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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背道而驰的星

梦里曾无数次出现这个场景,醒来都不敢再细想,每次都宛如曼桢投入了世钧的怀中诉说这些年等待的苦和委屈,但当他真的走出梦境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他们却又像是各自曲折各自悲哀的陌生人,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般无足轻重。

贺晨曦遇到了她工作以来最大的麻烦,《梅江晚报》副刊的诗歌苑里刊载了一首反党反社会的藏头诗,而作为副刊版的编辑,她没有及时发现,而是让它堂而皇之地登了出来,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新闻总署连夜开了紧急会议要求彻查,她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随即就被停职审查。

最先找她谈话的是编辑部主任,晨曦紧抿着­唇­听完他的话后,说:“我会承担所有责任。”

主任斜睨着眼说:“好大的口气啊,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后台硬别人都拿你没辙?”

后台硬?晨曦有些懵。

主任看着她云山雾罩的模样继续说:“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别揣着明白扮糊涂。我不知道你和市委秘书长是什么关系,当年我亲耳听见他打电话给社长嘱咐你的工作问题。这事发生后社长第一时间给他打了电话,但人家已经发话,这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因为他有所偏私。平日里开会三令五申,政治弦没拉紧就要出麻烦,都给我当耳边风。你一向稳重细心,我也对你最放心,哪知你是在给我攒着劲呢,一整就给我整个大的!闹出这么大动静就是想保你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她的近亲远戚中最大的官也只是街道派出所的副所长,她八竿子也拍不上市委秘书长这等关系。但看着主任那笃定的神情,她突然想起这些年耳边总是有人在说:“整个报社藏龙卧虎,但最深藏不露的就是贺晨曦。”她只觉得奇怪,反问:“我哪里深藏不露了?”大家都意味深长地笑着走开,她都只当是他们在开玩笑。

而且市委秘书长她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她的后台?

实际上梅江晚报是她毕业前导师帮她联系的实习单位,一批来实习的有七个人,就留下了她一个人,当时好多同学无比地羡慕,说她运气不是一般的好,连她自己都不可思议自己能够美梦成真,因为她并不是表现最突出的学生,却进了最好的单位。

下班后,她回了趟学校找她以前的导师。导师已经忘记她是谁,只是一说名字就记了起来,笑着说:“贺晨曦啊,记得记得,你不是小沈的那个小女友吗?”晨曦一脸窘迫,急忙摆手说:“我和他只是朋友。”

导师哦了一声问:“分手了?真可惜。”

晨曦只得尴尬地笑。东扯西扯终于扯到了她当年实习单位分配的问题,导师奇怪地看着她说:“你不知道?不就是小沈帮你联系的嘛。为了你工作的事他回了好几趟学校,当时我们几个老师都说这丫头好福气,面都不露,男朋友就把什么都给办妥了。”

突然间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呀了一声拍拍脑袋说:“看我这脑子,当年他再三嘱咐我千万别告诉你……”

她想过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毕业的时候,沈宁南已经离开学校两年了,只是某天在闲聊时,手边正好有张《梅江晚报》,她便随口说:“听上届师姐说梅江晚报福利特好,三天两头地发牙膏牙刷洗头水,日用品几乎不需买,能省不少呢,以后能去那就好了。”当时他还嘲笑她就这点出息,想进中南海难点,想进报社只是易如反掌的事。她只一声轻喟,谈何容易。

他竟然还记得。

第二天上班,晨曦递上了辞呈。主任掂着信有些急了,说:“你考虑清楚,现在处分决定还没下来,我会帮你在社长面前争取,你还是再等等。”晨曦摇摇头说:“不考虑了,我很抱歉,连累大家都扣了奖金。”

收拾东西的时候姜晴惊愕到不行,像个鼓噪的母­鸡­一样在她身边走来走去,骂她笨得像猪,说:“你怎么不把真相讲出来,那天你明明请假了,那版是章姐盯的,你凭什么帮她顶黑锅?”晨曦连忙捂她的嘴,压低了声音说:“人家好歹帮我­干­了工作,出了错总不能让人家来承担吧?”

“即便全是你的错,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当这贞节烈女。”

“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好好个人怎么长了副猪脑子!”

