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方清阿嫲以为城监来过一次执法,欧灿辉的大排档就寿终正寝,内街从此又天下太平。不料到了晚上,欧灿辉又如过去一般,天一黑在街口摆好桌椅,九点还不到,这个大排档又坐满了食客。
听得窗外又传来食客的喧嚷声、呼叫声,阿嫲忍不住走出门楼一看,欧家的大排档又捲土重来,不禁皱了皱眉头。想是白天没注意到欧家又重购置了桌椅家杂,看来欧家打定主意要经营这种违法的大排档了。
阿嫲想,欧国能父子也真是胆大包天,政府不让做的事还够胆去做,要是在文革时候,早就给抓去批斗了!这欧国能还是个正宗的工人阶级呢,真想不到现在思想落后到不听政府的话。阿嫲想去劝劝欧国能,抬了一步脚又收了回去,因为她忽而想到她现在已经不是街道小组长了,而现在更不是文革那时候,她的说话越来越没人听,欧国能现在思想变了,她的劝告能听得进去吗?欧灿辉更不是一个安份的人,自己年纪大了,世道已经变得有些越来越不明白,还是别自讨无趣好……
有人在后面拉了拉她的衣袖,阿嫲回头一看,是儿媳妇卢少容走了出来,示意她回屋去。阿嫲原想开口发发不满言论的,见儿媳又示意她别多管闲事,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还是相跟着儿媳回屋去。不过后来上床躺了好久,阿嫲还是东想西想的睡不着,好不容易刚迷糊了一阵,窗外一阵阵剧烈的吵闹声把她倏地惊醒过来,而且声浪越来越大。阿嫲清醒过来,听出是城监又来扫荡欧灿辉的大排档,外头又闹起来了。
阿嫲忍不住又披衣下床,开了屋门走出巷口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摆在内街上六、七张小餐桌和十几张塑料椅子七零八落东歪西倒,地下还有杯碗盆碟,看上去就是刚打架斗殴遗下的现场。
阿嫲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猛听得前头又爆发了争吵,抬头认真看去,又是大吃一惊,街口那头密密麻麻挤了一大群人,急急忙走到跟前才发觉,欧国能、欧灿辉、阮桂洪手里都拿着菜刀、锅铲,后面是十几个气势汹汹的年青人(阿嫲后来才知道是阮桂洪装修队的工友)。和他们对峙的,是身穿制服的城监人员。城监那辆汽车就停在南门街,城监的人堵在街口,为首的正在严厉批评欧灿辉抗拒执法。
阿嫲这时看见欧灿辉很激动,他踏前一步,把手中的菜刀用力往地下一摔,高声嚷道,你们就是处事不公!我们就是不服!!公安局来了我也不怕!(阿嫲后来才知道欧灿辉他们动手阻拦城监的人搬东西,还把城监的人打伤了好几个,城监的人已经报了警)你们是什么狗屁?你们不是共产党,你们是土匪!欺善怕恶,贪脏枉法!!
欧灿辉又踏前一步,伸出双手做出让对方铐上的样子,对城监为首那人厉声说道,不要说整个老城区,你们今晚把下廓街的大排档都扫荡了,我欧灿辉在这里等着认打认罚!还有,不用你们动手,我把所有家杂自动搬去你办公室,从今以后不再在这里开大排档──你敢不敢应承(答应)?!
后面的欧国能把刀在针板上用力一跺,气势汹汹地说,和他们说有什么用?!总之他敢动手,我就敢劈死他!
阮桂洪两眼通红,回头对工友们叫道,打这些乌龟王八蛋!丢他老母,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今日要你们尝尝我的厉害!!他正欲扑上前去,猛听得一阵汽车急刹车声,警号又响了两下,稍一犹疑,就给欧灿辉用力拉住了。跟着欧灿辉扬手示意大家别鲁莽动手,因为欧灿辉知道,派出所的阿Sir来了,再动手就难收场了。
欧灿辉昨夜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气呼呼的叫上阮桂洪帮忙去买桌椅。欧国能看出了儿子的心意,也不说破,吃过晚饭就动手帮忙在内街摆开桌椅。欧灿辉见父亲用行动支持他,心里暖暖的,也不言语,有客人来了就做生意。谁知阮桂洪怕欧灿辉碰上城监独力难支,竟然约了一班装修队的工友都来帮衬大排档,鸡虫、曹师膊、白志毅都来了。巧的正是城监开车经过南门街,见欧灿辉重开大排档,一点也不把城监放在眼里,停了车,一句话也不说就动手搬炉具小车、台椅家杂,把一些食客吓得急忙逃窜。
正如阮桂洪说的,这些人平日持法横行作威作福惯了,今晚一下车就动手,激起了早就窝着火的人怒火。欧灿辉拿起菜刀大声警告,欧国能已经扑上去推掳收缴炉具车辆的人。阮桂洪看欧国能动了手,把椅子一推,一拳就把一个城监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走在前头搬台椅的几个城监正眼也不看还没走的食客,不过还没动手,就稀里糊涂的给这些食客狠揍了一顿,待发现不对路才夺路往回逃,九个城监中有六个挂了彩,其中有两个是爬不起来的。城监急忙呼唤救兵,又打110报警,不过若不是欧灿辉连呼带喝,陈满、财叔等几个老街坊上前劝阻,阮桂洪早带头冲上去,他带来的人会把所有城监的人打得遍地找牙了。
派出所来了四个穿警服的阿Sir,看到这个场面也皱起了眉头。带队的正是辖区派出所的叶所长,悄声向城监领队的问了情况,看场面已经冷了下来,弯腰捡起欧灿辉扔在地上的菜刀,抬头问道,谁的菜刀?
欧灿辉踏前一步,气昂昂地说,我的!
叶所长把玩着菜刀,说,好啊,武力抗法──要不要我把防暴警察CALL来?
欧灿辉昂然说道,官逼民反,你把飞机坦克叫来我也不怕!
叶所长看了欧灿辉一眼,说,这么说,你就是为首的?
欧灿辉又昂然说道,是我──你拉(抓)我坐监好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欧国能一看情形不对,忙冲前去,瞪圆双眼对叶所长说,你要拉我个仔,我同你拼命!他转身指向城监,愤怒地说,共产党搞得我俩仔爷下岗,开个大排档养家糊口罢了,城监的人还要赶尽杀绝,还有没有我们穷人的活路了?!他真的是很激愤,说的时候咬牙切齿,阮桂洪和他的工友们马上就大声呼应起来,纷纷指着城监的人大声责骂,眼看着人群情绪又激动起来。
叶所长摆了摆手正想说话,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妇女,阿嫲一看正是儿媳妇卢少容,忙往前挤了几步,听得卢少容正柔声对叶所长说,叶所长,下岗工人揾两餐罢了──不准开,就跟他们讲讲道理,让他们自己搬走东西,办好了手续再开档,老实说,城监的人凶神恶煞,我们也看不过眼的……
阮桂洪和他的工友又对着城监的人起哄,指责声、谩骂声夹杂着恶声恶气的粗言烂语,阿嫲这才发现,现场围观的还有很多内街的街坊邻里,阮桂洪母亲黄三女、收买佬陈满都来了。街口卖生果的财叔,50多岁的人了,脾气一如阮桂洪那班后生火燥,那嗓门大得盖过了很多人的声音。虽然财叔白天在街口占了一个位置放小车卖生果,城监从来也没有干涉过他,但他也对城监的人很不满,今晚借着欧灿辉闹事,趁机好好地数落谩骂城监的人。
叶所长知道众怒难犯,心里头其实对城监的人搞出治安事端很不满,这样的冲突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要派出所去收拾烂摊子,但严格地说,城监是在执法,而且遭到暴力抗法,不压下去,政府威信何在?颜面何存?
