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靠墙站着,入口处有两排栏杆。街道拐角有大幅广告,都用花体字写着:“今晚上演拉加迪……主演歌剧……《吕茜·德·拉梅穆》……等等。”天气晴朗,人觉得热,鬈发里也在出汗,大家掏出手帕来揩发红的额头;有时河上吹来—阵热风,轻轻吹动小咖啡馆门口的料纹布篷的花边。但是下边街上有一股凉气,闻起来有猪油、牛皮、菜油的味道。这是大车街散发出来的气息,满街都是昏暗的大货栈,总有人在滚大桶。
艾玛怕出洋相,在进剧场之前,先要在休息室转转,而包法利为小心起见,把戏票捏在手里,手又Сhā在裤子口袋里,把票贴住肚皮。
她一走进前厅,心就跳得快了。看见观众急急忙忙走上右边的过道,而自己却走上一楼的包厢,她不由得露出了暗暗得意的微笑,她用手指推开挂着帷幔的包厢门,觉得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她看不见夹道里灰尘飞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到她在包厢入座之后,她就挺起胸来,神气得像一位公爵夫人。
剧场快要客满了,有人从盒子里取出望远镜来,长期订座的观众隔得老远就互相打招呼,他们要在艺术中寻找消遣,摆脱对买卖的担心;但他们忘不了“生意经”,谈的还是棉花、烧酒、或者靛青。还看得见一些老头,脸部呆板,态度温和,头发灰白,肤色苍白,好像银质奖章褪了色,蒙上了一层铅粉般的雾气。前厅的一些花花公子趾高气扬,背心上方的领口露出了玫瑰红或者苹果绿的领带;包法利夫人爱从楼上看着他们,把戴了黄|色手套的巴掌支撑在金头手杖上。
那时,乐池的蜡烛点亮了。天花板上的分枝吊灯也放低了,上面的菱形小玻璃片闪闪发亮,顿时活跃了大厅的气氛。然后,乐师一个接着一个就位了,先响起了好一阵不协调的噪音:有呼隆的低音,嘎吱响的小提琴,嗒嗒滴滴的铜管乐,咿咿唔唔的长笛和短笛。但是听到舞台上敲了三槌之后,定音鼓咚咚地响了起来,铜管乐器奏出了和弦,幕拉起来了,露出了一片布景。
布景是树林中两条路交叉的地方;左边,在栎树的树荫下有一个喷泉。一些农民和贵族,肩上斜披着苏格兰格子花呢长巾,一起唱着打猎的歌;然后来了一个军官,朝天伸出双手,请求苦难的天使下凡;后面又来了一个军官;他们走了,猎人又唱起来。
艾玛也回到了青年时代阅读的小说里,回到了华特.司各特描写的人物中间。她仿佛听到苏格兰风笛声穿过浓雾,在欧石南丛中萦回。再说,她记得小说的情节,所以很容易听懂剧本,她就一句一句地听着唱词,但是回到她头脑中的思想却难以控制,在一阵阵的音乐声中,回忆也立即随风四散飘扬了。她让自己随着音乐的旋律摇曳摆动,觉得自己全身颤抖,仿佛琴弓拉的不是琴弦,而是她的神经。服装、布景、人物、还有人一走过就会震动的树木,都使她目不暇接;直筒无边的绒帽、斗篷、宝剑,这些符合她想象的东西在和谐的乐声中动荡,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中一样。
但是一个年轻女人走上前来,拿一个钱包丢给一个穿绿衣服的骑士侍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于是听见笛声如怨如诉,好像潺潺的泉水,又像啁啾的小鸟。
这个女人就是吕茜,她开始慢慢地唱她的咏叹调;她抱怨爱情带来的痛苦,恨不得身有彩凤的双翼。艾玛也一样想逃避生活,想飞向爱情的拥抱。
忽然一下,埃德加.拉加迪出场了。他的肤色像大理石一样洁白,这使热情的南方民族看来更加光辉灿烂,更加崇高。他矫健的身材穿了一件棕色的紧身短上衣,一把精工雕镂的匕首挂在他左边ρi股上。他转动一双多愁善感的眼睛,同时露出了一口白牙齿。
据说一天傍晚,一个波兰公主听见他在比亚里兹海滨修理小艇时唱歌,就爱上了他。她为他倾家荡产,他却把她丢在一边,另外去找新欢,在风流艳事上出了名,在艺术上的地位也就抬得更高。这个善于交际的蹩脚戏子,甚至总是小心在意地在广告上加一句富有诗意的溢美之词,夸耀自己一表人才,令人倾倒,心灵高尚,多情善感。一副好嗓子,一颗无动于衷的心,体力强于智力,虚张声势多于真情实意,但却提高了这个走江湖卖艺人的叫座力。他的实质不过是个理发师加上斗牛士而已。
他一上场就便观众兴奋。他把吕茜紧紧搂在怀里,又离开她,再走回来,似乎绝望了:怒气一阵阵地爆发,然后又无限温柔地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哀歌,音符从他脖子里溜出来,不像呜咽就像亲吻。
艾玛为了看他,把身子往前倾,指甲抓进了包厢的丝绒。她心里充满了音调悠扬的悲叹哀鸣,在低音提琴的伴奏下,哀歌的余音更是不绝如缕,就像在狂风暴雨中海上遇难者的呼救声。她听出了令人心醉的迷恋,几乎使她丧生的痛苦。她觉得女戏子的歌声只是她内心的回音,这个使她神魂颠倒的幻像,更只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人这样深深地爱过她。他们最后一夜在月下说“再见”时,罗多夫就不像埃德加那样哭过。剧场内爆出了喝彩声;最后一段和声又重唱了一遍;这一对情人唱到了他们坟上的鲜花,他们的海誓山盟,流亡,命运,希望。当他们唱出最后的告别时,艾玛发出了一声尖叫,和结尾高响入云的震颤音融合为一,简直难分真假了。
“为什么,”包法利问道,“这个贵族要迫害这个少女?”
