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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玉箫英雄榜 >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回 血洗禅门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回 血洗禅门

少冲抱着她的脸,惊喜道:“你真是美黛子?我不是做梦,你如何不早告诉我?”白莲花道:“我想试探你,看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少冲听到这里忽然推开她,道:“那你呢?为什么骗我?”美黛子泫然欲涕,道:“我是不得已的。你不要对我生气好不好?我的心好痛好痛……”少冲心下一软,道:“好,我不生气,但你得告诉我真相。”美黛子道:“有人逼我助徐鸿儒谋教篡位,我不得不从。那个白莲花早在你见到我之前就被我手下杀了。君山之行,我去打探徐鸿儒底细,去许道清家是与徐鸿儒谈判,徐鸿儒当时没接受与我合谋,在福州他却派人来接头,要我从萧遥那里得到王森遗下的密计及开启­阴­阳之极的密钥,便同意与我合谋,哪知被周大户撞见……”少冲道:“因此你借莫三少的手杀了他?”美黛子点头道:“我没想到莫三少如此心狠,灭了周大户全家,气急之下才对他下了杀手。哎,其实都是我一手造成,我才该死。”少冲道:“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就好。”

少冲道:“那人是谁?为什么不得不从?”美黛子道:“少冲君,你不要再问了好么?我不想提,总之我对你是真心的,这难道还不够么?”说到这里,泪水已滚滚而下,粉脸上留下两行啼痕。少冲抱她入怀,只觉她吹气如兰,着手温软,几日来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早将上峰前决意问个明白的事抛诸脑后,心中一热,便向她­唇­上吻去。美黛子身子微颤,并不拒却,两人舌尖暗度,相吻良久。

美黛子牵着少冲的手到了里间坐床。少冲道:“这几日来,我怕你真的出事了,你不知道我好牵挂你。以后你去哪儿,要事前告知我好不好?”美黛子把脸蛋凑到少冲下巴下摩挲着,道:“假若我不得不离开你,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你会不会来找我?”少冲道:“你又来了,我俩一辈子都要在一起,不许你不辞而别。”美黛子道:“我心中害怕得紧,怕我跟了你,日后你遇到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又不要我了。”少冲摇头道:“我心中已有了你,再也容不下第二人。”美黛子又道:“你这会儿信了我,可是我不在时别人说我坏话,你还信不信我?”少冲道:“倘若你现在答应我不再骗我,我便信你。”美黛子点了点头,轻轻哼着她家乡的歌谣,不知不觉就在少冲肩头睡着了。少冲软玉在怀,看着她面含微笑,睫毛上犹然挂着泪珠,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这才觉得当初痴恋苏姑娘以致如颠如狂自暴自弃,是多么幼稚可笑,男女之情是半点也勉强不来的,苏小楼欢喜才华横溢的文人公子,情不投意不合,强在一起又有什么趣味可言?想自己自幼孤苦,无父无母,浪荡江湖,能遇到美黛子这么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实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尘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拥有而不珍惜,失去了却又倍感悔恨,因此他发誓要待美黛子好。

正当少冲沉浸于情爱之际,忽听外面喧闹声起,似有人欲闯小筑,为两名小婢拦阻。美黛子一惊而起,紧紧的抓住少冲,少冲问她道:“出了什么事?”那人已闯进外室,叫道:“少冲兄弟,你在哪儿?出事啦……”少冲听是木太岁的声音,当日在尤万金家萧遥的五个弟子死了四个,剩下一个木太岁不知所踪,众人猜想他也不会有何好下场。此时见他在闻香宫出现,隐觉不安,忙冲出来道:“是不是萧先生他们出事了?”木太岁满脸是汗,脸­色­苍白,不住的点头。少冲急问道:“在哪里?你带我去。”木太岁道:“在后山冥思洞。我不能去,我不敢见恩师……”说到此处,忽然见到莲姬从里室出来,吓得倒退数步,被门坎一绊倒地。美黛子道:“木部首,徐鸿儒不会放过你,你还不快走?”木太岁一怔,有些出乎意料,忙爬起身向外狂奔而去。木太岁良心发现,虽然逃出了闻香宫,终于还是投崖自尽,此是后话。

少冲忽见玲儿爬在桌上不动,吃惊的看着美黛子道:“她怎么了?”美黛子道:“你别急,玲儿妹子是睡着了。”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玲儿伸个懒腰道:“好困!”转眼看到美黛子,道:“你是谁?穿成这个模样,难看死了。”美黛子此时未戴面具,是以玲并未认出来。

少冲牵上玲儿的手,道:“咱们该走了。”拉着她向外便奔。刚下槛道,不禁回头望了一眼美黛子,只见她倚门向自己挥手,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陆护法、九散人处境危急,也顾不上儿女私情了,狠下心不再看她,寻路向后山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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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鸿渐、都大元、猛似虎及九散人一行十二人到白衣阁面见教主,见到的却是徐鸿儒。众人虽知他未死,见了仍不免一惊。徐鸿儒笑道:“诸位早巴不得我死啦,可我徐鸿儒是那么容易死的么?”陆鸿渐道:“姓徐的,你先别得意,教主呢?”徐鸿儒道:“教主他老人家正在闭关修炼,教务暂由小弟料理,教主值此龙虎交关的紧要关头,陆兄千万不可去打扰。”陆鸿渐双目­射­出寒光,盯着徐鸿儒,心中老大不信。但徐鸿儒气定神闲,倒不似说谎。便道:“姓徐的,你敢不敢与我去见教主,一切是非曲直由他老人家定夺。”

徐鸿儒微笑道:“陆兄忘了么?教主闭关修炼,一切事务由小弟暂摄。”陆鸿渐道:“五宗十三派即将攻打我闻香宫,事关重大,非教主处置不可。徐鸿儒,你是不是已害死了教主,不敢带我去看?”说罢双目­精­芒大盛,面蕴杀机。徐鸿儒脸上掠过一丝慌张的神­色­,随即宁定,道:“九顶莲花峰险关重重,又有上万教众守护,不出一个月,五宗十三派自会知难而退,那也不必多虑。”

陆鸿渐还要说什么,忽听阁外吵闹声起,有人禀道:“夜叉部欧阳德,乾达婆部酆九叙,迦楼罗部武名扬,紧那罗部高尚宾,还有木太岁求见。”陆鸿渐道:“我正要召见他们,他们倒先来了。”阁门打开,一帮人拥进来,酆九叙手中推着一人,那人被缚了双手,认得是先教主身边的田尔耕。四部首见了二护法,立即跪下行礼,口称:“明王座下弟子拜见二位护法。”徐鸿儒道:“酆部首,你抓的这人不是田尔耕么?”

酆九叙道:“今日属下值差,与田尔耕不期而遇,原来这厮潜藏在宫中已有好几个月。”田尔耕傲然而立,对众人正眼也不瞧。徐鸿儒斥道:“田尔耕,想你官至锦衣卫左所副千户,也是我白莲教弟子,为何见了本护法不下跪?”田尔耕道:“呸!论资历你该称我一声‘师叔’,现今害死教主,还敢这么猖狂!要拜田某也只拜右护法。”说罢向陆鸿渐作了一揖,随即恢复桀骜的神情。徐鸿儒哈哈一笑,道:“你叛变投靠官府,还想离间我与右护法么?”田尔耕道:“当年老教主不幸为东厂、锦衣卫拘获,我教四大会三入京师营救,均因不知拘在何处而无功而返。田某不惜改姓换名混入锦衣卫,由一名小卒积功升任至如今的副千户,才得以探到老教主的拘处,冒死救他老人家出来,当然田某手上沾了不少同教兄弟的鲜血,但为了老教主重获自由,田某不得已而为之。想不到,想不到你们喜新厌旧,竟安排下炸药把老教主炸死!”田尔耕说得大义凛然,阁中众人听了大都面有愧­色­。

徐鸿儒道:“说来说去,你不是改邪归正,而是冒死救人,倒费了不少苦心,但事已如此,你我都无法挽回。不如过去的都算了,陆兄,你说好不好?”陆鸿渐白眼一翻,道:“不是你说了算么?还问我作甚?”徐鸿儒道:“我教值此危难关头,还需我二人携手同心呢,陆兄能否抛弃对小弟的成见?”

都大元道:“二位护法,容属下一言,随同老教主夺位的都已查办,留一个田尔耕于理不合,况且他包藏祸心,不可就此放脱。”叔孙纥也道:“田尔耕贪图富贵,爱慕虚荣,当年老教主受拘,听说也是他自告奋勇亲去告密。这次朝廷肯释放老教主,多半想让我教自生内乱,然后好一鼓聚歼。”田尔耕听到这里,大是慌张,道:“你无凭无据,不要信口雌黄,诬陷好人。”叔孙纥道:“你厕身锦衣卫、冒死救出老教主,难道有凭有据,不是一面之辞?” 高尚宾道:“老教主慧眼识人,既肯收他为徒,自也知他并非用心不良。”都大元道:“你又不是老教主,怎么知道老教主不是虚与委蛇,诱他上当?”高尚宾怒道:“我不是老教主,难道你是么?”揎袖挥拳,便欲动手。陆鸿渐喝斥道:“胡闹!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动粗?”

都大元躬身道:“属下耳闻目睹的一件事,说出来恐二位护法又说是一面之辞。”陆鸿渐道:“你说。”都大元道:“是。当日老教主复辟,圣殿外乱成一团,右护法和各大会王正在劝阻老教主,田尔耕这厮趁乱溜走,被属下看到,当即尾追上去,哪知这厮对宫内地形倒甚熟悉,三晃两闪竟没了踪影。属下不敢乱闯宫殿,但想让朝廷鹰犬逃逸,祸莫大焉,便大着胆子到处查寻,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园之中,听到田尔耕的声音自西侧一个轩内传来,心想田尔耕身陷我教圣地,居然还高声说话。当下潜至轩后花丛中偷眼望去,见田尔耕正与一女子说话,那女子背向而立,属下不知是谁,听田尔耕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属下不好引述……”

陆鸿渐道:“你照实说来便是。”都大元道:“是。属下听田尔耕道:‘王森已被他儿子炸死,他儿子也活不了多久了,到时白莲教也会跟着灰飞烟灭,夫人替这班妖人陪葬,实在是太可惜了。’那女子道:‘不陪葬又能如何?’田尔耕道:‘当年夫人离开田某而委身老怪物,没想到田某能有今日的权势吧?’那女子道:‘当年你被朝廷通缉,亡命天涯,落拓不堪,若不是你在我危难之时照顾小妹,小妹也不会对你动心。可是,可是你除了跟小妹说话,还能给我什么?’田尔耕道:‘你一介女流,图的不外乎吃穿不愁,田某也能给你,你还要什么?’那女子哼了一声,幽幽的道:‘你怎知小妹心思?小妹给你说个故事……从前有个小姑娘,她家里穷得紧,没有好看的衣饰,每到年节看到邻家财主的千金小姐锦衣华服,走到大街上万众瞩目,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那年爹爹说好了到年关给她买布做新衣裳,可是到了年关,她家还了财主的债,再也无钱购置年货。她好生伤心,好生失望,晚上偷到财主家的花园摘花来戴,一时心头火起,把花草都践踏成平地。财主知道了此事,派人毒打她一家三口,爹娘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殁了。她举目无亲,被一位武林人士收养,自以为从此能出人头地,报那大仇,但有一大堆江湖道义束缚手脚,难做她想做之事。而那个武林人士也是别有用心,想让她长大后嫁给自己恋酒成癖毫无出息的儿子。她实在忍无可忍,在风雪之夜与一个男人私奔。没想到那个男人薄情寡信,抛弃了她。似乎老天故意要她不得翻身,她真想一死了之,可是她不甘心,她要抗争,她要报复,她要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权倾天下而又挥金如土。终于有一日她遇到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大魔头,自荐枕席,得了无上的尊崇,有了世间最美的花园,可以穿世上最名贵的衣饰,较之那个土财主的千金不知好了千倍万倍。嘿嘿,财主不想她有此殊荣,羞愧无地,合家举火自焚了……’说到这里,叹口气又道:‘尔耕,小妹说了这么多,你能明白么?’田尔耕道:‘原来夫人还有这么一段伤心往事,我却不知。你当时跟了老怪物,我心痛极了,但他是我的上司,我又能如何?后来他儿子王好贤差我去向东厂告密,说王森将往滦州石佛庄,我想除此老怪物,你便可回到我身边,哪知老怪物被囚镇魔塔内,他儿子恬不知耻的把你占为己有,我一怒之下投身锦衣卫,只因我详知白莲教内情,多次剿灭有功,才有今日地位。’那女子道:‘一个通缉犯,也能成为锦衣卫的大头目。’田尔耕洋洋得意的道:‘你不知道,前任兵部尚书田乐是我祖父,只因沈维敬出使日本坏了事,迁累我田家,以致家败人散,子孙凋零,朝廷通缉我,但风头一过,无人再予追究。说起来田某能有今日一大半倒是因你所激。你想要的,田某也能给你,不过田某已没有这个福份,另有一位权势富贵皆在我之上的贵人,这位贵人怜香惜玉,早想见你。’那女子道:‘权势富贵皆在你之上,难道会是当今的圣上?’田尔耕摇摇头道:‘不是,不过也跟皇帝差不离了,便是东厂督公魏忠贤。’那女子听到这里,失笑道:‘便是那个跟老怪物争老尼姑的魏进忠?一个太监,也说是贵人,田大人这个玩笑开大了。’田尔耕正­色­道:‘魏公公胸怀大志,武功超群,六年前力斗华山派高手张差,保护东宫太子的便是他了,如今已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赐名忠贤,提督东厂,二十四监局都是他的心腹,他日权倾天下也不无可能,昔日的刘瑾、王振也望尘莫及。太史公厄而作史记,那宫刑毕竟是外人强加的,怎比得上魏公公,只因报国无门,事出无奈才自宫为阉,以亲近天子,这份胆略,这份气魄,试问古往今来有谁人可比?你别看他已非男人,他练了大内秘术,名虽太监,实非太监。’这田尔耕当真无耻之极,对魏忠贤崇拜得无以复加。那女子又道:‘他与老怪物是冤家,你的身份被朝廷识破,前番又得罪了他,如何又搭上了?’田尔耕道:‘嘿嘿,跟着老怪物有什么好?我认了魏公公作义父,他不但饶恕了我,还帮我洗清罪责,你说这么个大贵人,天下哪里去找?’那女子道:‘听说魏太监有个对食的夫人,叫什么奉圣夫人客映月,本是皇帝的­奶­妈,是十分厉害的,我怎敢与她争宠夺欢?’田尔耕道:‘魏公公说啦,他与客巴巴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对你却出自一片爱慕之情,你只须让客巴巴三分,到时魏公公大权独揽,用她不着时,夫人何愁不能取代她的地位?’那女子道:‘既如此,等魏公公揽了大权之时再来接我吧。’说罢进了内室。田尔耕仍不肯罢休,在外面叫道:‘朝廷不日发兵剿除白莲教,再来接夫人时只怕已玉石俱焚。’无论他如何喊叫,那女子再不理他。属下等他出了园子抓他,还是给他逃了,后来听说教主召见八部首,便先去面见教主。后来教主派人四处搜查,仍不见他踪影,没想到他还藏在宫中。”

都大元一口气道出所见所闻,语句通畅连贯,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凭空捏造,他虽未言明那女子是谁,但在场众人都听出她是花仙娘,这事既已牵连教主夫人,徐鸿儒不便自作主张,一时沉吟未决。陆鸿渐道:“这事你我作不得主,还得去见教主,更何况教主闭关练功,你我身为护法,当在他老人家身边以防不虞。”徐鸿儒道:“也好,咱们这就去见教主。”

不久到冥思洞前,徐鸿儒叫守关的进去通报,半晌那人出来道:“教主口谕:只许二护法、各位部首、散人进去,余等免进。”徐鸿儒便着人看住田尔耕,领众人鱼贯而入。徐鸿儒心里早做好打算,见了教主,要将徐鸿儒所作所为合盘托出,劝谏教主清除教中­奸­佞,打退五宗十三派的攻势,重振教业,现下将见教主,心中却生出了莫名的不祥之感。细瞧石室顶壁拱立,上挂长明灯,作北斗七星状,照着下面忽明忽暗,壁有八面,其上彩绘《楞伽经》变相,俱是狰狞怪异的面孔,除了陆、徐二人,余等都未来过教主练功的石室,见了无不心惊。

陆鸿渐忽然想起什么,随着一阵石碰合的声音,有人畅声大笑,笑声却在洞外。陆鸿渐已感不妙,猛扑至洞门。那门坚硬非常,虽掌力骇人,一拍之下,并无丝毫松动,叔孙纥随即扑到,问道:“陆护法,怎么了?”陆鸿渐虎目圆睁,半晌方道:“我们中了徐贼的诡计,出不去了。”扫眼室中之人,见还有九散人、都大元、猛似虎共是十二人,而与徐鸿儒一伙的高尚宾、武名扬、欧阳德、酆九叙并不在列。刀梦飞道:“这门没有门括么?”陆鸿渐冷笑道:“本来是有的,这石室显非先前教主练功的石室,定是徐鸿儒把门括改在了外面。”欧阳千钟道:“你早该想得到的,是不是?”陆鸿渐道:“想得到又如何?”欧阳千钟道:“想得到还让我们来送死?”他一急之下,竟没想到陆鸿渐自己也在送死之列。陆鸿渐闻言大怒,但一想确系自己大意,便忍住了怒火。都大元忙打圆场道:“牛皮兄弟莫做无谓之争,事已至此,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那墙竟是铜铸铁壁,非人力所能施为。陆鸿渐兀自挥掌在墙壁上拍打,看有无薄弱之处,直到两臂酸麻,仍是无济于事。

黄眉和尚道:“他­奶­­奶­的熊,叔孙老匹夫,你倒想想法子啊!难道在这里等死么?”叔孙纥道:“徐鸿儒将我等诱入此处,自不会让咱们想出法子。我看你是省些劲,多喘两口气吧,不要死得那么难看。”这话自然也是说给陆鸿渐听的。刀梦飞道:“我看不大对劲,徐鸿儒有这个胆子对我们下手,教主必是无幸了。”他话才毕,陆鸿渐一双冷目寒电般­射­向他,似乎心中怒火都要发到他身上,刀梦飞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闭口不言。叔孙纥道:“陆兄弟不必生气,刀兄弟恐怕是说中了。”陆鸿渐未尝没想到这一层,听了叔孙纥之言,不由得双腿跪地,极为痛心的道:“教主,是鸿渐没有保护好你。”

欧阳千钟拍拍大肚子,道:“我算过命,此生活到九十九岁,还有好些年呢,徐贼未必能关得住我。嘿嘿,等我睡上一觉恢复元气,运那石破天惊的神功,要将这墙揍个稀巴烂,不在话下。咦,黄眉毛,你的穿墙入户之技如何不使出来,莫非也是铜化金假的么?”黄眉和尚苦笑道:“小僧这项绝技只能‘入户’,不能出户,若寻常户室,门栓在内,能入户自能出户,似此如之奈何?”

外面传来叶晋的声音道:“陆鸿渐,九散人,王好贤已死,如今是徐教主当政,你们自投罗网,可怪不得徐教主狠辣。”这时墙壁八面都有刺鼻的紫气透入,众人知是毒气,立即屏息运功,但毒气有入无出,愈渐浓烈。萧遥无丝毫内功,当场便昏了过去。猛似虎、黄眉和尚、欧阳千钟功力较弱,也相继昏厥。叔孙纥长叹一声道:“想我叔孙纥,一生­精­打细算,到头来还是中了小人­奸­计,葬身于斯。人终有一死,任你聪明绝顶还是愚不可及,百年之后又有什么分别,陆兄弟,我叔孙纥心胸狭窄,原非做右护法的材料,这些年与你闹不快,还请陆兄弟莫怪。”众人一惊,叔孙纥的龟息功毕竟高人一筹,屏息时亦能说话。陆鸿渐听着不是滋味,便以腹语说道:“叔孙大哥,不要说了,陆某也有不是之处。”转眼望着各散人,又道:“陆某往日说话有什么不得体,全当是放屁。”

九散人与陆鸿渐向来不合,此番听了陆鸿渐之言,大是心热。刀梦飞第一个道:“大家为着本教,小小一点别扭何足道哉?”狗皮道人道:“我好占人便宜,言语无聊,也得罪了不少人,若能出这鬼地方,定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烟花娘子道:“你这算什么,我也做了许多错事,这会儿也后悔了。”各人都自作检讨,或多或少吸入毒气,说了话都横倒在地。

忽然洞门豁地一声打开,有人冲进来道:“陆前辈、叔孙前辈,你们还好么?”陆鸿渐、叔孙纥几乎同时各抓两人飞身出洞,跟着那人也拖了两人出来,见是少冲兄弟,陆鸿渐道:“少冲兄弟,你来得及时,又是你救了我。”说话间三人把余人也拖出来,有的立即苏醒过来,但中毒较深的兀自昏迷。

叶晋也在此时领成百上千的宫中卫队杀到。陆鸿渐一闪冲入宫队,左掌猛然拍向叶晋。叶晋不及闪避,身子挡了陆鸿渐全部掌力,却不因此飞出,瞬息间骨头断作了无数截,委顿倒地。陆鸿渐右袖再一扫,顿时又扫倒了七八人,余众见了无不辟易。站在远处的十三太保大声呼喝,退回去的立被他们杀死,众宫卫又向这边拥过来。

叔孙纥道:“陆兄弟,咱们处境不利,还是先避一避再作计较。”陆鸿渐深以为然,护着众人且战且退。众人相互携扶,渐渐退到一处岩石下。陆鸿渐推开一块大石,露出后面一个山洞,说道:“此山洞可通山腰,咱们从这儿出去。”众人鱼贯而入,陆鸿渐待都进了洞,一掌把洞壁打塌,洞中突然一黑。众人借着微弱光线顺着洞向里深入,渐行渐下,走了约有一二十里地,从另一个洞口出到地面,果然已到莲花峰的山腰。陆鸿渐知徐鸿儒的人不久即可追来,又把这个出口封了,带众人到一个地窖中藏起。地窖乃白莲教贮粮所用,莲花峰上不下百十个,徐鸿儒一个个搜查,一时之间也搜不到众人的藏身所在。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五回 大战魔宫

少冲这才明白,美黛子把他和玲儿支开,是不想二人都死在冥思洞。

玲儿施展一合相功为众人驱毒,刀梦飞、烟花娘子、都大元、萧遥等都已先后醒转。

在外巡哨的担担和尚急匆匆回来道:“不好啦,五宗十三派的人攻上来了。”众人一惊,纷纷冲出地窖来看,山谷间果然隐有喊杀之声。陆鸿渐脸有忧­色­,道:“听声音敌人与我教在‘一线天’激战,一小队已攻到摘星梯下。”众人立即奔向摘星梯,从高处看下去,只见丛林中数十个红巾教徒正向山上败退,认出是高尚宾、欧阳德所领的夜叉部,其后是五宗十三派中少林、阳明两派弟子,约有两三百人。

少冲在结交九散人之前,他盼着这一日早些到来,如今真的到来了,他却感到莫名的害怕,内心之中实不愿看到两方大打出手。想了想,还是决意两不相助,便弄乱了发,涂脏了脸,以免五宗十三派的人认出来。

萧遥望了一眼叔孙纥,走到他身旁商量了几句,叔孙纥脸­色­凝重,半晌才点了一下头,萧遥便向众人道:“右护法,都、猛二位部首,各位散人,请移步过来。”就见他们聚在一处,萧遥脸­色­肃然,陆鸿渐眉头紧皱,刀梦飞起初使劲摇头,后又接连点头,空空儿却听得眉开眼笑,不住的道:“行得通,行得通。”少冲知他们商议教中重大事务,不便知道,远远的站在一旁,另想心事。

不久烟花娘子走到玲儿跟前,道:“贤侄女,你跟我到那边去,有事问你。”两人去一个角落,片刻回来,烟花娘子满面笑容的道:“大喜事!祝姑娘臂上守宫砂殷红如昔,尚是处子之身。”萧遥等人喜道:“此乃天意,白莲教之福!”说罢向玲儿一起俯身跪下。吓得玲儿闪开道:“你们跪我做什么?”陆鸿渐道:“我白莲教自创始以来,以救世济人为宗旨,教业好生兴旺,今徐鸿儒犯上作乱,篡夺教位,我等不服,拥戴祝玲儿为新任教主。”然后叫烟花娘子为玲儿披上金缕衣。

玲儿吃惊非小,未等她反应过来,金缕衣已披在了身上,她本来极喜欢这件衣服,说道:“当了教主,便能穿这件衣服么?”陆鸿渐道:“自然如此。白莲教有五戒三规,务请教主身体力行,率先垂范。都大元,你念给教主听!”都大元道声“是”,站起身道:“‘五戒’即戒贪、嗔、爱、妄、杀,乃广大教民所遵从,‘三规’即不茹荤、不残杀无辜兄弟、不漠视百姓苦痛,乃教主所遵从。”念罢又俯身跪地。

玲儿想这“三规”也并非多了不起,她在华山修罗刹时也是茹素的。众人见教主绷着脸没叫平身,便不敢站起,萧遥道:“大伙儿被困此处,如何脱困,还请教尊示下。”玲儿道:“我哪有什么主意?你不是智多星么,怎么问起我来了?”萧遥道:“是!属下该死!”玲儿见他吓成这般,心想:“做上教主这个大官,这么多人听命于我,不敢稍违,倒也有趣得紧。”便摆起大官的谱来,昂首挺胸,打着官腔道:“罢了,你有何妙计,快快说来!”萧遥道:“属下将竭尽所能,让教尊脱困。请教尊容属下起身,再与右护法、两位部首、诸位散人商议对策。”

玲儿暗笑:“你们好听话,我不叫你们起身,你们一个也不敢起身。”便道:“众卿家平身。”众人才站起身来,一个个面有喜­色­,似乎有了新教主,­精­神也大为振奋。

少冲虽觉玲儿做白莲教教主,其中有些不妥,但其时并未阻止,一来玲儿是空空儿的孙女,自己无权­干­涉,再则隐然以为,白莲教本­性­并非恶劣,只是教中约束不严,纵容徐鸿儒之徒任意妄为,加之所作所为太过诡异离奇,有­干­正道,以致为正人所忌,视为异端,终至声名狼藉,若得祝玲儿整治约束,岂非好事?

摘星梯下仍在激战。白莲教徒人数虽寡,但处地利之便,个个­精­悍凶猛,以一当二,拼命抵住五宗十三派的攻势,五宗十三派倒也斗得艰苦。再过一会儿,武当派赶了上来,领头的正是武当派掌门真机子,就见他清啸一声,抽出武当剑,身子如鹤飞而前,青光闪处,便见头颅滚地,血­肉­横飞。但众教徒仍是毫无惧怯,有一人被蒲剑书打得一ρi股坐地,呕血数升后起身复战,再一掌被打出丈外,仍浑然无事。蒲剑书暗叫:“邪门!”几步赶上,飞腿踢他下腹。哪知那人并不闪避,竟弹身半空鸷扑而下,一巴掌叉住他喉咙。蒲剑书料不到这种怪异的身法,惊惧交集,好在那人早已­精­力枯竭,刚叉到他脖子,便即软身倒地。蒲剑书惊魂稍定,对魔教妖人又憎又厌,将他尸身一脚踢飞老远。

高尚宾叫道:“欧阳老弟,你快回宫请援。”欧阳德道:“高大哥,还是你回去,由小弟抵挡一会儿。”他手执一柄长杆刀,兀自酣战不休。高尚宾道:“你走不走?到底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未毕,“啊”的一声,已被人刺中一剑。欧阳德不敢抗命,倒拖长杆刀,如猛虎出林,飞奔上山。真机子想去拦截,却被高尚宾和另两人缠斗,无法分身。他催动剑劲,宝剑指处,正是高尚宾肚腹,武当剑锋利不凡,立即刺入半截剑身,他迅即拔出,斜削一剑,另外一名教徒“哎哟”一声,扣手五指已被削去。

此时其他教徒也是死的死,伤的伤,还有数人被点了|­茓­道,眼看着一个个都无还手之手了。高尚宾一时未死,真机子扬剑指着他道:“姓高的,只要你带我们入宫,招降你的部下,贫道饶你不死。”高尚宾嘿嘿一笑,随即呕出一口血,半晌方道:“你们不是,不是赶尽杀绝么?如何……如何会放过我?嘿嘿,生亦何欢,死亦何哀,你快动手吧。”突然一弹而起,正撞在真机子剑上,顿时毙命。其部下见部首殉教,都口颂赞歌:“末法之殇,人心不古,逝将去汝,适彼净土。净土,净土,名花充满,好鸟翔翥,周匝围绕,七行罗树。为莲花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赞毕,有力气的或举剑自刎,或散功自毁,不能动的咬毒自尽,一时间尽数倒毙。

真机子等人不及阻止,瞧着这情景,哀其不争,憎其诡异,也不知白莲教对他们施了什么魔力,迷得蹈死不顾,此时更觉魔教有除灭之必要。真机子瞧那摘星梯易守难攻,举剑朗声道:“兵临闻香宫下,魔教妖人必作亡命之搏,我盟不易轻进,先在此处安营,待会齐了后面六队,再作区处。”蒲剑书道:“就依总门长号令。”三派弟子轰然响应,就地斫木为杆,立起帐篷来。

这边峰头观战的陆鸿渐看得心头火起,但一来相距甚远,二来自知杀几个人也是无济于事,何况真机子、铁镜、蒲剑书均非易与之辈,下去未必拣到便宜,见五宗十三派就地扎营,当下道:“为今之计,须得到阿修罗剑,号令八部众抗敌,叔孙大哥,萧先生,你们以为如何?”叔孙纥、萧遥都点了点头,向祝玲儿道:“教尊,眼下别无他法,也只有如此了,还请教尊发下令来。”众人眼光都瞧着祝玲儿,候她示下。

祝玲儿心中害怕,料想这次来的五宗十三派中必有华山派,为图好玩一时兴起做了这个教主,并未做长远之计,但转念又觉场面越大越是好玩,何况在天下群雄前颐指气使,一呼百应,驱使一群人人畏若虎狼的大魔头,岂不大出风头?当下拍手道:“好极,好极,咱们回宫,先赶走徐三儿,再赶走五宗十三派,我就是闻香宫的女主人了。”

将至闻香宫,忽见宫殿西侧浓烟弥漫,有火苗腾起,都是一惊。待至峰顶,只见烈火赤焰延及示众禅院,众教徒俱拿火叉、水桶救火,忙得不可开交。几个道士被数十个宫卫押往赏善罚恶院。众人一边帮着灭火,一边询问宫内情形,原来纵火的是几个崂山道士,不是五宗十三派的人,又得知徐鸿儒一伙正聚在圣殿议事,便商议由担担和尚、刀梦飞两人先去查探,陆鸿渐等人护着教主随后即到,都大元、猛似虎去召集旧部抗敌。

此刻少冲想到了美黛子。美黛子对自己刻意隐瞒了一些事,似乎不得已而为之,不向她当面问清,心中如布满­阴­霾,始终难安,又怕徐鸿儒对她不利,便向众人道:“我也去。”三人转朱阁,穿游廊,一路上遇到不少宫卫,皆未被发现。许久才到一座宏伟的大殿前,风中檐铃摇响,知是圣殿到了。殿前守卫甚多,盘查森严,三人藏进一个阁楼,从这里望过去,殿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正见徐鸿儒坐在莲花宝座上,身后是四大金刚,殿下文官居左武官居右,均是徐鸿儒的亲信,却不见莲花圣姬、武名扬在列。

殿中一个道人正慷慨陈辞,少冲认得是崆峒派的梁太清。自何太虚失踪后,崆峒派为掌门之位起了内争,三个师兄弟梁太清、白太始、孙太素不相上下,梁太清有真机子扶持才做上掌门之位,对真机子真是感恩戴德,这次攻打闻香宫,真机子着他孤身来下战书。只听梁太清道:“……汝等已被团团包围,识相的,早早献上阿修罗剑,留汝等全尸,如若不然,哼……”忽听一个声音道:“如若不然,那又怎的?”梁太清只见眼前灰影闪过,手中书函已然不见,腰中一摸,佩剑也不翼而飞了,直吓出了一身冷汗,扫眼四周,不知是谁出的手,那封战书却放在了徐鸿儒案前。取书、解剑、返座一连串之事,竟在瞬息之间完成,身法之快,当真匪夷所思。少冲却看清出手之人便是跛李。

徐鸿儒看了战书,哈哈一笑,道:“回去告诉真机子,要我毁去阿修罗剑,除非他毁去紫霄宫,要战便战,本教主随时奉陪。”梁太清道声“告辞”,急忙出门。新任“大总管”黄统道:“你不要剑了么?”梁太清哪敢回头,道:“阁下喜欢,奉送罢了。”急冲冲出殿,直奔下山,宫卫倒也不阻挡。徐鸿儒笑道:“此人傲气冲天,却是胆小如鼠。五宗十三派中尽多此辈,何足为惧?”殿下这个道:“五宗十三派­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那个道:“教主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定将名门正派覆灭于反掌之间。”一时附和声、称颂声如潮。

便在此时,忽传来阵阵口号:“武林至尊,白莲教主,名门正派,化为尘士。”数十人齐声呼喝,声震山谷。又有人呼道:“白莲教祝教主到!”顿时笙箫、唢呐齐鸣。徐鸿儒及其亲信冲出大殿,向广场外看去,只见彩旗猎猎,花雨缤纷,十二名红衣少女分成两队在前导引,手提花篮,望空抛洒花瓣。其后是数十名奇装异服的大汉,齐声吆喝,声势颇壮,后面又上来一顶四人抬的暖轿,待至近处,越众走出一位道装中年人,鹅毛扇向徐鸿儒一指,道:“叛贼徐鸿儒,还不过来向新教主领罪,更待何时?”