叶所长环视了一眼,摆了摆手正想说话,人丛中又走出一个老者,叶所长认出他是欧巷内欧宅的欧德庭,心中暗喜。欧德庭年事已高却是德高望重,有他出头做和事佬,这事就好办了。
果然,欧德庭一站出来,人群马上静了下来。欧德庭便开口说话了,虽然话音不高,中气颇足,站在人群后面的阿嫲也听得清清楚楚。欧德庭对叶所长说,欧灿辉没有办好手续就开档,这是他不对的地方,但今晚的事城监方面就没有责任?毛主席说过要关心群众,不能不教而诛嘛。群众是要教育的,不能够凶神恶煞的对待群众嘛。粗暴执法,激起民变,这与过去国民党何异?
叶所长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笑着对欧德庭点了点头,转脸对欧灿辉大声说,好了,你收拾好东西,明天到派出所听候处理。他转头对城监领队的说,先把受伤的送去医院治疗捡查要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处理。
叶所长话音刚落,欧德庭忙转头对欧灿辉说,赶快收拾东西。说完他就走到一旁弯腰收拾打翻了的椅子。
欧国能一看,忙过去拉着欧德庭说,四叔,这些粗重活不敢劳动你老人家,你快回家歇息。
欧德庭直起腰,指着阮桂洪喝道,你们还不帮忙收拾,还楞在那里干什么?
阮桂洪还没回过神,欧德庭转而对欧灿辉叫道,还不快叫他们帮着收拾?
欧灿辉看容姨已经扶好了一张餐桌,听四叔公一叫,顿时醒悟过来,马上朝阮桂洪、白志毅他们摆摆手,阮桂洪他们才散开去收拾乱七八糟的场地。
叶所长快刀斩乱麻,城监的人很快就开车撤走了,围观的人也就散了,不过有些街坊就留下来帮忙。财叔却走过去,从叶所长手上拿走菜刀,叶所长也是笑了笑没有理会,扬声对欧灿辉说,明天记得来派出所接受处理。说完就带着手下的人走了。
刚才群情汹涌的时候,阿嫲的心卜卜乱跳,脑子却兴奋得很,她很想看到政府的人好好整治这些不听话的人,没料到街坊都来给欧灿辉帮腔,而且没料到儿媳妇卢少容第一个站了出来,她心里便很不满。她更没料到,平日深居简出从不理会街坊闲事的欧德庭也站出来,而派出所的人就这么筒单潦草的处理就算了,阿嫲又觉得很失望又迷惘。现在是怎么啦?违法经营还打人,派出所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抓起来?要是毛主席还在生,这些人还敢胆子这么大吗!唉,毛主席不在了,世道真的变了……
第二天一整天,阿嫲都很留心对面欧家,曾经当过街道小组长的她,似乎又焕发了政治活力。可是她发现欧国能父子根本就没去派出所,到了下午4点多,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走过去,进了门,看见欧灿辉父子正在做馒头包子,于是便说,国能兄弟,派出所快下班了,你们怎么还不快去?
欧国能原本脸上带着笑,正想招呼阿嫲坐下来,一听阿嫲这样说,脸色便沉下来,回身就继续干活。阿嫲一看欧家父子都不愿搭理她,自觉无趣,讪讪的便转身回家去,心里就觉闷闷的,连晚饭也没什么胃口。
到了晚上,阿嫲出来看了两次,欧灿辉照样开大排档,照样很多食客帮衬(光临),派出所和城监的人却没有来,阮桂洪也在大排档帮手,他的猪朋狗友却没有露面。
接着一连几晚,阿嫲都装着串门到外头看了看,派出所和城监的人都没来管欧灿辉。倒是有一晚,欧灿辉刚开档,阿嫲正巧看见城监几个人直朝欧灿辉走去。阿嫲的胸腔便无缘无故的剧跳起来,心想又有得吵了。
果然,欧灿辉看见城监的人来了,故意装着看不见,拿起莱刀用刀背敲打针板,满脸写着敌意。城监的人走近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色,对欧灿辉说,今明两晚都有省的人来捡查,这两晚就不要开了。
城监的人说完,看欧灿辉朝阮桂洪摆了摆手,和服务员一起收档,便转身就走了,阿嫲就知道他们赶着去通知其他的大排档。因为阿嫲早就知道,凡是有上级来捡查都会提前发“通知”,捡查组一走,卫生还是那么脏乱差,占道经营、无证照经营还是继续老样子,她当街道小组长时也做过这些事,不过那时她是乐此不疲心安理得,现在才觉悟,原来那是弄虚作假欺骗上级捡查的传统做法。
阿嫲又一次感到了失望。她真的想不通,城监的人经过那一晚冲突后,竟然对欧灿辉的大排档只眼开只眼闭,这不是疏忽玩职又是什么?欧灿辉和阮桂洪还动手打了政府的人,派出所竟然对此也是不了了之?
走回欧巷,在家门口碰上陈满的老婆陈姨,见陈姨满脸笑容和她打招呼,阿嫲忍不住就说,唉,世道变了,如果毛主席在生,哪里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陈姨听过阿嫲唠叨过几次,知道阿嫲对欧灿辉在街口开大排档很不以为然,就劝阿嫲说,毛主席在生的时候没有人下岗啊,现在灿辉两仔爷都下岗,灿荣还要供书教学,开个大排档揾两餐也不容易。阿嫲还是你好啊,三个孙仔孙女都是国营的,旱涝保收,方清还当上金龙经理,孙媳妇又孝顺,你老人家可以享清福了。
阿嫲高兴起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享清福是说不上的,我老了,有些事想管也管不到了,算啦。不过我还是相信歪风邪气总是不长久的,这个江山是毛主席共产党打下来的,毛主席不在了,共产党还掌权嘛……
陈姨却是极有耐心,听阿嫲唠唠叨叨了好一会,又关切的劝阿嫲保重身体,才告别分手回家去。
五
因为要应付上级卫生捡查,大排档要暂停营业,欧灿辉早上帮父亲卖早点,吃过中午饭觉得心里闷闷的,决定去找郑叔谈一谈。他觉得郑叔对人很热心,生活阅历又丰富,想得深看得远,有话、有心事也愿向郑叔倾诉。
吃过午饭,和父亲说了一声,欧灿辉便去塘仔边郑叔家。
郑叔家门虚掩着,欧灿辉听郑叔说过的,为方便私伙局的朋友随意进出,郑叔家的大门早上开了,到晚上睡觉才关的。欧灿辉进入客厅,叫了一声“郑叔”,不见郑叔答应,又叫了一声没有回应,觉得奇怪,郑叔郑婶到哪里去了,怎么唱起空城计?
欧灿辉在八仙桌旁坐下来等候。这时他听到睡房里好像有动静,便走到睡房门口又叫了一声,这回听得清楚了,是郑叔含含糊糊的声音。欧灿辉吃惊不小,因为他见着的郑叔,都是说话爽快、笑声朗朗的,所以第一个念头就是,郑叔病了。他毫不犹豫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郑叔躺在床上,蚊帐是挂好的,所以很清楚看见盖着被子的郑叔双目紧闭。
郑叔,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欧灿辉急忙走近床边,急切地呼叫询问。
头晕,不敢睁开眼,睁开眼就看见蚊帐旋转……郑叔睁眼看了一下又闭上,虚弱地说。
郑婶呢?
