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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6月

“奥利弗,你有病呢。”

“你说我什么?”

“我说你病得还不轻呢。”

这个诊断倒吓了我一跳,一本正经告诉我的这位大医学家,敢情是这么一大把年纪才当起医生来的。说实在的,一直到昨天我还只当他就是一个专做糕点的大师傅呢。他名叫菲利普·卡维累里。他的女儿詹尼,原本是我的妻子。后来詹尼去世,撇下了我们两个,还留下了一段叮嘱,要我们相互扶持相互照看。因此我们就每个月过访一次:要就是我上克兰斯顿去看他,两个人一起玩玩保龄球,痛痛快快喝两杯,吃吃异国风味的匹萨饼;要就是他来纽约跟我相叙一番,各种各样的消遣我们也一样玩得尽兴。可是今天他一下火车,却没有照例说几句亲见的粗话作为见面的招呼,而是大着嗓门对我嚷嚷:

“奥利弗,你有病呢。”

“真的,菲利普?你医道高明,那倒要请问,我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

“你没有个老婆哪。”

他也没有再细说,就一转身,提着他的人造革旅行包,往出口处走去。

在一派晨光的照耀下,纽约这个玻璃加钢的世界看去倒也似乎不是那么讨厌了。因此我们俩一拍即合,决定步行,到我那个“光棍窝”(我就爱把我现在的家戏称为“光棍窝”)要过足足二十条马路呢。顺着公园大道走到四十七号街,菲尔转过脸来问我:“你晚上都怎么过的?”

“哎呀,忙着哪,”我答道。

“哦,忙得很?那可好。都跟谁作伴呢?”

“夜半突击队。”

“夜半突击队是­干­什么的——是街头党,还是摇滚帮?”

“都不是。是我们几个律师自愿利用业余时间到哈莱姆①去尽点义务。”

①纽约的黑人聚居区。

“一星期去几个晚上?”

“三个,”我说。

又不作声了,两个人慢慢走啊走的,离闹市区渐渐远了。

顺着公园大道走到五十三号街,菲尔又一次打破了沉默。“那不是还有四个晚上闲着吗?”

“事务所里还有好些事情得带到家里加加班。”

“喔,那倒也是。该加班还是得加班。”我承办的案子涉及的都是时下许多热点问题(例如征兵问题),我案子办得这样认真,菲尔听了却好像连心都没有动一动。因此我只好再稍微点一点,让他知道知道我这些案子有多重要了。

“我还经常要到华盛顿去。下个月就要去出庭辩护,有件案子事关宪法修正案第一条①。案子里的这位中学教师……”

①美国宪法的前十条修正案通称“人权法案”。修正案第一条涉及的是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

“啊,为教师辩护,那是好事,”菲利普说。然后又像顺着话头漫不经心似的添上了一句:“华盛顿的姑娘好不好?”

“这倒不了解。”我耸耸肩膀,只管走我的路。

顺着公园大道走到六十一号街,菲尔·卡维累里却站住了,盯着我的眼睛直瞅。

“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打算把你的车重新开得欢蹦活跳?”

“事过未久,哪儿能啊,”我说。心里却想:伟大的哲人说过“时间可以愈合创伤”,可就是忘了交代清楚这时间到底需要多久。

“两年啦,”菲利普·卡维累里说道。

我马上纠正他:“才十八个月哪。”

“啊,对,不过……”他嘴上应着,可是嗓音沙哑了,渐渐低得听不见了。可见他也至今还感觉到那个十二月的冬日的寒意——这可是才……才十八个月前的事啊。

到家还得过好几条马路,我不想让这凄凉的气氛再凄凉下去,于是就把我那新的住处大大吹嘘了一番。在上次他来过纽约以后,我搬了家,另租了一座公寓住。

到了:“这就是你的新家?”

菲尔扬起了半边的眉毛,四下一打量。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天早上我特地请了个打杂的女工来打扫过了。

“你这住处叫什么式啊?”他问我。“该叫时派破窝棚式吧?”

“什么话呢,”我说。“我反正简简单单的也就过得去了。”

“我看也是。在我们克兰斯顿连一般的耗子窝都有这样的水平。有的还要讲究多了。这些书都是­干­什么的?”

“都是法律参考书,菲尔。”

“得,得,”他说。“那你平日究竟作些什么消遣呢——就摸摸这些皮封面当作玩儿?”

我想,这要是作为一件­干­预隐私案提起诉讼的话,我一定可以庭辩胜诉。

“我说,菲利普,我一个人在家里做些什么,那可是我自己的事。”

“谁又说不是啦?可今儿晚上你不是一个人呀。你和我还得去交际场上露露面呢。”

“去什么?”

“我特地买了这么件花哨的上装,可不是穿着去看一场蹩脚电影的——啊,对了,你对我这件新衣服还没有夸过一句呢。我特地把头发理得这么­精­光滑溜的,也不是光为了要讨你赞一声漂亮。你我得去走动走动,快活快活。得去结识一些新朋友……”

“什么样的新朋友?”

“女的呗。来吧来吧,好好打扮打扮。”

“我可想去看电影,菲尔。”

“得了,看什么鬼电影!嗨,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不得个诺贝尔苦行奖决不罢休的,可我不许你这样过下去。听见没有?我不许你这样过下去!”

他简直是放开了嗓门在申斥我了。

“奥利弗呀,”菲利普·卡维累里一下却又变成个耶稣会①的神父了,“我是来拯救你的灵魂的,我是见你危险特来救你的命的。你要听我的话。你听不听啊?”

①天主教的一个修会。

“我听,菲利普神父。那么请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该结婚哪,奥利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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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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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在十二月的一天清早把詹尼安葬的。幸而是在清早,因为到下午一场特大的新英格兰暴风雪袭来,一下子就变出了一个雪垒冰封的世界。

爸爸妈妈问我是不是就跟他们一起搭火车回波士顿去。我尽量做到不失礼数,客客气气回绝了。我一再推说菲利普少不了我,没有了我他要垮下的。其实情况倒是正相反。我这辈子几曾尝过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之痛,连伤心痛哭都还得要菲尔来教我呢。

“可要通通音信啊,”爸爸说。

“好,一定。”我跟他握过了手,又在妈妈面颊上亲了亲。列车就北去了。

卡维累里家起初并不冷清。亲亲戚戚都不想把我们两个就孤零零撂在家里。不过他们终于还是一个个都走了——也难怪,大家都有个家庭,总得回家去吧。临走时个个都让菲尔作出了保证,铺子要重新开张,生意要做起来。不­干­这档于事又­干­什么呢。他听了总是点点头,大概算是表示同意吧。

最后就剩了我们两个,在屋里­干­坐着。我们根本就不用动一动,因为大家都没忘记替我们在厨房里备了许多吃的,­色­­色­齐全,都够吃上个把月的。

眼前没有了这些姑妈阿姨、远近表亲,没有人来分散我的心思了,我感觉到礼仪这一剂麻药在我身上产生的药­性­也渐渐消失了。以前我只当自己这尝到的就是伤心滋味。现在才知道那只是知觉麻木了而已。痛苦还才刚刚开始。

“嗨,你也该回纽约去了,”菲尔嘴上虽这么说,那口气听来却并不是很坚决。我也没有对他提出“答辩”,其实他的糕点铺子也不见得就已经开门营业。我只是说:“不行。除夕夜我在这儿克兰斯顿还有个约会。”

“跟谁?”他问。

“跟你呀,”我答道。

“那倒也不错,”他说,“不过跟你说好——到元旦早上你就回去。”

“ok,”我说。

“ok,”他说。

爸爸妈妈每天晚上都有电话打来。

“没有,没有什么事,巴雷特太太,”菲尔在电话里总是这样对妈妈说的。妈妈显然是在问可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的。

“请别费心,爸爸,没什么事,”轮到我,我总是这样说。“我心领了。”

菲尔让我看了一些“保密”的照片。当初詹尼下过最严格的命令,这些照片是绝对不许让我看的。

“哎呀,菲尔,我戴着矫齿架的照片可说什么也不能让奥利弗看啊!”

“詹尼啊,可那时候你的样子才逗人喜爱呢。”

“我现在还要逗人喜爱呢,”她的回答充分表现了她的詹尼­性­格。随即又补上了一句:“娃娃时代的照片也一张都不能让他看啊,菲尔。”

“可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他看?”

“我不想让奥利弗看到我那个胖娃儿样。”

她们父女俩的这场快活的舌战,叫我看得简直出了神。其实当时我们已经结了婚,我也总不见得会因为她小时候戴过矫齿架,就提出要跟她离婚吧。

“嗨,这屋里到底谁说了算?”我巴不得他们热热闹闹把嘴斗下去,就问菲尔。

“你猜呢?”他笑笑说。结果照相簿没有打开,就这样又收了起来。

可今天我们看了。照片还真不少呢。

早期的照片张张都有个显眼的人物,那就是菲利普的妻子特里萨·卡维累里。

“她真像詹尼。”

“她长得可好了,”菲尔叹了口气说。

就在詹尼留下胖娃儿照之后、戴上矫齿架之前,中间看得出有个分野,从此照片里便再也没有了特里萨的身影。

“我真不该让她晚上开车,”菲尔说话的神气,好像她出车祸去世还是昨天的事情似的。

“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呢?”我问。“你怎么经受得住的?”我这样问他其实可是为了自己,我想听听他是不是有什么巧方儿可以供我借鉴,好抚慰抚慰我心灵的创伤。

“谁说我经受得住啦?”菲利普回答说。“不过我好歹膝下还有个小女儿……”

“对,是得要你照看……”

“哪儿呀,是她来照看我呵,”他说。

于是我就听到了一些故事,在詹尼弗的一生事迹中这些故事原本是归入“背景材料”一类的。小女儿总是想尽办法来照应爸爸,来减轻爸爸的悲痛。爸爸只好听女儿的,由女儿来做饭。更要命的是,女儿从超市的杂志上一知半解看来了菜谱,学着做出来的菜他还不能不硬着头皮吃下去。一到星期三晚上,女儿就非要他照老规矩去跟一班老朋友玩上几盘保龄球不可。总之女儿是千方百计总想使他快活起来。

“你一直没有再结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菲尔?”

“因为什么呀?”

“因为詹尼的缘故,是吧?”

“哪儿呀。她倒是老缠着我,要我去找个老伴哩——还替我物­色­对象、安排约会哩!”

“真的?”

他点了点头。“我不说瞎话,南起克兰斯顿北到波托盖①,凡是条件相当的意大利裔美国娘们,她全都给我介绍过,我敢说决漏不了一个。”

①罗德艾兰州东北部的一个城镇。

“可就是都看不上眼,是不是?”

“倒也不是,有几位还是挺不错的,”他说。他这话倒很出乎我的意料。“比如有位里纳尔迪女士,是詹尼念初中时的英语教师……”

“哦?”我应了一声。

“她就挺不错。我们来往过一阵子。她如今早嫁了人了。孩子都有了三个了。”

“我看你是根本没打算想结婚,菲尔。”

他望着我,把头摇摇。“我说奥利弗呀——这样的好福气我可是已经享受过一回了。我算是什么东西,哪里敢存这样的妄想——常人一次都难得的好福气,难道想要上帝赐给我两次?”

说完他好像憋不住把眼光避开了,大概是向我吐露了真情,感到有些后悔吧。

到了元旦那天,他简直是连推带搡逼着我乘上火车回家的。

“别忘了是你亲口答应了的,得回去­干­你的事了,”他说。

“大家彼此彼此,”我也回他一句。

“于点儿事有好处哪。真的,奥利弗,好处真大着哪。”他的话说完,列车也就开动了。

菲尔的话说得有理。一头扎进了人家的诉讼案子,我原先郁积在心中的愤懑便由此而得到了宣泄。我原先总有那么个感觉,总觉得自己仿佛受了谁的什么委屈。是社会体制有问题!是天道有亏!因此我就觉得自己应当切切实实做一些事,去纠弊补偏。这样我同意承办的案子里,属于“错案”­性­质的也愈来愈多了。要知道,当时我们的百花园里秽草恶卉还是不在少数的。

由于“米兰达诉亚利桑那州”一案(384 u.s.436)①的影响,我便成了个大忙人。从该案开始最高法院就确认了:对嫌疑犯务必先讲清楚,在尚未清得律师的情况下他有权暂不回答问题。此前也不知有多少人根本还没有请教过律师,便给匆匆押上法庭审理结案了——我一想起来就激动,真为这些人愤愤不平。利罗伊·西格就是一个例子:我通过美国公民自由协会承接下他的案子时,他早就给关在阿蒂卡②了。

①这是美国司法史上的一个著名判例,1966年由沃伦主持下的最高法院作出判决。

②阿蒂卡:指纽约州的阿蒂卡监狱。

这位利罗伊老兄当初之被定罪,依据的是有他签字的一纸供状,其实那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审讯以后,被警方以巧妙的手法套取了去的。(他们也真有办法——可这是不是合法呢?)他签下名字的时候,也不清楚这个字签下去分量有多重,他只求签了字就能让他阖会儿眼。他的案子一经提出复审,当时就成了援用“米兰达”案判例的纽约几宗大案之一。结果我们终于使他得以出了班房。算是讨回了一点公道。

“真谢谢你啊,老兄,”他谢过了我,就转过身去吻他热泪盈眶的妻子。

“不要大激动了,”我应了一声也就走了——我又不能叫利罗伊·西格把快乐分一点给我。再说,他到底还有个老婆呢。而且,话又得说回来,我们律师私下行话中的所谓“冤包子”,天下也实在太多了。

再如桑迪·韦伯也是一个例子。他是跟征兵局打的官司,为的是出于信仰原因,他要求援例免服兵役。征兵局觉得事情难办。桑迪如果是教友派倒也罢了①,可他又不是,所以很难证明他不肯去打仗原因不在于怕死,而是出于他“根深蒂固的信仰”。尽管他明知官司打起来吉凶难卜,桑迪却还是情愿留下来打这场官司,怎么也不肯逃到加拿大会。他要表明自己是对得起良心的。自己是坚决主张非暴力的。为了他他的女朋友都快急死了。他有个朋友就在刘易斯堡②坐班房,那日子才不好过呢。因此他的女朋友就劝他:我们还是逃到蒙特利尔去吧。他却说:我要留下来战斗。

①教友派,又称公谊会或贵格会,为基督教新教教派之一。创始人福克斯劝诫会徒向“主”祈祷时须作颤粟状,故会徒被称作贵格(颤栗者)。该教派反对一切战争和暴力,在美国规定教友派成员可以免服兵役。

②在宾夕法尼亚州中部,该处有一联邦监狱。

我们战斗了。第一次官司没打赢。我们又提出上诉,这一次到底胜诉了。虽说他还得去一家医院里洗上三年碗碟,他却乐意得不得了。

“你真神哪!”桑迪和他的女朋友唱着这么句歌儿,一齐来跟我拥抱。我回了他们一句:“坚定信心就是胜利,”就一迈腿走了,这屠尤伟业还有待我去扩大战果呢。我也回头看过他们一眼,见他们俩在人行道上简直跳起舞来了。可我就是笑不起来。

唉,我心头只觉得愤懑难言。

我就埋头工作,总是能­干­到多晚就­干­到多晚。我真不愿意下班回家。也不知怎么,家里似乎什么都会浮现出詹尼的影子。就比如那架钢琴。还有她那些书。我俩一道挑选的那套家具。真的,我心里甚至还掠过了一丝想搬家的念头。好在我总要老晚才回到家里,搬不搬家暂时好像也无所谓。渐渐地,一个人在冷清清的厨房里独自吃饭我惯了,一个人听录音带听到夜深我也惯了——不过詹尼的那张读书专用椅我是从来不去坐的。我甚至还自己摸索出了一些门道儿,在我们那张空荡荡的大床上我也勉强睡得着觉了。所以心里也就觉得不是非搬家不可了。

可是有一天我打开了一扇橱门,情况就起了突变。

那是詹尼的衣橱,本来我是从来不去碰一碰的,可是那天也不知怎么,我却糊里糊涂打开了这衣橱门。一眼就看见了她的衣服。詹尼的连衫裙,短上衣,领巾披巾,全在那儿。还有羊毛衫——里边有一件还是她中学时代穿的老古董呢,尽管早已穿得都快烂了,她却一直舍不得丢掉,在家里还常穿的。一橱的衣服都在,可就是詹尼不在了。怔怔地瞅着这些遗物,绸的毛的好大一堆,我也真说不上心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反正总依稀有这么个向往吧:我要是去把那件老古董羊毛衫摸一下,是不是就能沾到一点詹尼的娇躯散落下的屑屑粒粒呢?

我把橱门一关,从此再也没有去开过。

两个星期以后,菲利普·卡维累里悄悄来收拾起詹尼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拿了去。嘴里还兀自咕哝,说是天主教会里有个专门帮助穷人的机构,里边的人他认识。他借来了一辆送面包的卡车,好把东西运到克兰斯顿去,临走一本正经向我道别:“你要再不搬家,我今后就不来看你了。”

说来也怪。屋里凡能引得我睹物思人的种种东西一旦被他席卷而去以后,我不出一个星期就找到了一套新的住房。新居面积不大,更有点牢房的味道(记得吗,纽约凡是底层的屋子窗上都是钉了铁条的)。那其实倒是一幢上等的住宅,正房住的是一位剧院的阔老板,我住的则是半嵌在地下的底层,比起正房来就要差点儿了。他家的漂亮大门门把儿金光锃亮,不过好在要进他的家门得上一列台阶,所以去他家胡天胡帝的人再多,也打扰不到我。而且我这新居离上班的地点要比以前近多了,到中央公园更是几步路就到。种种迹象显然表明,我心灵的创痛看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平复了。

可是我的心里总还揣着一大块心病。

尽管我这新居四壁都挂上了新的装饰画儿,连床也换了一张簇新的,尽管朋友见了我说“老兄,气­色­不错啊”的也愈来愈多了,可是其实我还一直暗暗藏着我那亡妻詹尼的一样遗物。

家里写字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我还藏着詹尼的眼镜。而且不是一副,我把两副全藏在那儿。因为我只要对她的眼镜看上一眼,就会想起当初透过镜片便能把我一眼看透的那一对可爱的眼睛。

不过除了这一点以外,在其他方面我还是蛮不错的。所以见到我的人,也个个都毫不犹豫地说我蛮不错了。

“你好,我叫菲尔。我是个烤糕饼的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他这样赶时髦说这个“迷”字,人家真会当他烤蛋糕是一种业余爱好,不会想到他可是靠这个手艺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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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3

(小//说//t/|//)

“你好,菲尔,我的名字叫简。你这位朋友好俊俏。”

“你那位朋友也不赖,”菲尔说,他简直天生就是这一套闲扯淡的一等高手。

双方妙语连珠,对答如流,那对话的所在是一家专做单身男女生意的档次颇高的酒吧,位于六十四号街和一号大道的转角上,我管这家酒吧叫“马克斯韦尔李子­干­”。其实店名正经应该叫“马克斯韦尔李子”①,但是我处处都拿挖苦的眼光看事物,人家尽朝好里想,到了我的眼里李于可就瘪答答的成了李子­干­了。总之一句话,我讨厌这家酒店。店里那帮以美男子自命的风流时髦郎,个个自鸣得意,嚼不完的舌头,我见了实在受不了。你瞧他们,都装出了一副百万富翁或文学评论家的架势。其实只怕连那单身汉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①这里的“李子”原文为plum,plum一字还有一个意思,是“好收获”;上文的“李子­干­”原文为prune,也另有一个意思,是“讨厌的家伙”。英语中有句俗语“李子变成李子­干­了”,意思就是“多好的东西变得­干­巴巴毫无味道了”。奥利弗的调侃,意思就在这里。

“这位叫奥利弗,”菲利普·卡维累里说道,他一身衣服是罗伯特·霍尔男子时装商店的出品,发型是克兰斯顿意式发廊的杰作,开司米毛衫是皮尔·卡丹的名牌货(是在法林百货公司的地下商场买的)。

“你好,奥尔,”简说。“你长得好俊俏啊。你也是个糕饼爱好者吗?”

她八成儿是个模特儿。就是时装杂志上的所谓苗条尤物一类吧。不过在我看来她就像是长颈鹿一头。她自然还有个朋友,朋友长得矮矮胖胖,名字叫玛乔丽,介绍给我们的时候就听见她咯咯傻笑。

“你常常上这儿来吗?”问这话的是简,也就是那个苗条尤物长颈鹿。

“从没来过,”我答道。

“唷唷,上这儿来的人谁不是这样说的呢。我可就是周末来。我是住在外地的。”

“巧喽,”菲尔说。“我也是外地来的。”

“那你呢?”简问我了。

“我是魂灵儿根本没在这儿,早吃饭去了①,”我说。

①原文为im out to lunch,按out to lunch字面上的意思是“出去吃饭”,但是在美国俚语中这个词组已经转义,演绎出了很多意思,可以作“心不在焉”、“神不守舍”讲,也可以作“不合潮流”,甚至“愚蠢”、“怪诞”、“发疯”讲。奥利弗的本意显然是表示他对于在这里找对象不感兴趣。下文菲利普却替他改了口。

“别开玩笑了,”简说。

替我保驾的菲利普赶紧来打圆场:“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想请你们两位一起去吃饭。”

“妙,”简说。

我们就在附近一家叫弗洛拉美食府的饭店里吃了饭。

“很够档次,”简说。

美味佳肴是很够档次,不过恐怕还得补上一句,就是那价钱也是很够档次的。我拗不过菲尔,只好由他去付帐(虽说他一看帐单,也掩不住那吃一惊的神气)。他大模大样地拿万事达信用卡付了帐。我当时心想:他这一大方,总得卖掉几大筐糕饼才能挣得回来吧。……

“你很有钱吧?”那老爱傻笑的玛吉①冲着菲尔问。

①玛乔丽的昵称。

“这个嘛,可以说有点家底吧,”菲尔的答话俨然是克兰斯顿王爷的气派,随即又补上一句:“不过论文化水平还比不上我这位女婿。”

场面顿时冷了片刻。哎呀,瞧这个要命的尴尬劲儿!

“女婿?”还是简开了口。“这么说你们两个是已经……?”说着那指甲长长的瘦细的手画了两个圈圈儿,一副质问的架势。

菲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我不能坐视不救,就点点头表示确是这么回事。

简“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这真是奇哉妙也。请问你们的太太在哪儿?”

“这个……呃……”菲尔半天也说不上来,“她们……”

于是又冷场了,菲利普急得抓耳挠腮。

“都不在本地了,”我就赶紧上来接应,免得他再窘下去。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简也终于明白这是怎么档于事了。

“真有意思,”她说。

菲尔两眼只顾瞅着墙上的壁画,可我已是再也忍不住了。

“二位,”我说,“我得走了。”

“怎么?”简问。

“有张簧片哪,我能不去吗,”我一步一退边说边溜。

“唷,这倒奇了,”我听见那脑瓜飞灵的简嚷了起来。“有这样的怪人,看簧片就一个人去?”

“哎,我又不是去当看客,”我隔着拥挤的店堂往她们那边喊去。“我是当主角去的!”

