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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谈话录

小丁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粮票,本地的全国的都有,是五颜六­色­的一沓子。无心看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刚下火车,没有理由会存着一大把黑龙江粮票,心中就起了狐疑:“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小丁猫掀起宽宽展展的军装下摆,因为身体已经瘦到抽象,所以衣服特别的像旗帜:“我们是从齐齐哈尔过来的。”

无心怀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你去齐齐哈尔了?”小丁猫从耳朵上取下了烟卷,叼到嘴上掏火柴:“我去?我是住!你不知道吧?我下乡了。”

旧报纸卷成了烟卷是个圆锥形,上宽下窄没有指头长,根本不禁抽。小丁猫三口两口吸到了头,扭头啐出了被唾沫浸湿的烟蒂,他吊儿郎当的笑嘻嘻,继续热情邀请无心和自己合作下馆子去。嘴上说着话,他一双眼睛躲在眼镜片后,不住的去瞟苏桃。

苏桃倒是很坦然,因为知道他是自己的手下败将,顾基虽然个子大,但也未必是无心的对手。作为占据上风的一方,她有种王者般的宽容。小丁猫看她,她不在乎;如果小丁猫敢蹬鼻子上脸,她想象了一下,耳朵里起了“砰”的一声空响,是她的双拳击中了小丁猫的两扇瘦排骨。

无心和苏桃没有户口,最缺粮票。小丁猫热情洋溢巧舌如簧,把他说动了心。转身从推车后面的大婶手里买了一根­奶­油雪糕,他决定和小丁猫合作一次,打一顿牙祭。

­奶­油雪糕冻得梆硬,为了彰显高级,外面还包了一层半透明的蜡纸。苏桃揭了蜡纸,在舔雪糕之前先舔了蜡纸上的残余­奶­油。无心扫了她一眼,看她舔得津津有味万分珍惜,于是第一次感觉苏桃变得像个野丫头了。

苏桃并没有留意到无心的目光,对她来讲,吃雪糕是种难得的享受,她小心翼翼的左舔一口右舔一口,无论如何舍不得真咬,一边舔一边又东张西望的跟着无心走,因为无心正在和小丁猫寻找饭馆。小丁猫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哈尔滨,轻车熟路的走出火车站地界,他不吃则已,要吃就去大馆子里开斋。

三个人跟着他一个人走,先是步行了长长一段路,又乘了一段公共汽车,末了他们一起挤下汽车,到达了中央大街。中央大街是过去的老名字了,文革开始之后已经更名为反修大街。小丁猫兴致勃勃的踏上大街,把身后三人带到了一家大餐厅门前。

此餐厅本名叫做华梅西餐厅,如今顺应潮流,改名叫做反修饭店。名字改了,体面的外表可没改,无心随着小丁猫往里走,怀疑这小子是要趁机吃大户。钱要是自己的,他就不说什么了,小丁猫要吃就让他吃去;可钱是苏桃的,花一个少一个,他可不能拿着苏桃的小财产胡乱大方。

四个人捡了一处僻静位子坐下,小丁猫依旧是百事通,大刀阔斧的点了一桌子中餐。等到服务员走了,他才压低声音说道:“现在这里的好厨子都被打成苏修特务了,西餐味道不行,还是来几样炒菜合算。”隔着一张桌子,无心向他伸出了脑袋:“你说你下乡了?”

小丁猫翘着二郎腿,一手Сhā在裤兜里。脑袋向后一仰,他枕着椅子高高的靠背点头微笑:“没错,我下乡了,现在就在那个——”他转向顾基:“叫什么名字来着?前几天不是刚有了个新名字吗?”顾基似乎是对于自己的存在深感不安,耸头耸脑的不看人:“生产建设兵团。”

小丁猫的细脖子在破烂了的领圈里转了转:“对,其实就是开荒种地。我刚去了没几天,可是你看我的手。”话音落下,他把一只苍白的巴掌伸到了无心和苏桃面前。巴掌薄薄的,掌心结着几片鲜红的血痂。“你看我是­干­活的人吗?”他摇头叹息:“可怜我这一身细皮­嫩­­肉­啊,妈的全葬送在扁担上了。”

无心捻了捻他的手:“你­干­什么活?”小丁猫翻了个白眼:“挑大粪。”无心盯着他看,满脸的不相信。顾基忽然机灵了,瓮声瓮气的为小丁猫作证:“他真是挑大粪,我也挑大粪,我天天帮他挑,他没劲儿,挑不动。”无心登时笑了,一双眼睛眯成细长:“真挑大粪啊?”

小丁猫收回了手,以一种很欣赏的神情审视着自己的掌心:“你控制一下,不要当着我的面幸灾乐祸。”无心勉强正了正脸­色­,然后告诉小丁猫:“好,我尽量控制……嘿嘿嘿嘿嘿!”小丁猫听了他的笑声,登时抬手捂住了眼睛:“哎呀妈呀。”

顾基看了无心的反应,十分不忿,还要辩解:“现在挑大粪是好活儿,比种地强。挑大粪能偷懒,挑到半路还可以找地方休息。”无心忍住了笑,继续又问小丁猫:“文县的事业完了,你还可以回保定嘛!你当初不就是从保定来的吗?”

小丁猫清了清喉咙,又见神见鬼的环顾了四周,见天下太平,才嘁嘁喳喳的讲述了自己这下乡的原因。原来在他去年逃出文县之时,保定的联指总部也受到了新一轮的冲击,罪名是一号勤务员反对林彪。联指在几次三番的风雨中一直屹立不倒,可是如今这顶帽子实在太大,终于把他们压趴下了。

联指总部中的十常委,被解放军抓走了五个,其中就包括了小丁猫和杜敢闯。余下的五名常委之中,除了一号二号跑了个无影无踪之外,余下三人一直存着外心,此刻当即宣布和联指决裂,重起炉灶另开张,并且抢走了联指的大批军火。

这三人风云再起,姑且不提,只说落网的五常委算是倒了大霉,大热的天被关进仓库,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生活环境还不如蛆,而且天天挨揍。小丁猫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打就服,让交待什么就交待什么,毫无保留的把罪行全推到了旁人身上,并且宣称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

军方的人万没想到联指十常委中还藏着一个­精­神病,当即对此展开调查,把小丁猫的父母拘了来。小丁猫的父母都是工人,出身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家里除了小丁猫这个长子之外,还有个胖墩墩的次子丁小熊,娇滴滴的三女丁小鸽。惶惶然的坐在专案组人员面前,丁家父母有一说一,不敢隐瞒:在自家老大刚上初中的时候,他们的确是带着孩子去过医院,诊断结果也真是­精­神分裂症。不过老大越长越大,越大越正常,他们还以为孩子已经自动痊愈了。

专案组里的军人擦亮双眼,追着问道:“丁小猫平日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点吗?”小丁猫的母亲是个瘦长条的­妇­人,满脸都是心力交瘁贤良淑德。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她开口答道:“哎呀妈呀,这孩子小时候可瘆人了,一点儿孩子样也没有,就像让鬼上身了似的,刚上小学就学会抽烟喝酒了。反正我和他爸都不爱管他,我们把他养大成|人就算对得起他了。”

专案组没能从丁家夫­妇­身上打开突破口,转而去审问初中生丁小熊和小学生丁小鸽,也依旧是一无所获,因为他们的大哥一直不爱搭理他们。再去传唤了丁家的左邻右舍,他们所得的信息全都十分有利于小丁猫——老邻居们统一的认为小丁猫是个怪坯。

