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与埃及人的这类强有力的生命象征相反,在古典文化肇始之初,我们碰到了火葬的习俗,这体现了它以泰然之心忘怀一切内部的和外部的过去的特征。从石器时代人们依次践行的各种葬法中提取这一特殊的葬法,并将其提升为一种葬仪,在迈锡尼时代,这基本上还不为人们所熟识;其实,迈锡尼时代的皇陵表明,土葬法被认为格外光荣。但是,到荷马时期的希腊,如同到吠陀时期的印度一样,我们发现了一种变化,这变化来得如此之突然,以致它的根源必定是心理的。这变化就是从土葬到火葬(《伊利亚特》对这一象征性的行为给以了充满哀婉的描述),它是死亡的仪式性完成,是对所有历史绵延的否定。
自这以后,个体精神演进的可塑性就完结了。古典戏剧极少承认真正的历史动因,一如它极少展现内心演变的题材一样;大家也都知道,希腊人的天性是断然反对艺术中的肖像技术的。直到帝国时期,古典艺术还只是处理——不妨说——它认为自然而然的题材,即神话。甚至希腊化的雕塑中的“理想”人像也是神话人物,和普鲁塔克(Plutarch)式的典型传记一模一样。没有一个伟大的希腊人曾写下任何回忆的文字来记述他的内心视觉的经验。就连苏格拉底(Socrates)也未就他的内心生活写下任何在我们看来重要的语句。对于古典的心智而言,能否对作为产生一个帕西伐尔、哈姆雷特或维特式的人物之前提的动因发生反应,实在是个问题。在柏拉图身上,我们看不出他的学说存在任何有意识的演变;他的各自独立的著作仅仅是根据他在不同时刻采取的不同角度写出来的,他并不关心它们有没有联系和怎样才能连接起来。相反,在西方的精神历史刚一开始的时候,就出现了一部深刻自省的作品,那就是但丁(Dante)的《新生》(Vita Nuova)。因此,在歌德那里,古典的纯粹现在确乎是很少的;歌德是一个什么都不忘怀的人,他的作品,正如他自己所坦白的,仅仅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伟大忏悔的片断而已!
在雅典被波斯人摧毁之后,所有古代的艺术作品都被扔进了垃圾堆(我们现在正从那里发掘它们),我们却没有听到在希腊曾有谁为了确证某些史实而为迈锡尼或费斯托斯(Phaistos)的遗迹烦神操心。人们阅读荷马的史诗,但从未想到去发掘特洛伊的山丘,如同谢里曼(Schliemann)所做的那样;因为他们需要的是神话而非历史。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悲剧和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著作在希腊化时期就已经部分地失传了。相反,在西方,那种文化所固有的和特具的虔诚态度,远在谢里曼之前五百年的彼特拉克身上就表现出来了;彼特拉克是一个古玩、钱币和手稿的优秀收藏家,是一个具有历史敏感的人的最好典型,他遥视悠远的过去,神游渺邈的远景(他不是第一个企图攀登阿尔卑斯顶峰的人吗?),他生活于他所处的时代,而实际上又不属于那个时代。他作为收藏家的心灵,只有考虑到他的时间概念才可获得理解。中国人的收藏癖,虽则色调不同,但可能更为狂热。在中国,出门旅行的人,不论是谁,都无不孜孜地搜寻着“古迹”,而中国人生存的基本原则,即那不可传译的“道”ao),就是从这一深挚的历史情感中汲取其全部的意义的。在希腊化时代,文物确乎被收藏并在各地展览,但它们是被当作有神话吸引力的珍玩看待的[如同鲍萨尼亚斯(Pausanias)所描写的],至于这些古物的日期与目的这样的问题,根本无人注意——在埃及,情形亦复如此,甚至在伟大的图特摩斯huthmosis)时期,那里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具有严格传统的大博物馆了。
在西方各民族当中,是德意志人发明了机械钟这一象征时光飞逝的可怕玩意。数不胜数的钟塔,其声音回荡在西欧上空,日以继夜,成为其历史的世界感可能是最惊人的表现。在古典世界的无时间的乡村和城市中,我们看不到这种景象。直到伯里克利时期,一天的时间还仅仅是根据日影的长短来估摸的,只是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时期,“ωρα”这个词才获得了(巴比伦人的)“钟点”的意义;在此之前,对于一天,并无进一步的准确区分。在巴比伦和埃及,很早就发明了水钟和日晷,但在雅典,却要等到柏拉图来给我们介绍一种实际可用的漏壶,它只是日用品中一件不起眼的附属品,对古典世界的生命感丝毫也没有影响。