“不对,”艾玛答道,“她是他的情人。”
“那么,他为什么赌咒发誓,要对她一家人进行报复呢?而另外一个男的,就是刚才上场的那一个,却说:‘我爱吕茜,我想她也爱我。’并且同她父亲挽着胳膊走了。那个难看的小老头,帽子上Сhā根鸡毛的,不就是她的父亲吗?”
虽然艾玛再三解释,夏尔还是不懂二重唱的意思。在二重唱中,仆人向主人献计如何哄骗吕茜,但夏尔却把哄骗吕茜的假订婚戒指当做是埃德加送给她定情的纪念品。此外,夏尔承认没有听懂这个故事,因为音乐太响,唱词听不清楚。
“没关系!”艾玛说,“不要说了!”
“因为,”他俯视着她的肩膀,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想了解清楚。”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不耐烦地说道。
吕茜一半靠了侍女的搀扶,才走向台前,头上戴了一顶桔子花冠,脸色比她身上穿的白色缎子长袍还要白。艾玛想起了她结婚的日子;她仿佛又看见自己在麦地里,沿着一条小路,向教堂走去。为什么她当时没有像吕茜那样又是拒绝,又是恳求呢?正相反,她当时很高兴,却没有发现自己是在走向深渊……啊!假如她还年轻貌美,没有被婚姻玷污清白,没有对情夫感到幻灭,假如那时她能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一个伟大而坚强的男人,而贞节、温情、恩爱、义务全都合而为一了,那么,她怎么会从那至高无上的幸福中,堕落到今天的地步呢?当然,那种幸福只是谎言,只是幻想,结果只会使一切欲望化为泡影。她现在才知道感情是多么微不足道,是艺术把感情无限夸张了。艾玛不想再受愚弄,她把她痛苦生活的翻版戏只看作是一种造型的幻想,只能使人赏心悦目而已。她甚至怜悯剧中人,又瞧他们不起,于是心中暗笑。这时,从舞台后部的丝绒门帘底下,走出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他做了一个姿势,斗篷的西班牙式大帽子就落到背后去了;乐队立刻开始六重奏,歌手也开始六重唱。埃德加怒气冲冲,用他嘹亮的男高音压倒了其他歌手。阿斯通用男低音向他发出了致命的挑衅,吕茜用女高音诉说自己的痛苦,亚瑟隔岸观火,用男中音唱着抑扬顿挫的转调,神甫的中低音呼隆呼隆响,好像一架风琴,而侍女们用女低音重复神甫的唱词,齐声合唱,倒比神甫唱得更加美妙动听。他们全都站成一排,指手划脚;愤怒、报复、妒忌、恐怖、慈悲、惊愕,同时从他们半开半闭的嘴里倾吐出来。埃德加这个多情人气得提出剑来挥舞,随着他胸脯的开扩与收缩,他的镂空花边的衣领也就上下起伏,他大踏步向左走,镀金的马刺在地板上走得铿锵响。软皮靴在脚踝处开了口。艾玛心里想,他的爱情一定用之不尽,取之不竭,所以才能滔滔不绝地流向观众。剧中角色的诗意侵入了她的心灵,她原来要贬低他们的念头,还没有见诸行动,就烟消云散了。剧中人物造成的幻像,使她对演员本人产生了好感;她猜想他如何生活,如何名闻远近,光彩夺目,不同凡响,如果机会凑巧,她本来也可以过上这种生活的。她本来可能认识这个演员,他们可能相爱!她可能同他周游欧洲各国,从一个首都到另一个,分享他的疲劳和骄傲,捡起抛给他的花束,亲自为他的服装绣花边;然后,每天晚上,坐在包厢里首,在金色栅栏后面,她会心醉神迷地倾听他吐露他的心灵,他只是为她一个人而歌唱的;在舞台上,他也会一边演戏,一边向她暗送秋波。她忽然弄假成真,认为他现在就在看她,而且是千真万确的!她真想扑到他的怀抱里,寻求他的力量保护,就像他是爱情的化身一样。她要对他说,要对他喊:“把我抢走,把我带走,让我们走吧!我是你的,我朝思暮想的,都是你呵!”
但是幕落下了。
煤气灯味和观众的呼吸混成一片;扇子的风反而使人气闷。艾玛想走出去,但是挤在过道上的人群挡住了路,她只好又在扶手椅里坐下,心扑通扑通地跳,连呼吸都吃力了。夏尔怕她晕倒,跑到小卖部给她买了一杯杏仁露。
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座位上,因为他两只手捧着杯子,每走一步,胳膊肘都要撞人,甚至把四分之三的饮料,都泼到一个卢昂女人的肩膀上,那个女人穿着短袖长袍,感到冷水往腰间流,杀猪似地叫了起来。她的丈夫是个纱厂老板,对这个笨蛋大发脾气;在她用手绢擦干她漂亮的樱桃红绸子长袍的时候,他粗暴地说到要夏尔赔偿损失,付他现金。
最后,夏尔总算到了太太身边,气喘吁吁地说:
“天呀!我以为回不来了!到处都是人!……是人!……”
他又加上一句!