对于辞职的事妈妈同样是生气,说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跟家里人商量,这么好的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晨曦一声不响地帮着择菜。妈妈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固执,见无可挽回,也只能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就是没福气,这么好的工作都留不住。”

没福气,可能是吧。还记得有次和沈宁南在街上走着,遇见了一个算卦的半仙,他一手就拦下沈宁南说:“这位小伙子额宽方正,骨骼清奇,必是人中龙凤,贵胄之后。”她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指着他说:“贵胄之后?姓沈的有什么名人啊?莫非你是沈殿霞的亲戚?”沈宁南不理会她说的,饶有兴趣地拉着她对老头说:“她呢?看看她的。”老头看了她一眼说:“恕我直言,这位小姐福薄,有运无命之相。”她一脸不在乎,倒是沈宁南听得郁闷,追问他有运无命的意思,她忙把他拉走,说:“听他解释要钱,我给你解释,就是明明中了三千万,都到领奖处门口了,你被车撞死了。”她说得轻松,他却听得脸都绿了,她还笑他竟然信这东西。

后来才从大学同窗那儿得知,他虽不至“贵胄之后”这么夸张,但爸爸也是个集团军军长,姥爷还是个将军,倒是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她们都笑她看走了眼,放走了这么个金矿。她确实是吃惊,因为以前也曾问过他父母是做什么的,当时他只是含混地说是国家­干­部。她有些失望,失望他没有坦诚相待。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必要告诉自己。

妈妈随口问了问她和林杨的发展如何,晨曦淡淡地说,还是那样。

从那次见过以后,他也没有再来约她,本来她已经收拾好心情准备重新开始,试着展开她这辈子第一段恋情,可是也不知道是忙还是什么,他只是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发些不痛不痒的短信,闭口不提再见面的事,这两天­干­脆连短信都没了。

见完面第二天她就跟恋爱顾问姜晴讲起关于林杨的事,姜晴说:“你终于开窍了,老师好,有寒暑假。他教什么?”晨曦答道:“雕塑,他还给我看了他用手机照的泥雕小人,可好看了。”姜晴翻了翻白眼说:“闹了半天,原来是个手艺人。”

“手艺人怎么了?这个社会没点手艺压身怎么混饭吃?”晨曦笃定地说,“如果他追我追得很猛烈的话,我就依了他,你说好不好?”

可是不曾想过了好些天,他非但没有很猛烈地追求她,反而渐渐冷淡下来,她急忙又去请教姜晴。姜晴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说:“肯定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个前浪就死在沙滩上了呗。这不是相亲的惯例嘛。谁没有一个半个候补?”

晨曦有些失望,但也难怪,谁让她长得中不溜秋,不至于见光死,又够不上一见钟情呢。

还在神思,手机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是林杨。她觉得诧异,又轮到她这个候补了?

林杨一上来就跟她道歉,说这些天和学生上深山老林去刨树根去了,手机一直也搜索不到信号,今天刚回来。

约好晚上一起吃饭,只是去哪儿吃在电话里讨论了半天也没结论,最后还是林杨一锤定音:就去潮香居!

潮香居在贺晨曦看来,是挺奢侈的一个地方,但菜确实做得不错,特别是那道龙井虾仁,在梅江晚报周年社庆时吃过一次,美味无敌了,吃得她连舌头都差点一起嚼碎咽下。但看着菜谱她还是跳过了那道菜,太贵,贵到她不忍下手。

翻来翻去还是没主意,可怜兮兮地看林杨,他叹了口气接过菜谱,“点个菜怎么跟让你选鹤顶红还是断肠草似的?”

他三下五除二利索地点了几道菜,等上菜的当口,他去了趟洗手间,晨曦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银丝镶嵌的乌木筷子,眼角余光见他回来了,头也没抬就说:“这么快呀。”

“快吗?”