返落凤岗去饮(赴宴吃喜酒)……
欧灿辉着急起来,郑叔病得不轻,郑婶又不在家,得把郑叔送医院!怎么送?情急之下,他转身跑回去叫父亲。幸好塘仔边离内街不远,欧灿辉跑得快,一下就跑了回来,气喘喘的对父亲说了。
欧国能二话不说,让灿荣独自看档──灿荣放寒假也出来帮忙卖早点──急忙跟着欧灿辉走。到郑叔家一看情况,转身出去叫了一辆大板车,俩父子把郑叔扶出屋子,放上大板车躺好就往最近的城区医院送。
看郑叔打着吊针平稳入睡,欧国能嘱咐欧灿辉好好看着郑叔,才放心离开。
郑叔在医院躺了三天都是欧灿辉日夜侍候,因为看春节临近,干脆就不开大排档了,提早给两个服务员放假,他便专心到医院看护侍候郑叔。一日三餐都是他细心制作,到年二十六见着郑婶回来,欧灿辉才松了一口气。
郑叔这次不发病还不知道自己血压高,发病那天他觉得头晕,以为回床上休息一下就好,谁知一躺下就动不了,睁开眼就天旋地转,胸口便似有大石压着,偏偏早一天老伴回了落凤岗,那天若不是欧灿辉碰巧来找他,可能一命呜呼也说不定。郑婶回来时他病情已稳定下来,因为临近过年,医生见病人坚决要求出院也就只好给郑叔办手续。
郑叔也不让郑嬸通知儿女们回来,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别吓着了他们,过两天他们都会回来了不是?倒是辛苦了辉仔,我这条命是辉仔救的,封个大利是给他吧。
郑婶一直以为丈夫身体好,才放心回乡下饮喜酒的。这一次可把她吓怕了,知道岁月不饶人,上了年纪,很多病都跑出来了,心想以后是再也不敢离开丈夫。她对欧灿辉心存心感激,也喜爱欧灿辉机灵醒目、老实勤快,觉得丈夫和欧灿辉有缘,就和丈夫商量,认辉仔做契仔(干儿子)好不好?
郑叔一眼就看穿了老伴的心思,儿女们都远在南海,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两老年纪大了,认个契仔,以后有事也有人跑腿照应。他虽然也喜欢欧灿辉为人本份,两人投缘成了忘年交,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我们有四个仔,契仔就不要认了。
郑婶一向习惯丈夫的,听郑叔一说,就打消了认欧灿辉做契仔的念头,于是在家里做了几个菜,请欧国能父子三人吃了一顿饭。
当地风俗,上门做客是要带手信(礼物)的,欧国能买了几斤苹果上门,取平平安安的兆头。郑婶见灿荣文文静静,听说读书很用功,心里欢喜,对欧国能说,大人辛苦不要紧,一定要让孩子读书,我看这孩子是读书的料,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这一餐饭气氛很轻松、融洽,道別分手的时候,郑婶拿出一封利是(红包)交给欧灿辉。原本风俗习惯利是是不能不接的,但欧灿辉一看这利是这么厚,不是平常见惯薄薄的利是,知道郑家重金酬谢自己,他觉得不安,就坚决不要,也不听郑叔劝告,放下那封大利是就走。
欧国能很赞赏儿子的举动,他看利是那么厚重,估摸怕有一千元。钱是个好东西,谁不喜欢?但这种事情就不能讲钱,更不能要那么多钱。郑家给一个利是,十元、五十元甚至一百元,小小的一个利是也是人家的心意,不接不好,但摆明厚厚一叠钱,那就另当别论了。看得出儿子明事理、不贪钱,帮助别人是本份,何况郑叔帮了自己多少忙?
第二天郑婶趁着到市场场买菜,顺路走到欧灿辉的早餐档,又把利是拿给欧灿辉。欧灿辉还要推让,欧国能見在档口推让不好看,示意欧灿辉接下,郑婶才高兴地走去市场买菜。
欧国能打开利是一看,厚厚的一叠钱,真的是1000元,他抽起一张100元的,找出一张50元的放进去,交给欧灿辉追上郑婶,把利是往郑婶手里一放,说了句这是“回给你的利是”就跑回头。
原来这也是本地风俗习惯,接了利是或是礼物,也有另外封回一个利是的,叫做回礼利是。郑婶見欧家只领了50元的人情心意,知道欧家父子本分不贪财,也不好再拿这件事纠缠。回到家和郑叔说了,郑叔也说,这家人老少都不错,以后就当亲戚多走动。
眨眼间就到了春节,早餐档自然关门歇业。年卅晚吃过团年饭,欧灿辉顾不上和回家过年的细佬灿耀倾谈,急急忙叫上阮桂洪走去巷尾陈满家找陈昊天。陈昊天因在外地工作,年卅下午才赶回家来,欧灿辉和阮桂洪足有一年没见着陈昊天了。
说起来,陈昊天少小离家,是因阮桂洪一次偷窃而起,不经意间挑起了事端,令方、阮、陈三家再添心病,原就不和谐的关系雪上加霜。
阮桂洪、欧灿辉和陈昊天都是儿时好友,小朋友大约都喜欢和自己大一点的玩耍,阮桂洪比陈昊天小两岁、欧灿辉又比阮桂洪小两岁,脾气相近,意气相投,而陈昊天小小年纪便比旁人显得懂事得多,极有主见,他也喜欢和机敏醒目的欧灿辉、憨直牛精的阮桂洪玩在一起。
陈昊天少小离家外出打工,说起来却是和巷口方树开有关,阮桂洪每每提起这件事便牙痒痒的,言辞中对方树开极为不满。
那是七年前,陈昊天初中毕业,暑假到糖厂打暑期工“踏石仔”(砸打碎石),有一天阮桂洪也跟着去了。
陈昊天因为家庭经济条件不好,自读上初中的每年寒暑假期,都自觉出来打工揾钱,上一年便是带着阮桂洪卖雪条(冰棒),今年得知糖厂扩建需要很多人踏石仔,石仔按方计算,踏一立方有二元一角,三天踏一方,收入比卖雪条好多了,陈昊天便跟隔壁欧二巷蛇妹女儿何丽的一个表嫂,天天去糖厂踏石仔。
这个蛇妹,在清源算得上家喻户晓的人物。她住在欧巷隔离欧二巷,父亲是个土医生,祖传的蛇医蛇药,活人无数,家里客厅三面墙都挂满送来的答谢锦旗,城乡有名。蛇妹年纪轻轻,是家中独女,自小便秉承父志,跟着父亲学医,人称蛇妹,都把她的本名忘了。
陈满和蛇妹同学九年,他和蛇妹都被人视为另类的,自小受人岐视,俩人同病相怜,竟是心照不宣,后来成了好朋友,再便是通家之好了;陈昊天自小和何丽玩耍在一起,到糖厂踏石仔,还是何丽帮他找的路子。
阮桂洪那时读初一,这天贪新鲜拿着工具跟陈昊天去糖厂,陈昊天到了地方就稳稳地坐下来工作,一手拿铁鎚,一手递石块,双手麻利踏得又准又快。阮桂洪是坐不住的人,坐在十来公分高的短凳上踏了一阵,拿铁鎚的手便酸软了,把鎚子一扔,说了声“我去屙尿”,便到处乱逛。他不乱逛不打紧,这一逛就闯了祸。
他们踏石仔的地方,是厂部办公楼的一边空旷地,是糖厂新征用作新宿舍楼的。他们踏的石仔,并不是建楼用的,而且用于铺厂区大马路和建蓝球场,不让工程队包工包料,而是安排职工家属踏石仔,也是厂里有心关照职工家属的意思。
阮桂洪走到厂部办公楼后面墙角,瞅着冇人看得见的地方屙了尿,就顺着墙根往前溜跶。
