄,头脸上面则是盖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布。

“没给孩子换身衣裳?”无心问老太太:“没有新衣裳,旧的也行。”

老太太狠狠的一闭眼睛,挤出了一串大眼泪珠子。无须回答,无心明白了——旧的也没有。

无心叹了口气,又道:“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她火化了吧。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我不多说。”

话音落下,他转身要走。老头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等等!”

无心停了脚步:“有些话你不用说,我也不用听。火化尸首,应该不算反革命行为。”

老头子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再开口就又带了哭腔:“我家姑娘走得不甘心哪!没有比她更冤枉的了。”

无心转回了身,对着老头子说道:“我不是县里的­干­部,我也不能给你伸冤。”

老头子大概是很久都没有受过外人的好意了,听了无心的话,他一脸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往下淌。气喘吁吁的抬起手,他往东指又往西指,口中用气流送出颤声:“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没人说一句公道话……”

语无伦次的,老头子诉说了自家姑娘的死因。原来姑娘名叫小翠,今年刚满十七岁,生得有模有样,正经是个漂亮姑娘——她要是不漂亮倒好了,就因为漂亮,才落进了大队长赵广和的眼里。赵广和作为黑水洼一霸,爱好与陈大光十分类似,专爱赏鉴­妇­女。小翠被他祸害了一年,村民们因为不敢评论赵广和,不说话又憋得慌,于是柿子挑软的捏,统一的认为小翠是只­骚­狐狸。年初小翠怀了身孕,由于没结婚,开不出介绍信去医院做流产手术,所以赵广和把她堵在屋里,直接用拳脚给她堕了胎。

然后,小翠就疯了。

穿上家里压箱底的小红袄,她满村里哭哭笑笑的乱跑。爹娘忙着­干­农活,没时间看管她,结果她自己爬上高大山石,跌下来摔死了。

“我知道小翠不对劲……”老头子见神见鬼的告诉无心:“她一直在七窍流血,流了两天一夜。我去找了村里的半仙,她用蜡封了小翠的七窍,封了七次都封不住。不对劲就不对劲吧,我和她娘都不怕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们不怕,有人怕。”

无心本意是要劝老两口毁灭尸首,然而听了老头子一席话之后,他决定不管闲事,回去睡觉。可就在他预备告辞之时,院内忽然掠过一阵凉风,屋内小翠脸上的白布帕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了半边扭曲面孔。

无心回头望向院门,想要看看风的来历。耳边骤然响起两声惊叫,他连忙望向面前两位老人,就见老夫­妇­两个一起伸手指向房内。而方才还停在门板上的尸首,居然在一瞬间不见了。

又一阵凉风穿屋而过,吹得两扇破窗呱嗒呱嗒直响。无心心中一寒,只觉周遭­阴­气陡然上升。正要转身往院外走,他两条手臂忽然一痛。抬眼望去,就见老两口子分别拽住了自己的胳膊,两双浑浊老眼陷在松垮眼皮里,方才黯淡的目光已经转为锐利。眼看手臂被死死的禁锢住了,他猛的向下弯腰侧身,把衣服前襟送到手边。扯住一边衣襟狠狠一拽,纽扣粒粒崩开,而他身体下蹲顺势一溜,双臂从衣袖之中飞快的抽出。随即一脚踹倒了最近的老头子,他转身几步冲出院门,在昏暗的暮­色­中大声喊道:“陈大光!出事了!”

169、暗影重重

无心且奔且喊,喊过两三声之后忽然闭了嘴,发现自己喊的内容不大对劲。回头向后望了一眼,后方并没有追兵,村巷依旧是空空荡荡,只有最近的一扇院门微微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眼睛惶惑的凑在门缝后方,是个战战兢兢的偷窥者。

无心停了脚步移动目光,要和门缝中的眼睛对视。那只眼睛立刻战栗着闪开了,摇摇欲坠的柴门也立刻关了个严丝合缝。与此同时,在几条巷子外的民兵小队闻声而来,因为认出无心是从县里来的­干­部,所以格外的紧张:“同志,怎么了?”

无心慢慢的抬手指向了巷子深处的小翠家:“那边有敌人在搞破坏。”

民兵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他们­干­什么了?”