不大一会儿,菲尔就在街头追上了我。

“嗨,我说你呀,”他说,“这第一步总得要迈出去的。”

“这不,不是已经迈出去了吗?”

“那你­干­吗走了呢?”

“这种乐儿太甜了,我消受不起哪,”我说。

我们一路走去,再没言语。

“你听我说,”后来菲利普终于开了口。“正经的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吧,这个路子也可以走走嘛。”

“我不信就没有更好的路子。”

“什么样的路子?你倒说说看呢。”

“哎,这又怎么说呢,”我故意跟他开了个玩笑。“就比方说,去登个征友广告吧。”

我这话一出,他半晌没有吱声。后来好容易才应了一句:“你已经登过广告了。”

“你说什么?”我站住了,两眼瞅着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我什么?”

“詹尼以前常看的有本漂亮的书评杂志,你知道吧?我代你去登了个广告。别急。绝对没有乱写一气。写得可­精­彩着哪。一点不落俗套。”

“哦!”我说。“那内容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纽约某律师,酷爱运动,喜欢研究人类学……’”

“你怎么想出来的,胡扯了个人类学?”

他耸耸肩膀。“那才像个高深的学问哪。”

“唷,真有你的。有回音吗,我倒真想看看。”

“有啊。”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三个各各不同的信封来。

“信上怎么说?”

“人家的私信我是向来不看的。”菲利普·卡维累里如今又成为捍卫隐私权的坚定斗士了。

因此我就在橙黄|­色­的碘钨路灯下,怀着迷茫而又带些不安的心情——更何况还有菲利普就在背后——随意抽了一封,拆开来看。

我的乖乖!我看得暗暗叫了起来,不过总算没有叫出声。菲尔装作没有偷看,可也只有倒抽一口冷气的份儿:“我的上帝!”

来信的人倒真是一位对人类学很感兴趣的。可是信里提出要我跟她搞的邪教的那一套,也实在太荒唐、太出格了,难怪菲利普看得差点儿昏了过去。

“这简直是开玩笑,”他有气无力地吐出了一声咕哝。

“是啊。是跟你开了个玩笑,”我回答说。

“可这种怪里怪气的玩意儿有谁吃得消啊,奥利弗?”

“菲利普,这就是‘奇妙的新世界’①啊,”为了掩饰,说着我还微微一笑,其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另外两封信我索­性­就往垃圾箱一扔。

①“奇妙的新世界”一语出自莎士比亚的诗句,也是英国作家奥·赫胥黎一部讽刺小说的书名。

菲利普仿佛受了重责,一言不发,走过了一两条马路,才说:“哎哟,真是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啊。”

我搂着他的肩头,不觉哑然失笑。他于是也就一扫愁容,嘻嘻地笑了。

我们在温馨的纽约的暮­色­中回家去了。我们就是两个人。因为我们的太太……都不在本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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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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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好。

跑步可以清醒头脑。可以松弛神经。独自一人去跑步,旁人也不会说你孤僻什么的。所以,我即使手头有什么举足轻重的案子,哪怕已经在法庭上出了整整一天的庭,管它是在华盛顿还是在哪儿,我总要抽个空子把运动衫裤一穿,出去跑上一阵。

以前我固然也打过一阵壁球。可是打壁球还得有其他的本事。比方说,一张嘴就得会说说话儿,至少得喊喊“好球”,或者唠唠“你看我们今年能不能把耶鲁队杀个片甲不留?”可眼下再要来这一套我已经力不从心了。因此我就去跑步。在中央公园里跑步锻炼,是根本用不到跟人说话的。

“嗨,奥利弗,你这个王八蛋!”

一天下午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我的幻觉吧。在公园里从来也没有指名道姓来叫我的。同此我还是一个人慢慢跑我的。

“你这个哈佛来的势利鬼!”

虽说哈佛来的势利电天下也多了,可我不知怎么还是心里一动,意识到那的确是在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以前读本科时跟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六四届的斯蒂芬·辛普森,正骑着自行车赶来,都快追上我了。

“嗨,你这个家伙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啦?”一见面他可是这样跟我招呼的。

“辛普森,你有什么资格跑来说我有毛病?”

“怎么没有啊,第一,我已经医学院毕业,如今是个够格的医生了;第二,我跟你应该说有朋友之谊吧;第三,我几次给你留了信,你却始终没有给我回音。”

“我是想,你们读医的不见得会有时间……”

“哎呀,巴雷特,我忙是忙,可再忙总也得结婚吧,我跟格温结婚了。我给你打过电话——还打过个电报到你的事务所去请你——可你始终不赏脸。”

“噢,真对不起,斯蒂夫,我怎么就不知道啊,”我撒了个谎想搪塞。

“是吗?那你怎么过了两个星期又送来了结婚礼物呢?”

我的耶稣,这个辛普森没有做律师真是太屈才了!可我这话又怎么跟他解释呢?其实我不是不赏脸,是真的不想见人啊!

“抱歉抱歉,斯蒂夫,”我嘴上应着,心里只巴望他快快把车一蹬,去赶他的路。

“怎么要你道歉呢,该我们体谅你才对。”

“多谢。代我向格温问好。”他却还是赖着不走。

“喂,跟你说件事——你可别问我原因,反正格温是一心想见见你,”辛普森说。

“她这不是要自找罪受吗,她这个病可不轻哩。看过医生了吗?”

“就找我看啦。我告诉她,她的神经有毛病。想去看看戏吧,我们又看不起,只好想个花钱最少的办法,找你给她解解闷去。星期五晚上如何?”

“我忙着哪,辛普森。”

“是啊,这我也知道。你们常常连晚上都要开庭。这么办吧,准八点,请一定光临。”

说完他就加快了速度,蹬着车子走了,只回头说了一句,像是怕我脑子不大好使,得再三叮嘱似的:“记住是这个星期五的晚上八点正。我们的地址电话号簿里有,可不能推这推那到时候不去啊。”

“你就算啦,斯蒂夫!我反正是不会去的!”

我回绝得这样坚决,他却只装没有听见。好狂妄的小子,真当我是这么好摆弄的哩!

不过我到底还是带上两瓶酒去了。雪莉—勒曼酒店的那个伙计一力推荐,说“兰施巴日堡”牌号的法国原封葡萄酒虽然是用“五摘头”葡萄①酿的,其实倒是物美价廉,在波尔多葡萄酒中堪称一流(“称得上是澄莹甘冽、醇厚隽永”)。因此我就买了两瓶64年酿造的。到时候就算我不知趣,弄得辛普森两口子都哭得出来,那至少也有美酒可以给他们压压气儿。

①即晚收的葡萄。葡萄长成后头一次采摘的称为头摘,以后陆续采摘到第五次,即称为“五摘头”。

他们见了我,显得挺高兴的。

“奥利弗,你一点都没有变!”

“奥利弗,你一点都没有变!”

“你也一点都没有变,格温!”

我一看,他们连墙上挂的画也没有变。还是安迪·沃霍尔①那几张波普味儿最浓的得意之作。(几年前我们两口子去看他们时,我的那位就说过:“我小时候金宝汤喝得都腻味了,我才不会把这一套挂在墙上呢!”)

①安迪·沃霍尔(1930—),美国画家,60年代“波普艺术”的领袖人物。“波普艺术”是一种现代派艺术潮流,作品往往以日常用品为题材,食品罐头、路牌招贴都可入画(有时甚至还将实物直接置于作品中),如下文所说的“金宝汤”即为一例。“金宝汤”是一种常见的花­色­汤罐头(“金宝”是商标名)。

我们就席地而坐。墙角的音响喇叭里传来的是保罗和阿特①轻柔的歌声,一个劲儿问我们去不去斯卡博罗赶会。斯蒂芬开了一瓶蒙达维白葡萄酒。我们谈的尽是些压根儿不着边际的话,倒是我边谈边吃,把椒盐脆饼吃了不少。比如我们谈起了,当住院医生有多乏味啦,斯蒂夫他们两口子能过上个清静的夜晚真是难得啦。当然还少不了要我发表一下意见:今年哈佛是不是有可能把耶鲁队杀个大败?格温问得也希奇,她根本没提是什么球。反正什么球赛在她眼里都是神妙莫测的玩意儿。那也就含糊过去算了。反正他们主要的目的是要让我别感到拘束。其实我的情况要比事前担心的好多了。

①保罗即著名歌星保罗·西蒙,阿特为其合作者阿瑟·加丰克尔(阿特系阿瑟的昵称)。他们演唱的这支歌,歌名中《斯卡博罗集市》,为电影《毕业生》中的一支Сhā曲。歌词里有一句:“你去不去斯卡博罗集市?”

这时候突然门铃响了,我不由得一愣。

“怎么回事?”我问。

“别紧张,”斯蒂夫说。“没什么,是又有客人来了。”

我从这铃声里就听出内中必有布置,果不其然!

“是些什么样的客人?”我就问。

“哎呀,其实也就只一个客人,没有第二个,”格温说。

“这么说是个‘单身客’,对不对?”我这时候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头给逼得无路可逃的野兽。

“全是碰巧,”斯蒂夫说着,就去开门了。

真要命!我绝足不登人家的门,道理也就在这里!这班热心“帮忙”的朋友,实在叫我受不了。今天要演的是怎样一场戏,我早已料到个八九分了。来的不是以前同住一个宿舍的老同学,就是年纪大一些的“小姐妹”,再不就是当年的同班好友,一定都是刚离了婚的。该死,又中了一次埋伏了!

心里一火,我恨不得就要骂“娘”。可是面前的格温毕竟跟我不是很熟,所以我只是吐出了一句:“扯淡!”

“奥利弗,这人可是挺不错的。”

“真对不起,格温。我知道你们俩是一片好心,可是……”

就在这个当儿斯蒂夫回来了,把今夜活该倒霉的那位姑娘迎了进来。

钢丝边的眼镜。

我得到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她戴一副圆形的钢丝边眼镜。而且已经在忙着脱衣服了。她脱去了外套——那外套是全白的。

辛普森介绍说这是他医学院里的老同学、儿科的住院医生乔安娜·斯坦因医学博士。眼下他们都在同一所医院里“卖命”。我也没有对她多看上一眼,所以也说不准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不知是谁说了句“大家来一起坐,喝一杯”,于是我们就都遵命照办。

随后大家便闲聊了好一阵。

渐渐的我注意到这位乔安娜·斯坦因医学博士除了戴一副圆形的钢丝边眼镜以外,还有一副柔和的嗓音。再后来我又注意到这副柔和的嗓音说出话来不但思维敏锐而且颇为厚道。幸运的是谈话里始终没有涉及我一个字。估计辛普森他们事先已经把我的“情况”给她吹过风了。

“这种生活真没味道,”我听见斯蒂夫·辛普森说。

“这话说得有理,”我说。说完我才意识到他和格温俩刚才是听了乔安娜的一番苦经表示同情,那是在说住院医生有多难当。

“那你下了班做些什么调剂调剂­精­神呢,乔?”我问。可话出了口心里却犯了嘀咕:天哪,但愿她不要误会我弦外有音,有意要请她出去玩玩。

“我就睡觉,”她回答说。

“是吗?”

“有什么办法呢,”她又接着说下去。“回到家里哪还有一点力气呵,往床上一倒,一睡就是二十个小时。”

“哦。”

出现了冷场。这种时候谁还愿意开口呢?这个球接到了手上,不管是把球传出去,还是自己带球跑动进攻,争取推进个十码二十码①,都是够扎手的。大家坐着默无一语,这一坐竟坐了仿佛有一个世纪。一直坐到格温·辛普森请大家入席。

①这里所说都是美式橄榄球的术语。

恕我说句骨额在喉的老实话,格温人虽是个大好人,在烹好技术上却是不大有天赋的。有时候她烧出来的白开水都会有股不折不扣的焦味。今天晚上也并不例外。甚至可说比起平时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我还是只顾我吃,好省得说话。就是吃坏了肠胃,弄到要看急诊,反正也有两位大夫就在跟前。

就是在这样的场面下,也就在大家品尝(你爱信不信?)一道其焦如炭的­干­酪讲时,乔安娜·斯坦因问我了:“奥利弗?”

我在法庭上盘问证人可有经验了,所以当下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有何见教?”

“你喜欢歌剧吗?”

糟糕,这个问题问得跟跷!我心里暗暗嚼咕,一边就忙不迭地琢蘑她问这话用意何在。她是不是想要跟我谈谈《艺术家的生涯》①或《茶花女》②那样的歌剧呢?正巧这一些戏都是以女主角的死别而落幕的。她也许是要借此让我把感情宣泄一下吧?不,她也不至于这样不懂社交场上的规矩。可不管是也罢不是也罢,此刻满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等着我回答呢。

①《艺术家的生涯》,又名《绣花女》,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作。

②《茶花女》,意大利作曲家威尔地(1813—1901)作。

“噢,歌剧嘛,我倒也不是不喜欢,”我就回答说,不过我留了个心眼儿,总得处处都顾着点,于是就又补上一句:“只是意大利、法、德这三个国家的作品我不欣赏。”

“这就好。”看她答应得不慌不忙。难道她要跟我谈的是中国的歌剧?

“星期二晚上梅里特要上演珀塞尔①的作品。”

①亨利·珀塞尔(1658?—1695):英国作曲家。

瞧这该死不该死,我忘了说英国歌剧了!这一下恐怕少不得要陪她去看一出英国歌剧了。

“希拉·梅里特是今年最走红的女高音,”斯蒂芬·辛普森也来了一句,对我形成了“夹击”之势。

“而且唱的又是《狄多和埃涅阿斯》,”格温跟着上来帮腔,这就成了一场“三打一”。(狄多,又是个遇上了负心汉而结果落得一命呜呼的女子①!)

①狄多是神话传说中的迦大基女王。传说特洛伊战争的英雄埃涅阿斯被大风吹到迦太基,狄多落入了他的情网,后来埃涅阿斯偷偷离开了过太基,狄多因失望而自杀。

“听你们一说倒还挺不错嘛,”我只好投降。尽管心里可把斯蒂夫和格温都骂了个够。可我骂得最厉害的还数那“兰施巴日堡”,就因为这法国原封葡萄酒发生了作用,我才顶不住而改变了初衷,我原先可是想说我听了什么样的音乐都要恶心的。

“啊,那就太好了,”乔安娜说。“我有两张票子……”

哈,来了!

“……不过我和斯蒂夫都要值班。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请你和格温去看。”

“让格温去看她是高兴都来不及呢,奥利弗。”斯蒂夫口气里的那个意思是说:他太大也真应该调剂一下生活了。

“那好吧,”我说完,又想到应该表现得热情点儿才是,于是便又对乔安娜说:“多谢了。”

“你能去就太好了,”她说。“请给我爹妈带个口信,就说你见到我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这是怎么说呢?我倒不禁暗暗打了个寒华,脑子里马上想到的是邻座上就坐着乔安娜·斯坦因的妈妈,两道目光咄咄逼人:“喜欢我的女儿吗?”

“他们都在弦乐部,”她说完就跟斯蒂夫一起匆匆走了。

就留下我和格温,还坐在那儿。我想自己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理应责罚责罚自己,因此就硬着头皮再去吃一块焦炭­干­酪饼。

“这‘弦乐部’倒是在哪儿呀?”我问格温。

“通常是在木管乐部的东边。乔安娜的爸爸妈妈都在纽约市歌剧院,妈妈是中提琴手,爸爸拉大提琴。”

我“噢”了一声,便又罚自己啃下了一大口。

沉默了好一阵。

格温终于说了:“跟乔见上一面,难道就真是那么不好受?”

我对她瞅瞅。

还回了一句:“可说的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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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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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虽身归……

由此开头的这支曲子,在1689年可是风行一时的。看英国歌剧也有个苦恼之处,那就是歌中的同意偏偏往往都能让你听懂。

我今虽身归——

身归黄土,

望君切勿因我之过,徒增心中——

心中愁苦……

迦太基女王狄多快要自尽了,她觉得有必要唱上一支咏叹调,把这段心曲向世人倾诉。音乐自是美妙,歌词又极典雅。希拉·梅里特唱得也着实出­色­,博得那么多的彩声的确并非偶然。最后她到底合上了眼,众爱神手持玫瑰边撒边舞,于是幕落。

我们也站了起来,我说:“嗨,格温,今天这戏算是让我看着了。”

“那我们就去谢谢两位东道主吧,”她答道。

我们从散场的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来到了乐池里。

“斯蒂夫呢?”斯坦因先生见面就问,当时他正在给大提琴上套于。他头发已略有些花白,看那松松散散的样子,像是不大有跟梳于打交道的习惯。

“他跟乔安娜一起在值班,”格温答道。“这位是奥利弗,乔安娜的朋友。”(真是,又何必要这样特意强调呢!)这时斯坦国太太也提着她的中提琴过来了。她虽然矮了点儿也胖了点儿,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却让人感到十分可亲。

“斯坦因王爷呀,你又在接见朝臣啦?”

“老规矩,亲爱的,”他答应了一声,又接着说道,“格温你是见过的。还有这一位是奥利弗,乔的朋友。”

“见到你真高兴。我们的女儿好吗?”

“好着哪,”我还没来得及答复,斯坦因先生已经以牙还牙把话扔过去了。

“我问你啦,斯坦因?”斯坦因太太说。

“乔很好,”他们逗他们的趣,我还是说我的。“多谢送我们的票。”

“喜欢这个戏吗?”斯坦日太太问。

“那还用说。真是太­棒­了!”回答的是她的丈夫。

“谁又问你啦?”斯坦因大大说。

“我懂行,所以就代他回答了。没说的,梅里特唱得那可真是绝了。”

他随即又回过头来跟我攀谈:“珀塞尔这老爷子作曲可真有一手,是不是?你听那支终场曲——那些下行四音音列的半音变化,处理得真是出神入化!”

“他也许没有注意呢,斯坦因,”斯坦日太太说。

“怎么会没有注意呢。这个腔梅里特先后唱了有四次啦!”

“你别跟他计较,奥利弗,”斯坦日太太对我说。“他不谈音乐倒没什么,一谈起音乐来就像个疯子。”

“不谈音乐,还有什么可谈的?”斯坦因先生顶了她一句,跟着又说开了:“星期天请大家都来。地点就在我们家。时间是五点半。到时候我们那个演出才真叫痛快哪。”

“我们不能来了,”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格温这时才又加入了谈话。“那天正好是斯蒂芬他二老的结婚纪念日。”

“没什么,”斯坦因先生说。“那奥利弗呢……”

“说不定他自己还另有什么安排呢,”斯坦因太太来帮我解围了。

“你算什么人,要你代他发言?”斯坦因先生冲着他太太说,一副义愤填膺之状。随后又嘱咐我:“五点三十分左右要到哟。你平日弄什么乐器也一块儿带来。”

“我啥也不会弄,就会打冰球,”我答道,心想这一下准能气得他打退堂鼓。

“那就把冰球杆带来,”斯坦因先生说。“我们就派你管冰块①好了。星期天见啊,奥利弗。”

①指可以加在饮料或酒里的小方冰块。

我把格温送回到家里,斯蒂夫见面就问:“戏怎么样?”

“太好了!”格温是只恨想不出话儿来形容。“这么好的一台戏,你硬是错过了。”

“巴雷特又觉得如何呢?”他又忙不迭地问,其实我就在旁边站着呢。我新得了个发言人,那就是斯坦因先生,我真想请斯蒂夫去问他,可结果却只是挤出了一声咕联:“的确不错。”

“那就好,”斯蒂夫说道。

可是我心里却仿佛体会到了当年狄多女王的那种况味,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念头:我这一下可真是上了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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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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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到了。我心里自然是很不愿意去的。可是老天也偏不肯成|人之美。我一没有什么紧急的案子发生什么紧急情况得加班赶办,二没有接到菲尔的电话。连流感都没得一个。既然找不到半点借口,就只好捧了一大束鲜花,不知不觉来到了河滨大道九十四号街口,站在了路易斯·斯坦因家的门外。

“啊哈!”男主人一见我捧上的鲜花,就拉开嗓门嚷了起来。“你这是何必呢。”然后又向斯坦因太太大叫一声:“是奥利弗来了——还给我送来了花呢!”

斯坦日太太急步走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快进来会会我们的地下乐团。”斯坦因先生给我下了命令,一条胳膊也同时搂住了我的肩膀。

屋里有十一、二个乐师已经摆起了乐谱架,各就各位。一边拉狐一边调音。一边调音一边拉抓。气氛是活跃的,音量也放得很大。屋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家具,只有一架乌光挣亮的大钢琴。从一扇奇大的窗子里望出去,看得见赫德孙河和帕利塞德断崖①。

①帕利塞德是赫德孙河西岸的一列断崖绝壁,有十多英里长。

我跟大家都一一握手。他们多半都有点像成年型嫁皮士。要不就是年纪还小的,那看去也都像小慎皮士。真是的,我今天­干­吗要打了领带来呢?

“乔呢?”我总得问一声,表示一下礼貌。

“她要到八点才下班,”斯坦因先生说,“你先来会会她的两个兄弟。马蒂是吹号的,戴维管号长笛样样来得。你瞧,他们就是不肯跟爹娘走一条道儿。只有乔,算是多少还摸过了琴弦。”

兄弟俩都是高高个子,却很腼腆。那戴维老弟更是怕生,挥了挥单簧管就算跟我打过招呼了。马蒂倒是跟我握了手,还说:“欢迎你来参加我们这动物音乐会。①”

①疑是借用什么动画影片的诙谐说法。

“我对此道可是一窍不通啊,马蒂,”我只好不大自在地老实供认。“比方你跟我说‘pizzicato’①这个字,我会当是一道­奶­酪小牛­肉­呢。”

①此字是源自意大利文的音乐术语,意为“拨弦”(即在提琴上不用弓拉,而用指头拨奏)。

“也差不离,也差不离,”斯坦因先生说。“客气话不用说了。到这儿来当听客的你又不是第一个。”

“真的?”我问。

“那还有假吗?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当初就是一个音符都不识的。”

这时斯坦因太太向我这边大声喊道:“奥利弗,请对他说,我们就等他啦。他要不肯来,就你来顶他的大提琴吧。”

“耐心点儿,亲爱的,”男主人说。“我总得招待招待,免得他不自在哟。”

“我一点都没有不自在,”我也说得谦和有礼。他按我在一张已有点塌陷的椅子里坐下,自己就急忙回去参加乐队的演奏了。

他们演奏得真是神了。我坐在那里听得如醉如痴,用我预科学校时代一班哥们儿的说法,这真叫做“怪人出妙乐”。一会儿来一曲莫扎特的,一会儿来维瓦尔迪①的,一会儿又是日里②的作品,恕我寡闻,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位作曲家的大名。

①维瓦尔迪(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以小提琴协奏曲《四季》最为著名。

②吕里(1632—1687):法国作曲家、宫廷乐师。作品有歌剧《阿尔且斯特》、《黛赛》、芭蕾喜剧《贵人迷》(与莫里哀合作)。

日里之后又来一曲蒙特威尔迪①的,然后就欣赏五香烟熏牛­肉­,这样好吃的牛­肉­我也是第一次尝到。就在这进食的间歇,那高大腼腆的老弟戴维私下跟我说起悄悄话来。

①蒙特威尔迪(1567—1643):意大利作曲家,写过歌剧《奥菲欧》、《尤利赛返乡》。

“你真是个冰球运动员?”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说。

“那么我问你件事好吗?”