晨曦慌忙抬起头,手中的筷子也捏不住了,在半空划出两道银光,清脆地应声落地。

那人弯腰捡起筷子,招手叫来了服务员轻声道:“麻烦换一双。”目光这才又微笑地投向了她。

“晨曦,好久不见。”

听着他低醇的嗓音,贺晨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会想到还会再遇见沈宁南。七年了,虽然知道他一直在这个城市,但从来也没有偶然遇见过他,只想着七年都没碰见,就不会再遇见了。而如今再见,脸上已遍寻不着当年那阳光少年的青涩模样,周正的眼和眉,­干­净的泛着淡青的下颌,唯一不变的依旧是那份踏实,在他身边仿佛天大的事你放下来,他就能一肩扛起。

他的笑容落下,变得凝重起来,“听说你辞职了,没能帮上你,我很抱歉。”

晨曦只觉得好笑,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抱歉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战你发动的?飞机你截的?世贸你撞的?怎么也轮不到你来说抱歉,明明是我欠你。”

沈宁南叹了口气,“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点都不愿意欠别人的这点不好。如果举手之劳能让你过得更好些,你何必要拒绝。”

贺晨曦没说话,也不争辩,事实上她时常有求于人,只有他是个例外。

娇滴滴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突然沉默的气氛,循声望去,一个瓜子脸的漂亮女生站在挂着“明月共潮生”的房间门口急急招手,“沈宁南你快回来嘛,菜都上齐了。”沈宁南皱了皱鼻子说:“别管我,饿了自己先吃。”女生哦了一声闪回房间,只是没过几秒又探出了身子,口气更加紧迫与不满,“沈宁南你还要多久啊?菜都凉了。”俨然是吃醋的小女友。

待沈宁南将她“打发”了,晨曦便扯了扯他的衣袖说:“女朋友要生气了,你赶紧回去吧。”

沈宁南嗤笑,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瞎说什么呢,是丹蓝。”

晨曦挺直了腰杆惊呼:“你妹妹,沈丹蓝?”

小女生又探出了身子,“我好像听见有人喊我了!”

沈宁南挥了挥手说:“没人喊你,吃你的去。”

小女生扒在门框上看了半天,突然蹬蹬地跑了过来,搂着沈宁南的脖子,下巴支在他的头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这个姐姐我没见过,但看起来很眼熟,让我想想……”她突然身子一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裤袋里一摸,掏出一个皮夹来,但还没得意完,就被沈宁南飞快地夺了回去,厉声道:“沈丹蓝,你给我回去!”

看到他们兄妹俩要爆发战争,晨曦急忙打圆场,“她要皮夹就给她嘛,生什么气。”

“就是,生什么气嘛。”沈丹蓝抓起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眼勾勾地看着她,“姐姐,你头发剪短了。”

“嗯。唉?你怎么知道?”晨曦和她大眼瞪着小眼。

沈宁南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对她下了最后通牒,沈丹蓝扁扁嘴假意要走,只是没走两步还是不甘心,扭头快速说道:“你照片上是长头发,不信问我哥要他的皮夹看看。原来你就是我那未过门的嫂子!”话的尾音落在了被迅速掩上的包厢门内。

沈宁南挫败地支着额头叹气,“你别理会那小疯子,我跟你说过她,打小就疯,我们家谁也没这么个血统,这次来打算让她去做个DNA鉴定,看看是不是我们沈家的人。”

晨曦低头笑,突然抬起头朝他伸出了手,“皮夹我看看。”

“你还真信?她对我身边每个女­性­都用过这招。”

“我看看。”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僵持了一阵,看着她迟迟不肯落下的手,沈宁南心底一声轻叹,缓缓将皮夹放在了她手心。历史上从没有他执拗过她的记录,至少他找不出一次来。

皮夹是Prada的栗­色­小鹿皮,翻开便看见满满当当的几排金­色­、黑­色­的卡,每个小袋子她都拉开看看,里面塞满了名片、发票。看着她伸出粉红指头抠得艰难,倒是沈宁南看不下去,拿回钱包驾轻就熟地从侧袋里抽出一张照片,夹在指间。

她很快地夺了过去,仔细地打量,不过巴掌大的照片,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画面看起来水气氤氲,青­色­的雾气中一个女孩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正在­操­场上跑步,那再熟悉不过的脸竟让她看得陌生,青涩的眼眉,短短的刘海,长长的马尾,一瞬间她有些不知道那是谁了。记忆中这张照片从不曾出现过,她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宁南正要说什么,林杨回来了,负手看着沈宁南笑着问:“晨曦,遇见朋友了?”

贺晨曦忙不迭地将照片扣在了掌心底下,做了贼般。

沈宁南不动声­色­地看着,很快地站了起来说:“不打扰你们了。”他只像是拿回理所应当属于他的东西,抬起了她手腕,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将照片迅速抽走,­干­净利落。

其后,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荡然无存,林杨看着晨曦呆呆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那人是不是欺负你了?”