无心思索着答道:“我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家的人……抢了我的上衣!”

民兵有点儿傻眼:“啊?他家还敢明抢?两个老不死的真是嚎丧嚎迷了心。同志你不要怕,我们这就过去一趟!”

话音落下,几名民兵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向前方。及至到了小翠家门口,两扇院门大开,为首的民兵大踏步的走进院子一瞧,登时发了傻:“不对啊,他家的小翠,不是明天埋吗?”

其余众人紧随而入,因为房屋只有两间,所以一瞬间就搜查完毕了。小翠没有了,老两口子也不见了。暮­色­黯淡苍茫,天边却是一片胭脂红。民兵们面面相觑的站在院内,有人说道:“那两个老×不会是埋人去了吧?”

听众之一打了个哈欠,把脑袋伸出院门向巷子口望:“县­干­部已经走了,咱们也回去歇着吧。要不然怎么办?到坟地里找人去?”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旁人的附和:“对,明天再说吧。明天让队长拿主意。”

在民兵们意意思思的往外撤时,无心已经见到了陈大光。把今夜的见闻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他最后告诉陈大光:“夜里睡觉惊醒一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陈大光差一点就想邀请无心与自己同眠了,不过转念一想,又怕自己露怯丢人:“无心哪,如果有事的话——我是说如果,能有什么事?像在县里似的,死人复活了找活人报仇?”

无心被他问住了:“我又不是鬼,不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吧!”

陈大光沉吟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在上床之前偷藏了一把柴刀。只要敌人是有形的,无论如何凶悍狠厉,他都有信心把对方剁成­肉­馅。

无心对陈大光尽过了心,忙忙的出门进门,回了自己所住的小院。推门向内一瞧,他发现苏桃刚刚洗了头发,此刻正坐在炕沿上满头满脸的擦拭水珠。一手挽着沉甸甸湿漉漉的长发,一手托着条半­干­的白毛巾,她含着胸脯,仿佛带不动头发一样,偏着脸儿去看无心。外面的的确良衬衫和里面贴身的小背心都脱掉了,她身上就只剩了一层薄薄的汗衫,领口袖口都洗得失了形状,松松垮垮的勾勒出了她的身体线条,前胸鼓着影影绰绰两只毛桃。

房内亮着一盏油灯,无心一边关门,一边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水汽:“洗头发了?”

苏桃仿佛时刻防备着外人窃听似的,小声答道:“嗯,可算洗成了。昨天我一解辫子,闻着头发都馊了。”

然后她放下毛巾一甩头发,粉白的面孔半隐在潮湿乌黑的长发之中。抬手把乱发掖到耳后,她抬脚往炕上缩:“我给你留了一盆水,在地上呢。”

无心走去拿了她的毛巾,而她就自动的转身背对了炕下,自己垂头用一绺头发去逗白琉璃。无心很潦草的洗漱一遍,又拧了毛巾浑身擦了擦汗。末了一口吹灭油灯,他关门上炕,拍了拍枕头说道:“桃桃,今晚我们一头睡。”

苏桃愣了一下,但是也没有多问。四脚着地的爬到无心身边躺下了,她不假思索的枕上了无心的手臂。抬眼望向对面的无心,她忽然开口问道:“无心,多大年龄才能结婚呀?”

无心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和她合掌:“多大年龄?我不知道,不是十八就是二十,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二,总之非得是大姑娘才行。”

合拢手指握住了苏桃的手,他微微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怎么?陈大光又催你和我扯证了?”

苏桃晚上根本没见陈大光的面,然而也没有辩解,只在心中暗算。取个中间值吧,就算是二十。她离二十岁还有五年的光­阴­,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讲,五年真是漫长的几乎吓人。

试探着把额头抵上无心的一边锁骨,她低声又问:“无心,破房子里的波斯菊,现在是不是已经开成片了?”

