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田等人在府门前送客,大街上忽有人作歌而来,歌声嘹亮,振聋发聩,听其辞曰: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茫茫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沉去匆匆;田也空,屋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朝走西,暮走东,人生犹如采花蜂,采得百花成蜜后,辛苦到头一场空……”
只见施施然走来一个老僧,身背棕团,手执藤杖,径到府门外,合十道:“阿弥托佛!贫僧自西蜀而来,要见上公,烦门公通报则个。”门役上前道:“你来打秋风的不是?前日涿州泰山庙曾有两个道人来祝寿的,已领过赏了,你又来干么?”那老僧道:“我不是那庆寿讨赏的。”门役道:“是来抄化的?”老僧道:“贫僧也不化缘,要见你家上公。”门役道:“千岁爷可是你得见的?就是中堂尚书也不得即见,你一个野和尚,想见便见么?”说着便来推他。哪知他如生了根一般,莫想推得走。门役料他是个妖僧,会使定身法,便回手招了十三十个番子手,齐耳棍子来赶。那老僧面带微笑,屹然不动,打在他身上的棍子都原向弹回,倒打得众番子手连连痛叫,闪退开去。
这时府门内大步走出一人,宏声道:“谁敢在魏公门前放肆?”众番子手道:“好了,天都道长来啦!”
天都心想:“适才金光得了九千岁褒赏,现下也该我露脸了。”他见这老僧有些门道,不敢小视,走上前挥拂尘便向他一阵横扫猛劈。老僧侧肩转背,一一避开,堪堪三十个照面过后仍不但未伤分毫,连脚步也不曾移动,好端端的站在原地。天都一意好胜,打到第三十七回合,用力过猛,拂尘卷回来击在了自己肩头上,趔趄了两步,差些摔倒。他出了这丑,怎肯罢休,挥拂尘还欲再斗。
魏良卿看出这老僧必有来历,叫住天都,上前问道:“你是何处的僧人,敢来我府前闹事?”老僧道:“贫僧自西蜀来,要与你上公谈谈因果。”魏良卿道:“上公今日累了,有甚话可对我说,也是一样。”老僧笑着道:“这些儿便叫苦,日后苦得多哩!各人自有因果,你却替他不得。”魏良卿怒道:“你这野秃驴,本公好言好语,你倒胡说起来。”吩咐门上:“送他到厂里去。”
其时惊动了魏忠贤,出府来看,认得是故人,呵呵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师父,师父别来无恙?”老僧道:“上公富贵极矣,威势极矣,今非昔比了。”魏忠贤上前执着老僧的手道:“若非师父活命,弟子焉有今日?”转头对一班干儿道:“当年咱老魏落难涿州之时,多亏普照大师治好恶疮,才得再世为人。”
这老僧是峨眉派掌门普照大师,三十年前魏忠贤抛妻弃子北上贩货,不料生意亏损,归途中又遭盗窃,染上一身恶疮,正是穷途末路之时,时普照大师挂单于涿州水陆寺,大师慈悲为怀,施以灵丹救治,并川资还乡。魏忠贤心肠虽狠,但对一直感恩戴德,念念不忘,常在子侄面前提起旧事。魏、侯一干人得知眼前老僧便是祖爷的救命恩人,惊骇之余,连忙向他赔礼。
魏忠贤向普照道:“自别师父,一向思念,请进府略叙契阔。”普照一摆手道:“贫僧云游海角,浪迹天涯,再不涉茫茫尘世,近日挂单于西山,顺便一见台颜,以全昔日相与之谊,即此告别。”便要离去。魏忠贤忙拉住道:“久别师父,正好少伸鄙怀,以报洪恩,何故忽然便去?”普照道:“西山有释友等我,上公倘若真有诚意,与贫僧同赴西山如何?”魏忠贤道:“这有何访?”回头吩咐车驾,与普照携手入车。普照见成群的护从相随,说道:“如此阵势恐扰山陵,只可潜地一游。”魏忠贤便只让两抬大轿随行。