在第一个窗户前,他往里瞧了瞧,这个办公室没有人,一张办公桌上,一个搪瓷饭盆里放着几个包子,阮桂洪不禁咽了咽口水,虽然在家吃了早餐,这时便觉饿了上来。他调皮胆子大,就转到前面去,瞅着办公楼前没人瞧见,一闪身进办公室,拿了饭盒里的四个包子就赶快往外溜。
出了办公室他就不慌不忙地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往回走,回到了踏石仔的地方,他已经把两个豆沙包子咽到肚里。平时在家里极少吃到包子,这回吃在嘴里觉得香愤喷的,把剩下的两个包子往陈昊天面前一放,说,给,快吃了它。
陈昊天停了手,狐疑地看看阮桂洪。他比阮桂洪大,也比阮桂洪懂事,这来得不明不白的包子他不想要,但阮桂洪已经把一个包子塞进他的嘴里,他只好在身上擦了擦手,拿着了包子大口吃起来。他知道要么不接,要么接了动作就要快,就算是阮桂洪偷来的,“焚尸灭迹”最重要。但还是迟了,不远处办公楼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那女人朝他“喂!”了一声,几乎是小跑着快步奔了过来。
那女人是个中年妇女,走得倒是很快,到了陈昊天身后,把陈昊天随手扔掉的一个包子捡起来,对随后赶来的男人说,就是他们两个了,搜搜他们——
阮桂洪和陈昊天都认出了这个男人就是住巷口的方树开,见方树开板起了脸,都不敢叫“方叔”。方树开已经一把扯起陈昊天,在他身上搜了一通没搜出什么,又转头搜阮桂洪,同样也是没搜到什么。阮桂洪和陈昊天还没弄明白方树开搜寻什么,那女人气势汹汹地问陈昊天,快说,把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陈昊天和阮桂洪不约而同摇摇头。方树开围着他俩工作的地方搜寻了几圈,又到处找了找,还是没有搜寻到,那女人一把扯着陈昊天,对方树开说,把那个也带上,让保卫科好好查问!反了天了,敢到办公室偷钱!
阮桂洪大吃一惊,他只偷了四个包子,见陈昊天望过来,他大声嚷道,我没有偷钱!我没有!两个大人已经不由分说拉扯着两个小孩走去办公楼。
阮桂洪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那个糖厂工会的女同志为什么坚持说,她放在办公桌抽屉的三十多块钱是怎样丢失,那天他只拿了四个包子就赶快溜出去,他虽调皮捣蛋,和同龄人打架是家常便饭,但却从不做偷盗钱物的勾当。
那天的结果是取消了陈昊天进厂踏石仔的资格,当时就赶出了工厂,糖厂保卫股的人晚上找到了陈满家,把情况一说,气得黑了脸的陈满马上掏钱填了这个数,保卫股的人又把陈满数落了一阵才离去。
满脸羞愧的陈满那晚第一次动手打了儿子,而倔强的儿子没有哭,只是挨一下打就高声叫一句“我没偷!”“我没有做过!”
陈姨见丈夫打得狠了,对儿子又是恼恨又是心痛,便抢过了丈夫手中的滕条。待要给儿子查看身上伤痕,陈昊天却一拧身跑出屋子。
那天晚上陈昊天没有回家,到第二天傍晚也不见踪影,陈姨急得哭起来,陈满也慌了,到隔壁找阮桂洪查问,阮桂洪也一天多没见着陈昊天,陈满这时也懊悔打儿子打得狠了点。其实陈昊天虽然好动调皮,却很懂事,小小年纪就晓得出去打工揾钱,假期打工揾来的钱他都老老实实全部交给母亲,母亲奖励给他的钱他就用来买书买作业本。冷静下来想,他相信儿子没有如糖厂的人所说,儿子和阮桂洪合伙偷了钱。要偷钱也是阮桂洪这个调皮仔偷的,儿子挨打时的神情使他相信,他寃枉儿子了。
那晚陈满在城里找了一个通宵,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但到东方发白还是没找着。回到家,陈姨已经哭得差点虚脱,幸好蛇妹的女儿何丽拿着儿子的信过来,才知道儿子跟一个供电工程队走了。儿子在留言中说,爸爸,我没有做丧失人格的事。我走了,我要到外面闯世界,不闯出个名堂,我不会回家。望爸爸妈妈保重身体,月媚勤奋读书。
陈满知道何丽和陈昊天是同班同学,俩人平时很说得来,他便赶忙问何丽,昊天是怎样认识工程队的人的?这个工程队现在到哪里去了?
何丽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昨晚陈昊天找着了她,交带她等到第二天一早带这封信给家里。何丽的眼神里也充满着疑惑,陈满从何丽的脸上也读出了何丽对他的不满。对小孩子他不好说什么,他这时急着要找回陈昊天,陈昊天年纪还这么小,当然不能让孩子掇学在外头乱闯。儿子读书不算用功,但年年考试都是拿高分,和何丽都考上了市一中,他正暗自打算,让儿子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也就对得陈家的列祖列宗了。
千辛万苦迂回曲折,才打探到这个省供电局的工程队完成了这里的工程任务,已经转移到韶关地区的仁化县。陈满马上北上,找了两天才在仁化县的一个小鎮上找到这个工程队,也找到了儿子,任凭陈满说干了嘴巴,儿子却不愿跟父亲回去。
工程队的梁队长表了态不要陈昊天这个临时工了,陈昊天却牛精得很,和父亲说工程队不要他,他就另外揾工做,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混出人样,他绝不回家乡。
陈满看儿子铁了心,知道劝不了儿子回头,只好反过来求梁队长,看梁队长勉强同意陈昊天留下,才算放下心来。他千嘱咐万叮咛,儿子倒是低着头听他教诲。他想儿子虽然只有十六岁,身体发育得很好,脑子也好使,相信儿子会照顾好自己,这时梁队长请他吃了一顿饭,说保证会照顾好陈昊天,让陈满这个当父亲的放心,陈满才打道回府。
六
陈昊天在外地打工,除了春节假期回来,一过了年就走,平时竟是难得见他一面。不过每年回来过年,总是要找欧灿辉、阮桂洪欢聚,三个儿时好朋友碰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欧灿辉因为今年发生了太多不顺遂的事,平时装着没事似的,其实心里烦闷得很,更想找着陈昊天倾诉。
陈昊天听了欧灿辉说的情况,就对欧灿辉说,灿辉,人最怕没有想头,没有想头的,一世人(一辈子)都是听天由命,那是最最没有出息的。我告诉你,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回清源来……
阮桂洪自小就和陈昊天玩在一起,讲和陈昊天的感情其实比和欧灿辉更亲,听见陈昊天要回清源,马上高兴地接上话,回来了就不再出去了吧?