晨曦摇头,想着他怎么会欺负她,事实上除了父母,再没有像他那样对她挖心挖肺的人。

沈宁南一直对她的瘦耿耿于怀,虽然她坚持说自己虽瘦,但健康,还豪迈地撩起袖子攥拳让他看她的肱二头肌,可是他捏着她的小细手腕还是叹息,“肱几头肌都不顶事,真怕哪天一不小心,咔嚓一声就把它弄折了。”

所以帮她增肥是他的头号任务,一日三餐,她逃不开沈宁南的“监视”,他一看到她的饭盒就说:“你把自己当鸟喂呢?”然后就把她的饭盒和饭卡抢去,挨个窗口挨个窗口地打菜,打得满满的一盆,心疼得晨曦心都在滴血,这一餐足足吃掉她一个星期的口粮。后来她总想办法躲着他,可是他总有办法找到她,最后她饭卡都赤字了。一个月还剩下半个月,她愁得想哭,只能早上买六个馒头,三餐全解决。

某天她还在埋头啃馒头的时候,忽然听见头顶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抬头一看,差点没吓得她魂飞魄散,女生宿舍守卫森严,连公苍蝇都飞不上来,怎么上来这么大个雄­性­物体?

沈宁南把一个饭盒丢她面前,菜满得都顶到了饭盒盖上了。晨曦讪讪地摸着肚子笑道:“最近吃得太丰盛,我要缓缓。”门外小脚的舍监在叫唤,她腾地站了起来,惊愕地说:“你硬闯上来的啊?”沈宁南摊了摊手说:“没办法,你下次再这样我天天往你这来。”晨曦苦着脸说:“你饶了我吧,我每天吃什么菜都是有计划的,你天天拿我的饭卡打­鸡­腿­鸡­翼,两天就给我刷爆了,我叫我怎么办?你就是天天上我这来守着我也没办法啊。”

沈宁南僵着脸说:“我就气你这个,你压根没把我当朋友。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和我说,宁愿天天­干­啃馒头?”

晨曦不知道该怎么说,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他是她的谁?她不能这样理所应当,也做不到。可他不管这些,严肃地说:“反正以后只要食堂看不到你,我就多打一盒饭。我上不来,就让别人给你送来。”这时舍监也到了,揪着他的衣服往外赶。晨曦看着那一盒饭觉得进退两难,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沈宁南,她知道他喜欢她,可是她从小就被父亲教导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不想欠他太多,特别在她不打算回报的情况下。

后来这半个月间他还真是每天让不同的女生给她送饭上来,饭都打了,她也不能浪费,反正是吃得堵心堵肺的。再后来他也不再拿她的饭卡乱刷了,有时候会打在自己的饭盒里,往她的饭盒里拨,时间长了她也懒得再去和他计较。

但吃得多她增肥效果依旧是不明显,他一分析,说是马无夜草不肥,所以他无论晚上去哪里回来时都不忘要给她带宵夜,有时是一盒炒饭,有时是几块­奶­油蛋糕,几块巧克力,几袋饼­干­,发展到最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有一次晚了,他递给了她一个苹果,不好意思地说店都关门了。回到宿舍,舍友笑着说,这人极有意思,不就是想见一面嘛,非得弄点礼物才不显得唐突似的。

可是即便是这么好一个人,她都不要,只是因为她要等一个云深不知处的人。

林杨看她心事重重,也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给她夹菜。晨曦回过神看着自己碗里堆积如山的菜,哭笑不得地说:“你把我当猪了啊。”

“人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吃点会把郁闷挤走。”

“郁闷又不是长在胃里的,怎么挤?”

林杨呵呵一笑说:“反正多吃点没坏处,这么瘦。”

打车回去的路上,晨曦有些困,吃得太饱,晚风一吹就迷糊了过去,车子一个颠簸把她震醒了,突然察觉右手被人抓着,她一惊,急忙挣脱开来,扭头看见一脸尴尬的林杨。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么快?”

晨曦也是觉得尴尬,不过牵个手,何必这么大反应。她摇了摇头,林杨笑着说:“那我可以继续?”说着他又抓起了她的手,暖暖的手有些润湿,温度一点一点渗透进她的手心,竟让她觉得烫手。

只是她的心情林杨丝毫不觉,轻轻揉捻着她的手,眯着眼很惬意,“好软,像棉花,我的手老是拿刻刀玩泥巴,全是茧子,会不会磨到你?”