徐鸿儒道:“萧遥,你好大的胆子,本人受先教主遗命,拜天祭祖,名正言顺,你从哪儿弄来一个傀儡,也妄称教主,想造反不成?”陆鸿渐道:“教主传位,当召集二护法、四会王、八部首及在世长老指定人选,你一面之辞,又有谁信?”徐鸿儒举起手中一把铁剑,道:“这是本教镇教之宝阿修罗剑,教主临终前不及召集陆护法及都、猛两位部首,有此信物,难道还不能作数么?”

徐鸿儒除去王好贤,能如此轻易做上教主,说动大部分教徒顺服于他,一大半应归功于手中有这把阿修罗剑。此剑向来是白莲教教主的传位信物,后来因故失落,为萧遥等人寻回,但不知情的教徒都道是徐鸿儒寻回的。祝玲儿不占此利,要从徐鸿儒手中夺过教主大位,当真难极。

却听萧遥大声道:“我白莲教教徒听着:阿修罗剑乃祝教主寻回,半路为徐鸿儒抢去。祝教主贤德爱人,拜过我教第四任教主竺可法大师,名正言顺,理所当然是本教新任教主。而徐鸿儒身受先教主洪恩不思报效,竟起篡夺之心,害死先教主。莲花老祖佑护,弥天大谎终有破灭之时,受徐贼蒙蔽的兄弟尽快投诚过来,教主不计前嫌,大伙儿往后还是兄弟,如若不然,叛教之罪,当受极刑。”

他这一番说辞晓以利害,徐鸿儒这边便有十数名教徒心为之动,但见了徐鸿儒的­阴­狠的眼­色­,却又不敢,心想徐鸿儒神通广大,又有憨师、跛李及六大部众维护,势力强大,他们只知自己­性­命要紧,至于先教主如何宾天,是否传位于徐鸿儒,也管不了那么多。

萧遥道:“此刻敌人兵临城下,教难临头,谁是教主暂且搁在一边,待退走大敌,再行商榷。”徐鸿儒一听,有些踌躇。却听玉支道:“教主不可,攘外必先安内,内患不除,早晚伤及自身,好比一个人身患重病,如何再抗强敌?”徐鸿儒一想也有道理,陆鸿渐等人未必真心对敌,即使赶走了敌人,也不会甘心让自己做教主。便道:“同御敌人,除非尔等听我的号令。”此言一出,陆鸿渐一边又不愿了。萧遥道:“徐鸿儒,你自掘坟墓倒也罢了,还要将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么?”

宫外喊杀声渐近,八部众溃不成军,纷纷向圣殿败退,原来五宗十三派攻破了最后一道天险。不久广场南面现出一面大纛,旗帜幡幢都涌了过来,到数丈外停下,五大门派居中,十三派八十一门向两翼散开,来人足有上千人之多,大多身挟兵刃,气势雄壮,顿时把场中几百人比了下去。

众人眼前一花,陆鸿渐已跃过数人,单手一挥,立即扫倒两人,几个转身,又有数人倒地,但离徐鸿儒还两有两丈,忽然腾空纵出,翔飞而下,身在半空,忽见两面金钹挟劲风袭至,急用袖封开,哪知那钹旋转中边缘锋利如刀,竟将他衣袖割破,盘旋了一圈,飞入一个番僧手中,随即又掷了回来。陆鸿渐足刚落地,便见四面钹从四个方位袭来,又纵身闪开,亏他身法敏捷,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但落地时离徐鸿儒又远了数步,这才看清徐鸿儒身边站了十个黄衣喇嘛,身材魁梧,双目­精­光闪亮,显见内家功夫极好。这十人一直藏在人群之中,是以一直没有留意。

陆鸿渐又是一个箭步而上,跟着七八面金钹破空飞来,漫天寒芒,耀人双目,众人眼前又一花,却见陆鸿渐人在数丈之外,直冲向五宗十三派这边,有人惊叫声中,陆鸿渐又已奔了回去,手中却多了一人。崆峒派中有人喊叫道:“劳师兄被魔头掳走啦……”五宗十三派中忽然跃出一人,如流云出岫,几个起落挡在了陆鸿渐身前,长剑一指,朗声道:“陆鸿渐,还不放下崆峒派的师侄?”群雄见是真机子,只见他星冠鹤氅,美髯拂胸,如清松挺立,又如画里神仙,服他轻功之妙,都大声喝采。梁太清见徒儿有难,几乎与真机子同时纵身,但落在了陆鸿渐后面,与真机子成前后夹击之势。

陆鸿渐冷冷的道:“真机子,我不到武当拜望,你倒先上了莲花峰,叫我好生过意不去。”话音刚落,猛然一个转身,左掌向梁太清拍去。梁太清急忙翻身后跃,哪知陆鸿渐这一招乃虚,转回身作势欲以手中人质掷打真机子。真机子知他毒掌的厉害,立即闪开。陆鸿渐这一招仍虚,身子一纵,挟着那人向徐鸿儒扑去。早有数面飞钹盘旋而至,当即以手中人质作盾牌封挡。那人被封了哑|­茓­,这时为钹所割,竟痛叫出声,但叫得几下便即绝气。虽有数钹被陆鸿渐打偏了方向,但大多又飞回黄衣番僧手中,钹一到手,复即掷出,将陆鸿渐身前封得风雨不透。陆鸿渐抖擞神威,向钹阵中迎去,但那飞钹实在太多,闪避间却离徐鸿儒越来越远。

梁太清仍站在原处,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一副骑虎难下的神情,陆鸿渐朝他一笑,道:“你徒儿不中用,还你吧。”把手中尸体向他掷去。梁太清张臂欲接,真机子叫道:“小心!”急忙纵身上前,飞起一脚把尸体踢了开去。他怕陆鸿渐在尸体上用毒,以此陷害梁太清。梁太清却不知他这等好意,见状大怒,奔到弟子身前,一看已死,叫道:“真机子,我徒儿与你有何过节,你要置他于死地?”

真机子正欲解释,有人尖着嗓子笑嘻嘻的道:“不用说啦,总门长必定矢口否认。嘻嘻,杀人灭口,做得不大利落。”说话的正是狗皮道人。真机子却不认得他,喝道:“你是哪个妖人,敢在这儿说话?”狗皮道人道:“我是一个人见人厌下贱低俗破落户说书先生,当然不配在大英雄大豪杰面前说话。不过真机子道长的丑事,说出来也很有趣。”空空儿一听“说书”二字,乐得跳了出来,鼓掌道:“好啊好啊,空空儿最喜说书,大伙儿打得累了,你说一段给咱们解解乏。”狗皮道人摇头晃脑的道:“话说天下分正邪两道,正道又分五宗十三派,五宗十三派总门长真机子……”其实他并不知真机子什么丑事,只是游戏风尘惯了,戏弄于他,真机子倒真怕他乱说,冷哼一声道:“妖人搬弄是非,可惜没人听你的。”转头向梁太清道:“道兄,适才贫道怕令徒身上有毒,不得已出此下策,这魔头毒掌之烈,华山派吉师侄亲眼所见。”华山派中随即站出一人,道:“总门长言之不妄,吉师弟若非壮士断臂,早已不在人世。”狗皮道人一笑道:“姓劳的若是中毒,早已化肿而死,如何还会呼痛,真机道长明明见他没中毒,还要送他一程,可见呀……再说了,亲眼所见又怎样?难道他不会撒谎骗你们么?”

有两名少林派弟子粗通医道,看了姓劳的尸体,道:“瞧上去并无中毒之象。”梁太清哼了一声,向狗皮道人一拱手道:“多谢道兄提醒,个中事由,待此间事了,还要请教。”狗皮道人还揖道:“好说好说。”真机子本来能言善辩,此时见梁太清信了那破道士,竟是有口难言,只怕越说别人反而深信不疑,索­性­住了口。

忽听徐鸿儒叫道:“哎呀!我的剑被那个黄眉贼窃去了,快去抢回来!”众人一惊,心想谁这么有本事,竟在大庭广众下对徐鸿儒行窃?正见一个黄眉毛的和尚奔入九散人阵中,另一个胖大的胡僧大步出列,向他追到。原来适才八部众溃败时担担和尚也混在酆九叙、许道清、欧阳德等人丛中,众人注目于陆鸿渐身上,场面又颇为混乱,正是担担和尚下手的良机,当即窃走了徐鸿儒腰间的阿修罗剑奔回阵中。能在玉支、跛李、四大金刚等高手眼皮下做案,偷盗手法之高当真神乎其技。

空空儿怕徐鸿儒,一直躲在众散人后面,这时众散人让开,他身子已在前面,尚在奇怪之际,胖罗汉的手已伸了过来。他昨夜拾到一个小木偶,还以为他想要,便紧捂衣兜,摇头道:“不给不给。”胖罗汉是西域胡人,不怎么会汉话,但瞧空空儿神­色­,知他不给,张爪向空空儿衣兜抓去。空空儿身子一矮,忽从他胯下钻了过去,奔步如走马,嚷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以大欺小。”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失笑,明明他年岁远在胖罗汉之上,反说别人以大欺小。

胖罗汉赶步上前,使出磨盘功,双手疾转如车轮,打向空空儿。空空儿只随意的一扭身,便避开了他的攻势。胖罗汉瞧空空儿身法好似一个孩童,并无丝毫奇处,却老是打不着,不禁大为奇怪。这时空空儿停下步,正­色­道:“你一定要跟我争是不是?好好好,咱们比武论输赢,输了决不可撒赖。”说着话几步走向胖罗汉,叫道:“鼻子!”右手中指戳了出去。胖罗汉一怔,待明白“鼻子”二字为何物时,还不相信他真戳自己鼻子,便在此时鼻子被空空儿戳中,痛得他眼泪迸流。空空儿皱眉道:“唔呀打撒气了!”正要开溜,胖罗汉密集的拳头打了过来。他侧身相避,叫道:“肚脐眼!”一指戳出,胖罗汉肚脐又被戳中。肚脐乃人身极为柔软之处,岂禁得起一戳,顿时痛得胖罗汉蹲下身去。

空空儿拍掌笑道:“傻瓜,我都叫了出来,你怎么躲不过?”萧遥等人见空空儿如此戏弄,皆忍俊不禁,徐鸿儒却紧绷着脸。

胖罗汉狂怒已极,向空空猛扑而上儿,使的全然不是武功,近乎死缠烂打。空空儿变­色­道:“我的乖乖,小气包生气啦。”窜高伏低,犹如一只大马猴,忽然叫一声:“鼻子!”又一指戳出。胖罗汉想也不想,立即双手捂鼻,哪知空空儿这指中途向下一沉,戳中他肚脐。胖罗汉痛叫一声退后一步,道:“你,你骗人!”空空儿一笑道:“你不懂么?这叫声东击西,肚脐!”两字出口,跟着一步而前。胖罗汉这次一手捂鼻,一手护住肚脐,自以为使了妙招,猛觉胸口一震,身子往后便倒,将欲倒地,有人伸过来一只手臂在他腰后一托,这才立起身来,见是高大士,向他大诉冤枉。

担担和尚把剑交给陆鸿渐,陆鸿渐心想:“这会儿先不与徐贼争雄,以免五宗十三派知道我教内讧,更加肆无忌惮。”手执阿修罗剑,望徐鸿儒轻轻一笑。

徐鸿儒明白他的心意,便也不再与陆鸿渐等人纠缠,走出来向五宗十三派的人一个个望下去,忽然指着铁镜道:“你是少林寺方丈铁镜大师?”铁镜合十道:“徐居士虽皈依我佛,然心魔忒大,奉劝居士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徐鸿儒冷笑一声,道:“大师四大不空,六根不净,贪、嗔、痴三毒占全,还有什么资格说我?”铁镜一怔,竟是无话可说。

徐鸿儒又向丁向南道:“丁兄之侠名海内共仰,只是为人太过耿介,易为小人所用。丁兄还有件事徐某不敢恭维,茅山派松云打伤令弟,崆峒派何太虚害死令正,丁兄非但不报仇,反而与之为伍。”丁向南眼望别处,道:“徐教主不用抬举,丁某的仇也与你无­干­。待会儿剑下说话,莫怪丁某无情。”

徐鸿儒摇头叹息,似为他不值,几步来到昆仑派众人前,见一位背负琴囊,神情傲然的文士,打量了片刻,道:“阁下可是威镇西域,名闻天下的负琴先生蔡邑?听说先生琴发五音,音音如剑,武功可比我教庄铮比高了。最难得的是,先生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耻与当世同流合污,隐居林泉,以琴自娱,试问天下,谁有先生这等德­操­?”蔡邑向来只听到别人的谩骂诬蔑,即使师父荷条丈人也非全然认同他,听徐鸿儒道出了他最为得意的功夫,心中先是一喜,又听他道出了自己的­性­情旨趣,更如遇知音一般,又想加盟五宗十三派,实在有违“隐居林泉”四字,暗感惭愧,道:“教主取笑了,待会儿动武,本先生让三分便是。”群雄一听,便有许多人不齿:徐鸿儒赞他几句,他就飘飘然不分敌我,哪似丁向南是非分明,处事有度?

徐鸿儒笑着点点头,来到崆峒派梁太清跟前,道:“‘紫电剑’是贵派掌门信物,道长昨日落在敝处,我还是原封奉还吧。”梁太清昨日受他羞辱,不敢讨回宝剑,打算次日一举踏平闻香宫抢夺回来,尽量不让派中门人知晓,哪知此时为徐鸿儒提起,大是尴尬,支吾道:“什么,什么紫电剑?……你胡说什么?”站在他身旁的白太始见师兄腰中果然没剑,叫道:“好啊,堂堂掌门人竟失落了掌门信物,你这掌门是怎么当的?”梁太清生怕出丑,连忙抵赖道:“我忘在山下的营帐中,你莫听魔教妖人信口雌黄。孙太素武功不如两位师兄,虽不服大师兄做掌门,时常给他出难题,但也不敢单独发难,二师兄起了头,他也跟着道:“可笑啊可笑,掌门信物理应随身携带,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岂有忘带之理?何况在敌当前,更应枕戈待旦,携兵上阵。”此时跛李走出来拿出一柄剑横于双手,道:“看清楚了,若不是你的剑,佛爷折了它。”梁太清要想不认,见他便欲折断,哪敢迟疑,当即道:“且慢!是贫道的。”跛李哈哈一笑,把剑掷还了他。

梁太清先前力加否认,这时改口承认,接剑在手便如抓了个烫手山芋,甚不自在。孙太素哼了一声,道:“掌门师兄犯了门规第七条,回去还请自裁。”梁太清横了他一眼,却无话可说。

徐鸿儒走到松云道人身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松云­阴­沉着脸,转眼望向别处。徐鸿儒道:“道长两位恩师为人所害,有人说是逍遥谷的人,那未免太过荒唐,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道长的至交好友翁行吟死于谁人之手,那倒铁证如山,毋庸置疑。”说罢眼光望向峨眉派中。峨眉派自普渡接任掌门后退出五宗,但普恩受真机子之邀还是带着一队弟子前来。武当山掌门人大会前,江湖上又闹出一事,大书家翁行吟死于家中,他的妻妾都指证乃普恩所为,好在真机子从中周旋,捂住此事未传扬出去,普恩对真机子惟命是从,概由此事而心生感激。普恩大师一听徐鸿儒之言,大是惊心,额头已渗出了汗水,忙以袖抹拭。事发时松云也在场,虽亲眼见到普恩与翁家小妾同被而眠,但仍觉其中破多疑窦,当下只淡淡的道:“你想挑拨离间么?”

徐鸿儒忽然眼放异光,说道:“道长看着我的眼睛,你最近遇到了麻烦,是不是白日见鬼,可要将门窗关紧啊。”松云听他声音柔和,禁不住向他双眼看去,那眼光似有一种吸力,一看就再也无法移开,只觉眼饧骨倦,昏昏欲睡。突然间听到“白日见鬼”四字,全身一震,退步扬起拂尘,惊声道:“你……你别过来……”似乎真见了鬼一般。

松云自石宝山打伤丁向北,失手杀了马氏三父子,当时并没多大害怕,凶杀屠戮在武林中如同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只是与华山派结上了梁子,而丁向南于此似乎并没放在心头,哪知后来回到大茅峰的九霄万福宫,生了一场大病,三天两头梦见马氏父子来向他索命,亲自打醮攘鬼,连换了数次寝房仍是无济于事,他再胆大也不得不怕了。此时只觉眼前徐鸿儒忽然变作了马氏父子,以致老病复发。在场众人除了本派少数人,都不知他何以发起疯来,也有人怀疑徐鸿儒施了妖法,使松云中邪,茅山派素以打醮驱鬼、符篆镇邪闻名,却不敌这个魔教教主,免不了忧惧更甚。

铁镜方丈走过来捏拳在松云胸口击了一下,再取出一个黄纸包,付与一名茅山派弟子,道:“这是本寺的回心散,能治狂症,速与你掌门服下。”那弟子接过谢了,与松云服下。松云半晌才恢复神智,但仍是­精­神恍忽。

这时徐鸿儒走到了蒲剑书面前,盯着他看了良久。蒲剑书见他揭了好几个正派之士的­阴­事,如今轮到了自己,但他强装镇定的道:“老夫行得端走得正,不怕你有什么说辞。”徐鸿儒笑了笑,问道:“真机子送了你多少财帛美女?”蒲剑书一听此言脸­色­徒变,道:“你……你胡说什么?”心想真机子送礼之事,除了他与自己知晓,别无三人,自己没有泄露,真机子拉拢群雄,自然也不会泄露,本以为隐秘之极的事,想不到让徐鸿儒知晓了。

徐鸿儒阵中有人叫道:“咱们教主开了天眼,明见万里,无远弗届。你现在心中想什么,他老人家也能看得到呢。”群雄大都不信,但忍不住还是静心息念,以防被徐鸿儒看穿心事。

徐鸿儒顺着这排人走过去,经过点苍、天山、黄山、南海诸小门小派,正眼也不瞧,自是因为他们不值一提。蜀中唐门林朝阳倒希望他说上两句,哪怕胡编乱造也好,反正他声名狼藉,别人多半不信他,反倒于自己脸上贴金。但见他漫不经心而过,似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甚感失望。

徐鸿儒回到自己阵营,高声道:“论真材实学,在场诸位都在我之上,却不一定斗得过我。”群雄听了这话,虽觉刺耳,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真机子冷笑一声,道:“旁门左道为我正派所不屑,徐教主­精­擅于此,侥幸胜了也不过投机取巧而已。”群雄一听,不禁点头,觉得真机子的话更有道理。又听徐鸿儒道:“即便是光明正大的打,尔等也未必是我教的对手。”真机子道:“哦?你此话何意?”徐鸿儒道:“诸位从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巴巴的赶来,总不成为着喝茶闲聊,这架终究要打的,但如何个打法,颇费思量。我有个提议,你我双方各出一人,以­性­命相搏,哪一边的人先死便算输了。不过这个人选须他自愿才行。”

群雄听了,无不耸然动容。真机子问铁镜道:“方丈以为何如?”铁镜道:“老衲听总门长号令。如此免生过多杀戮,但仍属惨烈,最好比武较技点到为止。”真机子便对徐鸿儒道:“便依教主之法,败了如何,胜了又如何?”黄统道:“我方败了,让出崂山,交出教主及阿修罗剑,听诸位处置;你方败了,留下黄金万银,以为我教伤亡之补恤。”真机子道:“好!”转头对着群雄朗声道:“大伙儿听明白了!我盟之下,愿与白莲教高手一较高下的请移步出来。”

五宗十三派的人大多敬畏真机子,立即静下场来,群雄都是一般的心思,这次大举进攻魔教老巢,靠的人多势众,得以壮胆,但要他们任一个人出头,说什么也不敢。真机子本以为会有许多人站出来,再在其中遴选一位高手,哪知竟无人应。那边徐鸿儒尚未开口,已有一人站了出来,乃十个番僧之一,膀粗腰圆,手中一对金钹,矗立当场如一座铁塔。

梁太清斜睨了一眼白太始,道:“二师弟,你平日大谈魔教如何如何不堪一击,今日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白太始:“掌门师兄怕是听错了吧,我何尝说过此话?掌门师兄当此大任,当身先士卒,为人表率。”孙太素立即跟风道:“机会难得,掌门师兄还是不要客气了。”梁太清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群雄心想,这番僧乃一无名小卒,适才飞钹掷人的手法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但正因为如此,更应加深戒心,徐鸿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怕另有诡计。有的信奉枪打出头鸟,害怕一旦败在番僧手中,不仅送了命,别人非但不同情,还责怪出头者无知妄为,纵然侥幸胜了,得以扬名立万,只怕日后就是正邪两道的敌人。有的自忖武功低微,出头送死不算,还贻误了灭魔大业,也有的确系胆小,别人不点他名,宁可厚着脸皮做胆小鬼。

场上出奇的静,只有彩旗猎猎作响,天高处鸦雁哀鸣。过了一会儿,人群中走出一人,众人立即将目光移到那人身上。那人慌忙摇手,连退三步道:“不不……有人推我……”嗫嚅了两句,向背后一人抓去,喝道:“姓旁的,适才是不是你推我?”姓旁的立即反驳,两人吵了起来,旁边又有劝架的、助着对骂的,声音越来越大,闹得不可开交。陆鸿渐、萧遥等人心中暗笑:“五宗十三派不是来杀人的,是来出丑的。”

忽听一人高声道:“不是丁某要出什么风头,倘若众位瞧得起,由丁某出面罢了。”此言一出,吵架声顿止,众人移目看去,见是华山派的丁向南。场上立即采声雷动,叫好道:“丁大侠谦虚什么?你的武功咱们是佩服的。”“还是关中人豪爽义气,丁大侠不愧‘小秦琼’的侠名,真乃我五宗十三派的佼佼者。”“丁大侠必定旗开得胜,将妖僧狗头踩在脚下,踏为­肉­泥。”“丁大侠是钟馗托生,专斩世上的妖魔鬼怪,眼前一个番僧只是个小鬼,何足道哉?”众人越捧越高,到后来更加离谱,简直视丁向南为仙为圣了。丁向南却是出奇的冷静,心道:“待会儿我不幸丧身,要你们交出万两黄金,只怕要大骂我丁向南了。”

真机子见此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说道:“丁兄的胆­色­,贫道佩服,贫道身为总门长,于此决定正邪两道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当然不能置身事外,此战就由贫道出面吧。”丁向南还要争执,真机子一摆道:“丁兄以为贫道的武功不如你么?”丁向南道:“决无此意。既是总门长执意如此,务请小心。万一不敌……”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众人都知他话中之意是劝真机子以­性­命为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真机子扫眼群雄,道:“我辈身处侠义道,­性­命与道义不可得兼之时,当舍身而取义,贫道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幸遇难,诸君将秉承遗志,继未竟之事业,让侠义之光永照万代。”他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俨然慷慨赴死的仁人志士,场上又是采声大作,群雄转而称颂真机子,不过话还是原话,仅由丁向南改作了真机子。

真机子走向场中,群雄叫嚷道:“徐教主,你可不能抵赖。”徐鸿儒道:“我能对名门正派不守信用,却不能对我的部下不守信用,放心好啦。”真机子向那番僧道:“你发招吧。”场上众人见二人即将开战,立即让出一个圈子来,说话的也都住了口,上千双眼睛投向场中二人。武当派武功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真机子气运丹田,凝神以待,这架势似乎番僧不先发招,他也不会发招。

那番僧已自按捺不住,狂吼一声,猛扑向真机子。真机子一瞧他步法,已知他外家功夫未入真流,便沉身不动,待他一钹如刀削来,看出三个破绽,踩步悬肘,一拳正中番僧下巴,使的是纯阳拳。真机子甫出手便打中一记,五宗十三派顿时采声雷动,都道这番僧武功不济,适才的担心倒是多余。

场中二人又过了数合。真机子多用短手,以慢击快,几乎原地不动,番僧袍袖饱胀,似灌满风的船帆,双手大起大落,身动处平地风起,不时双钹互击,震耳欲聋,以扰敌心神,真机子以意运气,以气运身,遵守以柔克刚之法,总能将番僧凶猛的攻势化解于无形。再过二三十回合,番僧眼眶、脸颊、下巴、胸、腹、背中拳处遍及周身,却丝毫未见衰败之象,反而越战越勇,真机子暗自惊骇,心道:“莫非此人练成金刚不坏之身,打不死么?”一念及此,才知徐鸿儒愿以­性­命相搏,果然另有党章,但内心深处,却不肯相信世上真有金刚不坏神功。当下平心静气,丝毫不贪功冒进,一套纯阳拳在他手中使将出来,好看煞人。神游物外,与天地化为一体,招势自然而然,如风吹荷叶左右摆,又如行云流水连不断。这套拳法含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至道玄机,天地初开混沌蛮荒自然之力。看得场中群雄如痴如醉,连鼓掌喝采都忘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拳法端的玄妙无方。”

堪堪已不知过了多少回合,真机子忽从逍遥游的境界中回过神来,见眼前番僧虽伤痕累累,仍是未死,劲道反见猛辣,自料这般打下去,终有力竭之时,番僧真是金刚不坏,自己岂非必死无疑?他这么一走神,立即被番僧一腿踢中,喉咙也差些为飞钹掷伤。当即收心摄神,抽出腰中的武当腰,三才剑法源源不断使了出来。三才剑法是武当派最为玄妙高深的剑法,当年紫阳真人张松溪以此剑法天下无敌,他的七名徒弟却只有真机子得其­精­髓,真机子以十年的潜心修炼,已有大成。不出数招,那番僧手、脚各中了一剑,血流不止,再几个照面,番僧已显出疲态之状,真机子心中一喜,立即加强攻势,哪知再过数招,番僧­精­神复又抖擞,手劲明显强了许多,竟攻得真机子连连后退,以后又复如此,渐渐支撑不住,似乎往嘴里喂进什么丹药,猛然间气力大增,真机子不禁大奇,料想他气大增必因这丹药之故,但寻思并没听过武林之中有这种瞬间增进内功的丹药,又想纵有此神药,也只能激发自身潜在的功力,而自身功力也终有衰竭之时,他不知祝玲儿所服的千年­肉­舍利便有如此效力,但猜番僧所服之药却八九不离十,此药乃玉支配制,以红铅为君,参葺为副,名为大力丸,服用后­精­神大振,实因提取自身真元之故,但真元有度,多提伤身,当年褚仁杰便是提取过多而暴死。番僧一味逞能,此时亡命相搏,哪顾这个大忌,服了十丸也还不止,把元气一概提出,自然成了脱症,最后不用真机子动手,全身虚脱,如泰山崩倒。

这一战直是惊心动魄,也只有真机子这等道学修为甚高的人才沉得住气,力战到底。过了半晌群雄才知道己方胜了,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称颂真机子、武当派乃至五宗十三派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真机子收剑入鞘,向群雄做了四方揖,心绪久久不能平定,这一番生死之搏大耗真力,却也为自己赢得了不少的声望,待场上静下来,向徐鸿儒道:“徐教主,你还有何话说?”

徐鸿儒胸­色­甚是难看,说道:“真机子,算你胜了,徐某自当履行承诺。”转头向黄统问道:“老黄,你把本教的镇教之宝阿修罗剑拿出来交给他们吧。”黄统道:“教主忘了么?这件宝物不及携带,多半为朝廷所得。”徐鸿儒望向真机子,显出为难之­色­,道:“真是对不起之至,崂山本教可以出,教主也可以交出,但这件神兵却难以兑现。”此言一出,群雄立即议论纷纷,有的道:“他说没有就没有么?我们要搜查。”有的道:“不能销毁邪兵,终非了局,但占据了崂山闻香,捉住魔教教主,也是好的。”

真机子心想:“适才明明见有人从徐鸿儒手中拿走一把剑,难道不是阿修罗剑?”他让群雄静下声来,向徐鸿儒道:“邪兵可先搁置一边,你先自缚手脚,随我们回去。”徐鸿儒一脸茫然,道:“我为何要跟你们走?”真机子一声冷笑,道:“你说过交出教主,难道你不是教主么?”徐鸿儒道:“诸位上山之前,我是教主,如今我已不是了。”真机子原知他不会轻易就范,必然留了一手,却没想到在这上面钻空子。便道:“如今谁是教主?”徐鸿儒一指陆鸿渐那边,道:“轿里面的便是。”

徐鸿儒先前信誓旦旦,其实留好了后路。萧遥却早猜到会如此推脱,当下道:“姓徐的早被我教革除,他的话不作数。”群雄只听说白莲教王森父子相拼而尽,徐鸿儒夺了教主之位,想不到又冒出个教主,都半信半疑,又见陆鸿渐如门神般守在那顶绿呢暖轿旁,确似为教主护法。真机子察颜观­色­,猜知陆鸿渐与徐鸿儒不睦,另立了新教主。

梁太清叫弟子押着两个汉子出来,那两个汉子为铁枷锁着,对梁太清等人怒目圆睁,叔孙纥见是都大元、猛似虎两人,叫道:“两位兄弟!”原来二人抵御五宗十三派之时被药箭­射­中,功力尽失,被崆峒派的人活捉。梁太清指着二人朗声道:“陆贼再不交出教主,本道爷便以此二人明正典刑。”都、猛二人破口大骂,道:“牛鼻子,有种了放了俺,咱们斗三百回合,下麻药岂是好汉行径?”当即被一崆峒弟子拿鞭子劈头盖脸抽打,二人青筋暴起,苦于琵琶骨为铁链穿过,能以直身。

陆鸿渐不理不睬,叔孙纥道:“两位兄弟好好的去,教主会记着两位的。”都大元道:“好,教主就拜托陆护法和诸位散人了。”朝着梁太清大叫道:“来吧,给我一个痛快!”梁太清大怒,拔出紫电剑一剑刺入都大元胸口,都大元顿时毙命,血溅了猛似虎一脸。猛似虎更无丝毫惧怯,忽然一口痰脱口而出,正中梁太清额角,喜得他哈哈大笑。梁太清当着天下众英雄出了这丑,羞得无地自容,大吼一声,青光到处,猛似虎的人头滚落尘埃,脸上犹挂笑容。陆鸿渐暗赞道:“好样的,这才是我白莲教的好兄弟。”

梁太清早在杀猛似虎时就趁机抹去口痰,当下略定心神,道:“幺魔小丑,为祸人间,死有余辜。”又向真机子道:“总门长,就请您发下号令,大伙儿一拥而上,踏平闻香宫,把妖魔鬼怪杀个­干­­干­净净。”林朝阳、庄季常等人齐声附和,一时刀剑出鞘声、兵器互击声响成一片。五宗十三派大多素惧魔教邪术,但一来己方人多,二来仇深似海,上峰之前就作了血溅闻香宫的打算。陆鸿渐一边不过百余人,个个也是摩拳擦掌,面无惧­色­。双方剑拔弩张,就等双方首脑一声令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娇叱道:“谁敢动本教主?”就见那顶绿呢暖轿帘子一翻,穿出一名白衣少女,在半空中纵飞而过,身后拖着两条长有数丈的飘带迎风而舞,如一道白虹经天,又如流云出岫,|­乳­燕离巢,跟着花雨缤纷而下,香气扑鼻,群雄看得呆了,惊为嫦娥奔月,天女散花。

祝玲儿轻飘飘落在东首一根用于祭祀的铜柱上,陆鸿渐也跟着跃到铜柱下守护教主。祝玲儿手中高举阿修罗剑,山风拂动裙袂,金缕衣一闪一闪,迅则迅矣,美也美到极致。群雄中纵是自负轻功了得之人自忖能迅过于她,但美却说不上了。她这么一亮相,柱下跪倒一片,连徐鸿儒阵营中八部众、白莲教徒也有不少奔过来,齐称:“明王座下弟子参见教尊!”

