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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天我们启程回上海,这里的环境太糟糕了,四周盗贼横行,所谓保护的警察也是顺手牵羊之徒,又闻八路军即将进驻东陵剿匪,此地实在不宜久留。而皇后,我更不能让她的玉体留在地宫之中,必须把她运回上海的工作室,进行深入的研究,把所有的谜团解开。我订做了一个轻便的棺材,将皇后之玉体放入其中,再将棺材封死,然后重金雇佣民伕抬上汽车,运往天津,再由天津坐火车返上海。

10月25日——

经过艰难的旅途,现在是晚上,我坐在火车里,我们包下了一节车厢,存放皇后玉体的棺材正在我身边。火车摇摇晃晃,要到上海了。我在车窗旁沉思着,如果我们可以解开皇后不腐之谜,那么我们人类自身将会得到巨大的改变。也许我们不再需要坟墓,死去的亲人们可以永远宛如活着一样,在我们身边被我们纪念。每当我们看着自己死去的亲人放入棺木,埋入土中,那种永别了的痛苦是多么巨大,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也许都经受过这种创伤,也许,等我们得到新的发现以后,未来,死亡将不再可怕,死亡只是回家,就像庄子那样,我们鼓盆而歌。死亡就是永生。我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我再回头看看那具棺材,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10月26日——

因为我的工作室位于一栋西式楼房内,其中还有许多政府机构的人员,为了避免被更多的人知道,我将皇后的玉体放在地下室的一个玻璃棺材里,而且地下室的环境也类似于地宫与墓室。我们在地下室里进行了第一次尸体检验,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皇后的玉体完好无损。我决定进行第二步,也就是解剖,当我即将写下解剖计划的时候,我突然住手了,我觉得不应该解剖,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尸体解剖是最有效的手段。但是,我面对着完美无缺的皇后,是的,她完美无缺地躺在我面前,就连腹部的切口也奇迹般地长好了。我如果拿着手术刀,再一次切开她的腹腔,我无法想象,我觉得这是犯罪。我学医以来,已经解剖过无数死人了,解剖开尸体的胸腔或腹腔,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家常便饭一般,但是面对皇后的玉体,我却下不了手。因为,我丝毫不感觉她是一个死人,她在我面前,就好像是一个睡着了的美女,我怎么能解剖一个睡着了的人?在这瞬间,我非常痛苦。最终,我在验尸报告上签名:女尸不宜进行解剖。

10月27日——

今日是第二次检验,与昨天相同的结果。

10月28日——

第三次检验,没有新的发现。从10月16日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天了,在十二天里,我们没有给皇后的玉体做过任何防腐措施,是为了保持其原貌。我曾经做过猜测,会不会有好事之徒把一个刚刚死去的女子剥光了衣服扔在地宫里冒充是皇后来欺骗我们,现在看来是绝无这种可能了,就算是16日当天刚刚死亡的,到了今天,就算保存再好也会有变化的。而现在皇后的玉体与我十二天前看到的还是一模一样,除了腹部切口,这绝对是一个奇迹,过去我是不相信奇迹的,现在我相信了,尽管目前还无法解释,但总有一天,我能用科学的方法做出解释的。

10月29日,10月30日,10月31日,三天都没有任何内容。

11月1日——

今天要正式提交检验报告了,我不知道报告该怎么写,我的工作室是政府所有的,南京政府那些人是不会理睬这份报告的,就算看了,他们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最近这些天,我的心里总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尤其当我靠近皇后玉体的时候。

11月2日——

今天我的得力助手杨子素死了,死因非常奇怪,是他自己把自己给掐死的。这样的死法我从来没见过,因为当人的呼吸困难时,手上也就没有力气了。昨天晚上,他是在工作室里值班的,今天早上,当我走进安放皇后玉体的地下室时,我发现了他,他已经断气了,估计是在午夜零点到一点间死亡的。他的眼睛睁着,样子非常可怕,死不瞑目的样子。他的眼睛直盯着躺在玻璃棺材里的皇后玉体。我看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安静地睡着一般的皇后,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恐惧。