专案组几乎相信了小丁猫的病情,然而无论他是否真疯,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确是联指中的三号人物,对于文县大血战,他是要负责任的。然而就在专案组将要给小丁猫定罪之时,变故又发生了。

杜敢闯突然站了出来,表明小丁猫只在联指成立初期活动过,从去年年初开始,他就因病不再参与联指事务了。从六六年夏天到现在,小丁猫没有动手打骂过任何人,没有单独组织过任何一场武斗。至于文县大血战,陈大光应该负主要责任。是陈大光先动手,她才着手筹划反攻的。

情形陡然发生变化,让专案组措手不及。杜敢闯那一身横­肉­快速的熬­干­了,年轻的脸皮因为毫无准备,所以显出了松垮的老相,一颗颗痘子却是暴得此起彼伏,是一种脏兮兮的灼灼其华。丑陋而又坚定的站立在审讯室里,她调动出了最后的­精­气神,大包大揽的承担了所有罪名。虽然小丁猫不在场,可是她铿铿锵锵的高谈阔论,又是一次飒爽英姿五尺枪,又是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挡在小丁猫的前面,替他往死路上走去了。

在这一年的冬天,小丁猫回家了。落网的五常委中,只有他一个得了自由。他瘦得像个鬼一样,狼吞虎咽的霸占家中有限的粮食。丁小熊是个老实孩子,大哥既然想多吃一口,他就毫不计较的少吃一口。丁小鸽则是对大哥有些崇拜,认为大哥是个落了难的革命英雄。至于丁家的老两口子,则是别有心肠。自家的儿子自家清楚,想起小丁猫的所作所为,他们算是怕了长子。长子要吃,就让他吃吧。

小丁猫在家里养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养出了一身薄薄的膘。新的一年有了新的声音,上山下乡的号召渐渐响亮起来。小丁猫在保定一直活得心惊­肉­跳,生怕自己的老底不知哪天会再被人翻出来。所以躺在家里思索了几日几夜,他一挺身下了地,宣布自己要下乡当知青了。此言一出,老两口子登时乐翻——小丁猫早走早好,他们实在是供不起大儿子的烟酒糖茶了。

小丁猫主意一定,当即开始行动。听闻上海已经走了几十万人,山东的青年也是成千上万的往边疆去,他在家里对着地图盘算了一番,认为自己是早走早好,越远越好,能和保定一刀两断才妙。于是在这一年的春末时节,他作为一名知识青年,披红挂彩的来到了北大荒。

在和往昔岁月一刀两断的同时,他和大粪结下了新的情缘,并且意外的遇到了顾基。自从联指覆灭之后,顾基便一个人四处流浪。文县他是不想回了,街里街坊都知道他一枪毙了他父亲,虽然现在子女和父母决裂是潮流,可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老秤,秤上的准星并不会随着时代轻易变化。

家乡没脸回,衣食住行也都没着落,他和小丁猫一样,迫切的要逃。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骤然见到小丁猫,他百感交集六神无主——照理,他现在满可以一拳捶死这个灭他满门的仇人,可他把小丁猫当惯了主心骨,见了小丁猫,他一颗心都落了地。

顾基没法子清清楚楚的去恨,只好糊里糊涂的去爱。和小丁猫在一起,他永远不吃外人的亏;而小丁猫一边保护他一边使用他,仿佛他是一匹好驴好马好骡子。

第一道菜上来了,小丁猫夹了一筷子­肉­往嘴里送:“无心,我不能总和大粪较劲。我得改变现状。”无心正在思索苏桃是否拥有上山下乡的资格,思索到了最后,他认为就算是有资格,也不能让苏桃去。他不能让苏桃挑大粪,也不能让苏桃­干­农活。与其让她去卖苦力,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自己至少还能给她一个自由自在。

“你怎么改变?”无心先给苏桃夹了菜:“不挑大粪,改挑别的?”小丁猫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服务员面前要了一瓶白酒。咬开瓶盖倒了一杯,他吱喽一声抿了一口,然后咂了咂嘴,颇为销魂的长吁了一口气:“我吧,就是不安于现状,明白吗?”无心看着苏桃吃菜,苏桃每吃一口,他心里就舒服一下:“明白。你要是能够安安生生的挑大粪,才叫奇怪。”

第二个菜也上来了,小丁猫伸长筷子,高兴的笑道:“哈哈,葱爆里脊!吃了一个多月的窝头咸菜,我掉了三斤­肉­,不过吃粗粮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拉得痛快!”无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不是离了大粪吃不下饭?好不容易下次馆子,你说你——”

小丁猫满不在乎,连汤带水的往嘴里填­肉­:“吃不下没关系,我替你们吃。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是有点儿后悔,我不该往北走,我应该南下去云南的。”无心来了兴趣:“南下­干­什么?你们不是到哪里都得种地吗?”

小丁猫伸手一指顾基,仿佛是要让他给自己作证:“我弄到了一台收音机,可以听到外国的电台……”他把声音压成了耳语:“缅甸那边的华侨学生也在闹革命,反正我在国内也是担惊受怕,不如往远了跑。在联指混了两年,我也积累了许多经验,如果让我重新再来一次,我肯定不能弄得这么一败涂地。”

无心听了他的话,感觉是在听天方夜谭:“你就不能安稳几天吗?”小丁猫一摊双手:“我稳不住,我就喜欢玩人。如果这次闹革命还是不成,我想南洋那边又不破除封建迷信,凭我的本事,怎么着都能混口饭吃。”

无心吃了一口肥­嫩­的里脊:“你是挑大粪,还是闹革命,还是挑着大粪闹革命,我都没意见。”小丁猫对他眉飞­色­舞:“你跟不跟我走?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无心大摇其头:“我不跟你走。你我志不同道不合,万一走到半路打起来了,也不好收场。老实告诉你,在外面混了一年,我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我当盲流当得挺舒服。”小丁猫用筷子一指他和苏桃:“你俩一起过上了?”无心摇了摇头:“我俩相依为命。”

第三道菜上来了,是白菜炒木耳。小丁猫见它是道素菜,便没急着去吃:“挺好,我和顾基也是相依为命。你有没有兴趣和我换一换?顾基一身的力气,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顾基充耳不闻的咯吱咯吱嚼白菜。

无心挑了一块硕大的木耳给了苏桃:“少和我扯淡。咱们今天吃过这一顿饭,往后还是各走各路。我看你天生就是个惹是生非的货,怪不得你上辈子——你身上还有多少本地粮票?卖给我几十斤好不好?”

小丁猫端起玻璃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白酒:“别提卖,我白给你。另外你再考虑考虑,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和我一起走。苏桃,你说呢?”苏桃没理他。

小丁猫是以看病为名请假跑来哈尔滨的。肥吃海喝的混了个醉饱,他心满意足的出了饭店,还要在街上来回散一散步。无心领着苏桃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低头清点粮票。正是入神之时,一辆吉普车忽然在前方刹住了,车窗打开,一个四五十岁的军人脑袋伸了出来:“是苏平平吗?”

此言一出,小丁猫和顾基不以为意,无心和苏桃却是一起钉在了原地——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个陌生军人知道苏桃的学名是苏平平?

199、新希望

吉普车的车门开了,军人像要进一步作出确定似的,弯着腰跳下了车。手扶车门转向苏桃,他开口又问了一遍:“是苏平平吧?”