祝玲儿声如银铃般的笑了几下,说道:“胡道士弄了个五宗十三派,要抓本教主,有胆子就放马过来。”萧遥道:“教主,他是武当派掌门真机子,不是‘胡道士’。”祝玲儿道:“他长那么多胡子,不是胡道士么?我又不是说他姓胡。”萧遥连连称是。群雄听这女教主声音颇显稚­嫩­,暗觉好笑,只道是陆鸿渐扶立了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只有丁向南、蒲剑书诸人暗生疑云,觉得眼前少女颇似一人,却又不敢肯定。徐鸿儒也绝不肯相信眼前少女竟是那个弱不禁风、不谙世务的小丫头。

祝玲儿自觉威风八面,想起昔日在武当紫霄宫吃了真机子的亏,便道:“右护法,你武功最高,本教主命你去把胡道士的胡子扯下来,瞧他还敢不敢在本教地盘嚣张?”陆鸿渐虽觉教主令出轻率,还是应了声:“是!”迈步向真机子走过去。叔孙纥怕他有失,也走出来道:“陆兄弟要跟牛鼻子单打独斗,倘若谁要一拥而上,便是堕了武当派的声名,牛鼻子倘若还是厚着脸皮,我叔孙纥也不依。”他知陆鸿渐劲敌当前仍耻于人助,但怕五宗十三派倚多为胜,便挤兑真机子单打独斗,就算真机子不受挤兑,他自可出手为陆鸿渐分担一二,如此也无伤陆鸿渐脸面。陆鸿渐明白他的心意,向他点头以示感激。

真机子轻轻一笑,道:“姓陆的是白莲教仅次于王好贤的大魔头,王好贤已死,便是以他为大,他不向贫道挑战,贫道也要向他挑战。”大步出列,冷眼盯着陆鸿渐,却并不急于出手。

少冲一直匿身在九散人之中,见玲儿挑起争端,再也忍不住,向她叫道:“喂你­干­什么?快叫陆护法住手,这架我们不打了。”玲儿见少冲生了气,不敢有违,只好道:“右护法,傻蛋叫你鸣金收兵,你收了吧。”陆鸿渐心想教主真是小孩心­性­,出口容易,自己却怎好下这台阶?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却听五宗十三派中有人道:“贤弟,是你么?”

少冲见大哥蔡邑认出了自己,大为失悔,还是硬着头皮应道:“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却见他走出来,说道:“在武当山,愚兄见你排解纠纷,力抗老魔头,好生替你高兴,听说你坠崖身亡,愚兄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镇元道长说你救走莲花妖姬,又听说你效力于白袍老怪,愚兄说什么也不信。今日亲见,哼……”右手手指在琴弦上划过,“铮”的一声,震落鬓角一束头发,又道:“正邪势不两立,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以后别再叫我大哥。”

少冲听了,甚是难过,却也没有辩白。虽知五宗十三派中只真机道长知道内情,但有负其望,这会儿反觉愧对于他。正派中也有不少人认出他来,知道便是当年掌门人大会大出风头后来却生死莫卜的那个少年,见他也加入了魔教,俱感铲除魔教更加没了把握。

这时场中有人大笑了一声,道:“这位可是昆仑派的负琴先生蔡邑?适才那振弦断发的手法妙得很啊,素闻焦尾琴琴音清越,可惜宫弦是折后再续的,毕竟难比古琴。”说话的是五音剑客庄铮。负琴先生神情傲然,道:“正是区区。想不到魔教中也有通音律的,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庄铮冷笑一声,道:“阁下将我白莲教看得恁小了。”说着话从背后取下琴囊,又道:“高姓不敢当,五音剑客庄子琴是也。”群雄见他取琴,又听“五音剑客庄子琴”的名号,不禁退了一步,胆小的退了七八步也还不止。江武门的庄季常叫道:“姓庄的,你往我庄家脸上抹黑,今日索­性­连我也杀了,免得看着你难爱。”

庄铮理也不理他,直如不闻。少冲走上前道:“大哥,我跟你提过庄大哥的,你还记不记得?”负琴先生脸­色­转和,道:“原来‘六指琴魔’的传人便是你。你的气节我是钦佩的,至于你的琴技嘛,我义弟说你能­操­一弦桐,也不知是否真有传说中那么高。”言下对庄铮的琴技有所怀疑。庄铮轻轻一笑,道:“多争何益?你我比试一下,何如?”负琴先生道:“有何不可,你先请吧。”

场中群雄见二人要比试琴技,均知庄铮琴发“天魔玄音”,当真有如风起云变临高楼,石破天惊逗秋雨之象,岂有不害怕之理?庄铮见此情景,哂然微笑,道:“此处­操­桐,缚手缚脚,令我施展不开。离此里许有一处烂柯岩,你我去那处比试如何?”众人顺他手指指处望去,只见云雾中一处崖石平伸而出,其下凌空,有如鹰嘴兀立。

庄铮说罢走出人群,从山道下去,负琴先生跟在他身后。昆仑派中有人叫道:“掌门,去不得,须防妖人使­奸­。”负琴先生道:“吾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眼看着二人背影转过山道不见,不一会儿便已出现在那处突岩上。两人席地而坐,各把琴横在膝上,不久传来铮铮之声,起初琴音杀伐之气甚重,只是隔得远了,又是四散传开,威力已失其半。群雄即便是内功功底最浅的亦能抵抗得住。焦尾琴跟着响起,一个高亢,一个清冷,密密匝匝,两相交错,似乎在交战一般,斗得不可开交。渐至高处,天魔琴一阵急音,犹如天河倒泻,万马齐奔之势,闻者大感烦恶,跟着焦尾琴拔出一阵缓音,如春雨绵绵、和风习习,滋人心田,闻者­精­神为之一爽。这阵Gao潮过后,两人都弹出了细不可闻的低音,一个琴音似在浅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孤寂苦闷之情尽溢琴外。一个琴音似在低吟:“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知弗谖。考檗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仿佛在说,一个与世不容的人独处深山大泽,虽容­色­憔悴,仍志行高洁,永不改变。两个琴音竟一唱一和起来,如一见如故的两个人结为知交、促膝长谈,又如新婚燕尔的夫­妇­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两音行到高处戛然而止,犹如一根细物抛入天际,不可再见。众人翘首,料想分出了胜负。却见二携手离岩,过了良久也不回来。昆仑派那人低声向旁边人道:“师叔,掌门师伯莫不是被妖人害了?”旁边一人道:“我两个瞧瞧去。”说罢两人下山道奔那突岩而去。少冲也甚是心焦,一个是结义的大哥,一个是曾授过自己琴艺的“师兄”,二人争个你死我活,抑或同归于尽,自己都会难过,当下见有人去看,他也跟在后面。一路上穿花过径,并未遇到两位大哥,待上了烂柯岩,但见危岩凌空,云雾缥缈,余音犹在,人已杳然。崆峒派的裴迪走在前面,瞧见一块青石上有字,叫道:“道灵,你看这里有字,‘正邪之争,原本误会;多所杀伤,甚属无谓。少冲代白教主,子琴两不相助,决意隐退’,这必是那妖人写的……”郦道灵道:“后面还有一行字,‘请裴师弟代白师父,蔡邑两不相助,决意隐退’,这是掌门师兄的字迹……”

少冲见了字迹,不禁一呆,原来两位大哥“不打不两识”,琴音相谐,心意相通,竟然双双归隐了。自叹了一回,回来将此事告知玲儿,玲儿婉惜道:“庄铮一走,我便少了一个得力­干­将。”五宗十三派的人跟着也得知庄、蔡二人相邀隐退之事,有的道:“倘若人人都似姓蔡的这般脱身事外,武林正义谁来主持?”有的道:“蔡先生莫不是中了妖人邪术?”也有的以为负琴先生胆小怕事,不敌妖人神威,索­性­一走了之。裴迪也知他的这位师兄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但怎么也想不通他会随魔教妖人而去,高叫着要白莲教放人。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六回 魔由心生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阿弥托佛,诸位罢手,且听贫僧一言。”人群闪开处,迈步走来一个老僧,身披破衲衣,面似枯槁,身子单薄,弱不禁风。在场之人大多不识,只有少冲、九散人认得是南少林寺的空乘和尚。梁太清还道是释家来了帮手,扬剑向他喝道:“要入土的老和尚,这里要打大仗,你还不走开些?找死么?”少冲走上前合十为礼,道:“大师,那两本经书被恶人得了去,日后倘若找到,我亲自送到林泉院。这些人凶得很,杀起人来也不皱一下眉头,大师还是避开吧。”空乘微微一笑,道:“打破生死关,生来也罢,死来也罢,贫僧此行并非找死,而是劝架来着。”

蒲剑书轻蔑的一笑,道:“正邪势不两立,不是正存,便是邪亡。你劝得了么?还是省了这份心吧。”空乘望着他道:“山主可知何为正,何为邪?”蒲剑书道:“五宗十三派是正,白莲教是邪。”空乘道:“正邪本来就难以界分,山主存此门户之见,更加谬以千里了。五宗十三派虽正,其中也不乏何太虚那般的败类,白莲教虽邪,也并非人人都是大­奸­大恶罪大必死之徒,可见正中有邪,邪中有正。”少冲听这话,正合师父铁拐老之论,便道:“是啊,正中有邪,邪中有正。”

林朝阳道:“五宗十三派中有一两个败类,总比魔教都是败类的强。”梁太清道:“五宗十三派出了败类,那倒不假,但贫道没听说过魔教之中还有好人。”空乘道:“你不去看,当然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你也不会相信。”武当派玄灵子扬剑向他一指,道:“我等在此做惠在当世、利及千秋的大事,几时轮到你这黄病鬼说话?”

空乘道:“你道是惠在当世、利及千秋,说不定乱在当世、留万古骂名。”梁太清道:“和尚自然帮着和尚,你到底是白莲教什么人?”少冲正要说出大师身份,空乘向他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再一指少林寺的铁镜方丈道:“方丈大师也是和尚,未闻他是白莲教什么人。贫僧无非一念系苍生,劝众位息争罢斗,不要妄开杀戒。”

玄灵子道:“魔教妖人心术不正,却擅作表面文章,以致惑动了无数无知之人,他说的看似有理,实是狗屁不通。咱们不要听他的,尽早将魔教妖铲除才是正事。”言下直指空乘是白莲教的人。却听有人连叫:“好臭!好臭!”说话的是狗皮道人,只见他捂着鼻子,一手作驱赶状,眼光却盯着玄灵子,又道:“刚才是谁放的一个大臭屁?当真横扫千军,臭倒万人。”玄灵子知道他骂的自己,怒不可遏,举剑向他刺去。剑刚要刺及狗皮道人,突然剑身被一股暗劲弹弯了回来,险些刺伤自己,一惊之下急退后几步。五宗十三派群雄见此变故,都瞧向二人,只见老僧不知何时已站到二人之间,其实那股暗劲乃叔孙纥所发,玄灵子还道是这老僧神功暗施,呆呆的看着他。

空乘合掌道:“在场诸位都是武林中人,都练成一身武功,可知武为何意?”众人见他提出这么简单的问题,大觉好笑,也有人看出他武功甚高,此问更是高深。真机子走近空乘打个道稽,道:“大师究竟是何人?倘若仅是为了劝架,还是趁早下峰吧。”空乘白眉一扬,道:“真机道长,你知道何为武么?”真机子虽不想与他瞎耗,但不知他来路,不敢怠慢了,只得答道:“武乃文之反义,待人以礼谓之文,动手相搏谓之武。”他含笑看着老僧,自觉答得还算贴切。五宗十三派中也有好些人点头称是。却见那老僧摇摇头道:“错了,止戈为武,无武而武。强大的武力能摧毁人的­肉­体,却不能摧毁人的信念。试问五宗十三派杀光了魔教中人,销毁邪恶的魔神之剑,魔教不在了,魔障就不在了么?不会,只要这世上还有贫愚,还有欺压和不公道,魔教就永不会灭亡。”

群雄听他话意,似乎有武还不如无武,这话如何听得进去。少冲却觉大师一言一语都打在自己心坎上,自己也有过这些念头,却从没有现在这么清晰。空乘见在场之人或愠或呆,只有少冲面露微笑,便向他点了点头。

真机子道:“大师说的轻松。魔教为祸人间,害死多少正人侠士,难道就这么算了么?”他此言一出,立即有好些人附和道:“对啊。”“就是。”白莲教中也有人道:“你五宗十三派杀害我教兄弟也不算少。”

空乘道:“你们各执己见,相互仇杀,冤冤相报,何时得了?”真机子道:“依大师之见,该当如何?”空乘道:“其实正邪之争,推本溯源,咎在释道之争。崂山原是道教的天下,四十年前,释家涉足崂山,在太清宫前修建海印寺,自此释道两家争讼斗杀不断。白莲教中大都笃信佛教,自是站在和尚一边,而道士中又多名门正派者,站在了道士一边,终于将正邪之争也牵涉了进去,加之用心险恶之徒从中调拨,日争日烈,以至水火不容。”

空乘追述往事,场上年轻的大多不知,只有少数武林耆老尚能忆及。真机子也有所耳闻,知道实有其事,却道:“正邪之争,由来已久,那件事不过是管中一瞥,沧海一粟。”空乘道:“何为正何为邪,谁为正谁为邪,当时难断然定论,自有后人评说。只怕若­干­年后正反成邪,邪反成正,亦未可知。”铁镜闻言不服,道:“大师居然是非混淆,正邪不分。”

空乘望着他,露出悲悯的神­色­,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请问方丈何为‘般若’?”铁镜心想:“你无计可施,便想拿佛经义理考倒我。”洒然一笑,脱口念道:“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体悟万物皆空的智慧,即是般若。”空乘又问道:“何为正法眼藏?”铁镜道:“自­性­清净无秽,不生不灭,以平等广博的慈悲心求得一切般若,即是正法眼藏。”空乘点头又摇头道:“你说的不错,可惜未能心领神会。既然万物皆空、平等广博,还强分什么是非正邪?所谓‘如来以无分别智,能分别一切。岂有分别之心而能分别一切?’人世间的贫富、贤愚、是非、善恶恰如过眼云烟,终归于寂灭,而智慧之光永存,使病者愈、贫者富、忧伤者展眉。般若无知而无所不知,正是无分别智能够分别一切妄相。”说罢合十作偈道:“大智无分别,大用无理事。如月印千江,似波随众水。”铁镜听了,大觉汗颜,只觉眼前老僧佛法­精­深,自己万万不及。

真机子冷笑一声道:“不分是非正邪,岂不是要我们纵容­奸­邪,与妖人为伍?”空乘摇摇头道:“恶要除,除的不是人。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不存门户之见,以一种平等广博的慈悲心,他山之错,可以为我所用。”真机子道:“释家的论述,贫道一直不敢苟同,大师之意,莫非要贫道弃道从佛?”空乘道:“儒家的 忠恕,道家的感应,释家的慈悲,都有一个‘心’字,三教看似自成体系,实则相互借鉴吸纳,不由道长不信。“

阳明派蒲剑书一听此言,不禁点了点头,须知创派祖师王阳明以一代儒学大家名世,晚年出道入释,学释家的坐禅,道家的养生,其所创的“心学”方臻大成。

四大金刚及在场的释子还想到了一件事,中土的佛学源自西域的天竺古国,佛祖百年后,教团内对律藏的领会和践行起了歧见,引起宗派的分裂,由上座部和大众部分裂为十八部大小宗乘,各派各执己见,互相攻讦,虽然阿育王、迦王为一统教团做了诸多努力,仍然收效甚微。何以一千五百年后佛教在本土式微,却在中土发扬光大,长盛不衰?除去异教族入侵,不能求同存异也是重大因由。

只听空乘喟然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世人为什么非得如禽兽一般自相残杀?虽有教派之别,门户之分,何尝不能取长补短?一切恩怨,为什么不能以博大宽容的胸怀处之?”他一连三问,望着场上芸芸众生,一脸悲天悯人的神­色­。

众人听了,自感惭愧的低头不语,但更多的是不以为意,反对这老僧Сhā手正邪之争十分厌恶。

真机子道:“江湖上英雄好汉受魔教荼毒的不可胜计,远的且不说,近年来又有翁行吟、霍千奇、诸葛绵竹、龚向荣、佘云柏、普善师太、公孙墨、韩天锦及敝派镇元师兄丧于魔爪,这里哪一位不是任侠尚义、名扬江湖的豪杰,还有南少林寺的僧侣,如今都赴黄泉,与咱们这些未亡人­阴­阳两隔,有多少孤儿寡­妇­倚门垂泪,有多少失子父母风烛残年,这一切都拜魔教所赐。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烛,正道荡荡,有邪宜平。”真机子能言善道,三言两语说得死者之亲朋尽皆落泪,对白莲教的恨又深了一层。

陆鸿渐内心深处也为残杀无辜失悔,但一想到爱妻惨死,仇恨之火大炽,况且他自来死不认错,别人越是指责批评,他越是倔强到底。当下傲然道:“杀了又如何?武林中人,谁不是双手沾满血腥?你们名门正派自认没杀过一个无辜之人?群雄一听,都觉他说得有理,行走江湖,刀口上过活,谁不杀人?谁能担保不枉杀一个好人?却听真机子道:“我辈除强扶弱,出手伤人在所难免,与魔教妖人有意为之叛然不同。”言下之意正邪的分别就在于在意无意,分剖得甚是明白。但杀人时是否有意为之,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陆鸿渐大步走出,自拍胸膛道:“谁要报仇,便报在陆某一个人身上好了。”叔孙纥忙与他并步上前,道:“老匹夫与右护法同生死,共进退。”群雄为二人豪气所逼,竟是连连后退。

真机子又问空乘道:“大师说居心险恶之徒从中挑拨,不知说的是谁?”空乘道:“这个人就在我们当中……”突然厉喝道:“憨山,你出来!”一语出口,群雄你望我我望你,不知他叫的是谁。玉支道:“臭老和尚,恩师的法号也是你乱叫的么?”空乘也不理他,道:“你的事别人不知道,老衲却再清楚不过。如今天下英雄咸集于此,也该你出来揭开真相了。”

空乘一言甫毕,只见徐鸿儒阵营中走出个蓄发的老僧,说道:“大师从哪里来?法号如何称呼?挑拨之事又是从何谈起?”陆鸿渐见授业恩师在此出现,忽然明白了什么,指着他道:“原来……原来是你!”

憨山道:“混幛!我是你的师父,如何这等无礼?”陆鸿渐冷哼一声道:“昔年你助老教主在崂山创立基业,封为法师,可说是我教第一功臣。徐鸿儒犯上作乱,你不加阻止反­阴­促其事,是何道理?”陆鸿渐敢爱敢恨,纵是师父有错,也会毫不客气指摘。

憨山道:“王好贤害死老教主,他不配做教主。”陆鸿渐道:“这是别人胡乱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教主犯下这等大错,咱们应当力请教主逊位,另谋良选,何以师父看中这种品行不端的小人?徐鸿儒犯上作乱,已自不对,又僭称皇帝,让万千本教兄弟葬身沙场,罪莫大焉,难道也不计较么?”憨山道:“师父有自己的主张,你不必多言。”陆鸿渐道:“那么阿修罗剑呢?你也要交给徐鸿儒?”

叔孙纥一惊,道:“陆兄弟,你说拿走阿修罗剑的那个人是你师父?”陆鸿渐没有答言,自是默认。憨山道:“阿修罗剑出,我教大光,此乃定数,至于其归属,也由上天所定。”陆鸿渐见师父显然偏袒徐鸿儒,极感痛心。

却听空乘道:“三十年前,你与太清宫道士耿义兰打了十八年的官司,所为何事?”憨山脸­色­微变,道:“成年往事,我早已忘了。”空乘道:“事到如今,你不必装了,崂山先是道教的天下,列为全真道第二大丛林,太清宫更是全真道随山派的祖庭,万历十五年,你在太清宫前修建海印寺,太清宫的道士自是不依。为此冲突不断,后来朝廷降旨毁寺复宫,你被发配雷州,到万历二十八年,道教复一统崂山。”说罢向憨山望了一眼,轻轻一笑。憨山道:“你说这些作甚?”

陆鸿渐也不曾知道师父的这些往事,见师父神­色­,看来实有其事。又听空乘道:“你能看破红尘,也不会跟着姓徐的胡闹了,借白莲教之力驱逐崂山道众,报复朝廷,嘿,这份用心当真险恶。”众人听了,俱各吃惊。萧遥道:“有这等事!憨山谋略之深远,竟瞒过了老教主。”刀梦飞道:“老和尚帮着徐鸿儒造反,原来是为了一己私怨。倒是我白莲教受他利用,元气大伤。”

徐鸿儒道:“白莲教源自弥勒宗,与和尚们本是一家,憨师不辞辛劳轻涉红尘,本意仍是普度众生。”说罢向憨山望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狗皮道人道:“不知小道是否也在驱逐之列?”烟花娘子道:“你是道士,便在驱逐之列。”狗皮道人道:“小道是白莲教的忠实信徒,连我也驱逐,是不是连白莲教也要驱逐。”他有意无意这么一句话,令众人想到了明太祖朱元璋,当年白莲教与明教联合抗元,朱元璋也是明教教徒,后来做了皇帝却大肆镇压明教和白莲教,这种忘恩负义之徒自是为人所不齿。徐鸿儒听他把自己比做作朱元璋,朱元璋是大明开国皇帝,倒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沾沾自喜。

陆鸿渐越听越惊,自己敬若天人的师父竟如此险恶,心想他当初收自己为徒莫非不别有用心?想至此向憨山道:“你当初收我为徒,便打算用作日后报复名门正派,是不是?”憨山淡然道:“无论如何,你武功能有今日,也该谢我才是。”陆鸿渐猛然间明白了一切,仰天笑道:“陆海啊陆海,你真是糊涂透顶,竟信了秃驴的一面之辞。”笑声中尽是苦涩与悔恨。十多年前,陆鸿渐爱妻遭侮致死,凶手藏入南少林寺,他多次上门要人未果,便守在门外不走。憨山发配刑满后仍出家为僧,当时便挂单于寺中,他将陆鸿渐带到无人处,劝他不必枉费力气了,道是南少林寺锦营花阵,人人都是花和尚,残灯与凶手交情甚深,已有言在先,要保护他周全,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愿授陆鸿渐武功,只要记住凶手形貌,十年后再来报仇。陆鸿渐感激莫名,当即拜他为师,随他到伏牛山习武。十年后武功大成,把五名凶手一个个手刃了,只因残灯四处云游,这个仇搁置一边,直到去年腊月憨山派人传来讯息,说是残灯回了南少林寺,他立即下峰向残灯定下挑战之期。心中一直以为寺中僧侣个个都是贼秃,下手时便也不加留情。至于吴越楼头二十三条人命,却是他走后玉支所为,两人师从憨山,都会腐化掌,别人误以为乃陆鸿渐所为。

又听空乘道:“徐居士也上当呢。你以为憨山真心助你打天下么?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助王森苦心经营白莲教,以白莲教之力驱逐崂山道众,再助你谋叛造反,借五宗十三派及朝廷之力除灭白莲教,崂山还是他的天下,无非图的是释家正宗一统崂山。唉,野心家玩弄权术,可怜天下苍生受此涂炭。”

徐鸿儒听到这里,疑惑的望着憨山。憨山脸­色­­阴­晴不定,想是被人说中了心事,无话可说了。五宗十三派这边顿时人声纷起,有的道:“说来说去,咱们都是受人利用。”有的道:“哪里冒出个老秃驴,为妖人开脱,必是妖人的同党,咱们不能信他的话。”有的道:“这么多武林同道丧身于妖人手中,难道就此算了么?仇人就在眼前,此时不除,后患无穷。”丁向南、蒲剑书等人向真机子问计,真机子道:“事已至此,已无法回头了。”剑一扬,向憨山道:“憨山老贼,你是罪魁祸首,便先拿你开刀。”

一时间真机子、铁镜、丁向南、普恩、蒲剑书、司空图,五宗十三派高手都向憨山围拢,玉支跳出来拦在群雄身前,道:“要动师父,先过贫僧这一关。”大掌飘飘,与铁镜、蒲剑书等人动起手来。憨山洒然一笑,道:“这世上要动我憨山的人只怕还没出世。”说着话向一个方向大步行去。

挡在他身前的梁太清、林朝阳等人见他大步过来,直视群雄如无物,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刀口枪尖都对着他。憨山面无惧­色­,眼见着越走越近,直撞上群雄刀口枪尖,惊得群雄都用力向他搠去。慌乱中均觉手中搠空,再看憨山却不见了,掉头四顾,偌大个广场却哪里还有他人影?惊骇得手心都是汗水。

真机子、丁向南、司空图等人你望我我望你,俱感奇异,这老贼竟在众目睽睽下逃了,身法之快,当真匪夷所思,又起他既然能突然消失,也能突然出现,不由得心生戒惕,各自运功护住周身要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场上除了玉支、铁镜、蒲剑书三人仍在酣斗,一时谁也不敢出声。忽听有人惊声尖叫,跟着了无声息,投眼看去,正见憨山笑哈哈的立在孙太素身边,孙太素张大了嘴,双眼上翻,仰面便倒,竟是吓昏了过去。

真机子、丁向南、司空图三人几乎同时向憨山欺到,也不知憨山如何一晃身,竟在三人眼皮子底下失了踪影,三把剑刺到一起,险些伤了自己人。三人也是反应奇快,立即回剑护住周身向四周看去。只见憨山人在群雄十数丈外,正大腹便便、袍袖飘飘离去。真机子施展鹤云纵一飘纵前,一剑从他背心刺入,竟是透胸而过。他未料如此轻易得手,拔剑再看时,死者竟是师弟玄灵子,瞧着剑尖上兀自滴下的鲜血,这一惊之下竟是呆了。

旁人更是奇怪:“真机子怎么杀起同门师弟来,莫不是疯了?”尚未及多想,这边陆鸿渐大发狂­性­,冲入五宗十三派中见人便杀,一时­鸡­飞狗跳,群雄尽相躲避。叔孙纥、刀梦飞怕他有失,也跟着冲杀过来。

陆鸿渐自识破憨山为人后内心万分痛苦,虽受他利用,但自己一身武功为他所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总不能用他所授的武功去对付他。正当他委决不下之下,已见憨山向这边走了过来,说道:“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徒弟怎么能做出欺师灭祖之事?你的仇人是五宗十三派,他们害死你的爱妻,还要将你赶尽杀绝,去杀了他们,快去啊……”陆鸿渐起初使劲摇头,但听着听着,耳边尽是憨山的声音:“快去啊,快去啊……”爱妻受侮致死的情景又闪现脑海,仇恨之火大炽,冲入敌阵乱杀一气,似乎只有如此才好受些。杀到后来神智已乱,不单杀五宗十三派、徐鸿儒的人,连自己人也杀了起来。叔孙纥惊道:“哎哟不好,陆兄弟中邪了。”想与刀梦飞合力把他制住,哪知刀梦飞武功不济,连中两掌,当场便不省人事。叔孙纥一人苦苦支撑,看来也是险象环生,凶多吉少。欧阳千钟道:“老匹夫顶不住了,非我牛皮大王出手不可。”跳上前助叔孙纥一臂之力。

群雄纷乱稍定,又见那边铁镜与蒲剑书、松云与普恩、丁向南与真机子大打出手。本来铁镜与蒲剑书合斗玉支,不到三十回合便将玉支制伏,两人都突然发觉对方却是憨山,松云与普恩、丁向南与真机子也是如此,这才相互间动起手来。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虽如此以为,别人却看了个莫名其妙,又不自禁的心生恐惧。

祝玲儿自也是又惊又恐,紧紧拉着少冲和空空儿的手,道:“他们是不是中邪了,怎么自个儿打起来了?快想法子破了才好。”却听趺坐在地上的空乘道:“过来,我教你破邪的法子。”玲儿急问道:“大师快说,什么法子?”空乘道:“一物多相,诸法无常,法相俱空,空亦非空。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玲儿道:“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空乘道:“你打好坐听老衲颂经。”玲儿便也趺坐于地,少冲、空空儿守护在两人身旁,只听空乘闭目念道:“……须菩提,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于尔所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提应高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就生无所住心……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

玲儿听着听着,便觉那憨山走了过来,对她说道:“女施主,你身边那个老和尚是大魔头,他要害你呢,别信他,快杀了他,快呀……”空乘也走过来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镜花水月,如梦泡影。不起分别想,不生所住心,没有你,你有我,没有好人,没有魔头,什么也没有……”又听憨山道:“……魔头就在你眼前,快动手啊……”空乘道:“没有好人,没有魔头,什么也没有……”这两个声音在她耳边交相回响,邪念一会儿生一会儿灭,手中的剑举起、收回,复举起,再收回,她本来就是天真无邪万事不萦于怀,心中做到这“什么也没有”自是容易之极,对憨山的话听着听着也就无动于衷了,到后来连空乘的声音也在耳边逝去。

在旁边守护的少冲见玲儿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不知发生了甚事,便要叫她,担担和尚见了连忙摆手,低声道:“教主在与心魔交战,千万打扰不得。”少冲仍是不大明白,但想多半跟修炼内功差不多,最受不得外界­干­扰,否则真气走岔,轻则残废,重则命丧。许道清、十三太保中的吴七挥刀杀过来,却被空空儿一人赶着团团转。有少冲及众散人护法,几个小角­色­倒也­干­扰不到玲儿。

却见空乘睁开双目,一个响指把玲儿叫出禅定,说道:“这是白莲教的‘天魔森罗万象功’,大象无形,化为万相。虽有佛法传妙义,还须慧剑斩心魔。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魔头,才易为所侵。现在他已现形了。”此时打斗的人都停了下来,呆呆的看着对方,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闻者听说魔头现形了,都惊问道:“哪里?”空乘突然向一处喝道:“憨山,你现了形,还想走么?”站起身来大步而赶,只见他前面仿佛有一缕淡烟向远处逝没。

便在此时,广场东南方­射­起一支响箭,跟着北方、西方也有响箭升空,顿时角声四起,喊杀声震彻山谷。群雄一阵惊慌,不知出了何事。五宗十三派留驻峰腰的人奔来禀道:“山下尽是朝廷的兵马,下山要道已被封锁,说是白莲教聚众作乱,要将闻香宫踏为平地,叫我们五宗十三派尽快离开,否则一律格杀毋论。”闻者无论五宗十三派还是白莲教的人,都觉朝廷的兵马来得突然。徐鸿儒随即一拱手道:“各位,我这就不奉陪了。”率四大金刚、十三太保等亲信向圣殿后退去。少冲、陆鸿渐及各散人也保着退祝玲儿退向示众禅院。真机子见天­色­向晚,自知追击上去难有胜算,只得命群雄先退到峰腰营帐再作计较。

祝玲儿才知自己这个教主已成了朝廷钦犯,不住的叫道:“这教主我不­干­啦,你们谁想做谁做去?”慌得众人跪下道:“请教主收回成命,三思后行。”祝玲儿道:“那你们得想法子,别让我坐牢才好。”陆鸿渐道:“教主但请放心,属下们纵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护教主周全。”随即命刀梦飞、担担和尚出宫探查五宗十三派及朝廷兵马的虚实。玲儿才平定了情绪,紧紧抓着少冲的手道:“傻蛋,你要陪着我。”少冲向她点点头,心中既为她担忧,也在为美黛子担忧,这次朝廷来势汹汹,似欲将白莲教连根铲除,就算众人能逃出命去,日后也要被朝廷通缉追拿,难有宁日。

不久刀梦飞、担担和尚回来,报称五宗十三派及朝廷兵马都驻扎在峰腰各处要道,看来到了天亮才会攻上宫来。众人便计议当晚子时兵分两路,由陆鸿渐、空空儿、烟花娘子、担担和尚四人保护教主和萧先生从宫后小道掩出,叔孙纥、欧阳千钟、狗皮道人、刀梦飞四人领其余百数人从宫前大道冲下峰,以吸住朝廷大队人马。

众人计议已定,便都不再言语,只等着子时到来。虽只短短两三个时辰,却如等了两三天一般。子时将近,叔孙纥一路先出发,不久便遇上官军,喊杀声大作。陆鸿渐一路随即转到闻香宫后门,从小道下峰。玲儿劳累了一天,这时已在空空儿怀中睡去。少冲毕竟放不下美黛子,借口忘了一件要紧物事,要回去一趟。陆鸿渐便约他在峰下的望海楼会合。

少冲趁月­色­向蓉香小筑而来。此时的闻香宫已是一片虚墟,尸体随处可见,静夜之中尤显­阴­森可怖。有几处余火未熄,照着房坍墙颓,狼藉一片。兵临城下,宫中的宫卫、仆役早已四散逃命了,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刚进后院的月亮门洞,冷不防门后藏了一人,一柄大刀从暗处挥了出来。少冲暗叫不好,躲闪已是不及,双掌向那人推去。

寒光乍闪,那人闷哼一声,便即倒地。近处大树上有人轻笑一声,跃下地来。月光下白衫飘飘,微风送来芙蓉花香。少冲见那人使的是冰魄银弹,又有芙蓉花香,心想除她之外还会是谁?不禁一阵惊喜,低呼道:“黛妹,是你么?”那人叫一声“少冲君”,几步扑入少冲怀里,正是美黛子。少冲软玉在怀,抚着她的秀发,鼻子一酸,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美黛子道:“我也是。”