不一刻车到西山脚下,改坐轿子。雪纷纷洒洒,地上积有尺余,崖壑、溪泉、花木鸟兽悉隐踪迹,天地间茫茫一片。轿至八大处,早有沙弥相候,迎至一亭上。亭上早已坐着一个老僧,背后立着一个中年的和尚,态度极是恭谨。魏忠贤不识,这两人乃南少林寺的空乘和他新收的弟子毛亮。空乘起身相迎道:“上公肯轻就清净,看来普照师兄不虚此行。”
落座后知客僧献上香茗,味道馨香,迥异尘世,滋心沁齿,如饮醍醐甘露。茶间空乘道:“上公能有今日这个地位,也该急流勇退了。”魏忠贤道:“咱亦常思退归林下,奈何朝廷事多,搁之不下。”空乘道:“上肩容易下肩难,此刻悬崖勒马,犹为未晚。肆行无忌,枉害忠良,这恶担子重愈千钧,日重一日,只恐到时你想脱也脱不掉了。”
魏忠贤闻言大是不悦,碍着普照的面上不好发作,便转头去看雪景。亭两边都是合抱大树,老干扶疏,苍枝覆满皑皑白雪,冰柱倒挂,晶莹剔透。这时有一小沙弥端了要盆木本进亭来,向两位大师施礼,道:“两位师父,弟子今日下山化缘,得一施主相赠此花,说此花异常珍贵,弟子借花献佛,奉献两位师父,只可惜,只可惜今年春迟,此花尚未开放。”
空乘微笑道:“这花不是开了么?”那沙弥低头一看,果见枝条上绽出朵朵奇葩,如千叶金莲,香风氤氲,他喜极拜倒道:“师父大智大慧,使金莲花盛开。”空乘摇摇头,道:“你端着花盆出亭站一会儿。”小沙弥不知何意,仍遵吩咐端盆出亭。盆中花瓣随风而落,盆中复归枯寂。小沙弥吃惊非常,奔回亭来,面有沮丧之色,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空乘洒然一笑,道:“此花已生蓓蕾,适才你端盆入亭,为炭火之气一薰,误以为春风送暖便自开放,但一为冷风所袭,便即衰落。花开花谢,自然之常,人世荣华,终须有尽,任你锦帐重围,金铃密护,少不得随风枯灭,酒阑人散,漏尽钟鸣,与花无异。”空乘借题发挥,本来是说给魏忠贤听的,但见他听后表情呆滞,似未领悟出来。
时至傍晚,雪霁天晴,万籁俱寂,唯闻林雪坠地,沙沙有声。众人出亭观赏,见东首远处一座高山,明亮处霞光照耀,黑暗处黑雾迷漫。山下银涛叠叠,白浪层层。魏忠贤甚感好奇,问道:“那山是什么山?何以明处少,暗处多?”
空乘明知那是日光为雪返照之故,但为点化他,说道:“那山叫做峻明山,在东海之东,乃三千造化之根,五行正运之主,远看似有万里,近看即在目前。这山本自光明而生,只因世人受生以来,为物欲所污,行恶作孽,把本来的灵明蒙蔽了,善行少,恶处多,善人少,恶人多,故而那山明处少暗处多。”
魏忠贤又问道:“为何那山下之水,有平处也有波浪之处?”空乘道:“此水名为止水,世人俗世中父母妻儿之泪,人所不免,故此常平;而俗世冤家债主怨气恨血冲山激石,千百年来果报不已,故此汹涌。”魏忠贤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空乘瞧他说得轻描淡写,显然没有醒悟,不禁摇头叹息。
忽有一僧来报:“住持有请两位师父。”普照向魏忠贤道:“暂去即回,上公在此稍坐片刻,不可随意乱走,少时即来奉送回去。”便和空乘往寮室去见住持。
魏忠贤四望山寺清幽,心想:“咱在京数十年,尚不知西山有这等妙处,不如明日传旨,只说皇上要改作皇庄,那时就任由咱老魏玩耍了。”心中暗暗称妙,独坐了一会儿,久不见二僧回来,下亭信步闲行,两廊下门户重重,都挂了锁。走到北首,见一重小门半开半掩,心想:“他叫我莫乱走,必有什么异处,咱便进去瞧瞧何妨?”遂推门而入,见四周亦有花木亭树,中间一个大池,上有三间大厅,两边都是廊房,房内堆满文卷,却不见一个人影。他沿着廊走上厅来,见正中摆着公座,两架上尽是文册,信手取下一本,是青纸为壳,面上朱红签,写着“魏忠贤杀害忠良册第十三卷”,这十二个字映入眼帘,不由得大吃一惊。打开细看,只见上面写着某月某日杀某人,细想之下果然不差,吓得他手摇足颤。再取出一册来看,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个金蟒玉带的朝官,被四个小鬼抬着正要投入油锅,再翻几页,皆是地狱变相图,看了惊怖不已,立即退出厅来,一时心神慌乱,竟然找不到回路。