还要提一下古典数学和近代数学之间的相应区别,这一区别是极其深刻的,但从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古典数学如其所是地(as they are)看待事物,把它们看作是量(magnitudes),没有时间,只有纯粹的现在,结果导致了欧几里得几何学和数学式的静力学,并以圆锥曲线理论而使其理智体系功德圆满。我们则按照事物的变化(become)、作为(behāve)和功能(function)来看待它们,结果就导致了动力学、解析几何,以至微积分。近代的函数理论是这整个的一系列思想的重要组合。希腊人的物理学是静力学,而不是动力学,它从不知道时间因素的用途,也不曾觉察到时间因素的短缺,而另一方面,我们则是按几千分之一秒进行计算的,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实,但从心理上看,它又是一件真确的事实。亚里士多德的“隐德来希”(entelechy)是希腊人仅有的演进观点,但它是没有时间的、非历史的。
因此,这就是我们的任务。我们西方文化的人是有历史感的,我们是一个例外,而不是通例。世界历史是我们的世界图象,而非全人类的世界图象。印度人和古典人没有形成有发展的世界的影像,也许,当西方文明顺次灭亡之后,将再也不会有一种文化和一种人类能让“世界历史”成为醒觉意识的如此强有力的形式。
六
那么,世界历史是什么?当然是对过去的一种有秩序的表述,是一种内在的陈述,是感受形式的能力的表现。但是,对形式的感受,不论多么确定,终归和形式本身不是一回事。毫无疑问,我们感觉世界历史,体验世界历史,相信世界历史能像一幅地图一样去阅读。然而,直到今天,我们所知道的还只是它的各种形式,而不是它的形式本身——这形式本身乃是我们自己的内在生命的镜像(mirror-image)。
每一个人如果被问到,当然会说,他可以十分清晰地和确切地看到历史的内在形式。这种幻觉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没有一个人严肃地深思过它,更少有人对自己的知识有过怀疑,因为,对于怀疑的范围究竟有多么的广阔,没有人有一丁点的概念。事实上,世界历史的编排(lay-out)是一种没有得到证实的、主观的、世代相传的(不仅是门外汉的,而且是专业的历史学家的)想法,因此迫切地需要一点点怀疑精神,这种怀疑精神自伽利略以来就在调节和加深我们有关自然的天生观念。
由于把历史再细分为“古代史”、“中古史”和“近代史”——这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空洞的和没有意义的框架,然而它整个地主宰了我们的历史思维——使得我们已无法认识高级人类在通史中的真正地位,无法认识德意志-罗马帝国时代以来在西欧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小小局部世界的真正地位,无法判定它的相对的重要性,尤其是无法估计它的方向。未来的诸文化肯定难以相信这样一种框架的有效性,因为它持有一种简单的直线发展观,它的分配比例是毫无意义的,而且会随着每一世纪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不合理;还因为它无法把不断进入我们的知识之光的新的历史领域包括进去。可尽管如此,这种框架的有效性从未被人全力攻击过。一直以来,历史研究者针对这一框架的批评方式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只是取消了某一现行的方案,却没有提出其他的任何替代方案。玩弄“希腊中古时代”或“日耳曼古代”这样的用语,丝毫也不能帮助我们去形成一幅清晰的、具有内在说服力的图象,以使中国和墨西哥、阿克苏姆(Axum)帝国和萨珊(Sassanids)帝国各就其位。至于把“近代史”的起点从十字军移到文艺复兴,或从文艺复兴移到19世纪初这种变通的做法,不过是想要说明这一框架本身应被看作是不可动摇的和完满的。
问题不仅在于这一框架限制了历史的领域。更糟的是,它左右了历史舞台。西欧的领地被当作坚实的一极,当作地球上独一无二的选定地区——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们生长在这里;而那些千百年来绵延不绝的伟大历史和悠久的强大文化都只能谦卑地绕着这个极在旋转。这简直就是一个太阳与行星的怪想体系!我们选定一小块领地作为历史体系的自然中心,并将其当作中心的太阳。所有的历史事件皆从它那里获得其真实的光,其重要性也依据它的角度而获得判定。但是,这一“世界历史”之幻景的上演,只是我们西欧人的自欺欺人,只要稍加怀疑,它就会烟消云散。