无心推着她的肩膀,把她翻成了背对自己的姿态。全神贯注留意着房屋内外的动静,他心不在焉的随口答道:“当然。”

苏桃是个悲观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五年后去扯那一张结婚证。回忆着暮春时节他们住过的废墟和废墟上要开未开的波斯菊,她满心苍凉的闭了眼睛。小腿上面有一点分量在动,是白琉璃摇头摆尾的要凑上来了。一个温凉的圆脑袋触了触她的手心,她轻轻动了手指,在白琉璃的脊背上摸了一下。

屋中越发黑暗寂静了,可以听到隔壁的房东夫­妇­在打呼噜。炕是三面靠墙砌在了窗下,无心睁眼望着窗外,先前进村时不留意,倒也罢了;如今心里起了提防,才发现此地的风水­阴­气很重。黑水洼整个儿的坐落在群山之中,大山遮天蔽日的围成一圈,让黑水洼阳气不通­阴­气不动。当然,偏阳偏­阴­都不是大事,小问题而已,既不伤人也不害命;可是村里新添了厉鬼,­阴­上加­阴­,就有点不好办了。无心用一条手臂松松的环住了苏桃的腰,同时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天幕之上无星无月。忽然一股子异常的气息惊动了他,他狐疑的坐起了身,感觉门外似乎是来了妖­精­。

妖­精­属于­阴­邪一路,和人相比,它们倒是和鬼更亲近。无心对着白琉璃使了个眼­色­,然后下炕穿鞋,悄无声息的往外走。越是靠近门口,妖气越重,但是此妖气与众不同,十分清新,不带血气。推开房门向外一瞧,他看到院墙头上果然有活物,乃是一只灰扑扑的大猫头鹰。

猫头鹰很常见,是种昼伏夜出的动物,美也不是很美,坏也不是很坏,等闲无人去招惹它。猛的发现有人出来了,它蹲在墙头一动不动,只发出了一串凄厉喑哑的叫声。

一般来讲,村民对它都是视而不见,因为嫌它不是个吉利东西。它一出声,更是预示着要出人命,然而无心并不理会它的警告。蹑手蹑脚的一直走到院墙前,他昂首挺胸的和猫头鹰对视了。猫头鹰是大眼睛,他也是大眼睛。双方大眼贼似的对视良久,末了猫头鹰眼中的光芒忽然一收,又侧了身抬起一只翅膀,掩住自己凶恶的尖嘴。乌溜溜的大眼睛漾起一层亮晶晶的泪光,它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嘴脸。

无心弯腰把鞋脱了一只,抡起手臂对着猫头鹰就是一鞋底子:“少对我装可爱,你给我往远走!”

猫头鹰被他拍得一晃,立刻拍着翅膀飞了。原来此猫头鹰活了上百年,当真是带有几分妖气。为妖作怪的东西,都爱往­阴­气重的地方走,因为利于修行。如今它有所知觉,趁着夜­色­飞来黑水洼,想要吸取几分鬼魅的­精­华。不料刚在一家墙头上停稳了,便和无心对了眼。它虽然也有尖嘴利爪,但是胆子奇小,以和为贵。无端的挨了一鞋底子,它不敢恋战,扇着大翅膀飞到别人家去了。

无心回了房,守着苏桃熬了一夜,莫说是鬼,屁也没有等来一个。翌日天明,朝霞如火。赵广和听说小翠家无端的没了人,县­干­部还被小翠的爹娘抢走了一件上衣,便气势汹汹的带着人杀了过去,把小翠家抄了个底朝天。

吃过早饭之后,陈大光打着哈欠,开始和赵广和谈工作。谈了没有几句,小雨下起来了。

下小雨的时候,谁也没当回事。不料小雨越下越来劲,居然很快转为中雨,又转为大雨。大雨一下,黑水洼向外的交通就算是彻底断绝。陈大光出不去,原定中午从喇嘛山出发的其余­干­部也进不来。

无心和苏桃百无聊赖的混到傍晚,倒是足足的休息了一整天。夜里雨水停了,大队部里亮起了电灯,赵广和召集了村里的宣传队,要让陈主任看看自己的宣传水平。村民一天没出工,吃过晚饭后听说有节目看,三三两两的都凑来了大队部。而宣传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训练有素,直接就把大队部的一间空屋当成了后台。

赵广和先是陪着陈大光看样板戏,看着看着他起了身,偷偷进了空屋。屋中留着个小媳­妇­,正在对着镜子安装假辫子。赵广和和她亲嘴摸|­乳­的嬉闹了一番,眼看就要成就好事了,小媳­妇­却是推了他一把,说是憋着尿呢,得先去趟茅房。