11月3日——

今天晚上,我决定由我自己守在地下室里值班。

日志到此为止了,11月3日是最后一页。我的头有些晕,仔细地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些内容,什么话都说不出。端木一云的文字有些奇怪,一会儿文言,一会儿白话,可能当时人们的书面语就是半文半白的吧。我合上了这本“工作日志”,再也不敢看第二遍了,我把它交到了叶萧手中。

叶萧看完了以后,脸­色­变得苍白,他缓缓地说:“端木一云的档案上写着他死于1945年11月3日子夜,死因是静脉注­射­。”

“静脉注­射­?”我有些迷惑。

“是他自己给自己注­射­的,是自杀。”

“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说实话,我也是。来,你看看这一份文件,你前面看工作日志的时候,我在ALT实验的最后一页找到的。”他把文件给了我。

我又壮着胆子看了起来——

关于ALT实验过程中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

由于在ALT实验过程中发生了两起死亡事件,死者为著名人体生理学家端木一云先生及其主要助手杨子素,虽确定为自杀,但自杀原因不明。国府决定就此事进行调查。现列出端木工作室工作人员张开的供词如下——

我叫张开,今年26岁,是端木先生的学生,也是他的工作室的成员。我跟着端木先生一同去东陵的,我参与了他所有的活动和实验。我们带着皇后的遗体回到上海以后,暂时把皇后安放在地下室里,我们对皇后的遗体进行了除解剖以外的所有检验,得出了遗体完好无损的结论。10月31日晚上,杨子素请我在百乐门吃晚饭,他这些天的­精­神非常差,我问他什么原因,他却不肯回答。后来,我们喝了很多酒,他的酒量差,很快就喝醉了,他喝醉了以后说了许多话,我还记得其中几句,他对我说:“张开,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真的,快告诉我,是谁?是不是那个新调来的刘小姐?”我问他。

“不是。”他摇了摇头,样子看上去很痛苦,又喝了一口酒。

“子素,别再喝了,瞧你醉的。”

“不,我心里很苦闷,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又喝了一口酒。

“到底你爱上了谁呢?”我伸出手去夺他的酒杯。

“你不会相信的。”他推开了我的手。

“我相信。”我想他说出来心情就会好一些了。

“我爱上了——皇后。”

“谁?”

“皇后。”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家吧。”

“我没喝多,我现在越来越清醒了。当我们在惠陵的地宫里第一次见到皇后的玉体的时候,我就被她吸引住了,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子。回到上海以后,有许多回我单独一个人面对着她,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总是以为我面前的是一个睡着了的女人,而不是具尸体。我默默地看着她,我虽然是医科大学毕业的,但我觉得我在她面前是一个渺小的生命,而她,则是永生的女神,对,女神,我爱她,我崇拜她,我对她顶礼膜拜,我会为她而死,用我的生命来做她的祭品。”

“你疯了。”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那晚,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想抚摸她,当我独自一人在地下室里,我私自打开了玻璃棺材,我抚摸着她的身体,虽然她的身体是那样冰凉,但我感觉像是抚摸着我的妻子。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大着胆子,撩起了她的紧闭着的眼皮。天哪,我觉得她在看着我,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就像现在你在看着我一样。她的眼白和眼珠保存也完好,她的瞳孔居然没有放大,而与正常人的一样大小。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芒,白­色­的光芒。忽然,我看到,她的眼角起了某种变化,眼眶的下缘开始变得潮湿起来,一些液体出现了,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顺着眼角流下了脸颊。我吓得浑身发抖,手足无措,我用手碰了碰那些液体,居然是温的,我又把这些液体放到自己的嘴里尝了尝,咸咸的,天哪,这是眼泪,人的眼泪。根据我的医学知识,这绝对不可能是尸液,毫无疑问,是眼泪,是从她的泪腺里分泌出来的眼泪。我,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

