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外语系教师和学生干部举行送别许莹的茶话会。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一大群同学到许莹家,把大小行李搬上一辆大卡车。
“雨山也想来,”许莹坐进驾驶室,我紧握她的手,悄声说,“担心太惹眼。他要我对你说,一辈子都会记着你。”
许莹吸了几下鼻子,眼眶里亮晶晶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更紧地握着我的手。卡车开动了,她的头伸到车窗外,招动右手,挂下两行泪水,哽咽地喊:“同学们,谢谢你们……”
我不知道,那苍白的闪着两条泪光的脸蛋,那载满行李蹒跚摇晃的卡车是怎样从我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消失的。
后来的事实,一次又一次证实许莹的两句话对我和雨山是多么有用。红专大辩论,批判白专道路,向党交心,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环环紧扣,密不透风,全然没有喘息的时间。每一场运动对雨山来说,都是新的难堪、新的折磨。然而,我们已经不再天真,也渐渐学会了保护自己。
原以为反右整风结束了,就会有时间和雨山在一起,事实却恰恰相反。难得有个星期天了,我们尽可能去同学们很少去的偏僻风景区,不是为了谈情说爱—— 一点谈情说爱的情绪都没有——只商量如何在运动中安然无恙。
走路的时候,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只是听我说话。忽然,他刹车似的站住了,仿佛脚下出现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地面;两三秒钟之后,仿佛终于看清了,向前跨了一大步,追上我。这样的情形接连发生了好几次。
“你怎么啦?”有一次,我迷惑不解地瞅着他,脱口而出。
他咧嘴一笑,笑得那么空洞、茫然。
哦,持续不断的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把他的精神逼到崩溃的边缘了。只要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一辈子就完了。生活太可怕了。奇怪的动作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渐渐成为他的习惯,他自己却全无觉察。我既然无法使政治运动停下来,也就无法使他的神经松弛下来,我就只能用满心、满身的温柔去抚慰他受伤的心。
然而,温柔已经成了必须向党交代的过错了。向党交心运动的Gao潮中,全校师生在大礼堂听取交心运动典型发言。一位中文系的副教授——解放前文学院著名的才女和校花,现在依然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向党交代了和丈夫在床席间说的悄悄话,一时轰动了全校。温柔成为一种见不得人的罪孽,成为令人提心吊胆的耻辱。
好在我们记着许莹的警告:不要天真。我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们的温柔。温柔只是我们的秘密,我们避免了耻辱。然而,为了守护温柔,我们没有心思温柔了。
向党交心直交到开始放暑假的七月上旬。
一天晚上,校党委突然宣布明天全校师生下乡“双抢”。
第二天,全校师生就像一窝蜂似的捅出了校门。
半个月后,个个脱了几层皮,像一群溃散的败兵七歪八倒回到学校里。
寝室门口站着个黑人,看见我,乌黑的脸上白得发蓝的眼珠一闪,现出了笑意。
“哎哟,雨山,是你呀!怎么晒成这样?”我心疼地喊。
“还是这样痛快!”他咧着嘴,满不在乎地笑着,“真担心你给累垮了。听说你们也回来了,连忙过来看看。好像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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