我们得感谢那一欺骗提供给我们的大量视觉幻觉(日久天长便习惯成自然),借助它们,那几千年的遥远历史,例如中国和埃及的历史,便被缩小为纯粹的Сhā曲,而在其紧邻的我们的位置,自路德(Luther)尤其是自拿破仑以后的几十年历史,则如巨型怪影般(Brocken-spectres)傲然耸立。我们完全清楚,那高端的云层或远方的火车看似移动得很慢,其实只是一种表象,可我们相信,早期的印度人、巴比伦人或埃及人的一切历史的发展速度empo),实际上远比我们自己不久的过去的发展速度要慢。我们还觉得它们是不实在的,比较沉闷和淡薄的,因为我们还没有学会考虑(内在的和外在的)距离的因素。
不言而喻,对于西方诸文化而言,雅典、佛罗伦萨或巴黎的存在,远比洛阳或华氏城(Pataliputra)重要。但是,依据这样的一种评估来建立世界历史的框架行得通吗?如果可以的话,则中国的历史学家大可建立另一个世界历史框架,在那里,十字军、文艺复兴、恺撒、腓特烈大帝等都无足轻重,只要一笔带过。从形态学的观点看,我们的18世纪凭什么要比它之前的六十个世纪更为重要?把短短几个世纪且完全局限在西欧的“近代”历史同上下数千年的“古代”历史对立起来,并且还把大堆的前希腊文化全都偶然地堆积在那一“古代史”中,不加审查,也不加整理,仅仅是作为附录,这样做不是极其荒诞可笑吗?这决非夸大其辞。为了维持此一苍白无力的框架,我们不是已经把埃及和巴比伦——它们各自都有一个独立自足的历史,与我们的从查理曼到世界大战的所谓“世界历史”相比,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列为古典历史的序幕了吗?我们不是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把印度和中国文化那深广而复杂的内容都贬抑为脚注了吗?至于伟大的美洲文化,我们不是借口它们不“相称”(与什么不相称?)而整个地加以漠视了吗?
对于这一流行的西欧历史框架——它使那些伟大的文化全都绕着以我们为所有世界事变的假想中心的轨道运行——最恰当的称名莫过于历史的托勒密体系(Ptolemaic system of history)。在本书中,我将提出一个替代的体系,我认为可以称之为是历史领域的哥白尼发现,因为它不认为古典文化或西方文化具有比印度文化、巴比伦文化、中国文化、埃及文化、阿拉伯文化、墨西哥文化等更优越的地位——它们都是动态存在的独立世界,从分量来看,它们在历史的一般图象中的地位并不亚于古典文化,而从精神之伟大和力量之上升方面来看,它们常常超过古典文化。
七
“古代-中古-近代”这一框架的最初形式是麻葛式(Magian)的世界感的产物。它最初出现在居鲁士(Cyrus)以后的波斯教和犹太教中,它从《但以理书》有关世界四纪he four world-eras)的教诲中接受了一种启示录的意义,尔后在东方的后基督教(post-Christian)的宗教中,尤其是在诺斯替体系(Gnostic systems)中发展成为一种世界历史。
这个重要的概念,虽然将其心智的基础局限于狭窄的限度内,其本身却是无可指责的。印度的历史甚或埃及的历史都不包括在其主张的范围内。对于麻葛式的思想家来说,“世界历史”这个表达意味着一幕独特的、最富戏剧性的戏剧,其舞台迤逦于希腊至波斯间的大陆,在这戏剧中,东方那严格的二元论世界感不是表现在同时代形而上学的诸如“灵魂与精神”、“善与恶”这类两极的概念上,而是表现在有关世界的创造与世界的衰灭之间的时代变迁的灾变形象上。
我们发现,一方面在古典文学中,另一方面在圣经(或这一特殊宗教体系的其他圣书)中得以稳固的那些要素,没有一个不出现在这一图象中,这一图象代表了(例如《旧约》和《新约》就分别地代表了)一个极易了解的对抗,如非犹太人与犹太人、基督教与异教、古典与东方、偶像与教条、自然与精神等之间的对抗,可是,它具有一个时间的意涵ime connotation),即在这一对抗的戏剧中,一方总要胜过另一方。历史的时代变迁由此披上了宗教“救赎”这一富有特色的外衣。总之,这一“世界历史”的概念是狭隘的、有地域性的,但在其限度以内,又是合乎逻辑的和完整的。因此,它必然地只能是这一地域和这一人类所特有,不能有任何自然的延伸。