正自胡行,忽听不远处有人说话,循声走去,推开一道小门,里面曲径通幽,竟然别有洞天,再向里去,过了一个月亮门洞,里面有间小轩,松阴入槛,山色侵轩。正在这时,忽然闪出一个中年僧人,拦住去路,大声道:“施主留步。此地闲人免进,施主请别处游玩。”
魏忠贤听轩中人说话声顿时停了,心想:“不知什么人在此阴谋秘商,这臭和尚必是放哨的。”便转身出来,行了二十来步,又轻轻蹑步回去,跳上一道矮墙,向院内望去,见那中年僧人来回走动,侧耳一听,听见信王爷的声音,但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心道:“朱由检外表纤弱,背地面不知在搞什么鬼。”当下一跃下地。那中年僧人刚叫了声:“谁?”已被挨了一掌,人如纸鸢飘飞。魏忠贤一步不歇,跟着推门而入,便有两柄长剑自左右刺到。他双手一伸,抢过剑将两个袭者刺死,连看也不看一眼,却听有人叫道:“魏公公!”屋中人都站了起来,一个背影转出后门,魏忠贤急忙赶去,推开门时,却已不见了那人去向。转回轩中,目光森然的看着信王,道:“王爷,那人是谁?”
信王回王府不久,便接到袁崇焕的讯息,原来他来京佯为魏忠贤祝寿,实则与信王会商除阉大计。信王与他约在西山八大处,谁知魏忠贤也来了西山,误撞进来,好在袁巡抚走得快,没被他当面抓到,见他问起,便不慌不忙的道:“魏公公这等威势,恐我那朋友以为来了强人,见事不妙,自然撒腿逃命。”魏忠贤沉声道:“朋友?”信王道:“不错。本王来西山观雪,途中新结识的。”魏忠贤半信半疑,道:“王爷须洁身自爱,谨防交友不慎,酿成大祸。平常的香客倒也罢了,若是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之徒混入王府,那可不妙了。”信王点头称是,心下却道:“你便一个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之徒。”魏忠贤不敢在此久呆,整衣拂袖而去,也不知会普照,自个儿寻到山门坐轿下山。
少冲和公冶苌这才进来,知王爷没事,大舒了口气,原来他在外巡哨时遇到空乘大师,与他攀谈了一会儿,没想到魏忠贤便在这时闯来。信王拭了拭额头虚汗,心道:“好险!险些为这老贼撞破。”
公冶苌问道:“袁巡抚可说了什么?”信王叹道:“内忧尚在,外患又增。那努尔哈赤被袁巡抚打得卧病在床,终于一命呜呼,其子皇太极继位。这皇太极较之其父更有谋略,袁巡抚自料难以正面与抗,便与他息战讲和,暗中蓄养生息,行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之策略,巩固后防。哎,一个努尔哈赤已难对付,上天又降下一个皇太极,莫非,莫非老天真要亡我大明么?”说到此处,神色黯然。
公冶苌道:“王爷年少有为,他日必为大明中兴之主。当年王莽篡汉,刘秀之处境劣于王爷,尚且能中兴汉室。”信王听了,信心又增,道:“袁巡抚又说,各处镇帅,统有阉党监军,阉党只贪金钱,所得贿赂,一半中饱私囊,一半献与魏监。前时熊经略得罪,孙督师遭忌,无非为这份厚礼不肯奉送。袁巡抚督师关外,也有太监纪信监军,府库也由太监把持,要使用火炮抗敌,还要向太监们行贿才行。本王虽不赞成袁巡抚的做法,但也明白他的苦衷,袁巡抚要抵御金人,不能没有督师这个官位,不得已才假意趋奉魏阉,在辽东给魏忠贤建生祠,拿出军饷贿赂阉人。有功如孙承宗者反遭斥退,魏监从子魏良卿,不过一牧猪奴,今日肃宁伯,明日封侯爵,又借他人血战之功,票旨进封宁国公,加太师,唉,皇兄为奸人蒙蔽,糊涂一至于此。”