“你猜猜我碰到了谁?莱昂先生!”
“莱昂?”
“正是他!他就要来看你。”
他刚说完,当年荣镇的实习生就走进了包厢。他像个上流人一样不拘礼节地伸出了手;包法利夫人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当然,她是顺从一个意志更强的吸引力。自从那个雨打绿叶的春天黄昏,他们站在窗前道别以后,她就没有再碰过这只手。
但是,很快她就想到,在目前的情况下怎样做才算得体,于是努力摆脱回忆带来的出神状态,又迅速又结巴地说:
“啊!你好……怎么!你在这里?”
“肃静!”正厅后排有人喊道,因为第三幕开始了。
“你到卢昂来了?”
“是的。”
“什么时候来的?”
“要讲话就出去!出去!”
大家转过头来望着他们,他们只好住口。
但是,从这时起,艾玛就再也没心听戏了;宾客的合唱,阿斯通和他的仆人密谋的场面,伟大的D大调二重唱,对她说来,一切都很遥远,仿佛乐器变得不够响亮,剧中人物已经退到慕后似的;她又回忆起了在药房打牌,去奶妈家路上散步,在花棚下读书,在炉边密谈,这微不足道的爱情,静悄悄,慢悠悠,小心翼翼,含情脉脉,但是她却完全忘了。那么他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是机缘凑合,又使他进入了她的生命?
他站在她背后,肩膀靠着板壁;她时时感到他鼻孔呼出的热气侵入了她的头发,使她微微震颤。
“你喜欢看戏吗?”他说时弯下腰来,脸离她这祥近,胡子尖都碰到了她的脸。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哦!我的上帝,不,不大喜欢。”
于是他提议到剧场外去喝点冷饮。
“啊!不要现在去!待一会儿吧!”包法利说。“女主角的头发散了,看样子要出悲刷。”
但是发疯的场面不合艾玛的口味,女主角的表演在她看来太过火了。
“她叫得太厉害,”她转过头来,对正在听戏的夏尔说。
“是的……也许……有点,”他回答时打不定主意,到底是老实承认自己喜欢看,还是应该尊重太太的意见。
接着,莱昂叹了一口气说:
“这里太热……”
“真受不了!”
“你难受了?”包法利问道。
“是的,我闷死了;走吧。”
莱昂先生温存体贴地把她长长的花边围巾披上她的肩头,他们三个人就走到码头上,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的玻璃窗外。他们先谈艾玛的病,但她几次打断夏尔的话,说怕莱昂听了乏味;于是莱昂就说他来卢昂,在一家大事务所熟悉两年业务,因为在诺曼底处理起业务来,和在巴黎并不相同。然后,他问起贝尔特,奥默一家大小,勒方苏瓦老板娘;因为在丈夫面前,他们没有更多的话好讲,不久,谈话就谈不下去了。
有些人看完了戏,在人行道上哼着歌曲,或者拉大嗓门,怪声高喊:“啊!美丽的天使,我的吕茜!”于是莱昂谈起音乐来,表示他是个业余的艺术爱好者。他听过唐比里尼,吕比尼,佩西亚尼,格里西;比起他们来,拉加迪虽然声音宏亮,却算不了什么。
“不过,”夏尔Сhā嘴了,他放下了小口啜着的冰镇果汁酒,“人家说最后一幕演得好,可惜没看完就出来了,我正开始看得来劲呢。”
“那不要紧,”实习生说,“不久还要再演一场。”
但是夏尔说,他们明天就要回去。
“除非,”他又转身对太太说,“你愿意一个人留下来,我的小猫?”
年轻人意想不到的机会居然送上门来,他马上见风使舵,说拉加迪在最后一幕唱得是好。简直是高人一等,无人能比!
于是夏尔又坚持了:
“你星期天再回去吧。好不好?你自己决定!只要你觉得有一点好,就留下来看吧。”
那时,周围的桌子都空了,一个伙计悄悄地站到他们旁边;夏尔明白该付帐了,实习生拉住他的胳膊,甚至没有忘记把两个银币克郎一声放在大理石桌面上,当作小费。
“真不好意思,”包法利低声说,“要你破费……”
实习生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亲热姿势,拿起他的帽子:
“说好了,对不对。明天六点钟?”
夏尔再说一遍他不能留下来,但是艾玛……
“但是……”她结结巴巴地说,笑得有点异样,“我不知道……”
“不要紧!你想想吧,过一夜就有主意了……”
然后,他又对陪着他们的莱昂说:
“现在你回家乡了,我希望你有空就来我们家便餐!”
