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望着苏桃头上的廉价发卡和身上泛了黄的白衬衫,他因为爱她,所以感觉眼前情景分外刺目。那么厚密乌黑的好头发,那么苗条亭匀的好身体,不该被这么一堆破烂玩意儿装饰遮掩。
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他作孽挣命也要给苏桃挣下一份家业。苏桃愿意跟他,他会让苏桃做一名舒舒服服的小少奶奶;苏桃不愿意跟他,他也会擦亮眼睛,给她找个好小伙子相配。可现在不是先前的世道了,不是靠着勤劳聪明挣饭吃的时代了。让他去效仿陈大光一步登天,他做不出。
哄着苏桃在自己怀里入睡了,无心望着火塘浮想联翩,怎么想怎么感觉不对劲。罐头盒子里噼啪乱响,是干玉米粒正在一粒一粒的爆开。
一夜过后,便是大年初一。大猫头鹰全年无休,除夕夜还要出去打食。清晨无心和苏桃一起醒来之时,他已经喂了白琉璃一只小田鼠。
苏桃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忘了个一干二净,兴致勃勃的扯出一条红布带子,她在猫头鹰的脖子上围了个红领结。白琉璃头上的白面鹿角只剩了一个,因为眼盲,所以悻悻的趴在火塘边不肯动。
无心热了剩饭。和苏桃吃饱喝足之后,他袖着双手钻出帐篷。先是打扫净了帐篷上的积雪,然后他仰头望天,心想天气一暖,自己就立刻带苏桃出山。在山里与世隔绝的生活久了,苏桃很有变成隐士的危险。
194、不速之客
正月十五的上午,白琉璃缠在一捆枯枝上,摇头摆尾的蹭啊蹭。大猫头鹰看出了他的痛苦,所以难得的没有白天睡大觉。一动不动的守在一旁,他成了白琉璃的大卫兵。可惜白琉璃完全不能理解一只鸟的苦心,自顾自的只是蹭,直到无心端着一盆热水钻进了帐篷。
无心把白琉璃放进热水盆里,亲自为他蜕皮,一边退一边又唠唠叨叨,全是在对猫头鹰说:“你不要天天喂他了,你看他长得有多快。万一他真长成大蛇了,我可怎么带着他到处走?”
猫头鹰张了张嘴,真想说句人话,然而本领有限,实在是不会说。
无心小心翼翼的撕下了长长一条蛇蜕。把蛇蜕提到眼前看了又看,他叹了口气:“白琉璃,你看你现在肥成了什么样子。原来你细的好像一条小水蛇,如今可好,成擀面杖了。”
白琉璃游出水盆,在兽皮褥子上很舒服的盘成一堆,无意理睬无心。
正月十五也是个大节日,虽然村中各家都做不出元宵,但是多多少少也得预备些许饭菜意思一下。小全捏着一块杂合面发糕走过帐篷,忽见帐篷帘子是大开着的,便很好奇的弯腰向内张望。他往里看,苏桃正好也往外看,两人打了个照面,小全自惭形秽的藏起了手里的发糕,硬着头皮打了招呼:“嫂子,无心哥呢?”
苏桃正在发散帐篷里闷了一夜的热气,此刻拿着一张油饼坐在兽皮褥子上,她垂了头,也是感觉自己形象不好:“他去捡柴禾了。”
小全舍不得走,没话找话的强问:“你家又吃烙饼啦?”
苏桃耷拉着眼皮,对着火塘里的红炭火点头:“嗯。”
小全讪讪的直起了腰,恋恋不舍的往家走,刚进家门就受了母亲的质问:“你是不是跑到无心家门口说话去了?”
小全没想到母亲有着鹞鹰般的眼力,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是,我说话了,怎么啦?”
母亲也是一身的寒气,拍打着身上的雪花骂道:“不许你再和他家的小媳妇凑近乎!那无心的手多狠哪,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没有他抓不着的。万一闹出误会了,他非把你当兔子扎了不可!”
