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晦装模作样地想看看她写的“小说”,可是实在很难。纸上码了那么多字,每个字都认得,可就是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挣扎着跋涉了五页后,他放弃了。
本来想问她写的是什么,现在也不能问了。已经翻了人家的稿子半天,还问这样的问题,摆明了是说她写的东西不知所云。虽然是事实,也不能说。
于是沉默。
如晦有点尴尬,但伟大的小说家没有。她自顾自地抱着热土豆投入地啃,吃相很难看,好像根本没有如晦这个人似的。
一口气吞了一个半土豆,远冰终于良心发现了:“你要不要也吃点?”手里明知故问地捏着半个土豆。问完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子,觉得自己好虚伪。
“我不要。”如晦老实人说老实话,“你吃吧。”
剩下的半个应声就没有了。
唇齿留香腹内饱,远冰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如晦不善言辞,所以很安静,当然更准确的表达是——有点闷。一群人中,他总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远冰如果不说话,两个人八成会冷场。吃人的嘴短,现在她有义务找个聊天的话题。
“你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典型的没话找话。
“我……”如晦的脸红了红。总不能说他把闹钟定在三点整,就是为了给她送点吃的喝的来。“看书呗——不是,赶一张设计图纸。”
原来撒谎并不是恶习,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脸更红了。总不能说他每次来上自习都会先找找她在哪间教室,到11点半响铃的时候再跑过来看看她是否走。如果她捱到最后一个,然后把教室灯灭了,门关了,坐在黑漆漆的教室一角一动不动,那就说明她想蒙过清教室的校工,熬夜。
“只有这儿亮着灯,很明显的。”原来说谎话就像女人生孩子,生的时候很难,生“完”以后远没“完”,孩子还要长,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没完没了,无有间隙。谎言也要生长,上句接着下句,还要逻辑严密整合,无有破绽。
好在远冰并不真的在意他的回答:“哦?很明显吗?可别叫查夜的保安看到了,我不想死得太难看。”
左一句右一句、有一句没一句的,牛奶也渐次没了。身体温而且饱,远冰无比幸福地伸伸腰,扭扭脖子,猛的转头看到一边无言的如晦,大吃一惊:
“你怎么还在这儿?”
如晦也吃了一惊,好像自己确实不该还赖在这儿。顺从地点点头,收拾了杯子准备走。心里却总还有点委屈,哪有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土豆牛奶才刚刚落到喉咙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远冰也开始收拾东西。懒懒的,睡眼开始惺忪。热牛奶把所有的疲倦都勾引出来了。
“你收工了?那我送你回宿舍吧。”大喜过望。
“不用了,谢谢。”
远冰不是客气,她想一个人再到那儿去看看。
如晦坚持,“还是我送你吧,这时候不安全,前两天下晚自习还有人被抢了包。再说又下雪了。”
“下雪了!”远冰惊叫,今冬的第一场雪耶。
“都下了老半天了。”
远冰没听到,她已经冲到窗前,推开玻璃。果然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鹅毛大雪还在漫天漫地兀自飞舞。雪花轻盈地触在颊上,点在眉间,更砸在心尖,心立刻就碎了。
出了教学楼,小心地伸一只脚,再伸一只脚,踏在Chu女般的初雪上,听雪在脚底叹息的声音,心也为之叹息。雪就是这样伤感的。
远冰犹豫了一下,左拐是回宿舍楼的路,右拐通向山腰。本来碍于如晦,想直接回去算了,但是雪下来了,她还是想去看看。于是旁若无人地往右。如晦不做声,亦步亦趋地跟着。
学校依山而建,山脚下一片湖水,是山间流下的泉水聚成的,临鹤湖。沿着泉水是一行窄窄的青石阶,一直没进浓绿的山深处。
走上石阶,她的心开始痛。脚踏在石阶上,就像指头弹在琴键上,奏出的是远古忧伤的曲子。这条再熟悉不过的石路,这段她走过千百遍却浑然不知其意义的石阶……
……还有长长的石阶尽头,一拐弯的那间小木屋。
远冰恍惚着,默默地兀自往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半夜三更到这来干嘛?”