实习生说他一定来,因为事务所还有事要他去荣镇办。
于是他们在圣.埃布朗大教堂前分手,这时正敲十一点半钟。
第三部 第一节
莱昂先生学习法律,但并不是不去茅庐舞厅,他还得到了舞女的青睐,因为她们觉得他“与众不同”。他是最正派的学生:头发既不太长,也不太短,既不在月初就把一个学期的钱都吃尽花完。又和教授持很好的关系。他做什么事都不过度,既胆小怕事,又不好意思。
他在房间里读书。或者坐在卢森堡公园椴树下的时候,常常让《法典》掉在地上,艾玛的形象又回到他的心头。但是慢慢地这种感情就淡薄了,新的欲望压住了旧的欲望,不过并没有把它压垮;因为莱昂还不死心,隐约看见一线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闪烁发光,就像神话里的万绿丛中挂着一个金苹果似的。
现在,别离三年之后,再见到她,他的旧情又复燃了。他想,一定要下决心把她搞到手。再说,常与轻浮子弟为伍,畏惧心理早已消尽磨光,回到内地,他就瞧不起没穿过漆皮鞋、没走过柏油马路的人。如果是在一个身穿花边裙的巴黎小姐身边,在一个身戴勋章、家有车马的著名人物的客厅里,可怜的实习生当然会孩子一般战战兢兢;但现在这里是卢昂码头,面前是一个小小医生的妻子,他心中有数,预感到他会令人倾倒。心情的平稳是因地而异的:在底层说话和在四楼不同,阔绰的女人腰缠万贯,就像披甲戴盔似地保护她的贞操。
头天夜晚,莱昂和包法利夫妇分手之后,还远远跟着他们,看见他们走进了红十字旅馆,才转过脚跟回去,整整一夜,都在盘算怎样动手。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他走进了客店的厨房,喉咙紧张,脸色苍白,但是胆小鬼一旦狠了心,反倒更难阻挡。
“先生不在,”一个佣人答道。
这对他是个好兆头。他就走上楼道去。
她看见他来,心里一点也不乱,反而向他道歉,说是忘了告诉他下榻的地方。
“哦,我猜得到,”莱昂答道。
“怎么?”
他说是靠本能,也靠机会凑巧。她微微一笑。他立刻弥补漏洞,说是找了她一上午,问遍了全城的旅馆。
“你决定留下来了?”他加了一句。
“是的,”她说,“其实真不应该。手头的事还忙不完,寻欢作乐,搞惯了怎么办……”
“啊!我想……”
“不!你想不到!因为你不是女人。”
但是男人也有男人的苦恼;于是谈话就带上了一点哲学意味。艾玛大谈世界上感情造成的痛苦,天长地久的与世隔绝,心就像活埋了一样。年轻的男子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价,或者看见别人忧郁,自己也要天真地装得忧郁,就说自己学习时无聊得要命。诉讼手续令人厌烦,他想改行,母亲的信不断使他苦恼。他们分析痛苦的原因,越谈越细,推心置腹,越谈越来劲。不过他们也并不是无话不讲,有时也要字勘句酌,婉转达意。她闭口不谈她对罗多夫的恋情,他也不说他曾把她忘了。
也许他不记得舞会之后同装卸女工吃过消夜;她当然也就忘了和罗多夫的幽会,忘了一大清早跑过草地到情夫家去的事。他们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房间显得特别小,好让两颗寂寞的心靠得更紧。艾玛穿一件凸纹条格布的罩衫,发髻靠在一把旧安乐椅的椅背上;在她后面,黄|色的墙纸好像是衬托她的金色背景;镜子照出了她紧贴两髻的黑发和中间的白缝,耳尖却露在髻发之下。
“啊!对不起,”她说,“我不应该老是诉苦!恐怕你听都听腻了!”
“不会,不会!”
“要是你知道,”她接着说,同时抬头看天花板,眼睛里还滚着一滴眼泪,“我朝思暮想的是什么!”,
“唉!我也一样!我也很痛苦!我常常出去。拖着疲倦的身子在河岸上走,嘈杂的人声使我头昏脑胀,但却摆脱不了纠缠不休的烦恼。大马路上有一家画店,挂了一张意大利版画,上面画了一个文艺女神。她穿了一件宽大的长裙,眼睛望着月亮,散开的头发上Сhā了勿忘草。不知道什么东西不断地吸引我到那里去,我一去就是几个钟头。”
然后,他声音颤抖地说:
“女神有点像你。”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免得他看见她嘴唇上的微笑,她感到笑意已经涌上嘴角,再也按奈不住了。
“我时常给你写信,”他接着说,“写了我又撕掉。”
她不回答。他继续说:
“我有时想,偶然的机会也许会把你带来。我有时以为在街角上碰到了你:只要马车门口露出一条披巾或者纱巾,有点像是你的东西,我就跟着马车跑……”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让他说,自己并不打岔。她的两臂交叉,眼睛朝下,瞧着拖鞋上的玫瑰花结,偶尔脚趾在缎鞋里稍微动动。
到底,她叹了一口气:
“最可悲的,难道不是像我这样虚度了一生?如果我们的痛苦对别人有点好处,那作出牺牲还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他也开始说道德和义务的好话,尤其是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他自己就令人难以置信地需要献出一片赤诚,但他的需要却得不到满足。
“我很愿意,”她说,“在医院里做一个看护病人的修女。”
“唉!”他接着说,“男人就没有这种神圣的使命,我在哪里也找不到什么神圣的事业……也许只能作作医生……”
艾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头,埋怨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多么倒霉!一死,她现在就可以不痛苦了。莱昂立刻说,他也羡慕“坟墓中的安静”,有一天晚上,他甚至立下了遗嘱,埋葬的时候,要把她送他的那床条纹毛毯盖在身上。
因为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妨和对方的遗物同|茓。哪里晓得:语言是一架压延机,感情也拉得越来越长了。
但是听到他捏造的毛毯事件,她问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踌躇了一下。“因为我爱你呀!”