小全被母亲说中心事,当场恼羞成怒的闹起了脾气,毛驴一样大尥蹶子。他娘治不住他,于是他爹登场,抡着一根木棒追得他满村逃窜。无心抱着一大捆枯枝败叶走出林子,见了小全父子飞檐走壁的功夫,很觉有趣,笑容可掬的旁观许久,直到小全落网才罢。
无心如今只有白面,所能吃的也只有面食。元宵节里没元宵,于是他傍晚煮了一大锅热面条。面条七长八短有粗有细,面汤也是浓稠得类似糨子,滚烫得让人无法下嘴。苏桃拿着一只白铜勺子,蹲在锅边想要捞肉吃。大海捞针似的在面汤里找了半天,她最后一无所获的收了勺子,送到嘴里试探着舔了舔。
无心被蒸汽熏得满脸泛红,有心脱了棉袄晾一晾汗,可是手忙脚乱的腾不出工夫。正是又热又饿之际,远方忽然起了一声枪响,“叭”的一下子,又轻又脆。
无心愣了一下,心想谁这么大胆,半夜在林子里玩枪。苏桃也抬了头,本来也是热汗涔涔的,然而此刻脸上骤然竖起了一层汗毛:“谁来了?”
无心笑了一下,认为苏桃是兔子的胆子,简直可以和猫头鹰媲美,可未等他开口说话,帐篷帘子被人从外面猛的掀开了,小全的脑袋伸进帐篷,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哥,嫂子,快跑啊,民兵来了!”
话音落下,他调转回头冲向自家的木刻楞。无心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细问了,和苏桃对视一眼,两人无须交流,直接心有灵犀的起身找出背包,开始手忙脚乱的往里面塞东西。
仿佛是在一刹那间,村子里面就乱套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无心一样洒脱,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了一年,房屋粮食都在这里,让他们空着两只手往外跑,他们会茫茫然的找不到方向。而且,他们存着侥幸的心思又想,自己在无主的土地上卖力气刨食吃,应该不算犯大罪吧?
未等他们把头脑中的思路整理清楚,民兵进村了。
民兵进村之时,无心刚用一壶水浇灭了火塘里的炭火。黯然一片的帐篷里,两双眼睛在他身边闪闪发光,一双是猫头鹰的眼睛,天生就是这么亮;另一双是苏桃的眼睛,苏桃挎着书包,抱着背包,胸膛里憋着一股子劲儿,仿佛随时可以生出尖牙利爪,和人同归于尽。
无心的小帐篷位于村子边缘,是民兵到达的第一站,可是因为它上尖下圆形状古怪,而且里里外外无声无光,所以民兵根本没把它当成房屋来看,直接绕过它进了村子内部。叮叮咣咣的踢门声音响起来了,女人和孩子们也高高低低的哭起来了;伴随着零零落落的枪声,民兵们开始大声的呵斥叫骂,让全村的盲流们都滚出来集合。
无心背上了帆布背包,为了稳妥起见,又用绳子把它五花大绑的固定在了自己身上。把苏桃拉到身边,他低声想要对她耳语几句,可在开口之前,帐篷外面忽然起了人声:“哎?这是个啥玩意儿?”
有人笑道:“看不出来!帐篷?”
“哪有这样的帐篷?帐篷都像蒙古包似的,你没见过蒙古包吗?”
“那这到底是个啥?你看,这儿还有个帘子,是不是仓库?”
回答他的是一阵抽气:“不对,你闻闻,这周围挺香,好像刚炖了肉。”
在肉香的诱惑下,两名青年民兵大喇喇的走到帐篷前,弯腰扯了帘子一角便是一掀。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间,一大锅滚烫的热面条直飞而出,兜头泼了民兵一脸。沸腾面汤的杀伤力是不容小觑的,而在两名民兵捂脸惨叫之时,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疾冲出去,一溜烟的消失在了林子里面。民兵抹着满脸的稀烂面条鬼哭狼嚎,正是瘫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冷不防帐篷里又飞出了一只目露凶光的大猫头鹰。大猫头鹰叼着一条白蛇盘旋而上,迎着一轮明月飞向森林,只给民兵留下了一声难听的嗥叫。
无心和苏桃快要跑疯了。
帆布背包被他移到了胸前,他背起苏桃跑得上蹿下跳。背一阵子背不动了,他放下苏桃带着她跑,跑一阵子她跟不上了,他再把她背起来。两人一口气逃出了几里地,后来估摸着民兵们一定追不上了,才双双的停了脚步。