然后,他立刻离开了餐厅,独自一人消失了。当时,我觉得他是喝多了,醉酒之后的胡说八道。没想到,两天后,就发现他死在地下室里,死在皇后的遗体前。

调查结论:

一。以上供词纯属胡编乱造,妖言惑众,开除张开公职,永不录用。

二。至于端木一云与杨子素两人之死因,建议暂时对外宣布两人因工作压力较大而­精­神崩溃自杀。

三。端木一云工作室立刻解散。

四。停止ALT实验。

五。同治皇后的遗体暂时存放于地下室内。

民国三十四年11月20日

公章

我把文件又放回到了实验报告里。我又仔细地搜寻了一遍,没有再发现其他有用的东西,最晚是1945年12月的,大致是些工作室解散后的善后处理,没有提到皇后的遗体。

这时候我突然感到肚子里难过了起来,原来我们已经足足在档案室里待了一整天,午饭都没有吃,现在工作人员已经在清场了。我和叶萧走出档案馆,出去吃了些东西。

一边吃,我一边问叶萧:“明天我们去哪儿?”

他淡淡地回答:“明天,我们去找皇后。”

叶萧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什么。

窗外是上海的冬夜。

2月10日

这是一栋黑­色­的建筑,大约四五层楼的样子,既没有外滩与南京路的大厦的气势,也没有淮海西路的小洋楼的典雅。这栋黑­色­的房子,给人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像一个坚固的中世纪城堡立在两条小马路的中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它的存在,除了我和叶萧。

我们走到大门口,门牌号码上写着“南湖路125号”。叶萧对我说:“解放前,这里的门牌号是同天路79号。”

“也就是端木一云工作日志里他的工作室的地址。”我接着说。

“对,我查过了,这栋建筑是日本人于1942年修筑的,是当时日本陆军的一个机密部门的指挥所。抗战胜利以后,国民政府接管了这里,成为当时行政院卫生部的一个研究机构,端木一云工作室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昨天在档案馆里,我们看到那份ALT实验中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里最后写着停止ATL实验,并且,皇后的遗体暂时存放于地下室。”

“我明白了,你说我们今天来找皇后,就是来这里。”

他却叹了一口气:“那要看我们的运气好不好了,也许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因为文件里写着的是遗体暂时存放于地下室,而后面的档案都没有了,也许随着工作室的解散而停止,也有可能是被销毁,甚至被带到了台湾。所以,我们无法排除后来皇后的遗体又被运到了别的什么地方的可能。”

“但愿皇后还在这里。”我又仰头望着这栋建筑黑­色­的外墙,心头一张狂跳。

叶萧带着我走进了大门,这里现在是一家事业单位,人很少,大楼显得空空荡荡的,我们找到了这里的负责人,叶萧亮出了他的公安局工作证,询问了这栋建筑的一些情况。这里的人对这栋楼似乎也不太熟悉,什么也回答不出来。最后,叶萧问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嘛,从来没有被打开过,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不过你们如果要看一看的话也可以。”说罢,这个负责人从一个保险箱里找出了一把又大又沉的老式的钥匙,“几十年没用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开,你们就试试运气吧。要不要我陪你们去?”

“不用了,我们自己去,谢谢你们的配合。”叶萧拿了钥匙,就和我直奔地下室。

在底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们找到了地下室的大门,是钢做的,看起来非常坚固,叶萧把钥匙Сhā入了锁眼里。几十年过去了,锁眼里有许多铁锈,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锁打开。接着,他推开了大门。

门里是一排向下的台阶。我们往下看了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股凉意从深处冒了出来。

我刚要壮着胆子往下走,叶萧拉住了我,他转到了地下室大门旁边,这里有一排老式的电闸,他把电闸推了上去。地下室的深处突然出现了一线光亮。

“你真行。”