莱昂心中暗喜,总算跨过了这一道难关,于是斜着眼睛看她的脸。
她的脸好像风吹云散后的天空。忧思愁云离开了她的蓝眼睛,脸上立刻容光焕发。他等着。她到底回答了:
“我早就猜想到了……”
于是他们谈起过去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他们刚才已经用一句话总结了其中的苦乐。他想起了挂铁线莲的架子,她穿过的袍子,她卧室里的家具,她的那所房子。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我多么想念它!你知道吗?我常常看见它像从前一样,在夏天早上的太阳照着窗帘的时候……我看见你的两条光胳膊,在花丛中穿过来,穿过来。”
“可怜的朋友!”她说时向他伸出了手,
莱昂赶快用嘴唇吻她的手,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那个时候,你对我来说,是一种无以名之的神秘力量,使我的生命成了你的俘虏。比如说,有一回,我到你家里去;你当然不记得了?”
“记得的,”她说。“你讲吧。”
“你在楼下的前厅里,正要出门,已经走下台阶了;你戴的帽子上有蓝色的小花;你并没有要我陪你,我却身不由己就跟着你走了。但是我每时每刻,都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在干蠢事,不过我还是陪着你,既不敢走得离你太近,又舍不得离开你太远。你走进了一家铺子,我就待在街上,隔着窗子的玻璃,看你脱掉手套,在柜台上数钱。后来,你在杜瓦施夫人家拉门铃,大门开了,你一进去,门立刻关上,我却象个傻瓜似的,被关在沉重的大门外头。”
包法利夫人听他讲,奇怪自己怎么就老了;往事似乎扩大了她的生活,使她回想起感情的汪洋大海;于是她的眼皮半开半闭,时不时地低声说道:
“是的,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有这回事……”
他们听见睦邻区的钟声,从寄宿学校、教堂钟楼、无人住的公馆里响了起来,八点钟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是他们凝视对方的眼珠,似乎发出了听不见的声音,传进了对方的头脑。他们手握着手,于是过去、未来、回忆、梦想,全都融化成了心醉神迷的脉脉温情。夜色越来越浓地笼罩着墙壁,只有墙上挂的四幅铜版画的彩色还在闪闪发亮,画上的场景和底下的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说明就消失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了。从上下拉的窗户往外看,只见尖尖的屋顶,刺破了一角黑暗的天空。
她站起来,点着了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又回来坐下。
“怎么样?……”莱昂说。
“怎么样?……”她答道。
他正在寻思,怎样接上刚刚打断了的话头,她却对他问道: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向我表示这样的感情呢?”
实习生高声说,人的天性是很难理解的。他一见她,就坠入了情网;假如机会凑巧,他们能够早日相逢,结成牢不可破的良缘,那一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一想到这里,他就灰心失望。
“我有时也这样想,”她接着说。,
“多美的梦!”莱昂低声说道。
于是他含情脉脉地抚摸她的白色长腰带的蓝边,加上一句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呢?……”
“不行,我的朋友,”她答道。“我的年纪太大了……你却年纪太轻……忘了我吧!会有人爱你的……你也会爱她们”
“不会像爱你一样!”他喊道。
“你真是孩子气!得了,要听话!我要你听话!”
她向他指出:爱情是不可能的,他们应该像过去一样,只保持姐弟一般的友情。
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恐怕艾玛自己也不清楚,这种勾引使她心荡神驰,她又不得不进行自卫;于是她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年轻人,轻轻推开他畏畏缩缩、哆哆嗦嗦地伸出来摸她的手。
“啊!对不起。”他说时往后退缩。
看见这种畏缩,艾玛模糊地觉得有点害怕,因为对她来说,这比罗多夫大胆地伸出胳博来拥抱她还更危险。在她看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美。他的外表流露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单纯。他细长而弯曲的睫毛垂下。他脸上细嫩的皮肤也红了——她想——这一定是因为他渴望占有她的肉体,于是艾玛感到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要吻他的脸庞。但她只好转过身去,弯腰看钟。
“时间不早了,我的上帝!”她说。“我们只顾了谈我们的话!”
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找他的帽子。
“我连看戏的事也忘了!可怜的包法利本来是要我留下来看戏的!大桥街的洛莫先生和太太还要陪我去呢。”
但是机会已经错过了,因为她明天就要回去。
“真的?”莱昂说。
“真的。”
“不过我还要再见你一次,”他接着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
“重要的事……认真的事。唉!不行,你不能走,你怎么可能走呢!要是你知道……听我说……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难道你就猜不出来?……”
“你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艾玛说。
“啊!你这是笑我!够了!够了!可怜我吧!让我再见你一次……一次……只要一次。”
“那好!……”
她住了口,然后,仿佛改了主意:
“啊!不在这里!”