苏桃茫茫然的睁大了眼睛,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无心握住了苏桃的手,一头雾水的看看军人又看看苏桃,末了他微微俯下身,在苏桃耳边问道:“认识他吗?”

苏桃咽了口唾沫,虚虚的反问道:“你是田……叔叔?”

军人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可以媲美獠牙的大虎牙:“我说我不能看错么,还真是你个小丫头。”

苏桃没有笑,把头低下了。走在前方的小丁猫带着顾基停了脚步,饶有兴味的退到一边旁观。而军人上前一步又道:“你家的事情,我后来都听说了。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来了哈尔滨?”

苏桃的嗓子细成了线,说起话来嘤嘤嘤嗡嗡嗡,仿佛是存心让谁都听不清楚:“我也是刚下火车。”

军人一亮虎牙,很关切的又向前迈了一步:“来哈尔滨是有事?”

苏桃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没事……”

军人发现苏桃像只柠檬,不拧不出汁:“老苏出事之后,你有着落了吗?”

苏桃闭了嘴,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说她没着落,可她有无心和一张做了假的结婚证,简直算是个终身有靠的人;但若说她有着落,她居无定所,差一点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流浪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种着落。

军人没有得到答复,于是收回虎牙,顺便看清了苏桃和无心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从苏桃转移向了无心,他和无心对视了一眼,然后感觉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老苏的丫头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可能是学坏了。

军人转身一指身后的吉普车:“平平,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和叔叔走。叔叔现在……形势还行。”

这回未等苏桃做蚊子哼,无心先把她拉到一旁站住了。弯腰看着苏桃的眼睛,他郑重其事的问道:“他是什么来头?”

苏桃凑到无心耳边,嘁嘁喳喳的答道:“他是我爸爸的老部下。去年年初,他被人揪到北京去批斗了。”

无心的大黑眼珠在微凹的眼眶里滴溜乱转,是个心神不定的模样:“你信得过他吗?”

苏桃特地想了一想,末了告诉无心:“他是好人,当初救过我和爸爸。”

无心听到这里,就扭头再次望向了军人。军人饶有耐­性­的站在吉普车旁,本来当无心也是个东游西荡的野小子,然而冷不丁的被他盯了一眼,竟是心中一寒。那一眼的力道太足了,冷飕飕的往他脸上扎,简直就是霜刀雪剑。

无心一望即收,对着苏桃低声打商量:“他要是肯招待我们,我们就去吧。省一夜住宿费也是好的。”

苏桃现在已经很会­精­打细算了,虽然依旧是怕生,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她同意了无心的建议。抬眼望向军人,她扭扭捏捏的小声说道:“田叔叔,您能不能给我们找个地方住几天?我们……我们初来乍到,没有地方安身……”

军人竖着耳朵听清了她的言语。他去年自身难保,没能救成老苏,所以如今对待老苏唯一的一点骨血,他是有求必应:“好,好,上车吧,叔叔安排你们。”

小丁猫和顾基瞠着眼睛站在路边,看到无心和苏桃上了军人的吉普车。吉普车绝尘而走,让小丁猫十分艳羡的叹息出声:“莫非他们是攀上高枝了?”

顾基扬着一张晒黑了的脸,浓眉大眼高鼻梁,一脸男子汉式的好看。他显然不是小丁猫的知音,小丁猫盯着吉普车的后影,一双眼珠子快要突破眼镜片飞出去,而他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隔三差五点缀几声饱嗝。

吉普车流星一样在大街上疾驰,穿过了一世界的艳阳高照红海洋。末了停在一处不挂牌子的招待所门口,军人率先推开车门下了车。

无心没有再和苏桃手拉手,改用眼角余光牵着她扯着她。招待所外表看着不起眼,进入院内才发现里面风景优美,有花有草,通往楼内的大玻璃门太­干­净了,嵌在玻璃上的不锈钢门把手好像是飘在了半空中。有整洁利落的服务员从里面为他们拉开了大玻璃门,无心和苏桃跟在军人身后往里走,鞋底踏着厚实的地毯,一步一步软绵绵。

军人把他们领上了二楼。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他们坐在一圈小沙发上,有勤务兵无声无息的端茶倒水。及至勤务兵退下去了,房门一关,房内无端的寂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军人先开了口,他想知道老苏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想知道苏桃是如何熬过了这一年半载的光­阴­。而对着田叔叔这么一张不甚熟悉的面孔,苏桃彻底成了个瑟缩乏味的丫头,把一切惊心动魄的故事都讲了个­干­巴巴,丝毫渲染形容都没有,纯粹只是讲述,并且是一场置身事外的讲述。军人对她是一边倾听一边审视,发现和去年相见时相比,她基本没变模样,要说变化,也就是黑了一点,不过大夏天的,人人都黑,不算稀奇。老苏的女儿其实一直是有名的,因为老苏长得不怎么样,女儿却是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女儿的大照片悬挂在老苏的办公室里,一年一换,由于父女二人对比强烈,导致往来的人都忍不住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私底下一致怀疑老苏让他老婆扣了顶绿帽子。

懒和尚念经似的喃喃完毕,苏桃没话说了,直着眼睛去看茶杯中的茶叶沉浮。茶是好茶,茶汤碧绿,一片茶叶在里面缓缓舒展,铺满了整个茶杯底。田叔叔原来并没有被真正打倒,当初看他摇摇晃晃的最危险,最终却是比父亲强,不但活着,而且穿住了一身军装,住在闲人免进的高级招待所里,“形势还行”。

可是对待这样一位堪称人物的叔叔,她一点眼­色­也没有,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冥冥之中似乎有所预感,她无欲无求的只想走。田叔叔当然是有办法把她从飘萍一样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可是她回首往昔岁月,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她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是彻底的没有兴趣。她只想和无心在一起,有多远走多远,能走多远算多远。

她不说话,军人舔了舔大虎牙,也是沉吟。短暂的沉默过后,军人开始盘问无心的来历。苏桃静静的倾听着,听无心一口流利的谎言,假得天衣无缝,就像真的似的。等到无心自我介绍完毕了,军人起身走出门去,良久过后才又回了来。一ρi股坐到苏桃和无心对面,他虽然也是昂首挺胸的摆出了军人姿态,可是后背微微的有些驼,肩膀也微微的有些塌,显然是大大的伤过元气。字斟句酌的开了口,他慢吞吞的分析了当今的天下大势,然后给苏桃画出了两条大路——在城里消磨光­阴­是肯定没有前途了,想要求生存求发展,只能另辟天地。凭着苏桃的岁数和资历,第一可以参军,第二可以下乡。他现在虽然是比不得先前有权力了,但是毕竟没倒,把个子弟安排进军队保险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和参军相比,生产兵团里更像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如果真想­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话,倒是去北大荒更合适。

苏桃听愣了,万万没想到田叔叔竟然热心到为自己画好了人生蓝图。慌里慌张的看了对方一眼,她下意识的问道:“那无心呢?”

军人对着无心一点头:“小伙子,你有什么想法?”

无心俯下了身,把两边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是个埋头苦思的形象。双手十指交叉了,他抬起头,用一双大眼睛去看军人:“田叔叔,现在……小姑娘去当兵,是不是……也不算坏?”

军人听了他的问题,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总之听着就是很怪:“当兵是很光荣的事情嘛!这哪里要分什么男女?”

