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元一九九三年春未夏初,这一天,正是广东省清源市老城区欧巷里的方家娶媳妇的良辰吉日。
欧巷是广东省清源市老城区一条古旧的巷子。
说起来,清源市老城区的中心轴线,是古老而繁荣的南门大街。南门大街中段往东有一条武安街,街内老住户习惯称武安街为内街,只有两米来宽,两旁都是楼层不高的旧民居;欧巷是便是内街的一条小巷,巷里只有六户人家。不过因离南门大街这一头近,倒是闹中带静。
欧巷是一条掘头巷(当地人对只有一头进出口的巷子俗称),巷口有一个青砖砌的门楼,门楼看上去可容两人进出,实际是若两人在门楼相遇,必有一人侧身谦让,方好进出。欧巷巷子窄而深,青砖镶砌的路面因年代久远,看上去凹凸不平班驳残旧。巷口右边第一户便是欧灿辉家,紧挨相连的是欧宅欧德庭家,两户欧家不是至亲,但都是同拜一个太公,同宗同族。前头欧灿辉家屋小、老旧,一看就知道是穷苦底层人家。
里头欧宅却不同,欧巷右边四份之三的地方都是它的,虽然也是两层,里头欧宅也比前头欧家高出许多。欧宅大门正对着巷口,正面墙便看得出年代久远,因为院墙上还铺砌了古式的瓦桶,上面长着杂乱的枯草;大木门是连着趟栊门那种古旧式的,那趟栊门的园木每根都有拳头那么粗,和厚实的大木门一样,都由那浑实的黒色显示出年代的久远。
欧巷巷子左边是方家、阮家、陈家、麦家。方、阮、陈三家外墙连成一体,除了方家加盖了一层是红砖外露,从外墙看,三家临巷一面的墙和欧宅的外墙一样,都是青砖外墙,也一样墙面平整,砖缝又直又细,只是没有长麻石垫墙脚,蜗居狭小,里面的屋墙和地砖都显得残旧寒碜。
巷子在欧宅门口往左一拐是块公共用地,大约有二十多平方米,中间有一口水井,过了水井空地便是麦家。那口水井外人从巷口经过是看不见的,因为欧宅院子的东墙和左边住户的外墙是一条直线。井口有半人高,那是井后头巷尾麦家夫妇怕井沿低,小孩容易掉下去,十几年前自己动手捡旧砖砌高的。当年砌的时候,麦老师把它砌成内园外八角,倒是砌得中规中矩似模似样。
欧德庭是欧巷里最年长者,德高望重,当时在旁见着了,点着头嘉许说,“八角布列八方,合八卦之象,含周易之理。”
阮桂洪的母亲叫黄三女,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周易八卦,自然听不懂满腹经纶的欧老太爷说的话,却点着头表示附和,心里只是诧异麦老师夫妇都是斯文人,竟会泥水工都做得来,真让人佩服。
计算起来欧宅竟是比阮、陈、麦三家还大,因为欧宅靠欧灿辉住宅后墙还有一个小花园。欧灿辉家后墙和对门方家后墙差不多是同一条线,所以欧宅便显得深遂。
别看小巷只有六户人家,街坊们都知道,欧巷里常有吵闹声,搞出事端的,除了阮家不会是第二家。
其实阮桂洪虽然牛精,在欧巷倒不惹事,惹事的是他母亲黄三女。
黄三女是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四十多岁,人到中年也没有发福,还保持着年轻时那般苗条,不过也不显得瘦削,而且眼睛很有神,说话声音又大又急,走起路来一阵风,一看便哓得她是个精明利索的人。
黄三女在家闲时做香骨(香烛的竹签),赚一点小钱帮补家用。正因为她是文盲,又有个贪小便宜的毛病,而且性子争强好胜,街坊邻里背地给黄三女起了一个不好听的绰号,叫霸巷鸡毑,(注:霸巷鸡毑:粤港俚语,形容妇人蛮横不讲理。鸡毑,母鸡,粤人称雌牲为毑)说的就是她巴辣蛮横不讲理,冇理也要死鸡撑硬盖——死顶,有理更是吵通街。
阮桂洪的父亲叫阮世诚,是水泥厂一个出苦力的老工人,平日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老实人,偏偏娶了个巴闭泼辣的女人做老婆,(注:巴闭:粤港俚语,比喻挑剔、张扬、不安分)几十年下来,早就习惯了老婆的颐气指使,早就给老婆占足了上风,一般都懒得张口和老婆吵,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名副其实的妻管严。
阮桂洪有一个妹妹叫桂婵,,在市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两兄妹知道方家今天办喜事,虽是近邻,但方家没叫他们去帮忙,一个便照常上班,一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天刚发亮,欧巷里就热闹起来了。先是方家的亲戚来了,在家里忙了一阵,因厨房太窄小,几个来帮忙的妇女,便把鸡、鹅、鸭、青菜都拿到巷尾的水井旁,就在那里劏鸡劏鹅,摘菜洗菜。接着是新郎哥方清的一班老友兼死党来了,足有二十多人,屋里呆不下,有些便走出屋子,见巷子太窄人来人往的,把只容两人并肩行走的巷子挤得连走动都有点困难,便干脆走出巷子来到内街,聚在一起抽烟说话,有和欧灿辉熟的就到欧灿辉的家里坐。人们脸上都荡漾着欢快的笑容,到处是欢声笑语。
方清结婚迎新人、摆喜酒,家里热闹了一整天,欧巷里人进人出,也喧哗嘈杂了一整天。到了下午,方家在家里摆过太平席,又簇拥着前往南门大街的金龙酒家。方清是市饮食服务公司的政工员,金龙酒家是公司下属酒店,方清摆酒席自然选择到牌子最老,条件也不错的金龙酒家。酒家经理和他熟透了,经常一块开会、饮酒,所以不但婚宴酒席菜式好,更重要的是收费也很优惠。
等方家一大群人熙熙攘攘离开欧巷,巷子里才算安静下来。
方家的人前脚还未走出巷子,和方家仅一墙之隔的阮家,这时候响起了阮桂洪母亲黄三女的骂声。方树开夫妇走得最后,因为黄三女的骂声很高,方树开听了,皱起了眉头,脸色便阴沉下来,卢少容锁好门,拉了丈夫一把,方树开才跟着老婆离去。
黄三女骂人的起因还是方家的喜宴。
阮桂洪的父亲阮世诚拿着竹筒抽着水烟,见老婆叫女儿去买酱油,又见她去厨房拿了一把青菜准备去巷尾水井处洗摘,便奇怪地发问:“今晚不是有得饮吗?(注:饮:粤港俚语,意即参加喜庆宴请、宴饮)怎么还洗菜?”他早就接到方树开送来廅府统请的大红请柬,送了贺礼,原来准备全家都去赴宴。
“饮什么饮,通通不准去。”黄三女干脆不出门了,就在客厅坐下来一边捡摘青菜一边说,“也亏她崔兰好好意思送贴子来。”
阮世诚不高兴了:“都是陈年旧米芝蔴豆大的小事,还记着它干什么?!”