苏桃扶着一棵大树弯了腰,喘得死去活来。无心倒是没有喘的意思,可是不喘也不好,只得陪着她也做了几个深呼吸。大猫头鹰准确的落在了他们身边的树枝上,嘴里叼着扭来扭去的白琉璃。无心怕白琉璃受不了冻,伸手要去抓他;大猫头鹰还很不愿意,把个脑袋左一转右一转。直到无心在他的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他才乖乖的松了口,把白琉璃放回了无心的手中。
把沉甸甸的白琉璃贴肉放好了,无心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是揣了一大块冰。接下来怎么办,他一时没有主意,幸好他在林子里混惯了,总不会眼睁睁的任由自己冻死。冒着暴露目标的危险,他收集树枝拢起了一堆火。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单有一堆火还是不够,于是他把苏桃搂到胸前,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等天亮。
苏桃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如今已经渐渐镇定。仰头向后枕上无心的肩膀,她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已经是见多识广,所以此刻麻木不仁,并不绝望。本来这里也不是他们永远的家,本来开春之后他们也要继续流浪,只要别落到民兵的手里,其它问题就都不是大问题。把无心的一只手掖进自己的棉袄袖口里,她还是很安心,很知足。
两人围着一堆火坐一会儿,走一会儿,保持身体不被冻僵。将到天亮之时,无心从背包里取出了两张冻硬了的油饼。把饼放在火上烤了烤,他和苏桃狼吞虎咽的填饱了肚皮。找到一片未经踩踏的雪地,无心俯身拂去最上面的一层白雪,然后伸手抓了洁净雪团往嘴里送。看到苏桃有样学样,他开口说道:“少吃,当心吃坏了肚子。”
苏桃含着一口雪,站直了问他:“无心,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无心弯腰捧起一把雪,满头满脸的搓了搓:“我打算回村里看一看,如果民兵走了,我们就还回去。”
苏桃立刻说道:“我跟你一起走。”
无心也不放心把苏桃一个人留在林子里。领着她踏上来路,在距离村子半里地远之处,他找到一棵歪脖子老树,把苏桃塞进树洞里去了。
然后他继续前行。悄无声息的摸到了村边,他攀在树上向下一瞧,发现村子中央的一处空地上,正有队伍在分批解散。队伍是由村中全体男人集合而成的,每三个人算是一组,用根麻绳拴成一小串。在队伍之中,无心看到了小全。
小全半张脸都被鲜血糊住了,显然是挨了一顿狠揍。他和他爹以及王木匠归为一组,三个人的裤腰带被没收了,一起提着裤子往一间木刻楞里走。民兵端着步枪来回巡逻,是要留在村中大动干戈的架势。
无心一声不吭的盯着小全的背影,心里想要救他。他不信县革委会真有耐心把这帮盲流们“遣回原籍”,对于小全等人的下场,无心几乎能够想象得出——他们的性命,已经被民兵攥在手里了。
苏桃听说无心想要救人,当即表示同意。
虽然她对小全等人毫无兴趣,不过很乐意和民兵们对着干。在她眼中,正月十五进山扫荡的民兵,和联指的革命小将们并无区别。对于他们,苏桃已经反感痛恨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
两个人在林子里混了一天一夜,到了翌日上午,无心又回了村子,结果发现民兵押走了全村的男劳力,只留下了一群老弱妇孺。追着民兵的足迹走出几十里,最后无心和苏桃停在了一处大农场外。原来县革委会只让民兵去抓盲流,抓到之后怎么办,却是根本没做指示。民兵们不可能长久的留在山里看守盲流,民兵队长一时福至心灵,竟然把盲流送去了附近的农场,盲流在农场劳动所得的工钱,自然也就被民兵们私下分了。
大冷的天,无心不可能总在农场外围转悠。入夜之后他找地方安顿了苏桃,单枪匹马的想要潜入农场去找小全。带上他那套打猎用的装备,他鬼鬼祟祟的进了农场地界,专走僻静小道。眼看将要接近前方一排平房了,他往荒草丛中一匍匐,正要秘密前进,哪知刚刚爬了不到一尺,忽有四只爪子点上他的小腿,一路小跑的向上直踩过了他的后脑勺。他猝不及防的往下一趴,两条小腿上又踩了爪子。翻着眼睛向前一看,他当即气得要骂街——他看到了白狐狸!