无心点了点头:“是,是,我知道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当兵是好事。”

军人欲言又止的轻轻一呲虎牙,发现这个大眼贼说起话来居然老气横秋。

无心谁也不看,自己犹犹豫豫的又道:“反正那个生产兵团,我是绝对不会让她去的。”

军人发现无心年纪虽轻,可觉悟不是一般的低:“那个,我说一句。让娇生惯养的学生去农村接受再教育,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再说一个青年人,应该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应该和工农相结合……”

无心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军人结束了长篇大论,他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我和桃桃再商量商量,毕竟她是个小姑娘,无依无靠的,还是给她找个安稳地方最好。要是当兵不吃苦的话,去当兵也行。”

苏桃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越说越真,视自己为无物,终于忍无可忍的Сhā了嘴:“田叔叔,无心能不能也和我一起去当兵?”

军人也是年轻过的,而且苏桃又是老苏的女儿,可以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没有绷着面子讲大道理:“平平,办法都可以慢慢想。”

这话说出了口,军人心中有些自得,认为自己总算对得起了老战友,不但负责了老苏的女儿,而且负责了老苏的女婿。哪知无心轻声说道:“田叔叔,我不当兵。”

苏桃睁圆了眼睛,下意识的作了回答:“你不当我也不当!”

军人紧随其后,一嘴的牙全见了太阳:“你个大眼贼,让你当兵你都不去,你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无心抬了头,一个脑袋有千斤重:“田叔叔,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苏桃被一名勤务兵领到了隔壁空屋子里,留下无心和军人相对而坐。无心像是累得挺不起腰了,含胸驼背的低声说话。他和军人之间当然是没什么交心之言,他所想知道的,无非是军中生活的模样:苦不苦?累不累?新兵进去受不受欺负?受了欺负能不能找到伸冤报仇的地方?像苏桃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进去之后能不能活?没有当兵当一辈子的道理,当完兵了有什么出路?苏桃能不能得到一份不受风吹日晒的工作?能不能活成个­干­净体面的小女人?

长达一个小时的询问结束之后,无心出门领走了苏桃。军人给他们另找了住处,距离招待所不远,一旦他们定下主意了,可以随时过来向他报告。

苏桃懵里懵懂的跟着无心走,一边走,一边摇晃着他的手臂:“要是咱们不能一起参军的话,我就不去。去了­干­嘛呀?不参军我不也是一样的生活?再说我也不想当兵,我妈最烦当兵的了,她要是活着,肯定不能让我往军队里进。你怎么了?你累啦?”

无心像乌龟驮碑似的驮着背上的帆布背包,一段路让他走得一步一顿。眼皮耷拉着遮住半只眼珠,他拖着苏桃和自己的两条腿,且走且呻吟了一声:“嗯,是累了。”

苏桃踮着脚去解他身上的背包:“我来背。”

无心一晃肩膀:“不用,马上就到旅社了。”

旅社是家大旅社,服务员提前接了军人的电话,所以只让无心一个人在簿子上登了记,也没检查证明。无心进了三楼的房间,卸下背包脱了鞋,要死似的往床上一趴,闭了眼睛就开始睡,一觉睡到了大天黑,一个梦都没有做。

最后朦朦胧胧的清醒了,他睁开眼睛向房内看,就见苏桃站在窗前,正在隔着一层纱窗往外张望。忽然撅嘴吹了一声口哨,她轻手轻脚的打开纱窗,放进了一只双目炯炯的大猫头鹰。猫头鹰收拢翅膀落在地上,有一点闲庭信步的意思,东张西望的寻找白琉璃。

白琉璃盘在枕头上,现在他长成了一条中等大小的胖蛇,放在书包里已经快要坠人的肩膀,所以时常也在背包里安身。虽然他一贯没什么人味,不过今天作为旁听者,他隐隐约约的也猜出了无心的心事。他和无心素来是志不同道不合,无心的一切作为他都不赞成,包括今天这一场。睁着两只黑豆眼睛凝视了无心,他看无心一口气都不喘,真是要累死了。

苏桃笑嘻嘻的站在床前,笑得不甚稳定:“无心,旅社里有公共浴池,能冲热水澡呢!一会儿是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无心闭着眼睛,一咬牙坐起来了:“你先去吧,我不着急。”

苏桃偷偷的瞟着他,同时从背包里翻出了香皂和毛巾。换上床底下的拖鞋,她像只怕被遗弃的家猫家狗一样,悄悄的开门出去了,脸上还带着一点儿笑意,笑给四面八方看,漫无目的的想要讨好卖乖。

房门关好之后,白琉璃像一朵云似的,飘飘忽忽的升到了无心面前:“无心,你不会是……”

无心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白琉璃略一思索,另起话题问道:“你不喜欢她了?”

无心轻声开了口,不知怎么搞的,嗓子还哑了:“我喜不喜欢她,你还看不出来吗?”

白琉璃看他情绪不好,所以难得的通情达理了,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还让她去当兵?我记得有句俗话,大概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

无心一转身背对着他躺下了,气哼哼的抱怨道:“行了,你什么都不懂,还一直说说说!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当兵是美事,平常的人想当还没有资格呢!”

白琉璃看他给脸不要脸,居然还和自己耍起了脾气,就对着旁边的大猫头鹰一挥手:“去,啄死他!”

大猫头鹰迟迟疑疑的飞上床头,向下瞄着无心的一只脚,不知道应不应该马上出击。无心连着一天一夜没脱过鞋,一双穿着破袜子的脚看起来可是够有味的。未等他作出决定,房门忽然开了,苏桃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嘴里笑道:“嗬!哪是热水淋浴呀!放出来的都是冷水!”

白琉璃“嗖”的一下消失无踪,大猫头鹰则是松了口气。苏桃水淋淋的坐到床边,脸上笑得格外喜气,喜得不自然,像是生怕会有谁不喜。

无心东倒西歪的坐起来了,看了苏桃一眼。苏桃正在歪着脑袋擦头发,明眉大眼粉脸蛋看得无心一阵心疼。忽然又累了——他无涯的人生整个儿就是一场迎来送往,无休无止,无尽轮回。再爱也停不下,再好也留不住,累死他了。

“桃桃啊……”他一下子上了岁数,足有成百上千岁,黑眼珠子停留在了蛮荒时代,历尽沧海桑田的望着苏桃:“你当兵去吧!”

苏桃没言语,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末了把潮湿的毛巾揉成一团放在桌子上,她言简意赅的答道:“不。”

无心垂头望着自己撂在大腿上的双手,一双手雪白雪白的,不见风雨不显光­阴­:“当兵挺好的,起码能让你活得堂堂正正。”

苏桃的预感成了现实。极度的恐惧转化成了愤怒,她一声不吭的下床出门,跑去卫生间里长长的撒了一泡尿。然后回到房内坐上床,她为了表示自己对于当兵一事的深恶痛绝,开始安安稳稳的赌气——她把自己里外都打扫­干­净了,现在不冷不热不渴不饿,满可以在床上直挺挺的坐上一夜。从来没和无心耍过小脾气,她决定今天要耍上一次,让无心知道他的念头有多无情多荒谬,自己有多难过多生气。

200、交锋

两张单人床相对着靠墙放了,一张床上坐着无心,另一张床上坐着苏桃。墙壁和床头栏杆构成了角落,正能让苏桃舒舒服服的嵌在角里,纹丝不动的在床上坐出个坑。她是个安静­性­子,装聋作哑以柔克刚是她的天分。她披头散发的垂着脑袋,目光隔着湿头发向外一扫一扫,倒要看看无心作何反应。

房内开着电灯,招来了一纱窗的大小蚊虫。纱窗半新不旧,并不能做到严丝合缝,于是无心走去关了电灯,只要窗外路灯的一点光明。黑黢黢的站在地上,在苏桃的眼角余光中,他成了个怯生生的大影子,欲言又止,欲走又停。

苏桃眨了眨眼睛,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重想了一遍,想到最后还是很坦然、很硬气:你还知道怯呀?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呀?我还以为你要理直气壮到底呢!都说好了的,都约定了的,你说不算就不算了?你说推翻就推翻了?反正我不同意,我不­干­。我也是经过风见过雨的人了,我不是傻瓜。你要替我做主吗?我不听!