“好了,下去吧。”叶萧走下了台阶,我紧紧跟在他后面。

台阶很宽,大约可以并肩站着五六个人。四周都是冰冷的墙壁,粉刷的石灰都脱落了,我小心地往下走着,循着前面的一束微光。大约一分钟以后,我们见到了顶上一个电灯泡,发出黄|­色­的灯光。台阶继续向下,我们又走了一分钟。我估计现在我们离地面的垂直距离大概已经有十多米了,我们还在继续往下走去。

“怎么一个地下室有这么深?”我终于问了一句,我没想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在长长的地道里发出了好几声回音,我被惊得差点从台阶上掉下去,叶萧拉了我一把。

“当心,这里过去是日本陆军的一个部门,这个地下室是日本军方造的,我估计当时可能有什么军事作用,比如防空,所以造得很深很大。”叶萧提醒了我。

我们继续向下走去,一路上见到了好几个发出黄|­色­灯光的电灯。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在档案馆里,看到端木一云的工作日志里写他之所以要把皇后的遗体放在地下室里,是为了模仿惠陵地宫的环境。一想到这个,我的心里就泛起了凉意,怪不得他要选择这里,果然,在这里我有了一种进入坟墓里面的感觉,就象是玩古墓幽魂里最后那个迷宫游戏那种气氛,而这里,也是一种虚拟,和真实一样恐惧的虚拟,让我突然喘不过气来。我和叶萧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声,我们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回音。在这种环境下,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产生一种进入地宫的感觉的,会不知不觉的,把自己当作是一个盗墓贼,古时候的盗墓者,多数是两个人搭档行动,而且两人最好有亲属关系,就像现在我和叶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但我明白,我们现在进入这里的目的,在某种程度上与盗墓者们是一样的——寻找皇后。

皇后会不会在里面?我的心里又被什么东西扭了一把,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赤身­祼­体的女人的形象,但这个形象不会给我带来某种兴奋,而是死亡和恐惧。我突然停住了。

“我不想下去了。”我轻轻地说。

叶萧回过头来,黄|­色­的灯光照着他的眼睛:“说实话,我也害怕。”

“那,我们回去吧。”

“如果回头,我们会更害怕。”

我不敢回头了,向他点了点头,我们继续向下走去。

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一扇黑­色­的铁门在黄|­色­的灯光下阻拦了我们。叶萧试着用手推了推这扇门,门没有锁,是虚掩的,我们走进了这扇门。我会看到什么?

在浑浊而又冰凉潮湿的空气里,我们看到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大约有一百多个平方米,顶上吊着一排灯,放出黄|­色­灯光。四周是一排排的木头架子,可能是用来摆放什么东西的,中间有一张大台子,台子上有一个被打碎了的玻璃棺材。

棺材里面是空的。

我和叶萧对视了一眼,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在整个房间里扫视了一圈,除了一排排木头架子和破碎的玻璃器皿之外什么也没发现。

皇后遗体不在这里。

也许早就被转移了。也许,1949年被他们带去了台湾?也许,被国民政府的那些无知的人们销毁了?我的心里除了深深的遗憾之外,又多了一分暗暗的庆幸,我真的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恐惧。

“你看墙壁。”叶萧的手指向了墙壁。

在白­色­的墙壁上,我看到了一行行用油漆书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红卫兵万岁”。

这是什么?文革时候才有的大字报语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完全糊涂了。

“难以置信,惟一的解释是,文革时期肯定有人来过这里。”

叶萧说得对,没有别的可能了,这些大字里有“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说明时间应该在1971年林彪事件以前。离开地下室以前,我又看了那副破碎了的玻璃棺材一眼,伸出手,摸了摸皇后躺过的地方,我的手指感到一股凉凉的触觉,这凉意瞬间直逼入我的心底。

回到地面,我们终于吸到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我们又找到了那个负责人,询问文革时候这里的情况。

“那时候的情况,我们这里的人都不清楚啊,不如你们去找门房间的老董,他是退休职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多年了,文革时候也在这里。”