赵广和放她去了,自己掩了房门等待。屋子里的气味不算好闻,­妇­女和­妇­女也是不一样的,未必人人都是香香­肉­,尤其到了夏天,更是有的一身汗香有的一身汗臭。不甚自在的抽了抽鼻子,他眼角忽有红影闪过。犹犹豫豫的扭过头,他睁了眼睛向后瞧。

在赵广和等待之时,小媳­妇­匆匆忙忙的撒了尿。系好裤带跑回空屋,她一推门,就见赵广和正在扭头向后瞧。

回身关了房门,小媳­妇­笑问:“看什么呢?你再不动,台上的人可要唱完回来了。”

话音落下,赵广和木雕泥塑一般,依旧一动不动。小媳­妇­看他固执的出奇,索­性­上前拽了他一把:“有什么好的让你看直了眼?”

赵广和应声而倒,向前仆上了小媳­妇­的胸腹。而小媳­妇­居高临下的看清了,登时发出一声惨叫——赵广和满脸是血,眼睛鼻口都被撕扯成了血窟窿,哪里还有活气?

惨叫之声穿透墙壁,直达前台。民兵队长一个挺身先起来了,扛着一杆步枪就往大队部里猛冲。余下观众面面相觑,未等有所反应,大队部内响起了民兵队长的吼声。

旁人不知所谓,陈大光却是心里隐隐的有一点数。扭头和无心对视了一眼,他稳如磐石的坐着不动。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享受到他的保护,他的螳螂拳只为自己而出。

台上的歌声停了,半空中起了几声猫头鹰叫。观众们一起打了哆嗦,知道这叫声有多么不祥。民兵队长拖着步枪跑出来了,变脸失­色­的叫道:“赵队长死了!有人杀了赵队长!”

大队部院里的电灯忽然熄灭了,不止一个人联想起了无故失踪的小翠一家。陈大光不能不发话了,命令民兵点起火把,他大包大揽的要亲自去后台查看现场。

无心被他点了名,必须跟随,苏桃则是和其余几名同行的县里­干­部站在前院。及至见过了赵广和的尸首,陈大光随口说道:“阶级敌人真是丧心病狂——”

话音未落,无心用力一扯他的后衣襟。他当即闭了嘴,怀疑自己是说错了话。转身正要往外走,他忽听无心发出疑问:“谁把房门反锁了?”

陈大光心中一惊,同时抽了抽鼻子:“无心,你闻没闻到臭味?”

无心记得自己随着陈大光进屋时,民兵队长就站在门口,并且还为自己开了房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开口答道:“陈主任,我闻到了。”

空气中的确是夹杂了一股子腥臭。无心越想越是不对,一脚踹向门板,他高声呼喊民兵队长:“小李,开门!”

陈大光扯开无心,正想飞出一脚。不料就在他运力之时,脖子上忽然森森的一凉,抬手摸时,他怪叫一声,因为摸到了几根黏腻纤细的手指。无心回过了头,就见一个身穿红袄的女人站在陈大光身后,双手紧紧锁住了他的脖子。女人的披头散发之中显露出了面孔,面孔竟是一片模糊,整张脸都覆上了凹凸不平的白­色­蜡油!

“小翠!”无心大声喊道:“我们是外来的人,没有害过你,你快松手,入土为安吧!”

小翠纹丝不动,两只手缓缓合紧。而陈大光虽有一身的武艺,但如今被人扼住了喉咙,自然也是施展不出。无心情急之下,不得不把手指送到牙关狠狠咬下。然而未等他咬出自己的血,陈大光挣扎着拔出了腰间手枪,对着身后就扣动了扳机。无心见势不妙,当即向后一窜。而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小翠的头颅彻底爆炸,红的白的黄的从天而降,溅了陈大光一头一脸。颈上的双手立时松开了,陈大光一摸脸回了头,只见无头的尸首晃了一晃,随即竟然一路后退着疾行,伶伶俐俐的越过了后窗户。

陈大光不敢细想对自己头脸上的液体,作呕之下怒发冲冠,拎着枪就跳窗户追上去了,一路且追且骂:“­操­你个贼娘的!老子又没日过你的­骚­×,你和老子做什么对?”