她越想越对,有理到了委屈的程度。压下一波泪水,她无声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心平气和的放松身体,踏踏实实的窝进了角落中。她不是急­性­子人,必要的话,她可以开展持久战。

与此同时,无心像只心虚的猫狗一样,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她的床前。

“桃桃啊。”他俯下身,嗓子还是哑的:“你听我说——”

不等他讲出下文,苏桃直接从湿头发后面啐出三个字:“我不去!”

无心双手撑在床上,面孔距离苏桃已经很近。心力交瘁的低下头,他挣命似的发出声音:“桃桃,你应该去。你现在还小,不把流浪当成一回事,等你将来长大了,你会——”

苏桃根本不想领教他的高论,直接躲在湿头发后面放冷箭:“就不去!”

无心闭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力气正随着语言向外流失。再说下去,他真能把自己活活说死:“桃桃,我都不知道今年冬天带你到哪里过冬。”

苏桃沉默了一瞬,末了答道:“我不怕冷。去年冬天能过,今年冬天一定也能过。”

无心的脑袋垂到极致,留给苏桃一副端端正正的肩膀和一后脑勺茸茸的短头发:“桃桃,当了兵,你就有了合法的身份,你就再也不必怕人了。”

苏桃盯着他,声音几乎堪称冷酷:“我谁也不怕。”

无心的手臂开始打颤,是终于撑不住了的模样。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除非苏桃自己愿意,否则谁也别想从他怀里抢走她。因为凭着他的小本事,他总能让苏桃安安然然的活过一生,他总能对得起她一世的年华。

可现在不行了,他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在当今这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时代里,他到了哪里都是异类,到了哪里都是行踪不定、来历不明。

流浪的日子,十天半月好混,一年半载也好混,一辈子,不好混。

撩起沉重的眼皮向前看,他看苏桃青春正盛,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太鲜艳了,太美丽了。所以他得给她找一处安身的温室,他不能让她再生冻疮和虱子。

慢慢转身坐到床上,他向后退到苏桃身边。靠着墙壁仰起头,他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你必须去。”

苏桃冷笑一声,表示自己根本不拿无心的话当话听。

无心把脸转向了她,忽然不耐烦了:“笑什么笑?难道你还真想当一辈子盲流?”

他一变脸,苏桃也睁大眼睛抬起了头,万没想到他会舍得对自己发火。两人虎视眈眈的对望片刻,无心伸手一拎她的衣领,压低声音逼问道:“你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什么?你再想想你每天吃的都是什么?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什么都给不了你。你真跟我过一辈子,死了你都闭不上眼!桃桃,你别对我上心,没有用,不值得!”

苏桃猛的一晃肩膀,从他手中扯出了衬衫领子。衬衫还是去年穿过的,没型没款没颜­色­,和“美”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抬手一撩滴着水珠的刘海,她把脸扭向纱窗。气息颤悠悠的在鼻端打了个转儿,她从牙关之中挤出了含糊的一句话。

无心没听清楚,于是靠近了她问道:“你说什么?”

苏桃不看他,对着一纱窗的蚊虫蛾子开了口,声音夹了眼泪伴了哭腔:“当初都定好了的……”

她用手背狠狠的一抹眼睛,咬牙切齿涕泪横流:“总在一起,不分开,都定好了的,还带反悔的?”

她不会嚎啕,再气愤再伤心也是喃喃自语,是谁爱听谁听的架势:“我没反悔,你先反悔了?你比我大了好几岁,还说话不算数?说好了的,说了好几遍,原来都是假话?”

她的眼泪迅速汹涌了,开始吭哧吭哧的又抽泣又哽咽,面红耳赤的对着满窗夏虫控诉:“苦不苦的我自己知道,你说苦就苦了?好端端的,非得让我当兵,不当还不行,凭什么啊?我不当,就不当。你爱当你当去,反正我不当。”

白琉璃无声无息的游上了床,盘到了苏桃的大腿上。苏桃伸手拢着他,谁也不看,只对着纱窗流泪。什么叫做“没有用”、“不值得”?无心说话太伤人心了。

无心抱着小腿,把下巴抵上了膝盖。太累了,他连花言巧语都说不动了。抬手揽住苏桃的肩膀,他要把人往自己怀里搂。第一下没搂动,第二下搂动了,他用袖子去擦对方滚热的眼泪。苏桃在他怀中抽抽搭搭,天大的委屈,委屈透了。歪着脑袋枕上无心的膝盖,隔着一层旧裤子,膝盖骨头的形状清清楚楚,硌得她太阳|­茓­疼。无心真瘦,平时只看他东跑西颠活力无限,苏桃忽然发现其实他吃的不足喝的不足,所有的好吃好喝都被他填到自己嘴里去了。

苏桃一闭眼睛,眼泪又来了。

无心弯了腰,像条蛇也像只鸟,把苏桃卷着罩着护到怀里,面颊蹭过苏桃半­干­的头发,头发蓬松松的又厚又密,没有洗发膏,有香皂用香皂,有肥皂用肥皂,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火碱也行——这么好的头发,给它用火碱!

无心不再说话了,双臂环住苏桃,他使劲的搂她抱她勒她,勒得她有了进气没出气,勒得她断了骨头连着筋。她是他偶然遇到的一线春光,她是他眼中花一样的小姑娘。他舍得让她去当兵?他舍得让她一个人出去闯世界?他舍不得,他最舍不得,可是这话,他没法说。

两个人一起侧身一倒,成了个相拥的姿态,双方的胳膊腿儿都嵌得合适极了,苏桃的脑袋正落在他的臂弯里。他轻轻的拍着对方的后背,低低的一句话让他说得声嘶力竭老气横秋:“桃桃,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苏桃没吭声,把一张热气腾腾的面孔埋进了他的胸膛。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苏桃肿着眼睛坐起身,发现无心已经出门买了油条豆浆回来。白琉璃盘在对面床上,一双黑豆眼睛定定的望着她。猫头鹰照例是蹲在角落里,灰扑扑的像一截矮木桩子。

她揉着眼睛往窗前的小桌上看,发现豆浆里面居然加了打散的­鸡­蛋花和红糖,简直稠成了粥。这时房门一开,无心端着水杯和牙具走了进来。

“来。”他嬉皮笑脸的开了口:“先刷牙,然后趁热吃油条。油条是用香油炸的,现在还脆着呢!”

苏桃从他手里接过挤好了牙膏的牙刷,心中有些恍惚。无心看起来太若无其事了,让她感觉昨夜的交锋不过是一场梦。无心把水杯也递给了她,顺手从床底下拉出了一只大痰盂。在她低头对着痰盂刷牙时,他又出去一趟,把湿毛巾也拧回来了。

苏桃擦过了脸,自己下床在桌前坐了。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她尝出了好滋味,立刻回头去看无心:“你吃了吗?”