“随便你说哪里。”
“那么你看……”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干脆地说:
“明天,十一点钟。在大教堂。”
“我准时来!”他喊了起来,抓住她的手,她把手甩开了。
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站着,他站在她背后,而艾玛又低下了头,他就弯下身子吻她的后颈窝,吻了又吻。
“怎么你疯了!啊!你疯了!”她说时叽叽嗄嗄笑了起来。
他也就吻如雨下。
于是他把头从她肩膀上伸过去,仿佛要看她的眼睛是否同意。她的眼色凛然,冷若冰霜。
莱昂往后退了三步,要走出去。他在门口又站住了。然后,他哆哆嗦嗦地低声说:
“明天见。”
她点点头,算是回答,然后像只小鸟一样,走进了里首的套间。
晚上,艾玛给实习生写了一封没完没了的长信,要摆脱这次约会:现在,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为了双方的幸福,他们不应该再见面。信封好了,她却不知道莱昂的住址,觉得很为难。“我当面交给他,”她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莱昂打开窗子,在阳台上哼着歌曲,自己擦亮薄底皮鞋,打了几层油,他穿上一条白色的长裤,一双精工细作的短袜。一件绿色上衣,把他所有的香水都洒在手帕上,然后把头烫成波浪形,又再弄直,看起来更加自然美观。
“还早着呢!”他看看理发店的杜鹃报时钟刚刚九点,心里想道。
他读读一本旧的时装杂志,走了出去,吸着一支雪茄,走过三条大街,心想时候到了,就轻快地朝圣母院广场走去。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天早上。银楼的银器闪闪发亮,斜照在大教堂上的阳光,使灰色石墙的裂缝成了耀眼的波纹;在蓝天下,一群飞鸟围着有三叶窗眼的小钟楼盘旋翱翔;广场上是一片喧哗,铺石路旁花香扑鼻,有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水仙花和晚香玉,中间或多或少摆了一些带水的绿叶,荆芥,和喂鸟用的海绿;广场中央的喷泉在哗啦哗啦响,在大伞下面,在堆成金字塔的罗马甜瓜之间,一些光着头的卖花女用纸卷起一束一束的蝴蝶花。
年轻人也买了一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女人买花。他的胸脯吸着花香,也就得意洋洋地鼓了起来,仿佛他献给一个女人的敬意,转过来也提高了他自己似的。
但是他怕给人看见;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堂。
教堂的门卫那时正在门口,站在左边大门当中。在雕着“玛丽安娜跳舞”的门楣之下,他的头盔上Сhā了一根翎毛,腰间挂了一把长剑,手上拿着一根拄杖,看起来比红衣主教还更神气,像圣体盒一样光华灿烂。
他向菜昂走来,面带微笑,就像神甫盘问小孩子时装出来的慈祥一样。
“先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先生要不要看看教堂的珍品古迹?”
“不看,”莱昂答道。
他先沿着侧道走了一圈,然后又到广场看看。艾玛还没有来。他就一直走上祭坛。
大殿的屋顶,尖形的弯窿,彩画玻璃窗的一部分,都倒映在满满的圣水缸里。五彩光线反射在大理石台面上,但是一到边沿就折断了,要到更远的石板地上才又出现,好像一张花花绿绿的地毯。外面的阳光从三扇敞开的大门射进了教堂。有如三根巨大的光柱,时不时地从里面走出一个圣职人员,在圣坛前斜身一跪,就像急急忙忙来一下就走的信徒一样。分枝的水晶烛台的一动不动地吊着。在圣坛前点着了一盏银灯;从侧殿里,从教堂的阴暗部分,有时会发出一声叹息,加上关栅栏门的声音,也在高高的拱顶下引起了回响。
莱昂迈开庄重的步子,靠着墙走。在他看来,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马上就会来,又迷人,又激动,还会偷看一眼后面有没有眼睛盯着她,——她会穿着镶花边的长袍,拿着长柄金丝眼镜,蹬着小巧玲珑的靴子,显出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千媚百娇和贞节妇女失身时难以形容的魅力。教堂仿佛是一间准备就绪、由她安排的大绣房;拱顶俯下身来,投下一片阴影,好听她倾吐内心的爱情;彩画玻璃光辉闪烁,好照亮她的脸孔,而香炉里冒出轻烟,好让她在香雾缠绕中出现,有如天使下凡。
但她还没有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眼睛看着一扇蓝玻璃窗,窗上画了一些提着篮子的船夫。他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细,他数鱼身上的鳞和船夫的紧身衣有几个纽扣洞,但他的思想却在到处寻找艾玛。门卫站在旁边,心里暗暗生气,怪这家伙擅自一个人参观大教堂。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咄咄怪事,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是在抢他的生意,几乎可以说是犯了渎圣罪。
但是石板地上的悉卒声,一顶帽子的宽边,一个黑色的网眼面纱……是她!莱昂站了起来,向她跑去。
艾玛脸色苍白。她走得很快。
“看吧!……”她把一张纸交给他,同时说道,“啊!不要碰我!”她急忙缩回手去,走进了供奉圣母的小教堂,靠着一把椅子跪下,开始祈祷起来。
年轻人对她这心血来潮的虔诚念头感到恼火;但看见她在约会的地点,居然像个西班牙侯爵夫人一样沉浸在祈祷中,却感到别有一番滋味;不久,他对这没完没了的祷告又不耐烦了。
艾玛在祈祷,或者不如说是努力祈祷,希望天赐灵丹妙诀, 一下解决她的困难。为了得到上天的眷顾,她把圣物柜发出的灿烂 光辉,尽量纳入眼底;在大花瓶里开着白花的香芥,她尽量吸进它 的香气;她还要把教堂的寂静,尽量收进她的耳朵里去,但这反倒 增加了她内心的混乱。
她站起来,他们正要出去,门卫急忙走过来说:
“夫人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夫人要不要看教堂的珍品古迹?”