晨曦卷曲起手指,轻轻地用指腹抚着他手掌上硬硬的茧子。

心一动,他垂头凑近了她,炽热的气息拂在脸上,让晨曦全身­鸡­皮栋起,惊慌地甩开他的手,缩起了身子。

她的反应让林杨有些错愕,轻咳了一声说:“对不起,无心冒犯。”

就在贺晨曦试着和林杨继续深入发展友谊时,妈妈又整出了幺蛾子。

“你火急火燎地叫我回来就为试衣服?”晨曦满头黑线地看着眼前的衣服,厚垫肩,规矩的三片式剪裁,感觉时光瞬间倒流三十年。

“还有,接章路,这才是最重要的。”妈妈强调完,抖了抖手中一件大红套裙在她身上比划了几下,满意极了,“这是特地找冯裁缝按你的身材给做的。老早就喊你上街买身新衣裳,你是动也不动,你不上心只有我这当妈的帮你上心了。章路那孩子是多伦多大学的博士,万里挑一的人才,这么好条件的人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可得给我重视起来。”

“他肯定长得很丑,不然35了怎么还单身。”

“胡说!人家是一心扑在研究工作上,给耽误了。”

“那林杨呢?林杨怎么办?”

“你对那小子还挺上心,”妈妈沉吟了片刻说,“先放着,如果章路这边不成,也不至于两头落空。”

晨曦鼓着腮帮子,还是为林杨感到委屈。但看着妈妈细心周到地帮她准备的接机纸牌,A4纸大小的白纸上印着醒目的四个大字:章路博士。就冲着她这费尽心思的劲儿,她也得好好地将这事办妥。

只是当她到达机场从包里扯出来那张纸时,竟一不小心哧啦一声撕成了两半。她苦恼地挠头,最后只得捏着破损处将两张纸拼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狼狈。

等的过程有多漫长不提,但当她看到了他,还是值得快慰的,至少他不如她所想那般不堪,事实上要好得多。衣冠楚楚,银丝边眼镜,一脸书卷气,­干­­干­净净让人讨厌不起来。但相比她的喜出望外,章路多少有些绝望。

他早该知道姑妈的老花眼不可信赖。之前也说过不少女子,他不置可否,她也极少去勉强,只是这一次她耐心格外地好,三天两头地来电,措辞每每砸中他心坎,让他几乎相信这个女孩的诞生不为别的,只为今生嫁给他做妻子。一犹豫,便答应了见面,但仅仅是见一面!而此刻他发觉连见一面都是个错误,此刻他希望有人能一棍将自己打晕,再不然,他希望看到的只是一个红­色­的炮仗。

但晨曦却没想那么多,她只记得妈妈千叮万嘱的话:笑,你得笑,因为你笑比不笑可爱。

只是她笑得并不娴熟,恐怕也丝毫跟可爱沾不上边。将妈妈交代的工作一一做足,后续如何她并不关心。她一边笑一边热情备至地说:“欢迎你回国,章博士。”

章路敷衍地点头,看见她手中那一分为二的接机牌,脸­色­又是一沉。

晨曦将其胡乱掖进了包里,一脸抱歉,“不好意思章博士,我这人就是粗心。章博士你行李多吗?我来帮你。”

听着她低眉顺眼一口一个章博士,总有些不情愿的味道,而这身过时的衣服,和那狼狈的接机牌也像是别有用意。她并不重视和他的见面,他想。这让他大为光火,相亲见着一个“炮仗”已经让人窝火,更令人气愤的是这“炮仗”居然还不以为然。原本毫无兴趣的他倒是被她激起几分好奇来,但见她晃晃悠悠拎起了自己沉重的皮箱,他顿时心惊胆战,里面可是有价值百万的­精­密仪器!他慌忙伸手夺了下来,没好气地说:“别胡闹!有事你就先走吧!我自己认路。”

晨曦愣了一愣,陆陆续续的相亲过程中,也曾遇见过各种人,如此不给面子的倒还是头一个。她有些愤慨,即便她对他也是毫无意思,好歹是女孩子,总有那么一点骄傲的自尊,一咬牙她决定为尊严而战。

“既然都来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我起码得把你送到家。你别担心,我不让你请吃饭,如果你肯赏脸,我请你!来,我帮你拖行李。”说着她就要夺下他手中的行李,但章路却一板一眼地跟她抢。结果他的箱子没得手,肢体冲突间倒把旁边立着的一个箱子拱倒了。耳畔一个尖锐的女声叫了起来,“见鬼!我里面有易碎品!”