不再出去了。陈昊天两眼闪烁着坚毅的光芒,说,计划顺利的话,我就留在清源发展。他摆摆手不让阮桂洪再发问,对欧灿辉说,不要枯守那个夜餐档,要多想想做一些堂堂正正的生意。后生仔要敢出去闯,不闯,怎么知道哪条路该自己走?灿辉,我们三家在欧巷都是穷佬仔人家,我们就是要有大志向,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做人,不是只会做偷偷摸摸的事的人。我是下了狠心的,一定要堂堂正正地闯出一番事业,一定要让那些瞧不起穷佬仔的人,到最后要仰起头才得见面!灿辉呵,我劝你过了年就不要搞这个夜餐大排档了──那是那些为养家糊口的人才值得去搞……
三个气味相投的好朋友一谈就忘了时间,听得远处传来炮仗声,才想起除夕与新年第一天交替那一刻要燃放炮仗,欧灿辉和阮桂洪便赶忙跑回各自的家去。
满城都是炮仗声,轰天动地振耳欲聋。燃放了挂在门前的大炮仗,小孩心性的阮桂洪意犹未尽,到欧家叫上灿耀、灿荣兄弟,又跑去南门大街去玩燃放炮仗。
欧灿辉却是又去了陈家,和陈昊天谈了一个通宵达旦,到天亮时陈昊天的女朋友何丽来了,才回家稍为梳洗一下,又兴冲冲走出家门,和陈昊天、陈月媚、何丽、阮桂洪一道,一齐去金龙饮早茶。
年初一早上,卢少容一早起来给祖宗牌位上完香,拿了三柱香出门点燃了Сhā在门边──那是供给土地(神)的──默默的祝颂土地公公保祐方家老少出入平安。听得有人亲切地叫“容姨新年好!”直起身转头看时,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是陈月媚叫她,陈月媚旁边那个后生,不是陈昊天是谁?
陈昊天一年中只有趁过年才回来住几天,来去匆匆,有时见着在门口经过,惊鸿一瞥,待走出门时,陈昊天却已走远了。这时在巷子里碰个正着,陈昊天恭敬地叫了一声:“容姨,新年好,恭禧发财!”
卢少容满脸堆笑,待他兄妹走近,仔细端详,见陈昊天又黑又瘦,只是双眼特别有神,显得精神利索,卢少容忍不住拉着陈昊天的手,喜孜孜地说,回家过年?
陈昊天见容姨真情流露,心下感动,自小就知道容姨很疼爱他,见着了便拉着他说说话,常给他糖果饼干吃,在他心目中,容姨是不是亲人的亲人。这几年离乡背井外出打工,回到欧巷,见着儿时熟悉的人,便有一种很自然的亲近。这时一股温暖又涌上心头,便说,听说阿嫲身体不好,我还没去看她呢。我听说容姨是提前办的退休,你可要注意身体啊。
卢少容点点头表示领会,见陈昊天虽然瘦,脸上棱角分明,依稀是陈满当年的模样,心里又不平静起来。这时阮桂洪兄妹走出屋来,走过来齐齐叫了一声“容姨新年好!”卢少容忙掏口袋拿了利是分派给他们,刚才高兴赶着说话,也忘记见面给陈昊天兄妹利是了。本地风俗,新年初一到十五,大人要给小孩新年利是,陈昊天兄妹和阮桂洪兄妹还未成家,那是当小孩一样有资格的,若结了婚,那便变为有资格派利是了。
阮桂洪对陈昊天说,欧灿辉也起床了吧?他不知道欧灿辉和陈昊天秉烛夜谈才刚分手,转头看见欧灿辉走出家门,也赶上前向卢少容问候。欧灿辉虽然心里对方清有芥蒂,对方清家人倒没有一点成见,容姨对欧巷的人个个都和蔼可亲,欧灿辉更觉得容姨有一种母爱的慈祥,让他感到很温暖。
陈昊天便对卢少容笑着说,明天我请你饮茶。见卢少容笑着点头,方才和伙伴们转身离去。
卢少容回到家中,心里还想着陈昊天的事。当年狠下心腸不嫁陈满,待陈满似是赌气娶了驼背的陈姨,她心中凄苦,时常躲避不愿碰见他夫妇,倒是陈满见了她,脸上神情淡淡的,一如过去般平静,也不见得有责怪的意思,她的心才慢慢平愎下来。
待第二胎生下方华,陈姨已早她五个月剖腹产下陈昊天,那时她心里拿定主意,两家结亲,把方华许配给陈昊天,算是偿还一点对陈满的补偿。
眼见两个孩子都健康长大,有一天她瞅着机会,和陈满说了这个打算。陈满却说,孩子还小,长大了也不知什么世界,现在说了算不得数的,待孩子长大了,娶谁嫁谁,老天爷作主,顺其自然吧。
陈满虽然没有答允,卢少容却把陈昊天当作了自己孩子一样。那一年陈昊天考上高中也不读,欧巷里再也见不着他的身影,她忍不住找着陈满一问,才知道陈昊天不愿读书,跑到外地打工去了。再问下去,陈满低了头吸他的竹筒水烟斗不愿答理。卢少容顿时想到可能又是方树开作的孽,因为有一晚糖厂两个干部去找陈满,是先到他家坐了一会,听他们说到陈满两个字,卢少容就留了心,细细一听,竟是说陈昊天手脚不干净。
卢少容悄悄找阮桂洪查问,阮桂洪就详细说了当时经过,也一口咬定没有偷钱。陈昊天受了委屈,定是倔脾气上来,赌气连书也不读、连家也不想呆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倒是和陈满当年赌气娶个驼背妹差不多。
陈昊天这一去就是八、九年,除了春节假期回来,一过了年就走,平时竟是难得见他一面。卢少容心里有了疙瘩,对方树开又添了几分恼恨,对陈满多了几分歉疚。
眼见两家孩子长大成|人,陈昊天少年离家,方华虽然生得如花似玉,却又是个不安分的人,后来辞去公职到外面捞世界,陈昊天和她少了接触,显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眼看是不能成秦晋之好的了。只是牵挂关心着陈昊天,却不能细细询问情况,便不知他在外头有没有谈到称心的人。算起来陈昊天和方华同年,都是属狗的,今年应该有23岁了。
卢少容倒是杞人忧天了。陈昊天已经有了称心的人,那就是隔壁欧二巷蛇妹的女儿何丽。他和何丽像当年的父母一样,在同学眼中是另类。一个是收买佬、驼背妹的仔,一个是和毒蛇打交道的蛇妹的女,两人的性格便有点孤僻,幸得两家大人有往来,两人自小爱一起玩耍,算得上青梅竹马,在学校时不怎么公开接近,离了学校同路回家,却是有说有笑,两情相悦。待到长大成年,自是瓜熟蒂落,成了一对恋人。
欧灿辉、阮桂洪和何丽原是自小就相熟,见何丽成了陈昊天的女朋友,既觉意外心里也为陈昊天感到高兴,年初一那天三家的年青人在金龙饮完早茶,又结伴整整玩了一天。
欧灿辉原不想去金龙饮早茶的──自母亲死后,他下意识不愿再踏进金龙一步,也下意识的避开方清,有时碰上了,只是淡淡的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话是不愿多说一句。不过因为陈昊天一开口就约去金龙,不加思索便结伴而来。他和金龙的服务员熟如油,义不容辞的当了先行官,很快就让服务员给他腾了一张大台。
年初二陈昊天要陪何丽回乡下探望外婆、舅父,欧灿辉也要随父亲去探亲,心思却又转到了郑叔身上。因为欧灿辉一心要结识郑叔的五个儿女,到晚上应邀到郑叔家吃饭,果然没有令欧灿辉失望,这些在外地商界叱咤风云的成功人士,从气质到谈吐都给了他莫大的启迪。又听郑叔的三儿子说灿耀工作表现很好,人很机灵,过一段时间会安排灿耀去搞汽配零部件购销,欧灿辉和父亲都觉欣慰。
年初三郑叔郑嬸带着儿孙们浩浩荡荡地回新塘乡落凤岗,五辆进口小汽车从保管站开出来,便引来旁人羡慕的目光。来送行的欧灿辉心里也想,什么时候我才有这样的风光?