白狐狸威风凛凛的充做前锋,带着一溜五只红狐狸和一只小黄鼠狼,昂首挺胸的踏过无心,直奔农场鸡棚。
195、逃离农场
农场的鸡棚不属于集体财产,是场里工人们自己搭建出来的,目的是能够偶尔改善生活开开荤。棚子里的鸡也不出售,养来纯粹是为了吃。新年过后,鸡们并未死绝,鸡棚里面依旧弥漫着热烘烘的鸡屎气味,勾引得狐狸们垂涎三尺,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无心不敢招惹白狐狸,怕她翻起旧账,公然骂街。眼看狐狸们排着队伍走远了,他继续匍匐前进,悄悄的摸到了前方平房附近。四脚着地的弓起了腰,他走兽一样蹲到了后窗户下面。闭着眼睛侧耳倾听,他发现平房里面十分安静,不像个有人居住的模样。蹑手蹑脚的绕过平房,他茫茫然的继续寻找工人宿舍。农场坐落在山麓,大而荒凉,他无声无息的越走越远,最后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院外,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酒气。“吱嘎”一声开了房门,有人走到院子角落里哗哗撒尿。透过密集的木栅栏向内窥视,无心发现来人包了一头一脸的白纱布。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泼出的一锅沸腾面汤,他暗自点了点头,认为自己虽然没找到盲流,但是找到了民兵,至少可以顺藤摸瓜。
民兵撒过尿后,转身要往屋子里走,可是还没走到门前,房内有人亮开了嗓门:“我说,今天晚上该轮到你了吧?”
民兵嘻嘻哈哈的笑道:“我不去!我是伤员,得养上十天半个月!”
屋子里的人十分不满:“不就是烫破你一层油皮吗?他们农场的人不管,咱们也不管,万一盲流趁夜逃了,你说最吃亏的是谁?”
民兵一边进屋一边骂了一句。片刻之后房门又开了,他背着一杆步枪往院外走,且走且抬起手,去解头脸上的纱布。及至出了院门,他的面孔终于见了凉风。很舒服似的晃了晃头,他大踏步的走向了前方一片小树林。
无心悄悄的跟上了他,一路距离他不远不近,生怕露了形迹。农场正在四处开荒,林子迟早也是要被彻底砍伐铲除的,在林子边缘的一排棚子里,民兵打了个大喷嚏,然后和棚子外面的一名战友打了招呼。战友拄着步枪将要冻死,见他来了,当即骂骂咧咧:“你不养伤吗?你还知道来啊?”
两人开始斗嘴,斗得嘻嘻哈哈。而无心藏在一棵大树后面,抱着肩膀蹲成了一块石头。抽着鼻子吸了吸冷空气,他忽然感觉周遭很臭。从树后露出一只眼睛,他真想派白琉璃上前侦察一番,可是白琉璃最近和他总是别别扭扭,此刻冰凉的缠在他的腰间,显然是无意出手相助。
“怎么会这么臭?”无心想不通了:“他们总不会把人关到茅房里吧?”
正当无心疑惑之际,棚子周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两个民兵走了一个,只留下自称伤员的青年继续看守棚子——他大概也是嫌冷,所以独自钻进了棚子里;二是棚子后面伸出了一个雪白的大脑袋,正是鬼鬼祟祟的白狐狸。
猛然和无心打了个照面,白狐狸登时把嘴一张,欲言又止的露出了舌头。无心则是吓了一跳,因为白狐狸一贯狂放不羁,万一呱呱的和自己翻起旧账,自己可是受不了。双手合什对着白狐狸拜了一下,无心乖乖的服了软。
白狐狸的大脑袋左转一转右转一转,随即一个箭步窜向了无心。一人一狐在大树后面会合了,无心悄声问道:“大白,你来干什么?”
白狐狸仿佛是很困惑:“我来吃鸡呀!”
无心又问:“鸡呢?”
白狐狸立刻出口成脏:“妈的鸡全没了,鸡棚里面关满了人!”
无心听她嗓门不小,连忙伸手攥住了她的长嘴:“嘘……你小点儿声,里面的民兵可是带着枪呢!”
白狐狸把头一扭,甩开了他的手:“你来又是干什么?”
无心压低声音答道:“我是想救棚子里面的人。我在他们的村子里住了一冬天,他们都不是坏人,现在被民兵关到农场里卖苦力,太可怜了。”
白狐狸非常任性的一晃脑袋:“我不管,我要吃鸡!”
无心脑筋一转,忽然有了主意。亲亲热热的给白狐狸抓了抓痒,他小声说道:“鸡在哪里,非得农场里的人才能知道。你去把棚子里的民兵揪出来,逼他说出鸡的下落。凭着你的道行,吓唬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白狐狸深以为然,当即颠颠的跑向棚子。在一扇破柴门旁停住了,她细着喉咙开了腔,娇声娇气的呻吟道:“哎哟……哎哟……有人吗?救命呀……“棚子里面立刻起了回应:“谁啊?”
白狐狸一卷大尾巴:“我是工人家属,刚才在林子里把脚扭了,谁来送我回场里宿舍呀?”