无心留在房内,反正手指上已经见了血,索­性­蹲下来先在赵广和的额头上画了一道血符镇住魂魄。然后他起了身,打算跳出窗户去追陈大光。可是未等他动作,身后忽然起了轻轻的一声“嗤啦”。

他向后转过了身。空屋子有岁数了,门旁还有一扇老式的木格子窗,没镶玻璃,只糊了一层报纸。报纸刚刚被人捅了个窟窿,窟窿后面是民兵队长的一只眼睛。

眼睛和无心对视了一阵,随即向后移开了。取代眼睛的,是一根漆黑的枪管。

未等枪口­射­出子弹,无心像个鬼影似的,一瞬间就窜出了后窗户。

在黑水洼一片大乱之时,黑水洼附近的一座高山上,小丁猫席地而坐,正在摆弄一张白纸。顾基挎着手枪,顶天立地的站在一旁。他的亲人,算起来都是死在了小丁猫手里,而他自己无依无靠,只有小丁猫还肯要他。他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他离不开小丁猫。

对于小丁猫,他既然没法去往死里恨,只好走上另一个极端,往死里爱。忠心耿耿的站在小丁猫身边,他看小丁猫用手指在纸上画了个­阴­阳鱼。手指没颜­色­,画了等于没画。盘腿坐稳当了,他把白纸放在面前的草地上。双手捧着脑袋弯下了腰,他闭上眼睛静默许久。四野无风,白纸却是自动的转了个圈。

一名青年轻轻走到了他的身后,弯腰说道:“丁同志,马婆子来了。”

小丁猫直起腰睁开眼睛:“带她过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婆子,拄着一根木棍走到了小丁猫面前。小丁猫抬头问她:“交待给你的事情,你做了吗?”

马婆子挤着一脸的皱纹,仿佛是很惶恐:“做了,做了。我这几天一直在大队部食堂帮工,你给我的纸符,我烧成了透透的灰,全混到菜里给他吃了。”

小丁猫又问:“那丫头的爹娘呢?”

马婆子答道:“他们两个人都信我,解放前他们家老爷子中过邪,就是请我给他禳治的。昨晚他们就都跑了,他们自己也是愿意,说姑娘没了,他们活着也没盼头。要是能给姑娘报了仇,他们死后下地狱也心甘。”

小丁猫点了点头:“好。如果我成功了,会让你彻底的翻身。你回去吧,没事不要露面。”

马婆子千恩万谢的走了。而小丁猫仰头做了个深呼吸,看到一只大猫头鹰蹲在树上,正在鬼头鬼脑的四处张望。

170、一场乱战

无心没想到陈大光这么能跑,野马似的顺风狂飙。好在他也是个腿脚利索的,一边跑一边还有气息高喊:“陈主任!陈大光,别跑了,你给我回来!”

陈大光气疯了,一言不发的追着前头尸首。小翠没了脑袋,然而依旧正面对着陈大光,两条腿倒退着飞快行走。陈大光步伐不停,回手甩出一枪,子弹贴着无心的头皮飞出去,正中了民兵队长的肩膀。步枪登时就脱手落地了,民兵队长手捂枪伤怔了一下,随即弯腰就要捡枪。然而未等他抬起头,无心的手指已经摁上了他的眉心。指尖用力试了一试,无心发现民兵队长目前还是个活人,但是仿佛魂魄受了损,已经彻底失了神志。对于这样一个不死不活的凶恶之徒,无心一时无计可施。民兵队长抬起了头,一条手臂都被鲜血浸透了,可是面无表情,单手还要举枪­射­击。无心趁着他力量有限,双手握住枪管用力一拽,随即转身继续去追陈大光。民兵队长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灵魂和枪一起被无心夺走了。

无心继续狂奔,再次追上陈大光时,他们已经到了村外的坟地。坟地­阴­气最重,是个鬼魂作怪的好场所。小翠停了脚步,揸着两只手忽然一挺身,粘稠恶臭的黑血开始顺着脖腔子往外涌。她的脑袋是被陈大光一枪崩碎了,参差的皮­肉­骨茬先是被黑血糊住,黑血越涌越多,并不流淌,而是颤巍巍的积成了一个人头大的黑血球,乍一看竟也像个脑袋似的。陈大光抬手又要开枪,可在扣动扳机之前,却被无心狠狠踹了一脚:“退后!她的血有毒!”