门房间里非常昏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里面听着老式的无线电收音机。

“老董师傅。”

“你们是谁?”老头以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是公安局的。”叶萧拿出了工作证,“老师傅,我们想问一问文革的时候这里的情况。”

老头低下了头,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吗。”

“的确是过去的事,但是,过去的事却关系到现在,人命关天。”叶萧一字一顿地说。

老头看着我们,终于说话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到处都是红卫兵,由于我们这里是事业单位,有许多知识分子,于是,就有一批红卫兵占领了我们单位。天天开批斗会,闹革命,几乎所有的房间都被他们占据了,我们绝大部分职工都被赶了出来,只剩下我。这些孩子可厉害呢,他们说要在这里每一个房间里都写上毛主席语录永远纪念。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就连男女厕所也没有放过,最后只剩下地下室他们没去过了。他们命令我开门,我找到了钥匙,打开了地下室的大门,他们下去了,我等在外面,我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天,都不见他们出来,我又不敢一个人下去,只能离开了这里,出去避避风头。一个月以后,我才回来,这里已经一个人都不见了,我这才把地下室的门锁上。”

“老师傅,那你知道这些红卫兵是从哪个学校来的。”

“是附近的南湖中学。”

“老师傅,真谢谢你了。”我们离开了这里。

走出大门,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栋建筑,眼前似乎都充满了这黑­色­的外墙。我问叶萧:“你认为红卫兵和皇后的遗体有关吗?”

“我不知道,如果,皇后的遗体早就被转移了,那么这些红卫兵什么都不会看到,和他们是毫无关系的,但是,如果皇后的遗体一直存放在地下室里,那么情况就非常复杂了。”

“但愿那老头没有记错。”我加快了脚步。

2月14日

在情人节如果能接到一个女孩的电话,而且她邀请你出去,更重要的是那女孩很漂亮,那么你一定是非常非常走运而且幸福的了。今天,我接到了ROSE打给我的电话,她约我出去。

夜幕降临,弯弯的新月爬上了夜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淮海路几乎每个男孩手里都捧着一束花。一个十三四岁的卖花姑娘从我身边经过,我看着她手里的一束玫瑰,给ROSE是最合适了,但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买花,因为我突然想到了黄韵,死去的人的影子往往比活着的人更纠缠人。

在陕西南路地铁站里的季风书店门口,一身白­色­衣服的ROSE向我挥了挥手,两手空空的我有些尴尬,向她咧了咧嘴。我们走出了地铁,向东走去。

“去哪儿?ROSE.”我问她。

“随便走走吧,我喜欢随便走走。”她对我笑着说。

走了几步,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知道这话不应该今天说,但我必须要告诉她:“莫医生出事了,你知道吗?”

“已经知道了。”

“哦,那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我现在正在应聘一家网络公司,计算机程序方面的工作,不知道他们要不要我。”

“那我祝你成功。”

“谢谢。”

在国泰电影院的门口,我又见到了那个卖花的小姑娘,ROSE从小姑娘的手里买了一束白­色­的玫瑰。我真后悔,前面为什么没有买,现在居然轮到ROSE自己买花了。

“我喜欢玫瑰。”ROSE把玫瑰放到了我手里。

我以为她只是让我帮她拿着的,她却说:“送给你了。”

“给我吗?”

她眨了眨眼睛,对我笑了笑。

是暗示?

我又立刻否定了,男人总是自作多情的。一切的幻想都是多余的,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们旁边走过的全是成双成对卿卿我我的情侣,而我总是和她分开大约20厘米的距离。以至于竟然有好几对人从我们两个的当中穿过,于是ROSE故意向我靠了靠,这晚上风很大,她长长的发丝被风吹起,拂到了我的脸颊上,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问她:“ROSE,你用哪种牌子的香水?”