相拥了一会儿,少冲问道:“黛妹,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美黛子道:“此地不是说话之所,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你跟我来!”牵着他胳臂,向外走去。少冲道:“去什么地方?”美黛子低声道:“到时自知,不要说话。”少冲听她口气十分郑重,便不多问。

少冲被美黛子拉着在宫中穿来绕去,越过一道高墙,置身一个花园之中。立觉花香扑鼻,薰得人昏昏欲睡。

二人穿过几畦花圃,钻入一丛花树下,便在此时,猛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谁?”紧跟着“吱呀”一声,头顶一扇窗户打开。二人还道为人发觉,心中突的一下猛跳。就听“喵喵”两声,一只猫子从二人身旁跃起,窜上屋顶而去。那女子道:“原来是只猫子。”便即关上了窗。屋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一只猫子就把咱们仙娘吓成这般。”

少冲闻声暗惊:“田尔耕也在这里!他话中称这女子为‘仙娘’,莫非便是教主夫人花仙娘?若非那猫子,险被二人发现。”

这时听花仙娘笑着道:“你睡的是什么地方?你给王森父子戴了老大一顶绿帽子,就不怕他们找你算账么?”笑声欢谑,浪劲十足。田尔耕道:“老怪物、少怪物为了争你,早已见了阎王,我还怕谁?来,亲一个……”

屋中传来田尔耕的咂嘴声,花仙娘的媚笑声,咿咿呀呀声。窗下二人听了,都觉脸红。少冲心生厌恶,便想离开,但见美黛子并无去意,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又听花仙娘道:“当年我遇到你时,你还是呆子一个,不想一别官场数年,人也变风流了许多。” 田尔耕道:“是么?却比你那阎郎如何?啊仙娘生气呢,好好,今晚是我二人的良辰春宵,提那臭道士作甚?”花仙娘道:“魏太监命你来接小妹进宫,你倒好,他还没当皇上呢,你便使这以吕易嬴的计策。” 田尔耕道:“非也非也。我田尔耕对魏督公忠心不贰,这叫做先尝后进,……仙娘,时候不早了,咱们到温柔乡中去重温旧好吧,嘿嘿……”

花仙娘嘤咛一声,似是半推半就,说道:“瞧你这副馋相,是不是离开小妹之后没见过女人?”田尔耕道:“见是见过,不过没见过比仙娘还美的美人。”花仙娘格格笑道:“你倒会甜言蜜语,小妹有正经话问你,你跟随了王森这些日子,他难道就没给你些好处?”田尔耕道:“老怪物肯给什么好处与我?其实他心中已疑我救他不怀好意,只是一门心思重登教主大位,无暇与我周旋。你问这作甚?”花仙娘道:“小妹只是随便问问。听说当年王森被锦衣卫捉去,《莲花宝典》也一起失落。他没有跟你提起这部书的下落?” 田尔耕道:“锦衣卫用尽酷刑也不能从老怪物口中问出《莲花宝典》所在。这次督公让我跟着老怪物,一是居中行事,让白莲教自生内乱,二是打听此书下落。可是老怪物狡猾得紧,始终不露丝毫口风。”花仙娘道:“你若找到了,不妨借小妹一观。小妹一直奇怪得紧,想瞧瞧这部人人欲得而有之的宝典怎么个稀奇。”田尔耕道:“你们女儿家当呆在闺阁描红绣花,这些打打杀杀的劳什子有什么好看?不过你既提出来了,我也不好拂你意。传说中这部书是白莲教历代武功的集大成,分度人和杀人两篇。你想看度人篇还是杀人篇?”花仙娘略一沉吟,道:“度人篇怎样,杀人篇又怎样?”田尔耕道:“度人篇修己以救度世人,杀人篇则都是‘一步十杀’功夫的修炼法门。” 花仙娘道:“何谓‘一步十杀’?”田尔耕道:“以尽可能少的招数杀尽可能多的人,名谓‘十杀’,实则百杀,千杀乃至万杀、万万杀。譬如玄天九变、幽冥大法、化腐功、无相莲花劫指等等。”花仙娘道:“众生多苦,死即超脱。杀人也即度人,何必强分两篇。老怪物曾教了我一门吸人功力的掌法,只是太过肤浅。”田尔耕道:“那便是‘玄天九变’中的‘大而化之’,掌法上叫做大罗摄魂掌。咦,似乎有人来了……”

便在此时,外面有人吼道:“喂,武林第一美人住这儿么?快出来迎接老子。”又有百花苑婢女的喝骂声,不久打斗起来。听声音约摸有一二十人,闹嚷中闯了进来。屋中静了一会儿,忽响起铮铮琴声。

少冲大着胆子探头从窗缝睃进去,见屋内宫灯放出玟瑰­色­的暖光,映得满室春意融融。左首缦帐低垂,旁边立地工笔仕女图的屏风,右首月牙形琴案旁坐了一个白衫女子,以覆琴的白绫蒙住口鼻,十根如削的葱管挑拨琴弦,姿态优雅之极,弹的是汉代古曲《有所思》。

少冲一见她身影,脑海中立即浮现苗疆蓝孔雀家和石宝寨下林中出现过的那白衫女子。

脚步声到了近处,屋中琴音戛然而止。只听花仙娘道:“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来人中有人道:“我们久闻武林第一美人花仙娘的艳名,想一睹芳容哩。”有人道:“江湖上都道仙娘姿容绝代,倾国倾城,天下英雄无不拜倒在仙娘石榴裙下。可惜被魔头霸占,我见犹怜,如今好不容易踏平魔教老巢,第一要务当然是救美人儿脱离生天。”另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俺老沙老婆死得早,没儿子继承香火,向仙娘提亲来着。仙娘正好死了老公,寡­妇­配鳏夫,妙得紧啊!”还有的口出秽言,语多媟亵,什么“向闻仙娘有吹箫之口技,海某恰有吹笙之绝技,特来与仙娘一较高下”、“仙娘虽年过芳信,身事三夫,但驻颜有术,虽经破瓜,那玩意仍是完璧,跟处子一般无二,绝顶功夫更让人欲仙欲死”云云,嘻嘻哈哈,没半点正经。不等允可,径闯进屋。有人道:“啊,我看到大美人了,心跳得厉害……昏啦,昏啦,陈兄弟,扶我一把。”另一人道:“她蒙着脸的,你没瞧见面容就要昏了,真是没有出息。”那人道:“要是看见面容,只怕会血脉贲张,狂流鼻血而死。”姓陈的那人道:“喂,蒙着脸­干­么?让爷儿们瞧瞧,武林第一美人是不是名副其实。”

花仙娘轻拂琴弦,柔柔的道:“你是鄂西鹰爪门的齐思远?”那人道:“咦,想不到大美人也识得我这乡下汉,难得难得。”花仙娘仍是柔柔的道:“红脸膛的大哥是朱砂掌掌门洪金豹,这位提刀的是地堂刀掌门陈贯西,还有梅花剑林之甫,蓬莱派海百川,西凉拳沙万里……” 她正眼也不瞧众人,一口气数列十几人的来路及姓名,竟是丝毫不错。那些人张大了口,自是惊奇不已。听她续道:“诸位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贵客盈门,幸何如之。还有一位,小妹可不识了,不知如何称呼?”

那文士打扮的汉子道:“敝人姓王,双名‘大人’。新近才创了一个门派丁当剑,自任掌门,尚未开门纳徒,难怪仙娘不识。”

花仙娘娇笑道:“王大人?这名字有趣得紧。嗯,今夜小妹心情很好,允许你们中的一人亲睹小妹容貌。倘若他的武功不错,所谓美女爱英雄,小妹让他一亲芳泽又有何妨?”

她话一出口,洪金豹抢先道:“就是洪某我了……”说着便欲奔过去,却被林之甫牵胳臂拉住。林之甫道:“慢着。凭什么是你?你武功最高么?”洪金豹道:“老子是武状元。武功称不上天下第一,却也比你们强些。”

这句话一出口,立即触犯众怒。齐思远道:“武状元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家里几个钱没处使……”陈贯西道:“你洪金豹就算有些真材实学,未必强得过陈某一手地堂刀法。” 海百川道:“洪兄妻妾成群,也来凑这个热闹,就不怕嫂夫人揪耳朵?小弟还未成家,连大姑娘的手也没摸过,何不成全小弟一回?”

也不知谁推了洪金豹一把,洪金豹还道他们真要动手,怒道:“谁有不服,便是自讨苦吃。”蓦地一拳打出,立将一人打翻。那人被他突袭得手,自是不服,跳将起来,挥刀一阵乱砍。这些人本来各有心病,此时为了一睹“武林第一美人”的容貌,也顾不得什么交情道义,瞧谁不顺眼,立下杀手。

刀光剑影中洪金豹被陈贯西一脚踢出窗外,正欲张口大骂,忽见到两双眼睛直楞楞的瞧着他,吓得呆了一会儿,便要高呼。蓦地哑|­茓­被点,这一声停在了嗓了眼。

出手的正是少冲。少冲打手势叫美黛子离开。美黛子却取出一条布带,含在嘴里打湿,再用湿处带蒙住鼻孔,在脑后打个结。又递给少冲一条,示意也这般蒙住。少冲不知她搞什么鬼,还是照办。

这时屋中只剩下两人打斗,叫王大人的那文士在一旁冷冷的瞧着,地上横七竖八摆满尸体。打斗中梅花剑客林之甫突然止剑跳出圈外,道:“不打了,不打了。”与他相斗的陈贯西道:“你认输了?”林之甫道:“我看一时难分高下。不如咱二人各看美人半眼,合起来算是一眼。” 陈贯西道:“怎么个半眼?” 林之甫道:“你我各闭一只眼,不是半眼么?” 陈贯西笑道:“却也不错。不知仙娘之意如何?”

便听花仙娘道:“有何不可?不过你二人须到屏风后来,小妹可不想被第三人占了便宜。”二人瞧一眼王大人,知“第三人”指他,又见仙娘款移莲步,转到屏风之后,二人喜上眉梢,抢步跟了进去。不久就听其中一个道“好美”,一个道“好香”,便即了无声息。王大人脸­色­微变,正欲拔剑,忽觉天旋地转,趔趄了几步,终于栽倒。

少冲正自奇怪,已见花仙娘自屏风后走出,怀抱一个花盆,呵呵一笑,道:“几个粗人莽夫,市井小人,也配瞧本仙娘的容貌?”少冲凝神瞧去,见盆中石佛上盛开的是一株异­色­莲花,此时花瓣合拢,鼻中忽闻到一股极浓烈的腥臭味,立觉头晕目眩,起初还道是死人的血腥味,一转念觉得不对,心想:“血腥味不致令人眩晕,难道是这花的臭味?”这时才明白蒙湿布的用意。转眼瞧见美黛子已然承受不住,当即伸指按住她风池|­茓­,潜运真气帮她抵制。

屋中传来田尔耕的声音道:“他们都怎么了?仙娘,……好大的腥味,我头晕得厉害……” 花仙娘道:“这是优婆罗花散发的香味。任你武功多高,百步之内无不闻香而倒,只不过功力高的晚些昏倒,早些醒来而已。”田尔耕颤声道:“是不是我也中了毒?” 花仙娘道:“不妨,我另外酿制了一种百花酿,可解此毒。你赶快服下。”说着话从碧纱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自己先饮了一口,递给田尔耕。

田尔耕见她服过,再无怀疑,急饮了一大口,道:“我教圣典中记载,金钵罗花是西域异种,三千年才开一次花,毒­性­极烈,我教历代栽植,均未成活,仙娘真乃莳花能手,居然给你种活了。”忽想起什么,说道:“这花一直放在屏风后的,刚才还微吐异香,这时何以臭不可闻?这些人来时为何不昏倒?”

花仙娘道:“此花有个习­性­,一遇血腥之气便会合拢花瓣,散出剧毒花粉,其臭如腥。也正因为如此,才不致人心生防备,下毒于无形。这几个姓林的,姓陈的,若不是自己弄得血雨腥风,又怎么会中毒,中了毒还不知怎么回事?吸入毒粉不过昏倒而已,较之服食花粉真是小巫见大巫。”田尔耕道:“服食花粉又如何?”花仙娘道:“毒入血液,他自身也成了大大的毒物。所呼之气,所用之物,也可致人染毒。徐鸿儒利用中过毒的小安子毒昏陆鸿渐而生擒之,你也是知道的。起初虽与常人无异,不过神倦体乏而已,七日之后必将血凝而死。”

田尔耕脸­色­起来越难看,待听到最后一句,脸­色­煞白,指着花仙娘道:“你给我服了此花花粉是不是?”花仙娘嫣然一笑道:“不错!那百花酿中确有优婆罗花花粉。可笑啊可笑,适才小妹剥枇杷喂你,楷杷无毒,你疑心不吃。百花酿剧毒无比,你反抢着服用……且住!你若运功,只会自促寿限,死得更早。”

田尔耕举起的掌颓然垂下,黯然道:“你也喝了的。”花仙娘道:“你道我喝过,这酒就不会有毒是不是?怎知我事先没服解药?何况我蒙的白绫上还浸了一层药渍。”

田尔耕道:“有解药?”花仙娘道:“优婆罗花乃世间罕见的异种奇葩,一千年前就已绝种。多少人试图栽植,皆不慎中毒,死了还不知原由。这么凶险的花,小妹不先配制解药,如何敢栽种?不过小妹莳花之术一流,于制毒解毒一道就一窃不通了。方子是小妹从蛊王那里巨价买来的。此花长叶之时,叶上生出一种毒虫,专以­嫩­叶为食,其毒恰好与花毒相抗。待虫成蛹,晒­干­研为粉末。配之牛黄、白芷加以调和,解药便制成了。其中分寸剂量不能丝毫有错,否则非但不能解毒,还会加重花毒毒­性­。前功尽弃,后患无穷。”

她一番话娓娓道来,似乎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又从碧纱橱中取出一个瓷瓶,在每个死尸上倒上一小撮黄|­色­粉末。尸体沾粉即化,一阵青烟腾起,伴着一股恶臭,死尸化成了一滩脓水。

田尔耕骇然道:“这又是什么?”花仙娘道:“这是化尸粉。几个臭男人,若不化个一­干­二净,没的脏了我的百花苑。可笑这些人在世上走了一遭,死前不知怎么回事,死后连个尸首也找不到,岂不悲哀?其他人想一睹本仙娘绝世之容,死得可算冤枉,这姓王的也想跟本仙娘争,死了也活该。”

田尔耕道:“仙娘,我田尔耕对你一往情深,什么事都没瞒过你,你为何不信我?”花仙娘笑道:“一往情深?十几年前你说这话小妹还相信。如今你聪明了,懂得玩花样了。”说话时手拿瓷瓶在田尔耕头顶虚晃。

田尔耕叹口气道:“我万分小心,还是中了你道。心计玩不过你,求你念在往日的情份上,饶我一命。”低头垂目,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花仙娘不为所动,道:“除非你交出《莲花宝典》。”田尔耕道:“我委实没有,不信你搜我身。”花仙娘冷笑道:“其实小妹在与你假意温存时已搜过了,书不在你身上,必是被你藏在了别处。”

田尔耕道:“罢了,你我做个交易,你给我玉箫和解药,我给你书。”花仙娘呵呵一笑道:“书果然被你得去。小妹两物换你一物,未免太吃亏。只换解药,不换玉箫。”见田尔耕脸露为难之­色­,又道:“你只有七天可活,可要想好啊。”突然出指,点了田尔耕|­茓­道,沉吟道:“山下都是官军,把你安置在何处呢?……有了,无尽藏院住的都是老弱病残的教外人士,别人不会起疑。”她先将花盆放回屏风后,挟起田尔耕,从后门出百花苑。

美黛子面露喜­色­,道:“咱们进屋去。”先自窗子翻了进去。少冲对花仙娘颇有惧意,急道:“你疯了么?花仙娘快回来了。”美黛子道:“无尽藏院来回尚有半烛香工夫。”少冲心想:“听花仙娘和田尔耕二人对话,似乎花仙娘有一枝箫。会不会是玄女赤玉箫?黛妹想找到赤玉箫么?”当下也钻身进了屋子。

屋内腥气兀自未散,只是淡了许多。美黛子立即翻箱倒箧,床下柜头,整个屋子搜查了一遍,又看地板、墙壁有无暗隔。忙乱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美黛子道:“真是可惜。”忙又将翻乱的物事放归原位,做成无人来过的样子,拉着少冲的手道:“找不到箫,咱们把这盆花带走,也不算白来。”少冲不明白她要这花作甚,无暇多问,跟着她转到屏风之后。

美黛子端起花盆,心中甚喜,正欲走时,少冲拉住她,低声道:“有人来了。”两人屏息不动。少冲听来人脚步声沉稳且急,不似花仙娘,突然察觉那人正朝屏风而来,瞬间脑子转了好几个念头。便在来人近身之时,立即出指点他|­茓­道。指及半途,已被来人先点了|­茓­。他暗惊道:“我以静待动,以暗制明,还是被抢了先。这人武功好生厉害。”一看来人非别,正是玉支、陆鸿渐的师父憨山和尚。

憨山点了两人|­茓­道,谛听外面动静,一双贼眼骨碌碌乱转。少冲暗自奇怪:“憨山成了正邪两派的公敌,怎么还敢回来?”随即明白:“他这是以退为进。别人都道他会逃得越远越好,怎想到他还在闻香宫?”

隔了一会儿,忽听脚步声细碎,已知是花仙娘回来了。花仙娘刚踏步进屋,已然察觉有异,轻手轻脚朝屏风移去。猛然间屏风上穿出一个巴掌,掌未到,掌劲已将她荡了开去。跟着昏|­茓­一麻,便即不省人事。

憨山突袭得手,忙把花仙娘抱到床上,放下帐钩。便在此时,一个苍老­干­瘪的嗓音自屋外响起:“憨山,你跟老衲回去消除误会。误会不除,多有杀伤,罪孽可就更大了。”说话的正是空乘上人。

憨山惊惧不安,立又镇定道:“空乘,你是得道高僧,这个女子闺房,你进来不得。”那知空乘置若罔闻,迈步进屋。忽然一条柔软的物事飘落在他­干­皱的头上。他取下一看,乃是女子贴身穿的红肚兜,笑着摇摇头,轻轻放在琴案上。

憨山见状哈哈大笑,指着空乘鼻子道:“老和尚未能绝除­色­欲,算什么得道高僧?哈哈……”空乘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老衲都已放下了,大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憨山道:“东西你已放下了,可是你的心未必放得下。”空乘道:“大师言之有理。就好比你把两部经书占为己有,未必能参证菩提妙谛。”憨山一惊,心道:“我从萧遥手中夺来《法华经》、《楞伽经》的事也被他知晓了。”却佯作不知,道:“什么经书?你说什么,我不明白。”空乘道:“你能明白,老衲也不用多费­唇­舌了。‘生执著,以法华解之;众生多欲,以楞伽净之。’大师真能专心佛法,拿去也没什么。倘若为了争名逐利,有违佛经本意。”

憨山冷笑一声,道:“空乘,你不要赖我。其实你已是沙门中的圣人,放着西天极乐不享,何必再来多管俗务闲事?”空乘道:“佛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佛门广大,普度众生。老衲岂能独善其身,置万千人愚蒙而不顾?为度众生脱离三世之苦,不辞辛苦出山林,正是我大乘佛教的宗旨。” 憨山恶声道:“好吧,我便让你下地狱!”手起一掌,排山倒海的掌力向空乘激冲而至。

也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空乘竟然气度从容的唱了一首寒山诗:

“众星罗列夜深明,点点孤灯自未沉,圆满光滑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空乘脸上始终含着微笑。歌声甫停,似乎他的全身都升起袅袅青烟,幻出千万朵白莲花,金光灿然。也许这就是佛法感人的力量,智慧迷人的魅力。

憨山这一掌停在半途,再也打不下去,扑通一声,双腿跪地,面有愧­色­的道:“我知错了,求圣僧收我为徒。”跟着门外抢进来两人,跪称:“求圣僧收我为徒。”正是四大金刚中的瘦尊者和矮金刚。那金缕衣乃佛祖姨母大爱首比丘尼所织,佛祖赠与伽叶尊者,嘱其在­鸡­足山入定,待弥勒佛降生后相授。四大金刚是波斯胡僧,无意中从一个汉人口中得知佛教至宝金缕衣流落中土,得到《法华经》《楞伽经》两部经书便可得到金缕衣,便不远千里来到中土,但经书搜罗了不少,哪有金缕衣的一点端倪?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在徐鸿儒麾下做事。二人不知祝玲儿得了金缕衣,追寻至此,原是为了抢夺二经,在门外偷听良久,反而有所了悟,眼见空乘身现智慧的光芒,心悦诚服的求为徒弟。

空乘点点头道:“很好。”瘦尊者道:“请师父慈悲,教导我们解脱的法门。”空乘道:“谁绑了你,你求我解脱?”瘦尊者道:“没人绑我呀!”空乘道:“既然没人绑你,你还求什么解脱法门?”二人一听,忽然开悟,无不喜形于­色­,只觉无限的甜蜜。其实真正的佛宝就在人的心中,不必外求,又何须外求?

憨山本就深具慧根,只因当年一念不愤,妄动无明,后来灵明蒙蔽,愈陷愈深,现经空乘点化,顿悟前非。晚年致力于禅净合一,掩关念佛,昼夜课六万声,终成净土宗一代高僧。曾有《醒世歌》传世,略云: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耐柔和是妙方。……春时才逢杨柳绿,秋来又见掬花黄。荣华总是三更梦,死后空余手一双。悲欢离合朝朝闹,富贵穷通日日忙。劝君切莫要争强,百年混世戏文场。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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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冲和美黛子身子虽不能动,但于空乘等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少冲听空乘句句都是至理名言,虽不甚懂,但对这位高僧大生祟拜之情。不久忽有丝丝柔和的劲力透来,冲开二人点中的诸|­茓­。二人身子渐能动弹,心知|­茓­道是憨山所解,待到屏风外,早不见了空乘、憨山等人,少冲深感怅然。

美黛子见少冲发呆,道:“呆子,趁着毒女人未醒,还不快走?啊,是了,你也想瞧瞧她的容貌是不是?这么个蛇蝎美人,我恨不得用刀子划烂她的脸……”走到床前便欲揭开帐子。少冲道:“算啦,她小时候很惨的。”美黛子道:“咱们逼她说出玉箫所在……”说着话揭起缦帐,二人齐声惊呼,床上锦衾绣枕,香气犹存,却哪有花仙娘?少冲道:“这妖­妇­不知何时去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速即离开。”

美黛子道点头称是,临走时又将掉在床上那张覆琴的白绫袖起,同少冲急急出了百花苑。

此时乌云掩月,雷声隐隐,天空酝酿着一场大雨。下到峰腰,忽听前面人声呐喊,火光照耀下见是朝廷与十三太保厮杀,当中有一骑往来冲突了几次都被官军兜截而回,瞧背影是徐鸿儒。又听有人大喝道:“那厮还不下马投降,瞧我取你狗命。”那人是这队人马的百夫长,说着话纵马上前,一枪把徐鸿儒搠下马去,又有几名官兵拥上前朝他挥刀乱砍。十三太保中的赵大叫道:“教主已死,大伙儿散了吧。”说话中四散逃去,官军吆喝着追击。

少冲料想徐鸿儒决不会如此轻易就死了,待他们都去远,到近处借未熄的火光瞧那死者,早被砍得面目全非,也不知是不是他。耳听得有人马汇聚过来,他不敢久留,拉着美黛子的手向峰下奔去。黑夜中峰下火光闪烁,官军围得如铁桶相似,时时传来呐喊道:“贼首已被乱刃分尸,乱贼已无路可逃,快快投降!”

少冲牵着美黛子提气轻纵,趁黑穿行,过一道密林时,忽觉颈后风响,刚一低头,一把大刀从头顶抡了过去。少冲把美黛子腰揽起,快步而奔。那人喝道:“贼子,哪里逃?”不久马蹄声响,骑马追了上来。少冲突然一个折身,脚尖在一棵大树树­干­上一借力,翻身一脚将那人踢飞了出去,正好落身在飞奔的马背上,揽着缰绳,带着美黛子纵马而行。左方有人叫道:“妖贼要逃了,快抓住他!”跟着一阵嗖嗖之声,密密麻麻的箭­射­了过来。少冲折下头顶一根树枝,在两人身前舞成一团,把箭都挡了回去。再奔一阵,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撒下来,前面道路险绝,马不可行,美黛子见林深处有座道观,便道:“咱们先到那儿躲雨。”

牵马到了道观檐下,见墙倒草生,观内蛛网尘封,瞧情形久已废弃。白莲教盘踞莲花峰后大驱道众,似此废圮随处可见。两人将一间小屋收拾­干­净了,也不敢点灯,便只坐等雨停。少冲又忍不住问道:“黛妹,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电闪下,美黛子眼光闪烁,不愿与少冲对接,道:“我知道这事早晚要跟你说,可是……可是我又不想让你知道,害怕你知道了会不要我。”

少冲道:“如今徐鸿儒一伙已土崩瓦解了,谁还会威胁到你?你跟我说,我帮你啊。”美黛子连连退开,摇头道:“不,我不能……”少冲心中有气,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作外人,既如此,我们好聚好散,从此再无瓜葛。”说罢便欲出门而去,抬头一道闪电电劈下,于无声处听惊雷,猛醒怎可说此气话,便止了步,心中极希望美黛子能软下口气,告诉自己真相。过了半晌才听美黛子道:“我不怪你,你走之后,我就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谁也找到我……”少冲闻言心中一痛,道:“你总是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你说这话时我心中有多痛?”

美黛子道:“少冲君,我真想没有过去,没有一切纷争,去一个外人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少冲听她柔声细气,电光下见她已是泪流满面,心肠顿软,伸手为她拭去泪痕,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骗我的,你一定有你的难处,算了,你的过去我不想知道,只要你真心对我,不再­干­坏事,我也什么都不在乎。”美黛子大为感动,倚在少冲怀中,似觉外面的电闪雷鸣、风啸雨狂已不再可怕,轻声的道:“是真的么?少冲君,为了你这一句话,我情愿把一生都给你。”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七回 樱花神社

大雨淅淅沥沥直下到次日,毫无停的迹象。少冲怕玲儿久等,便让美黛子呆在观里,独自冒雨去了一趟望海楼,却并未见到玲儿等人,料是等不及走了。左右没有去处,便和美黛子在观里住下。观外有一片田地,观内还有往年的陈粮,少冲每日出去打猎,美黛子下厨烹饪,小日子虽过得艰难,但难得有此机会相处,倒也有滋有味。起初几日,观前有官军经过,二人只装作乡下人,不予理会。少冲不免担忧玲儿及九散人的安危,有时偷听他们谈话,也只听到“打了大胜仗”、“剿灭白莲教余孽”等语。

美黛子一直小心照料优婆罗花,待其毒虫成蛹之时,按花仙娘所言之法配制解药。一日少冲出猎归来,听到美黛子的低泣之声,急奔至房来,见美黛子抱着花盆而哭,问道:“黛妹,你哭什么?”美黛子泣道:“花儿谢了。”少冲才见那优婆罗花已然凋谢,只剩下残茎枯叶,便抚慰她道:“花开花谢,是自然之事,有什么好哭的?”哪知美黛子哭得更伤心了,任少冲如何劝慰,总是茶饭不思,伤心不已。过了几日复归往昔,只是时常出神,有时为一点响动大惊小怪,生怕什么人到来似的。

又一日傍晚时分,二人正在吃饭,少冲耳力敏锐,忽听到观外的脚步声,贴地听时,似有十三四人朝道观而来,他忙打手势叫美黛子藏起来,自己抹锅灰涂脏了脸,披上一件破道袍。便在此时,那群人已到门外,一时并未进来,只听有人说道:“主公,权且在这儿歇宿一晚,官军找不来的。”竟是十三太保王八的声音。又听孙三道:“主公一计‘金蝉脱壳’蒙过了官军,他们还以为您老人家早已归天呢。”吴六道:“主公英明神武,那女娃娃哪及您十之一二,这教主之位还是非主公莫能当之。”又有人道:“主公这是‘潜龙勿用’,蛰伏江湖,他日时机成熟,乘云架雾,战龙在野,飞龙在天,皇帝之位还不是唾手可得?”这班死党深知主子最喜阿谀奉承,于此逃命之时,仍然不忘溜须拍马。不知谁说了句:“不好,山下有人上来了。”顿即哑雀无声,跟着推门声、脚步声响起。

少冲怕他们闯进屋来,假充庙祝往外迎去,正好撞着前面的孙三。孙三道:“咱们是行脚商人,路过宝斋,讨口水喝,山下有强盗打劫,要是追进庙来,你可知如何对答?”说罢恶汹汹的看着少冲。少冲怕他认出,又见徐鸿儒果在其中,不敢与他们朝相,假装受了惊吓,慌不迭去关大门。不久门外有人脆声道:“庙里的人出来迎接,我家公子要拜邱祖。” 一口京片子,似是京城来的。少冲把门打开,只见来了二十余人,说话的是个着丫头服­色­的少女,当中一个公子哥颇为显眼,头戴九华巾,一身团花袍,腰悬白玉珮,手中一柄洒金象骨折扇,生得眉清目秀,俊朗洒逸,折扇轻摇间潇洒从容,器宇不凡。

少冲见他长相七分便似那个临军大人,心下不由得一阵惊疑。那公子问道:“观中就道爷一个人么?”说话娇声娇气,倒似一个女儿家。少冲点头称是。公子到了大殿,见桌倒椅斜,泥像生尘,说道:“你这个道士,不但自己邋塌,连神仙也跟着受罪。”少冲连连称是,道:“白莲教横行地方,以致如此。”那公子进了香,朝邱处机的塑像拜了三拜,然后求签。少冲拿起签筒装模作样摇了几摇,一根签掉在地上。公子捡起交给少冲,少冲便沙着嗓子问道:“公子问的是前程,还是终身?”那公子晕生双颊,忸怩了半天才道:“前程如何?终身又如何?”少冲道:“若问前程,公子前程似锦,不可限量,若问终身,公子不久要走桃花运呢。”那丫环扑吃一笑,道:“不知女方是谁?家住何方?”少冲道:“这位女子美不可言,与公子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至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不能泄露天机,说了便不灵了。”公子明知他是胡说一气,还是赏了谢仪,走出大殿,道:“翠儿,你说他来了崂山,咱们找了这许多日子,如何还没找到?”叫翠儿的那丫头道:“公子,你说的是那位姐姐么?”公子嗔道:“死丫头,明知故问,讨打么?”

公子随行的一个侍从忽然喝道:“喂,那厮鬼鬼祟祟的­干­么?”立见纜­乳­芟轮F叩纳碛八趿嘶厝ィ那侍从暴喝一声,电­射­而出,伸手抓郑七肩膀。郑七一矮身,掣刀反刺,侍从避开刀锋,扫他下盘,同时也掣出刀来,只数合,郑七被一刀砍中大腿,踉跄着逃开。那侍从正欲去追,厢房中又跃出一个大汉,手中万字夺打来。另一个侍从来截郑七,忽从拐角处现出二人,把郑七抢了回去,那侍从立即扬手,两枚铁莲子分打二人,其中一人被打中小腿,立足不稳,翻身倒地,另一人把铁莲子抄接在手,说道:“哪位的宝贝?”看也不看人,向后掷出。那侍从接在手中,立觉手心奇痒无比,忙将铁莲子扔去,见手掌肿大起来,才知那人接过铁莲子再掷回时,已在上面下了毒,便道:“阁下好本事,不知是那个山头的?”那人正是钱二,当下打个拱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场误会,就此罢手吧。”

那公子斜睨着他,道:“你是十三太保中的钱二?居然还没有死,徐鸿儒呢,是不是也在里面?”手一挥,他带来的二十来个汉子立即冲上前与十三太保打斗起来。却见徐鸿儒跃上墙头,嘿嘿笑道:“要抓我徐鸿儒,可没那么容易。”话才毕,闪出一名白衣女子,一条丝巾飞上墙头,缠住徐鸿儒双脚,把他拖了下来,跟着匕首向他当胸刺到。燕十三双叉短戟递上去一挡,才把徐鸿儒救下,跟着赵大、钱二也跳过来夹击出手的那白衣女子,几招间便把她打了个跟头。少冲见是美黛子,忙飞身上前挡开赵大、钱二,把她扶起。美黛子眼见徐鸿儒溜去,急叫少冲道:“快,别让他走了。”少冲追到观外,见赵大、钱二护着徐鸿儒向山下逃走,那公子的十几个侍从仍是紧追不放。

少冲不明白美黛子何以非杀徐鸿儒不可,但想去追又不放心美黛子一人留在此处,便在此时听那公子道:“她是妖女白莲花,抓去有赏。”他闻言一惊,立即翻身跃过墙头。半空中三个方位劲风袭至,他长手一伸,在其中一人肩头一按,借势从三人空隙中穿了出去,落地时已见美黛子被一个汉子用刀架着脖子,忙道:“她不是白莲花,你们快放了她!”