她的话音落下,只听“哐啷”一声,破柴门被人亟不可待的推开了。年轻的民兵听到了外面的嫩嗓子,十分亢奋的想要助人为乐。借着身后一只小火盆中的炭火微光,民兵向外一瞧,没瞧到人;而白狐狸仰头看清了他,只见他一脸干瘪的水泡,当即粗声叫道:“哇操!丑得像个鬼!”
此言一出,民兵觅声低头,正和白狐狸对了眼。目瞪口呆的怔了几秒钟,民兵随即发出了一声惊叫:“狐——”
未等他把话说完,白狐狸一跃而起,把他扑了个仰面朝天。一只利爪摁住他的喉咙,白狐狸双目射出红光,龇牙咧嘴的大喝:“快说!鸡在哪里?”
随着她的逼问,一串口水向下落到了民兵的脸上。民兵瞠着眼张着嘴,惊得气都不喘了,直勾勾的望着白狐狸发痴。与此同时,白狐狸身边黑影一闪,正是无心像箭似的溜进了棚子里。
棚子里面光线黯淡,鸡屎味直冲鼻孔。在满地的烂干草中,一堆黑黢黢的人形或躺或坐,正是盲流村里的男劳力们。人们受了惊动,嗡嗡的起了一层疑声。角落中忽然爬起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颤巍巍的问道:“哥,你来了?”
无心听出了小全的声音,心中登时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搞错目标:“我来救你们了,起来快和我走!”
盲流之中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欢呼。一个牵一个的站起了身,他们开始手忙脚乱的去解身上的麻绳——白天他们可以自由的分散劳动,可一旦到了夜里,民兵还是要用麻绳把他们绑成一串。
无心掏出匕首,接二连三的割断绳结。等到几十个人全都行动自如了,他领头带队出了棚子,发现白狐狸还在摁着民兵发狠。盲流们自动排队络绎走出,万没想到棚子外面吱哇乱叫的女人,竟然是只大白狐狸。无心怕他们只顾看热闹,耽误逃生的时间,便回头疾言厉色的说道:“不要看,那是山里的狐狸大仙。”
大仙自然是不能亵渎的,盲流们在山里生活久了,对于鬼神之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听了无心的警告,众人连忙恭恭敬敬的垂头经过了白狐狸,连声大气都不敢喘。无心领头快走,同时发现白狐狸一点儿也不给自己做脸。自己把她抬举成了大仙,可她压着个民兵大呼小叫,满嘴里就只有一个鸡!
盲流们深知逃生机会来之不易,而且全体不老不小,脑子清楚。有组织有纪律的排成了长队,他们无需无心嘱咐,很自觉的沉默疾行。飞快的走到了灯火通明的大院外,无心领头停了脚步,不敢再公然前进。没想到他们虽然谨慎,后方却是追上了一支无所畏惧的狐狸小队。大白狐狸依旧是打前锋,嘴角的白毛上还染着点点鲜血。无心怀疑她是刚对民兵行了凶,如今要去新鸡棚开斋了。
人的身手可是比不上狐狸灵活,所以无心不敢像白狐狸那样大摇大摆。等到狐狸一行通过大院了,他又观望片刻,见院子里当真是毫无动静,才带着盲流们高抬腿轻落步,一路悄悄的经过了院门。
农场的夜里十分安静,无心本来提防着有狗,然而一路上也并没有遇到狗影。农场太大了,有界碑没围墙。无心带着一大群人逃出老远,末了在一处山坳里停了脚步,他转身说道:“你们的家人还在村里,粮食也都还有。你们派个人回村里送个信报声平安,然后就到林子里躲一阵子吧!”
小全上前一步:“哥,你呢?你还和我们回去吗?”