“请说吧。”

“林骑队今天打得怎么样?”

“咦呀,我忘了去看了,”我说。他听了显然很失望。可我这话怎么能跟他解释呢?当年迷煞了冰球的奥利弗,由于只知埋头钻研法律,连他以前天天顶礼膜拜的冰坛霸主波士顿熊队今天跟林骑队一决雌雄的比赛,都忘了去看了!

这时候乔安娜来把我亲了一下。其实这看来只是她的例行公事。因为她把谁都亲到了。

“他们有没有吵得你发疯?”

“没有的事,”我说。“我听得可开心了。”

我蓦地心里一动,我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一点都不是客套。那天黄昏我心灵享受到的那种和谐的气氛,可不只是音乐给我的感染。我处处都能感受到这种气氛。他们说话时有这样的气氛。奏完了难奏的乐段后相互点头致意时也有这样的气氛。我自己过去的经历里只有一件事跟这勉强有一点相似,那就是当年我们这些哈佛冰球队将士大家相互打气,发愤要去“踏平”对方时的那种激动了。

不过他们这里大家把劲鼓得足足的,却是坐在一起演奏乐曲。我处处都能感受到有那么一股好浓好浓的……应该说是真情吧。

这样的一片天地,我真还从来没有到过。

只有跟詹尼在一起时,才有这样的感受。

“乔,去把你的小提琴拿来,”斯坦因先生说。

“你疯了?”女儿顶了他一句。“我的琴早就都荒啦……”

“你的心思都扑在医学上了,”做父亲的说。“应该分一半时间拉拉琴了。何况,今天巴赫的作品还没动过,我特地给你留着呢。”

“我不拉,”乔安娜回绝得很坚决。

“好啦好啦,奥利弗就等着听你的呢。”这一下说得她脸都红了。我赶紧打个信号过去,可是她并没有领会。

这时候斯坦因先生倒转过身来动员我了。“我跟我女儿说了没用,还是你来劝劝你的朋友吧,让她快把琴音调好准备上场。”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两颊早已红得像樱桃酒一样的乔安娜就松了口了。

“好吧,爸爸,就依你吧。不过我拉不好的。”

“拉得好,一定拉得好,”他连声应道。等女儿一走,他又转过身来,问我说:“勃兰登堡协奏曲你可喜欢?”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因为我对音乐虽然懂得不多,巴赫的这几首协奏曲还是我非常熟悉的。当初我向詹尼求婚,不就在她演奏完第五勃兰登堡协奏曲之后,我们在哈佛沿河散步的时候?这首乐曲,不就可以说是我们结合的前奏?如今又要听这首乐曲了,我一想起来就心如刀割。

“怎么样,喜欢吗?”斯坦因先生又问了。我这才理会到他一片好意征求我的意见,我还没有回他的话呢。

“喜欢,”我说,“勃兰登堡协奏曲我首首都喜欢。你们演奏哪一首呢?”

“来全套!我们何必要厚此薄彼呢?”

“我可只拉一首,”女儿装作赌气,在那边叫了起来。她早已在小提琴的一摊里坐好,当时正跟合用一个乐谱架的旁边一位老先生在那里说话。大家又纷纷调音了。不过因为刚才休息加“油”的时候还来了点酒,所以此刻调出来的音量就比原先大得多了。

斯坦因先生这一回决定要来当指挥。“伦尼伯恩斯坦①又有哪点儿比我强啦?大不了就是头发拾掇得比我漂亮点罢了!”他敲了敲指挥台——一架电视机就算是指挥台了。

①伦纳德·伯恩斯坦(1918—),闻名世界的美国指挥家、作曲家、钢琴家。伦尼是伦纳德的昵称。

“大家听好了,”他突然咬音吐字全带上了德国味儿,“我要你们升半音起奏。听见啦?得升半音!”

整个乐队都摆好了架势,只等开始。他也举起了铅笔,就准备往下一挥。

我屏住了气,心想我可别憋死了才好啊。

随即却是猛然一阵大炮轰鸣。

这大炮可是轰在门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炮,而是拳头。不但音量过大,而且——如果允许我提出批评的话——根本连节拍都一点不齐。

“开门哪!”一个人不像人、怪不像怪的嗓音大吼了一声。

“会不会是警察?”我一看乔早已冷不防跑到我身边来了,便赶忙问她。

“我们这一带警察是绝不光临的。”她说得都笑了起来。“因为那实在太不安全了。这不是警察,是楼上的‘戈吉拉’①。他本名叫坦普尔,这人就是看不得人家过安生日子。”

①50年代以后,日本摄制了一系列以“戈吉拉”为主角的电影。影片中的“戈吉拉”是一个被氢弹试验惊醒过来的“史前巨怪”。电影曾在美国上映。

“开开门!”

我前后左右一看。论人数我们足有二十来人,可是这班音乐家却个个面如土­色­。可见这个外号叫“戈吉拉”的家伙一定是很不好惹的。不过斯坦因老伯好歹还是把门打开了。

“我把你们这些死不了的王八蛋!哪个倒霉的星期天不是这样,总得要我来管教管教你们——听着,不许你们这样哇啦哇啦闹翻了天!”

他一边说一边就向斯坦因先生步步逼来。叫他“戈吉拉”的确再贴切不过了。他身躯庞大,遍体是毛。

“可坦普尔先生,”斯坦因先生答道,“我们星期天的活动总是准十点就结束了呀。”

那怪物鼻子里打了个哼哼:“放屁!”

“是十点就结束了呀,可我看你就是闭眼不看事实!”斯坦因先生说。

坦普尔瞪出眼睛盯住了他。“你别惹火了我,老东西!我已经忍到了头,可要对你不客气啦!”“戈吉拉”的声调里透出了一股敌意。我看得出这家伙不把自己的邻居斯坦因先生踩上一脚就活得不舒服。如今他的目的眼看就要实现了。

斯坦因的两个儿子分明也有些发憷,不过还是走了过来,好给他们的爸爸壮壮胆。

坦普尔依然只管他大叫大嚷。这时斯坦目太太也已经来到了丈夫的身边,所以本跟我在一起的乔安娜便也悄悄向门口走了过去。(打算去助战?还是去包扎伤口?)事情来得快极了。眼看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他­奶­­奶­的!你们这帮狗杂种难道就不知道扰乱人家的安宁是犯法的吗?”

“对不起,坦普尔先生,我看侵犯他人权利的倒恰恰是你。”

这句话竟是我说出来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说这么句话,话早已出了口。更使我吃惊的是,我居然已经站起身来,一步步向这个不速之客走去。那家伙于是也就冲着我转过身来。

“你来­干­什么,白面小子?”那怪物问。

我看他个头要比我高出好几寸,论体格也少说要比我重四十磅。但愿这四十磅不都是长的肌­肉­。

我示意斯坦因一家子,这事由我来处理。可他们却还是留在原地没动。

“坦普尔先生,”我就接着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刑法第四十条?这一条讲的是非法侵入罪。还有第十七条?——这一条条文上说对他人进行人身伤害的威胁也是触犯法律的。还有第……”

“你是­干­什么的——是个警察?”他咕咕哝哝说。显然他是跟警察打过些交道的。

“我只是小小的律师一个,”我答道,“不过我可以送你到班房里去好好养两天。”

“你是吓唬人,”坦普尔说。

“不是吓唬你。不过咱们这档子事你要是想快一点解决的话,也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你这个妖­精­?”

他特意把那隐隐隆起的肌­肉­使劲抖了两下。我暗暗感到背后那帮音乐大师都为我捏着把汗。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有那么点儿。不过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脱下了外套,把嗓门压得低了八度,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道:

“坦普尔先生,如果你真要不肯自便,那我也没法子,我只能悠着点儿——读书人对读书人总得悠着点儿——来把你的橡皮泥脑袋揍个大开花了。”

那个吵上门来的家伙仓皇溜走以后,斯坦因先生开了一瓶香槟庆贺(“这可是加利福尼亚来的直销真品哪”)。酒后大家一致提出要在熟悉的曲子中选响度最大的一支来演奏,结果就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演奏得可真是劲头十足。连我还来了一份呢:我管打袍(用的乐器是一只空垃圾筒)。

几小时后演奏就结束了。时间也过得太快了。

“下次再来啊,”斯坦因太太说。

“他肯定会来的,”斯坦因先生说。

“你凭什么说得那么肯定?”她问。

“他喜欢我们哪,”路易斯·斯坦国答道。

情况也就是这些了。

不用说得,送乔安娜回家自然是我的任务。尽管时间已经很晚,她却还是一定要我陪她坐五路公共汽车回去。这五路公共汽车是一直顺着河滨大道去的,到最后才蜿蜒折进五号街到终点。她今天值过班了,所以显得有点累。不过看她的情绪还是挺高的。

“哎呀,你刚才真是了不起,奥利弗,”她说着,就伸过手来按在我的手上。

我暗暗自问:这手让她按着是个什么感觉呢?

我却就是说不上有些什么感觉。

乔安娜还是兴奋不已。

“今后坦普尔就肯定不敢再露面了!”她说。

“哎,我跟你说了吧,乔——对付蛮横的家伙,跟他来硬的其实也没啥了不起,就是像我这么个脑袋瓜子不大好使的,也照样办得到。”

说着我用双手做了个手势,所以这手就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是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呢?)

“不过……”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我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总说自己不过是个没什么头脑的运动员,她也许听得心里有些嘀咕了吧。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她白费时间的。说真的,是她太好了。人也算得上挺漂亮。反正只要是个正常的男儿汉,感情并不反常,对她的印象总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她住在医院附近一幢大楼的四楼。大楼是没有电梯的,我把她一直送到她的房门口,这时我才觉得她怎么长得这样矮呢。因为她说起话来老是得仰起了脸,把眼睛直瞅着我。

我还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急促。那决不会是爬楼梯的缘故(记得吗,我有跑步锻炼的习惯)。我甚至还渐渐觉得,自己跟这位又聪明又温柔的女医生说话时,怎么竟会隐隐然有那么一丝恐慌之感。

也许她以为我对她的好感可不只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①呢。也许她还以为……真要是这样,那可怎么好呢?

①意思是超乎Xing爱的爱。

“奥利弗,”乔安娜说了,“我本想请你进去坐坐的。可我一大早六点就得赶去上班。”

“那我下次再来吧,”我说。我顿时感到肺里缺氧的现象一下子就改善了。

“那敢情好,奥利弗。”

她亲了亲我。面颊上那么轻轻一吻。(她们一家子都是喜欢来跟人亲亲的。)

“再见了,”她说。

“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我回了一句。

“今天晚上过得真是愉快。”

“我也有同感。”

然而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就在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得出了结论:我得去找一位­精­神病医生看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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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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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先把俄狄浦斯王啊这一套①撇开不谈。”

①“俄狄浦斯王啊这一套”指­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所说的俄狄浦斯情结。俄狄浦斯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与王后伊俄卡斯达之子。长大后,无意中杀死了亲父。后因除去怪物斯芬克斯,被底比斯人拥为新王。在两不相知的情况下,又婚娶其母。发觉后,其母自缢,俄狄浦斯自刺双目,流浪而死。俄狄浦斯情结即指儿子亲母仇父的变态心理,这里显然是指仇父这一点而言。

见了医生,我­精­心准备的那一番自述就是这样开头的。要找一位可靠的­精­神病医生,有一套手续是少不了的,说来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首先得打电话找你做医生的朋友,说自己有个朋友需要找位­精­神病专家看看。于是你的医生朋友就介绍一位专家医生,让病家去看。最后,你在电话机旁打了一两百个转,犹豫再三,才终于拨通了电话,约定了去诊所初诊的时间。

“不瞒你说,”我就一路往下说,“这种课程我也学过,咱们这话一谈起来,用那套行话术语该是怎么个说法我都清楚。跟詹尼结婚的时候我对待父亲的那种态度该标上个什么名称我也了解。总之,按照弗洛伊德那套理论的分析,并不是我今天来向你请教的目的。”

这位埃德温·伦敦医生尽管据介绍人说是个“极风雅”的人士,却是不大喜欢多说话的。

“那你来­干­什么呢?”他毫无表情地问。

他这话倒叫我吃了一惊。我的开场白已经顺利说完,可是还没有容得我歇一口气,“反诘问”就已经开始。

说真的,我到底想来­干­什么呢?我到底想要听他说些什么呢?我咽了口唾沫,回答的声音轻得几乎连我自己也听不见。

“我弄不懂自己怎么会变得没有感觉了。”

他没有作声,等着我说下去。

“自从詹尼死了以后,我简直成了个无知无党的人了。当然,有时肚子也会觉得饿。那只消快餐一客就能对付。可是除开了这一条……这十八个月来……我可以说完全成了个无知无觉的人。”

他就听着我说,由着我苦苦地把心里的想法统统挖出来。种种念头乱腾腾一齐往外涌,带来无尽的伤痛。我感到难受极了。不,应该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只有更难受。自从没有了詹尼,我就像把魂给掉了。幸亏有菲利普。不,其实菲利普也帮不了我多大的忙。尽管他也确实尽了力。我就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差不多有整整两年了。我跟正常人相处就是激不起一点感情的反应。

话说完了。我身上直冒汗。

“感到有­性­的要求吗?”医生问。

“没有,”我说。为了讲得再明确些,我又补了一句:“一丝一毫也没有。”

对方没有马上接口。是医生感到吃惊了?从他的脸上我可看不出一点表情。我想反正这是彼此都一目了然的事,所以就又说道: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是心里负疚的缘故。”

这时埃德温·伦敦医生开口说了他那天讲得最长的一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你对詹尼的死……负有什么责任呢?”

我是不是觉得我对詹尼的死……负有什么责任?我立刻想起詹尼去世的那天我曾情不自禁起过一死了之的念头。不过那只是一闪念。我懂得妻子得白血病,那不是丈夫造成的。可是……

“可能有一点吧。我好像一度有过这样的想头。不过我主要还是生我自己的气。有很多事情我就是没有能趁她在世的时候替她办到。”

沉默了一会儿,伦敦医生才说道:“举个例子看呢?”

我又谈起了我跟家庭的决裂。说因为詹尼的出身地位跟我稍有差异(其实差异可大着呢!),我就借跟她结婚一事,来向世人宣告我脱离家庭而独立了。看吧,腰缠万贯的老爸,你看我靠自己的力量取得成功!

只有一件事我失败了。我弄得詹尼很不痛快。不只是在感情上。当然在感情问题上我就已经弄得她够苦恼了,因为她敬爱父母的那种感情之深那真是没说的。可是更使她苦恼的,是我坚决不肯再拿父母一个子儿。在我这是大可引以自豪的事。可是,唉!詹尼是从小生长在穷苦人家的,要是到头来还是落得一点银行存款都没有,对她来说这种日子跟以前又有什么不同可言?又有什么优越可言?

“就为了迁就我这口傲气,她不得不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

“依你看她也认为这是她作出了牺牲?”医生问道。大概他根据直觉认定詹尼始终没有出过一句怨言。

“大夫,今天再去揣测她当时是怎么个想法,已经没有意思了。”

他对我看看。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真怕自己要……要哭出来了。

“詹尼已经死了,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的行为是多么自私。”

歇了半晌。

“怎么呢?”

“那是我们快要毕业的时候。詹尼申请到了那么一笔奖学金,本来可以到法国去继续深造。可是到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她却二话没说。两个人就是一个心眼儿:结了婚就留在坎布里奇,让我进法学院读研究生。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又是一阵沉默。伦敦医生没有开口。所以我就又继续叨叨下去。

“我们觉得不这样办就行不通,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就是为了我这口要命的傲气!就是为了要表明我的事业生涯比她的重要!”

“可能有些情况你并不了解,”伦敦医生说。他是想减轻我的内疚,不过这种手法不见得高明。

“反正我了解她以前从来也没有去过欧洲!我才了解呢!我难道就不能先陪她到法国去,宁可迟一年再来当我的律师?”

大概他以为我是看了些­妇­女解放运动的宣传资料,事后想起才感到不胜负疚的。他完全想错了。我所以这样痛心,倒不是因为我阻碍了詹尼的“进一步深造”,而是因为我没有能让她赏赏巴黎的风光,一睹伦敦的胜迹,领略领略意大利的情调。

“你明白啦?”我问他。

又出现了冷场。

“你就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听听我的意见?”他问。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明天五点再谈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他也把头点点。我于是就走了。

为了冷静冷静自己的头脑,我就顺着公园大道一路走去。一方面也好准备准备,迎接这底下的一步。明天就要开始动手术了。在心灵上开刀,我知道那不能不疼。对此我是有思想准备的。

就是不知道到底收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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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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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去谈了个把星期,这才接触到了俄狄浦斯那一套。

哈佛园里的宏伟大楼巴雷特堂,是谁家造的?

“是我们家祖上出资造的,为的是要买个好名声。”

“为什么呢?”伦敦医生问道。

“因为我们家赚的钱不­干­不净。因为当年我们家的祖上率先办起了血汗工厂。别看我们家好像很热心慈善事业,那只是近年来才学会的消遣。”

说来奇怪,这段历史我倒不是在写巴雷特家族史的什么书上看来的,而是在……在哈佛听说的。

那是我念本科四年级的那年,我因为学分不够,得想法捞几个容易到手的学分来充充数。所以除了其他许多课程以外,我还选了一门“社科108”,即“美国工业发展史”。讲课老师是一位所谓激进派的经济学家,名叫唐纳德·沃格尔。这位先生由于讲课中脏话连篇,在哈佛史上早已声名久着。而且他教的课还有一点非常出名,那就是:这几个学分压根儿就是奉送的。

(“我就不相信考试,考试是混帐,不折不扣的混帐,简直混帐透了!”沃格尔这句名言一出口,学生中总是欢声雷动。)

说课堂里座无虚席还是没有道出那种盛况。应该说是人满为患,那些不用功的运动员,那些用功过了头的医预科学生,全来听课了,大家图的都是一样:听这门课可以用不到做作业。

尽管沃格尔先生讲课的用语很“够刺激”,通常我们却大多就趁机去黑甜乡里小游一番,再不就拿一份《猩红报》来看看。也算我倒霉,偏偏有一天我倒拿耳朵去听了。他那天讲的题目是美国早期的纺织业,当催眠曲来听正合适。

“真是混帐!说到纺织业,倒还有不少哈佛出身的‘赫赫有名’的混帐家伙在其中扮演了十分可耻的角­色­。比方说阿莫斯·布鲁斯特·巴雷特,他就是哈佛1794届的毕业生……”

好家伙——这不是说的我们家吗!是沃格尔明知道我坐在课堂上听课呢?还是他每年都要对他的学生这样讲上一遍?

我在座位上挤命把身子往下缩,他却还是滔滔不绝往下讲。

“1814年,阿莫斯和几个也是哈佛出身的老朋友结成一伙,把工业革命带到了马萨诸塞州的福耳河城。他们兴建了第一批大纺织厂。连厂里的工人也全部蒙他们‘照看’了起来。这就是所谓‘家长式管理’。他们打着维护道德的晃子,把边远农家招来的女工都集中在宿舍里住。吃的住的,公司当然都要扣钱,微薄的工资有一半就这样给扣了去。

“这班小姑娘一星期要­干­活八十个小时。巴雷特他们自然还不会忘记教她们过日子要俭省。‘省下钱来存到银行里去嘛,姑娘们。’可你们知道银行又是谁开的呢?”

我真巴不得变成一只蚊子,好悄悄逃出去。

唐·沃格尔把巴雷特家族企业集团的发迹史一段一段讲下去,形容的字眼好比一串串连珠炮,火力比平日还猛几倍。他一路往下讲,足足讲了大半个钟点,那可真是如坐针毡的半个多钟点呵。

十九世纪初叶,福耳河城的工人倒有一半是童工。小到连五岁的都有。童工每星期只能净到手两块钱,成|人女工是三块,男的七块半,算是顶了天了。

可是还不全给他们现钱,全给现钱岂不吃亏了?工钱里有一部分是用代价券支付的。代价券只限于巴雷特家开的店铺里通用,这也是不用说得的。

沃格尔举了一些例子,说明当时的工作条件有多恶劣。比方说,织布车间里空气湿度大,织出来的布就质量高。因此老板往往就向车间里喷上点水蒸气。即便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为了使经纱纬纱都保持湿润,车间里一律窗户紧闭。所以工人对巴雷特他们哪里会有好感呢。

“还有这样一个岂有此理到极点的事实,要请大家注意,”唐·沃格尔讲得简直要七窍生烟了。“恶劣的还不只是工人工作条件这样糟、生活环境这样坏——也不只是出了那么多的工伤事故得不到一丝一毫的赔偿——最要命的是工人那点极不像话的工资倒还在降低!巴雷特利润直线上升,可是给工人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却反倒减之又减!因为移民的浪潮不断涌来,新来的移民工资再低也要争着来­干­。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透了!”