那公子道:“你这­淫­道,竟在观里收藏女子,可知她是朝廷钦犯?来啊,把他也抓起来!”立有执刀的两个汉子欺了上来,其中一人斗过郑七,一手八卦刀法倒也了得。少冲不敢大意,在二人刀光中来回穿Сhā,一个旋风急转,竟绕过了两人,跟着又有四人围上来,把着四个方位,少冲的“流星惊鸿步”施展不开,使出大开大阖的随心所欲掌,顿将前面两人推倒,后面两人拳头刚碰着少冲后背,却如撞上一道无形气墙,立被弹得倒退数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甚为吃惊。

侍从中一个声音道:“好俊的掌法,我来接你几招!”话声中那人跳上来一掌向少冲推到,少冲只觉劲风贯胸,不敢贸然相接,一错身避过,那人连绵的掌法跟着递来,招势虽慢而力道甚猛,少冲在他掌影间错步游走,心想:“也不知这公子是谁,竟有这等高手作保镖!此人武功甚为了得,我要打败他当在百招之上。”此时哪有工夫与他纠缠不休,便虚晃一招,使了个“鹤云纵”向美黛子立身处纵去。架着美黛子那人忙退后一步,叫道:“你再过来,我把她杀了。”

那公子微笑道:“除非你打败这位贯忠兄弟,我便放了白莲花。”少冲道:“这是你说的,大丈夫一言九鼎,可不得反悔。”大步上前,双掌齐出,拍向贯忠。贯忠见少冲双掌来得突兀,这掌势真是从所未见,也只是一怔之间,举掌挡拒时,被少冲如潮涌来的掌力逼得退了一步。不禁心生佩服,道:“这是什么掌法?”那公子道:“贯兄弟少见多怪,这是铁拐老的‘为所欲为掌’,为人既一塌糊涂,招势也乱七八糟,并没什么稀奇。”贯忠道:“在下素来仰慕铁拐老前辈,你这泼道是谁,居然也会铁老前辈的功夫?”他口上说话,掌下丝毫不停,掌挂劲风,轰轰然有声,隐有风雷之象。

少冲心知那公子故意把“随心所欲掌”说成“为所欲为掌”,不免着恼,心绪不宁,便违了“随心所欲”这四个字,真气稍有滞碍,立被贯忠的掌力逼了回来。美黛子在一边叫道:“少冲君,你快走,不用管我……”少冲心道:“黛妹,相信我,我定能救你。”立即屏去杂念,随手一掌发出,与贯忠的掌碰在一处,两人均被震退了数步。少冲一瞥眼见美黛子正被夹着带走,那公子也跟着离开,忙道:“喂,说好我打败了他,你们便放人,怎么就走了?” 正想冲上去,贯忠的双掌按了上来,过了几个回合,再去追时,又被三个侍从截住缠斗。少冲心下大急,瞧着美黛子被越带越远,忽从草丛中冒出一个蓝衣蒙面人,一刀向押着美黛子的那汉子当头劈下,那人突施偷袭,出手又­干­净利落,立将那汉子砍倒,背起美黛子向山下如飞而去。林间转出数十名衙役快手,领头的捕头叫道:“这里有人强抢民女,都抓回州衙治罪。”把那公子及其侍从团团围住,贯忠便弃了少冲,冲上前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少冲突围而出,飞身向携走美黛子的那黑衣人追去。那灰衣人脚下使的不知是何门派轻功,步伐飞快,猛然间一个急转弯,在荒野山间飞窜若狐,纵然少冲轻功过人,也好几回差些跟丢。那黑衣人不住的回头,似对少冲的紧追不放甚感忧虑,约摸奔出五六里地,他另一只手向地上大把大把的撒出尖棱铁刺,在他身后一路铺去。少冲急行中险些踏中,硬生生收回前腿,后足使劲一蹬,腾身半空,足尖在路旁的树­干­上一点,人已前跃了丈远,跃上另一棵矮树。这一带半身高的矮树甚多,少冲足尖只在树冠上一带而过,但如此自不及蓝衣人实地奔行,渐渐落后了一截。但不久蓝衣人的铁刺撒完,少冲脚踏实地,步伐加快,又渐渐追近。

少冲心系美黛子安危,眼见着还有三尺之远,一掌向地上挥出,借反弹之力合身向前一纵,另一手已向灰衣人后背抓去。忽然左右都有刀斩来,他连忙缩手,向地下一扑,从刀间滚了过去,站起来时,手中只抓下蓝衣人一片衣衫。却见眼前多了两人,与那蓝衣人打扮一般无二,布罩蒙住头脸,只露出两个眼孔,都是双足叉立,下身下沉,双手紧握刀柄,不但握刀之势怪异,两人手中的长柄弯刀也是少见的兵器。

那蓝衣人开口道:“首领说了,这人若能生擒最好,生擒不了杀了便是,日后小姐怪罪,自有首领为你们作主。”执刀的两灰衣人点头“嗐”了一声。少冲见美黛子动也不动,似被点了昏睡|­茓­,听先前那蓝衣人声音好熟,突然想起当日两次逃出跛李魔爪,都因此人带着一­干­黑道杀手出现,心想:“莫非有人雇他们带走美黛子?但听他口气,似乎他们的‘首领’还要对美黛子礼敬几分。那时美黛子与徐鸿儒尚未合谋,他们的首领自然不会是徐鸿儒。”见他带着美黛子欲去,忙叫道:“喂,你们究竟是谁?快放下她……”灰衣人哪里理她,扛着美黛子如飞而去。两名执刀灰衣人举刀过顶,摆起门户挡住少冲去路。

少冲心知这二人不是易与之辈,但要救美黛子,只有尽快解脱纠缠,当下使出流星惊鸿步法,向二人迎过去,却突然斜跨一步,欲绕过二人。那二人也是反应奇快,闪身到少冲前面,比少冲快了半步,少冲收足不住,头竟向一人的刀撞去,情急下双掌一合,夹住刀刃向一边弯折,正好把另一人的刀挡了回去。但刀锋相碰一震之时,也在少冲掌缘­肉­厚处勒出一道伤口。此人膂力之大,也是出乎所料,他忙退开一步,瞧着蓝衣人越去越远,心急如焚。两个灰衣人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余地,凶猛绝伦的刀招跟着逼了上来。

少冲突然想起师父的教导,本门武功最忌心浮气躁,欲速而不达,忙屏去杂念,脚下施展轻功闪跃腾挪,想看清楚这二人的刀招破绽。二人的刀法直下直下,变化不多,招势看似毫无章法,内中实则大含微妙,少冲的双掌竟递不进二人锋芒之内。二人身法虽不及少冲的流星惊鸿步迅疾,但诡谲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明明在眼前,也不知如何一错身竟转了身后,再转头年看时,那人却又换了个方位,有时二人化作了四个影子,真假莫辨。少冲行走江湖多年,身经百战,见识也广,这般打法却是从所未见,更不知如何破解,好比一个汉人初到胡地,耳中所闻眼中所见俱截然有异,自是无所适从。他起初还能避开二人的刀锋,终因挂念美黛子,杂念渐起,待得一刀劈到了脸上,才骇然惊避。好在他快活真气护体,震开了刀锋,只脸庞留下一道口子。

少冲心想:“难道我少冲今日要葬身于斯?”便道:“在下自知不是二位对手,但死前能积压知道你们是谁,要把美黛子如何,也算死而无憾了。”两个灰衣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做出许多古怪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辞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单腿纵起,屈一腿护裆,手中挥刀向少冲斜劈而下。来势之猛,逼得少冲连连倒退。眼见就要被他的刀劈中,说时迟那时快,有人在少冲肩头一推,少冲向旁跌去,再看来人时,见一个直身打扮的汉子正挥刀与两名灰衣人斗得甚烈,那富家公子及一帮侍从也跟着到了,贯忠走过来道:“小兄弟,你没事么?”伸手欲扶少冲。

少冲翻身跃起,再想去追带走美黛子那蓝衣人,却见荒野茫茫,已失其踪影,心下一沉,转头向贯忠一拱手道:“多谢相救,便请缠住这两人,在下身有要事,这就告辞了。”转身欲走。却听那公子道:“兄台请留步,听我一言。”贯忠道:“贯某与少冲兄弟不打不相识,对少冲兄弟的武功十分佩服,当然不愿你就此丧命,但没有我家公子的允可,贯忠也不便救你。”言下之意是公子叫他相救,要谢也得谢他家公子。少冲见那公子脸现关切之­色­,不便无礼,只得耐下­性­子,听他有何话说。那公子道:“兄台这么漂亮的脸蛋,要是留下了疤痕,讨不着老婆,可不是玩的。我这里有治伤灵药。”叫丫环翠儿取出一帖止血生肌的膏药,为少冲的伤处贴上。贯忠微笑道:“少冲兄弟能得到我家公子垂青,赐与灵药,当真是福份不浅,何愁无妻?”他一句戏言,那公子听得面红耳赤,微嗔道:“贯忠,龙百一以一敌二,你还不去助他?”贯忠道:“龙副统领深通忍术,对付两个毛贼绰绰有余,我去助他,反倒惹他不高兴。”

少冲一惊,道:“这两人使的是东洋忍术?”他曾听武太公提过,日本国有一种人专事刺探、暗杀、谍报、保镖,名为忍者,个个身怀绝技,面目不为人知,行踪诡异,甚难对付。贯忠点头道:“不错,也难怪兄弟不是对手,换作了我,初逢乍遇之下,也不知如何招架。”少冲又想起当日镇元道长曾言,那些黑衣杀人使的是东洋忍术,却故意掩饰,怕人识穿,如今想来,他们怎会来得那么凑巧,美黛子与他们本来就是一路。他一念及此,跟着想到她时常吟的那首歌,还有蓉香小筑里的陈设,那两个丫头的语言,美黛子也极可能是东洋倭人,听那蓝衣忍者称她为“小姐”,可见她在忍者中大有身份。倭寇袭掠江浙,少冲虽未经历其苦,但在归来庄听起太公、黄管家说起倭寇如何毁坏汉人的家园,无恶不作,他耳濡目染,也是恨之入骨。忍者在中土出现,自当有所企图。这时想到心爱之人竟是倭人,且是居心叵测的忍者头目,一时如何接受得了?少冲虽不知这公子的来头,但想多半是官府中人,这会儿不想旁生枝节,他毁约背信带走黛妹,害得黛妹被人掳走,对他也无好感,便欲离去,道:“我可以走了么?”

那公子道:“兄台又何必着急?你要救的人被她自己人救走,这会儿怕是到了安全之所。”少冲道:“你怎么知道?”那公子道:“我还知道她冒充白莲花,她来自东洋扶桑,倭姓丰臣,真名便不知道啦。”少冲担心之事经那公子证实,顿时呆了一般,低声念道:“丰臣,她叫丰臣美黛?她真是东洋女子?……”

这时龙百一挥刀砍中一个灰衣人咽喉,鲜血泉涌而出,他双腿跪地,已然绝气,却并不倒下。另一个灰衣人自知不敌,撒刀便走。龙百一叫声:“哪里走?”如影随形,如响斯应追上。少冲想从灰衣忍者口中获知美黛子下落,也施展轻功紧跟而后。

这一带林深草密,重山险阻,那灰衣忍者迂回快奔,似对地形也甚为熟谂,三晃两晃突然背后散起一团烟雾,待二人追上前时,那灰衣忍者竟似消失了一般,已失了踪影。少冲四处查找了一圈,更无一点蛛丝马迹,疑有土遁隐身之术,大感不可思议。却见龙百一快步走到一块大石后,招手要少冲过去。待少冲走到近处,龙百一低声打手势让藏起来,少冲见他探头向一处偷望了一眼,立即缩回来,示意少冲禁声。少冲正自奇怪,却听有人低声痛叫一声,龙百一喜道:“逮着猎物了!”立即现身出去。

原来那灰衣忍者事先在此隐蔽之处挖好一个地洞,适才逃到此处趁着烟雾掩护跳入地洞,龙百一见他放烟便知他欲施此忍术,俯耳贴地,探出他出口所在,当下在出口附近暗设了三个捕熊钢夹,快步走远,让他误以为二人已去。灰衣忍者从洞口探出头不见二人身影,便跳出洞来,左脚随即踩中一个钢夹,被紧紧夹住。他立知上了当,眼见龙百一、少冲现身过来,当即挥刀砍去左腿,单脚纵跃而逃,鲜血一路撒去。

少冲见他单脚而走竟然不比双腿慢多少,心中亦感惊异。约摸追了里地,那灰衣忍者终因失血过多,体虚难支,眼见追来的人越来越近,知道自己没有希望逃脱,便索­性­站定,指着少冲和龙百一大声辱骂。少冲于他骂的什么却是一句也不懂,正想请教龙百一,却见灰衣忍者用刀自毁面容,然后砍断自己的脖子,双腿跪地而死。少冲见其死状如此之惨,不忍再视,转头走开几步,心中兀自砰砰而跳。

龙百一道:“小兄弟,你害怕了?樱花神社万分诡异,这还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少冲又是一惊,出口道:“樱花神社?”想起昔日在归来庄时曾听太公提过,樱花神社刺探大明机密,妄图伺机作乱,不过已被戚少保派兵剿灭。龙百一点点头,眉头微皱。少冲问道:“樱花神社不是早被剿灭了么?莫非死灰复燃,又在哪里生根盘踞?”龙百一道:“樱花神社老巢被毁,其十大首领却不知所踪,自会另谋生聚。可是神社中人行踪隐密,一被抓住便即自杀,坚不吐出神社内情,因而朝廷空耗了不少­精­力,仍未能予以铲除。不是前年京城出了一件大事,谁也不知道樱花神社不仅余孽尚在,还打入了皇宫大内。”

少冲翻那灰衣忍者身上,想查出一些樱花神社的蛛丝马迹,见他上衣里有许多口袋,放着火药、缝衣针、药瓶之类,腰带里则放一些日用杂物,手套、绑腿里藏着暗器。龙百一坐在一块石上,道:“你不用找了,他们连面容也要毁去,身上更不会留有线索。你若想查出樱花神社的所在,不妨坐在这里耐心等候。”少冲不解,道:“在这里坐等,便可查出樱花神社的所在?”龙百一道:“龙某未得公子允可,其中详情不便向你透露。小兄弟,你想救那白衣女子是不是?我看你要失望了。番邦女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是东瀛来的忍者,本来就是樱花神社的人,打入白莲教兴风作浪,冀我大明天下大乱,倭人便好混水摸鱼。”

樱花神社助徐鸿儒争夺教主之位,意在借白莲教之势弄得天下大乱,徐鸿儒与樱花神社两相利用,各取所需,这一层少冲自然也想到了,但他寄希望这只是猜疑不是真的,这时经龙百一印证,心下更是痛苦万分。问道:“你家公子是什么人?如何知道樱花神社这么多秘密?”龙百一道:“我家公子姓朱,乃朝中贵人,至于如何知道这么多隐密,说来话长,小兄弟不妨坐下来听龙某细言。”

少冲暗自纳闷:“此人是朝中的什么副统领,来头不小,何以对我如此亲近,连樱花神社这等机密大事也说与我听?”但想知道更多内情,便坐到了一边。

龙百一道:“那是前年三月下旬的一天,我等陪朱公子在御河桥一个酒肆喝酒,听到隔壁包厢内有人嘀嘀咕咕说话,龙某心中起疑,看那壁是纸糊秫秸隔的,便用簪子挑个孔张进去,见三个人共饮,一个是本京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一个是外乡人,还有一个黑衣人头戴草笠,笠沿遮着面孔,喝酒时也不除下,正以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画了个圈,恰在此时店小二端菜进去,三人立即截住话头,黑衣人将圈抹去,外乡人道:‘南路麦种刻下涌贵,若是装到临清去粜,除盘缠外还可有五六分利息哩。’本京人道:‘我正有两仓麦,不如周兄顺带装去,得了银子,再买两箱皮货回来……’店小二放下菜,问道:‘小的就在外面侍候,几位爷儿还要点菜,叫一声便是。’那外乡人向他一瞪眼道:‘谁要你侍候了?还不快滚!’那店小二受了惊吓,不慎把那黑衣人的草笠撞落,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黑衣人又将草笠戴了回去,那外乡人大声呵责,把店小二骂了出去。龙某也是吃惊不小,怕被他们发觉,不敢再窃听偷窥。那三人酒足饭饱后出了酒肆,分作三路而去。朱公子命我等也分作三路追踪,龙某追的是那黑衣人,时已天黑,那黑衣人发觉有人尾蹑,便拿出忍刀逃走。那忍刀乃一条长约丈长的绳子,绳子一头接有倒钩,翻越城墙时,可以当踏脚工具,他在树上、屋顶及墙头上下攀援,行走如飞,龙某追到十三里铺,还是给他逃去了。薛、贯两位大哥却大有斩获,查出那本京人是兵部长班刘保,身上搜出一个纸条,上面文字古怪,不知何意,那外乡人起初抵赖不招,把两人套上夹棍,又是二百敲,犹不肯招,再上起琵琶刑来,那外乡人才熬不过招道:‘小人是李永芳标下家丁王祚,因辽阳失守,散走来京,依一个亲戚叫刘保。那黑衣人是临清来的信使,至于送什么信小人也不知道。’那本京人刘保坚口不招,后来趁牢役不备,撞墙自杀。朱公子早已着五城兵马司,会同东厂到刘保家搜查,搜出一包书札,拆开看时,皆是与反贼李永芳的机密事。信中言及李永芳以兵外应,要取京城,事成之后封刘保为燕王,但何时发难却未言明。众人猜想那黑衣人送来的那张纸条中必有重大机密,说不定便是约定动手的日子。但找来几位国子监老监生、翰林院学士,认出是日本国通行汉字前用的神代文字,但杂乱无章,语不成意,谁也解不开这个暗语,还是朱公子聪明过人,看出这纸条要卷在圆筒上,又从刘保家中搜中大小不等的圆筒二三十个,可是一一试了都对不上号,龙某突然想起那黑衣人与刘保、王祚喝酒时,曾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了个圈,当时不知何意,忙做了个一般大小的圆筒,纸条卷起来,杂乱的文字果然连成了一句话:‘于四月廿四日放火烧彩楼为号,里应外合,抢夺京城。’

原来刘保每次收到的密函,都是用细长的纸条缠在一个圆筒上,写下字后捻成一条绳子,同草笠编在一起,所用圆筒都是大小不一,要看时须得再将纸条缠在一般大小的圆筒上,回复原形。别人得了密函,就算知道以纸卷筒之法,不知圆筒大小,也是无用。

证据确凿,王祚才不得抵赖,招道:‘二十日先有五百边兵从哈闼门陆续入城,我是头一批进来的。’廿四日正是皇上大婚之日,贼人想先杀皇上,让我们群龙无首,京城混乱,开关引边兵入城,到时金兵南下,一举夺了京师。于是飞报九门,将混入的­奸­细一网打尽,京城严加防守,才未让贼人­奸­谋得逞……”说到这里,龙百一却叹了口气。少冲道:“反贼­奸­谋败露,防患于未然,龙大人该高兴才是,何以叹气?”龙百一道:“查抄刘保、搜巡­奸­细,东厂校尉并番子手也有Сhā手,但揭破­奸­谋还得归功于朱公子及我等,那东厂揖捕事魏进忠恬不知耻,窃功独据,不知如何说动皇上,即日圣旨下来:‘魏进忠初任厂职,即获大­奸­,勤劳为国,忠荩可嘉,着赐名忠贤。’后来收复邹城,平了白莲教之乱,也说他赞襄有功,于我等的功劳却绝口不提,也不是我贪那虚名,只是受不了阉贼的窝囊气。”

少冲想起在闻香宫百花苑时听田尔耕提到东厂督公魏忠贤,其时并想到便是当年的魏进忠, 便道:“听说魏忠贤与皇上的­奶­娘奉圣夫人串通,内外为­奸­,皇上多半是受二人蒙蔽。”龙百一道:“那魏忠贤目不识丁,奏牍须请人读给他听,再讲解一番,才能酌夺。但­精­骑­射­,颇有胆力,弱冠时与人赌博,债台高筑,索债的户槛皆穿。一天众债主逼他偿还负金,逼得急了,他持刀解衣把肾囊割去,掷众人的面前道:‘你们要咱的命拿去!’吓得那些债主一个个抱头逃走。从此以后,大家不敢和他要钱。后来入宫做了太监,起初选在东宫监门,因撼疯汉张差有功,升为尚衣局掌事,当今天子临朝后,魏太监又因不知哪来的机缘练成绝顶神功,那阳Wu也得以重生,在宫中­奸­­淫­嫔妃宫女,珠胎暗结,一时尽皆受孕,弄得满朝皆知,当真是今古奇闻,那客乃定兴县人,丈夫叫做侯二,不幸早殁,客氏十八岁便成寡­妇­,十九岁进宫|­乳­哺皇太孙,也就是当今天子。她正当青春少艾,琴挑无人,怎能够孤帏寂处,与魏太监恰似­干­柴遇着了烈火,不多久便勾搭上了。她有一个私第叫‘安乐窝’,整日在窝中宴酒赏花,与倪文焕、阮大铖等鬼混,­淫­乱宫阙,都中人士,都称客氏为武则天第二。奈何皇上都听她两人的,升魏太监为东厂缉捕事,专事缉捕刺探,不久王安被害,夤缘掌了司礼监印,任用李永贞、刘若愚为秉笔,凡一应本章不发内阁,竟自随意票拟,二十四监局都布满了他的心腹,谁敢有所妄言?还有他侄子魏良卿纳粟做了中书,侯二之子侯国兴荫作锦衣指挥,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哎,魏忠贤与客巴巴的秽行丑事,不说也罢。只是如今君暗臣昏,国是日非,辽东陷落,乱贼纷起,实非我大明之福,我等位卑言轻,夫复何用,唯英雄空生浩叹而已。”

少冲听他语出怨愤,所言虽非尽真,但也绝非空|­茓­来风,想那­妇­寺得以专政,皆因皇帝老儿昏庸无能,又想自己救过魏忠贤一命,当真失悔不已。忽想到樱花神社的事,还有一事不明,便又问道:“龙大人,刘保私通外邦,又与樱花神社有何­干­连?”

龙百一道:“那黑衣人隐藏行迹,草笠传书,圆筒藏语,显是东洋忍者的作为了,起初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冰山一角,暗藏危机,刘保撞墙自杀后仵作验尸,龙某恰好在场,发现他肚脐眼上有一朵樱花的纹青……”少冲心里“突”的一下,想起在破道观相处那些日子,与美黛子作鱼水之欢时曾见她脐眼上也有这么个纹青,当时问她为何纹以樱花,她只道是喜欢而已,别无他意。而对于她衣饰上的花纹却说得头头是道,说是她家族的家纹,叫做“五七桐”,“桐”即指神话之中灵鸟凤凰所栖的梧桐瑞木,代代相传,可增祥瑞之气。

又听龙百一续道:“……樱花纹乃樱花神社的神纹,这个龙某是知道的。”这时少冲Сhā口道:“什么是神纹?”龙百一道:“好比红巾军造反,以裹红巾为号,便于识别。这神纹便是神社间分别的标记,在日本就有信浓诹访明神的梶叶、天满宫的梅钵、出云大社的龟甲、肥后阿苏神社的鹰之羽、加茂神社的葵纹。这樱花纹乃樱花神社所独有,显而易见,刘保是樱花神社打入朝中的­奸­细。”

少冲曾听姜公钓说起,当年武太公剿灭漕帮,那漕帮叶老大背后还有一个倭贼麻原扎晃,便是樱花神社十大首领之一。看来樱花神社早在筹谋大举,道:“龙大人熟知东洋方闻,若非龙大人在场,窥见狐狸尾巴,必将酿成大祸。”

龙百一道:“龙某与兄弟一见如故,出门在外,何拘形迹,你我兄弟相称如何?”少冲连称:“不敢!”龙百一微有不悦,道:“那你是看不起龙某了?好吧,龙某就此作别,免得你看着了生厌。”少冲见他真生了气,忙道:“龙大哥说哪里话,小弟不是这个意思。”龙百一才转怒为喜,坐下道:“听说少冲兄弟曾在萧士仁萧总兵标下做旗牌官,参与邹城剿杀白莲教之战。”少冲道:“说来惭愧,小弟未等到邹城城破就被除了名。”

二人言谈间不觉日头偏西,朱公子坐着滑杆晃悠悠而来。龙百一忙上前迎接,贯忠看过灰衣忍者尸身,向朱公子禀道:“确系樱花神社的人。”远处有马驰来,也是朱公子的一个侍从,他下马只是呼水。龙百一递上一个水袋,拉着他问道:“薛大哥,你查的事如何了?”薛慕荣仰脖子喝了个饱,连称:“怪事,怪事。”贯忠道:“你这个薛慕荣,公子都急死了,你还卖关子,快说什么怪事!”薛慕荣正要细说,见到少冲,顿时住了口,迟疑的望着朱公子。朱公子道:“无妨,你说吧。”薛慕荣道:“是。公子命我跟踪那班衙役,果不出公子所料,正是临清州衙的牙差。我便到州衙旁边的手帕铺盯梢,不久那蓝衣人带着妖女进了衙门旁边一个侧门,在门上敲五下,里面便有人开门,进去后许久不出来,我到大门前问,门公却说没人来过,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我怕公子等得久了,不敢多作逗留,便赶回来报讯。”朱公子道:“你是怎么问的门公?”薛慕荣道:“我怕他起疑,只道:‘爷,有一男一女形迹可疑,我眼睛没看清,是不是进了你们衙门?行刺知州大老爷,不是玩的。’掌门的把我推了一下,我装着摔了一跤,他道:‘你眼睛有毛病,咱们可是雪亮的,哪有一男一女来过?快滚,休来罗唣!’我连道:‘是,是小人眼花,白日见鬼了。’便走开了。”

他话一说毕,众人尽皆埋怨道:“薛大哥这会儿还开玩笑,你说的一点儿也不奇怪。”“你问那门公做什么,说不定惹他起疑,坏了大事。”薛慕荣兀自争执道:“蛇鼠一窝,是很怪嘛。”

朱公子道:“好啦,大伙儿别作无谓之争,为今之计,是如何探出衙中虚实,好将­奸­贼一网打尽。”贯忠道:“下官有个主意……”附在朱公子耳旁说了几句。朱公子点头道:“好计!不久虎|­茓­,焉得虎子。只是要委屈少冲兄弟了。”少冲不明白她话中何意,心想:“什么事要委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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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虽是个州治,却是十三省的总路,往日商贾辏集,货物骈填,热闹非凡,但亲临其地,却见家家闭户,街头风吹黄叶,一派冷清萧索,当真应了那“临清”二字。新月如钩,挂在西梢,这时的临清衙门内外黑压压的,恍如一座陵墓。侧门前突然出现两个黑影,当中一人肩上扛着一物,另一人到门上敲了五下,侧门随即打开,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一句,待两人进了衙,忙把门关上。里面又有人道:“你们把他擒回来了么?恰好风魔君也在,这小子败坏小姐名誉,就交由风魔君处置。”两人齐声道:“嗐!”

这两个灰衣蒙面人正是龙百一和贯忠所扮,贯忠肩头扛的是少冲。少冲听见说话的是白天那个蓝衣人,其时月光熹微,人影绰绰,相互间都瞧不清面目。龙、贯二人若不吱声,恐引他起疑,但说话未免露出破绽,龙百一和贯忠途中早已商议好,对答时总是点头称“嗐”,能蒙则蒙。反正“嗐”这个字在倭语中语义含混,什么场合都用得上。好在蓝衣人倒也未听出二人声音有异。

当有人提一对灯笼在前导引,龙百一及贯忠抬着少冲跟在蓝衣人后面。过穿堂,转朱阁,院子越走越深,一路上连个人也没碰到,到处黑灯瞎火,静得出奇,仿佛不是人居的地方。过了一道侧门再向前去,似乎已出了州衙,进了后山的园子,远远的望见前面有座小庙,庙中灯烛在风中明灭不定,四外鬼火点点,寒气逼人。龙、贯二人心中不禁打起了鼓:“会不会被他瞧出了破绽,把我二人引到这里来结果了?”一念及此,一股凉气直透背脊,握着拳头的手心都是汗水。

庙里供奉的是土地神,平日里的土地公、土地婆慈祥和蔼,但此时此地却显出几分妖邪之气。黄同知伸手在墙壁上掰了一下,“辘轳”声中神龛如一道门向里转开,顿时灯光大亮,里面又有一个香案,案板上燃着十八支牛油大烛,供着天照大神的牌位,下面又有几位小木牌。二人不敢随意乱看,只眼角余光瞥见小木牌上有“正成”、“秀政”等字,龙百一一下子想到当年援朝抗倭之战,丰臣秀吉两度出兵朝鲜,于庆长之役大败而归,死于伏见城,其族中的丰臣正成、丰臣秀政被生擒解京磔死,传首九边。

香案左侧还有一道侧门,门前跪着两名武士,一见众人进来便磕头行礼,口称:“竹中大人。”少冲一直挂念美黛子安危,这时到了她住处,却又怕见到她。众人从那侧门进去,火光炯炯,照见里面一条通道,两边站满了武士,龙、贯二人对视一眼,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均想:“如今深入虎|­茓­,若被他们发觉,实难全身而退。”

通道尽头是一排厢房,墙壁皆是木槅纸糊。竹中停了步,叫一名把门的武士道:“进去通报首领,就说抓住了那小子,如何处置,请首领示下。”那武士拉开板壁进去,立即随手合上。少冲在他开门的瞬间,瞧见里面跽坐着好些人,不知美黛子是否也在。忽然听到徐鸿儒的声音道:“敝人未能克成大事,蒙藤原大人不弃,待我以美酒佳人,实在是感激涕零,惶恐之至。不过请大人放心,白莲教根基深厚,没那么容易清剿,我这个教主尚有威望,来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未为可知。”一个浑浊的声音道:“说嘎!你的明白的好,我的日本武士的规矩,败了没脸面活着,你的中国的人,狗什么什么喘,是的不是的?”这个叫藤原的倭人汉语欠佳,夹杂几句倭语,说得不伦不类,想用成语“狗延残喘”,偏偏只记住首尾两个字。

又听徐鸿儒连声称“是”,停了一会儿,那武士出来向竹中低声道:“首领叫你们稍等。”众人便立在外面等候传唤。竹中左右无事,便翻过少冲的脸来瞧,少冲满脸血污,装着昏厥的模样,气息也是入多出少。竹中低声道:“鬼半藏,你伤到他哪儿了,可别打死了,首领怪罪下来,我也保不了你。”龙百一不敢答言,只轻声“嗐”了一下,所幸竹中只是随便说说,随后静立默声,未加追问。

听藤原道:“丰臣小姐是神主的千金,你的明白?只因你办事不力,害得小姐受神主大人的那个骂,首领也做不成了,你的知罪?”徐鸿儒道:“敝人冤枉,敝人何尝不想掌上白莲教大权,逐鹿中原,图霸天下,自己怎么不尽力?”藤原道:“你的意思,是小姐办事不力了?”徐鸿儒道:“她不是不想助我成功,只是为着一个小子,办事总不免有所顾忌。”藤原道:“哪个小子?竟有如此魅力让小姐着迷?你的不用怕,此处我的老大,说明白些。”徐鸿儒道:“陆鸿渐那伙人始终难以拔除,当中作梗的便有一个叫少冲的小子,若非丰臣小姐阻止,这小子早被杀了,我们也不会有今日……”田尔耕的声音道:“这小子并非无名小辈,他是臭叫化儿铁拐老的嫡传弟子,当年王森大战紫霄宫,也是因他出现而功败垂成。”门外少冲听到“小子”就是自己,不免一怔,又想美黛子对自己毕竟有几分情意,否则也不会阻止徐鸿儒杀自己了。又听藤原道:“小姐,看来神主大人并未错怪你,这是你的不对,你没有办成事,就听大人的话,回去吧。”少冲这时想:“只要这个丰臣小姐一说话,我便能知道她是不是美黛子。”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丰臣小姐也没出声。藤原道:“风魔家有权有势, “风魔党”纵横五州无与抗手,神主大人把你嫁给风魔君,也是为你好。丰臣与风魔两家联姻,何愁大事不成?你不愿意,大人就与你订约,若能办事大事,杀死明朝皇帝,就万事听你的,退了与风魔家的婚约,爱嫁谁嫁谁,如今你没能把事办成,我们大日本的人不能如中国的人不守信用,是的不是的?你不要惹神主大人生气,最好明天就随风魔君渡海回去,做个贤­妇­人,这里的事由我接手,你说好的不好的?”这倭人很是敬畏那位神主大人,对神主的千金也不敢用强,全是商量的语气。少冲听他话音刚落,传来一个熟之又熟、念之又念的声音道:“我丰臣家的事用不着你多管。”他一听这声音,脑子“嗡”的一下,重重的撞在地板上。房里有人惊叫了一声,跟着壁门拉开,藤原道:“把那小子带进来,让我瞧瞧他的什么的面目?”