无心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了。本来我也不是长住,现在天气一天天的暖了,我也该继续上路了。”
盲流们乱七八糟的给他鞠了躬,小全则是拉着他的手不松开。无心仰头看了看星星,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便催促众人上路,让他们成群结伴的逃进山里去了。
只要进了山,这帮人就算是有了活路。无心长吁了一口气,认为自己起码是对得起小全。一ρi股坐在雪地上,他累极了,想要歇一歇,可是未等坐稳,远方忽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光点。伴随着光点闪烁,人声狗声也一起响起来了。
无心一跃而起,以为是农场里的工人民兵有所察觉,现在要来捉拿盲流。盲流刚刚进了大森林,没有再落网的道理;自己孤零零的站在这里,却是太有危险。他六神无主的正要上树,不料火光在半路拐了个弯,原来目标并不是他。
无论目标是谁,无心都不敢再做停留。转身冲进茫茫夜色,他找苏桃去了。
196、风雪夜
无心一路攀援跳跃,在林子里东一转西一转,末了在一棵老树下面停了脚步,仰头对着树上的苏桃轻轻唤了一声。
苏桃缩在厚棉袄里,怀里搂着大猫头鹰。大猫头鹰虽然是个以和为贵的好妖精,但是嘴若金钩目如明灯,一脸凛凛的凶相。苏桃提心吊胆的蹲在树上,头脸全被包裹严了,唯有双手没有手套,只能掖在大猫头鹰的翅膀下。忽听树下有了动静,她低头望下一瞧,一颗心登时一轻,在围巾里面闷声闷气的叫道:“无心!”
无心站在树下一拍巴掌,然后向上张开了双臂。苏桃放开大猫头鹰,两条腿蹲久了,统一的僵硬麻木,两只套着大棉鞋的脚也成了冰砣。险伶伶的横向挪到一根粗树枝上,她气喘吁吁的做出预告:“我要跳了啊!”无心对她招了招手:“快!”
苏桃闭了闭眼睛,蒙在脸上充作口罩的一层棉布外面凝了一层白霜。自言自语的又咕哝了一句,她说:“我真跳了啊!”然后不等无心回答,她张牙舞爪蜷着腿,一头向下栽去。而无心高估了自己的胸怀与力量,苏桃从天而降,当场把他砸了个四脚朝天。合拢双臂抱住了怀里的苏桃,他先是狠狠一闭眼睛,随即呼出一口白色雾气,对着上方满天的星辰笑道:“桃桃,我成功了!”
苏桃下意识的想要挣扎起身,可是背着夜空对着雪地,她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在无心身上再趴一会儿:“他们都逃了吗?”无心伸手去推苏桃:“逃了,全进山了。桃桃,起来,我怀里还藏着一条白娘子呢,别把他压扁了。”苏桃这才意识到了白琉璃的存在,立刻连滚带爬的起了身,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扶起了无心。无心抬手抹去了她眉毛睫毛上的冰霜,然后攥住她的一只手,匆匆的继续前进。
一阵夜风掠地而来,卷起了一层白雪沫子;林中的树木随之打起了哨,声音如同鬼哭狼嚎。苏桃抬手扯下遮住口鼻的棉布,一路喘得呼哧呼哧,本来林子里已经天寒地冻到了极致,可是她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奋力调动着两只沉甸甸的脚,竟然走得头上热气腾腾。一只手伸出去和无心十指相扣了,手心也是汗津津的总不干爽。
大猫头鹰不消吩咐,自动的盘旋在他们上空。飞翔的速度自然大大的快于行走,他在前方飞飞停停,末了等得不耐烦,竟然试试探探的蹲上了无心的一侧肩膀。无心一手领着笨手笨脚的苏桃,一手拎着他的武器,怀里还暖着一条冷冰冰的白琉璃。肩上平白无故又加了好几斤分量,气得他一边走一边发牢骚:“你是只小鸟吗?你比老猫都重,装什么小画眉?”
大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听不见。还是落在无心的肩膀上更安逸,否则飞快了不是,飞慢了也不是,还得时常东张西望,生怕半路跟丢了。无心知道他是个温吞性子,从来不受刺激,所以不得不多说几句:“你怎么还学会偷懒了?你又不是鸡,为什么非要让我扛着你?”