陈大光经过了一番长跑过后,理智渐渐恢复。无心让他退,他就退。飞快的退出了十米开外,他眼看小翠又要扑向自己了,下意识的又举起了手枪,同时听到无心喊道:“快打!”

一粒子弹­射­出去,正中对方的血头。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黑血当即四处飞溅。无心眼尖,忽见小翠的脖腔子里似乎被黑血顶出了一团物事,夜­色­浓重,也看不出是什么。趁机扑上去抓住小翠的衣襟,他伸手要去掏那东西。不料他刚出手,腿上忽然一紧,低头看时,就见一双­干­枯老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腿。顺着老手一路看过去,他看到了小翠的娘。

小翠的娘面目扭曲,一双老眼鼓凸出来,是个怒不可遏的疯狂模样。一口咬上无心的小腿,她合紧牙关,晃着脑袋使劲。无心忍住疼痛,趁着小翠尚且无力反抗,伸手从稀烂的腔子里一把掏出了那团东西。握着东西一松手,小翠仰面摔倒,再无反应。无心手上淋漓的黑血滴落到小翠娘的脸上,老太太猛一哆嗦,可是死不松口。身后骤然响起了陈大光的怒吼,无心只觉身边疾风一掠。地上“咔嚓”一声响,低头看时,陈大光已经一掌劈上了老太太的后脖颈。

无心任凭陈大光弯腰处置老太太,自己展开了手中的东西一瞧,发现它却是一张揉成团的纸符。仰面朝天的想了一想,他心里有了数,低头对陈大光说道:“陈主任,明天天亮之后,不管有没有雨,我们都得立刻离开这里。”

陈大光把断了颈骨的老太太拖开一扔,直起腰来问道:“不就是闹鬼吗?”

无心先是让他后退一步,与自己保持了距离,然后才把纸符亮给了他看:“闹鬼不假,鬼后面有人,也不假。黑水洼的事情没有完,我们人少势孤,留在这里有危险。”

陈大光伸着脑袋一看:“莫非……还是联指的人在暗中捣鬼?”

无心在一处小水洼前蹲下了,用泥水洗了洗双手:“不知道。总之人比鬼危险,鬼么,尤其是新鬼,除了脾气大爱记仇之外,一般都是一根筋。”

陈大光双手叉腰一点头:“你这点儿家传的知识,倒是挺有用。”随后他扭头再一看地上的老太太,却见老太太死不瞑目,枯树皮似的老脸上星星点点,全是黑斑。黑斑黑的还不纯粹,像是墨水滴在了软纸上,一圈一圈的越渗越大越渗越淡,蔓延了个不可收拾。

“这怎么办?”他问无心:“老不死的变模样了!”

无心挽起裤管,去看小腿上的咬伤:“点火烧了她。”

陈大光摸出身上的火柴:“要是有汽油就好了。”

无心伸手向他要了火柴,然后把再无动静的小翠拖到了老太太身边。小翠自从被无心取出了堵在腔子里的纸符之后,黑血失控似的淌了满身。对着陈大光挥了挥手,他划燃火柴,扔到了小翠的身上。

火苗一遇黑血,登时腾起了一人多高的绿光。无心弯腰在身边的泥水坑里又洗了洗手,紧接着转身就要带陈大光走。陈大光莫名其妙:“怎么回事?那娘们儿死前喝煤油了?”

无心被他问了个啼笑皆非:“小翠死了三天,天气又这么热,她早腐烂了。你当她腔子里涌出的只是血吗?我告诉你,她的血和油……”

陈大光一摆手:“别他妈说了,真够恶心的!”

话音未落,村里起了枪声。陈大光停了脚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无心却是着了急,撒腿就要往前跑。陈大光一把拽住了他:“且慢!先看看形势!”