少冲被龙、贯二人抬着进了那屋,强打­精­神四面看去,见两边跽坐了十几人,徐鸿儒、田尔耕也在当中,面门的榻榻米上对几盘坐着两个倭人,皆是白巾抹额,无袖白袍,作日本武士打扮。后面横着一道白绫缦帐,隐隐瞧见里面跽坐的是美黛子的身影,只见她螓首侧转,肩头蜂起,一只手本已拉住缦帐一角,随又放开,背过头去。

少冲突然站起身来,向美黛子走去,口中道:“黛妹,我救你来了,是你么?”榻榻米左首那个东洋武士叫了一声,伸手在少冲肩头一推。少冲一步没踩稳,单腿屈下欲跪,但他立即双手在地上一撑,又站了起来。那东洋武士却被少冲肩上弹出的力道震得前仰后合,跽坐成了箕坐,虽不怎么狼狈,但他向来自负,在这么多人面前自觉大丢脸面,说道:“明猪真没出息,见了我大日本国武士便怕得下跪。”藤原武藏说的是倭语,少冲哪里听得懂,只当是狂犬乱吠,充耳不闻,突然挥掌拍他面门,藤原武藏屈臂抗拒,立被震下榻榻米。少冲拍他是客,救美黛子是主,几乎同时另一手向那缦帐一划,气劲到处,把那缦帐撕去一截,迅即闪身上前,伸手搭上了那女子肩头。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转过脸来,正是美黛子,但她躲开身子,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

少冲心中一痛,道:“你骗不了我,……”美黛子正想说话,忽见另一名武士挥刀向少冲脖子砍来,而少冲浑然不觉,失声叫道:“后背!”少冲也不回头,在刀距脖子只有寸许时反手掐住那武士手腕。那武士腕骨折断,武士刀坠地,却也不呼痛,少冲对着美黛子道:“你还是在乎我的是不是?”美黛子向少冲大鞠一躬,额头触地,柔声道:“少冲君,你走吧,拜托你了。”抬起头时,眼中泪光盈盈。少冲只顾与美黛子说话,不防被他抓住手腕的那武士膝盖顶在少冲腰眼上,痛得弯下腰去。那武士却也被强劲的力道弹出,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原来膝盖骨已碎。又有一名武士挥刀上前,被少冲一掌拍中胸前,整个身子撞破板壁而出。但少冲的手背也被刀削中,几乎同时另三名武士的刀也砍了过来。

美黛子见情势已急,挺身挡在少冲身前,三名武士出势既猛,要想收刀,只得把力向旁边斜去,旁边的武士尽皆闪避,这一来不免误伤了自家人,屋内乱成了一团糟。美黛子眼光盯众武士,小声对少冲道:“挟持我做人质。”少冲一想此法甚好,拾起地上的武士刀,架在美黛子脖子下,大步向屋外走去。此时龙百一、贯忠也撕破伪装,挥刀为少冲断后。藤原武藏及一帮武士大呼小叫追出小屋。

少冲一手抱着美黛子,另一手抢刀在手,在身前舞成一团白光。众东洋武士怕伤了小姐,不免有所顾忌,再加之少冲手中的刀沾之不死即伤,没多久就被少冲及龙、贯二人冲出山神庙。少冲心中先是一喜,却见四面成片火把汇拢过来,上百个衙役手持刀枪将三人重重包围。竹中半兵卫哈哈一笑,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到州衙来寻晦气。快快放下人质,饶汝等不死。”贯忠扬刀指着他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假冒朝廷命官?朝廷兵马一到,先诛汝等九族。”

藤原武藏脸­色­微变,心想:“神社在各处卫所均有密探,州衙方圆五里设有暗哨,明军一有动向,我等便即知晓。但这三个明蛮子假冒清一、鬼半藏混进来,多半倚了后援,不可不防。”便道:“小姐,这三人知晓得太多,不能放他们走。”他话言刚落,已见美黛子用刀指着贯忠咽喉,几乎同时,龙百一的刀尖也指在了美黛子的后心。少冲忙叫:“不可!”既不想美黛子杀了贯忠,也不想龙百一杀了美黛子。美黛子惨然道:“少冲君,这两个人是你的朋友么?他们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就会有几百条人命丧于我手。我只让你一个人走,你不会说的是不是?”少冲道:“我让两位发誓,绝不把这里的事说出去。”贯忠道:“贯某此行正是奉命打探樱花神社的内情,岂有不据实回报之理?”少冲道:“贯大哥又是何必?”贯忠仰天打个哈哈,道:“东洋倭人不信中国也有好汉,我便豁出命做一回好汉,头可落,志不改,绝不向倭人屈服。”

却听场中有人鼓掌,见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东洋武士,又听他说了一句话,竹中半兵卫与藤原武藏商议了一会儿,大声道:“风魔君佩服你是条好汉,要你们放开小姐,他要与这个叫少冲的小子决一高下。”日本武士间的争端、仇隙往往通过决斗解决,败的一方无论怎么有理也并无怨言。龙百一道:“咱们先说好,风魔小太郎败了,永世不再纠缠丰臣小姐,放咱们走;少冲兄弟败了,咱们情愿受戮。”当下收了刀。美黛子也把刀收回。

其实龙百一对少冲能打败风魔小太郎并无把握,朱公子早遣人到地方卫所调兵,大军随后即至,他想借此拖延时机,官军一到,至于谁胜谁败已不重要了。

风魔小太郎昂首走到场中,打手势向少冲挑战。美黛子把手中的刀交给少冲,瞧向他的眼中流露出期许的目光。少冲­精­神大振,向她点了点头,握刀走向风魔小太郎。风魔小太郎按刀瞋目,瞧着少冲,待他刚一停步,猛然抽刀向少冲冲过来,人未到,仿佛龙门浪涌,碧海潮生,少冲已觉气势逼人,不禁右脚后撒半步,紧握刀柄的手已渗出冷汗。便在此时,风魔小太郎已然近身,野太刀高举过右肩,向左下猛烈一劈。少冲守势,自然而然横刀头顶挡格,两刀相碰,火星四­射­,铿然有声。风魔小太郎下劈的力道极猛,直劈得少冲被刀背撞中额头,眼前金星乱舞,双腿也是一阵颤抖。

寻常的武士刀乃刀身甚长的双手剑,微弯,与胁差成对佩带,武士视之为侍魂,刀锋坚锐,兼作盾、刀用。而风魔手中的野太刀较之武士刀还长四之有一,刀刃也较宽厚,加之风魔膂力奇大,用势迅猛,斩出一刀,如万丈高墙崩塌。此剑法重在一鼓作气,如狼奔豕突,势不可当,敌人往往无与抗手,不是一刀毙命,便是被击落手中兵刃。在日本此剑法流派名为萨摩示源流,开创者是东乡肥前守重位,风魔小太郎得其真传,在京都金阁寺扬刀立威,得到北条家五代家主及丰臣秀吉重用。他一刀击下,未将少冲击毙,也未将少冲的刀击落,不免有些吃惊,跟着挥刀拦腰横削。萨摩示源流的横削作弧形而进,与中原刀法中的横削有所不同,风魔小太郎又在其中糅合了林崎流拔刀术,锋芒毕集刀尖,攻击力道惊人。

不到十回合,少冲全身已受了五处伤,萨摩示源流一味猛攻,于对手如何用招全然不理会,少冲的流星惊鸿步法自然也派不上用场,只得以轻功闪跃腾挪,避其锋芒。风魔小太郎的刀既快且猛,但少冲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饶是如此,风魔小太郎刀挂劲风,把少冲的衣衫多处割破,刺得他肌肤隐隐生疼。但想这么下去终非了局,便趁风魔小太郎露出破绽时转守为攻,使出平天下剑法。武士刀名刀类剑,辅以其雄浑的内力,平天下剑法较之当年的武家剑法威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不论他使出去的剑法如何­精­妙,甫遇风魔小太郎的刀,如滔天大浪中的小舟,狂风暴雨中的纸风车,脆弱得不堪一击。加之武士刀使之不惯,剑法上打了一半的折扣。

观战的藤原武藏、竹中半兵卫等人面露喜­色­,均想:“瞧这情势,风魔君必将这小子斩为­肉­泥,再杀了这那两个假冒忍者的蛮人,樱花神社连夜搬往别处,就算明军真的到来,不免捕风捉影,扑一场空。”龙百一对日本各流派剑法略知一二,认出风魔小太郎使的是萨魔示源流参杂林崎流,但如何破解却不得其法,美黛子见少冲处境不利,也是急上眉头,虽知其法,但一则碍于身份,不便直言提醒,二则怕少冲因此胜了却觉不光彩,转眼瞧见龙百一焦急的神情,忽然有了主意,便自言道:“守得云开见雾散,大雨过后现霓虹。”她说得小声,似乎随口念出来一句诗,身边的龙百一立即会意,知道丰臣小姐暗示破解之法在一个“忍”字,忙对少冲叫道:“少冲兄弟,忍住,不要出击。”

少冲一心对敌,并未听到龙百一的叫声,直到被风魔小太郎击倒在地,才听见龙百一叫道:“以逸待劳,以无胜有。”立时师父铁拐老的话在耳边响起:“以虚击实,以无胜有,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便是‘随心所欲掌法’的最高境界了。”他一直以来对这“无招胜有招”颇为明白,这时却忽有所悟。他也曾从萧士仁传授兵法,知道“以逸待劳”用于敌强我弱,以小搏大,我方或隐忍以待,或声东击西,俟敌疲惫之时出击,彼时敌人已无还手之力,任我宰割。萧士仁还援引春秋时长勺之战的先例阐解,其时齐强鲁弱,两军对阵,齐军战鼓频敲,鲁军却偃旗息鼓毫不理会,待齐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鲁军才挥旗疾进,长驱直入,打得齐军落荒败北。其实东洋忍者对这“忍”之一条修炼得十分到家,他们为给敌人以致命一击,有时十天半月隐伏一处,不吭一声,不挪一步。

却说少冲听了龙百一指点,恍然若悟,当即翻身站起,似左实右,忽前已后,使出流星惊鸿步法。风魔小太郎战了这许久仍未杀死少冲,早已沉不住气,大步上前,向少冲连劈几刀。但如此却入了少冲的连环圈套,他越是想劈中少冲,却越是劈不中少冲,越是劈不中是就越是焦躁,越是焦躁又越是劈不中。他刀上的力道渐衰,转身移步间已无先前迅疾灵活,他也觉情势于己不利,但也只好奋力劈砍,不容少冲有隙可趁。所谓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任你力大无穷,也有衰竭之时。少冲见趁他扑来之势虽猛,已无后劲,当即侧身闪到他背后,伸手在他腰间一托,这一招“顺水推舟”借力打力,直把风魔小太郎抛出丈远落地,跌了个猪啃屎。他立即弹身站起,还欲再战,突然鼻血喷流,自感败相狼狈,上百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似乎都带着嘲笑,丰臣小姐温柔的目光更对他瞧也不瞧,一时万分羞辱,把刀一横,便往脖子抹去。

(作者按:1.日本关于忍者最早的记载是五世纪末至六世纪初圣德太子派一位名叫“大伴细人”的“志能便”完成任务。战国时代叫法甚多,流传最广的叫法是“乱波”,“忍者”这个称谓是在日本江户时代才开始有的。2. 丰臣秀吉,在中国史书中称为平秀吉。幼名日吉丸,成为武士后改名木下藤吉郎,绰号“猴子”,就任日本太政大臣后天皇赐姓丰臣。)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八回 天涯路远

却见一个人影闪到,“当”的一声,风魔小太郎手臂一震,野太刀被来人劈落,又被他接在手中。少冲见那人正是藤原武藏,其时风魔小太郎挥刀自刎,他立身处相距足有五尺之远,跃近、拔刀、劈刀、接刀,一连串之事只在瞬息之间,这人武功似乎还在风魔小太郎之上,不由得暗自惊佩。听藤原武藏道:“小太郎殿,大丈夫志在四方,岂可为一个女子自寻短见?何况谁胜谁负,总是最后才见分晓。”说罢把刀还给风魔小太郎。他这句话以倭语说出,三人中也只龙百一懂得。只见风魔小太郎掷刀于地,大吼一声,抱头狂奔出去,不久没入夜­色­,天边传来他凄婉的歌声。少冲听歌声中满含伤心绝望之情,看了一眼美黛子,见她避开自己的目光,心中也感恻然。

龙百一道:“胜负已分,什么最后才见分晓,快让开道来,老爷们要去了。”竹中半兵卫道:“适才定约之时,你说‘风魔小太郎败了,永世不再纠缠丰臣小姐,放咱们走’,如今风魔确也不幸落败,他要放你们走,并非我也放你们走。小姐,神主大人及神社的安危为重,只好对不起你了。”他手一挥,众衙役齐声喊杀,向四人立身处围拢。龙、贯两人暗骂“卑鄙”,又想:“官军这会儿还没到,情势已急,只有血拼一场了。”执刀与少冲成三足鼎立之势。美黛子立身三人之中,是让少冲脱险,还是让他死在这里,心中摇摆不定,矛盾万分,眼见众衙役越逼越近,刀枪剑戟在火光下闪着吃人的寒光,心想:“少冲君死了,我也不苟活,最好我俩都死在这里,来世再做夫妻。”便去握少冲的手。少冲也是一般心思,恰好把手伸过来,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正在这危急之际,却见南面冲入一大队人,挡在四人身前,皆身着夜行衣,蒙了面孔,足有两三百人之多,当中有人用东洋话喊道:“打架有伤和气,不要打了。”龙、贯二人均是一喜,知是朱公子到了。少冲正在发愣,却听耳边一人细声:“少冲兄弟,咱们又见面了。”转眼见说话那人只露出两个眼孔,却认得是镇压白莲教有功官封登莱镇总兵的萧士仁,喜道:“萧将军怎么来了?”问这话时,萧士仁忙竖指示意禁声。少冲才想起朱公子曾叫薛慕荣去地方卫所求兵,竟请到了堂堂的萧总兵,却不明白官军何以隐藏形迹,行事仿佛强盗打劫。

原来萧士仁看过朱公子的信函后,一切依朱公子所授密计行事,日间照旧­操­练兵马,到了傍晚,他召集三百名亲兵,说是到峄山村清剿一伙白莲教徒,待到了峄山村,却令亲兵换了平民的衣衫进入临清城,夜里又换成忍者的惯常装束,人衔枚,刀入鞘,分批潜入州衙。时当衙内变乱纷起,州衙四周巡哨的忍者一时不辨真假,还道是自己人赶来救急。是以官军齐集衙内,藤原等人还浑然不觉。

这时官军突然出现,藤原武藏、竹中半兵卫都是面面相觑,均想:“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来路不明的人,我等居然毫不知觉!”藤原武藏叫道:“你们的什么的­干­活?”竹中半兵卫见这问话不妥,忙跟着道:“知州老爷不在衙内,我是同知黄时俊,阁下带了这么多人擅闯州衙,该当何罪?”

朱公子­唇­上一撮仁丹微髭,一身倭人大官的装束,与倭人倒也有几分相似。当下洒然一笑,用东洋话道:“敝邦与天朝素相往来,后因朝鲜之事生了芥蒂,断绝邦交已有四十年,如今敝邦丰臣氏倒台,新朝继立,愿与天朝修好。我是将军大人派到大明的使臣,新交了一个中国朋友,他知道我来自日本,说我日本不出美女,而他中国美女如云,我当然不服啦,便跟他说我国有四大美人,武将源义经的爱妾静御前、织田信长之妹阿市、明智光秀之女细川玉子,还有这位丰臣秀吉的孙女丰臣美黛。恰好听说丰臣小姐就在临清城,便带他来瞧瞧,谁知他猴急跑在前面,必是看到这位丰臣小姐貌若天仙情难自禁,言语无礼冒犯了诸位,看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份上,诸位高抬贵手,饶他去吧。”他说了一口流利的东洋话,藤原、竹中等人都露出吃惊的神­色­,对望一眼,却又半信半疑。竹中道:“你家乡何处?可有出使的牒文?”朱公子自称长崎人,大谈长崎名胜特产、名人轶事,俨然真的生在长崎,长在长崎,末了还添一句:“不想诸位也在黄知州府上作客,他乡遇故知,真是不胜之喜。”避口不谈牒文之事。

竹中仍未全信,但神情已无先前冷傲,说道:“还请星使出示通关牒文。”朱公子途中一时兴起,找了一套日本的官服假扮使臣,哪有什么通关牒文,没想到这倭人不易上当,只好道:“我出来玩耍,要紧的物事可不能随身携带。”却听徐鸿儒叫道:“我认出来啦,这人是朝廷派来征剿白莲教的监军。”

藤原武藏一听来的是官军,惊得转身便走。萧士仁一声令下,众亲兵刀剑出鞘,拥上前砍杀。众衙役抵不住人多,又听说是朝廷官军,先自腿软,投降者有之,奔逃者有之,一大半做了无头之鬼。

少冲知道美黛子若给他们抓住,绝无幸免,当下拉着她手趁乱冲出州衙。哪知衙门外埋伏了一彪人马,见有人出来,叫道:“贼人休走!”一时万箭齐发。少冲把美黛子抱在怀中,冒着箭雨枪林突围而出,后面立时马蹄声响,约有十骑追了上来。此时东方发白,美黛子见少冲肩头中了流矢,心中爱惜,道:“少冲君,你放下我吧,他们抓的是我。”少冲只是摇头,却把美黛子抱得更紧了。不久奔到南门,只见城门禁闭,又有一小队兵士把守,心想:“官军来得好快,竟把城门也封了。”转身奔向西门,正见城门开启,一大队人马鱼贯而入,少冲忙躲到一个角落,把肩背上的箭矢拔出,美黛子为他敷上止血药,不觉留下泪来,道:“不行的,我们逃不出去了。”少冲为她拭去泪痕,道:“这么多苦难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难得住我俩?我不许你再说丧气话。”美黛子含泪点头,自知少冲对自己用情至深,岂可轻言生死,让他忧心?

待官军进了城,守门的便欲关门,门里外聚着许多百姓,嚷着要进出。守门的道:“城里正在捉拿­奸­细,关城三天,除了兵士,一应人等不得出入。”少冲心想:“城门一关,便难出去了,官府清查,城中也难藏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抱着美黛子急匆匆奔到城门下,叫道:“方便则个,我娘子得了瘟疫,要出城医治。”闻者尽皆掩鼻而走,守门的也道:“快走快走,别传染了城里人才好。”任由少冲奔出城去。

少冲正自庆幸,却听后面喊声大作:“抓住了,那两人是­奸­细。”马蹄声急,一大队人马追了来。原来适才进城的是登州营的五千官兵,领头的是守备苗先及道标把总吴成。那吴成偶一回头,正见少冲抱着美黛子出城,而少冲肩头一片殷红,立觉不对劲,但当他回转马头时,两人已出了城。当下苗先命他领一百兵士来追。

这一带沃野平畴,一望无垠,一时难寻藏身之所,两人奔出三里地,便被官军追上。少冲抖擞神威,一手拉着美黛子,另一手挥掌向来人猛劈,他本不想下杀手,但情势所逼,却也不得已而为之。美黛子也是挥剑劈刺。一百兵士轮番冲上,转眼倒了一大半,吴成兀自不肯罢休,在马上叫道:“那女子是要犯白莲花,抓了回去重重有赏。”剩下二三十人却都是劲手,死命把两人缠住。少冲忍着饥渴,渐感手软脚麻,一不留神腿被刺中一枪,转过眼正看到美黛子凄婉忧伤的眼光,心道:“我一死,黛妹必也无幸,我不能死,我要让黛妹活着。”他此念一动,引动体内真气,­精­神大振,不再觉得饥渴劳累。他所练的“快活功”奇妙无比,不吃不喝日行千里也绝非难事,称其为“烂叫化儿快活似神仙”,便是此故。

少冲见那把总呼声不止,心念一动,飞身向他冲去。吴成忙挺枪直搠,却是眼前一花,少冲从马肚子下钻过,从另一边跨上马背,把他掀了下去,纵马到美黛子近处,把她带上马背。却在此时,众兵士套马绳、勾镰枪齐施,那马被勾住了后腿,人立起来。少冲只得抱着美黛子弹离马背,步行而走。众兵士立即追上围拢。

忽然马声夺夺,出城的道上飞驰来一骑,人未至先已叫道:“刀下留人!”吴成见他身着宫廷侍卫的装束,问道:“你是何人?”那人亮出手中的剑,道:“这把剑的主人你可识得?城中贼势猖獗,你还在这里耽搁,还不回去?这两人不是­奸­细,放他们走吧。”吴成见了那剑,慌得行礼道:“是是,末将这就回去。”呼喝众兵士回城。

少冲见来者是朱公子身边的龙百一,便拱手相谢道:“龙大哥救命之恩,小弟来日相报,这厢不陪了。”转身欲走。龙百一道:“少冲兄弟别急!”下马来把马缰和宝剑交到他手中,又道:“城中只抓着些小鱼小虾,漏掉了两条大鱼。朝廷撒下天罗地网,也不怕他逃到哪里去。龙某身有要事,不能相送了,这柄‘青霜剑’你随身带着,有人胆敢罗唣,你亮出此剑,自保无事。”说罢便欲离去。少冲叫道:“龙大哥……”心中感激,却不知说什么好。龙百一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日你我必能再会,那时再举杯畅饮,促膝长谈何如?”少冲点头,和美黛子上了马,那马撒开四蹄,带着二人远离临清城的方向驰行。

正是暮秋天气,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西风飒飒扫驿道,霜华点点染轮蹄。一路上遇着几队官军查问,少冲亮出“护身符”,说是“剑主人”的朋友,官军果然不再罗唣,有一队的千把总还派十名兵士护送两人一程。天晚时到了一个叫火楼铺的市集,两人便也不拘形迹,投宿在一家客栈。那店家自两人一进门便笑脸相迎,早已备上丰盛晚餐及上等厢房两间,跑前跑后,殷勤备至。少冲笑道:“这位龙大哥交情真广,连开客栈的也交了朋友。”拿出青霜剑细瞧,见是鲨鱼皮的剑鞘,剑柄镂有螭纹,剑身上刻着“青霜”两个古篆,如此古朴名贵的宝剑,可想见其主人也必是一个雅量高致的君子。美黛子却心神不定,说道:“只怕是小恩小慧收买人心。”少冲道:“你多心了。”口上这么说,心下却想:“龙大哥颇有来头,初次相识便与我结交,难道真如他所说的‘一见如故’?私纵要犯乃是大罪,龙大哥甘冒杀头危险救我们……哎约……”他想到自己一路上给人看了宝剑,日后查出放走之人就是钦犯,追究起来,岂不连累了龙大哥?龙大哥对朋友坦诚相待,自己反倒对他起了疑心,不禁大为惭愧,决意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再拿出这柄青霜剑。

晚饭后美黛子亲为少冲换药裹伤,瞧着他身上的处处伤口,真是伤在少冲身上,痛在她心上。少冲却谈笑自若,视同等闲。想起两人在莆田住店时,他给美黛子搽药,当晚两人初试云雨,这次换作美黛子为他裹伤,有心爱的人关怀,就算没有高唐故事,也觉快乐。

夜已三更,美黛子才归寝处。少冲辗转床第,想着龙大哥有无出事,尚未入眠。这时有人打门,他心下警惕,喝道:“谁?”那人答道:“是我。”少冲听出是朱监军的声音,不知他夤夜到此作甚,当下开了门,长身一揖,道:“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抬眼见他还是富家公子的打扮,不禁向他背后看去。朱监军道:“你不必看了,只我一个人,你的黛妹好好睡在房内,你也不必多虑。”少冲被他说中心事,目光不敢与他相接。又听他道:“我是来拿回我的剑的。”说着话拾手拿起青霜剑。少冲才知青霜剑的主人是朱监军,说道:“小民有一事不大明白,不知该问不该问?”朱监军道:“就你我二人,不必拘礼。什么事?径问无妨。”少冲道:“大人何以会放我二人走?”朱监军故作糊涂道:“我何时放你走了?是你偷走本监军的剑到处招摇撞骗,被本监军逮了个现形,反赖得本监军头上。”少冲一怔,心想:“看来监军大人是装傻了,我就来个默认,也好为龙大哥免罪。”便没说话,朱监军也不再开口,却不说要走。少冲瞟眼见他神情忸怩,脸涨得通红,似有话要说,却一只手不住的摆弄衣带,心下奇怪:“有什么话不好说,作此女儿之态?”又过了一会儿,少冲道:“夜深了,秋寒露重,大人先回房歇息吧,明日要杀要剐,我少冲悉听尊便。”朱监军走到门边,似鼓足了很大勇气,开口说道:“我……本监军此行本来还想问你一事,既然你和她,我看……这个就不须问了。”少冲道:“有什么话大人尽说无妨。”朱监军走到窗前,望着天边残月,神游千里,意驰往昔,喃喃自语道:“我想问,你还记不记得一个人,还记不记得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少冲见过的人万万千千,说过的话不知多少,也不知朱监军说的哪个人,指的哪句话,正想问时,忽听外面传来叫骂之声,细听竟是武名扬,他忙轻声出门,从楼道拐角向楼下望去。尚未看清时,后脑猛然一痛,给人用刀背重重砸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一阵眩晕,身子一软倒地。耳听得拍门声、喝骂声、脚步声夹杂在一起,甚是烦乱,不一会儿说话声大起来,想是来人进了店。常人而言,这一击早已人事不省,但少冲内功深厚,只迷糊了小会儿,便清醒过来。睨见身旁藏着五个人,黑暗中瞧不见面孔,暗惊道:“这五人早藏在了此处,是以我反应不及。却刚好跛李、武名扬二人进店,否则我这会儿焉有命在?”便一动不动,不让敌人发觉。听武名扬大声道:“你们耳朵都聋了么?让本老爷在外面久等。”店家道:“两位客官,真是对不起,委实满房了。”只见武名扬拿出一道木牌,道:“看清楚了,这是锦衣卫木钤,本老爷要住店,难道你不知道睡柴房么?”那店家见是官家的人,不敢得罪,忙为两人收拾寝处。跛李又叫切两斤牛­肉­,打三角酒送到房内,店家也是照办无误。

二人入住店家的房正是楼下靠边的一间,窗户向少冲这边敞着,从这边望过去,恰好可以看见房中一切。这时有人送酒菜到房中,那人始终背向这边,少冲见他背影不似店家,却听武名扬道:“走得远远的,别让本老爷看见。”那人道:“要走多远?小的在店中做事,不想走得太远。”武名扬皱眉道:“我小声说话你听不见,大声呼你才听得见,就这么远。”那人一番点头哈腰,道:“两位爷儿慢用。”退出房来远远走开,过了一会儿绕了回来,蹑手蹑脚躲到墙根下,手中亮晃晃的拿着一柄刀。

这时武名扬倒了一杯酒,双手递到跛李面前,道:“师父,徒儿敬你一杯酒,这次能大功告成,全靠咱师徒俩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跛李接杯在手,冷笑了两声,没有说话。武名扬又道:“师父,这部宝典到底怎么个稀奇,不如打开来瞧瞧,别是假的,可就白费心思了。”却见跛李伸手按在桌上一个匣子上,道:“是真是假,你能瞧得出来么?”武名扬道:“师父说的是,徒儿愚笨得紧,当然瞧不出来,不过师父学究天人,定能瞧得出。”跛李道:“我若说这是假的呢?你信不信?”

《莲花宝典》中载有一门离奇的功夫,以采­阴­补阳之法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王好贤沉迷于此,日御九女,弄得­精­力衰惫,以致武名扬、跛李轻易得手。《莲花宝典》放在一个­精­钢铸就的匣子里面,二人合谋害死王好贤后,跛李得了这个匣子,武名扬得了开锁的钥匙,没有钥匙开不了匣子,没有匣子钥匙也成了无用之物。师徒二人各得了一半,从莲花峰下来的一路上都动起了心思,如何从对方手中拿到另一半。跛李虽然武功在武名扬之上,也怕把徒儿逼急了丢去钥匙,匣子从此不能开启,那便得不偿失了,是以一直没跟他翻脸。武名扬忌惮师父武功高强,明里仍是尊敬有加,暗地里耍些心计,但跛李也防范严密,起卧都抱着匣子不放,就连上茅房也不例外,自是无从下手。

武名扬这次又讨了个没趣,正想说:“既是假的,师父就给了我吧。”话未出口,跛李一口酒刚进了嘴中立即喷了武名扬一脸,全身跳将起来,厉声道:“我的好乖徒儿,你在这酒里下了药。若非我早有戒备,岂不被我的乖徒儿毒死了?”武名扬吃惊道:“我……我没下毒,这酒里有毒么?”跛李冷哼一声,道:“没毒,算是我大惊小怪,来,徒儿,你把这杯酒喝了。”说着话,将自己喝剩的酒端起来,要武名扬喝。武名扬却不接手,瞧了瞧跛李的脸­色­,心想:“你在酒中下了毒,反咬我一口,激我喝下去,我武名扬可没这么笨。”跛李见武名扬不喝,再无怀疑,又“嘿嘿”笑了两声,坐回座位。武名扬早就想除掉跛李,见他已有了杀己之意,摸摸腰中的匕首,胆气略壮,叫道:“喂,店伙儿呢?过来,老爷有话要问。”

那店伙儿不见叫,只得轻手轻脚退远,再大步流星赶到房来,大喘其气,道:“两位爷儿有何吩咐?”武名扬声名俱厉的道:“你在酒里下了毒是不是?这位头陀是我师父,可不是外人。”那店伙儿吓得脸­色­苍白,连连摇头道:“没有,我……我没下毒啊。”武名扬起身走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前襟,道:“酒是你打来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店伙儿浑身打颤,结结巴巴的道:“他他……我我……”一句话没说完,已见寒光陡闪,武名扬手中匕首刺了出去,刺向的不是他,却是跛李。

原来他训斥店伙儿乃忧人视听,其时立身在跛李身后,这一刺出跛李于不意,他本来素惧跛李,当初迫于无奈拜他为师,也是为了学他武功日后杀他为太公报仇,此时情势所逼不得不早下杀手,眼见匕首尖已及他后心,一颗心又怕又喜,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跛李在匕首触­肉­的一瞬间已然惊觉,骇然之下不及多想,立即运起“幽冥大法”,一股气凝在后心,身子微侧,把胳膊向后一拐,一掌正拍中武名扬小腹,两人都“啊”的一声,向两旁摔倒,跛李压塌了石桌,武名扬只觉小腹剧痛,身子震开数丈,后背撞在一根房柱上,顿时瓦下如雨。那店伙儿却倒足了大霉,适才刚好立身武名扬身后,武名扬身子连同他一起撞上房柱,做了一个­肉­垫子,当时便昏了过去,正因为如此,武名扬才不致伤得太重,但小腹的掌伤却也不轻。埋于瓦砾中爬不起来。却见跛李站起身,拄着鬼头杖一步步向他走来,武名扬大是恐惧,心想:“刚才那一击,只因他百急中侧了一下身,匕首深入后背,却偏了半寸,未能致他死命”自己要爬起来却是千难万难,急忙呼喝店伙儿,谁知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清。

黑暗中奔过来五名店伙,大呼小叫攻向跛李。跛李一杖挥击,将第一名店伙击个脑浆崩裂,然后顺手回扫,后两名店伙一个撞上假山,当场便死,个撞进天井中的花丛,不住的哼哼唧唧,眼看也不得活了。余下两名对望一眼,扔下兵器,没命价的逃去。武名扬暗骂店伙无能,转念又盼他们去搬救兵,但自己危在旦夕,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又想以手中钥匙要胁,要说几句话拖延时机却又发不出声来。转了好几个念头,跛李已走到他身前,借着燃起来的灯笼火光,只见他脸上神­色­狰狞至极,双眼虽然已明,但耳朵却也因此灵敏过人,他粗重的喘息声岂能瞒过,只要跛李手中鬼头杖向下砸,抑或举足在他身上一踏,焉有命在?便在跛李缓缓举起鬼头杖将砸时,猛听得有人狂叫一声,从瓦砾中弹身出来,一下子抱住跛李,向旁急摔而去。这一着出人意料,跛李反应不及,后脑勺正好撞中地上的一颗铁钉,加之后背失血过多,一震而昏。武名扬这才看清抱着跛李的是起初那个店伙,此时他喘声重浊,兀自惊魂未定。想是适才刚好苏醒,陡见跛李举杖,以为要杀自己,便拼了命向他扑去,乱中竟将他打了个半死。武名扬觉得好受了些,对店伙道:“快,快扶我起来。”