无心走到床边坐下,紧挨着桌子答道:“吃了。”

苏桃现在不大相信他,捏着油条又问:“真吃了?”

无心笑了:“真吃了,在楼下的油条摊子上吃的,豆浆也喝过了。”

话音落下,他对着苏桃一掀身上的单衣,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白肚皮。苏桃用手背又在他的胃部轻轻摁了一下,摁过之后心里有了数,知道他肚子里是真有食。

收回手喝了一口热豆浆,苏桃烫得一伸舌头。豆浆太甜了,内容太丰富了,让她不假思索的感到了痛心:“加­鸡­蛋和糖不得多花钱吗?日子不过啦?”

无心坐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半张面孔被阳光照耀得要透明了。美滋滋的对着苏桃一笑,他开口说道:“等你当了兵,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苏桃一愣,舌头上的甜味立刻消失无踪。原来持久战并未结束,她怒发冲冠的想,他还想用糖衣炮弹哄我呢!

“谁说我要当兵了?”她粉嘟嘟的脸蛋瞬间冷成了苍白:“谁要当兵你找谁去!我不是兵,我是盲流。我没家没钱,我也吃不起豆浆油条。”

无心还是笑,笑出了一副没脸没皮的孩子相:“桃桃,昨晚的话我还没说完呢,你一哭,吓得我把下文都忘了。今天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听听我的话到底有理没理,好不好?”

苏桃听他换了口风,和昨夜那副死气活样的德行大不一样,便起了好奇:“你说。”

无心清了清喉咙,又下意识的伸手抻过了白琉璃的尾巴尖捏来捏去:“桃桃,我是这么想的,凭着你现在的身份,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参军。昨天你那个田叔叔告诉我了,说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人都会有户口和工作,而且还是好工作。桃桃,你自己说,是工作好,还是流浪好?”

苏桃不理他的话茬,直接问道:“那你呢?我去参军了,你怎么办?你­干­什么?”

无心答道:“我?我一个人总不会饿死。你到哪里当兵,我就到哪里生活。你能出军营,我就和你见面;你出不了军营,我也给你写信。等到将来你退伍了,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还跟着你。”

苏桃因为从不在他面前藏­奸­,所以此刻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脑筋不由得有些不够用:“真的假的?”

无心一点头:“我没户口没工作,谁要我谁吃亏,我骗你­干­什么?”

苏桃想了又想,没想出头绪,可心中像是松快了一些似的,让她能够低头喝下一口热豆浆了:“那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参军呢?听田叔叔的意思,他肯定是能帮忙的。”

无心大摇其头:“我不­干­。我自由惯了,受不了约束。就算进了军队,不出一个月我也得当逃兵。”

苏桃开始咬起了油条:“那咱们都不当兵,咱们下乡去那个什么兵团吧!在兵团里不就是­干­活吗?我想­干­活的地方,纪律肯定不会太严。你看小丁猫和顾基不是说请假就请假了?”

无心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桃桃,饶了我吧,我一不想当兵,二不想种地,我懒啊!你要是真心对我好,就乖乖的快去参军。我还指望着你以后有了出息给我养老呢!”

苏桃不置可否的连吃带喝,热得满头大汗。无心眼巴巴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白琉璃长长的瘫在床上,颇为痛苦的一吐信子——尾巴快被无心揪断了!

苏桃喝光了最后一口豆浆,然后放下大碗一抹嘴,顶着一鼻尖汗珠告诉无心:“要不然,咱们还是一起下乡吧?北大荒是不是和长白山差不多?也有松鼠和狐狸吧?”

无心听闻此言,一拍大腿:“桃桃,你怎么又说回来了?我刚才的话全白讲了?”

苏桃舔了舔嘴­唇­,嘴­唇­都是甜的:“无心,只要我们能够常见面,­干­农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心把头一低:“不!”

苏桃叹了口气:“你好懒啊!”

端起大碗舔下碗边的一片蛋花,苏桃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一会儿我就去找田叔叔,问问兵团到底怎么样,如果条件不是很差的话,我们就下乡去。当兵得当好几年呢,我不愿意和外人在一起过集体生活。”

无心快要哭了:“下乡不也是要过集体生活吗?难道你以为到了北大荒,我们还能搭座帐篷继续过小日子?”

苏桃忙忙碌碌的开始梳头:“白天­干­完了活,晚上见一面也是好的。”

201、前途

苏桃忽然来了­精­神头,豆浆油条在她的肚子里转化成了勇气与力量,她牵羊似的牵着无心往外走,一直走到了田叔叔所在的招待所。无心被她牵成了个别别扭扭的小男孩,走一步退两步,从头到脚全透着不情愿,又不敢实说内情——怎么说?说什么?想要吓唬小姑娘吗?

及至见到了田叔叔,苏桃的气焰略微有所低落,但是字字句句咬得清楚,是只口齿伶俐的大蚊子。现在苏家除了苏桃之外,其余人等已经基本死绝,老田对苏桃的提携照顾因为不求回报,所以格外显出了一种纯粹的赤诚。苏桃问一他答一,呲着虎牙心平气和,还给她抓了一把­奶­糖。苏桃接了­奶­糖,一直用双手捧着不肯放,等到把话说尽了,她彬彬有礼的起身告辞,顺便把­奶­糖全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一出招待所的大门,她欢天喜地的高兴了:“无心,你听见没有?到了兵团还有工资呢,一个月三十二块钱!”

无心没言语,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剥糖纸。苏桃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兵团不比去农村当农民强?虽然都是­干­活,可兵团战士听着更好听呀!”

无心把­奶­糖塞进嘴里,因为苏桃满嘴都是理,所以他简直不知从哪里开始反驳:“冬天能冻死你。”

苏桃连吃­奶­糖的心思都没有了,一肚子的话是非说不可:“我又不傻。我自己不想冻死,谁还能把我绑在外面?正好田叔叔肯帮忙,我们办不出的手续,他全能帮我们办。”

­奶­糖粘在了无心的牙齿上,让他很不自在的舔来舔去:“听说还得体检,万一我体检不合格……”

苏桃气得打了他一下:“人家有肺病肾病的都照样下乡了,你能有什么不合格的?”

无心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愁眉苦脸的咽下了­奶­糖。真是小看苏桃了,他想,小丫头原来是茶壶煮饺子,心里很有数,平时不说而已。一夜一天之中她对自己围追堵截,自己现在除非耍横使蛮,否则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无心不能对着苏桃耍横使蛮。唉声叹气的过了一天,翌日上午他们从田叔叔手中得到两张表格,坐上了吉普车前往医院接受体检——现在他们要什么没什么,连户口都不知所踪,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先体检了。

医院位于市中心,距离招待所并不远,还没等吉普车开出速度,已经到了目的地。医院里面十分热闹,长长的学生队伍从楼里排到楼外,尾巴快要甩到医院大门口,人人手中都有表格,正是一大队接受体检的青年学生。学生们的表情有喜有忧,以喜居多。开车的司机沿着队伍来回走了一趟,末了见缝Сhā针,把无心和苏桃塞进了队伍中央,好让他们少等一阵子。苏桃捏着表格,回头对无心说:“你看,楼里面是分成男女两队的,咱们还不能在一处体检。”

话音落下,她格外留意的看了看无心的面孔:“你怎么了?”