问及袁崇焕对除阉的看法,信王道:“他要本王仍暂隐锋芒,向魏忠贤示弱,行假痴不颠之谋,待登基做了皇帝,再将阉党一个一个拔除,可说与本王所见略同。”少冲及一班心腹侍卫听了,心想魏忠贤嚣张之甚,这口气不知要忍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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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宫内报圣上欠安,太医道是腹胀怪疾,无法可施,以致偃卧龙床。信王欲入宫探视,却为内侍阻挠,知是魏忠贤暗中所为。信王整日坐立不安,对公冶苌道:“龙奴难留,只怕魏忠贤反谋要发动了。”公冶苌道:“萧姑娘传来讯息,说魏忠贤整日与崔呈秀、李永贞、吴淳夫等人关起门来议事,不知商议些什么。”
说话间门上报礼部掌科事的叶有声来拜。信王将他延入内室,谈了一个时辰才送出府去。公冶苌问起何事,信王恨恨的道:“魏阉明知统继未定,趁势题请九锡,要做摄政王,寿城侯李承祚已上了本,正在礼部议复。”少冲Сhā口道:“什么叫做九锡?”公冶苌道:“九锡乃车马、衣服、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乐则、秬鬯九种物事,有此九锡,便可制礼乐,专征伐,统摄百官。”少冲咋舌道:“这跟皇帝有什么分别?”公冶苌道:“自古宦官唯童贯越例封王,毕竟还实有边功,若说九锡,也只有周公这般的人物才配有,连晋朝桓温也求之不得。”信王道:“求了九锡,再问九鼎,只一步之遥,自是水道渠成,顺理成章。叶掌科良心未泯,得了此本,拼着乌纱不保来告知本王。”
叶有声果然托病注籍,留本不复,后来被魏忠贤免了官。接着大司马霍维华也被褫了官职,兵部归崔呈秀掌握。魏忠贤几次要封公封侯,都为霍维华阻抑,霍维华一去,信王又少一助。
时中秋刚过,信王派出去的人回来报说,文武百官在乾清宫外问安,魏忠贤叫了几位中堂进去问话,提到让皇后垂帘听政,探他们的口风,众宰辅道:“皇后摄政,虽汉唐宋俱有,然我朝无此先例,且祖训严禁妇寺Сhā手朝政。”魏忠贤道:“不然推咱为摄政王,列位先生同咱同理朝政,如何?”他知这班宰臣依惯了他,自然不敢违拗,哪知诸臣闻言大骇,相公施凤来道:“若要居摄,景泰时也有例,当是亲王摄政,老先生以异姓为之,恐难服天下之心。且把以前为国的忠心都泯灭了。”这一句正戳中魏忠贤软肋,说得他满面通红,怫然回禁中去了。
信王闻报,道:“我明白百官的心思,皇兄在时宠信魏阉,百官献媚魏阉等同于献媚皇兄,如今皇兄将去,魏阉即将失势,百官便变了副嘴脸,无非趋炎附势而已。”公冶苌道:“文武百官可分为三类人,一类拥护王爷,十分有一,一类是魏监的死掌,十分有一,大多官员表面上趋奉魏阉,实则都处观望,王爷正可利用此点,大造舆论,说龙奴将升,下无子嗣,唯有信王爷可承继大统;又说魏忠贤应自司其职,不应作非分之想。如此可拉拢中间的官员,拥护王爷承继大统。”信王点头道:“此计甚妙,不过派谁造舆论呢?”公冶苌道:“周瑞图周大人表面上不问政事,实则是拥护王爷的,周公子平日出入朱门豪宅,与各达官权贵均为交好,此事交由他办,正好不过。”随即去找周淮安策划。
公冶苌直到傍晚才归,信王忙问如何,公冶苌道:“周公子已派门客去广造舆论,还去施凤来府邸活动他,叫他出面请王爷入宫视。”信王大喜,不久果有小黄门来请信王入宫。信王不及更衣,忙传轿起行。公冶苌道:“王爷且莫着急,此去入宫,圣上必有遗嘱,禁中多阉党党羽,恐不利于王爷,不如让骆兄弟妆成内侍,护卫王爷。”信王一听有理,暗责自己急昏了头,越到此时,越应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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