大猫头鹰稳稳的抓住了他的棉袄,钢勾似的爪子戳破了外面一层粗布。无心没发觉,他也不提醒。无心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即便吵破了天,也只是一场独角戏。大猫头鹰天生的没脾气,而自己的双手都被占用,又没有余力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去。
无心挣命似的往前走,先还遥遥的偶尔听到一两声枪响,后来周遭只剩了风声雪声,显然他们已经彻底远离了农场。苏桃实在是撑不起自己这一身装备了。弯着腰低着头,她恨不能走成四脚着地。身边的无心刚一停顿,她便一ρi股跌坐在了大雪地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无心:“累死了……心都要跳、跳出来了……”
无心跪在了她面前,先是摸了摸她的头脸,见温度不算低,便转而去脱了她的大棉鞋。苏桃的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没了鞋袜也不知道冷。无心抓起一把雪放在手里搓了搓,然后握住了她的一只赤脚。搓过冰雪的手掌升了温,再去抓雪也不为难。
苏桃静静的望着他,心想他知道自己平时不怕冷不怕热,只有一双脚总是缺少热量。知道,也记得,自己都不记得了,他还记得。一只脚被他用雪搓热了,另一只脚又进了他的手中,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无心微微低着头,搓着搓着忽然抬眼向她一笑:“热了没有?”苏桃也跟着笑了:“热。”
无心拿起鞋袜为她重新穿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残雪。苏桃收回双脚系了鞋带,同时小声问道:“你呢?”无心撵走了肩膀上的大猫头鹰,同时发现这只坏鸟抓出了自己的棉花:“我?我不冷。”
苏桃用雪洗手,洗得手心发烧。起身走到无心身后,她用滚热的双手捂住了无心的耳朵。无心愣了一下,可也没有躲闪。苏桃的手,暖烘烘的,脏兮兮的,眼巴巴的,是非要为他做点什么的架势;掌心带着潮气,潮气又有温度又有力度,活蹦乱跳的温暖着他。
无心本来没打算在雪地上久坐,可是因为苏桃献宝一样伸出的两只热巴掌,他在雪地上跪出了两条小腿深深的形状。最后仰头转向身后的苏桃,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原来苏桃弯着腰探着头,一直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目光直勾勾的,几乎带了傻气。
无心收回目光,东倒西歪的站起了身:“不走了,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等天亮。”苏桃跟上一步,心中忽然很有话说。可是那话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呢?说无心好?无心当然好,不用她说,说了倒显得生分。谈谈未来?未来自然还是流浪,况且大半夜的,也不是个畅谈的时候。
苏桃思来想去,想到最后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无心。无心正在数着星星辨认方向,一个脑袋仰到了极致,从耳根到下巴,是一道清晰柔和的线条。无心除了一双眼睛有些阴森,其余部分全都长得恰到好处。苏桃默默的凝视了他许久,倾诉的欲望渐渐消失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很笃定的相信在她和无心之间,早已存在了契约,虽然他没提起,她也没挑明。契约关乎着他们的一生一世,即便他不提起,她也不挑明。
在一道杂乱的灌木丛后,无心就地捡了几根枯枝,放心大胆的生起了火。农场的民兵们只要存有半分理智,就不会在深更半夜里追进森林深处,所以他们满可以尽情的点火取暖。大行李藏在山下,要等天亮才能去取,苏桃从怀里摸出两个棒子面饼子,放在火上慢慢的烤。饼子冻得好像石头,然而也能烤出一点甜香气。
饼子的表面略略焦糊了,表明这道夜宵已经可以入口。无心从苏桃的手中接过饼子,因为食欲澎湃,所以对着饼子张大嘴巴,还额外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他要狼吞之时,大猫头鹰忽然慌慌的降落到苏桃身边,挤挤蹭蹭的往她怀里钻。无心咬着饼子抽抽鼻子,结果嗅到了浓郁的妖气。
灌木丛中起了沙沙的响动,一个皮毛蓬松的大白脑袋从一株矮趴趴的榆树后面伸出来了:“呀!你俩还吃上啦?”无心含着一口饼子,愁眉苦脸的把头一扭。而苏桃放眼一瞧,这回不需无心吩咐,很自觉的打了招呼:“狐狸好。”
大白狐狸龇牙一乐,满嘴鲜血,牙缝里还嵌着几根羽毛:“无心,你真是没个正经,有闲心去救别人,没闲心管管自己的丫头。瞧我大侄女多可怜,都冻成这个×样了。”无心把手一挥,恨不能一拳捶扁了她:“有事你请说事,没事好走不送。”
大白狐狸摇头摆尾彻底钻出了灌木丛,态度非常的好:“你吃不吃鸡?”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白吃当然吃!”话音落下,大白狐狸身后挤出了一只红狐狸。这红狐狸一嘴叼了两只大公鸡,鸡脖子全被咬得半断不断,两个鸡脑袋随着红狐狸的动作晃晃荡荡。
大白狐狸得意的瞟了死鸡一眼,然后自报佳绩:“今天算是过了瘾,现在农场里面只剩鸡崽子了!”无心盯着大公鸡,口水开始充沛:“大白,两只鸡都是给我们吃的?多谢多谢,我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狐狸。这鸡可够肥的,算你豪爽大气。”大白狐狸一瞪眼睛:“想得美!姑奶奶这里没有白食给你吃!想要吃鸡,就得帮忙!”