崔兰好就是方清的阿嫲,当了二十多年的街道小组长,很有政治觉悟和对街坊很热心,这就免不了和妇道人家的黄三女产生磨擦矛盾。其实,黄三女还没过门,崔兰好就和阮家闹过矛盾,两家不和的种子就是那时就结下了。
那是经济困难时期,阮世诚大约是十来岁吧,几兄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粮食不够吃,有一次阮世诚母亲花了一块钱,偷偷买了十斤蕃薯皮干——那是农民把吃剩的蕃薯皮收集晒干用来喂猪的,因为等钱用,听说城里人连这个也当粮食充饥,就偷偷拿到城里卖。不料卖蕃薯皮干的农民前脚刚走,居委会的干部就赶了过来,不但把蕃薯皮干没收了,还把阮世诚母亲叫到居委会训了一顿,白白扔了一块钱还割她的资本主义尾巴,回来后于是病了一場,又白贴了一笔医药费。她知道是崔兰好打的小报告,便耿耿于怀,过后不久丈夫患病去世,她甚至把这笔账也记在了崔兰好身上。
当年黄三女过门后,方树开遇着了她,便色迷迷的似是不怀好意。那时她年轻,长得也可以,况且燕尔新婚,有爱情滋润,脸上白里透红,身段也从苗条变得丰满,虽称不上欧巷美人,在方树开眼中,却也是好色眼里出西施,极具吸引力。她女儿桂婵长大成|人,便十足似她当年模样,自是吸收了她的基因长处。方树开因为妻子对他不冷不热,房事上对他不甚兜答,若卢少容心情不好,便冷下脸不准他碰,而且三不时闹病,那就更容不得方树开胡闹。方树开对咫尺之近的黄三女,便动了歪脑筋,借着帮忙介绍黄三女进了糖厂当临时工,找着机会对黄三女动手动脚。
黄三女原不知家婆对方家有芥蒂,开头觉得方树开对人热情,大家同住一条欧巷,朝见口晚见脸的,见了方树开也常笑着打招呼。方树开帮忙介绍给她一份工作,心里自是感激,不料方树开很快就露出马脚,不但言语撩逗,还伸手摸她的ρi股,顿时冷下脸来。方树开是个情场老手,以为黄三女不过是矜持作态,趁热打铁,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那安绿山之爪便伸向她饱满的胸脯。
黄三女这时已有三个月身孕,她脾气刚猛,先是吓得花容失色,继而猛烈反抗,一边厉声谴责,一边顺手抄起一把铁板手,指着方树开破口大骂,方树开才晓得黄三女是贞节烈妇,黄三女的骂声已经把别人招引过来,这一下弄得他灰头灰脸,赶忙溜走,从此自是对黄三女死了坏心思。
经过这一次,黄三女第二天不但辞了糖厂那份临时工,以后竟视参加工作为畏途,况且有了身孕也不好出去奔波,刚好隔壁收买佬陈满的老婆陈姨介绍她做香骨,这份工只需在家做,自由自在的很合她的心意,于是从此她就安心做家庭主妇。对方树开自是警惕疏远,见了面便冷冷的不搭理,不过这些事也不好公开吵闹,她对老公也只是含含糊糊的说方树开不地道,把仇记在心里,心底里便十分鄙视方树开,进而把方家的人都记恨上了。
有一次因为门前垃圾的小事,黄三女和崔兰好吵了一架,她认定是方树开教唆母亲借故整治她,原本很小的一件事,她也吵骂得不近人情,把崔兰好气得差点闭过气去,后来便给居委会找去教育了一番,差点就要开她的批斗会。回家后,阮世诚母亲便把早年的事添油加醋的告知了黄三女,黄三女便更记恨方树开和崔兰好。后来家婆病逝,崔兰好很热心的上门帮忙办理丧事,黄三女也只作看不见。崔兰好热心肠碰上冷脸孔,心里头也不舒畅,后来一想居丧的人情绪不好,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黄三女这时就说:“这么黑心肝的人,我才懒得做她的人情。”
阮世诚就说:“不是送了一张拉舍尔(毛毡)吗?”
黄三女把手中的菜一扔,站起来说:“要去饮你自己去,我才不花这个冤枉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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