“咳!不看!”实习生喊道。
“为什么不看?”她回嘴说。因为她要保住摇摇欲坠的贞操观,就拼命抓住一切机会,不管是圣母,塑像还圣墓。
于是,为了“按顺序”看,门卫把他们带到靠近广场的入口处,用拄杖指着一个用黑石板铺成的大圆圈,上面既没有刻字,也没有花纹。
“瞧,”他很神气地说,“这是昂布瓦斯大钟的钟口。钟重四万磅,是欧洲独一无二。工人铸好了钟,一高兴就死了……”
“走吧,”莱昂说。
老好人带路往里走,回到了圣母折小教堂。他伸出胳膊,概括地指了一指,神气十足,比乡下财主显示他的果树还更得意:
“这块普通的石板底下,埋葬了皮埃尔·德·布雷泽,瓦雷纳和布里萨的爵爷,普瓦图大元帅兼诺曼底总督,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死于蒙莱里之战。”
莱昂咬咬嘴唇,跺跺脚。
“右边墓碑上,这位全身铁甲、战马直立的骑士,就是他的孙子路易.德.布雷泽,布雷瓦和蒙肖韦的爵爷,莫尼男爵,御前大臣,功勋骑士,也是诺曼底总督,碑文上说,他死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天;墓碑下半刻的这个下葬的贵人也是他。生前死后刻得一模一祥,世界上恐怕也找不到更好的雕刻了,是不是?”
包法利夫人拿着长柄单眼镜细细看。莱昂动也不动地瞧着她,甚至懒得再说一句话,不再做一个手势。他面前两个狠心人:—个滔滔不绝地讲,一个对他漠不关心,使他灰心失望了。
没完没了的向导接着讲:
“在他旁边跪着哭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狄安娜.德.普瓦洁,布雷泽伯爵夫人,又是瓦朗丁努瓦公爵夫人,她生于一四九九年,死于一五六六年;左边抱着圣婴的是圣母娘娘。现在,转到这边来看:这是昂布瓦斯叔侄的坟墓。他们两人都做过卢昂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乔治还是路易十二国王的大臣。他对大教堂做过许多好事。他在遗嘱里还给了穷人三万金币。”
他一刻不停地讲着。又把他们推到一个栏杆林立小礼拜堂,挪开了几个栏杆,发现了一大块石头,可能是一座雕坏了的石像。
“这块石头,”他叹了一口长气说,“从前装饰过狮心王理查的陵墓,理查是英吉利国王兼诺曼底公爵。先生,都是卡尔文新教徒把它破坏成这个样子。他们不怀好意,把大石头埋在大主教的宝座下面。看,他回府就走这座门,我是说大主教。我们赶快去看圣.罗曼大主教杀死毒蛇的彩画玻璃吧!”
但是莱昂赶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银币给他,拉起艾玛的胳膊就走。门卫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不到时间就先赏钱,他还有这么多东西要指给外地人看呢。
于是他就叫道:
“喂!先生。还有宝塔!宝塔!……”
“不看了,”莱昂说。
“先生怎么不看!宝塔有四百四十尺高,比埃及的大金字塔才低九尺。整个都是铁的……”
莱昂赶快逃之夭夭;因为他觉得他的爱情在教堂里差不多呆了两个小时,快要变成化石了,现在又要化为一道轻烟,从这个长,方鸟笼的半截管子里,从补锅匠修补教堂搭起来的破烂烟筒里,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们去哪里呀?”她问道。没有回答,他只管赶快走,而包法利夫人已经把手指浸入圣水缸里了,忽然听到后面有喘气声,喘一口气就用手杖拄一下地。莱昂转过头来。
“先生!”,
“什么事?”
一看又是门卫,胳膊底下夹着二十来本装订好了的大书,一直顶到肚皮,免得掉下来。这是些“关于大教堂”的作品。
“蠢驴!”莱昂冲出教堂,低声骂道。
一个小淘气在广场上玩。
“去给我叫一辆马车来!”
小孩子像滚皮球一样跑到四面风大街去了,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在一起呆了几分钟,有点尴尬。
“啊!莱昂!……的确……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她先有点做作。后来,她一本正经地说:
“这不合适,你明白吗?”
“有什么不合适?”实习生反驳说。:“在巴黎都是这样!”