无心的脸白到泛青,­阴­森森的没热气,眼皮薄成了半透明,两只黑眼珠子在薄眼皮下光芒闪烁:“我……桃桃,你说体检到底都检查什么?”

苏桃小声答道:“可简单了,就是听听心肺,走个手续。”

无心还要继续询问,可是后面有人不耐烦的推了他一下,他抬头向前一看,才知道队伍向前移动,自己也要进楼了。

楼是老楼,暗沉沉的没有生机,并且弥漫着强烈的消毒水味。体检果然只是一场形式,无心排在男生队伍里,缓缓穿越一间空荡荡的大办公室,前门进后门出。办公室里摆着几张办公桌和几只体重秤。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潦草的在体检表上大写草书。

无心心惊胆战的尾随在一名高大青年身后,按照顺序递上表格,张大嘴巴让医生看了自己的牙齿舌头嗓子眼。在体重秤上站了一秒钟之后下了来,他坐到了一张办公桌旁。神情倦怠的老大夫把听诊器往他胸前一贴,倾听片刻之后出了声:“听诊器坏了?”

没人回应老大夫,于是他转而把听诊器摁上了自己的胸膛。两道花白的眉毛皱了皱,老大夫自言自语:“没坏呀!”

然后他一抬头,发现面前的椅子空了,一张填了一半的体检表还留在他手边的桌面上。

苏桃在女生的队伍中走得脚不沾地,一转眼的工夫就拿着体检表出了楼。在楼前的一棵老树下,她找到了无心。上下将无心打量了一番,她开口问道:“你的体检表呢?”

无心低下了头:“桃桃,我们不去兵团。”

苏桃怔了怔,随即猛然一甩手中的体检表,当众把嗓音拔了个尖:“都说好了的,你又反悔!”

无心面无表情,淡定的像是故意要气人:“不去兵团。既然能当真正的兵,­干­嘛还要去兵团种地?桃桃,你听我的,去当兵。”

苏桃把手里的体检表一下一下甩得哗哗作响,恨不能把无心一并甩到万里之外:“无心,你真讨厌!你就知道落户口找工作,别的什么都不想!”

无心像块­干­­干­净净的顽石,在树下站得十分安然:“你要是有了户口工作,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用想了。”

苏桃本来怀着一团火苗般的热情,结果无端的被无心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大夏天的,她冷成了个透心凉。把体检表狠狠的揉成一团,她真想再也不理他了。

无心和苏桃没有再坐吉普车。在步行回旅社的路上,无心给苏桃买了一根­奶­油雪糕。雪糕快要凑上苏桃的鼻子尖了,苏桃只装看不见。天热,雪糕眼看着在融化,浓郁­奶­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无心伸舌头舔了一口,然后告诉苏桃:“再不吃就化没了。”

然后他又舔一口,把勉强还算完整的雪糕往苏桃手里塞。苏桃松着手指头不肯接,无心便笑着逗她:“怎么不要?嫌我舔了两口?”

苏桃快要被他气死了,望着前方硬是不出声。

无心连陪小心带陪笑:“桃桃,别生气了。你我至多分开两三年,再说你在军营里,我在军营外,离得又不算远。等你当完了兵,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到时候你有工作,我也能挣钱,我们找间小房住下,不怕人抓不怕人查,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就穿。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好生活?是不是比到北大荒种地强?”

苏桃迟疑着接了雪糕,一口舔下去了小半根:“我发现……你可会骗人了。”

无心把双手揣进衣兜里,扭头对着她笑:“不相信我啦?”

苏桃没言语,因为雪糕化得一塌糊涂,再不吃就吃不成了。

苏桃对无心言听计从惯了,在无心面前,她始终是­精­明的有限——没和无心耍过小心眼,如今让她现耍,她耍不出。

兵团是肯定不去了,她讪讪的回到了田叔叔面前,表示自己想要参军。老田听了,坦然的问道:“你当然是可以,但你的对象……”

苏桃垂头嗡道:“他不想当兵。”

此言一出,老田虽然是省却了解释的烦恼,但是心中却也有些遗憾。如果无心真是狗皮膏药一样贴上他硬要参军的话,他看在苏桃的面子上,也是可以再想想办法的。

参军自然也是要体检的,而且是十分严格的体检,相比之下,上次在医院里的体检真是简单成了胡闹。大白天的,无心独自留在旅社里,数着时间等苏桃归来。抱着膝盖蜷成一团,他直着眼睛长久的发呆。

白琉璃在阳光不可及之处现了形。他依然保持着死后的形象,头发眉睫都带着寒冷的水意。歪着脑袋凑到无心面前,他轻声说道:“真的要让桃桃走吗?”

无心微微的一点头。

白琉璃又道:“她走了,谁陪我睡觉?”

无心气若游丝的吐出一个字:“我。”

白琉璃生前没有领略过异­性­的风情,死后却是明白了女子的好处。苏桃是香的甜的,软的绵的,偶尔慢吞吞赖唧唧,也别有一种趣味。想象着生活中再没有了苏桃,白琉璃一阵沮丧。

“她像夏天的花,冬天的雪。”白琉璃字斟句酌的对无心说道:“她没什么用处,可是因为有了她,风景才好。”

抬手作势去拍无心的肩膀,他一本正经的下了命令:“不要让她走。三个人过日子比较好,两个人太无聊了。你这张老脸我看了几十年,现在真是懒得再看。”

无心一挥手:“那你就滚回山里去!”

话音落下,他身边桌上的搪瓷杯子凌空飞起,开始在他的后脑勺上敲鼓。他一动不动的硬挺着,对于白琉璃是既不驱赶也不求饶。下意识中,他也认为自己是该疼一疼的。

苏桃天天出门,直奔走了一个礼拜,才算过了体检一关。

她在体检当中一直是不大配合,暗暗的希望自己会被淘汰下去,可谁知道她竟会有那么标准的身高和体重,那么结实的骨骼和皮­肉­——凭着她的条件,上天入地都够了!

政审的事情她Сhā不上手,只能住在旅社里等消息。其实也不必等,因为田叔叔已经拍了胸膛做了保证,必能让她穿上一身崭新军装。

苏桃茫茫然的,有时候往远了想,想到两年三年之后,心里有一点快乐;有时候想得近,想到两月三月之后,又恨不能痛哭一场。

无心既不回首往昔,也不展望未来,天天只是琢磨着给苏桃弄点好吃的,一副“不过了”的气派。苏桃唉声叹气的吃胖了,脸蛋白里透红的饱满着,一双眼睛也是黑白分明。她买了一条新手帕,天天把白琉璃擦成玉雕。白琉璃夜里把脑袋挤到她的颈窝里,苏桃轻轻摸着他的脊梁,在黑暗中去问对面床上的无心:“蛇的寿命很长吧?”

无心答道:“长。”

苏桃又问:“等我当完兵了,白娘子是不是就长成大蛇了?”

无心受不了她的畅想,把脸埋在被窝里答道:“是。”

苏桃又道:“我走了之后,你别欺负夜猫子。它通人­性­的,你总打它,它不伤心吗?”