无心眼里有了鸡,嘴巴就不思念饼子了:“看在鸡的面子上,我能帮一定帮。”此言一出,大白狐狸的身后热闹了,一只红狐狸驮着一只细条条的小黄鼠狼,闪电似的从灌木丛外飞跃过来。
原来大白狐狸素性嚣张,在农场鸡棚里由着性子作乱,既非正经偷鸡,也非正经吃鸡,而是肆意祸害,咬得遍地死鸡。农场里的工人受了惊动,叫了民兵出来救鸡,大半夜的也摸不清情形,只知道农场受了大损失,鸡棚内外到处都是鸡血。
大白狐狸是不怕人的,带着部下公然逃窜。红狐狸们也机警,唯有小黄鼠狼最弱,不但落了后,而且还被民兵用鸟枪打伤了后腿。一队狐狸中,只有大白狐狸法力高强,能够化成|人形,可是心不灵手不巧,并不能充当医生;于是她灵机一动,决定追踪无心,让他出手去救小黄鼠狼。
正如她所料,无心看在鸡的面子上,很愿意帮这个小忙。把匕首放到火上燎了燎,他把细细长长的小黄鼠狼抱在腿上,用刀尖去挑它伤口中的铅弹。在他忙碌之时,大白狐狸不甘心安静旁观,没话找话的要和他聊:“无心,你明天去哪里?”无心大睁着眼睛低了头,攥紧了小黄鼠狼的细腿:“明天?明天我想下山,到县里去。”
大白狐狸把嘴一张:“你要走啦?”无心刀尖一颤,挖出了一枚小小的铅弹:“没错。总在山里住,非活成野人不可,再说现在山里也不算安全。”大白狐狸把嘴合上了:“嗷,我还挺舍不得你哩!”
无心发现小黄鼠狼的肉里还藏着一枚铅弹,于是聚精会神的继续去割伤口,疼得小黄鼠狼三个爪子乱蹬,口中咔咔乱叫。无心不为所动,专心致志的对着第二枚铅弹使劲:“大白,我不信。”
大白狐狸啐出一根鸡毛,顺便检讨了内心,感觉自己的确是没什么诚意。面前的无心忽然一抬头,鼻子里又低低的“嗯”了一声,正是第二枚铅弹顺着刀尖的力道弹入了火中。俯身把嘴唇贴上小黄鼠狼的后腿,无心连泥水带鲜血的吸了一口,紧接着扭头吐到火里。小黄鼠狼长条条的瘫软了身体,叫都不叫了。
从棉袄的破洞处开始撕,无心撕下了一条棉布,缠裹了小黄鼠狼的伤腿。红狐狸放下公鸡走过来,叼起小黄鼠狼一扭头,把它放到了另一只红狐狸的脊梁上。无心转身对着大雪地又吐了几口唾沫,然后笑眯眯的爬过去拽过了大公鸡。公鸡肥极了,而从现在开始到天亮,时间正够他和苏桃大嚼一场。
大白狐狸无意停留,临行前告诉无心:“其实有没有你我都是一样的过日子,所以我实在是装不出悲痛的样子来挽留你。你要滚就滚吧,兴许哪天我一高兴,也下山去逛一逛!”无心一边拔鸡毛,一边对着大白狐狸连连点头:“好,我就欣赏你这坦白的性格。桃桃,还不道别?”苏桃抱着大猫头鹰,很听话的出了声:“狐狸再见。”
大白狐狸扬长而去,留下无心和苏桃吃鸡。虽然缺油少盐,但是肉毕竟是肉,总比饼子香。两人很细致的啃出一地鸡骨头,然后在天亮之后下了山。从一眼老树洞里取出双肩背包,无心带着苏桃走出山林上了大路,凭着两只脚直奔县城火车站。
没有走出多远,无心和苏桃一起停了脚步,就见眼前路上平铺着一条挺新的小棉被,大猫头鹰收拢翅膀,睁着两只大眼睛站在小棉被上向他们行注目礼。无心弯腰细看小棉被:“哟,你还学会偷了?”大猫头鹰实在是懒得飞了,所以直挺挺的向后一仰,脑袋正是对准了棉被一角。
无心啼笑皆非,并且不想理他,然而苏桃福至心灵,却是领会了他的用意。把小棉被包裹成了襁褓形状,她抱起了大猫头鹰,又对无心说道:“抱就抱吧,权当是报答他给白娘子找鼠崽儿吃了。”无心不以为然:“哼,这夜猫子奸着呢,咱们谁也别想甩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春节快乐,今天是一更啦O(∩_∩)O~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