那店伙一惊,道:“你……你没死?”武名扬道:“你想我死么?还愣着作甚?快扶我一下。”他想跛李不死也是重伤,《莲花宝典》将归自己,心神激荡之下,气息又是一阵紊乱。那店伙儿爬起身,手中却多了一柄朴刀,一步步走向武名扬。武名扬见他眼光不善,惊道:“你­干­什么?我是朝廷命官……”

黑暗中有人怪声怪气的道:“嘿嘿,杀的正是你这朝廷命官。”脚步声响,来了五个人,此时火光渐暗,只见人影幢幢,看不清面目。武名扬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客栈,光天化日之下,莫非你们想造反?”那怪声怪气的人哈哈一笑,另外十几个人也跟着大笑,那人笑罢道:“这里是客栈,我当然知道。奇怪的是你既然知道,居然乱闯进来。我不知道你跟这头陀演的什么戏,反正来了就不容你活着出去。”武名扬正想拿出锦衣卫木钤,突然想到:“不好,他们定当知道我的身份,这些人与朝廷作对,不是白莲教的余孽,便是江湖乱贼,这里是他们的巢|­茓­。”便想如何拖延时机,以待其变,当下说道:“各位朋友,小弟并非真心加入锦衣卫的,子承父职,那也是无可奈何。只要各位放过小弟一马,小弟从此洗心革面,再也不给狗朝廷卖命了。”那人道:“什么?你居然敢叛变,还詈骂朝廷,罪名不小哩。胡捕头,你行刑吧,明日本州就具本上奏,说锦衣卫武名扬­骚­扰地方,被本州请进衙好言相劝居然不思悔改,杀死三名衙役,欲行叛乱,抓捕之中被我等击毙,本州实在是无可奈何,这里这么多人俱为见证。”

武名扬听他自称“本州”,心下暗惊,道:“你是临清知州黄天祐?”那人道:“你有锦衣卫木钤,不妨给你瞧瞧本州的印绶。”腰中解下一物,果然是临清知州的官印。武名扬再无怀疑,道:“你敢擅杀锦衣卫?”官军清剿临清倭贼,外人大多不知内情,武名扬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的知州便是倭贼竹中半兵卫。竹中半兵卫笑道:“皇上如今只信魏公公的,本州是魏公公的人,还怕什么?”武名扬一喜,道:“我也是魏公公的人。”竹中半兵卫道:“你想追认魏公公做你的­干­爹,已是太迟了。胡捕头,还不动手?”那店伙把刀高举过头,武名扬眼见刀光慑人,汗毛直竖,什么也顾不得了,忙不迭道:“不忙……小弟确已拜了魏公公为­干­爹,听我慢慢叙来。那时魏公公到武当山紫霄宫行香,启建道场,小弟尚是布衣之身,恰在宫中养病,听说魏公公乃当朝第一忠臣,这个机会怎可错过,便趁他闲步后院之时毛遂自荐……”竹中半兵卫Сhā口道:“什么叫作‘毛遂自荐’?”武名扬道:“这是有典故的。毛遂是战国时赵国平原君门下客,平日得不到重用,是个不起眼的人物,秦围赵国邯郸,平原君到楚国求救,他自荐为说客,说什么‘使锥虽得处囊中,乃脱颖而出,非特末见而已’,意思是锥子若放进布袋,必有崭露头角之时。平原君用他为使,果然说服了楚国与赵国合纵,于是赞他‘公三寸不烂之舌,胜百万雄狮’。”武名扬尽力说得明白,好取得知州大人好感,暗下奇怪:“他不知这个典故,可知他这个知州也不是正经做来的。”

竹中半兵卫“嗯”了一声,道:“我不相信,凭你自我炫耀一番,魏公公便收你为­干­儿子。”武名扬心想:“毛遂自荐并非自我炫耀,这会儿也不与你争。”说道:“你说的是,当时魏公公道:‘嗯,很好,你的才能公公我很是赏识,只是天下有才能的多得数不清,公公我总不能都收为­干­儿子吧?’我那不识时务的女伴冲撞了公公几句,说我不顾廉耻,公公又道:‘你看,有这等人在我身边,我的命却不保了。’我知道魏公公要的是忠心,为了能成就事业,无毒不丈夫,小弟手起一刀,就将女伴杀了……”

少冲听到这里,险些叫出声来,心中大为不安:“倘若武名扬所说属实,那女伴当为苏姑娘,难道苏姑娘已为他所杀,不会的,不会的,武公子怎会做下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又听武名扬续道:“魏公公见我忠字当头,好生欢喜,当即接纳了小弟,让小弟暂充锦衣卫之职,先在白莲教中卧底,待灭了白莲教再论功序爵。”

竹中半兵卫道:“竟有老弟这般的中国之人,哈哈,很好,不错,听你的话不似假的,要杀魏公公的人我难以作主。”转头低声吩咐一名手下:“将这里的事转达回去,再把首领和田大人的话带回来,速去速回。”那人应声而去。

武名扬奇道:“你是这儿的地方官,还有什么大人?”竹中半兵卫“呃”了一声,似觉说漏了嘴,便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恰巧魏公公正在花间坊行乐,故着人去问他老人家。”他话一说完,便觉话中漏洞百出:魏公公如何会来临清这个小地方?他一个太监,又怎会去花间坊嫖妓?武名扬道:“魏公公也在临清,那太好了。”竹中半兵卫瞧他尚不知花间坊为何地,总算松了口气。

不久回来的人在竹中半兵卫耳旁嘀咕了几句,竹中半兵卫点点头,肃然道:“实在对不起之至,此事牵涉重大,只要是朝廷派来的人,一律格杀毋论。尸体焚毁,不留痕迹。”武名扬惊道:“到底什么事牵涉重大,定要擅杀锦衣卫士,黄大人不让小弟死个明白,小弟到阎王那里不好交待。”竹中半兵卫一笑,并不理会,呼店伙道:“快快动手,以免夜长梦多,首领那里还等着回话呢。”武名扬急道:“别杀我!我不是朝廷派来的,我这锦衣卫是冒充的。”竹中半兵卫大不耐烦,道:“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你到底是什么人?”武名扬见有转机,忙道:“我是个江湖中无门无派、与世无争的浪人,那头陀是我的师父,人称‘跛李’,你看他总似朝廷的人吧?”店伙道:“这恶头陀我识得,他便是江湖上劣迹斑斑的吸血头陀跛李。”说这话时,面有惧­色­,兀自心有余悸。武名扬听胡捕头口气,显非白莲教中人,立即骂跛李道:“是啊,这头陀实在可恶之极,小弟被他逼着做了徒弟,没少受他的折磨,早想为江湖除害,今日他想吸胡大哥的血,小弟虽技不如人,但是不忍孰不可忍,义字当头,只好冒险,哪知这位胡大哥武艺超群,反倒救了小弟。嘿嘿,恶头陀害人反害己,好笑啊好笑。”这番话正投合胡捕头,又给了他一顶高帽,想必能取得他好感。又想自己与跛李相互设防,竟没想到酒中之毒乃第三者所下,最后落得两败俱伤,让这些阿猫阿狗欺凌,觉得又惭又恨。

竹中半兵卫却叹道:“这头陀死了倒甚可惜,想当初他在徐鸿儒手下做事,于咱们帮助不小哩。“少冲闻言忙道:“小弟也在徐鸿儒手下做过事的。”竹中半兵卫道:“哦?你任何职?如何称呼?”武名扬心想:“是了,你们是白莲教中徐鸿儒一伙。”便道:“小弟武名扬,在白莲教中任迦楼罗部部首一职,毒杀莫人敌,为徐鸿儒做上教主除去一绊脚石,密室杀死王好贤,也有小弟功劳。这头陀不过徐教主门下一清客,也没做过什么事。”说这话时脸现得意之­色­。

竹中半兵卫轻声笑道:“将莲花峰天险的地形画下来交给五宗十三派,让正邪两道斗个你死我活,又引来官军收拾残局,你的功劳也不小哩。武名扬,你来得好,咱们找你还找不着呢,你倒送上门来了。”武名扬听了这话,脸­色­甚是难看,叫道:“我,我不是武名扬……”少冲也是一惊,暗道:“五宗十三派如此轻易攻陷闻香宫,官军突如其来,白莲教中必有内线暗中行事。我早猜到武名扬就是真机子所说的那个卧底之人,但没想到他也投靠了朝廷。”

又听竹中半兵卫道:“你一会儿锦衣卫,一会儿魔教教徒,又一会儿无行浪子,《三国志》中有个三姓小儿吕布也没你变得快,以至你原来是什么人,连自己恐怕也搞不明白了。”武名扬差得面红耳赤,仍道:“是是,大人是什么人,小弟就是什么人,总之与大人同生共死,同甘共苦……”他话说得动听,心里却大骂他不止,暗道:“要是逃过此劫,定报今恨。”

哪知竹中半兵卫听了他话,觉得有趣,道:“是么?倘若我是日本国人,你也是么?哈哈……”笑了两声,陡觉适才有些忘形,说漏了嘴。虽觉三人已无法传扬出去,但毕竟怕隔墙有耳,当即止住笑,催令店伙动手。

少冲得武名扬两次相救,又顾念他是武太公一脉单传的男孙,自不愿他就此丧命,见其势已急,便弹起身来,挥掌将身旁的诸人打倒,纵身下楼,飞脚踢起一片瓦片,早将那店伙贯脑击死,一掌向竹中半兵卫劈到。竹中半兵卫道:“又是你这小子。”想到失去州衙这块好地盘,一大半应归咎于这小子,不料他又来捣乱,气急之下,也挥动拳脚,来斗少冲。

竹中半兵卫习过中原的拳法,但他坚守招势而不变通,加之未修炼过内功,怎是少冲对手,未及十回合,已被少冲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武名扬在旁叫道:“少冲兄弟,打得好,快结果了这贼官­性­命,不留活口。”却见美黛子冲下楼来,抱住少冲道:“不要。”少冲知她顾念同胞之情,不忍他死,便道:“我不杀他便是,不过他迟早会被朝廷抓住,也是死路一条。”美黛子道:“竹中大人一家三代侍奉我丰臣家,我宁可他被明廷问罪,也不想他死在你手中。”少冲便向竹中半兵卫喝道:“我今日饶了你,胆敢再做坏事,也难逃公道。”竹中半兵卫在一名手下搀扶下离去。

少冲正要检视武名扬的伤势,忽听到朱监军叫声,暗道不好,便欲奔上楼去,却见朱监军被人押着走下楼来,一看那人竟是风魔小太郎,指着他道:“你自管冲着我来,此事与他们无关。”风魔小太郎说了一句倭语,少冲便问美黛子道:“他说什么?”美黛子埋着头紧咬嘴­唇­,没有答他。朱监军道:“他说丰臣小姐是大日本的叛徒,用不着可怜竹中大人,何不让野男人把他杀了,也把我杀了?”少冲听他竟称自己是“野男人”,大怒道:“我不许你侮辱黛妹。”刚走出一步,却被美黛子拉住衣角,见她眼中莹然有泪,忍住怒气一想:“黛妹与他有婚约在前,与我有夫妻之事在后,是我的不对了。”自知理亏,便也作罢。

朱监军用倭语说对风魔小太郎道:“你败在少冲手中,输了丰臣小姐,人家都不要你了,还来纠缠她作甚?这可不是日本武士的作为。”风魔小太郎恶狠狠的道:“我不是来纠缠丰臣小姐,我是来杀这明蛮子的。”说罢用劲推开朱监军,拔出野太刀向少冲猛奔而来。少冲正想该不该还手,风魔小太郎的刀已砍到。他闪身而避,后背仍被刀尖划出一条口子。这时的风魔小太郎已似疯狂,狂乱的挥砍劈斫,逼得少冲穷于招架。他起初还能在桌椅板凳间趋避,有所阻隔,风魔小太郎的锋芒有所不及。但身上本已愈合的旧伤,牵动之下崩裂开来,立时染红了衣衫。

美黛子见情郎有危,扑身到两人中间,道:“风魔君,拜托你别杀死……”风魔小太郎置之不闻,手中的刀竟向她砍来。少冲急在她腰下一托,把她送到朱监军身边,道:“你们快走,不用管我。”说话时又被劈中两刀。美黛子双膝跪地,声泪俱下,朱监军道:“当真是孟姜女哭长城,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我这个监军大人看着也于心不忍了。”便对她道:“我有法子对付小太郎,但你在这儿我不便下手。不如你去东边五里,那里有个十里亭,我救了你的情郎到那里与你会合。日出前我们还未赶到,便是遭了毒手,你也不必等了。”美黛子含泪望着朱监军,朱监军又道:“你也别担心,本监军还不想亲手杀死这个倭人。你再不走,你的情郎就没命啦。”这时风魔小太郎已将屋中桌椅尽皆推倒砍成碎片,少冲避无可避,只得跟他兜圈子,处境更加凶险。

美黛子别无他法,也只有寄希望于他,一咬牙冲到店门,忽然停步叫道:“少冲君,我在那里等你,你一定要来。”说完这话才向东奔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少冲见她离去,不会看着自己死去而伤心欲绝,心中反觉坦然。朱监军站在一旁筹思良策,瞧见柜台上的三个酒坛,心下有了主意,当即一手一个,头上再顶一个,却如松鼠般窜到楼上,借着微弱火光,把右手酒坛瞅准风魔小太郎的脑袋用力扔去。风魔小太郎一心要杀死少冲,哪里顾着飞来横“坛”?这一坛竟是一扔而中,一声闷响,酒坛破开,酒水流了一地。沾火即着,屋内迅即大亮。朱监军少时习过春秋百艺,杂耍功夫甚高,歇手了好些年,自感功夫有所荒废,今日重­操­旧艺,竟也得心应手。正在窃喜,却见风魔小太郎兀自无事,他再把左手酒坛扔去,又砸了个正着。风魔小太郎双眼为湿发遮住,头脑也有些麻木,他大骂“叭嘎”不已,手中的刀却舞得更快了。

“叭嘎”在倭语中意即“猪”。朱监军心道:“你先别得意,待会儿把你做成酒香烤猪。”抱起头顶那坛,再向他砸去。风魔小太郎再被砸中,怒气上冲,双眼翻白,连挥两刀,便将房柱砍断。另一根房柱早已摇摇欲折,这根房柱一断,楼房立时垮塌,把他埋在了瓦砾堆中。

少冲见房屋垮塌后不见了朱监军,心中一紧,到瓦砾堆前呼道:“监军大人……”却觉有只手搭上自己肩头,说道:“我在这里。”转头见是朱监军,才松了口气。想起武名扬尚伤重未治,来寻他时,连同跛李两人都不知去向了。此时火势渐大,两人大步奔了出去,背后风助火势,已将客栈一大半吞噬,烧红了半边天。客栈中的住客早在武名扬和跛李相斗已惊走过半,后来少冲和小太郎相斗时走个­精­光,只有风魔小太郎埋身其中,不免做成了“酒香烤猪”。

少冲甫一脱离险地,便想起美黛子还在十里亭等候,当即大步流星向东奔行。朱监军也是大步跟上,一边问道:“倘若我当时埋身客栈中,你会不会冒火救我?”少冲没想到他有此一问,还是答道:“大人有恩于我,自应冒火相救。”朱监军道:“倘若你救我后耽误了见你的情妹,你还会不会救我?”少冲道:“毕竟大人的­性­命要紧……”说这话时,瞧见东方旭日将升,忙加快了脚步。朱监军渐渐落在后头,却也并不急追赶,品味着少冲那句话:“毕竟大人的­性­命要紧”,竟是芳心窃喜。

美黛子一口气奔到十里亭,却是久等少冲不至,也不知少冲有无脱险,心中如十八只桶打水,七上八下。想回客栈,又怕少冲已然脱险,来途中未能碰头,亭中见不着自己,必定着急万分,到处寻找。眼看着东方露出鱼肚白,渐渐山头如洒上一层金粉。她心头在想:“中国人叫我日本国做‘扶桑’,在中国神话中,日出于阳谷,登于扶桑,运行一周天而后入虞泉之地,曙于蒙谷之浦。天皇自命为天照神的后裔,天照大神便是大日如来的化身。”她暗自祷祝,希望天照神的脚步能慢些再慢些,在他普照大地之前能让她见到少冲。不久红光­射­到了她的脸上,一轮红日跳出云海,霞光万道遍洒金辉。正是此时,少冲赶到了十里亭。

两人相拥而泣。

朱监军停步亭外,见两人忘情之状,不便打扰,转过脸去,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由衷而笑。.抬眼看时,忽见远处呦呦乱叫,奔来一人,那人衣衫不整,须发尽焦,却正是风魔小太郎,朱监军一惊,心道:“这倭猪真是命大,只烤了半熟就起了锅。”忙奔入亭叫两人道:“还在卿卿我我,你的大情敌来啦!”

少冲大惊,道:“大人也快走,这倭贼红了眼,见谁杀谁。”牵着美黛子的手两人一跃出亭。朱监军也害怕起来,急步追上两人,说道:“咱们向西走,碰到官军就好啦。”少冲见美黛子面­色­苍白,还是拼命奔跑,只觉她拉着自己的小手冰冷,不住的颤抖。朱公子伤了小腿,跑不甚快,眼见风魔小太郎追上,一刀朝他后背砍到,少冲急忙伸出一臂,叫道:“抓住我!”拉住他手,带着美黛子鼓力向前一跃,三人落地时已在七八丈远外,顿时把风魔小太郎抛在后头。不久上了官道,少冲身受多处外伤,失血过多,元气大耗,一步没踏稳,险些摔倒。美黛子忙拿出手绢为少冲裹伤。便在此时官道上马嘶人喝,两骑飞驰而过,但不久勒马而回,到了近处,马上乘者不住的打量少冲三人。一个秃顶的汉子面带­淫­笑的看着美黛子道:“余三哥,没想到荒郊野外还有这么个绝­色­佳人,若不享受一番,岂不有负上天所赐?”另一个瞎了一眼的汉子向三人叫道:“喂,你三人慌慌张张的,莫非是白莲教的漏网之鱼?”

少冲心想:“后有追兵,前有虎狼,我又身受重伤,刻下情势当真险极。”正不知如何应付,却听朱公子道:“我们是行商,途中遇了伙强匪,以致如此。”秃顶的汉子哈哈笑道:“瞧你三人服­色­,古里古怪的,哪像什么行商,连撒谎都不会。”朱公子一时慌张,竟忘了自己穿的是日本的官服,美黛子身着日本的和服。秃顶汉子说罢抽出短刀,跳下马来,喝道:“我二人今日要铲除余孽,为天下除害。”舞刀砍向少冲。朱公子叫声:“找死!”伸手刁他手腕。秃顶汉子挥刀回削,逼得朱公子连连后退,一边笑道:“小姑娘若是投降,我乃怜香惜玉之人,说不定便舍不得杀她。”刀上催得更紧了。少冲手扣一枚石子,叫道:“着!”发指弹出,火星四散,秃顶汉子手中的刀差些震落。少冲暗自叫苦:“若在平日,这一震他的刀就算没断成两截,也当脱手,看来我连平日功力的一半也不及了。”

秃顶汉子略惊道:“原来你这小子还有些门道。”弃了朱公子,来杀少冲。这时那独眼汉子也下了马,手中使剑,和美黛子动起手来。美黛子手持短笛,不能及他身,只得在剑影中穿Сhā闪避。忽听朱公子道:“任连仲,你的外号叫做‘秃头苍鹰’是不是?”秃头汉子正是蓬莱派的任连仲,他身为正派中人,瞒着掌门在外胡作非为,最怕掌门人知道,见有人叫破身份,不免一惊,道:“你识得我?”朱公子道:“这位余大侠,外号叫做‘独眼神龙’,你二人都是湖海散人的弟子,我曾听一个倭人说过,蓬莱派的武功不值一提,尤其是一套‘碧海逐波剑法’如同废物,卖把式也不中用,还说两个人更是饭桶,一个外号叫做‘没头苍蝇乱飞’,一个叫做‘瞎眼神虫乱爬’。”

那独眼的正是“独眼神龙”余潮音,向来自诩武功卓绝,一套“碧海逐波剑法”得师父独传,羡煞同门师兄弟,不想被人说成废物,气得七窍生烟,一剑向朱公子刺来,道:“谁这么狂妄,我倒要会会。”正巧此时风魔小太郎追到,见了众人哇哇大叫。朱公子一指他道:“便是他了。”余潮音不知说些什么,但见他气势汹汹,也知是难听之话,怒气更甚,跳过去对着风魔小太郎就是几剑。风魔小太郎道是少冲的帮手,也是毫不留情的挥刀猛斫。斗有三十回合,余潮音渐感不支,叫道:“师弟,还不过来杀这倭贼?”他独力难支,想师弟相助,便点出“倭贼”二字,意即不是比武较量,不必守单打独斗的规矩。任连仲与这位师兄臭味相投,倒也有些义气,当下提刀上前夹攻风魔小太郎。

朱公子一跃上马,叫少冲道:“还不快走?”一揽缰绳,纵马而行。少冲拉着美黛子跃上了另一匹马,那马撒开四蹄,飞一般的去了。任连仲这才大呼上当,欲抽身来追,风魔小太郎却杀上了瘾,哪肯放过他?

入夜时分到了胶州地界,美黛子不敢入城,三人便在郊外一户农家投宿。

朱监军说起日间之事,少冲才知“田大人”便是田尔耕,正因其荫护,倭贼才能在官府中生根盘踞。那田尔耕与日本素有渊源,原来当年丰臣秀吉兵犯朝鲜,明廷援军力战才打成平局,时兵部尚书石星主张款议,封关白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并派临淮侯李宗城为正使、都指挥杨方亨为副,与沈维敬、田尔耕出使日本。那李宗城贪财好­色­,夜饬东洋美女恣意欢娱,沈、田二人私奉秀吉蟒袍玉带及地图武经,广为交结,在日本娶妻成家,竟将使命搁置不题,以致后来和议决裂,秀吉再侵朝鲜。明廷丧师数十万,耗饷数百万,迄无胜算,至秀吉死于伏见城,战祸始息。

武名扬所言虽前后反覆,一大半都属实情。真机子曾向少冲提及白莲教中有五宗十三派的内线,这时想来多半便是武名扬了,但没想到他又加入锦衣卫,做了朝廷的卧底。

美黛子为少冲止血裹伤,买来新鲜的衣衫换上,直忙到深夜。这户农家只有一间空房,主人在外屋搭了一个简易地铺。少冲道:“你去睡吧,我睡外屋。这位朱公子是朝中贵人,今晚也要委屈与我这烂叫化儿睡在一起。”美黛子扑吃一笑,道:“臭美!人家早到里屋去了。”少冲一愣,道:“什么?你要与我睡?”美黛子粉脸一红,娇嗔道:“呸!谁跟你这臭叫化儿睡?我也要回里屋睡。”少冲更是不解,道:“你同他……朱公子睡?”美黛子见他急成这般,心中既感甜蜜,又感苦涩,口上道:“呆子!你没看出她女扮男装,本来就是个大姑娘么?”少冲闻言,仔细一想,这朱公子英风飒爽,但有时言行确如女儿家,又想日间奔逃多次与她肌肤相接,不觉脸上一红。美黛子笑骂道:“真不害臊,必是心里想人家了。”转身进里屋去了。

当晚少冲怕“朱公子”对美黛子不利,不敢睡得太沉,只听得里屋唧唧哝哝,美黛子与那“朱公子”做彻夜之谈。次日醒来,“朱公子”交给少冲一张字笺,告辞而去。少冲见屋中已空,知道美黛子离去多时,展笺看时,其上略云:“少冲君:小妹不辞而别,还请鉴凉。小妹多次相骗,虽未见责,然感君情意,心中难安。道异途殊,天意弄人,一切如梦,缘起缘灭。如是我闻,于意云何?如今缘份已尽,夫复何言?就此拜别,勿自为念。妹美黛子留笔。”

少冲看罢,心急如焚,只怕这一别就再也见不着了,冲出屋去,胡乱追了一程,仍未见她那娇弱的身影。心想:“她会不会又回了临清州衙?”他快马兼程赶回临清,此时的临清州衙被朝廷清查,各处也在捉拿倭贼,美黛子不想自投罗网,就自然不在临清。一路上逢人便问,但谁也不知她的去向,只感天地茫茫,到何处找去?心中一遍遍的喊道:“黛妹,你不要抛下我,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人去已杳,事过不再,但美黛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过往的一点一滴如在昨昔,一切的一切挥之不去,心中如何不怀旧而生感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正是: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神情恍惚,信马由缰,不觉回到了即墨,想起当日与美黛子在那个破道观相处的一段日子,找不到她,也可重温一下旧梦,便驰马奔向莲花峰。到峰下把马拴了,步行来到破道观前,物是人非,触目伤怀。转过一道院墙,他忽然瞧见院中石桌上趴着一个女子,兀自低声抽泣不已,却不是美黛子是谁?他惊喜万分,叫道:“黛妹!”冲上前抱住她。

原来美黛子想了一夜,还是决意渡海回国,临行时对着酣睡中的少冲久久凝眸,不觉已是泪流成行,又怕少冲醒来苦苦挽留,自己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定又生动摇,狠下心肠留书而去。日夜趱程,一口气奔向出海口。荷珠、藕香、濯清、雨萍、宜远五剑婢在那里停船相候,但当她真的见到大海,再难举步,不是留恋这片土地,而是留恋这片土地上那个她爱着的人,才知自己实难割舍这一段情。思之再三,又避开五剑婢回到了那个破道观,正为见不着少冲而感伤,也许是二人缘份未尽,少冲恰也在这个时候到来。

美黛子趴在少冲肩头,“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犹恐相逢是梦中,哭着哭着便在少冲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道:“少冲君,痛么?”少冲点了点头,少冲轻拍着她,道:“今生今世,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美黛子哽咽着道:“你,你不嫌弃我么?我是异族女子,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的事……”少冲道:“其实你心地善良,迫不得已才做那些事的,何况白莲教覆灭了,樱花神社也受了重创,没有人再逼迫你了。”美黛子道:“可是藤原武藏、风魔小太郎都没有死,他们岂能甘休?”少冲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再理睬我。你想嫁给那个小太郎,这会儿就走,我少冲绝不会留你。”美黛子摇头道:“不,我若想嫁给他,就不会来中国,也不会与少冲君相识了。少冲君,我是怕你受到伤害,你明不明白?”少冲热泪盈眶,说道:“但你忍心看着我相思成疾,形销骨立么?这么活着,还不如死在他们手中……”美黛子伸手按住少冲的嘴,道:“我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我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少冲把她小手握在手中,跟着念道:“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两人相视一笑,美黛子倚偎在少冲怀中,脸上犹挂珠泪,说道:“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是不是?少冲君,你说我到你家中去,你爹娘会不会夸我是个贤慧的媳­妇­。”少冲黯然道:“我没有爹娘,自小在归来庄由太公扶养长大。我四海为家,你愿跟着我四海流浪么?”美黛子道:“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不会寂寞,去哪里还什么分别?”少冲把昔年在归来庄之事略略说了。美黛子道:“如今你太公不在了,归来庄无人居住,倒是我俩不错的栖身地。”少冲点头道:“也好。”

于是少冲带着美黛子打马上路,一路扬尘,但见夕阳残照,美人在怀,纵马驰骋,只觉豪情万丈,人生如此,更有何求?

词曰:

为江湖儿女话传奇,行行总关情。问邪耶抑正,恩耶抑恨,可得分明?弹指芳华刹那,往事俱随风。沧海曾经水,有泪须倾。

好事从来多磨。忆湘祠初识,香醉芙蓉;喜郎情妹意,妙语缔鸳盟。曾几回殊死萍散,捱过了劫后见情真。还何惧,天涯海角,琴剑飘零?

调寄词牌《八声甘州》

第二部《慧剑心魔》至此完。要知后情,请看第三部《烟雨江湖》。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廿九回 猫鼠之戏

词曰: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在青徐官道上的一个驿所里,一位身着儒雅的公子的挥毫书下这首李太白的词作《忆秦娥》。太白此诗余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那公子望着宣纸上隽秀的墨迹,心里在想:“十年前江湖传言‘得玉箫者得天下’,一时间江湖人氏群起争夺,铲平帮明争,逍遥谷暗斗,弄得洛阳中原镖局惨遭灭门,后来金国、白莲教也来角力,那玄女赤玉箫一度显现江湖,但不久又失其踪迹,至今仍是下落不明,其中藏着什么重大秘密更是无人可知,而两百年前的靖难之役似乎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

驿所外,停着一列罩有黑布的囚车。秋风瑟瑟,班马萧萧,领头的军官叫道:“公子,时辰不早啦,该起程了!”

少冲与美黛子一路扬鞭东行,路上发觉有人跟踪,那人身法极快,少冲屡次回头兜截,皆被他避开。美黛子料想那人决非樱花神社的人,但又猜不出是何等人物。这日到了衮州地界,入城投店。少冲道:“这人必定再来,晚上不可深睡。”

半夜时分,少冲听到窗外有人学着猫叫,便装着呼吸平匀,微有鼾声。却听那人低声呼道:“少冲兄弟,少冲兄弟……”少冲听出是担担和尚的声音,暗喜道:“原来是担担和尚!”翻身起来点亮蜡烛,开了门。担担和尚一进门忙把门关上,轻声道:“少冲兄弟,小僧有一桩事求你千万帮忙。”说着话双腿跪地,给少冲磕起头来。少冲吓得连忙搀起,道:“大师折杀晚辈了,快说什么事?”

担担和尚出屋掠上屋顶,四周瞧了瞧没人,才回到屋来道:“那日萧先生定下计谋,让老匹夫领众教徒从闻香宫大道冲下峰,陆护法、死不了、烟花娘子及小僧四人保护教主从宫后小道掩出,谁知官军在小道布下陷阱,生擒了教主……”少冲闻言一惊,道:“玲儿她……她现在何处?还有陆护法、死不了、烟花娘子三位前辈呢?”担担和尚道:“混战中陆护法和小僧都被他们活捉,死不了和烟花娘子杀出了重围,但后来生死如何小僧也不得而知。”少冲道:“大师是如何逃出来的?”担担和尚道:“杨肇基把我等打囚车押往京城就法,说我等皆擅妖技邪术,每人泥丸宫上贴了灵符,便以为我等逃不走了,夜里看守也不甚严,小僧运缩骨功脱了枷锁。但刚走出脚有人发现,便没工夫再救教主和陆护法,独自逃了出来。其后几天小僧一直跟踪押解马队,到天晚马队歇宿时便去解救。哪知他们走脱一人,看查严了起来,一次小僧只与陆护法说了两句,险些又被捉住。陆护法要小僧来求少冲兄弟相助,倒也凑巧,路上望见你向衮州的方向而去,便跟了来,白天不敢泄露行藏,只得半夜前来叨扰。”

少冲与玲儿情同兄妹,自知她此番押解上京必死无疑,但要从官军手中救人殊非易事,不禁愁眉紧锁。这时美黛子进屋道:“救玲儿妹妹要紧,杭州日后再去不迟。”担担和尚路上见美黛子与少冲情态亲密,还道是自己人,未以为意,这时听出是假扮圣姬那女子,脸­色­大变,指着她道:“少冲兄弟,她……”少冲忙道:“大师别急,她的身份说来话长,总之不是外人。”担担和尚望了望少冲,又望了望了美黛子,半信半疑。美黛子笑道:“以前我假扮圣姬为徐鸿儒做事,如今我已改邪归正啦,要是我帮你们救出教主,算不算功过相抵?”担担和尚有求于人,碍于少冲情面,只得将仇怨暂放一旁。

少冲又问及叔孙纥一拨人的去向,担担和尚道:“小僧听说他们碰上官军大队人马,大战了几场,无一人突出重围。四位散人生死未卜,就算尽数就义也算不得什么,小僧迟早也要跟着去的,只是教主身陷人手,这会儿也无工夫给他们收尸。”他说这话神态自若,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当晚担担和尚做了一桩大案,盗取当地豪绅三百两银子,雇了辆马车,拉了一车皮货。一行人作行商打扮,各乘一匹大马,连同车夫,共是四人。午时到了维坊。担担和尚到县衙打探,得知押解马队已于巳初动身,投淄博方向去了。四人马不停蹄,急急追赶,天黑时才到淄博,城中各处客栈都已满客,只有一家“春满楼”客栈仍是红灯高挂,大门敞开。

少冲一行人刚一下马,有店伴出门相迎,牵马喂料,将行李送入行李房。店家早备上晚宴,邀三人入座,桌上佳肴罗列,海陆杂陈,极为丰盛。少冲奇而问道:“是谁点的菜?”店家道:“傍晚来了一位公子爷,说道‘夜里酉末时分会有三位客商并与车夫打这儿经过,务必好生招待’,订了酒菜便匆匆离去了。”担担和尚便问那人长何模样,店家只说是一位美少年。担担和尚道:“有人请客,白吃白不吃。”

少冲却隐隐担忧,那人知道自己的行藏,但实在想不出认识中有一个美少年,若是江湖上的朋友倒也罢了,倘若是朝廷的人设下的诡计,此时不知他用意,贸然用餐有所不妥。便道:“吃人一餐饭,便是欠了一份人情,我看还是不吃为好。”让店家撒了酒席,另点了几盘小菜。

次日向滨州进发,渐行向北,天气转凉,但见一望平畴,荒无人烟,土地龟裂,一毛不生,百姓早往别处逃荒去了。一路饥啖渴饮,日夜兼程,非止一日到了滨州,还是晚了一步,押解马队早在一个时辰前起程,往惠民方向去了。三人打尖,店家也是备好了晚宴,说是一位公子爷替三位预订的。

三人仍不领情,自行要了菜,饭罢少冲道:“二位在后缓行,我到前面打探一下,看是何人所为,有何用意,若是一番好意,理当道个谢字,若是歹意,也好有个防备。”交待妥当,上马直奔惠民。

惠民是滨州往北的一个小县,少冲一人马快,一两个时辰便到了。小县城客栈不多,少冲连问两家,均说没有一个美少年来此订过酒菜,问到最后一家“福如东海”酒家时,忽听一阵马嘶,门帘一掀,走进一位少年公子,少冲识得她是朱监军,便隐身一旁,只见她吩咐店家,说天黑时分有四人一行的行商途经此地,务必好生招待,临走时扔下十两银子。少冲心想:“逃出临清时,她曾遣龙百一借剑于我,可见对我并无恶意,若说谢我相助攻破樱花神社,却不至于一再破费请客。莫非她料知我要劫救犯人,故在饭菜上动手脚?”想了想又觉不大合理,她要在饭菜上动手脚,自可暗地使坏,又何必点明请客,让人起疑?