年初五阮桂洪兴冲冲来找欧灿辉报告一个消息,说江边的徐记大排档要转让。欧灿辉心里一动,问起原因,原来是徐炳想到深圳赖水清那里打工。阮桂洪说,徐炳说了,要一万元顶手费(转让费),我问过别人,这个价钱很便宜啊。
欧灿辉却狐疑起来,每个月有几千元收入,为何要跑去深圳?为何不做老板转而做回打工的?阮桂洪说,徐炳做了六、七年大排档,晚晚都捱到一点两点,身体快捱出病来了,赖水清和徐炳是好朋友,深圳那边招人,徐炳就下决心干脆去深圳打工。
欧灿辉动开了心思。开大排档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他对徐记的地利和自己的人和却抱怀疑态度,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再说,顶手费一万块钱他也拿不出来,这点钱父亲大约能拿得出来,但欧灿辉心里一个想法,就是不要轻易动父亲的老本,自己尽量去想办法。
阮桂洪见欧灿辉犹疑,想是担心资金问题,就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欧灿辉却不愿再用阮桂洪的钱。开夜餐档借了阮桂洪五千元尚未还给阮桂洪,欧灿辉心里总觉得不安,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阮桂洪的钱了。他就是要赌着这口气,不靠阮桂洪那些钱也要混出个模样来!
第三章第一至三节
第三章
一
欧灿辉的灿记大排档于一九九四年春择吉开张。
开张前,欧灿辉特意回金龙酒家请刘艳红给服务员上了半天课。刘艳红是二级服务员,又有丰富经验,授课时,她所讲的規范、标准、要求、注意事项,把这些从未接触过正规服务业务知识的姑娘们震住了,听得专心,学得认真,虽然半天的课只把一些最基本的常识灌进脑子,也算能应付过去。灿记虽然是大排档,但欧灿辉还是很希望服务也有特色和质量。
灿记大排档开张时,按当地风俗,特意放了一个3万头的大炮仗。没料到大排档开张第一天,就吃“白果”──守了一个中午一个晚上,竟然一个客人也没有上门,心里那个不自在就不用提了。
大排档设在西湖路中段,占的面积有大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都铺上了水泥,欧灿辉把面对大街的围墙拆走了三分之二,并且在入口处放置了一个大大的落地玻璃灯箱,“灿记鹅毑煲”五个黑体大字在在灯光中特別耀眼醒目,街上经过的人远远也能看见。后头厨房屋顶上,更设置了一个两米多长、八十公分高的霓虹灯,那红红的霓虹灯光组成“灿记大排档”五个大字,在后面高楼各层住户昏黃的灯光映衬下,更显得鹤立鸡群,特別抢眼。
欧灿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林伯说着话,六个服务员在另一张餐台围坐着,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因为没有生意,服务员显得有点无精打采。欧灿辉这时后悔没有叫上阿球做拍档,因为他和新同事们不熟,这个时候找个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但阿球在早两天又重返深圳,阮桂洪也没能在大排档参股,欧灿辉竟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幸好有林伯和他说话,那干等顾客的时间才算好打发了一点。
林伯是郑叔从落凤岗找来看档守夜的,他是一个快近六十岁的孤寡老人,身体很健康,忠厚老实,见欧灿辉郁郁寡欢,便从厨房走出来陪欧灿辉坐着说话解闷。
林伯说:“刚过完年,大家肚子里还有油水,我看过几天就好了。”
欧灿辉抬腕看了看錶,晚上九点多,江边的大排档正是开始热闹的时候,而自己的大排档却一个食客也没有,他暗地感到很沮丧。但这个时候他不敢在脸上显露自己失落的情绪,只好强装笑容,说:“郑叔也估计到新开张別人不太注意,一开始客人不会多。”
林伯附和说:“是啊,所以你也不用太焦急。我们乡下有句老话,叫做有山必有路,有河必有渡。我们开这么大的档口,必定有人光顾的。有人食过话好,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以后生意就旺了。”
欧灿辉脸上露出了笑意。他很感激林伯的好心安慰,不过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就问林伯:“郑叔年纪比你大,但他也叫你林伯,是不是你的辈份比他大?”
林伯摇了摇头,说:“郑叔是好人。你以为我和他是亲戚?不是的。”停了一下,林伯又说,“郑叔不是我们落凤岗人,他老家在莲塘乡,他老婆才是我们一个村的。”
欧灿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在落凤岗有那么大一幢别墅的郑叔不是落凤岗人。那么,为什么郑叔不回莲塘乡老家建别墅,却打算在新塘乡落凤岗颐养天年?他不由得来了兴趣,好奇地询问林伯。
林伯却不愿多说,欧灿辉就知道林伯为人厚道,不愿多说旁人事情,但这时已钓起了他的好奇心,于是就把他知道的一些情况先说了,又乞求林伯说说郑叔的事。
林伯见欧灿辉能说出郑叔不少往事,相信欧灿辉和郑叔关系非同一般,见欧灿辉再三问起,这才简单的说了一下。欧灿辉听了,百感交集,心想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了。
原来郑叔父亲家庭出身是地主恶霸,父亲后来又被划为右派,当年全家三代五口扫地出门,被遗回莲塘乡老家。文革风暴起,郑叔父亲首当其冲,第一个被贫下中农造反派揪出来批斗。极左思潮越演越烈,地富反坏右无一幸免,又是揪斗,又是剃阴阳头游街示众,吃尽皮肉之苦,受尽棱辱,更有受批斗对象被活活打死的惨事。郑叔父亲就是在一次批斗大会后,给拉到后山受尽折磨,到天亮时发现已死得僵硬了,郑叔母亲打发儿子去埋葬丈夫,自己却在破泥砖旧屋中上吊自杀。
郑叔葬完父亲又葬母亲,那悲愤凄惨之情可想而知,不料有好心人偷偷前来报信来,说造反派要斩草除根,晚上要开“批斗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大会”,有人要对郑叔下毒手。
郑叔又惊又怒,横下一条心,在家默默地磨利一把劏猪刀,要和那些人拼个魚死网破。郑婶却是个有主见的人,遭逢大变,她抹着眼泪,简单收拾一下,要郑叔外逃避祸。
其时郑叔35岁,膝下已有四个小孩,大的儿子已经有十岁了,郑婶这时腹中还怀着一个,想到若是自己走了,妻儿无倚无靠,何以为生?郑叔悲愴莫名,这时更愁腸百结。郑婶便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仇家只盯着你,你走了,谅他们也不敢对妇孺妄开杀戒。
郑叔还是放心不下。郑婶又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先走,到下午我就带孩子回新塘老家。娘家人曾受郑家恩惠,这时定不会见死不救。天可怜见,终会让我们一家团聚。
郑叔咬咬牙,衣服也不敢多带一件,避开造反派耳目,孤身一人闪出村子,便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若漏网之鱼,大步流星,急奔县城。
满身疲惫到了县城,谁知县城更乱,红卫兵、造反派正在橫扫一切害人虫,满城都是大字报,连大街马路上也用石灰水写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大标语,直是鳥烟瘴气,腥风血雨。郑叔不敢找过去的故旧相识和亲戚,一咬牙,忍饥捱饿,连夜奔广州而去。由此颠沛流离,茹苦含辛,直到文革后期,方敢偷偷回新塘乡落凤岗见妻儿……
林伯说,落凤岗山民民风淳朴,不似莲塘乡人强悍好斗,得知郑婶家破人亡,不但善待郑婶一家,还把前来查找郑叔的造反派赶出村子。郑叔后来把全家人接去南海,但他不忘落凤岗,不但捐资给村里建学校、修桥铺路做善事,还在村里置地建屋,说是要在落凤岗终老,死了也不葬回莲塘乡。
林伯说到后来唏嘘不已。欧灿辉这才知道,郑叔一家在文革中有这等悲惨遭遇。文革时自己尚不懂事,后来看报纸杂志、看电影电视剧,才知道文革是中国历史的最大悲剧,很多无法无天、惨绝人倫的事,就在自己上一代发生。从和自己很亲近的郑叔一家发生的故事,欧灿辉这才真正理解了那一场浩劫。
林伯这时又说,还是邓小平好。你看现在,到处兴旺发达,农村虽然现在还穷一点,但社会不乱,大家都有一口饭吃,我们都很满足了。你今年才二十岁吧,敢去博,以后肯定会发达。倒退二十年,那是谁也不敢想的事啊!