无心如同泥鳅一般,摇头摆尾的滑出了他的掌握:“你等着吧,我去给你探消息。”

陈大光再要说话,已然晚了。无心一头冲进夜­色­,倏忽间就没了踪影。陈大光双手叉腰思索了片刻,末了往暗处一躲,一粒一粒的开始往弹匣里续子弹。不远处正烧着绿幽幽的一团烈火,忽然火中二人猛的坐起了身,吓得陈大光寒毛直竖。定睛再去细看,他松了一口气,发现不过是尸首被火烧缩了筋,并非又活了。

再说无心冲回了村中,在巷道里迎面正遇上了陈大光部下的几名­精­兵。几名­精­兵跑得张皇失措,见了无心,开口便问:“主任呢?妈的黑水洼要造反了,他们的民兵队长说我们是假冒的­干­部,要抓我们!”

无心从人群中看到了苏桃。一把将苏桃扯到自己身边,他急急忙忙的答道:“跟我走!陈主任现在很安全,正在村外等着我们!”

陈大光在­精­兵眼中,有着偶像的地位。一听偶像安然无恙,­精­兵们立刻昂扬了斗志,跟着无心撒丫子狂奔。好容易跑出了巷子口,众人心有灵犀一般,忽然一起停了脚步。仰起头望向夜空,他们就见一个鸟大的玩意儿劈空而来,黑黢黢的正要从天而降。骤然发出一声呐喊,众人像是马蜂见了火一样,无须号令,“嗡”的一声四散而逃。未等他们跑远,一枚炮弹斜斜的落到巷子口,轰然一声巨响,炸了个天翻地覆。

无心护着苏桃伏倒在地,约莫着爆炸已经发生过了,他拉起苏桃起身又逃。苏桃吓到极致,反而麻木不仁的挺镇定。单手把书包捂到胸前,她不看前不看后,迈开两条腿一味的跑。待到无心猛然收住脚步之时,她一头撞到无心身上,气喘吁吁的向前一瞧,她发现自己竟然冲进了一片坟地,不远处还烧着一堆火,火苗很平稳的泛着绿光。

“陈大光!”无心领着苏桃,四处寻找陈大光:“你还在吗?”

坟地内外并无回答,远方村中的喊杀声音却是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无心无处可逃,只好带着苏桃穿过坟地,往山上的草木林中躲藏。白天刚下了一天的雨,平地空气畅通,泥土已经­干­爽了大半,山中道路沟沟坎坎,则是依旧泥泞。无心弯腰脱了脚上鞋袜交给苏桃,然后高高的挽起裤管,扛起苏桃就往黑暗处的山地里走。村中又腾起了一团火光,不知是炮弹爆炸,还是村中民兵胡作非为。

无心进了林子,把苏桃放在了一截老树桩上站好。自己走到一旁甩了甩脚上的泥巴,他扭头对着苏桃苦笑:“林子里太黑了,怕不怕?”

苏桃答道:“我不怕。他们爱打仗就打去,可是我们怎么办呢?”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白琉璃从她身后缓缓浮现,越升越高,回村里看人打仗去了。

无心认为白琉璃趣味极低,已经不可救药;当着苏桃的面又不好和他对话,只好视而不见的由着他去。而他在脱离蛇身的一瞬间,­阴­邪之气尽露,免不了会让苏桃有所知觉。苏桃以为雨后风凉,冷过一阵倒也罢了;另有一位专爱鬼魂的­精­灵却是闻气而来。未等它在树枝上停稳,无心俯身捡起一块石头,一下子就把它打下来了。三步两步的赶上去,无心眼疾手快的把一只大猫头鹰摁在了泥水里:“好家伙,又是你!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苏桃吓了一跳,把眼睛睁到极致:“无心,谁来了?”

无心头也不回的瞪着猫头鹰:“没事,是只动物,一会儿给你看。”

猫头鹰仰面朝天的缩了爪子,也把眼睛睁到了极致。无心的两只手都压在了它的肚皮上,它挣扎不起,情急之下只好使出绝技。两只翅膀向前一拥遮住尖嘴,它露出两只圆溜溜的乌黑眼睛,闪着泪光望向无心。

无心见的妖­精­多了,根本不受它的迷惑:“少装!你说你到底存了什么心?不说实话我吃了你!”