他又打听到押解马队在县衙歇脚,囚车便停放在县衙大院,便找了一处茶楼喝茶,直喝到更深时这才潜入县衙。官军果然看守甚紧,院内灯火通明,停放着两辆囚车,黑布罩着,巡逻放哨的兵士不下百人。少冲见押解官正是萧士仁,不想让他认出自己来,候到天明也未有下手之机,自知独力难为,只好作罢,复回客栈。

待会齐了美黛子、担担和尚,少冲先说了预订酒菜乃朱监军所为,美黛子笑道:“必是朱家小姐看上少冲君了,一路请客,咱们也要沾光。”少冲白了她一眼,道:“她是朝中贵人,怎会看上我这无形浪子?这必是她设下的圈套,至于有何用意,我也是半点琢磨不透,总之咱们别贪那小便宜就是。”又将押解马队的情形说了。美黛子道:“我有一个主意,下一次由担担大师到萧士仁房中放火,咱们声东击西,趁火打劫,待救了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少冲闻计甚妙,道:“你这鬼灵­精­,连我们汉人的‘三十六计’都知道。”美黛子听少冲夸赞,心中甚喜,道:“你们的《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在我国­妇­孺皆知。”三人又计划了一番,以求做到万无一失。

次日押解马队到阳信并未停留,连夜到了无棣,露宿在无棣郊外。担担和尚早已备好火药、火绒应用之物,等到天­色­黑尽,三人便分头行动。担担和尚到萧士仁营中放火,美黛子在五里外的村庄接应,少冲则蒙了面潜入营地,待火起时救人。正值三更时分,萧士仁的营中忽然火起,烧红了半边天,众军士叫嚷奔走,营地乱成一团糟。

少冲打倒几名军士,走近囚车叫道:“玲儿,陆护法……”他扯开一辆囚车的黑罩,却见车内空无一人,大吃了一惊,扯去另一辆车的黑罩,也是无人,才知上当。这时数十个手执大刀长矛的兵士杀过来。少冲窜前避后,几个穿纵来回,打倒了二十来人。兵士中有人叫道:“少冲,是你!”少冲见是军中相识的一名参将,长手一伸已把他挟持,跟着纵身几个起跃,逃出营地,到了无人处才放下他,拱手为揖道:“得罪莫怪!”那参将道:“你要问我囚车中的人是不是?那两个犯人在滨州就已转入镖车,请镇远镖局押赴沧州了。”

少冲不敢耽搁,与他别过后到村庄与担担和尚、美黛子会齐。

少冲说明情形后,担担和尚道:“难怪在萧士仁营中没见着他,原来是偷走沧州了。这姓萧的倒有些谋略,让咱们在阳信、无棣几处大兜圈子,如今咱们行藏已露,就不必再扮行商了。”三人弃了皮货马车,快马加鞭,连夜赶奔沧州。

沧州乃河北重镇,挟鲁晋之咽喉,又是官商必经之地,历来繁华。三人奔波了一日方到,城中打听镇远镖局歇脚之处,竟无一人知晓。少冲暗暗着急:“莫非是那参将骗我?再耽搁得几日,一到北京,天子脚下更难救人了。”美黛子道:“镇远镖局必是未入城门,径到码头上船,从京杭大运河押解北上。”少冲大悟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三人急奔南运河码头,一打听,果然有船家见到镇远镖局的旗号,抬了两个箱笼上了一艘大船,这已是昨夜之事。少冲问明了那艘大船的船行号旗,也雇了艘船北上追踪。一路尽刮北风,不能起帆,少冲帮着那两名船夫划桨,船仍走得甚慢。

天黑时到了沿庄,船泊在小湾之中,船家上岸买食,是夜月白风清,秋高气爽,船中竟另有一番雅致。美黛子买来酒食找少冲赏月,少冲默望江心月轮随波而动,暗想救人之望渺茫,哪有吟风弄月的雅兴?正此时,忽见不远处岸边的垂柳下泊有一游舡。舡上灯笼高挂,照见舱中坐一白衣纶巾的美少年,正自独酌。瞧上去正是那女扮男装的朱监军。

少冲心想:“此人知道我的行踪,让我在阳信、无棣几处大兜圈子想必出自她的主意。”便想过去搭话,也好从她口中套出一二。当下向美黛子言明想法,美黛子握着少冲的手道::“此人诡计多端,你要小心。”少冲点头,一跃上岸,走到地舡近前,心想:“我便假装不知他女扮男装,如此免去许多尴尬。”便拱手道:“大人好雅兴啊!”

朱监军似乎早料到少冲会来,朝少冲一笑,道:“兄台也有雅兴,到舡上同饮何如?”少冲一跃上舡,弯腰进了前舱,坐在朱监军对首。朱监军斟了一杯递给少冲,道:“这一杯谢兄台临清相救之德。”少冲端杯在手,道:“大人也救过在下,如此两不相欠,这一杯免了吧。大人指挥若定,灭倭贼于反掌之间,在下同感福德,理应敬大人一杯。”说罢将酒双手捧给她。朱监军接杯一口喝­干­,抿了抿嘴,道:“是么?兄台此言却是口是心非了。”她虽是男装,但情态忸怩,脸上酡红微现,灯光照映下更显娇柔。

少冲忙低下了头,心知她指的是美黛子,说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大人在朝中做官,能否帮在下救几位朋友?”朱监军道:“我这个监军也是混来的,其实在朝中并不做官,但我爹爹却是大大的官。不知兄台要救什么人,法犯何条?”少冲道:“我朋友都是白莲教徒,正被官军押送京城。”朱监军微作惊讶的道:“是白莲教的教主及右护法么?不行,你朋友犯的罪太大,只怕我救不了。”少冲道:“大人可知押解官军走的水路还是陆路?”朱监军抿嘴一笑,道:“我告诉了你,岂不是帮着你救你的朋友?劫钦犯乃是大罪,我与兄台相识一场,向以朋友相待,可不想害你坐牢。”

少冲起身道:“既然如此,就当在下没说。告辞!”弯腰退出。朱监军送出舱来,道:“我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兄台能否听得进去?兄台虽然武功盖世,未必敌得过朝廷百万大军,为救两个逆贼落得身死名败,为天下笑,却又何必?我劝兄台息了这个念头吧。”少冲道:“朝廷虽有百万大军,若非人心所向,迟早也会土崩瓦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下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说这话时,已然跃到岸上,回头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大人良言。”

少冲回到船中,美黛子忙牵他手问道:“如何?”却听朱监军远处叫道:“兄台若去京城游玩,可到新帘子胡同朱相国府中找我。”只见那游舡已向下游移去,渐逝于苍茫夜幕中。美黛子“呸”了一声,道:“这么快就招上门女婿了,真不害臊!”少冲笑道:“怎么?喝­干­醋了?”美黛子嘻笑道:“咱们少冲君攀上高枝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哩。”少冲被她说得脸上一红,抱住她纤腰一阵胳肢,道:“还说没喝?给我看看,嘴里有没有醋味?”美黛子笑着托儿所。两人连日来千里奔波,好久没这么亲热过,情浓处便想接吻,忽然想起担担和尚也在舱中,连忙放开了,一见大师倚槛假寐,这才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次日一早,便即举橹北上。这日下午,船到天津港,船家收到家中口信,要他即刻回去。三人只好另雇,再往永定河,直航京城。三人正在岸上寻觅合适的船主,发现镇远镖局的押镖船停在岸边,到船中一看却是空无一人,甲板上有箱笼划痕。美黛子道:“看来他们趁天黑卸了镖。”担担和尚道:“也不知他们走的水路还是陆路?”少冲想了一会儿,道:“他们若走水路,必在船坞码头歇脚,若走陆路,必在驿所客栈歇脚,咱们便走陆路,快马加鞭,先一日到达京城,在四处打听。”担担和尚道:“就依少冲兄弟之言。眼下已无钱购买马匹,待小僧再去做一回案。”少冲道:“盗人钱财以为己用,这个……恐不大妥当……”他知担担和尚是个惯偷,盗人钱财视同家常便饭,但少冲秉承铁拐老侠义之风,总不能也­干­这偷盗营生,他怕直言刺伤大师,话说得不甚刺耳。

担担和尚一笑,道:“盗亦有道,小僧做案有三不偷、三必偷、三个理的规矩:哪三不偷?乃不偷穷苦人家,不偷良善人家,不偷贤德人家;三必偷即必偷为富不仁之人,必偷贪污搜掠之人,必偷背信弃义之人;三个理即先理后偷,不害人­性­命,不传房内闲话。”少冲道:“如此甚好,大师快去快回。”

担担和尚挎着布袋出去不久,就提着沉甸甸的一袋回来,连叫:“大利市!”。原来他刚走出不远,便见当地码头上的税监乱立税目搜刮船客钱财,他随即来个顺手牵羊,收获颇丰。三人到马市买了良驹及­干­粮,即刻起程,连夜直奔北京。一路不敢稍有停留,三日的路程两日便赶到了。

白莲教举事旋踵即灭,但散处各地的教徒却非一时可以灭尽。担担和尚连联络京城的教徒一同打听。但各处码头、客栈问遍了,均无讯息,镇远镖局在北京的分号也未曾接到此镖。到第三日上,有教徒打听到,乡人见过镖局的趟子手押了七口箱笼进入城东郊的潭柘寺。三人才明白,这伙人进京后未举旗号,又以五口空箱充数遮掩,以致三人多方打听不到。

三人等到天黑,径到潭柘寺外,从后院翻墙而入。寺院内竟无一人守卫,死气沉沉,似乎久无人住。前后找了几圈,担担和尚在一处门坎上发现了箱笼划痕。少冲手持钢刀,轻轻掀开了门,美黛子打亮火摺,果见屋内放了七口箱笼。

少冲心生疑窦,怕是敌人的空城之计,叫美黛子站退一旁,用钢刀缓缓挑开箱盖,却见箱内空荡荡的。七口箱笼一个个挑开来,均无一人。担担和尚眼尖心细,在箱笼里找到饭粒,道:“这七口箱笼皆有饭粒,饭粒未­干­,看来都装了人,并且转走未久。”少冲道:“咱们一路上都只听说两口,怎么一到京城变成了十口?莫非叔孙前辈他们也被捕了?”担担和尚点头道:“官军分头押解,让咱们救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少冲大感忧心,玲儿若已被押入天牢,自己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救她。美黛子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寓所再作计较。”少冲别无奈何,三人正欲出屋,火光照见角落里矮几上摆着一局象棋,棋子散乱,有的不在棋盘上,有的不在线上,只有红方一炮放于中路,将着黑方的老帅。担担和尚埋怨道:“这局棋黑方死于中宫炮,咱们都快累死了,他们还有心下棋。”少冲一听“中宫炮”三字,喃喃自语道:“中宫炮,中宫炮,反过来是‘炮宫中’,莫非有人暗示,犯人已被送中宫中?”本来重犯该押往法司审判定罪,怎会押到皇宫之中?少冲自知念头荒唐,想是别人随便下的这一局棋,不见得有何暗示,便也没在意。

回到寓处后一连几日,担担和尚派出去的人回报刑部、北镇抚司并未收到白莲教的钦犯,法场上处决的也无白莲教徒。美黛子见少冲愁眉不展,茶饭不思,便对他道:“你新交的那个朱姓朋友,说不定能帮你一忙,你何不去问她?”少冲心想:“朱监军定然不会相帮,但诸路不通,不妨一试。”便到街上备了礼物,请人写个帖子,一路问到新帘子胡同,只见朱府高墙峨楼,甚是气派。到门前投上帖子,便有人来请。刚至中门,里面迎出一翩翩少年,向少冲拱手为揖,笑容可掬的道:“兄台真乃信人,快请快请!”

少冲不知为何,一见到她笑便觉心慌,不敢与她目光相接,低着头到了客厅坐下,小婢献上茶来。朱监军道:“兄台远道而来,舍下没什么好招待的,西湖龙井驰名天下,其中尤以狮峰龙井卖价奇高,前些时日我专程去杭州购来几斤,便请兄台一同品茗。”说罢掀开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先用盖碗把茶叶刮了刮,再端起大大的呷了一口,抬眼瞧着厅前一栊翠竹,晃着头细细品味,说道:“香茗可以清心,翠竹可以悦目,此足以解忧而无须杜康了!”

少冲此时哪有闲情与她品茗,要说的话却又觉难以启齿,心下急切,当真如坐针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朱监军道:“你看这茶芽被沸水泡过,似睁开只只蟹眼,若百灵吐舌,个个悬香,更似一群翩翩起舞的仙子。龙井茶虽好,也要好水泡煮,好壶、好碗相配,否则便如大英雄娶了个丑媳­妇­,好生别扭。”说罢掩口大笑。

少冲听她由庄而谐,突然开起玩笑来,那“大英雄娶丑媳­妇­”似乎另有所指,不禁心中有气,却又不便发作,说道:“在下今日冒昧拜谒,是有一事相求。”朱监军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知道白莲教钦犯的下落是不是?兄台若能品出些道道来,说不定小弟一高兴,还能帮你疏通关节,救出你的朋友。”

少冲大喜,忙拱手称谢。朱监军道:“兄台不必‘大人大人’的叫,我姓朱,双名华凤,兄台直呼其名罢了。”这朱华凤便是当年的“凤姐儿”,其母田妃怀她之时被郑贵妃借故逐出皇宫,江湖卖艺,四海漂泊,后来神宗驾幸洛阳福王府,得以父女相认,把她带回京中。其时郑贵妃尚在,神宗怕引致争端,便把她寄在朱国桢家中,封为晋宁公主,格外恩庞。朱国桢乃皇族帝裔,外人只道她得皇上眷顾垂青,岂知她是皇上亲女?

少冲细细的呷了口茶,道:“大人这茶恐怕不是真的西湖龙井。”朱华凤道:“哦?这是为何?”少冲自小在西湖边长大,武太公也常与逸士高僧论茶,龙井茶真伪自是一看即知,便道:“龙井茶叶光、扁、平、直,叶细­嫩­绿黄,手感光滑,一芽一叶或二叶,芽长于叶,芽叶均匀成朵,不带夹蒂。最好的狮峰龙井,其明前茶并非翠绿,而是有天然的糙米­色­,呈­嫩­黄,体表无茸毛。因其价昂,茶农会过火炒制而使叶­色­变黄以假乱真。真狮峰匀称光洁、淡黄­嫩­绿、茶香中带有清香;大人的狮峰茶香带炒黄豆香,全然没有真狮峰馥郁鲜­嫩­的香味。”少冲这一番茶论娓娓道来,说得朱华凤连连点头。

朱华凤道:“兄台鉴茶高论,小弟佩服。­精­茗蕴香、借水而发,咱们品了茶,再来品水。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尤以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饮水思源,不知兄台能否品出这茶水的来源?”少冲心想:“煎茶用水不外乎泉水、井水、河水,更好的是雨水、雪水、露水。”细细品了品,只觉水味轻浮,却辨不明是何来源,口上道:“多半是隔年蠲的雨水。”却见朱华凤抚掌笑道:“小弟曾闻:‘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小弟的茶虽是八分之茶,水却是十分之水。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我这茶水是从千里之外的天山取的冰块,水味醇厚甘美,那才配得上龙井极品,较之寻常的井水泉水,不可相提并论。”

少冲道:“大人的天山雪水也算不上十分之水,龙井茶出自龙井古寺,寺中有井,为龙泉井,水甘冽清凉,故以龙井泉水泡茶上好。”朱华凤先前笑得极为得意,听了少冲之言,点头­干­笑了两声,道:“如此说来,小弟一直饮的不是正宗的龙井茶?好,咱们不说茶,来说茶具。”说着话左手端起一个有耳的杯,右手端起一把紫砂壶,道:“兄台可知这两件茶具是何名目,有何来头?”其实少冲于茶道所知甚少,也仅限于乡里的龙井茶,见她问起茶具的名目来头,只得摇头。

朱华凤又得意起来,指着那耳杯上的款识道:“这‘斝瓟匏’三个隶字料想你也不识,后面是一行小真字:‘晋王恺珍玩,宋元丰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又指着那紫砂壶道:“这把石桃壶泥出宜兴的紫砂陶,诗画印款亦出名家,小弟敢以人头担保,绝非赝品。”

少冲看了看那茶壶,道:“在下见识浅薄,不能断定是不是赝品,不过这壶嘴有些失当,恐怕出水不畅,是中看不中用。”朱华凤略惊道:“是么?”便命下人取来茶饼,捣取一勺入壶,再以沸水冲泡,几粒很小的珠茶,到得壶中,均变成大叶,果然堵住茶嘴,倒出来的水时断时续。气得朱华凤推开茶具,喝令下人收去。

少冲笑道:“喝茶乃清心养神之事,大人又何须为一件不中用的茶壶动气?”朱华凤道:“哼!总之是你惹我不高兴,要从我口中问出你朋友的下落,嘿嘿,我偏不说……”少冲不想多有耽搁,手腕疾翻,已搭上她左手脉门,低喝道:“你不说,在下可要得罪了。”朱华凤只觉全身酸软,轻叫出声。厅上仆人、奴婢都投目过来,有人惊叫道:“不要伤了我家小姐!”少冲一听“小姐”二字,觉得抓住手腕甚是无礼,急忙放手,就在此时,朱华凤手腕一翻,摸出一柄乌金匕首,猛刺少冲咽喉。少冲使出武当派的“童子摘梅手”夹手夺过。哪知此女反应奇快,匕首一失,又掣出一柄分水蛾眉刺,直点少冲眉心。

少冲暗道:“官府歹毒,连官家女子也是如此。”挥出一掌,立将她的分水蛾眉刺震飞,Сhā在厅柱上,刀柄兀自颤动。朱华凤失了分水蛾眉刺,一扬手,袖中飞出三枝袖箭。少冲立即仰面避开前面一枝,飞脚踢翻桌子,挡住了后面两枝,他与朱华凤相距仅一桌之遥,躲得稍慢,­性­命难保。

他手中抄起一根桌腿,将拥上厅的数名家将打倒,几个闪身已到朱华凤背后,手指虚按在她喉咙上,叫道:“快叫你的手下退开,否则……”朱华凤只得乖乖的命令道:“你们都退开!”少冲逼着她一步步走出府门,众家将怕伤了小姐,不敢逼得太近。少冲一出府门,将朱华凤|­茓­道点了,抱在臂弯里,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之外。

少冲挟着朱华凤径奔城西郊的潭柘寺,找了一处清凉的空房,扫除­干­净,把她放在­干­草堆上。朱华凤面­色­苍白,有些害怕起来,道:“你想做什么?”少冲道:“这里人迹罕至,官府找你不到,你一日不说出来,我便一日不放你。”朱华凤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纵然是真,你又如何去救你的朋友,纵然救出来,也是血淋淋的死尸。”少冲怒道:“我朋友有何三长两短,我便拿你泄愤。”朱华凤见他眼露凶光,颤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白莲教邪祟为祸,犯上作乱,一个个死有余辜,跟我有什么相­干­?”少冲找不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恶狠狠的道:“反正你不说,我便废了你。”脚尖挑起一块砖头,单掌切为两截,说道:“这便是你的榜样!”说罢甩门而去。

少冲回到城中,先知会了美黛子、担担和尚,说自己出去打探,要过几天才回来。美黛子缝了一件棉袄,叫少冲穿上,嘱咐少冲小心在意。少冲心中感激,抚着她的秀发道:“待此事一了,咱们就回西子湖畔隐居,再也不管江湖上的恩怨是非。”朱相国府被人劫走千金小姐,城中盘查甚严,少冲不敢久留,买了一些酒食,天黑前又到潭柘寺来。

他把朱华凤|­茓­道解了,给了她一个扒­鸡­,自己则坐到一旁独个儿喝闷酒。朱华凤也不客气,拿着便吃,边吃边说这扒­鸡­如何如何的不地道,她府中大厨煮出来的扒­鸡­香而不腻,美味可口。嘴上埋怨,却吃得津津有味。少冲也不理会,望着窗外想自己的心事。忽听朱华凤嘻嘻呵呵笑了起来,少冲见她眼中犹噙泪水,还笑得如此开心,不解道:“你还笑得出来?”朱华凤道:“我笑你呀,你越是急越是拿我没辙,我就越是开心。”

少冲怒上心头,道:“你别以为我是好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朱华凤刮脸道:“羞羞羞,谁说你是好人了?整个儿一个大坏蛋。”少冲道:“我为朋友两肋Сhā刀,行事自问对得起良心,你倒说说,我坏在哪里?”朱华凤摇摇头,不以为然的道:“白莲教教主是女的不是?这一路押解,嘴里不停的叫‘傻蛋’,傻蛋是你不是?也不知你为的是朋友还是她呢?哼,脚踏两只船,现下又……”说到这里,晕生双颊,顿住不说了。少冲道:“现下又如何?”朱华凤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闲话都传出去了。”少冲道:“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又何惧别人说三道四?何况谁也不知道你我在此。喂,闲话休提,言归正传,我朋友的下落你还是乖乖的说了吧。”

朱华凤笑道:“要我说出来,除非叫我三声‘好姐姐’。”少冲知她言而无信,怎会再上她当,何况这三字­肉­麻之极绝难出口,便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屡次言而无信,我怎可信你?”朱华凤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对我动手,便不是君子。何况本公主是闺女,本来就不是君子。”少冲说不过她,心想:“说不得,只好用强了。”嘴上说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君子。我也不想与你瞎耗,早早说了,我便早早放你回去。”握紧拳头,便欲对她施刑。朱华凤却一伸懒腰,打个哈欠道:“唔,我要睡了,兄台也该出去了。”少冲见她一个弱质女流,不忍用强,乱哼哼几句,出门时把门锁了。

次日少冲正在檐下发愁,忽听得远处有孩童啼哭之声,哭得甚是悲切,心下异之,开了寺门,纵起轻功,循声奔去。刚至半途,迎面一辆马车驰来,行驶甚急。车夫见少冲不大顺眼,喝道:“闪开!”挥鞭打过来。少冲伸手接住马鞭一扯,立将那车夫扯下车来。车夫知道厉害,重上马车,赶马去了,兀自骂声不绝。

少冲又踏步前行。到哭声近处,见树林中站了好些人,均默不作声,脸上表情或怒或悲,只有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趴在一具尸体上啼哭。那尸体用草席包裹,时值初秋,北方酷热,尸体血­肉­模糊,蝇蚋丛满,恶臭逼人。一个汉子道:“孙少爷,不哭不哭。”双手并用,想把他抱起。但那孩童双手死死攥着尸体,叫喊着:“我要爷爷!”那汉子无法抱起他,眼光瞧向一中年文士。那中年文士满眼噙泪,一副伤心的模样。这时旁边一位花白胡的老者哀声道:“老爷为国为民­操­劳半生,却落得如此下场,冤啊!”说到最后两字,已是痛哭失声。另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激愤道:“大少爷,老爷被­奸­人害死,就这么算了么?”

中年文士浑身发抖,嘶哑着道:“你们不要说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让老人家入土为安。”那花白胡老者跺脚道:“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来!老爷尸骨未寒,早有人说他贪污纳贿了。这班跳梁小丑不除,永无宁日,还有似老爷这般忠良被诬陷害死。”有几人动手,将尸体抬入马车中。那络腮胡汉子跳过去拦住道:“且慢!让大少爷看看,老爷在狱中被番子折磨成何等模样!狗番子把老爷打了又拶,拶了又敲,到后来老爷皮­肉­俱尽,只剩骨头受刑,昏而复苏者再,终于活活给打死了……”花白胡老者道:“老爷为官清正,哪有真凭实据?许显纯硬是严刑追比,显是出自阉贼授意。老爷两月前参了他一本,劾他二十四罪款,这才惹祸上身。”络腮胡汉子道:“大少爷你说句话,咱们为老爷申冤报仇。”跟着好几人同声叫道:“是啊,为老爷申冤报仇!”

中年文士却不发一言,上车打马离去。众仆从抱着小公子跟在后面。花白胡老者道:“老爷生前待我等不薄,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以报老爷知遇之恩。”络腮胡汉子道:“听说信王爷在离此不远的柳湖垂钓,咱俩去申述冤曲,求王爷作主。”花白胡老者道:“当今圣上无嗣,皇弟信王朱由检宅心仁厚,日后若继承大统,定是我大明一代明君,有他作主最好不过。”两人商议已定,便朝西北边而去。

书中暗表,死者杨涟是先帝顾命大臣,素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因见魏忠贤乱政,不辞创首,参本弹劾其二十四罪,谏诤不行,反遭削籍。没想到魏忠贤挟私报复,借杨镐、熊廷弼辽东失守及移宫案大做文章,诬陷杨涟、佥都御史左光斗、给事魏大中、周朝瑞、御史袁化中、郎中顾大章交结内侍,贪污纳贿,不批法司,将六人径交锦衣卫及北镇抚司严审。掌卫事的是田尔耕,掌北镇抚司的是许显纯,俱是阉贼一党,怎不酷刑威逼?把六人活活打杀了,也就具个罪臣身死的本,妄扳的赃款仍着抚按严限追比。

少冲已然明白,刚才那马车是抛尸的,死者便是副都御史杨涟,心想:“这两位义仆有情有义,别有什么闪失,我跟去看看,也好帮衬帮衬。”

元代郭守敬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引西山玉泉诸水聚而成渠,以通漕运,是为积水潭,乃江南漕粮抵京处。到了积水潭,只见岸边搭了三个凉篷,五六个内侍坐拥谈笑,一边品着哈密瓜,约四十名宫廷侍卫沿岸巡哨。水面上泊着一艘篷船,船头一人斗笠簑衣,悬丝水中,想必便是信王了。二仆尚未走近,便有侍卫来驱赶,不由二人分说。二人只得远远的站在柳荫下焦急等候,烈日当空,一丝风也没有,二人燥热难当,不停的抹拭额头汗水。

直等到日头偏西,篷船向岸边靠过来,钓鱼之人解下斗笠簑衣,跳下船来,哪知立足未稳,身子后仰,一只脚已落入水中,慌忙伸手在舷上一扶,才没掉下水。此时岸边站了数人,竟无一人上前搀扶。二人忙奔上前叫道:“我有要事求见王爷!”立被众侍卫拦阻。信王坐在石上拧湿鞋,听见叫声,便叫宣见。

众侍卫把二人带到信王近前,二人跪下磕了头,起身来抬眼看着信王,只见这位小王爷面如秋苗枯黄,二目无光,显得无­精­打采,仿佛长年卧病在床的患者,哪里似骄宠奢享的皇家儿郎?二人不禁对视一眼,都想:“这真是信王么?”信王道:“两位是谁?有事快说!本王还赶着回去看水傀儡戏。”二人心想:“原来信王爷如此贪玩,岂是­干­大事的人?”口上道:“小人是副都御史杨大人的家人,杨大人为­奸­人陷害,死得冤枉……”信王穿上鞋,道:“哪个杨大人?我不认得啊。人死不能复生,两位也不要太过难过。”径自离去。二人还要说话,有内侍过来一把把花白胡老者推倒在地,喝道:“王爷哪管得你这狗屁闲事?还不快滚!”

络腮胡汉子道:“携有这几面莲花旗便一定是白莲教的么?难道不会是有人蓄意栽赃?刺杀王爷是何等大罪,也该交由有司追查主使之人,公公把人杀了,死无对证,如何再查?”

花白胡老者双膝跪地,失声叫道:“求王爷做主,惩办阉贼魏忠贤……”内侍卞三喜喝道:“住口!”向信王道:“王爷,那御史杨涟妄议朝政,贪污纳贿,厂狱锻炼,查证属实,现已伏法返赃。丧家之犬,心怀怨望,诽谤厂公,不满朝政,罪名不小哩,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信王眉头紧皱,尚未发言,猛听侍卫大叫道:“有刺客!保护王爷!”只见树林中冲出十余个蒙面人,挥刀与众侍卫砍杀起来。这十余人训练有素,均是硬手,当中十人吸住大半侍卫,另外三人则冲到信王近处,一名内侍还未反应过来便即中刀倒地,另两名内侍吓得撒腿而跑,眼看着一刀向信王头顶劈去,他竟呆若木­鸡­,动也不动。忽然有人闪到信王面前,挡了那刀,又有人抱住刺客的腿,信王这才反应过来,连退数步,脚底卵石一滑,一ρi股坐地。却见另一名刺客又举刀上来,信王心中乱作一团,只道是再劫难逃了。

少冲一直隐在暗处,见二义仆­性­命有忧,随即跳出来。一名刺客不及防备,被他一掌击毙。另两名刺客见他厉害,挥刀迎了上来。少冲身子一斜,避开刀锋,人已从两人缝隙中穿过,双手抓住两人后领一合,头撞在了一处。此时一名刺客正在追赶信王,信王狼狈奔逃,那刺客追得急了,把手中之刀向信王后背猛掷而去。少冲立忙抓起一枚河卵石掷出,那刀飞行中被击偏,“当”的一声,Сhā在了一棵树­干­上。那刺客正想探头瞧是谁下的手,忽然被一枚卵石击中太阳|­茓­,随即倒毙。

少冲指东打西,起落纵跃,转眼间便将十余名刺客一一打倒。信王见有壮士拔刀,打斗又煞是­精­彩,竟忘了适才的惊险,驻足观看。卞三喜和另一个内侍也转了回来。待剩下最后一名刺客时,少冲先飞脚尖踢飞他手中的刀,再一脚把他踩在脚下。那人只觉气窒眩昏,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卞三喜走上前喝问道:“照实招来,谁派你们来刺杀王爷的?”少冲把他提了起来,另一名内侍走过来,一手揪住刺客胸襟,恶狠狠的道:“快说!”那刺客正要说话,却闷哼一声绝气,那内侍放了手,刺客软在地上,心口Сhā着了柄匕首,鲜血兀自涸涸而流。

少冲知是那内侍下的手,吃惊的看着他。那内侍从那刺客怀里取出一面小旗,展开来白旗上绣着一朵莲花,说道:“不用问了,他们是白莲教的邪徒。”

花白胡老者指着他道:“你,你杀人灭口,莫非你便是背后主使……”话未话完,卞三喜向信王道:“王爷明见,不要听这两条丧家之犬狂吠乱咬。”信王道:“刺客都死了,本王也没受什么伤,此事就不必追究了。”卞三喜便命侍卫焚去死尸,收拾停当,然后打道回宫。信王临走时命人赏了少冲几锭银子,以谢他拔刀相助。

花白胡老者兀自不肯罢休,追上信王马车,抱住车轮道:“这明明是魏忠贤的诡计,魏阉可比宋时之高俅、国朝之刘瑾,若不剪除,大明江山迟早亡在他的手里呀!”车行不止,老者被轮彀勒得满手是血,卞三喜跳下马车,骂道:“老不死的,敢挡王爷的驾!”抬腿向他脑袋踢去。忽然被人抓住背心直掼了出去,挣扎爬起,见是适才半路杀出来的那个少年,毕竟怕他的手段,骂咧咧的上车走了。

络腮胡汉子扶起老者,痛声道:“罢了,罢了,­奸­贼当道,好人难做,天要亡明,非人力所能挽救。”少冲道:“我恐阉贼还要加害二位,二位还是速速离去,到安全之所避一避风头。”络腮胡汉子点头道:“壮士也要当心。”说罢扶着老者,两人蹒跚着离去。

按:据方苞《左忠毅公逸事》载:“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左公,即左光斗,字遗直,谥号忠毅;史即史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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