远冰恼火此时此地此人的声音。憋了半天气,还是应付了一声:“这儿有一树梅花,我总来看看的。”
“有吗?我怎么没注意过?”白痴的声音还要继续。远冰深呼吸,她委屈了一下自己,所以没有骂人哄人,但没有太过委屈自己,所以没有再作回答。
她有一处伤疤,世上无人知晓,她不想露出破绽。
还没有走到石阶尽头,两人都捕捉到了空气中游离的一缕幽香。如晦紧走几步,先叫起来:“呀,真的,梅花开了。”
远冰也看到了。
是的,梅花开了。
那一树幽幽的腊梅,在暗色的雪中一点也不起眼,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但掩不住暗香,掩不住浓郁的蜡黄,也掩不住飞雪中沉沉的忧郁和寂寞。
从花落到花开,已经整整一年过去了。
花开花落,人生又有多少岁岁年年?
3、生病是福幻作真
等我意识到自己要发病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书上说地球以每秒32.18公里的速度围绕太阳旋转,那么按说不会转的这么快啊;刚吃下去的土豆和牛奶就这样吐掉了,真是可惜啊;初雪中的腊梅好像在唱歌,我分明听到了那幽怨而凄清的曲调啊;雪地软而且暖,躺在上面真是舒服啊;如果就这样死掉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于是我就死过去了。
睁开眼时,居然在医院里。
医院?!
对于我来说,医院等于不存在。对于老人来说,迪厅和街舞是不存在的;对于开私家车的人来说,公共汽车站牌是不存在的;对小资来说,农贸市场不存在;对下岗女工来说,五星级宾馆不存在。宇宙如此的大,每个人的世界却是被给定的,都是那么的小。人和人貌似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彼此还摩肩擦踵的,却是如此的隔膜。
白床边围了一圈黑脑袋,我一个个地数过去,发现所有的大小老婆及其老公都齐了,加上床脚一个没名没份的高如晦。
阿花见我睁开眼就大叫,好像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你不至于吧,没事溜达到这种地方来。今年流行的是祼奔耶,不是玩昏迷。”
阿哨亦步亦趋、妇唱夫随地帮腔:“9494,有没有搞错!”
大老婆阿草圆圆的脸白晃晃地占据了我大部分视线,她在我正上方温情脉脉、苦口婆心的:“拜托,就算你上了点保险,那指定的受益人也不是我啊,我被吓着了也没好处啊。你就给哥儿几个省省吧。”
牛博自己不会说,但是很欣赏这种有趣的话,在一旁唧唧咕咕地窃笑不已。
我招谁惹谁了我?生病的是我,抱怨的倒是她们!我一气,地球又开始转了。
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我这美尼尤氏症的毛病有年头了,每回都是往床上一挺尸,睡一觉就过来了,这回是哪个守墓者把我给搬这儿来了?
千仇万恨都在——高如晦!
护士及时过来,把刚才所有出声的人都轰走了,如晦的声带没有颤动,所以独有他被恩准留下了。
我看看窗外,初生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原来我生命中的30多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我试着坐起来,头轻飘飘的,要不是有脖子拉扯着,大概就像氢气球一样飞走了,但是并不晕,也没有恶心呕吐。我就知道没事了,嚷着要回去。
如晦说:“再躺躺吧。”
我说:“不。”
如晦说:“再躺躺吧,等再稳定一点。”
我说:“不。”
如晦说:“再躺躺吧。要不路上又发作了。”
我说:“不。”
好脾气的如晦又说:“再躺躺吧。反正这半天的床铺钱也交了。”
我应声倒下:“那好吧。”
不但要再躺躺,而且一定要躺到11点59分去结帐。
我静静地僵卧在床上,假装自己是尸体。雪后的阳光格外的清亮透彻,平整的铺在被子上。如晦不再说话,双手安静地搁在床单边上,像鸟儿静静地栖在枝上,像夕阳温顺地被远山含住。这时候的他莫名的有一种静质的、略含忧郁的美。我的眼皮跳了跳,又跳了跳,似乎产生了错觉。我的身体和心都开始柔软,眼睛慢慢地阖上。阖上眼睛后很容易就看到一个人向我走来,似笑非笑的,黑亮而大的眸子,深深深深地闪着光。目如寒星、目如寒星,我是认识他之后才理解这个词的。想到他唇边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更是要我的命。
那个几乎见证了我生命全部的童年和少年,见证了我所有成长的烦恼和喜悦的人,那个从7岁起就与我朝朝暮暮的人,现在在哪里?
