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日子，照例下着绵绵的春雨。我们寝室忽然来了两个神秘的不速之客。乍一看装束，堪称神气人物。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眼镜，贼眉鼠眼，却蓄着戏里关公式的长长的美髯，­唇­红齿黄，嗓音尖利，五短身材，我站在他旁边生怕踩着他油光发亮的胡子。另一个怪物留着两撇小胡子，飘扬的长发直抵腰部，肥胖得不像人形，高高隆起的大肚子酷似即将临盆的孕­妇­。

在一瞬间，我们中止了正在激烈争论的无聊话题。话题似乎是，“王朔真的会退出文坛吗？或者他的引退申明又是一次炒作？”面对突然而至的两个怪物，我们不约而同警惕地站起来。

“我们是来推销影碟的。”两个怪物背书般小声说道，他们又惊慌地朝身后看了看，“毛片也有。”

“不要不要……”我轰他们走。

“刀下留人！”一个声音叫道。是鞠口水从被子里发出来的。他一脚蹬掉被子。“等一等，有《大话西游》吗？”

“有，什么都有，只要你给钱，人头我也给你弄来。”“孕­妇­”嘻皮笑脸道。

鞠口水不仅买了《大话西游》，还买了５张毛片。

两个怪物走时，我问他们是哪的，“关公”答复“艺术系影视编导演专业跑龙套班的”。第二天，我们从学校的布告栏得知了两个怪物被洪大当局逮捕和处分的消息。布告上有他们的照片，罪状，还有他们用中英两种文体撰写的检讨，原来他们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在两年多的地下影碟贩卖生涯中盈利达５万元人民币，全部被他们挥霍一空。最大的灾难­性­后果是，全校几乎所有学生都看过他们兜售的黄|­色­影碟或书刊，严重残害了我们的心灵，使我们无法茁壮成长，我们将带着被玷污的心灵走向社会，并且繁衍后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毒害了整个民族，甚至全人类。按说应该验明正身押赴刑场的，却只是一人给了一个处分，小道消息说，二怪给校长行了贿（贿赂中除现金之外还有：没有卖完的毛片），但得不到证实。关于这个问题，校当局没有给予一个答复或解释。实际上，校方在想什么­干­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干­什么校方也不知道。

２３。多年以后，我们还对这部片子和这个欢聚一堂的下午津津乐道

星期六，吃完午饭，我们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乘坐２０５路公交车去了象山路我的家。姑妈姑父在我高中时相继撒手人寰。父亲果然高瞻远瞩，我和姑妈姑父还来不及将姑侄情培养成呣子情，他们就先后去世了（我只是在姑父姑妈生命的最后几年，改口管他们叫了爸妈而已）。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安排让我来到城市生活、读书和继承姑妈的遗产，让我上大学、认识小茜和……在这个星期六和大家一起来到这里看影碟。

我家还贴着挽联，只是已经风化发白了。客厅里有姑父姑妈大幅合影，１９６８年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他们刚刚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当然毛不是单见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幸福的泪水还挂在脸上，激|情燃烧的岁月凝固在瞬间的笑容中。父亲曾经说过，姑父姑妈是文革时期南昌的红人，仅次于万里浪涂烈，好汉也提当年勇——姑父曾经在一周内打断了２００多条“黑五类”的胳膊或大腿。“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吗？”­干­了一辈子农活的父亲瞪着眼睛问我。“而我们一周时间能徒手收割多少斤稻子？——少得可怜。”

我们都到齐了。因为人多，有点看电影的感觉。我作为主人，提供了食物。瓜子、香烟和蛋糕。就有点包厢的味道了。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人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多年以后，我们还对这部片子和这个欢聚一堂的下午津津乐道。

在这个下午，小茜得到了一个外号“白晶晶”，因为我的外号是唐僧。是“急死人”万小红从《大话西游》中得到的灵感，这个外号没有任何创意，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她们曾经叫过小茜几天“美女”，但是以女孩子的小心眼，她们断然是不会把同伴的优点刁在嘴边常说常喊的，除非对方很丑，作为一种反讽，才可能乐此不疲。在内心深处，她们都是对小茜的美貌嫉妒不已的，幸好小茜找的男朋友——我——是如此平庸，她们才稍感安慰。叫这个外号她们多少是有些快感的，“白晶晶”就是白骨­精­，在美貌掩盖之下的一个妖­精­，在孙悟空的金箍­棒­下立马现出丑恶的原形。

小茜很大度，她说她对别的都不在乎，只在乎我。我有时感到迷茫。我这样一个平庸得掉在人堆里找都找不着的老实人，何得何能，能拥有艳冠群芳的小茜？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角­色­。用我父亲的话说，“你老实得可以拧出水来”。但是略有一点于命运无补的小智慧。所以常常给人以聪明的印象。也就是那种聪明写在脸上、实际上很不聪明的可悲的货­色­。时间长了以后，我发现小茜和我相反。她给人的感觉是非常憨厚，甚至有点傻气、糊里糊涂，诚实大度，毫无心计，丢三落四。实际上她非常聪明，明察秋豪，城府很深，疑心极重，城府深的人往往疑心重，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过于注重细节，想得太多了。而实际上细节、表象往往是骗人的，尤其是那些外观和内心、思考和行为完全脱离的人。

小茜话很少。给人安静、木纳的印象。实际上一个人是呈现给别人的印象决定了他的命运，真实如何倒在其次。如果一个人非常好，但是总给别人不好的印象，那只能哀叹命不好了。大­奸­若忠。大忠若­奸­。和她在一起，显得我话多，滔滔不绝。她说她只要和我呆在一起，就很满足，就感到充实、幸福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