晨曦慌忙把倒地的箱子扶起来,正要诚惶诚恐地道歉,一抬头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了。

空姐装束的漂亮女子伸出纤纤玉指,惊讶道:“这不是……贺晨曦吗?”

晨曦看着对方面颊轻薄粉底下的隐约可见的小雀斑,怔怔地想着谁能把雀斑长得如此俏丽,那也只能是她,曹远樱。

严格上说她们俩并不算认识,只是那时曹远樱常来院子里找郭远,进进出出时常打照面,开始晨曦会对她笑,但曹远樱总是报以漠然的表情,晨曦也就渐渐不再和她打招呼。大概是习惯了郭远,她也没觉得有多难受。

而追溯曹远樱第一次和她说话还是因为郭远踢球受伤了,她急冲冲地从晨曦身边走过,想想又掉头折了回来对她说:“郭远他受伤送医院了,麻烦你通知一下他妈妈。”

当晨曦一口气爬了四楼,气喘吁吁地赶到病房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缝隙中她看见坐在他床边的是曹远樱,她边削苹果边笑着说:“球门框那么粗的柱子都让你这一脚给踹弯了,你竟然只是脱臼!”郭远没好气地说:“你就咒我吧!万一我腿废了你得天天给我推轮椅!”曹远樱拍着他的大腿豪情万丈地说道:“推轮椅多麻烦,只要你不嫌细,我把我腿锯了给你安上!”一个苹果按他嘴上。

让她难受的并不是他们的热络,而是郭远明明是看见了她,却很快地别过了眼去。她有多了解他,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知道他的用意。于是她退了出去,围着医院的花园转了一圈又一圈。等她再度回到房间时,其他同学已经离开,但曹远樱还没走,她犹豫了一下,想着再出去转几圈,但这次郭远喊住了她,皱着眉说:“来了怎么也不进来?刚刚就看见你在门口转悠。”

曹远樱看了她一眼,很快便起身告辞了,先是甜甜地对郭妈妈说:“阿姨再见。”再对郭远说:“安心养腿,笔记我帮你抄。”郭远微笑着点头,指了指晨曦说:“你,傻站着­干­吗,送送人家。”晨曦很委屈,但曹远樱却还有些不乐意,板着脸对郭远说:“你倒是拎得清的人!”

晨曦并不懂,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氛围有一种说不出的团结向上,仿佛天经地义,一呼一吸之间那般自然。

“来接男朋友?”曹远樱肩上挎着一个VERSACE男士单肩包,冲她似笑非笑地扬了扬下巴。

贺晨曦看看身边的章路,尴尬地笑,“只是朋友。”看着她那拷问的眼神,仿佛越描越黑,她很无奈,她怎么能跟曹远樱说她相亲都相到机场来了。看着她脚边放置的两件行李,她扯开了话题:“看来你也在等朋友。”

“是啊,一个老朋友。”曹远樱拖长了声调,笑得有些诡谲,一副好戏在后头的模样。

贺晨曦心里的闷罐像突然揭开了盖子,冷风嗖嗖地灌进来,风凉水冷。她早该意识到这两人总是成双结对出现的。她垂下了眼帘,神­色­也变得默默,其实并不是害怕,只是觉得现在不是见到他的最好时机,无论是身边的章路还是她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都会让她难堪。而他该如何跟她解释12年前的约定?如果她说“我一直在等你”他一定是没办法应对的,想想看,还是好人做到底,还是不为难他吧。

紧走几步,突然听见身后急追直上的脚步声,顿时心跳若狂,当脚步临近,眼角余光扫见一男人匆匆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和面前一原地等待的女子热情相拥。她松了口气,失落却愈加明显。

走到机场感应门前,在等门完全开启之际,她还是没忍住侧头回望,曹远樱身边站立着一个男人,VERSACE包包回到了他的肩上,深蓝­色­的制服将他的身材衬托得更加高挑,笔直的身板也薄得很好看,怎么都觉得有些英伦格调渗入了骨。看着那两人先后蹲了下来打开箱子头碰头看着什么,根本就没有追上来的意思,贺晨曦很为刚才的念头感到羞耻。

踏出门时那对热情相拥的男女又再次经过了身边,男子将女孩热络地揽在怀中亲吻她的发梢,轻柔地问:“想我吗?”她没听见女孩的回答,但这种事向来都是不需言明,尽在不言中的。

她不奢望什么,但不代表拒绝奇迹出现,就像提前知晓了谜底,但真到面对的那一天又是另一回事。

“喂,打车吧,你这样要走到何时去?”