我常在不经意间,恍惚中,听到一个人低低地叫我,“梅”。一扭头,他就向我走来,似笑非笑的,黑亮而大的眸子,深深深深地闪着光。目如寒星、目如寒星,还有唇边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
回忆、幻觉和想象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无论是回忆、幻觉还是想象,如果太过浓厚,就都是真实的,甚至比真实更加真实。
至少比真实更可爱。
王国维说的对,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这就是人世间种种不如意。想来想去,终究是可爱胜过可信。
果能取可爱舍可信,以可爱为可信,那种感觉会很美妙。微醺沉迷的,有鸦片和镇定剂的作用。我喜欢这种迷乱的快乐,即使是虚幻的。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更愿意沉溺于这样的虚幻中,而抛弃真实的现实生活。我知道自己只有一半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更少。虽然那个世界里生机勃勃,热闹喧嚣,有阿花阿草、阿哨牛博、小板凳、高如晦、甚至燕申如,但是我生命的大部分仍然活在空中,缥缈着踏不着实地。现实真切的世界像一件黑色的湿衣服,紧紧贴着我的身子,摩擦我的皮肤,却怎么也进入不了我的血液和灵魂。
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且乐此不疲。
“好些了吗?”
“要不要吃个水果?”
我懒得搭腔,闭上眼睛装死。反正我还在医院,病人皇帝大。
“你喜欢梅花,为什么?”这小子今儿出息了,会自己找话题聊天了。不过说老实话,跟他说话是开心的,因为他笨,说话时我不要费心机就能占先机。
“因为……我生在冬天,梅花是冬天唯一的花。”我淡淡道。我自来非常重视自己的生日,爱屋及乌,也就爱上了冬天,曾自诩我的降临是冬天的传奇,梅花则是冬天里的童话。
…………
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冬天。梅花是唯一的见证。
…………
据说说话的时候可以不用脑子,所以我说话:“你知道为什么梅花开在冬天吗?”
“因为……”
“因为梅花爱上了冰雪。”我抢着自问自答。
…………
因为她要惩罚和折磨自己。
据说,梅花的前生是一种名贵的花,极其娇嫩,必须严格控制温湿。可是,她看见温室外面雪花飞舞的样子,觉得美,觉得有趣,就要出去玩,怎么劝都不行。她的园丁极其爱她,为了说服她,让她知道雪的寒,园丁自己走出温室,被冻成了冰柱。梅花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从此她爱上了冰。她开放在冰天雪地里,为了和冰在一起,也为了惩罚自己。所以,梅花的美和香,是苦寒、苦香。
…………
如晦笑着认输:“脑筋急转弯我最不行了。”
我一下子泄了气,这人怎么如此言谈无趣啊,我有气无力地哼哼:“是吗?”
他眼睛里波光流动:“——你喜欢梅花,可是见到梅花时,你并不开心。为什么?”
问得突兀,但难不倒我。我以攻为守地抢白道:“我每次见到梅花就激动,一激动就发病,你发病的时候很开心吗?”
如晦耷拉着脑袋,不出声了。我闭上眼睛,心底里窃笑不已。
病了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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