欧灿辉原先沮丧失落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安静下来。人总是要遭受挫折的,自己眼下的情形,和郑叔当年遭受到的挫折打击相比,简直不算挫折打击。林伯说得对,有山必有路,就算没有路,那就闯出一条路来。
第二天中午,终于有了第一个顾客上门。那是后面小商品批发市场一个姓虞的个体户,陪着一个送货来的外地客商和司机来大排档进餐。欧灿辉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亲自上前招呼客人。
虞老板一坐下来,就对欧灿辉说,我这个人特别喜欢吃鹅肉,今天特意来试试你档口的手艺,但鹅毑煲我还没尝过,我先声明,鹅毑肉若是老得啃不动,我是一分钱也不会付的。
欧灿辉便笑着说,老板放心,若是不好吃,我倒赔给你。
虞老板便笑了,说,后生仔,我信你,若是不好吃,谅你也不敢挂这么大的招牌。手脚快一点,我的朋友吃过饭还要赶回佛山呢。
有客人上门,服务员也脸露喜色,手脚麻利地摆上碗筷,冲上热茶。在厨房后头空地待着的勤杂工,早就点好了两个炭炉,这时在一个炉上加上新炭,又拿着葵扇猛搧一阵,顿时炉火熊熊,眼见炉子不会冒烟熏着客人了,便搬出到客人的餐桌上。
欧灿辉回到厨房,装了满满一砂煲的鹅肉,亲自端到客人的餐桌上,在炉上放好,盖上盖子。这时服务员已经摆上一小碟凉拌粉丝,虞老板一看,便说,这个是什么?
服务员说,这是凉拌粉丝。虞老板的客人就说,哈,凉拌粉丝当餐前小食,我倒是第一次碰上。伸筷子挑了粉丝吃了一口,大声叫好。转眼间,一小碟凉拌粉丝便给三人一扫而光。虞老板便叫服务员干脆上一碟大的,服务员便说,上大碟的要收钱……欧灿辉忙打断服务员的话,说,不要收钱,老板喜欢吃,就再送一碟给老板开开胃好了。
说话间,碳炉上的砂煲微沸,便有阵阵肉香传送出来。虞老板耸耸鼻子闻了闻,笑着说,闻着倒是香得紧,看来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
欧灿辉笑笑也不语言,见服务员又端来一大碟凉拌粉丝,便说声各位老板慢用,自走回厨房去。
过了一会,欧灿辉远远见客人打开煲盖,开始吃鹅毑肉,用心瞧过去时,见客人吃得津津有味,顿时放下心来。站在一旁的林伯也脸露喜色,指着外面说,我早说过,摆开档口,肯定会有客人帮衬的嘛。
大排档就是这样怪,若是用餐时候没有客人,想进来用餐的人便会犹疑──熟人当然例外──但若有食客坐着,见有空座位,便不会犹疑了。今天灿记便是这样,有了第一批食客,很快便跟着有了第二批第三批食客,服务员便热情地上前招呼客人。客人开口点菜,见只有鹅毑煲、鸡毑煲,有些人就乱发脾气批评。幸得欧灿辉事前打了预防针,服务员都脸带笑容,极力推荐和解说,于是客人就点了鹅毑煲和鸡毑煲,待尝过了,却又赞好,尤为称赞凉拌粉丝好食开胃,要了一碟又一碟。欧灿辉干脆免了这项收费,吩咐服务员说,新张期间,每桌送一大碟粉丝,不够照加。
到了傍晚,白天帮衬过的虞老板又带了朋友来品尝,欧灿辉心存感激,亲自接待。到入黑时,慢慢的也有了三、四成餐台都有人坐了,欧灿辉心中窃喜。国人都贪新鲜,尤其在广东,凡有新鲜花样食物,便要先尝为快。外省人议论粤人敢吃,说是天上除了飞机、海上除了船只、地上不能走不能爬的,都敢吃进肚里。这话也不知是褒是贬,但鹅毑煲、鸡毑煲是新鲜事物,慢慢传了出去,有人便寻到灿记大排档特意品尝,尤其是那道凉拌粉丝,特别吸引食客。
凉拌在北方很普遍,但粤菜中是没有凉拌这个菜式的,只有一些甜酸木瓜、芥菜、罗卜、荞头之类加上油炸花生作餐前小食,所以灿记的凉拌粉丝一出,顿时美名传播,因为欧灿辉对郑叔的制作做了一些改进,舍得下本钱添加了叉烧,做法是把叉烧肉切成粒状,又加了红罗卜丝、青辣椒丝、黄瓜丝,红红绿绿煞是好看,甜酸适中,爽滑可口,别具一格,尤为适合贪新鲜的年青人口味。
过得几天,郑叔也和郑婶来了,要了一例鹅毑煲,见客人不少,也觉高兴。郑婶见了改进的凉拌粉丝,便对郑叔说,以后儿孙们回来,也不用在家搞,干脆就来大排档好了。郑叔呵呵笑着点头称是。
欧灿辉把林伯也叫出来陪郑叔郑婶,因为已经度过开张冇客的尴尬局面,心情很好,对郑叔说,卫生防疫站的人来过了,因为有两个服务员的健康证还没有办好,开口就罚500元一个。幸得林伯认出带队的那个科长叫郭永强,是落凤岗人,算起来还是郑婶的堂姪子呢,林伯和他悄悄一说,又塞了一条香烟给他,才免了责罚。
郑叔又笑了,骂了一句这个衰仔,对郑婶说,阿強当科长了?记得当年他虽然不穿开裆裤了,整天有条鼻涕顾着玩也顾不着擦的,现在倒给他进了卫生部门,有时间要约约他吃一餐饭。辉仔,你搞饮食,这个部门的人你得罪不起的,有这个关系,一定要好好利用。
欧灿辉点点头说好,又说,别说卫防部门的人得罪不起,连扫街的也得罪不起——环卫处收费的人也来收门前清洁费,带着物价局批的文件,开口就要每个月收三百,好说歹说,才减到一百五。真是未见官先挨板子,也不管人死活。
郑叔便说,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很多,税务的、工商的、街道的、劳动局、物价局、技监局的……公事公办还好,有些人的手很长,有些人的心很黑,要小心应付,该花的钱不要心疼,莫使牛精脾气,求个平安。
欧灿辉又点点头。事不经过不知难,舞起了狮头,才知道肩上有千斤重。又要担心冇客人,又要担心各路诸侯“摊大个手”(收费如狮子大开口和敲诈勒索),见了这些人低头矮三分,当契弟(注:粤港俚语,干弟弟。亦有谑骂的意喻,或自喻低人一等,或喻其人不地道)还要当好乖契弟,牛精脾气是不敢使的了,使牛精脾气得罪了这些人,这个大排档也不用开了。
郑婶这时也说,辉仔,老话都讲和气生财,对一些刁钻挑剔的客人也是不能得罪的。郑叔担心你年轻气盛,时时啰嗦你,你不要放在心里。
欧灿辉便笑了,说,我年轻不懂事,郑叔时时教我,我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