就在那个学期,后来有一天我上拉德克利夫的图书馆去用功。在那里我碰上了一位姑娘。是64届的詹尼·卡维累里。她的父亲是克兰斯顿的一位糕点大师傅。她已故的母亲特里萨·弗娜·卡维累里,本是一户西西里人家的姑娘,这家西西里移民当年来到美国,就落户在……马萨诸塞州的福耳河城。

“你这该理解了吧?所以我就恨透了自己的家庭。”

默然半晌。

“明天五点再谈吧,”伦敦医生说出来的却是这么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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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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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去跑步了。

我每次从诊所里出来,总觉得心里的火气反而要比就诊前大得多,脑子里也反而要乱得多。为了治一治这种治疗带来的不快,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到中央公园里去拼命跑步。自从我跟辛普森偶然重逢以后,我几句话一说,居然说动了他也来跟我一块儿锻炼了。只要他不是医务缠身,能抽得出空来,他一定会来跟我一起绕着公园里的人工湖跑步。

还好,他倒从来不问我跟乔安娜·斯坦因小姐的事有没有进一步的发展。莫非她告诉过他了?莫非她也诊断出我这个人有毛病?反正辛普森跟我交谈从来不提这个话题,这事他不提我倒反而注意。老实说,我倒是觉得,斯蒂夫见我又跟人家说说话儿了,心里大概也就很满意了。我是从来不跟朋友说鬼话的,所以我就老实告诉他我找了位­精­神病医生替我治疗。当然详细情况我也不说了,他也没问。

今天下午,我因为跟医生谈得心潮难平,所以不知不觉的就跑得太快了点,害得斯蒂夫跟不上了。只跑了一圈,他就不得不停下了。

“嗨,老兄,这一圈你就一个人跑吧,”他气喘吁吁地说。“到第三圈我再跟上来。”

其实我也相当累了,自己也得缓缓这口气,因此就放慢了脚步。虽说跑得不快,有些跑步的人还是被我甩在了后边。这薄暮时分跑步的人也真多,队伍里五颜六­色­,胖的胖瘦的瘦,快的快慢的慢。一些参加体育会的,自然都一阵风似的,从我身旁一冲而过。那班年纪轻轻的中学生,超过我也不在话下。但是就凭我这样不紧不慢地跑,我还是有些“超车”的滋味可以尝尝:老爷子、胖太太不用说了,十二岁以下的娃子多半也不是我的对手。

后来我渐渐感到体力不支了,眼前也有点模糊了。汗水流到了眼里,我也看不清被我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只迷迷糊糊感觉到有那么一团团的人影,大大小小,五光十­色­。所以要我说出在我前前后后跑动的到底是谁,我是根本说不上来的。不过到后来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我依稀看见在我前方八十来码以外有一个身影,身上的运动衫裤是蓝盈盈的阿迪达斯牌(也就是说很贵的名牌),步子也跑得不算慢。我心想我就这样写写意意往前跑,估计渐渐就可以甩下这个……该是姑娘吧?要不就是个细挑身材的小伙子,可也偏留着一头长长的金发。

估计落了空,我就加快脚步,向着这个蓝盈盈的阿迪达斯赶去。用了二十秒钟,才算拉近了距离。果然是个姑娘。要不就是个ρi股奇大的后生——瞧我这胡思乱想的,这不又多了个题目,得去跟伦敦医生研究了?还好不是的,我再跑近点儿,就看清了那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女郎,披肩的金发还在随风飘拂。好嘞,巴雷特,拿出鲍勃·海斯①的架势来,神气点儿超过去。我调整了步伐,加快了速度,就气派十足地飞一般一冲而过。好,再去超前边的。我认出来了,前边一位身材魁梧的,就是平日远不是我对手的那位歌剧演员。男中音先生啊,这一下该轮到你来让我奥利弗给甩下去啦。

①全名罗伯特·李·海斯(1942—):美国短跑名将。1964年东京奥运会百米冠军。

这时候突然一道蓝光一闪,一个人影从我身旁赶了过去。我原以为那一定是米尔罗斯体育会的一个短跑运动员。可是一看不对。这蓝蓝的身影还是那位穿一身尼龙运动服的女将,我还当她已经被我甩出二十码开外了。可是你看她一下子又超了过去。也许是新冒出了一位赛跑的健将,只怪我看报不仔细吧。我就又调整了步子,想再追上去看看。要追上去又谈何容易。我累了,她却还跑得劲头挺足呢。好容易我才算是赶上了。她的相貌比后影还好看。

“嗨——你大概得过什么赛跑的冠军吧?”我问。

“你问这个­干­吗?”看她倒也并没有喘得很厉害。

“你像飞一样就从我身边超了过去……”

“你跑得又不快,”她接口说。

咦,她这莫非是存心要羞辱我?她到底是个什么人?

“嗨,你这是存心要羞辱我?”

“难道你的个­性­就这样脆弱?”她反问。

尽管我的自信心很经得起摔打,我可还是冒了火。

“你真是目中无人,”我回了她一句。

“你这是不是存心要羞辱我呢?”

“你说对了。”我可不像她,我是直言不讳的。

“你就情愿单个儿跑?”她问。

“对,”我说。

“那好。”说完她就嗖的一下,突然跑了。她生了气了——那显然只是个诡计——可这哪儿吓得倒我呢!为了加快脚下的速度,这一回我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了。不过我好歹还是赶上了她。

“喂!”

“我还以为你喜欢一个人清静呢,”她说。

气喘吁吁,说话也只能尽量简短。

“你是哪个队的?”

“哪个队也不是,”她说。“我练跑步是为了打好网球。”

“啊,一位十足的大球星①。”这“球星”二字我故意用的是男­性­­色­彩的字眼,对她这位女­性­有些不敬。

①“球星”原文为jock,本来是只称男运动员的,因为此同系由男运动员的“下­体­护身”(jockstrap)而来。对方答话中的“促狭鬼”,原文为prick,同样也是个不饶人的字眼,因为此词的原义同男­性­的生植器官有关。

“对,”她一面孔正经地说。“那你呢,你难道是个十足的促狭鬼?”

这话叫我如何招架?更何况我脚下还得跟着她的步子,拚着命儿跑?

“对,对,”我只好就这样敷衍了过去。回想起来,我当时恐怕也只有这样应付最为明智。“那你的网球打得如何呢?”

“反正你也不见得会愿意跟我比试。”

“我倒偏想跟你比试比试。”

“真的?”谢天谢地,她说到这里步子也慢了下来,终于常步走了。

“明天可行?”

“行,”我还在直喘气。

“六点钟怎么样?地点在九十四号街一号大道口的戈森网球会。”

“我要六点才下班,”我说。“七点怎么样?”

“哪儿呀,我说的是早上六点,”她答道。

“早上六点?有谁在大清早六点钟打球的?”我说。

“我们就这么早打球——你要是想打退堂鼓,那也就算了,”她回答说。

“得了,我会打退堂鼓?”我终于喘过了气来,头脑也差不多同时到了位,重又灵巧起来了。“我平日四点钟就起床,去喂­奶­牛了。”

她听罢一笑。一笑就皓齿尽露。

“那好。球场已经预定好,名字写的是玛西·纳什——可以顺便告诉你,那就是我。”

说完她就向我伸出手来。当然是跟我握手,不是给我亲一下的。跟我事前料想的不同,她握手的手劲并不强劲有力,根本不像个运动员的样。普普通通的,倒甚至还嫌娇­嫩­着点。

“可不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她说。

我有意跟她开个小小的玩笑。

“我叫冈萨雷斯,小姐。潘乔·b·冈萨雷斯。”

“噢,”她说,“我就知道不会是‘快手’冈萨雷斯。”

“这哪儿能呢,”我说,心里倒有些意外:这个传奇人物“快手”冈萨雷斯是好些下流笑话里的主角,流行在好些体育场馆乌烟瘴气的运动员更衣室里,怎么她倒也居然听说了?

“那好,潘乔,早上六点。可别忘了把你的尊臀也一起带来。”

“这是怎么说?”我倒不解了。

“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说。“带来了好挨我的揍呀。”

这我有办法还击。

“对,对。你也总该不会忘记把‘球’带上吧①?”

①句中的“球”,原文作balls,balls一字除了作“球”讲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含意,例如可以解作“胆量”,然从词义的演变看,已语涉粗俗。此处奥利弗显然是一语双关。

“那还会有错,”她说。“纽约的女­性­少了这话儿还算得上什么女­性­?”

说完她就冲刺一般飞奔而去,这样的速度连杰西·欧文斯①见了都会眼红的。

①杰西·欧文斯(1913—1980),美国的优秀黑人短跑运动员,曾在1936年奥运会上一人独得四块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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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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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五点钟在纽约正是个黑暗的时刻,不只天地之间一片乌黑,便是那花花世界也正当昏天黑地之时。远远望去,大街那头的网球会二楼亮着灯光,有如娃娃床前的一盏通夜小灯,守着这个沉睡的都市。我走进大门,在登记簿上签了名,问明了更衣室的所在,就先去更衣。我呵欠连连地换好了衣服,就信步向球场那边走去。那么多网球场无不灯火通明,照得我简直睁不开眼来。个个场子都已摆开了战场。这些劲头十足的戈森网球会会员马上就要投入一天的搏斗了,看来他们都得先在网球场上搏斗上一番,热热身,才能去对付球场之外的竞争。

我估计玛西·纳什小姐一定会穿她最漂亮的网球衫,所以我自己就故意尽量穿得寒伦。按照报纸“时装版”上的用语,我身上的衣服大概可以算是“白中带灰”一类的颜­色­吧。其实那是我在自洗店里自洗的时候,因为忘了跟有颜­色­的衣服分开,才弄成这副糟样的。而且我又特意挑了我那件“斯坦·科瓦尔斯基”衫①。不过说实在的,我这一件比马龙·白兰度最邋遢的衣服还要邋遢上三分。今天在衣着上我是很留了点心眼的。说穿了,就是有意要弄得邋里邋遢的。

①美国电影《欲望号街车》(1951)里的男主人公名叫斯坦·科瓦尔斯基,在影片中总是穿一件邋里邋遢的圆领衫。马龙·白兰度即为扮演这一角­色­的演员。

我料得没错,她带来的用球是“霓虹球”。职业网球运动员都爱用这种­嫩­黄|­色­有荧光的网球。

“你早,亲爱的太阳公公。”

原来她早已来了,正对着球网在练发球呢。

“嗨,你不瞧瞧,外边都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哩,”我说。

“就是,所以我们才都在里边打呀,桑乔①。”

①“桑乔”同“潘乔”只是一个字母之差,不过看过《堂吉诃德》的人都知道桑乔是堂吉诃德的侍从。奥利弗也故弄狡狯,把对方的名和姓开头的字母对换了一下,玛西·纳什变成了纳西·玛什。“玛什”(mash)这个词在英语中是一团乌糟的意思。

我马上纠正她:“我叫潘乔,纳西·玛什小姐……”

在名字上耍调皮,我也会的。

她还是只管她大力发球,嘴里念念有词:“要打断我的骨头容易,要破我的发球甭想。”昨天跑步时随风飘拂的一头秀发,此刻却在脑后来成了一条“马尾巴”。(看到这样的发型我总忍不住要想起马尾巴。)她两个手腕上都扎上了吸汗带,可见十足地道是个自命不凡的网球运动员。

“你爱叫我什么名儿就随你叫吧,亲爱的潘乔。我们是不是就比起来了?”

“输赢呢?”我问道。

“你说什么?”玛西没听懂。

“我们赌什么?”我说。“赌什么做输赢呢?”

“怎么,你觉得比个高低还不够味儿?”玛西·纳什正儿八经地问,一副老老实实的神气。

“大清早六点钟­干­什么都不够味儿,”我说。“总得来点儿什么刺激刺激,要摸得着看得见的。”

“半只洋,”她说。

“半只羊?你这是在骂我吧?”我说。

“哎呀,你真会说笑话。什么羊啊牛的,我是说就赌五毛钱。”

“嗯——嗯。”我直摇头,表示要赌就得赌大的。她既然能在戈森网球会打球,就断不至于囊中空空。除非她入会是别有所图。那就是:不惜花几个钱儿钻进网球会去,舍得小小的面包,图的是不久就可以捧回结婚大蛋糕。

“你很有钱吧?”她问了我一句。

“怎么,这也有关系?”我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是颇有戒心的,因为命运的安排总是硬要把我跟巴雷特家的钱袋联系在一起。

“我不过是想知道你输得起多少钱,”她说。

她问得好刁呵。我倒也正想摸摸清楚她有多少钱可输哩。因此我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使双方都可保住面子,彼此都还照样能笑得很得意。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说,“我们就谁输谁请客,上馆子里吃一顿。上哪家馆子就由赢家挑。”

“那我挑‘二十一点’①,”她说。

①纽约的一家高级餐馆。

“你也太­性­急点儿了吧,”我说。“不过我要挑起来也一定会挑‘二十一点’的,所以我还是把话说在前头:我可要比大象还能吃哪。”

“那还有错,”她说。“你跑起来就像一头大象嘛。”

这种心理战可不能再打下去了。得了得了,还是快打球吧!

我故意跟她寻了个开心。我的打算是要后发制人羞羞她,所以先装得不堪一击。几个很容易回的球我都故意没接好。反应也装得很迟钝。网前球也不敢冲上去扣。这一下玛西便上了钩,把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

说实在的,她的球的确打得不坏。脚步移动灵活,扣球的落点一般也很准确。发球力大势沉,而且还带点儿转。没错,看得出来她练球很勤,球技有相当水平。

“嗨,你的球打得还真不坏呀。”

不过这话却是玛西·纳什向我说的,当时我们虽已打了好大半天,却依然难分胜负。那是因为我手里有数,总是尽量使双方的比分能大致保持个平手。为了骗过她,我的杀手铜还藏得一点形迹都不露。而且不瞒你说,我还特意让她破了我几次“傻瓜式”的发球呢。

“再稍打一会儿我们恐怕就得停手了,”她说。“我得赶在八点半之前去上班。”

“哎唷,”我惊叫一声(马上就要杀她个回马枪了,我这个掩护打得可高明?),“那我们就再打最后一局好不好?再打一局玩玩,怎么样?这一盘就算是决胜局吧,谁赢谁就可以放开肚子吃一顿。”

“好吧,就再来一局,”玛西·纳什让了步,不过看她的神气似乎总有些不大放心,就怕上班要迟到。啊,对了!迟到了老板要生气的,她的提级就会落空。是啊,要想事业有成,­性­格不坚强哪儿行呢。

“那就一局为限,要速战速决,”她口气里显得老大不情愿的。

“纳什小姐,”我说,“我包你这一局是你一生中打得最快的一局。”

这一局果然打得奇快。我让她发球。可是如今我不但上网扣杀,而且简直是来一个扣一个。嘭的一个重扣:多谢你啦,小姐!玛西·纳什被我的连珠炮轰得压根儿傻了眼。她自始至终一分未得。

“啐!”她说。“你真会装蒜!”

“怎么能说我装蒜呢,我不过是利用那工夫先热了一下身,”我回答说。“哎呀,你这该不会上班迟到吧。”

“不要紧——没有问题,”她给我打得有点晕头转向,说话都结巴了。“那就准八点在‘二十一点’饭店见好不好?”

我点点头表示就这么办。她于是又问:“我去定位于,是不是就用‘冈萨雷斯’的名字?”

“不,这名字我就打网球时用。平时大家都叫我巴雷特。‘冒牌公子’奥利弗·巴雷特。”

“噢,是吗,”她说。“我倒觉得冈萨雷斯这名字好。”说完就飞一般直奔女更衣室而去。说也奇怪,我不知怎么居然笑了起来。

“你什么事情这样好笑?”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看你在好笑,”伦敦医生说。

“那就说来话长了,怕你会听得不耐烦呢。”我虽然一再对他这样声朋在先,不过到底还是向他都和盘托出了:郁郁寡欢的巴雷特看来就是经过了如此这般的一段Сhā曲,把愁眉苦脸都丢掉了。

“关键不在那个姑娘身上,”我最后归纳成这么两句话告诉他,“关键在我就是这么个脾­性­。我就是喜欢把盛气凌人的女­性­奚落个半死。”

“没有别的了?”医生问道。

“没有了,”我回答说。“她的反手球差得还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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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11

小说txt天堂

她那一身打扮绝顶高贵。

高贵,却又绝无一丝浮华。正相反,她周身焕发出的那一派动人的风采,在女­性­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可说极素淡之至。新做的头发看去似在随风飘拂,却又纹丝不乱。有如爱追求时髦的摄影师用高速镜头拍下的照片。

这可弄得我有些尴尬了。看玛西·纳什小姐这样齐齐整整一丝不苟,仪态无比优雅,一派安闲自在,我觉得自己就仿佛是放了好几天的一堆老菠菜,给乱糟糟塞在个塑料袋里一样。看来她准是个模特儿无疑。至少也是跟时装行业有些关系的。

我来到了她的桌子边。那是在一个清静的角落里。

“你好,”她招呼了我。

“我该没有叫你久等吧。”

“说实在的,你倒还是早到了,”她答道。

“这言下之意就是你到得还要早,”我说。

“我看这是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巴雷特先生。”她粲然一笑。“你是自己坐下呢,还是要等我说一声请?”

我就坐了下来。

“你这是喝的什么?”我指指她杯子里橘黄|­色­的饮料,问道。

“橘子汁,”她说。

“还加些什么呢?”

“就加冰块呗。”

“没有别的了?”

她点点头表示是这样。我正想问她为什么饮食这样节制,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呢,一个侍者已经出现在跟前,看他招呼我们的那副眉眼腔调,竟像我们是天天光顾这里的老吃客似的。

“哎哟二位,今天晚上可好啊?”

“好。有什么时鲜的好菜吗?”我受不了这种装出来的“花功”,就赶紧问他。

“我们的扇贝最好不过了……”

“那可是我们波士顿的看家菜。”我一下子忽然在吃喝上成了个地方主义者。

“我们的扇贝可是长岛的特产,”他回答说。

“好吧,倒要看看你们的扇贝口味行不行。”我就转过去问玛西:“要不要试试这种本地出产的冒牌货?”

玛西笑笑表示同意。

“那先来点什么呢?”侍者望着她问。

“莴苣心浇柠檬汁。”

这一下我可以肯定她是个模特儿无疑了。要不又何必要这样节食,苦了自己呢?我却要了意式白脱­奶­油面(“白脱要加得愈多愈好”)。我们那位热情的招待于是就鞠躬退下。

这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好,我们又见面啦,”我说。(说句老实话,这开场白我已经排练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应一声“是啊,又见面了”,却又冷不防跑出一个侍者来。

“请问喝什么酒,先生?”

我征求玛西的意见。

“你就自己点点儿什么自己喝吧,”她说。

“你连葡萄酒也不喝一点?”

“酒我是涓滴不沾的,”她说,“不过我倒可以向你推荐,有一种默尔索­干­白葡萄酒①是很不错的。你赢了球不喝点美酒就未免有些遗憾了。”

①默尔索­干­白葡萄酒产在法国的勃民第。默尔索是勃民第下属的一个教区名。

“就来默尔索吧,”我对掌酒的侍者说。

“可能的话,要一瓶66年的,”倒是玛西显得很在行。侍者走了,于是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你怎么一点酒也不喝?”我问。

“不是因为有什么道理。我就是想保持清醒的头脑,可不能有一丁一点的糊涂。”

这话可到底该怎么领会呢?在她的心目中到底是哪些不能有一丁一点的糊涂呢?

“这么说你是个波士顿人啦?”玛西说(我们的谈话可也不是漫无边际的)。

“是的,”我说。“你呢?”

“我可不是波士顿人,”她答道。

这话是不是在暗暗奚落我呢?

“你是搞时装业的吧?”我问。

“那也­干­一点。你呢?”

“我这一行经手的是人家的自由,”我回答说。

“是剥夺人家的自由,还是给人家以自由?”她脸上的微微一笑,倒叫我说不准她这话里是不是有一丝挖苦的意思。

“不能让政府有枉法的行为,这就是我的工作,”我说。

“那可不容易呢,”玛西说。

“是啊,所以­干­到现在还没有多少成效。”

掌酒的侍者来必恭必敬地替我斟上了酒。于是我就自己喝了起来,佳酿源源不断流入了心田,话也分外多了起来。话题就是进步的律师眼底下都在忙什么样的大事。

老实不瞒你说,跟……跟年轻姑娘在一起,我已经连话都不大会说了。

因为,那种所谓“约会”,我已经有多少年没­干­了。我自己也意识到,我一谈自己的事,人家就觉得没味。(过后姑娘八成儿就会在“小姐妹”面前说我:“那个自大狂!”)

因此当时我们谈论的话题——确切些说应该是我一个人讲话的话题——就是沃伦①的最高法院在个人公民权问题上作出的一系列裁决。你问伯格②这班大老会不会对宪法修正案第四条继续增补条文?那就要看他们选择谁来填补福塔斯③遗下的空缺了。你有宪法文本的话可要好好保存起来啊,玛西,恐怕很快就要买不到了呢。

①沃伦(1891—1974):美国最高法院第十四任首席法官,1953—1969年在任。民权捍卫者。他在任内最重要的两项裁决是:一、刑案被告请不起律师时可由公家指定律师,费用由公家开支;二、刑案嫌疑犯在受警方审讯之前,应先告以按照宪法他有权先请律师后受审讯。

②伯格(1907—):美国最高法院第十五任首席法官,1969年起在任。下文所说的宪法修正案第四条,规定对公民不得非法搜查逮捕。

③福塔斯(1910—1982):美国最高法院法官。1965—1969年在任。1968年由约翰逊总统提名出任首席法官,遭到参议院反对,未几即因被控受贿而辞去公职。

我正要把话题转到宪法修正案第一条上,却冷不防窜出个侍者来,把长岛的扇贝送上来了。是啊,味道果然不错呢。不过总还不及波士顿的扇贝好。好,回头再来说这修正案第一条——其实最高法院作出的裁决本身就是前后矛盾的!他们既然在《奥布赖恩诉联邦政府》一、案中裁决说焚烧征兵卡的举动不能视为代表演讲,又怎么能在《廷克诉得海因市》①一案中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倒裁决说臂缠黑纱参加反战示威“与发表演讲毫无二致”呢?哎呀你倒说说,到底哪个算是他们真正的立场?

①得梅因市是衣阿华州的首府。此案是因一群学生臂缠黑纱参加反战示威受到教育当局处分而起。

“你还会不知道?”玛西倒反问我一句。我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她这是不是隐隐有嫌我话说得太多之意,侍者却又过来了,这回是来问我们“末了”还来点什么。我要了­奶­油巧克力和咖啡。她只要了茶。我心里倒渐渐感到有点不安了。我是不是该问问她呢,我怕是讲得太多了吧?是不是还该道个歉呢?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她真要嫌我讲得太多,当场就可以打断我呀,不是吗?

“这些案子全都是你辩护的吗?”玛西问。(是明知故问?)

“那哪儿能呢。不过眼下有一件新的上诉案子,倒正是我给当的顾问。承办这件案子的律师需要引证材料明确一下,怎样的人便算是出于信仰上的原因,可以不眼兵役。我以前辩护过一件《韦伯诉兵役局案》,有个判例,他们正用得着。另外,我还经常尽些义务,去给……”

“你好像从来也不知道该歇歇的,”她说。

“这个嘛,吉米·亨德里克斯在伍德斯托克①说得好:‘社会风气实在糟糕,这世界真应该彻底洗刷洗刷才好。’”

①伍德斯托克是纽约州东南部卡茨基尔山下的一个小镇,1969年曾在此举行夏季摇滚音乐节,有数十万青年蜂拥而来参加,历时三天。音乐节主题是“和平与博爱”。吉米·亨德里克斯为参加演出的著名黑人摇滚歌星。

“你也去参加那次音乐节了?”

“没有,我是看《时代》杂志才知道的,晚上睡不着觉,就翻翻《时代》权当催眠药。”

玛西只是“噢”了一声。

她这一声余音袅袅的“噢”,是不是表示她对我失望了?还是觉得我絮絮叨叨可厌呢?我这才想起,这一个钟头来(不,有一个半钟头了!)尽是我在唠唠,她还没有捞到个谈谈的机会呢。

“你在时装行业里做什么具体工作呢?”我就问。

“跟改善社会风气可不相­干­。我在宾宁代尔公司。就是有许多连锁店的,你大概知道吧?”