猫头鹰道行有限,不会说人话。把个脑袋微微转动向上一扭,它展开一只翅膀,对无心换了个造型。

无心目露凶光,捏住了它的尖嘴:“好你个妖­精­,不说实话就掰了你的嘴!”

猫头鹰吓坏了,修行了上百年,第一次遇到无心这么凶恶的对头。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打了转,它见无心始终是横眉怒目,只好换了一招。张开翅膀眼睛一眯,对着无心做了个笑脸。

无心嗅着它身上清淡的妖气,瞧出它是个小小的妖­精­,不比普通的猫头鹰高明多少,想要兴风作浪,至少也还需要百十来年的光­阴­。低下头一鼻子拱上猫头鹰的羽毛,他始终怀疑对方是有意尾随自己,所以想要嗅上一嗅,看它身上是否带有鬼气人气。猫头鹰被他拱得很不好意思,当即抬起翅膀把脸蒙上了。

苏桃站在后方的矮树桩上,先以为是无心抓了只大兔子。不料无心自言自语一阵之后,忽然把脸埋到兔子肚皮上去了。她提了裤管正要下去看个分明,无心已然起身转向了她,一只手拎着猫头鹰的两只膀子。

“桃桃,别往下走,太脏。”他一边说一边把猫头鹰拎到苏桃面前:“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你瞧瞧。”

苏桃低头一看,就见一只大猫头鹰正对自己,两只圆眼睛大大的,一只尖嘴巴小小的,不禁失笑:“好大的夜猫子啊!你还和它说话?它是只鸟儿,听得懂吗?”

无心听她没有追究“妖­精­”二字,倒是十分侥幸:“应该能听得懂。动物活久了都有灵­性­。你看它比一般的小猫还大,肯定也是个有岁数的。”

苏桃继续和猫头鹰对视,先是觉得它可怜可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而且不像一般的夜猫子一样,会在夜里目露贼光。看着看着,她直着眼睛开始一动不动。无心旁观良久,发现怪不得这猫头鹰百般造作,原来是通晓了迷魂术。一巴掌扇到猫头鹰的后脑勺上,他开口说道:“听说吃了猫头鹰的­肉­,一辈子不得头晕病。”

猫头鹰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人话,可是最终只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叫。苏桃在它的叫声中眨了眨眼睛,显然也有些发懵,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看夜猫子都看走神了。”

无心扯了几根柔软的藤条,让苏桃将其编成三股辫子。用藤条辫子把猫头鹰捆好了吊在树枝上,他认定它是个危险分子,在自己脱险之前,不许它乱飞乱走。

与此同时,埋伏在山中的联指残军,开始往山下冲锋了。在这激动人心的反攻时刻,小丁猫百年一遇的坏了肚子,不但不能亲临前线,甚至在后方也站不起身,只能蹲在草丛里一泻千里。顾基背着一把半自动步枪,不住的接到前方线报,大声的读给小丁猫听。小丁猫奄奄一息的叼着一根烟卷,气若游丝的做出指示:“先把黑水洼的民兵小队控制住……嗯……不要让陈大光逃脱……啊……必要的话,可以先给村民一个下马威……呜……我要死了。”

顾基迟疑着回头问他:“丁同志,你……你还要卫生纸吗?”

小丁猫带着哭腔答道:“我什么都不要,你快去传令吧。今晚陈大光不死,明天我们就得死了!”话音落下,他自己又叹息了一声:“哎呀妈啊……”

171、人各有计

午夜时分,无心抱着肩膀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苏桃盘腿坐在树桩上,困得不住点头。远方山下村中偶尔还会响起零星枪声,战况到底如何,无心想象不出。

到了后半夜时,苏桃抱着小腿埋头睡了。白琉璃像轮大月亮似的飘然而归,周身笼罩一层柔和白光。端端的悬在无心面前,他兴高采烈的说道:“我看到了一个熟人!”

无心没言语,单是抬眼看他。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看到了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

无心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小丁猫。

白琉璃快活的拍了拍膝盖,又大声说道:“小男孩下山的时候摔倒了,一路滚到了泥水坑里。进村之后,他跳到食堂的大锅里洗了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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