郑婶心里欢喜,见欧灿辉笑时露出牙齿整齐洁白,那欢欣表情绝不伪作,心想辉仔这个后生肯听教肯上进,我若还有个女儿,把他招为女婿也不错。这时她想起娘家有个姪女,今年刚刚高中毕业,人生得靓,脾气品性也好,便想给姪女搭搭鹊桥。以前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今时不同往日,只是介绍后生仔女相识,以后他们自己交往,那是不算做媒的。至于成不成事还要看他两人的缘分,辉仔聪明勤快顾家孝顺,应该会有一个好老婆的。
二
大排档因为休闲、随意、收费低廉,得到普罗大众的青睐而大行其道,而随着竞争的激烈,各个档口竞相以廉价、特色招徠食客,于是就形成了一种新的消费时尚,不但在普罗大众、少男少女中盛行,一些单位的聚餐甚至业务接待用餐,也会有选择地到一些有点名声的大排挡,个体商户就更不用说了。
灿记大排挡因为首创鹅毑煲而遐迩闻名,生意出人意料地好,果然就招来了其他眼热的人。
郑叔有远见,先占了中间好的位置,跟着来租地的人,只好分附左右。左面的叫昌记,右边的叫华记,因场地限制,每档只有十来桌的样子,规模自然比不上灿记。因为那两家把前面围墙也通通拆走了,在大街上对三家大排档也就一览无遗,更易招徠过往食客。
昌记、华记也打鹅毑煲的招牌,而且招牌制作得比灿记还大还抢眼,还打上“正宗”两个字,但就是比不上灿记旺。事情也就是这样怪,两边的昌记、华记还有大把空台,很多人宁愿等候,还是要帮衬灿记。灿记后来已经扩增至二十六张台,有人悄悄的替灿记算了一笔帐,一个月的营业额,竟然不下十万元。他们不知道,那两家因为场地是向灿记租的,欧灿辉这一转租收入,不但缴交场租绰绰有余,还是一笔很可观的额外收入。
欧灿辉有时走在街上,也有自己不认识的人和他打招呼,一声声“阿灿”“阿灿”的叫得很亲近,欧灿辉嘴上也很热情地应和,因为这些人看重自己自然心情很高兴。
欧灿辉的工作,是每天早上到市场买鸡、鹅,买回来后交给两个勤杂工烧水劏鸡鹅,然后再到市场买青菜和其他必需品,回来时鸡已劏好剁成块,欧灿辉便动手炆老鸡毑。待炆好这一锅鸡,鹅也劏好剁好了,于是欧灿辉又开始炮制他的鹅毑煲。这时大约九点来钟,勤杂工就可以下班,等到中午十一点再回来吃工作餐上班。服务员们也在十一点前回来,搬桌椅出去摆好,撑起遮阳挡雨的大塑料蓬,做好一切营业准备工作,然后吃林伯准备好的工作餐。中午和晚上欧灿辉都在大排档看着,热情招呼接待客人。除了中午休息一两个小时,算起来每天在大排档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但欧灿辉做得乐此不疲,因为他牢记着小时候母亲经常说的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装修队的工友白志毅因装修活不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直没找到什么正经的固定工作,见欧灿辉经营大排档,就找着欧灿辉要求到大排档打工。欧灿辉也想到,虽然仗着年轻身体好,自忖长期这样做下去会吃不消,白志毅正好帮得上忙,便点头让他了当服务员。
原来还担心白志毅说话有点结巴会有点影响,不想歪打正着,白志毅肥头大耳,憨厚老实,讲话有点结巴反倒讨客人开心,常令客人忍俊不禁,便成了灿记的一道活招牌,熟客来了,都高声叫找肥仔,白志毅应得爽快,声到人到,很热情的招呼顾客。顾客有调皮的取笑他,他也不恼,照样热情有加。欧灿辉便把他升做“经理”,重点管迎客服务这一摊,渐渐成了欧灿辉的得力助手,欧灿辉有时早走或有事都可以放心离开,肩头算是轻松了一点。
还有就是父亲的早餐档,也逐渐站稳了脚根。因为价廉物美,已经有了众多的固定客户,早上六、七点钟,几十个贩仔、小饮食店的人,便先后前来批发油条、油饼、各式包子、咸肉粽,。这些人的成交金额占了当天营业额的七、八成,占了大头,欧国能很热心地和他们交上朋友,热情接待。
有些做油条的,为节省一些成本,竟用潲水油提炼的油来炸,这些油极不卫生,吃了对人体有害,还有一些虽是用花生油炸,但那油长年不换,只作添加,行内称为万年油,吃多了也对人身体不好。欧国能购置了一个大桶花生油,油桶便放在店内,上面还竖了一个牌子,写着“本店绝对使用新鲜花生油”几个大字。
欧国能待人诚恳,价钱公道,很多拿批发的人都转而来他这里要货,生意便旺得很。故欧国能便请多了三个杂工,专门在下午做馒头、花卷、包子、包咸肉粽,他则和王沛林每天早上五点钟负责制作油条、油饼,点火蒸包子馒头。六点半钟卢咏红准时上班,每日如是,虽然早起劳作,但精神竟比在家具厂时还要好,自觉精神饱满,身康体健。王沛林和卢咏红也是越干越起劲,三人分工合作,竟是配合默契,亲密无间。欧灿辉看在眼里,自然是完全放了心,便全心全意打理灿记大排档。
灿记大排档满打满算才十个人:五个服务员、两个勤杂工加上白志毅和林伯。两个勤杂工都是中年妇女,每天负责劏鸡劏鹅、摘洗青菜、洗碗洗碟、燃点碳炉,其中一个就是欧灿辉旧工友曹师傅的老婆水莲姨,她和服务员邓小健是欧灿辉第一次搞街边大排档就跟了欧灿辉的。
五个服务员都是年轻姑娘,其中有个叫练翠珍的,是山区来的,今年才十七岁,四个月前见灿记贴出招工启事,上门应聘,欧灿辉看她低眉顺眼,便留下了。她干活手脚勤快,听话听使,不藏奸偷懒,很快就能独当一面。就是这个练翠珍使灿记大排档大大的出了一次名,令欧灿辉对她刮目相看。
事情发生在灿记开张的第二个月,有个客人用餐后忘记带走公文包,练翠珍收拾餐台时发现了,马上追出去,幸好客人的车子刚发动了还没走,见她拿了公文包追过来,都很感激。遗包的客人当即从公文包拿出五百块钱给她,她却摇手不要,转身就走回大排档。
客人的公文包有上万块现金和一些重要物品,感激灿记员工拾金不昧,当时就回头找着欧灿辉,又拿出五百块钱给欧灿辉,让他转交那个女服务员,但欧灿辉同样婉言谢绝。客人第二天给市报的记者打了电话,下午有个记者就来灿记大排档采访,第二天在清源日市报上发了一条新闻。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