晨曦扭头看见章路拖着行李在落后她两三步的距离慢慢赶了上来,伸手正要拦车,她阻止了他,说这儿有直达市区的公交车,才三块钱就能坐好长一段路,长年在国外的人应该看看这些年城市的变化。章路想想便同意了,晨曦马上翻出了一张五元一张一元的纸钞预备着,一抬头却看见那两个人也正朝这边走来。

莫非他们也是要看城市的变化?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面前,这样的场景有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原本只是来找一个游泳池,却找错地方到了海边去山盟海誓般­阴­错阳差。

梦里曾无数次出现这个场景,醒来都不敢再细想,每次都宛如曼桢投入了世钧的怀中诉说这些年等待的苦和委屈,但当他真的走出梦境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他们却又像是各自曲折各自悲哀的陌生人,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般无足轻重。

“有零钱吗?”曹远樱拍拍她的肩膀。

晨曦掏出了钱包,找出了一张十元递给她。曹远樱正想说十元我也有,钱便被身边的男子抽了过去,细长的眼睛注视着她,微启薄­唇­对曹远樱说:“找钱给她。”

“不必了。”晨曦淡淡地说。

“那就不客气了。”尖锐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旁的章路身上,一挑眉说,“不介绍介绍?”

晨曦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这位是多伦多大学的章路章博士。”

“这就完了?”

“我不了解你的情况,你自己说吧。”

“­干­吗装得这么生分呢,贺晨曦?”一手揽住了她的肩,迷人的脸庞就凑了上来。晨曦急急甩开朝旁边闪去,倒是逗得曹远樱在一旁哈哈大笑。

“郭远,这可是中国,你面对的可是中国的传统女­性­,小心人家喊抓流氓。”

晨曦又气又恼,看着车子到了,便拉着章路说:“我们上车。”

偏偏那两人也跟着上了车,在他们前面的位置上坐下,郭远更是一坐下便将椅背调到最低位置躺下。前后排的位置本来就窄,再这么一调,腿就被压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晨曦气愤地晃着他的椅背说:“你压得我动不了了!”

“是我压你还是椅子压你?说清楚点。”

一直袖手旁观的章路看着贺晨曦气得说不出话的模样,轻咳了一声,顶着椅背将她的腿扳了出来,说:“要是这样难受,就放我腿上。”

一句话就让郭远迅速调直了椅背。

一路上章路有时会问那栋楼是­干­吗的,那块地是­干­吗的,晨曦就跟他细细地讲,讲近十年间这座城市的沧桑巨变,听着听着郭远也忍不住会问上两句,但贺晨曦选择当作没听见,继续和章路说着他们的话题。

最后郭远黑着脸转过身子说:“贺晨曦你摔坏了我的玉雕屏风,这笔账怎么算?”

晨曦皱着眉看他,“你说什么?什么玉雕屏风?”

郭远将放在膝盖上的小黑箱子打开,取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雕盒子递给了她,伸手的瞬间深蓝­色­的制服袖子下露出一截白­色­法式双叠衬衫,一粒­精­致的湖蓝­色­猫眼袖扣在阳光下发出幽蓝的光,晃得她有些失神。接过了盒子时鼻尖有些冒汗,她翻开盒子的铜搭扣,只见深红­色­天鹅绒衬里托着的一个­精­美的玉质雕屏,雕的是云母屏风烛影深,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后悔偷灵药的桥段,那晶莹剔透、鲜翠欲流的颜­色­一看便是玉中上品,只是圆滑连接处的几处断裂生生阻断了流畅,果然几块零星的玉片散落了出来,不是云彩缺了角,便是月桂折了枝。她砰地关上了盒子递还给了他,义正词严道:“凭什么说是我?”

曹远樱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也不一定是她吧,说不定碰倒箱子之前东西就已经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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