这家连锁店公司生意兴隆,财源茂盛,谁不知道?一些爱摆阔的顾客视之为提高身价的好地方而趋之若鹜,谁不知道?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只要她透露出了这么一丁点儿消息,我心中也就有了些底了。这家红极一时的公司能有纳什小姐这样一位办事人员,那真是最理想不过了:长得那样漂亮,­性­格那样坚强,体态那样曼妙,布林·玛尔学院①培养的谈吐又是那样迷人,便是一条鳄鱼到了她手里,怕还会买上一只手提包呢②。

①《爱情故事》里已经介绍过,布林·玛尔学院是一所著名的女子大学,在宾夕法尼亚州。

②说鳄鱼买手提包,有调侃意,因为鳄鱼的皮正是做提包的绝好材料。

“我是不大做这种销售方面的工作的,”我还是很不知趣地一个劲儿问她,她就回了我这么句话。我原先还当她是个颇想有一番作为的见习销售主管呢。

“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我问得更直截了当了。在法庭上撬开证人的嘴巴就是靠的这种办法。只要不断变换措辞,把内容基本上相同的问题翻来覆去死钉着问就是了。

“嗨,你就不觉得再听下去这儿要受不住了吗?”她一边说一边还点了点自己细长的脖子,表示喉咙口已经快把不住关了。“老是谈人家的工作,你不觉得怪腻味的吗?”

她的意思是够清楚的了:我老说这些,太讨厌了!

“我只怕我夸夸其谈,尽谈我的法律,会让你听得倒胃口呢。”

“没有的事,说老实话,我倒觉得那挺有意思的。就是有一点:我想你要是能再多谈谈自己就更好了。”

我还能谈些什么呢?想来想去,恐怕还是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是最好的办法。

“倒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说起来实在不大愉快。”

“怎么?”

沉默了一会。我的眼睛直盯着咖啡杯里。

“我有过一个妻子,”我说。

“那也是很平常的事嘛,”她说。不过口气似乎比较和婉。

“她去世了;”

顿时又是一片默然。

“真对不起,”后来玛西开了口。

“没什么,”是我的回答。可不这样回答还能怎样回答呢?

于是我们就又都默不作声了。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奥利弗。”

“我一字都有千斤重呵。”

“谈谈不是可以心里舒畅些吗?”

“天哪,怎么你的口气就跟我的­精­神病医生简直一模一样,”我说。

“唷,”她说。“我还当我的口气像我自己的­精­神病医生呢。”

“咦,你­干­吗也要去找­精­神病医生?”这样一个神闲气定的人竟然也要请教­精­神病医生,倒真叫我吃了一大惊。“你又没有失妻之痛。”

我故意说了句笑话,这是个苦涩的笑话——也是个不成功的笑话。

“可我失去了一个丈夫哪,”玛西说。

巴雷特啊巴雷特,瞧你说话这样不知进退,如今可捅了娄子了!

“啊呀,玛西,你这是……”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请别误会,”她马上又紧接着说。“他只是跟我离了婚。不过迈克尔跟我分割了财产各奔西东的时候,在他倒是满怀自信轻装上路了,而我却背上了一身的烦恼。”

“这位纳什先生是何许样人呢?”我问。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想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居然能把这样一位姑娘抓到手里。

“我们换个话题谈谈好不好?”她说。那口气,至少在我听来好像有点伤心似的。

说来也怪,看到这位玛西·纳什小姐尽管外表淡漠,内心其实也有她的难言之隐,我紧张的心情倒一下子轻松了。岂止难言之隐,她只怕还有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史呢。我倒觉得这样的姑娘反而有了些人情味,也不至于让人感到那么高不可攀了。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找不到话说。

玛西却有话说了。“哎唷,乖乖。时间不早了。”

我一看表,果然已经十点三刻。不过我觉得她在此刻突然提到时间不早,还是说明我已经谈得叫她倒了胃口了。

“请结帐,”她见侍者正好走过,便招呼了一声。

“哎——不成不成,”我说。“该我请客。”

“那怎么可以呢。说好了的事怎么好反悔呢。”

是的,原先我是打算要她请客的。可是我做事孟浪,如今满心惭愧,为了补过,这顿饭一定得我来请她。

“还是我来付帐,请不要争了,”鄙人此时居然胆敢把她的意见都推翻了。

“你听我说,”玛西大不以为然。“你要跟我斗劲我也不怕,不过我们好歹总不能扒了衣服斗吧,而且斗这种劲实在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所以你就别跟我胡闹了,好不好?”说完她就喊了一声:“德米特里!”

原来她连那侍者的名字都知道。

“您只管吩咐,小姐,”德米特里说。

“请加上小费记在我帐上。”

“遵命,小姐,”侍者答应过后,便悄悄退下。

我感到不大自在。她吃饭时坦率的谈话先已使我不快。后来她又提到脱光了衣服打架(尽管话说得还比较含蓄),我心里更是暗暗犯了嘀咕:万一她以­性­的诱惑向我进攻,我可怎么对付好呢?而且还有一点,她在“二十一点”饭店居然可以记帐!这个娘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奥利弗,”只见她一开口,便露出了那两排无比洁白齐整的牙齿,“我送你回家吧。”

“你送我?”

“反正顺路嘛,”她说。

我此刻的心情可瞒不过我自己。我心里紧张极了……这局面,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过,奥利弗,”她随即又摆出一面孔正经,或许还带着点儿讥讽的意思,再补上这么一句:“我请你吃饭,可不就是说你就得跟我睡觉。”

“喔,那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了,”我故意装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样子说。“我也真不想留给你一个行为放荡的印象。”

“哪儿的话呢,”她说。“你这样的人怎么扯得上行为放荡?”

出租汽车飞快地向我的住处驶去。在车子里我乍猛的想起了一件事。

“嗨,玛西,”我极力装作随口说来的样子。

“什么事,奥利弗?”

“你刚才说你送我回家是顺路——我可没把我家的地址告诉过你呀。”

“噢,我这不过是想当然,我估计你大概总住在东六十几号街吧。”

“那你住在哪儿呢?”

“离你家不远,”她说。

“真会打马虎眼!那你的电话号码大概也是号簿上查不到的吧?”

“对,”她说。但是既没有说明原因,也没有告诉我号码。

“玛西?”

“怎么,奥利弗?”她的口气依然平静如水,一派坦然。

“何必要搞得那样神秘呢?”

她伸过手来,那戴着皮手套的手按着我攥得紧紧的拳头。她说:“暂时就别追问了,好不好?”

老天也真不帮忙!这种时分路上的来往车辆偏偏就是那么稀少,因此出租车转眼就到了我的住处,速度之快真是少有——可是在这种当口开出这样的高速度,我是决不领这份情的。

玛西吩咐司机“等一等”。我就等着听她说,说不定她会关照司机接下来再去哪儿呢。可这个女人才­精­着哩。她只是对我笑笑,摆出一副华而不实的热情样子,小声说道:“多谢啦。”

“哪儿的话呢,”我也以牙还牙,故作彬彬有礼之状。“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

一时竟冷了场。我是说什么也不想再死乞白赖等着听她说什么了。因此我就下了车。

“嗨,奥利弗,”倒是她又唤我了,“下星期二再去打一场网球怎么样?”

这是她主动提出的,我一听正中下怀。这一下我可露了馅儿了,因为我立刻答道:‘可那还要等一个星期哪。­干­吗不能提前点儿呢?”

“因为我要去克利夫兰,”玛西说。

“要去那么久?”这话我怎么能相信呢?“在克利夫兰住得满一个星期的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改改你那东部人的势利眼儿吧①,我的朋友。星期一晚上我打电话给你,咱们再确定具体的时间。‘晚安,亲爱的王子。’②”

①克利夫兰在俄亥俄州,属中西部,而奥利弗则是东部的波士顿人,所以玛西要这样说。

②莎士比亚名剧《哈姆莱特》中霍拉旭的一句台词(第五幕第二场哈姆莱特气绝时)。

那出租汽车司机似乎是熟读《哈姆莱特》的,听到这里他就加大油门把车开走了。

我开到第三个门锁时,心里不觉一阵怒火直冒。我到底见了什么鬼啦?

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

奥利弗的故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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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是玩意儿!她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按照你的想象又是如何呢?”伦敦医生问。我把自己的事情都实事求是告诉他,决不添油加酱,他却总要我匪夷所思发挥一下我的想象。想象!想象!连弗洛伊德的理论中都还有现实这样一个概念呢。

“哎,大夫,这不是我的幻想。玛西·纳什是真的在骗我。”

“哦?’,

他倒没有问我为什么对一个勉强只能算是初识的人会这样放不开。我倒是再三问过自己,答案是我为人好胜要强,跟玛西较量可决不肯输在她的手下——无论她要跟我较量什么,我都不能输在她的手下。

我于是就沉住了气,把我发现的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了医生。我有一位办事绝对周到的秘书叫阿妮塔,我让她替我给玛西挂个电话(其实我也无非是想向对方说一句:“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向你问个好。”)。是的,对方并没有把自己的行止告诉我。但是阿妮塔却天生有个找人的本事。

她先打电话到宾宁代尔公司,公司里说他们的员工中没有叫玛西·纳什的。但是阿妮塔并不因此而泄气。她又打电话到克利夫兰去找,克利夫兰市内市外包括四郊高等住宅区,凡是有可能去投宿的旅馆她家家都问到了。问下来还是没有玛西·纳什其人,她又转而去问汽车旅馆以及一些档次较低的客店。还是查无此人。总之在克利夫兰这一带根本就没有玛西·纳什那么个人,叫小姐、叫女士的没有,连叫太太的都没有。

这就一清二楚了,好家伙,她是在骗我呢。这么说她是另到别处去了。

医生却不慌不忙问我:“那么你的……结论又认为如何呢?”

“可这又不是我在那里胡思乱想!”我急忙说道。

他也并不表示异议。这案子一“开审”,我的陈述就理由十足。老实说我已经埋头想了整整一天了。

“首先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那就是她一定跟什么男人有同居关系。她不告诉我电话号码也不告诉我住址,再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她说不定至今还是个有夫之­妇­的身份呢。”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约你再次相会呢?”

哎呀,这个伦敦医生倒真是天真!要不就是他跟不上时代了。再不,那就一定是他明知故问。

“这就难说了。我看报刊上的一些文章都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个冲破了拘束的时代。也许他们双方倒有个协议,都情愿搞关系‘开放’呢。”

“如果她真像你所说,是个搞那种‘冲破拘束’的,那她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你呢?”

“哎哟,奥妙也就奥妙在这儿。我估计玛西大概有三十岁了——尽管看她的外表似乎还远不到这年纪。这就是说,她还是在60年代初期长大成|人的——跟我也差不多吧。那时候的风气可还没有眼下这样放荡,这样随便。所以,像玛西这样年纪的姑娘还是有些老脑筋、老框框的,不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明明到百慕大快活去了,她还要遮遮盖盖说是到克利夫兰去了呢。”

“据你的想象就是这样?”

“当然,也可能不是百慕大,而是巴巴多斯,”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死,“可她一定是跟那个同居的男人度假去了。那家伙可能是跟她同居的关系,也可能是她的丈夫。”

“所以你就很生气。

生气?我肺都快气炸了!难道非得当上­精­神病医生才看得出来?

“因为她跟我说话不老实呀,这混蛋!”

我这一声大吼出了口,心里跟着就咯噎了一下:在外屋翻阅过期《纽约客》杂志的那个候诊的病人,只怕也听到我这声狂叫了吧。

我好一会儿没有再作声。我本想让医生相信我并不激动,怎么说着说着反倒这样激动起来了呢?

“天哪天哪,谁要是跟这么个­精­明的伪君子沾上了边,那真是太可怜了。”

一阵沉默。

“你算‘沾上了边’吗?”伦敦医生抓住了我这句话,来反难我。

“算不了。”我笑了起来。“我是绝对沾不上边的。说真的,我不光要把她甩在脑后——我还要给这婆娘发个电报,让她给我滚得远远的。”

又是一阵沉默。

“可我就是办不到,”我过了会儿又无可奈何地说。“我不知道她的地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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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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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做梦,梦见自己睡着了,却偏偏来了个要命的电话,把我给闹醒了。

“你好!我是吵醒了你呢,还是打搅了你?还是­干­扰你的什么好事了?”电话里兴高采烈的声音是玛西·纳什小姐。她的言下之意是:我是在乐我的呢,还是就老老实实在那儿等她的电话?

“我此刻的活动可是绝对保密的哟,”我说,意思就表示:我在­干­那套男女之间的风流勾当哪。“你这会儿又在哪儿啦?”

“我在机场呀,”听她的口气倒不像是说假话。

“是跟谁在一起呀?”我只作是随口问问,巴望她被我问得猝不及防而吐露真情。

“几个业务经理之类的人物,都搞得累透啦,”她说。

搞那号业务,哪还有不累的!

“那你一定晒得很黑了吧?”我问。

“你说什么黑呀白的?”她说。“嗨,巴雷特,你生气了是不是?别这样睡眼蒙陇的,快醒一醒,倒是告诉我:明儿早上我们还去不去打网球?”

我瞟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手表。已经快清晨一点了。

“这会儿已经是‘早上’了嘛,”我回她说,心里真恼火透了:谁知道她这一个星期里­干­了些什么好事,何况现在又来吵醒了我。更何况我拿话套她她居然不上钩。更何况她搞的这一切始终都还是个谜。

“那就早上六点好不好?”她问。“去还是不去,一言可决嘛。”

在短短的几秒钟工夫里我脑子里出现了一连串的问号。为什么她去热带胜地寻欢作乐一回来,就这么急着一大清早要打网球?再说,要打网球为什么不跟那个同居的“朋友”打呢?难道就把我当个专职陪练?还是她那个“朋友”早上得去陪自己的老婆吃早饭呢?我真应该给她一顿臭骂,扔下电话再去睡我的觉。

“好吧,我去就是,”不料我嘴里吐出来的却根本不是我心里想说的话。

我把她打惨了。

一大早到了网球场上,我就一点也不手软了。我给她一个一言不发(“准备好啦?”之类的话可是例外),只是一味狠命地打。偏偏玛西的竞技状态又有些欠佳。看上去脸­色­都有点苍白。莫非百慕大这几天在下雨?还是她这几天一直足不出户?反正这也都不­干­我的事。

“哎哟哟!”她很快就一败涂地,输了球说话也不自在了。“潘乔今天对我不肯手下留情呢。”

“还手下留情呢!我都气糊涂啦,已经做了一个星期的糊涂蛋啦,玛西。”

“怎么?”

“我看你这个克利夫兰的玩笑也开得未免太过分点儿了吧。”

“你这话怎么说?”她的样子好像不是装假。

“还提呢,得了吧,你嫌我还气得不够么?”

玛西似乎弄得莫名其妙。我是说,光看她的样子,好像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被我拆穿。

“嗨,我们难道都还是小孩子?”她说。“为什么不能摊开来谈谈呢,你到底为什么事这样怄气?”

“何苦要再去兜翻呢,玛西。”

“那好吧,”听她的口气好像很扫兴似的。“这么说你是不想去吃这一顿饭了。”

“我倒不知道还有顿饭吃呢。”

“不是赢家可以叫对方请客吗?”她说。

我琢磨了一下。要不要这就都跟她说?还是先美美地享用她一顿,然后再跟她算帐?

“好吧——请我吃一顿有什么不好,”我回答的口气有一点生硬。

“那时间呢?地点呢?”她看去却好像并没有因为我态度不大客气而就有退缩的意思。

“这样吧,还是我去接你。到你家里去接你,”我话中有刺。

“可我不会在家里呀,”她回我说。好嘛,你看她说得倒像!

“玛西呀,哪怕你远在非洲我也要去接你。”

“那好吧,奥利弗。我就在六点半左右打电话到你家里,到时候再告诉你我在哪儿。”

“要是我倒不在家呢?”我说,心里自以为这以牙还牙的反手一击妙不可言。于是就又加上一句:“我的当事人有时候要请我到他们的办事处去谈公事,有的办事处可是在太空里呢。”

“那也没关系,我就把电话不断往你的家里挂,反正不到你火箭着陆我决不罢休。”

她朝女更衣室才走了两步,便又回过头来。“奥利弗,你知道不,现在我倒真有点相信了:你这个人呀,脑子怕是真有些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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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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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可赢了大官司啦。”

伦敦医生却连一句祝贺的话也没有。不过他也知道这场官司不是一场寻常的官司,因为前几次跟他谈话我都提到过这个案子。他既然没吭声,我就只好把这宗《钱宁诉河滨大楼》案再提纲挈领讲上一遍了。河滨大楼是东边大道上一幢可以分套出售的高级公寓大楼,钱宁全名叫小查尔斯·f·钱宁,是超大纺织集团的总裁,是入选过全美明星队的前宾州州立大学校队选手,是一位知名的共和党人,又是位……黑人名流。他想要购买河滨大楼的豪华顶楼,却不知道由于什么蹊跷的原因,房产公司不肯卖给他。为此他就找律师跟他们打官司。他慕名找到了我们乔纳斯与马什法律事务所。乔纳斯老头就把这件案子交给我办。

我们没费什么力气便获得了胜诉,因为我们援引的不是新近实施的住房开放①法规——这些法规反倒有些意思含混,容易产生歧义——我们­干­脆就提出高等法院去年审理的琼斯诉梅耶卜一案的判例(392 u.s.409)作为依据。在该案的判决中法庭确认根据1866年的民权法案,人人都有购置房产的自由。这完全符合宪法修正案第一条的­精­神,没什么可说的。河滨大楼的房产公司也输得没什么话可说。只花了三十天工夫,我的当事人就迁入了新居。

①美国的所谓住房开放,系指在住房的出售、出租中,不准有种族歧视或宗教歧视等歧视行为而言。

“我这是第一次为我们的事务所不但赢了官司,还赚了大钱,”我讲完以后又补上一句。“钱宁可是个百万富翁哪。”

可是伦敦医生依然一言不发。

“中午乔纳斯老头请我上馆子。马什——就是那另一个老板——也过来看我,一起喝了杯咖啡。听他们的话音,好像有意要请我入股呢……”

还是一言不发。这个家伙,到底要说些什么才能叫他动心?

“今天晚上我要去把玛西·纳什弄到手。”

啊哈!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了。

“你不想知道我这是什么缘故吗?”我完全是一副逼着他回答的口气。

他不慌不忙答道:“你喜欢她呗。”

我哈哈大笑。他毕竟并不理解。我于是就告诉他,我要弄清楚问题的答案,舍此就没有别的办法。这种手段听起来好像太下流了点(也太狠毒了点),可是要摸清事情的底细,就一定要把她弄到手才行。等我一旦把玛西的鬼把戏探明了究竟以后,我就要老实不客气先把她骂一顿,然后就扔下她走我的,这才叫快哉呢。

现在要是伦敦医生胆敢再来问我“按照你的想象又是如何”,我一定拔起脚来就走。

他没有问。他倒是让我问问自己为什么心里会这样沾沾自喜。为什么我今天说话一味炫耀自己,卖弄得简直就像只孔雀似的?我再三夸耀自己打赢了大官司,是不是有意要转移注意力呢?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呢?

什么话呢。我会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

她毕竟只是个丫头罢了。

可会不会问题就在这儿呢?

“嗨,我可是赤身­祼­体呀,玛西。”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电话来得不巧,我正在洗淋浴哪。”

“我一会儿再打来吧?你每月才一次的例行公事,我不好来打搅你啊。”

“那你别管,”我不睬她这一套,对她直吼。“你只要告诉我:你此刻到底在哪儿?”

“在白平原购物中心。宾宁代尔商店。”

“那你二十分钟后就在店门外等着,我来接你。”

“奥利弗呀,”她说,“你过来可有十五英里的路哪!”

“错不了,”我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那我只消十五分钟就可以赶到,你等我来接吧。”

“可奥利弗呀,有一件小事请帮帮忙一定要为我办到。”

“什么事?”我问她。

“你可千万要把衣服穿上啊。”

一是亏了我那辆“塔加911s型”­性­能无比优越,二也是由于我在开车上很有些创造­性­(我连公路中间的白线都明明越过了——警察却往往只知看得佩服,也没有顾得上来把我拦下),所以二十七分钟以后,我便呼的一下驶进了购物中心。

玛西·纳什果然就在跟她说好的地方等着(也许只是装装样子?),手里还拿着一袋东西。那身段看上去似乎又比那天晚上美了几分——尽管那天晚上就已经美到足有十分了。

她招呼了一声“哈罗”。我一下车,她就上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随后就把那袋东西往我手里一塞。“给你的一点小意思,一来压压你的气,二来慰劳慰劳你。啊,对了,你这车不错,我太喜欢了。”

“我的车肯定也喜欢你,”我说。

“那就让我来开吧。”

哎呀,我的小“保时捷”可不能让她开。绝对不能让她开。……

“下次吧,玛西,”我说。

“让我来开,我认识路的,”她说。

“去哪儿?”

“去我们要去的地方呗。求求你好不好……”

“不行啊,玛西。这玩意儿实在太娇气。”

“怕什么呢,”她说着就一头钻进了驾驶座。“人家可是开车的把式,还会对付不了你这个小玩意儿?”

我得承认,人家这把式还真是不假。她的车开得都可以跟杰基·斯图尔特①媲美了。倒是杰基·斯图尔特过u字形急转弯怎么也不会像玛西那样开得还照样像飞一样。说老实话,我有时还真感到不寒而栗呢。有几次简直连心都要蹦出来了。

①苏格兰著名赛车手。曾获1969,1971,1973三届世界冠军。

“你喜不喜欢?”玛西问。

“喜欢什么呀?”我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偷眼去看仪表盘上的速度计。

“送给你的礼物呀,”玛西说。

啊,对了,我把慰劳我的那话儿忘记得­精­光了。我那捏着把汗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礼物,没打开来看过呢。

“嗨,别这么死死地攥着——打开来看看嘛。”

原来那是一件乌光光、软绵绵的开司米毛线衫,胸前绣着阿尔法·罗密欧①的字样,红艳艳的好不耀眼。

①一种意大利名贵赛车的牌号。

“这可是埃米利奥·阿斯卡雷利设计的呢。他是意大利新近一炮打红的天才服装设计师。”

这种东西价钱再贵玛西也尽买得起,那是决无疑问的。可是她为什么要买来送给我呢?我看大概是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吧。

“哎呀,太漂亮了,玛西。多谢你哪。”

“你喜欢就好,”她说。我的业务里有一条,就是要揣摩公众的口味。”

“啊,敢情你是别有用心的哩,”为了给我这句俏皮话增加几分效应,我还故意来了个似笑非笑。

“这世上又何人不是如此?”玛西说,神态那么妩媚,却又不失风度。

也许她说的倒是句至理之言吧?

有人很可能要问:既然我近一个时期来内心有点彷徨不定,我又怎么敢讲得那么肯定,说我准能把玛西·纳什小姐弄到手呢?

道理是这样的:这种事情,一旦抽去了其中感情的因素,­干­起来就反倒容易了。我也知道,Zuo爱二字若就其含义而言,是不能没有感情的成分的。可是时至今日,Zuo爱这种行为往往已只成了一种彼此争胜的比赛。从这点上来说,我要拿这种手段去对付玛西·纳什,不但完全心安理得,而且说实在的,心里还真有些跃跃欲试呢。

然而我对这个开车的窈窕淑女瞅着瞅着,渐渐的竟连仪表盘都顾不上偷眼去看了,脑子里倒是又想起了那天经伦敦医生一点而冒出的许多念头。尽管这姑娘行踪诡秘,尽管我在表面上对她还处处流露出敌意,可是会不会我骨子里倒是有点喜欢这个姑娘呢?会不会我是在虚张声势,迷惑自己,以求减轻内心的压力呢?