“香水?我不用香水的。”

“那——”

“你是说我身上的香味吗?我生出来就有这香味了,医生说我可能是得了什么遗传病吧。呵呵,得这样的病可真幸福啊。”

我却不说话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不是ROSE,也不是黄韵。多年以前的那个人。这味道却一直纠缠着我,我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她问我。

“我没事。”仙踪林到了,我走累了,于是我和ROSE走进了仙踪林,一对对的人很多很挤,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空位,坐在用绳子吊着的椅子上喝起了­奶­茶。

我盯着她看。

“怎么这样看着我?挺吓人的,呵呵。”她把脸凑近了我,“难道我的脸上长了青春痘?”

“不是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告诉我。”

“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发生了什么事?与我有关吗?”

“ROSE,与你没有关系的,这些事情很糟糕,你最好不要知道。”我决心不让她卷进我的这些事,“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比如——你的过去。”

“我很普通啊,就和这里所有的女孩们一样。”她对着四周的人看了看。

“那你的父母呢?不和你一起住吗?”

“他们都去世了。”她淡淡地说。

“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没关系的,早一点逝去与晚一点其实都没有什么分别,只要没有痛苦,20年的生命与70年的生命都是一样的。有的人活得很长很长,其实并不值得有什么庆幸的,因为他(她)的痛苦肯定也很长很长的。如果一个婴儿,还来不及啼哭就夭折,也许对于婴儿自己来说,并不算一件坏事。呵呵,你也许不会理解的。”她喝了一口茶,摇动起了椅子,绳子荡过来荡过去,就像是朝鲜人的秋千。

“ROSE,说下去啊。”

“你真的想听啊,那么我告诉你我的感觉,人的生命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知道吗,20岁死的人未必就比70岁死的人短命,在某种意义上,生命是可以无限延伸的。比如,在我的心里,我的父母就永远活着,我一直能感觉到他们活着,他们在这个意义上,还活着。但这只是非常小的一方面,更大的一方面,是脱离别人的感觉而独立地存在下去,因为时间,时间这样东西在普通人眼里是一条直线,但从宇宙学的角度而言,时间是可以扭曲的,空间也是可以扭曲的,就像黑洞。不要以为黑洞是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东西,也许,黑洞就在我们的身边,也许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黑洞,呵呵,开玩笑的。”

我搔了搔头,说:“听不懂,ROSE,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怎么又搞起物理了。”

“这不是物理,是哲学,大学时候,除了自己的计算机专业,我还选修了许多哲学方面的课,对时间空间这些命题比较感兴趣。不说啦。”她又摇了起来。她的脸离我忽远忽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我突然有些困了。于是我把头伏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外面还是有许多红男绿女在霓虹灯下穿梭,一看到他们,我不知怎么却更加疲倦了。在玻璃上,反­射­着ROSE的脸,她还在荡秋千似的摇着,就像一只大钟的钟摆。她摇摆的频率极为均匀,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动了起来,她靠近我,我的眼皮就睁开,她退后,我的眼皮就合上。于是,我的眼皮也像钟摆一样运行着,只有她的眼睛还在继续闪烁,渐渐地,我看到的只有她的眼睛。

我的意识渐渐淡去了,我就这样过了好久,眼皮一张一合,我好像看见ROSE伸出了手,她轻轻地问我:“你生病了吗?”然后,她站起来,扶起了我,我的双脚跟着她移动,她扶着我走出仙踪林,叫了一辆出租车,她问我:“你家住在哪里?”

我好像回答了她,然后出租车把我带走,她也坐在我旁边,她的发丝拂着我的脸,我的眼角被她的发尖扎疼了,但我没有叫,我的眼睛麻木了,我的鼻子也麻木了,因为她身体里的气味。出租车停下来了,她又把我扶下来,再把我扶上楼,我下意识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开了门。她把我扶进去,让我躺在床上,还给我盖上了被子,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我的眼皮依然在一张一合,做着钟摆运动,在一黑一白里,她帮我带上了门,消失了。

我终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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