但是,在西方的土地上,在“古代”与“中古”这两个时代之外又加上了另一个我们称之为“近代”的时代,由此第一次使历史的图象获得了发展的外貌。东方的图象是静止的。它所呈现的是一种独立自足的对立物,它的结果是平衡,它的转折点取决于独特的神力作为。但是,自从被一种全新的人类所采用和限定之后,它很快就变成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奇妙的变化)一种直线发展的概念:从荷马或亚当——近代人可以把这些名字换成印欧人、旧石器人或直立猿人——经过耶路撒冷、罗马、佛罗伦萨而至巴黎,依每个历史学家、思想家或艺术家趣味的不同来选用,他们可无限制地、自由地解释这一三分的框架。
这第三个时期,“近代”,从形式上看是那一系列进程中最后的和结尾的阶段,但在事实上,从十字军以后,它就一再延伸,终至到了不能再延伸的弹性边缘。尽管所言不多,这一概念也至少意味着:在此,在古代和中古以后,某个确定的东西已经开始,这就是第三王国hird Kingdom),在其中的某处,将有一个完成和顶点,将有一个目的性的终点(objective point)。
至于这个目的性的终点是什么,每个思想家,从经院学者到当今的社会主义者,各自都有自己的特殊发现。对于那享有专利权的人来说,这样一种看待事物进程的方式既便当又招人喜欢,但是,事实上,他不过是复现了自己的头脑中所反映的西方精神,并用这精神来解释世界的意义。因此,正是那些伟大的思想家赋予了理智的必然性一种形而上的价值,他们不仅不加认真思考就接受了“大家一致同意”的历史框架,而且将其作为自己的哲学的基础,把上帝硬拽来作为这样或那样的“世界规划”的创造者。显然,“三”这一被应用于世界时代(world-ages)的神秘之数,对于形而上学者的喜好有着巨大的诱惑力。赫尔德(Herder)描述历史是人类的教育,康德描述历史是自由观念的演化,黑格尔(Hegel)描述历史是世界精神的自我扩展,诸如此类,还有别人的一些别样说法;但是,对于它的基本设计,各人只需为那一传统的三分法想出一些抽象的意义就心满意足了。
就在西方文化开启之际,我们便遇到了伟大的弗洛里斯的乔基姆(Joachim of Floris)(约1145~1202年),他是第一个具有黑格尔印记的思想家,因为他抛弃了奥古斯丁(Augustine)的二元论世界形式,以其本质上哥特式(Gothic)的智识,在旧约和新约的宗教之外加用另一名称阐述了他那个时代的一种新基督教思想,并把它们分别名之为圣父的时代、圣子的时代和圣灵的时代。他的教义打动了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最优秀的人物;但丁、托马斯·阿奎那homas Aquinas),他的教义烙进了他们的心灵深处,唤醒了一种世界观(world-outlook),这一世界观逐渐地但也确然地完全主宰了我们的文化的历史意识。莱辛(Lessing)——他常常参照古典时代把他自己所处的时代称作“后期世界”(after-world)——从14世纪的神秘主义教义中获取了他的有关“人类教育”分为童年、青年和成年三个阶段的观点。易卜生(Ibsen)也将这一观念不折不扣地引入他的《皇帝与加利利人》(Emperor and Galilean)(1873年)一剧中,在那里,他借巫师马克西姆这个人物直截了当地展现了诺斯替教的世界概念,而在1887年,他在斯德哥尔摩作的著名演讲里并没有超越这一概念向前走一步。由此可见,西方意识似乎总是急于要指出一个内在于其自身的表象中的终局。
但是,弗洛里斯住持的创造不过是对神圣世界秩序的秘密的一次神秘窥视。一旦它以推理的方式得到运用,为科学的思维提供一个假设——自17世纪以来,就已经开始了这种运用,且越来越频繁——它立刻便会失去其全部的意义。
放任各人从自己的宗教观念、政治观念或社会观念入手,并把那一神圣不可侵犯的三段论系统附着于各人的倾向,使其恰恰切合各人自己的角度,这样一种呈现世界历史的方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实际上,这是用某个公式——例如,“理性的时代”、人性、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启蒙、经济进步、民族自由、征服自然和世界和平等——当作评判全部千百年历史的标准。并且,当事实不过是这些人的愿望和目标不同于我们的愿望和目标而已的时候,我们就据此认定,他们忽视了“真正的道路”,或认为他们背离了这一道路。歌德有一句格言:“生命中重要的是生命本身,而非生命之结果。”此言真是对一切想用一个纲要去解决历史形式之谜这种无意义的尝试的当头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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