当初我跟詹尼·卡维累里Zuo爱,那真是温存体贴之至,我既已有过这样的体验,到底是不是还有“一分为二”的可能呢?是不是能把Xing爱的行为加以分解,做到有­性­而无心呢?

人家能,人家也是这样做的。我倒也要来试验试验看。

因为就我目前的情况而言,我看我也只有不带一点感情,才­干­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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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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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导游手册上的点评,贝德福山恶狼饭店的饭菜只能算“尚可”。但是那种乡村的情调,以及那里供过夜的房间,则可以“列为优等”。用手册上的话来说吧,那里巨树掩映,绿荫深静,是个休闲的好地方,到了那里,就可以把我们城市生活的一切压力统统抛开。

恶狼饭店还有个特点,导游手册上不必明言,光顾者也自能领会,那就是这里还是个幽会的绝佳去处。一顿晚饭只能算勉强及格吧,可是楼上悄悄儿等着你的那一派气氛,则是令最爱挑剔的人见了也会赞赏不绝的。我一听说我们的目的地是这么个所在,心里就有了底:有门儿了!我这次的机会之好,也大可以……“列为优等”了。

然而我却总觉得心里有些恼火。

这个地方又是谁选中的呢?是谁,不跟人家商量,就自作主张,先来把什么都预订好了?是谁,此刻又开着我心爱的“保时捷”,这样飞驰而去?

车子一打弯,离开了公路,折入了一片树林子,树林子里有一条狭狭的车道,一路驶去依稀也有好几里长。好容易前边算是出现了灯光。是一盏提灯。还有一块招牌,上写:恶狼饭店,乡村风味。

玛西放慢了车速(总算减速了),车子拐进了院子。月光下,我只朦朦胧胧看到一座瑞士农舍的轮廓。看得见屋里有两座好大的壁炉,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一间餐厅兼起居室。楼上却是一丝儿光也没有。穿过停车坪时,我发现那里总共只停着一辆车,是一辆白­色­的梅塞德斯slc。可见小饭店里客人不会很多。想说些……悄悄话该是没问题的。

“但愿能有些佳肴美味,才不致辜负了你这样老远的开了车来,”我话里带刺地说(嘿嘿)。

“只要你能不觉得失望就好,”玛西说。于是就挽起了我的胳膊登堂入室。

我们被迎到了靠壁炉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我先要了点喝的。

“一杯鲜橘汁,一瓶普通点的加州白葡萄酒,什么牌号都可以,只要不是法国来的就行。”

“塞萨·恰维斯①可真要夸你了,”一等女招待匆匆退下以后,玛西就说。“你真还应该关照她,橘子汁一定要工会会员采摘的橘子榨的!”

①塞萨·恰维斯(1927—):美国墨西哥商农业工人领袖,农业工人联合工会的创始人。

“你的做人道德我就恕不负责了,玛西。”

我随即就向四下里一看。除了我们俩竟没有第三个顾客。

“是不是我们来得早了点?”我问。

“大概是因为这里离城太远了,所以人家一般只有在周末才来。”

我只是“哦”了一声。有句话我尽管暗暗叮嘱自己不能问,可结果还是忍不住问了:“这儿你以前来过吗?”

“没有,”玛西说。不过我看她没说实话。

“既然未曾一见,怎么贸贸然就挑了这么个地方呢?”

“我早就听说这个地方的情调挺罗曼蒂克的。今日一见果然话不虚传哪,你说是不?”

“唔……是很够味儿,”我说着拉住了她的手。

“楼上的房间个个都有壁炉呢,”她说。

“光景挺‘靓’的,”我说。

“不凉,才暖和呢。”她脸上漾起了笑意。

默然半晌。后来我极力装出一副随意问问的口气:“我们也在上面预定了?”

她点点头表示是。随即又接上一句:“以防万一呗。”

也不知道怎么,我一听之下,心里却并没有像设想的那么欢喜。

“万一什么呀?”我说。

“万一下雪呗,”她说着,还捏了捏我的手。

女招待把玛西的鲜橘汁和我的葡萄酒端来了。熊熊的炉火,再加上酒力,顿时使我职业的本能苏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提问。

“哎,玛西,你预定房间用的是什么名字?”

“唐老鸭,”她说得面不改­色­。

“不,我不问你这一次,玛西。我是想问你,你在别处住旅馆,都是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什么意思?”

“比方说,你在克利夫兰用了什么名字?”

“又要提克利夫兰的事啦?”玛西说。

“你在克利夫兰到底是用什么名字登记住的旅馆?”我摆出了巴雷特律师的架势逼得她无路可退。

“说真个的,我根本就没有登记,”她回答得倒也痛快,连脸都没有红一红。

啊哈!

“不瞒你说,我根本就没有住旅馆,”她又若无其事地添上一句。

哦嗬?

“可你到底去了那里没有?”

她撅起了嘴巴。

“奥利弗,”过了会儿她才说。“你这样坐堂审案似的,到底想要­干­什么呀?”

我微微一笑,又斟上一杯酒,来了个“空中加油”。加足了“油”,再换一种方式来提问。

“玛西呀,既然是朋友,彼此就应该坦诚相待,你说是不?”看来这句话起了作用。我用了“朋友”二字,激发了一星火花。

“那还用说,”玛西说。

大概因为我说的是句好话,语调又很平和,这就使她的态度软了下来。我就趁此收起了口气里能有的一切感情Se彩,单刀直入问她:

“玛西,你是不是有些事情瞒着我呢?”

“我真到克利夫兰去了呀,奥利弗,”她说。

“好,就算克利夫兰你是去了,可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打了掩护呢?”

沉默了半晌。

半晌以后她才点头承认了。

瞧,我料得没错吧。真面目终于露出来了。即使还没有完全露出来,至少也有些端倪了。

可是接下来却又什么声息也没有了。玛西压根儿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咬紧了牙关不再说一个字。不过她态度之间的那一派坦然自信的神气显然已经大打折扣。看去简直像个小可怜儿了。我真感到有些于心不忍了。可我还是硬起了心肠。

“怎么样……?”我说。

她伸过手来,按在我的手上。“哎,事情是这样的。我也知道,我说话有些躲躲闪闪。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今后再不会这样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的手还按在我手上。

“我们点菜了,好吗?”玛西说。

我暗暗寻思:要不要暂时和解,稍缓再说?这样就有前功尽弃的危险:底细已经快就要摸清楚了!

“玛西,还有一两个小问题,你看我们就谈完了再点菜,好不好?”

她迟疑了一下,才答道:“既然你一定要先谈,那也没有办法。”

“我就像拿到了一副拼图玩具,却拼不拢来,请你帮我拼拼看,好不好?”她只是点了点头。于是我就把种种“罪证”归纳起来,作一综述。

“有这样一位女士,你倒说说我们对她应该下怎样的结论?她不留地址,也不留电话号码。她出门,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投宿,却更名换姓。她不肯明确说出自己的职业——更确切些说,是对此始终避而不谈。”

玛西却不来跟你啰嗦。她倒反问了一句:“你倒说说应该下怎样的结论呢?”

“我说你一定跟谁有同居关系,”我说。话说得平静自若,没有一点抢白的意思。

她浅浅一笑,显得略微有些不安。还摇了摇头。

“要不那你一定是个有夫之­妇­。也可能那一位他家里另有老婆。”

她对我看看。

“你这道选择题,是不是要我选择一个正确的答案?”

“对。

“那你说的一个也不是。”

这不是活见鬼吗!——我心想。

“要不我又何必还要约你见面呢?”她问。

“你跟那一位的关系是‘非排他­性­’的。”

她听了好像并不感到高兴。

“奥利弗,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很好,那你又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也说不上,”她说。“我总觉得有点飘然无依之感。”

“你完全是胡扯淡!”

我这火发得实在莫名其妙。话出了口我立刻就后悔了。

“你在法庭上的大律师风度就是这样的吗,巴雷特先生?”

“倒也不是,”我当下就斯斯文文说。“可是这儿不是法庭,你不说实话我也不能就办你的罪啊。”

“奥利弗,你别再这样惹人讨厌啦!人家好歹也是个正派女子,长得也不能算大丑吧,人家倒是看准了你对你挺有意的,可你倒好,你哪像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男儿汉,你简直就像中世纪宗教法庭上的大法官!”

好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这句刻薄话刺得我可痛了。看这娘们有多损!“那好啊,玛西,你要是觉得不称你的心,事情­干­脆就吹了算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也谈不上有什么可吹的!你要是忽然心血来潮要走,随你去法庭也罢,去教堂也罢;哪怕就是去佛寺修道院也罢,都只管请便!”

“那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完就站起身来。

她马上来了一声“再见”。

我也回了她一个“再见”。可是两个人谁也不走。

“走呀——这儿的帐我来付好了,”她说着还挥挥手赶我走,像赶苍蝇似的。

可是要把我赶走那是休想。

“你别把人看扁了,我才不至于那么没心没肝呢。把你一个人撇在这荒郊野外,我不放心。”

“用不着你来充好汉。我外边自有汽车。”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个阀门又炸开了。这婆娘又一次撒谎,让我给当场逮住了!

“你不是说这儿你从来没有来过吗,玛西?你的汽车又是怎么来的呢——你有遥控的本事?”

“奥利弗,”只见她气得涨红了脸,说道:“这又­干­你什么事啦?你这该死的疑心病也未免太重了。好吧,为了早些打发你走,我就­干­脆都告诉你,那是我的一个同事替我留在这儿的。因为不管今天你我的约会是一场欢喜还是一场气,反正我明天一早好歹总得赶到哈特福德①去。”

①在康涅狄格州。纽约的东北方。

“要到哈特福德去­干­什么?”我倒忍不住问了,实际上这跟我根本就不相­干­。

“因为我那个情郎要替我‘买保险’!”玛西高声大叫了。“好了,少啰嗦,快去你的吧。”

我实在太­性­急了,太过分了。我简直气糊涂了。其实我心里也清楚我们应该彼此都收起大嗓门,好好坐下来。可是这时候我们怒气冲冲的一阵对骂刚完,一连串的“滚”字声犹在耳,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

夏天的雨下得正急,我心急慌忙,一下子开不了车门的锁。

“嗨——到附近去兜兜怎么样?”

玛西出现在我的身后,面孔是铁板的。她外套也没有穿上,一点东西都没带,就从饭店里出来了。

“不了,玛西,”我答道。“我们的圈子已经兜得太多了。”我终于把车门打开了。

“奥利弗,我要去兜兜是有个道理的。”

“啊,你还会没有道理吗?”

“你怎么也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你怎么也不对我说一句实话?”

我上了车,碰上了门,把引擎发动了起来,玛西却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眼直瞅着我。车子从她跟前缓缓驶了过去,这时我摇下了车窗玻璃。

“你以后再打电话给我好吗?”她放低了嗓门说。

“你怎么就忘了呢,”我这话里挖苦的味道可不是一点点,“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呀。你怎么也不想想呢?”

说完我就一换挡,加大了油门,冲出了院子,飞也似的直向路上驶去。

去到纽约市,好把玛西·纳什小姐从此忘了,永远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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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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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什么啦?”

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伦敦医生以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没说我害怕呀。”

“可你不是跑了吗?”

“你瞧,现在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玛西不是个正正经经的女子,她别有用心。”

“你是说她想勾引你?”

这医生好天真。

“不,她还‘别有用心’,”我就拿出了最大的耐心来向他解释,“因为我是姓巴雷特的,在这社会上用不到作多少调查研究,就可以知道我是大富人家出身。”

好了,我的观点已经阐明。此刻就像等待宣判的法庭:一派寂静。

“这不是你的由衷之言,”伦敦医生终于说道。他说我言不由衷,口气那样肯定,倒逼得我不能不再好好思考思考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

又是一派寂静。

“好吧,医生好歹是你嘛。那么你倒说说,我到底是怎么个感觉呢?”

“奥利弗呀,”伦敦医生说道,“其实我所能给你的帮助,确切些讲,也无非就是让你能对自己的内心活动有一个比较透彻的理解。”他于是又问:“你当时心里是怎么个感觉呢?”

“觉得好像有点受骗上当的可能。”

“还有呢?”

“还有点害怕。”

“怕什么呢?”

我一下子回答不上来。确切些说,是我说不出口。我实在担心哪。倒不是担心她也许会对我说:“对,我是跟一个男人有同居关系,他可是入选全明星队的橄榄球进攻后卫,是位天体物理学博士,跟他在一起才叫刺激呢。”

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怕听见的恐怕倒是:

“奥利弗,我喜欢你。”

她真要跟我这么说,那我会慌得六神无主的。

要说玛西神秘,是很神秘。可她一不是玛塔·哈里①,二不是荡­妇­­淫­娃②。事实上,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个明明白白抓来就是的毛病。(我好歹总得挑她一个毛病吧!)玛西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撒了谎,她撒谎可并不就能说明我作假有理:我欺骗了自己,我哄自己说我一点也没有……动情。

①玛塔·哈里(1876—1917):原是一名荷兰舞女、名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巴黎被控充当德国间谍,于1917年被处死。后来玛塔·哈里就成了以美貌勾引男­性­的女间谍的别名。

②原文为“­淫­­妇­巴比伦”,典出《圣经·新纳·启示录》。《启示录》上说约翰看到有个大­淫­­妇­受到了上帝的惩罚,这大­淫­­妇­就叫巴比伦,是世上­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根源《启示录》17—19章)。引申为荡­妇­­淫­娃之意。

其实我已经快要动真格的了。只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要动真格的了。

我所以心里发慌,所以落荒而逃,拆穿了就是这个缘故。我怎么能喜欢别的女人呢,我这辈于只爱过一个姑娘,要喜欢别的女人,我觉得那就是对这姑娘变心。

我就这样老是在提防中过日子,生怕自己心里会冷不防冒出一些人所难免的感情来,可是这种日子我又能支持多久呢?说实在话,我本来就乱作一团的心里,如今越发乱糟糟了。折磨着我的难题,已经变成两个了。

一是:剪不断的对詹尼的思念,怎么才能理清呢?

二是:玛西·纳什,怎么才能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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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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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雷特呀,你这个混蛋简直是发了疯了!”

“别嚷嚷,辛普森!”我一边回他的话,一边忙不迭地向他摆手,要他把嗓门压下去。

“怎么啦——还怕我会把这里的网球给闹醒?”他气呼呼地说。他心里恼火,也弄糊涂了。

也难怪他。这会儿还只清早六点。他在医院里刚值完夜班,我就把他拉到戈森网球会来当我的陪打了。

他脱下了医生的白大褂,换上我给他准备的白网球衫裤,嘴里还在嘀咕:“哎哟,巴雷特,你再给我说清楚点,你这样死活把我拽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就帮帮我的忙吧,斯蒂夫,”我说。“我一定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伙伴。”

他还是不明白。因为我并没有把事情的经过都原原本本告诉他。

“嗨,你听我说,”他说,“只要我走得开,我们一起跑步,这没问题。可我不能豁出命来替你帮腔,去自己找罪受呀。也真是的,打球为什么非要天不亮来打呢?”

“我求求你啦,”我说。出自肺腑的恳求,终于博得了辛普森的同情。至少他就不再言语了。

从更衣室里出来,我们一路走得很慢。他是因为已经相当疲劳,我则是因为只顾在心里盘算。

“我们是六号球场,”斯蒂夫说着,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我应了声“知道”。一路走去,我把一号到五号球场上所有的人都看了个仔细。可是看不到一张熟面孔。

我们一直打到了早八点,辛普森已经累得连站都快站不住了,一个劲儿的求我就允许他认输了吧。我自己也已经手脚不太听使唤了。

“你不看看自己,打出来的球早都是棉花球了,”他呼哧呼哧说。“你一定也累得要命了吧。”

“对,对,”我嘴里应着,心里却在嘴咕:她上哪儿去了呢?莫非是在克利夫兰?

“斯蒂夫,我得求你帮我一个大忙。”

“什么事?”他流露出狐疑的眼­色­问道。

“明天,我们再来打一场吧。”

见我这么求他,再一听我这副口气,辛普森意识到我这实在是情急无奈了。

“好吧。不过千万不能再早上六点来打咯。”

“可问题的关键也就在这儿,”我说。“要打还是得六点来打!”

“去你的!我不来,凡事总有个度,你不能强人所难哪!”辛普森直吼了。一赌气,还把衣柜捶了一拳。

“我求求你啦。”光求他不行,还得向他摊底牌:“斯蒂夫呀,这事牵涉到一位姑娘哪。”

他累红了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嘴里还问:“真的?”

我点点头表示千真万确。我还告诉他,我跟这姑娘就是在这网球会里碰头的,要见她没有别的办法。

辛普森倒似乎一高兴,因为我总算对人家姑娘有了点意思了。他就答应陪我来打。可是他随即又想起了一件事:“要是她明天还是不来呢?”

“那我们就只好后天、大后天这样天天来,总得见到了她才完。”

他听了只是耸耸肩膀。真是患难见知交,不过说实在的,我这位知交也已经是筋疲力尽的知交了。

在办公室里,我可真把阿妮塔折腾苦了。即使是去厕所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也要以冲锋的速度赶回来,抓住她就问:“有电话吗?”

她去吃午饭,我便叫一客三明治让送到办公室来。我就这样片刻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总机上那个新来的小子我实在不放心)。我可不能把玛西打进来的电话给错过了。

可是她没有来电话。

星期三下午我得出庭申辩,要求法院签发一份预发禁制令。这事几乎花了我整整两个小时。回到事务所,已是五点一刻左右了。

“有电话吗,阿妮塔?”

“有。”

“哦……有什么事?”

“是你的医生叫留的话。说他今天晚上八点以后在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伦敦医生算到了我有发神经病的可能?——可是我今天不能上他的诊所去看他啊。

“到底是怎么说的?”

“哎呀,奥利弗,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电话里那位女士只是关照……”

“哪位女士?”

“你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那位女士只是关照给你留话:‘斯坦因医生今天晚上在家!’”

“原来是斯坦因医生……”我口气里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敢情是乔安娜!

“你还以为是谁呀——难道还会是乔纳斯·索尔克医生①?”阿妮塔倒顶了我一句。

①乔纳斯·索尔克医生(1914—):美国名医。预防小儿麻痹症(脊髓灰质炎)的灭活疫苗就是他研制成的。

我当时心中略一沉吟。眼下我恐怕倒正需要乔安娜这样一位富于人情味的女­性­来跟我热热和和谈谈呢。不,这可不是太委屈了她么?这样……这样端庄稳重的一位女­性­,区区如我哪能配得上呢。

“没有别的事了吗?”我吼了一声。

“我还留了几个电话记录。都是内线的。好了,我可以走了吗?”

“去吧,去吧。”

我急忙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一看。你想会有什么希望呢,法律事务所里的内线电话都是关于本所受理的各类案件的。哪里会有玛西的电话呢。

过了两天,偏偏乔纳斯老头要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碰个头。真要命!我只好拜托阿妮塔多照看着点,说回头一定请她吃饭。老板把我找去,又是跟马什先生一起作三头会晤,商量的是哈罗德·拜伊的案子。这哈罗德·拜伊是个替联邦调查局­干­窃听勾当的,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被局里窃听上了。这种害人虫,如今已经十足成了社会的祸害。哈罗德掌握了不少情况,了解白宫的一些工作人员如何受到监视,说来简直令人发指。他身上自然是榨不出很多油水的。不过乔纳斯却认为我们事务所还是应该受理他的案子,为的是“可以让公众看到问题”。

事情一谈完,我立刻像飞一样赶了回来。

“有电话吗,阿妮塔?”

“有,华盛顿来的,”听她的口气有些不平静,好像这个电话的来头很大。“是经济机会局局长打来的。”

“哦,”我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没有别的了?”

“你到底在等谁的电话呀,大概是在等杰奎琳·奥纳西斯①的电话吧?”

①杰奎琳系肯尼迪总统的遗孀,后改嫁希腊船王奥纳西斯。

“得了得了,不要乱开玩笑,阿妮塔,”我面孔一板,反过来剋了她一句,便噎噎噎直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去。

阿妮塔这下子可真是搞糊涂了,我听见她在暗暗嘀咕:“他这是怎么啦?”

当然我也不是一味消极地等待电话。我每天早上还是去打网球。可怜的辛普森有时实在来不了,我就请网球会里的元老职业教练彼蒂·克拉克老头给我上上“指导课”。

“听我告诉你,老弟,那些小子哪个不是我彼蒂给调教出来的?从我手下出去一直打到温布尔顿的,可有的是哩。”“

“嗨,你有没有教过一个叫玛西·纳什的?”

“你是说那个漂亮的小妞儿……?”

“对,对。

“……就是在48年那年跟个红发小子一起夺得混双冠军的那个漂亮小妞儿?”

“不不,算了算了,不提这事了,彼蒂。”

“说老实话,那个妞儿到底我教过没有,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一到傍晚我还天天去跑步。为了可以见人先见面,我特意顶着人流跑。可还是见不到她。也不知玛西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常常要去外地,一去就得好多天。好多天就好多天,我还是决心坚持下去。

我尽管也马上加入了戈森网球会(这个网球会的入会标准只有一条,就是有钱就成),不过他们却始终不肯帮我的忙。也就是说,办公室对会员的情况守口如瓶,对我半点也不肯开恩透露。

“难道你们连一份会员名录都没有?”

“会员名录是有,只供办公室内部使用。实在抱歉,巴雷特先生。”

我一时气不过,真忍不住想请哈罗德·拜伊来帮我偷听偷听他们的电话。后来我自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我当时那种气极无奈的心情,由此也就可见一斑了。

我甚至还想入非非的,打算找个由头,去查查“二十一点”饭店所有的挂帐顾客户头。因为我去问过德米特里前些天跟我在一起吃饭的那位女客姓甚名谁,这德米特里一副神气竟像得了健忘症似的,没有鬼才怪呢。

不用说得,宾宁代尔公司我也去打听了。我编造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说是有个老太遗下了一笔财产,要找她的侄女继承,到那里一问之下,发现他们那里倒真有三个雇员是姓纳什的。我就逐个去核对。

我首先在女鞋部找到了一位叫普里西拉·纳什的。这是位很和气的大娘,在公司里已经工作了四十年以上。她终身未嫁,眼下在这世上总共只有一个亲人,叫汉克叔叔,远在佐治亚,另外也总共只有一个朋友,那是一只名叫阿迦门农①的猫儿。为了了解这些情况我花了八十七块钱。我不得不买了一双皮鞋,“好送给我的姐姐作生日礼物”,这才得以跟这位纳什小姐聊了会儿家常。(我事前问清了阿妮塔的皮鞋尺码;谁知送了她这件礼物,反倒引得她越发疑神疑鬼了。)

①阿迦门农原是希腊神话中迈锡尼国国王的名字,因系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统帅而知名。

其次再去“宾氏名士世界”,到他们的新潮男装部,找到了柜上的埃尔维·纳什小姐。只见这位小姐冲我一声“哈罗”,一派迷人的娇态连同一股时髦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第二位纳什是个黑人姑娘,长得可美了。她嫣然一笑:“今天又打算添办些什么啦,您哪?”哎呀,我还真添办些什么呢!

