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因此,每一种伟大文化都已具有了表达其世界感的秘密语言,这种语言只有那些心灵属于那一文化的人才能够充分地理解。我们不必欺骗自己。我们也许能够对古典心灵略识门径,因为它的形式语言几乎恰好是西方的形式语言的颠倒;我们多大程度上已经成功了或能够取得成功,这个问题必然形成了文艺复兴的所有批评的出发点,可它是一个十分困难的问题。但是,当我们得知印度人(想要去思考如此陌生的一种存在之表现,充其量是一种值得怀疑的冒险)有可能设想过数字——依据我们的观念,它们既没有价值,也没有量和相关性,它们只有借助于位置才成为正数或负数,才成为大或小的单位——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我们想确切地重新体验作为这种数字之精神基础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在我们看来,3永远是某个东西,不是正数就是负数;在希腊人看来,它无条件地是一个正数的量,即+3;但在印度人看来,它指示着一种还不存在的可能性,“某个东西”这个词还不适用于它,它处于可引入其中的存在和非存在这两种属性之外。因而,+3、-3、1/3,都是次一级的、派生的现实性,它们以某种我们根本无从知晓的方式依存于神秘的实体(3)。这是这一点使得一种婆罗门式的心灵去把这些数字设想为自明的,设想为某一自身完整的世界形式的理想象征;对我们来说,这种数字就像婆罗门教的涅槃一样是不可理喻的,因为涅槃是超越了生与死、睡眠与清醒、激|情、同情与不同情的,同时又似乎是现实的,所以我们全然无法理解这些概念。只有这种精神,才能够产生出虚无作为一个真正的数即零的伟大概念,甚至在那时,这个零对于印度人之所以是零,是因为存在与非存在同样是外在的。
阿拉伯文化最成熟时期的思想家——他们包括像阿尔法拉比(Alfarabi)和阿尔卡比(Alkabi)这样的第一流的心灵——在辩驳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的时候,证明了实体本身并不必然地占有存在空间,并从“在某一位置的一种存在物”的特征推导出了这种空间的本质——亦即阿拉伯式的广延。
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他们作为亚里士多德和康德的对立面是错误的或他们的思维是混乱的(因为我们就是如此轻率地谈论我们自己的脑子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它表明,阿拉伯精神具有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世界范畴。他们反驳康德,或康德反驳他们,双方可以有同样精细的证明——论辩双方都确信他们各自的立足点是正确的。
当我们今天谈到空间的时候,我们或多或少全都是以同一种风格去思考,恰如我们全都是使用相同的语言和文字符号一样,不论我们所考虑的是数学空间,还是物理空间、绘画的空间或现实性的空间,尽管所有强调(也必须强调)要把理解的同一性放在意义与感受的这种亲缘关系中的哲学思考,总是会受到质疑。但是,希腊人、埃及人或中国人就不可能重复体验到我们的那些情感,他们的艺术作品或思想体系也不可能向他们毫不含糊地传达“空间”之于我们的那种意义。再者,那些原始的概念源自于希腊人的十分不同的心灵构成,如αρχη(始基)、υλη(质料)、μορφη(形式),它们包含了希腊人的世界的全部内容。但是,这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构成。它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的和遥远的。我们也许会采用希腊人的这些词,用我们自己的词来翻译它们,如“起源”、“物质”、“形式”,但那仅仅是模仿,是为深入一个情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最精微、最深刻的要素依然是无声的,尽管我们都能理解——而作的无谓的努力;就仿佛一个人力图为一个弦乐四重奏树立帕台农雕像,或者给伏尔泰的上帝塑一尊铜像一样。思想、生命和世界意识的主导特征同单个人的体征一样,是多样的和不同的;在那些方面与在其他方面一样,都有“种族”和“民族”的区分,人们是意识不到这些区分的,如同他们也不知道“红色”和“黄|色”对他人和对他们自己是不是具有同样的意义。那滋润人类内在生命的同源的构成以及同一的世界形式之幻觉的东西,主要的是语言的共同象征;在这个方面,这种或那种文化的伟大思想家有着类似的色盲,因为每个人都觉察不到他自己的状态,而且对他人的错误都会付之一笑。
现在我可以得出结论了。原始象征是多种多样的。世界是通过深度经验成其为世界的,知觉则是通过深度经验而将自身扩展到世界的。原始象征的意涵是为它所归属的心灵且只为那种心灵而存在,这种意涵在醒与梦、接受与细察当中是不一样的,如同青年人与老年人、城里人与农民、男人与女人之间有所不同一样。原始象征实现的是每一高级文化的生存所依赖的那种形式的可能性,并且这种实现是出于深刻的必然性。所有基本的词汇,如我们的质量、实质、物质、事物、实体、广延这些词(以及其他文化语言中属于同一层次的大量词汇),都是象征,是必然的和由命运所决定的,而从无限丰富的世界可能性中以个别文化的名义唤起的那些可能性,对于这一文化而言是唯一有意义的,因此也是这一文化所必需的。它们中没有一个能确切地以其本然的样子转变成另一文化的经验生活和知识。这些原始概念没有一个永远常新。在文化心灵于其自身的土壤之上觉醒过来进入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这个时刻对于能理解世界历史的人来说,实在包含着某种剧变的东西——原始象征的选择决定了一切。
文化,作为其心灵的总体表现是“既成的”,且可在姿势和作品中感知到,而作为心灵的必有一死的暂时实体,它讨厌定律、数和因果律;
作为历史的戏剧,它是世界历史总体图象中的一幅图象;
作为生命之伟大象征的总和,它是感觉和理解;
——这便是心灵唯一能借以言说它的经历的语言。
大宇宙也是个体心灵的一种性质;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它怎么跟另一种文化的心灵相处。“无穷空间”,“贯穿于所有的理解”的空间——这是对我们西方人所本有的和特有的深度经验的阐释;对希腊人来说是虚无、对我们来说是宇宙的那种广延——它使我们的世界染上了古典的、印度的、埃及的心灵的调色板上所没有的颜色。一种心灵是在降A大调中聆听世界经验,另一种心灵是在F小调中聆听;一种是以欧几里得的精神理解它,另一种是以对位的精神理解它,第三种则是以麻葛的精神理解它。从最纯粹的分析空间或从涅槃到雅典的最具体的现实,有一系列原始象征,每一个都能从自身中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且,如同巴比伦世界的观念或印度世界的观念,对于其后相继的五至六个文化的人们来说,是遥远的、陌生的和模糊的,同样,西方世界对于还未诞生的文化的人们来说也将是不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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