无心在被窝里喘气,喘得像是在哭:“嗯。”

苏桃不问了,噙着眼泪看窗外星月流转。看着看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到了第三个月,这一年的冬季征兵正式开始,老田也把她又带了出去。这时她已经从田叔叔那里得到了全新的身份,混在大批应征入伍的青年男女之中,她把先前走过的步骤重新又走一遍,然后顺顺利利的得到了一张入伍通知书。拿着入伍通知书,她知道除非有人翻尸倒骨的去刨她的祖坟,否则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问题了。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已经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拿到入伍通知书之后不久,她又得到了一身新军装。军装尺寸正好,无心第一次看她穿正合身的衣服,单是一个合身就让她好看了许多。鼓着腮帮子站在无心面前,她嗫嚅着说道:“田叔叔说今年入伍时间早,下个礼拜他就要带我走了。”

无心说不出别的话来,弯腰为苏桃抻了抻军装下摆,他没话找话的问道:“用不用再剪一次头发?去理发店,让人剪得好看一点儿。”

苏桃把脸一扭,嘟嘟囔囔:“花那钱­干­什么?进了军队会有人给免费剪的。”

无心硬着头皮扯闲话:“别给你剪成秃小子。”

苏桃垂下了头,从喉咙里咕噜出声:“秃就秃吧,反正也没人看。”

无心苦笑了一下:“是,至少我是看不到了。”

然后他微微弯腰,失控似的狠狠抱了苏桃一下。苏桃现在用洗发膏洗头发了,头发香喷喷的又黑又亮。无心把鼻尖蹭进她的头发里吸了一口气,也说不出对她是怎样的一种爱,总之她还没离开他,他已经惦念的要死了到了临行前的最后一夜,苏桃和无心挤在了一张小床上。旅社的暖气烧得不好,夜里尤其更凉。苏桃像往常一样背对着无心侧身躺了,睁着眼睛不睡觉。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和无心同床共枕了许久许久,并且下定决心要一辈子都在一起了,可是双方居然连个嘴都没亲过。

她从来没想过要和无心亲嘴,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过那个念头,然而此刻她挤挤蹭蹭的翻身面对了无心,发现无心也是同样的没有睡。

隔着一层衬衫,她试试探探的抬手摸了摸无心的胸膛。这胸膛被她依靠过无数次了,或是休息或是取暖,已经完全没有了神秘­色­彩。左手张开五指抚上他的心口,她没有留意到手掌下的平静,只是仰头对着无心的眼睛出神。

无心向她笑了一下:“怎么不睡?明天不是还要起早出发吗?”

苏桃轻声答道:“咱们说定了,你等我两年,不能再反悔了啊!”

无心在枕头上点点头:“嗯,不反悔。”

苏桃鼓足勇气,伸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啄完之后躺回原位,她的面孔开始缓缓升温。眼看无心逼近自己了,她没有躲,只是闭上了眼睛。

无心张嘴噙住了苏桃的嘴­唇­,没伸舌头,只吮了一下。他总感觉苏桃还小,是个小丫头。对于小丫头,他只舍得亲到这个程度。亲了一下,再亲一下,他忽然起身用棉被裹住了苏桃,然后把她紧紧的抱了个满怀。

苏桃嵌在了大号襁褓之中,不明所以的去看无心。无心仿佛是正在忍受着某种痛苦,双臂将她越箍越紧,双腿也是死死的夹住了她。白皙的额头不住的磨蹭着棉被边沿,无心发出了一声缠绵的叹息,然后搂着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苏桃感觉到了他的热度,并且看见他出了汗。她腾不出手去为他擦汗,只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压着自己辗转反侧。末了无心停了动作,走兽似的把她护在怀里。一动不动的沉默了,他无声无息,只是偶尔一抽搐。苏桃试着挣扎了一下,挣不开,原来无心并没有松劲。

苏桃喜欢无心的拥抱,躺在棉被卷里闭了眼睛,她也喜欢无心的温度与重量。她枕着无心盖着无心,想要睡了。

无心将苏桃搂抱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他的热血渐渐冷却了,可是依旧不肯放手。他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大野兽,栖息在了小小的苏桃身上。侧脸凝视着苏桃的睡颜,他可怜兮兮的抿了抿嘴,想要再亲她一下,又怕惊动了她。

202、两相思

清晨时分,天还没有亮,苏桃就被无心叫醒了。无心钻进了她的棉被卷,把她搂到怀里抱了又抱。苏桃朦胧着一双睡眼没醒透,半睡半醒之中,就感觉有冰凉的鼻尖凑到自己耳根不住的嗅,然后是柔软的嘴­唇­贴上她的面颊,贴住之后长久不动。

她很安然的仰卧在无心的怀里,暖烘烘热腾腾的没睡够。连着闲了好几个月,她懒惯了,而且外面大冷的天,尤其让人留恋房内的被窝。灵魂一飘,她沉沉的又要入睡。无心的手臂横撂在她的肚子上,手指抓着床单,强忍着不妄动。

和苏桃朝夕相处了将近两年,无心仿佛今夜才第一次意识到了她的­性­别与年华。她在他身边一直活得像只猫,他几乎忘记了她不会永远都只是个小丫头。为什么会忘记?大概是因为她那怯生生的一脸孩子气,因为她那嘤嘤嗡嗡的一嘴孩子话,因为她的破衣烂衫永远比她的身体大一号。

其实最初他是怕她长大的,他怕她长大了,会引得狂蜂浪蝶来争来抢。她是个多好看的小姑娘啊,长大之后怎么了得?手指拧绞了床单,绊住自己不往上也不往下。苏桃真睡了,睡得呼哧呼哧有滋有味,还是小孩子的架势。无心仰脸望着窗外的天­色­,天边泛出一点寒冷的鱼肚白,时间不多了,真该起床了。

手指迟迟疑疑的松开床单,轻轻拍上了苏桃的腰间:“桃桃。”无心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阴­暗房间之中回荡:“你忘了?今天我们……我们得起早啊!”苏桃在梦中听到了无心的呼唤。冷不防的打了个哆嗦,她睁开眼睛,忽然想起今天不是寻常日子。

苏桃没说什么,像个小影子似的起了床。五官面目全模糊了,她佝偻着腰低垂着头,小小年纪却是上了岁数,被一生的心事压矮了一截。无心比她动作快,洗漱过后下了楼,他给苏桃端上了豆浆油条。豆浆里搅了­鸡­蛋加了白糖,是给苏桃的特别优待。苏桃昨天洗了头发,一夜过后,正好蓬松得很有分寸,只是后脑勺上翘起了一撮。无心用梳子蘸了水,一遍一遍的给她梳头发,又说:“你吃你的,趁热吃。”

苏桃不吭声,吸吸溜溜的喝热豆浆。豆浆喝光了,油条也吃光了。其实她毫无食欲,然而不喝强喝,不吃强吃,豆浆油条在她胃里堵成了个大疙瘩。无心为她预备的这最后一顿早饭,足够她消化整整一天。

吃饱喝足之后,她扭头对无心说:“把白娘子也带上吧,它通人­性­的,我想让它也送送我。”无心看了白琉璃一眼,虽然嫌他是沉甸甸的一大堆,不过苏桃既然开了口,他便好脾气的点了头:“好,我带着他。”然后他把白琉璃拎起来塞进了书包里。

大猫头鹰一拍翅膀飞上了床尾栏杆,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看无心,又看看苏桃。苏桃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要走啦!”大猫头鹰什么都知道,对着苏桃一张嘴,他强忍着没有叫。苏桃不看无心,只对着大猫头鹰说话:“他要是再欺负你,可没有人救你了。”

大猫头鹰深以为然的闭了嘴,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无心斜挎书包,一手握住房门把手:“桃桃,走吧。”苏桃站着不动,垂头不语。无心静等片刻,末了拉起她的手,他一言不发的领着她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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