埃尔维·纳什小姐向我一力推荐:衬衫加毛衣的“两件套”当前可流行啦。还没等我的脑于反应过来,六套“两件套”早已塞到了我的手里。只听她哗啦啦把现金机一批,信不信由你,三百挂零的货款已经登了帐啦。“这一来那班靓妞还会放过你啊?你这一副气派甭提有多帅啦,”埃尔维小姐临了还这么说来着。我出来的时候人也好像­精­神了点。可惜的是,人还是没有找到啊。

去找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倒幸而免了我破费。这位纳什,大名叫罗德尼·p①,是个采购员,在欧洲出差,已经去了六个星期了。

①罗德尼从名字上看得出是位男­性­。

“进展如何啊?”斯蒂夫见了我就问。他也真是了不起,一清早照样还是来跟我打网球。

“有个屁,”是我的回答。

而且痛苦的是我晚上还一再做恶梦。

我总是梦见结婚第一年我跟詹尼的那次不堪回首的大吵架。当时她劝我该去跟父亲见上一面,至少也该在电话里讲个和吧。使我至今感到悔恨不已的是我却冲着她大叫大骂。我当时真是发了疯了。詹尼吓得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我急得奔东窜西,到处找她,把坎布里奇简直闹翻了天,却还是找不到她。最后惶惶不安地回到家里,却发现她原来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呢。

我梦见的也就是这一幕幕,只是有一处不同:那就是詹尼却始终没有再露面。

在梦里我还是那样拚了命似的到处去找。我还是那样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可是詹尼却压根儿连个影子都没有。

其中的意思到底该怎样理解呢?

是我生怕失去詹尼呢?

还是我巴不得(!)失去詹尼呢?

伦敦医生提了个看法,他暗示我:最近是不是又发过火了?发过火以后是不是又去找过谁了?找的也许是另外一位女士?

是呀!我不是正在到处找玛西·纳什吗!

可是玛西又怎么跟詹尼扯得到一块儿呢?

扯得到一块儿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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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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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星期过去了,我算是死了心了。这位玛西某某(天知道她到底姓什么)是不会打电话来的了。说实在的,事情又怎么能怪她呢?可是这三个星期来打网球加跑步的“固定节目”,累得我都快要垮了。更何况我又成天总是那样心神不定,指头叩不停的桌子,左等右等总是等不到那电话。我就是能坐下来办一点公事,自然也是办得不知所云。总之样样都变得一团乌糟了。不变的只有我的心境,那可本来就已经糟透了。这个局面不加制止怎么行呢。因此就在恶狼饭店“大血战”三周纪念的那天,我暗暗下了决心:好了,本案到此结束。明天我就一切恢复正常。为了纪念这个可以大书特书的时刻,我决定那天下午放我自己半天假。

“奥利弗,万一有事要找你的话我到哪儿去找你呢?”阿妮塔问。这些天来我老是问她有没有电话,问个没完,问得又离奇,而电话却始终不来,连她也差点儿要发疯了。

“谁还会来找我呢,”我说完,就离开办公室走了。

我离了办公室向家里走去,从现在起我可以不再受幻觉的作弄了。我本来总恍惚觉得似乎看见玛西就在前头。结果当然是错认了人,虽然也是个细高挑儿的金发女郎,却不是那一位。有一次我还看到了一个手提网球拍的。当时我奔得真像飞一样(我那时劲头还挺足哩),可跑过去一看却又错了。又是一位“准玛西”。纽约城里多的就是跟她简直难分彼此的“仿玛西”。

到了五十几号街了,前边就是宾宁代尔百货公司了,于是我就调整好心态,要像三星期前没有走火入魔时那样,从公司前面走过去。要漠然无动于衷。脑子里要想些诸如法院判例之类严肃的问题,或者就想想晚饭点些什么菜来吃。再也不要花冤枉钱去搞实地侦察了,再也不要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踏遍了公司去寻访,妄想在网球用品部或者­妇­女内衣用品部也许能惊鸿一瞥,发现玛西的身影了。现在我只要看一眼大橱窗里陈列些什么商品,只管大步走过去就是了。

咦!我最近还看过呢——说确切些,是昨天才看过呢——可今天橱窗里就有了新花样了。里边陈列的一样新产品,引起了我的注意:本公司独家经销——意大利刚刚运到。埃米利奥·阿斯卡雷利最新设计。

橱窗里那个木头模特活像个耶鲁生,笔挺的肩膀上套着一件开司米毛线衫。是全黑的。胸前绣着阿尔法·罗密欧的字样。不过橱窗里广告上声称此项独家经销的产品还只刚刚运到,那就是瞎吹了。鄙人一到,这谎言马上可以拆穿。因为说来也巧(也可能未必是巧合吧),此刻我身上正好就穿着这么件毛线衫。我可是几星期前就拿到了。确切些说,是三个星期前。

终于有了一条可靠的线索了!一定是经管外货进口的那一位或卖或送,先给了玛西一件。这一下我就可以直捣她的大本营,把身上的证据一亮,要他们马上说出她的下落来,水落石出立时可待。

可是,且慢,奥利弗。你说过走火入魔已成过去,说得对呀。还是走吧。开司米一案已经了结,还管它开司米呢!

过不了几分钟,我便已到了家里,因为打算过会儿要到公园里去跑步,所以就在一大堆运动衫裤里大翻而特翻。最后其他都找到了合意的,只剩袜子,找到了三四双­干­净的(只能说比较而言还算­干­净吧),得从中挑一双穿,不想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让它去响吧。人家正有要紧事呢。

铃声却响个不停。大概阿妮塔又接到华盛顿的什么电话了,尽是­鸡­毛蒜皮的事!

我就拎起电话,打算回掉算了。

“巴雷特不在!”我大吼了一声。

“是吗?难道又到太空里找他的当事人去了?”

原来是玛西!

“嘿嘿……”(看你好口才!)

“你在­干­什么呀,奥利弗?”她说,一副曼声柔气。

“我正打算到中央公园去跑步呢,”我说。

“这真是太不巧了。我倒是很想跟你一块儿去跑。可我今天早上已经跑过了。”

啊,怪不得近一个时期来总不见她下午来跑步。

我“哦”了一声,赶紧又补上一句:“那真是太不巧了。”

“我刚才给你办公室里打过电话,本想问问你吃过了午饭没有。可既然你要去跑步……”

“别,别,”我赶紧说道。“我肚子倒也有点饿呢。”

沉默了片刻。

“那就好,”她说。

“我们在哪儿碰头呢?”我问。

“你来接我好不好?”

什么?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你在哪儿呀,玛西。”

“在宾宁代尔公司。顶层的公司办公室。你就说你找……”

“好嘞。一言为定啦。什么时候呢?”

“不用急。看你方便好了。反正我等着。”

“一言为定。”

两个人同时挂上了电话。

我一时举棋不定:是马上就赶去呢?还是且别­性­急,先洗个澡,刮个脸?

折衷的办法是:梳洗归梳洗,完了不妨再招辆出租车,好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不出十五分钟,我就又来到了宾宁代尔公司。

我起初就想快步奔上楼梯,可是再一转念,出防火门而登公司办公室未免有失风度吧。因此我就乘了电梯,直达顶层。

一到顶层,我十足就像进了个天堂。面前的地毯有如好大一片没有人践踏过的沙滩——而且也就有那么柔软。上岸处坐着一位女秘书。女秘书身后是美国。我的意思是说,是一幅美国地图,上面有许多小小的旗子,表明哪些地方已经建立了宾宁代尔公司的地盘。

“请问先生有什么事吗?”那女秘书问。

“呃……有点儿事。我姓巴雷特……”

“原来是先生。先生是要找玛西,”她马上接口说。

“呃……对。”

“请顺着那边的走廊过去,”她说,“一直走到底就是。我给你先通报一下。”

我就赶快转到那条走廊上,一到那里马上暗暗叮嘱自己:千万得悠着点儿。得慢慢儿走,可不能跑。要走得愈慢愈好。(我只巴不得我的心跳也能减慢下来。)

这走廊真像个隧道,装饰华美,又密不通风。到底有完没完哪?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一路走过去,那一个个房间的主人看来都不是些小人物。

首先经过的是威廉·阿什沃思的办公室(商品部总经理)。

接下去是阿诺德·h·森德尔,财务主管。

再接下去是小斯蒂芬·尼科尔斯,第一副总裁。

走廊终于到了尽头,面前一下子开阔起来。原来这里还有好大一个地方,只见眼前坐着两个秘书。

我走过去时,秘书身后一扇门打开了。

门口赫然就是她。

我站住了。

玛西对我瞧瞧,我也对她瞧瞧。我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话可说。

“请进吧,”她说(她的镇静功夫显然要胜我一筹)。

我就随她进去。里边的房间既宽敞又­精­致。

房间里却再没有一个人。

我到这时才领悟了她所以总是独自一人的道理。

最后还是她开了口。

“这三个星期不好受啊。”

“从生意上讲怕未必吧,”我回她说。“我为了来找你,就得在这儿买东西,买得我都倾家荡产啦。”

玛西微微一笑。

我想该表示个道歉的意思,就说:“你瞧,事情都怪我:我也未免太冒失了点。”

“我火上加油也有责任,”她说。“我也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可是如今谜已经解开,故弄的玄虚也都一笔勾销了。

“其实你根本不是宾宁代尔公司的工作人员,”我说。“应该说公司的人员都是为你工作的。”

她点点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我实在应该早些告诉你,”玛西说。

“也没什么。我现在都明白了。”她一听,似乎大大松了口气。

“嗨,玛西,其实你不知道,对这种怪病我才了解呢。做了个有钱人,心里总有那么个鬼钉着你问:‘他们喜欢我,是喜欢我的人呢,还是喜欢我的钱?’这个声音你是不是听得挺耳熟的?”

我拿眼瞅着她。

“有那么点儿,”她说。

我心里很想再说上几句。比方说,哎哟你实在太美了。看你多机灵啊。你身上真有千百种好处,谁见了都会倾心的。诸如此类。可是我说不出口。现在还说不出口。

不过总得有人采取点主动吧。因此我就当仁不让了。

“我们出去遛遛吧,”我说。

她点点头,在她办公桌的顶上面一只抽屉里翻了一阵,找出一个钥匙来,扔给了我。

“就停在楼下,”她说。

“你真让我开?”我吃了一惊,当然心里是挺乐意的。她笑了笑,点点头表示是这意思。

“不过你可得多留神哪。我这辆玩意儿跟你那辆一样娇气。”

..

奥利弗的故事19

大;学,生,'网

好几年前我依稀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条消息。说是宾宁代尔公司的创始人沃尔特·宾宁代尔突然去世了。他创建的那个分支机构遍及全国十一大城市的巨大企业就传给了一个女儿。说来也真有意思,他的女儿当时竟还是一个­嫩­妞儿。

这个小女孩原先有过一个哥哥。不过赛车迷们应当还记得,1965年那个人称“阿宾”的赛车手宾宁代尔在赞德沃特①的一次赛车中,超过布瓦塞领先了才几秒钟,车子就一头冲出了车道,撞得车毁人亡。这样玛西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当时消息灵通的新闻报道预计,小姑娘一定会把这批连锁商店尽早脱手,大富人家的小姐继承了亿万家财,哪有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的道理呢。可是结果却相反,这位二十四岁的小姐倒宁愿冒险下海大­干­一番,把老爸的事业全部接了过来。

①在荷兰。

那些行家暗暗冷笑。由这么个黄毛丫头来“当家”,这家连锁公司会不立时垮台才怪。可是公司却没有这么快栽跟斗。两年以后,宾宁代尔公司计划把业务扩展到西部。同业中人又认为那是小孩子家­干­蠢事而嗤之以鼻。等到公司的第十七个分号在洛杉矶开张时,公司的资金总额已经翻了一番了。也许这是蠢人自有蠢人福吧,不过那些行家现在的笑已经不是冷笑,而是见了她笑脸相迎了。

我有时也在报上看到宾宁代尔公司资产扩展的一些简短报道。报道里就是偶一提到她的名字,对这位总裁也决不张扬。报上从来不登她的照片。社交版上也从不宣扬她的社会活动。“名人动态”栏目里没有刊登过她的结婚消息。更没有哪家报纸报道过她的离婚新闻。全国都数得着的豪富人家姑娘,要做到这样默默无闻是几乎不可能的。更何况她又是这样亮丽的一位金发美人。所以此刻我听说玛西特地聘请了一家机构替她挡去报界的纠缠,也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这个小小的秘密,还有其他一些有趣的花絮,都是我开着她的­奶­白­色­“梅塞德斯”沿梅里特高速公路北上的途中她告诉我的。是我先使用她的汽车电话告诉伦敦医生我今天不去看病了。她随即也打电话到办公室里,说“我下午的约会一律取消”(就这样直截了当,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最后我­干­脆连电话Сhā头都拔了出来。

我这样任意“损毁”她的私产,玛西看着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奥利弗,我就是喜欢你。可是你太冲动,冲动得让人受不了。”

“你自己也不见得就让人受得了,”我顶她一句。“你想想呀,你只要在跑步的时候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姓宾宁代尔,’我们之间就可以省去多少麻烦。我听了管保会对你说:‘那又有什么?你的姓还不如你的人迷人呢。’”

她眼睛一亮,那种闪光说明她相信我并没有说假话。

“我说,奥利弗,我也知道自己有点多疑。可你也别忘了,我蒙受过创伤。”

“你那位夫君到底­干­了什么了?”

“你是问他对我?还是对别的姑娘?请说得具体些。”

“那你就说说,他眼下怎么样了?”

“他啥也不­干­了。”

“啥也不­干­了?”

“嗯……可以这么说吧:他现在反正就过得挺……挺‘安生’了。”她的口气很怪。那话里的意思可绝对不是我原来料想的那种意思。

“玛西呀,你的言下之意该不是说你还不得不给了他……一大笔钱吧。”

“什么话呢,”她说,“不是言下之意。我说得很明白就是这么个意思。离了婚,他现在可有钱啦。”

我倒吃了一大惊。玛西这样超凡出众的人物,怎么也会吃那样的哑巴亏?

我没有问。她的意思分明是很想要我听她说。

“是这样的,”她说,“当时我正念大四,头脑里正充满了幻想,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该怎样安排。就在这时候,忽然像变戏法似的,也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个英俊潇洒的青年,身上真有一股说不出的魅力……”

她把他说得这样相貌非凡,但愿不是言过其实才好。

“……他给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只觉得句句都听得入耳。”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我真是个孩子,”她说。“谁能相信,我居然就会这样恋爱上了。”

“后来呢?”

“当时爸爸还没有死心,他还希望阿宾能脱下他的防护帽,到公司里来跟他一起­干­。可是我哥哥就是那个脾气,你要他往东他就愈是要加快了脚步往西跑。所以我带上我那个看去一表人才的男朋友突然出现在爸爸的眼前时,爸爸真是喜出望外了。在他的眼里迈克尔就是基督再生,爱因斯坦第二——只是头发短了点罢了!说老实话,当时我即使心里觉得迈克尔只怕未必真是那么个尽善尽美的人,我也已经是要怀疑都不敢怀疑了。总之可以这么说吧,我给爸爸找来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二儿子,爸爸真是把我爱到了无以复加。在婚礼上我看他真恨不得也站出来说一声‘我愿意’呢。”

“可阿宾的反应又是怎么样呢?”

“唉,一见面就别扭。两个人是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阿宾几次三番对我说,迈克尔‘你别看他杰普雷①的­精­品眼穿得笔挺,其实骨子里是一条斑条(鱼予)②’。”

①纽约的一家高级男式时装店。

②(鱼予),一种海鱼,­性­凶猛,­肉­食­性­。

“这话后来想必就应验了吧。”

“嗳,这话就说得有点冤枉人家了。不是冤枉了他,倒是冤枉了斑条(鱼予)。”

她这句苦涩的玩笑话显然不是第一次说了。可是话出了口,眼前的气氛却并没有因此而活跃起来,倒是更沉重了。

“可你们最后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分手的呢?”我问。

“迈克尔不喜欢我哪。”

玛西故意装得好像这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具体说呢?”

“我想他也看得很清楚,尽管爸爸喜欢他,可是只要有朝一日阿宾一来,这老板就得由阿宾来当。迈克尔却天生不是个肯代人当替补的,所以他就索­性­认输退出了。”

“太可惜了,”我还想Сhā一句俏皮话。

“是啊。他要是能再等上五个月就好了……”她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连点评也没有了。甚至也没有说一句但愿迈克尔·纳什没有好下场之类的气话。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难道能对她说“哎呀,真是太不幸了,你让人给甩了”?)因此我就只管开我的车。八轨音带正放的是一支琼·贝兹①的歌。

①一个摇滚歌星。

这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

“嗨,玛西,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是那种人呢?”

“能凭什么呢?只能但愿如此了吧。”

说着她轻轻按了按我的胳膊,那指头到处,连我的脊梁上都感受到了一阵无比的快意。看这局面进展很快,单纯的灵的阶段已快要过去。还是痛痛快快来个‘咽豆子”吧。

“玛西呀,你有没有想到过我的姓?”

“没有啊。我要想这个­干­吗?”可是她随即就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巴雷特……就是开那家投资银行的?开了好些纱厂的?那就是你们家?”

“只能说有一点关系吧,”我说。“老板是我父亲。”

我们坐在车里好半晌没有作声。后来她才轻声说道:“我本来倒不知道。”说老实话,我听了心里倒一轻松。

车子一直往前开,进入了新英格兰的地界,这时四野早已像张上了黑丝绒一样。

倒不是我还不想找个地方停下。我只是想找一个能一洗世俗之气的好地方。

“我想我们得弄堆火来烤烤了,玛西。”

“好呀,奥利弗。”

一直开到佛蒙特州境内,才找到了一个绝顶理想的环境。那个地方有个招牌,叫“阿布纳叔叔的小屋”。位于一个叫凯纳伍基的小湖边上。十六块半一夜,柴火的费用包括在内。要吃饭的话就近便有一家村野小酒店,大路那头就是。店名叫“霍华德·约翰逊记”。

就这样,在炉边的一宵缱绻之前,我带上玛西先到“霍华德·约翰逊尼”去美美地吃了一顿。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就各自诉说自己童年的境遇。

先是我不嫌其烦地给她讲我小时候对父亲又是钦佩又是不服的那种心理。接下来轮到她,她给我唱的竟也是这支歌,只是唱的是第二声部。她说她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是对她那了不起的爸爸的一种挑战,至少也都是特意做给他看的吧。

“说老实话,一直要到哥哥去世以后,爸爸的眼睛里似乎才有了我。”

我们就像两个演员,各自演了一台《哈姆莱特》,此刻就在各自分析自己的演出。不过使我惊奇的是,玛西扮演的却并不是奥菲莉亚。她也跟我一样,扮演了那位“忧郁王子”的角­色­。我本来总以为女­性­要找竞争的对立面,总会找上自己的母亲。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妈妈。

“你小时候有母亲吧?”我问。

“有,”她说,却没带一丝感情。

“她还健在?”我问。

她点了点头。

“她跟爸爸在1956年就分手了。她没有要我。她嫁了圣迭戈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商。”

“你后来见过她吗?”

“我举行婚礼的时候她也来了。”

玛西脸上虽然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我却不信她心里会没有一点疙瘩。

“对不起,我不该问。”

“反正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她说。“现在该你说啦。”

“说什么?”

“你过去­干­过什么要不得的坏事,快说些我听听。”我想了一下,就向她坦白了:

“我过去是个冰球运动员,打球可野蛮了。”

“真的?”玛西眼睛一亮。

“嗯嗯。”

“说详细些我听听,奥利弗。”

她是真的想听。我说了半个小时,她还缠住了我没完,要我讲冰球场上的故事。

这时我却用手在她的嘴上轻轻一掩。

“明天再讲吧,玛西,”我说。

我付帐的时候,她说:“嗨,奥利弗,我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美的。”可是我总觉得她指的不会是那通心面,也不会是那“火烧”冰淇淋。

后来我们就手拉着手一路而行,回“阿布纳叔叔的小屋”里来。

于是我们就生起了一炉火。

于是在相互的曲意体贴下,原先怯生生的双方都不那么怯生生了。

夜深了,不自然的心理也大大解除了,于是功德也就圆满了。

我们也就相拥入了睡乡。

玛西到天亮才醒。我可早已溜了出来,正坐在湖边看日出呢。玛西披着外套,蓬松着头发,挨到我身边来坐下,尽管四外没有一个人,她还是把话音压得低低的。

“心里不痛快吗?”

“很好啊,”我赶忙回答,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可是自己也知道我那眼神、那口气,都透露出一丝伤感。

“你觉得心里有点……不安是吧,奥利弗?”

我点点头,表示是有那么点儿。

“是因为你想起了……詹尼,是不是?”

“不,”我说着,抬眼向湖面上望去。“是因为我偏偏会没有想起她。”

还是不谈下去吧,我们就站起身来,转身回去,好到“霍华德·约翰逊记”去,饱饱地吃上一顿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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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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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情如何呀?”

“天哪,你还看不出来?”

我像个傻于般的只知咧着嘴笑。凭这个“症状”他伦敦医生还会下不了我“心里快活”的诊断结论?——难道真要我满诊所跳起芭蕾舞来不成?

“用医学上的术语我说不上来。你们的医学上好像就是没有表示心里欢喜的专门名词。”

对方还是没有应声。这位伦敦医生难道连一声最起码的“祝贺你”都不会说?

“大夫啊,我兴奋得简直在飘了!就像国庆日的国旗那样在哗啦啦地飘!”

当然我也知道,就是说上两句,其实也无非是老生常谈。可是老天爷呀,我心里实在太兴奋了,我真憋不住想跟人研讨研讨。就算谈不上研讨,让我说上一通得意得意也是好的呀。我经过了长年累月的麻木之后,如今总算有了一些像是所谓人的感情了。这意思我该怎么表达,才能让一个­精­神病专家医生领会呢?

“你瞧,大夫,我们俩彼此都喜欢上了。我们之间有一种感情关系在形成了。过去的石头人身上如今热血在流动了。”

“这些还只是个引子,”伦敦医生这才开了口。

“不,实质问题就已经在这儿了,”我还是固持己见。“你难道还不理解我心里的那个快乐吗?”

出现了一阵沉默。为什么我先前的痛苦他那么容易理解,如今我心情愉快,他却似乎就漠然无动于衷了呢?我愣愣地对他直瞅,想向他讨一个答案。

他只扔过来一句话:“明天五点再谈吧。”

我腾地跳起来往外就跑。

那天我们是七点三刻离开佛蒙特的,中途停了两次,好喝杯咖啡,加加油,亲亲嘴,十一点半便到了她那巴罗克风格①的宛如城堡一般的家。有个看门人来把车接了过去。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紧紧揽在怀里。

①巴罗克式的建筑风格,流行于17至18肚纪中叶的欧洲和拉丁美洲。特点是姿态夸张,追求豪华,营造一种神秘的气氛。

“有人看着哪!”她反对了。可也没想使劲挣脱。

“这是纽约。谁会来管这号屁事。”

我们就亲吻了。一如我所料,偌大的纽约根本没有一个人来管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再碰头吧,”我说。

“可现在已经该吃午饭啦。”

“那太好了。我们是准点到。”

“我还有件事得去料理,”玛西说。

“急什么——你们老板跟我可好着哩。”

“可你就没有公事啦?你大律师外出了,民权靠谁去捍卫啊?”

哈!她想在这儿等着我哪?休想!

“玛西呀,我在这儿追求幸福,这就是在行使我的基本权利。”

“可也不能在街上­干­呀。”

“那我们到楼上去……喝一杯阿华田①。”

①一种类似麦|­乳­­精­的冲饮饮料。阿华田是商标名。

“巴雷特先生,你赶快给我回去上你的班,该打官司就打官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回头再来吃晚饭。”

“什么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问。

“到吃晚饭的时候呗!”她说着就想往里走。可是我抓住了她的手不放。

“我肚子饿了。”

“肚子饿了也要等到九点。”

“六点半吧,”我还她一个价。

“八点半,”她自己削价了。

“七点,”我还是步步为营。

“八点,不能再早了。”

“你讨价还价的手段真辣,”我嘴上虽还这么说她,实际已经表示同意了。

“我向来就是个辣手婆娘,”她说完一笑,就飞快地钻进了那巨大城堡的铁门。

一踏进办公大楼的电梯,我就呵欠连天了。我们总共才合了那么一会儿眼,那后果却到此时才见了颜­色­。而且我还弄得一身都是皱里巴结的。一次我趁我们停下来喝咖啡的时候,买了一把廉价剃刀,算是刮了下脸。可是自动售货机却没有衣服卖。所以我­干­过些什么好事,脸上身上一眼就看得出来,逃也逃不掉。

“啊,罗密欧先生来了,”阿妮塔嚷了起来。

是哪个混蛋都告诉她啦?

“你的毛线衫上不是明明绣着‘阿尔法·罗密欧’几个字吗?我想这大概是你的名字吧。你肯定不是巴雷特先生。巴雷特先生总是天一亮就来上班的。”

“我今天睡过头了,”我辩了一句,就打算躲到我的套间里去。

“奥利弗,可要准备好啊,当心吓一跳哪。”

我站住了。

“怎么回事?”

“今天花店里派一支送花大军来过了。”

“什么?”

“你这么近还闻不出来?”

我走进套间,那本是我的办公室,如今却像在举行花展盛会。到处是一片花团锦簇。连我的办公桌如今都简直变成个……变成个玫瑰花坛t。

“哪家的小姐爱上你啦,”阿妮塔鼻子一吸一吸的,在门口嗅得正香呢。

“有卡片吗?”我问她,心里暗暗祈祷:可别叫她打开看过才好啊!

“在玫瑰花上放着呢——就在你的办公桌上,”她说。

我去拿过来一看:谢天谢地,信封是封好的,上面还写明了“亲启”二字。

“那信封的纸好厚呵,”阿妮塔说。“我对着亮光细细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半个字来。”

“你吃午饭去吧,”我皮笑­肉­不笑地对她笑笑,打发她走。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奥利弗?”她一边问一边还盯着我直打量。(我的衬衫是有点乱糟糟,但是还不至于有其他破绽。我自己检查过。)

“你这话怎么说,阿妮塔?”

“你今天怎么倒压根儿忘了来钉着我问:有没有电话?有没有电话?”

我再一次命令她:快吃饭去,要嘻皮笑脸到外边嘻皮笑脸去。别忘了出去的时候替我在门把手上挂上“请勿入内”的牌子。

“我们这里哪来这种牌子?你看看清楚,这里又不是汽车旅馆!”她说完就走,随手关上了门。

我拆信的时候差点儿把信封撕成了好几片。卡片上是这样写的:

也不知道你心爱的是什么花

可总不能让你失望吧。

爱你的

我笑笑,一把抓起了电话。

“她正在开会呢。请留名,我好通报。”

“我是她的阿布纳叔叔,”我极力装出一副老大叔的口吻。等了一会,只听见咔哒一响,顿时就是一副老板腔出现在电话的那头。

“喂?”

是玛西,那声调好爽辣啊。

“怎么你说话的声调这么辣花花的?”

“我在跟西海岸的各位经理开会哪。”

啊哈,原来跟高层人士在一起。跟头头们在一起。是在他们的面前,难怪装得就像一台三门大冰箱似的。

“我一会儿再打电话给你吧,”玛西说,听得出她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就怕破坏了那冷若冰霜的形象。

“我三言两语就行,”我说。“真难为你送花的一片心意……”

“那就好,”她回答说。“我回头再跟你联系……”

“我还有一句话想说。我说你的玉腿真是妙不可言……”

突然咔哒一声。这婆娘,不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心里咯噎一下,只觉得昏昏沉沉,整个脑袋瓜子就像麻木了一样。

“他是不是死了?”

我迷迷糊糊的,渐渐恢复了一点知觉,听到人家说话也可以听懂一些了。那嗓音好像是巴里·波拉克——他是法学院上一届的毕业生,来本所工作还不久。

“他今天早上好像身体还挺好的。”

这是阿妮塔,俨然扮演了一个死者至亲好友的角­色­,大有要角逐奥斯卡金像奖的架势。

“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巴里问。

我挺了挺身子坐坐好。天哪,我竟趴在我的玫瑰花坛上睡着了!

“是你们啊,”我一边打呵欠一边含糊其辞招呼,只作趴在办公桌上睡午觉是我一向的老规矩。“下次进来可要先敲敲门啊,记住啦?”

“我们敲了呀,”巴里紧张了,“还敲了好一会儿呢。见你没有应声,我们才开门进来了,我们想你该不会……嗯,嗯……该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

“我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若无其事地轻轻拂去了衬衫上的花瓣,说。

“我给你弄点咖啡去,”阿妮塔说着就退了出去。

“有什么事啊,巴里?”我问。

“嗯……嗯……就是那个地方教育董事会的案子。案子……嗯……嗯……是安排由你跟我一起来准备的。”

“对呀,”我这才猛然想起这边另有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可是当律师的。“我们不是约好个时间打算碰碰头研究一下吗?”

“是啊,约好是今天三点,”巴里手拿着文件翻来弄去,两脚左站也不是有站也不是。

“好吧,那就三点见。”

“呃……现在恐怕已经四点半了,”巴里一副诚惶诚恐之状,但愿这样准点报时不至于会惹我生气。

“四点半了?我的天哪!”我跳了起来。

“我已经做过一番研究了……”巴里以为碰头会已经开始,就管他说了起来。

“慢!嗨,巴里——这样吧,我们明天再碰头研究,好不好?”我说着就朝门口走去。

“几点呢?”

“由你说吧——明天上午我们首先就来办这个案子。”

“八点半可好?”

我犹豫了。按我上午原来的工作打算,这地方教育董事会的案子实在还排不上第一号。

“不行啊。我还得会见……一位公司经理呢。我们还是定在十点吧。”

“好。”

“还是十点半更合适,小巴。”

“好。”

我急匆匆往门外跑,听见他在暗暗嘟囔:“我倒真是做了不少研究呢。……”

我提前到了医生那里,却又巴不得快走。伦敦医生今天跟我话不投机,而且,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得办。比如头发就得去理一下。衣服也得去衣柜里挑一套。对了,今天要不要打领带去呢?

还有,要不要把牙刷带上?

糟糕,还是有两三个钟头得等。因此我就去中央公园跑步,好打发这段时间。

而且也好从她家门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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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的故事21

《小说天堂

公主的城堡有重兵把守,门禁森严。要想进去,首先得碰上守门大将军这一关,他盘查起来真是不厌其烦,一定要弄清楚你进王家领地可有正当理由。查明以后,才把你领进一个候见室,这里又有一个侍从人员,还配有一台交换机,他要来核实你一个卑微的平民百姓是否确实有事,需见王家的金枝玉叶。

“好了,巴雷特先生,”那个佩带肩章的刻耳柏洛斯①说,“你可以进去了。”他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在他看来,我这算是审查合格了。

①希腊神话中守卫冥府大门的三首猛犬。

“多承关照,”我也照样回敬他一句。“是不是可以请再指点一下,去宾宁代尔府上怎么走?”

“穿过院子,走右边尽头那道门进去,乘电梯到顶层。”

“几号房间?”

“顶层就是一套房间,巴雷特先生。”

“谢谢,太麻烦你了。”(你这个摆臭架子的蠢货!)

顶层果然只有独门一扇,门上没有号码。也没有铜牌之类标明这里是哪位皇亲国戚的府上。我刚才路过转角时买得了鲜花一小束,既然手持鲜花,当然按门铃也得拿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不一会儿,玛西来开了门。只见她一身绫罗,女人家在自己家里都爱穿这种玩意儿——只要她们有示巴女王①那样的财力。不过我倒还是喜欢她露在绫罗外的肌体。

①《圣经》中的人物。去见所罗门王时,带去金子珍宝不知其数。见《旧约·列王记上》10章。

“嗨呀,看你一副样子倒是熟不拘礼啊,”玛西说。

“一会儿等我登堂入室,我还要不客气哩,”我答道。

“何必还要等呢?”

我就不等了。我把一身绫罗的玛西摩挲了好一阵。这才把鲜花献到了她的跟前。

“我东也寻西也觅,总共才搜罗到了这么点儿,”我说。“也不知是哪个疯子,把全纽约的鲜花买得就剩这几朵了。”

玛西挽起我的胳膊,领我进屋。

门,过了一重又一重。

好大的地方哟,倒叫我感到很有些不安了。尽管一切家具陈设都极其高雅,无可挑剔,却总让人觉得样样都有过多之嫌。但是给人感触最深的,还是这地方实在太大了。

墙上挂的,不少就是我在哈佛念书时装点宿舍用的那些名画。当然挂在这里的就不是复制品了。

“你的藏画太­精­彩了,我非常欣赏,”我说。

“你的电话太逗了,我也非常欣赏,”她的回答巧妙地回避了问题:这算不算有意摆阔,也就可以压根儿不谈了。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一个大剧场般的厅堂里。

按照一般的说法,我看这个地方应当是归入起居室一类的,只是大到这样,也实在大令人咋舌了。那天花板少说也有二十来英尺高。好大的窗子,望出去下面便是中央公园。我忙着欣赏窗外的景­色­,也就顾不上对这里的画作出应有的评价了。不过我注意到这里有一些画是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对这些作品我的观感如何,也就一样不及细说了。

玛西见我神态不大自在,来了劲了。

“地方虽小了点,可到底是自己的家啊,”她调皮地说。

“哎呀,玛西,这里连个网球场也安得下了。”

“好啊,”她回答说,“只要你肯陪我打,我就拿这里做网球场。”

这么个大厅,就是走一遍都还得花上好大工夫呢。我们的脚走在镶木地板上橐橐有声,一派立体声的效果。

“前面这是哪儿了?”我问。“到宾夕法尼亚了?”

“是个更惬意的好地方,”她说着在我的胳膊上使劲捏了一把。

一会儿以后,我们便来到了书房里。壁炉里火光熊熊。酒,已经替我们摆好在那儿了。

“来­干­一杯?”她问。

我举起了酒杯,说:“为玛西的玉腿­干­杯。”

“不好!”玛西没有批准。

我就换了个名目:“为玛西的双峰­干­杯。”

“去你的,”又给她否决了。

“好吧,那就为玛西的脑瓜子于杯……”

“这才像句话。”

“……因为她的脑瓜子跟她的双峰加玉腿一样惹人喜爱。”

“你尽说粗话,”她说。

“真是对不起得很,”我倒是一片真心向她谢罪了。“今后保证决不再犯。”

“请别,奥利弗,”她说,“请千万别。我又不是不喜欢。”

于是祝酒辞就没有再改,我们­干­了这一杯。

几杯酒一下肚,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对她的家品头论足、说三道四起来。

“嗨,玛西,我说像你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住在这么个陵墓般的大套房里你怎么受得了的?我家的房子虽说也大而无当,可我至少还有草坪可以去玩。而你呢,你这里却除了房间还是房间。尽是老得都有了霉味的房间。”

她只是耸耸肩膀。

“你当初跟迈克尔住在哪儿?”我问。

“公园大道的一套复式公寓里。”

“现在那就归他了?”

她点点头表示没错,随即却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的跑鞋算是讨了回来。”

“好大方,”我说,“这样你就搬回你老爸家来住了?”

“对不起,博士,我还不至于这么昏。我离婚以后,我父亲倒是很有眼光,他派我到老远的分公司去工作。于是我就像没命一样的­干­。可以这么说吧,我这一方面是在学做买卖,可另一方面也是在治疗心灵上的创伤。没想到父亲突然去世了。我回来替他办理丧事,就在这儿住了下来。我当时心里是有主意的:就暂时住一下。我何尝不知道这个老家是应该收摊儿了。可是每天早上我只要一坐到父亲原先的那张办公桌跟前,就自有一种遗传的反应会使我变了主意,觉得自己还是得……回老家来。’

“纵然老家一点也不简陋①,”我给她添上一句。说完我就站起身来,走到她的椅子旁边,把手按到了她的冰肌玉骨上。

①传统老歌《可爱的家庭》里有一句“纵然老家多简陋”,此处奥利弗反其意而用之。

我的手刚一触到她的肌肤,眼前就冷不防闪出了一个鬼来!

是鬼也罢是怪也罢,反正出现在眼前的是个一大把年纪的­干­瘪丑老太婆模样,从上到下一身黑,只有那领子花边是白的,另外腰里还系了一条围裙。

这个鬼物还会说话哩。

“我敲过门了,”她说。

我忙不迭地把手尽往袖子里缩,玛西却回答得若无其事:“什么事啊,米尔德里德?”

“晚饭好了,”那丑老太婆说完,转眼就又没影了。玛西对我笑笑。

我也对她笑笑。

因为,尽管我处在这么个奇特的环境里,我心里的那份愉快还是很不平常的。不说别的,光是此时此刻能有……另一个人跟我这样亲近,就已经够令我愉快的了。原来我早已忘了:贴近了另一个人的心脏的搏动,就能引起我那么强烈的共鸣!

“你饿了吗,奥利弗?”

“等我们到了饭厅,保证我的胃口早已大开。”于是我们就去吃饭。又经过了一道走廊,穿过了未来的网球场,这才来到了红木水晶交相辉映的饭厅里。

“先给你打个招呼,”我们在那张好大的餐桌前一坐下,玛西就说,“今天的菜倒都是我自己安排的,不过下厨做,就请人代劳了。”

“你是说由厨子做吧。”

“是这意思。做家务事我是不大擅长的,奥利弗。”

“玛西,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前一阵的伙食,老实说比阿尔波罐头狗食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天这顿晚饭,处处都跟昨天晚上不一样。

论菜,今天当然要考究多了,可是两个人的谈话,比起昨天来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哎呀,维希冷汤味道好极了……是威灵顿牛­肉­饼啊……啊,是59年的玛尔戈红葡萄酒……这苏法莱①真是妙不可言。”

①蛋­奶­酥一类的点心或菜肴。

我的即席发挥就是如此而已。此外便是埋头闷吃了。

“奥利弗,你今天好像不大说话。”

“如许人间美味当前,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我答道。

她意识到我说的是反话。

“是不是我弄得太多了?”她说。

“玛西,你又何必这样多心呢。说实在的,我们吃些什么我倒觉得那无所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吃饭,这就行了嘛。”

“对,”她说。

不过我看得出来,她觉得我的话里有批评她的意思。我的话里恐怕也确实有些批评她的意思。不过我倒不是存心要败她的兴。现在我倒有些后悔了,也许我的话弄得她心里很不痛快呢。

反正我就找了些话来安慰安慰她。

“哎哟——玛西,你别多虑哪,我不是有什么意见。真的没什么。我只是见了这种派头,就想起了自己的家。”

“你不是不希罕自己的家吗?”

“谁告诉你的?”

“你自己告诉我的呀。不就是昨天告诉我的吗?”

“啊,对了。”

这一切我大概都丢在那小饭店里,忘了带走了。(那真是才一天前的事?)

“哎,请你听我说一句,”我说。“如果我刚才惹你生了气,我向你道歉。也不知怎么,我父母摆这种派头吃饭,我见了会觉得心里不好过。不过,是你的话,我看着就觉得挺……挺风雅的。”

“你这是真心话?”

回答这个问题,就得有些外交手腕才行了。

“不是,”我这才是说了真心话。

“其实我也并没有觉得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她说,其实她的心里显然很不痛快。“我那也无非是想摆个气派给你看看的。这样的饭我也不是常吃的。”

我听了这话才放下了心。

“那么,大概几天一次呢?”

“总共才两次,”她说。

“一个星期两次?”

“自我父亲死后,总共才这么两次。”(她父亲是六年前去世的。)

我问得后悔极了。

“我们换个地方去喝点咖啡好吗?”女主人问。

“可以由我来挑个地方吗?”我这句话里含着无穷的话。

“不行,”玛西说。“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你得听我的。”

我只得遵命。于是又回到了书房里。咖啡已经摆好在那儿,不知隐藏在哪儿的音响设备送来了一阵阵莫扎特的音乐。

“你在这儿当真只请过两次客?”我问。

她点点头表示是。“两次都是为了买卖上的事。”

“那你的社交生活呢?”我又问,想表现出关心体贴。

“近来倒还可以,”她答道。

“不,玛西,我跟你说正经的,这纽约的夜生活请问你一般是怎么过的?”

“这个嘛,”她说,“说起来也蛮够味的。我回得家来,要是外边天还没有黑,我就去跑步。跑完步再回来工作。我这家里的办公室有分机连着公司的电话总机,所以我就趁这个工夫跟加利福尼亚方面通话……”

“一定要忙到十二点以后吧。”

“也不一定。”

“这以后呢?”

“忙完了工作就玩。”

“啊哈!这意思就是说……?”

“比方说,喝喝姜汁汽水,吃吃三明治,有约翰尼作陪哪。”

“约翰尼?”(我这个人一起醋意就是掩饰不住。)

“就是卡森①呀。有他妙趣横生的谈话,陪我吃饭。”

①约翰尼·卡森(1925—),美国一位由喜剧演员改行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以口齿伶俐、出言诙谐、表情自然著称。

“哦,原来如此!”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于是就又重新部署新的攻势。

“你除了工作就不­干­别的了吗?”

“马歇尔·麦克卢恩①说得好:‘一旦整个人儿全部投入,就再无工作二字可言。’”

①马歇尔·麦克卢恩(1911—1980),加拿大学者、传播理论家,特别强调电视等传播手段对社会的巨大影响。

“他胡说八道,你也跟着他胡说八道。你错了,玛西。你自以为­干­得好投入,其实你不过是想以‘工作’作为麻醉剂,好让自己忘了寂寞。”

“我的天哪,奥利弗!”她感到有些吃惊。“你对一个相识未久的人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深透?”

“这我哪儿能呢,”我回她说。“我那都是在说我自己。”

也真够奇怪的。对双方下一步的心意我们俩都是心照不宣的,可是我们却谁也不敢破坏了我们的这一场对话。最后我只好从几个小小的现实问题讲起。

“嗨,玛西,都十一点半了。”

“你是不是怕犯‘宵禁’了,奥利弗?”

“我头上没有‘宵禁令’。这个‘禁’那个‘忌’的,我一条都没有。比方说穿衣服吧,我就很无所谓。”

“你说我在电话上是羞于启齿呢,还是有些含糊其辞?”

“我看可以这么说吧,”我说,“你没有把话说得清澈见底,我也没有打算把我的帆布小衣包一起带来。”

玛西微微一笑。

“我那是故意的呢,”她坦白了。

“为什么?”

她站起身来,向我一伸手。

床上是一床的绸衬衫,总有不下一打吧。都是跟我一个尺码的。

“假如我想盘桓上一年呢?”我问。

“这话尽管听来好像有些奇怪,我的朋友,不过要是你有这个意思,我供应一年的衬衫绝对没有问题。”

“玛西?”

“嗯?”

“我倒是挺有……这个意思呢。”

我们这一宵真是恩爱备至,相形之下,昨大晚上就只能算是正式上演前的彩排了。

天也亮得实在太快了。大概才五点钟吧,玛西身旁的闹钟就已经在响起床号了。

“几点啦?”我哼哼着鼻子问。

“五点了,”玛西说。“快起来吧。”说着就来亲了亲我的前额。

“你疯了吗?”

“定好的呀,六点钟开始的场于。”

“什么‘定’啊‘开’的,又不开庭……”但是我随即就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打算去打网球?”

“定好的球场,六点到八点。花了钱不去,有点可惜呢。……”

“嗨,我倒有个好主意。何必去打网球呢,我们就打这个球得了。”

“什么球啊?”我都已经在她身上动起手来了,玛西却还是傻姑娘一个。“打排球?”

“对,你愿意叫打排球,就算是打排球吧。”

不管叫打排球还是叫什么,反正她就顺着我的意思打了。

不同之处在浴室。

我一边洗淋浴,一边却在默默玩味:这沃尔特·宾宁代尔的公馆,跟我二老在马萨诸塞州伊普斯威奇镇的老家多弗庄,到底不同在哪里?

不在挂的那些画。因为我们家也有珍贵的名画。不过我们家发家致富年代比较久远,因而其藏品也都是上一两世纪的名作。家具陈设也大致相似。在我看来,占即是老;至于那些古玩摆设的年代特点等等,我是一窍不通的。

可是两家的浴间却大不一样!巴雷特家的浴间,表明了他们还离不开清教徒的传统:注重根本,讲究实用。只消白瓷砖一砌,简朴得很——可以说都有点斯巴达人的味道了。洗完澡便完事,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你流连半天的理由。可是宾宁代尔家却不一样。他们家的浴间,简直就是供罗马皇帝使用的。说得确切些,是供其创始者——现代的罗马王子王孙们使用的。居然想得出造这样的浴间!巴雷特家的人哪怕就是思想最最开明的,听说了这样的事管保也会忍不住义愤填膺!

镜子里,从开了一道狭狭的缝的门内,看得见卧房。

卧房里推进来一辆手推车。

推车的是米尔德里德。

车上装的是早餐。

等到我把面孔擦­干­净,玛西也已经在餐桌上坐好了——穿着那么件衣服,我相信她是不打算就这身打扮去上班的。我只是拿条毛巾一裹,就坐了下来。

“咖啡,火腿,蛋,请随意用吧。”

“我的天哪,你这不是开大饭店了吗?”

“你好像还是很有意见哪,巴雷特先生?”

“哪儿的话呢,我那都是开玩笑,”我一边在松饼上涂黄油,一边回她的话,“这地方太‘希罕’了,我倒真很想再来来。”我顿了一下,才又说:“过三十年再来吧。”

她一脸不解的样子。

“玛西,”我说,“这个地方只有考古学家才感到兴趣。屋子里尽是沉睡的恐龙啊。”

她对我瞅瞅。

“其实你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地方,”我说。

看她的脸­色­似乎有些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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