这句话是个驳不倒的理由,使她死心蹋地了。
但是马车老也不来。莱昂怕她要回到教堂里去。还好马车总算来了。
“至少也该到北门看看彩画玻璃!”门卫站在门口对他们喊道,“那里有《复活》,《最后的审判》,《乐园》,《大卫王》,还有在火焰地狱里《受罪的人》。”
“先生到哪里去?”马车夫问道。
“随便哪里都行!”莱昂把艾玛推上车说。
于是老马破车走了,
马车走下了大桥街,走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新桥,走到皮埃尔.高乃依的雕像前站住了。
“往前走!”车子里面的声音说。
马车又往前走,从拉.法耶特十字路口起走下坡路,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
“不要停,一直走!”车里的声音说。
马车走出了栅栏门,不久就上了林荫大道,在高大的榆树林中慢步跑着。马车夫擦擦额头,把皮帽子夹在两腿中间,把马车赶到平行侧道外边,顺着水边的草地走。马车沿河走着,走上了拉纤用的碎石路,在瓦塞尔这边走了很久,连小岛都走过了。
忽然一下,车子跑过了四水潭,愚人镇,大堤岩,埃伯街,第三次在植物园前站住了。
“怎么不走呀!”车里的声音发火了。
马车立刻继续走了,走过了圣.塞韦尔,居朗洁码头,石磨码头,再过了一次桥,又走过校场,走到广济医院花园后面,园里有些黑衣老人,沿着长满了绿色常春藤的平台,在太阳下散步。车再走上布弗勒伊马路,走完了科镇马路,走遍了理布德坡,一直走到德镇坡。
马车又往回走,车夫也没有了主意,不知道哪个方向好,就随着预马到处乱走,车子出现在圣.波尔,勒居尔,加冈坡,红水塘,快活林广场;在麻风病院街,铜器街,圣.罗曼教堂前,圣.维维延教堂前,圣.马克卢教堂前,圣.尼凯斯教堂前,——海关前——又出现在古塔下,烟斗街,纪念公墓。车夫在车座上,碰到小酒馆就要看上几眼,露出倒霉的神气。他莫名其妙,以为他的乘客得了火车头一样的毛病,一开动了就不能停下来。只要他一想停车,就听见后面破口大骂。于是他又使劲抽一鞭子,打在两匹满身大汗的劣马身上,但是他不再管车子颠不颠,随它东倒西歪也不在乎,垂头丧气,又渴又累,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在码头上的货车和大桶之间,在街头拐角的地方,有些庸人自扰,睁大了眼睛看这内地少见多怪的平常事,瞧着这辆走个不停的马车,窗帘拉下,关得比墓门还更紧,车厢颠簸得像海船一样。
中午的时候,在田野当中,太阳直射在镀银的旧车灯上,一只手从黄布小窗帘下伸了出来,把一封撕碎了的信扔掉,碎纸像白蝴蝶一样随风飘扬,落在远远的红色苜蓿花丛中。
快到六点钟,马车停在睦邻区一条小路上,一个戴了面纱的女人下了车,头也不回就走了。
第二节
包法利夫人一到客店,没有看见驿车,就吃了一惊。车夫伊韦尔等了她五十三分钟,等不到就走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急事等她回去做,不过她答应了那天晚上回家。她怕夏尔等得着急;她已经感到心虚,像许多做了亏心事的女人一样,她的温顺既是对奸淫罪的惩罚,也是赎罪。她赶快收拾行李,付清帐目,在院子里雇了一辆两轮马车,催促马夫快走,说了不少好话,时时刻刻打听几点钟了,走了多少里路,总算在快到坎康普瓦的时候,赶上了燕子号班车。
她一坐到角落里的位子上,就闭上眼睛,快到山坡脚下才又睁开,远远看见费莉西放哨似地站在铁匠店前。伊韦尔拉住马,厨娘就踮起脚来把头伸到窗口,故弄玄虚似地说道:
“太太,你得马上去奥默先生家。有急事。”
村子和平常一样静悄悄的。街道转角的地方,有几小堆玫瑰色的水果在冒热气,因为现在正是做果酱的季节,而荣镇的人都在同一天把他们储备的水果酿成果酱。药剂师门口那一大堆,人人看了说好,药房酿的当然与众不同,公家的口味也胜过私人的花样。
她走进了药房。大扶手椅倒在地下,就连《卢昂灯塔》也扔在地上,摊开在两个捣槌之间。她推开过道的门;在厨房当中摆着棕色的坛子,里面装满了脱粒的红醋栗,还有砂糖、方糖、天平摆在桌上;火上放着大锅,奥默一家大小,围裙一直系到下巴,手里布着叉子,正忙着呢。朱斯坦低头站着,药剂师喊道:
“谁叫你到储藏室去找的?”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药剂师答道。“我们在做果酱,已经煮开了锅,可是汤太多了,马上要流到外头,我就叫他再去找一口锅来。可是他呀,没精打采,懒洋洋的,走到我的实验室里,把储藏室的钥匙从钉子上拿了下来!”
药剂师把屋顶下一间小房子叫做储藏室,里面放满了他那个行当的用具和商品。他经常一个人在房里待上几个漫长的小时,贴标签,把这个瓶子里的倒进那个瓶子,重新捆扎;所以他不单是把这个阁楼当作仓库,而是一个真正神圣的地方,他在这里亲手精制的各种大小丸药,汤药,洗剂,药水,使他名扬四乡。他不让外人Сhā足;他重视阁楼到了这种地步,甚至打扫也不许人Сhā手。总而言之,药房对外开放,是他显示得意之作的地方,储藏室却是他藏身之所,他在这里聚精会神,沉浸在他私心的嗜好之中;因此,朱斯坦的冒失在他看来,简直是滔天大罪;于是他的脸涨得比红醋栗还更红,翻来覆去地说:
“是的,储藏室的钥匙!里面锁着各种酸和碱,有腐蚀性的碱!要他去拿一口锅来!一口带盖的锅!也许我永远用不着的锅!什么东西都有它的用处,这就是我们这—行操作微妙的地方!一定要划清界限,不能混淆了家用和药用!就像不能用手术刀杀鸡一样,就像当官的……”
“不要生气!”奥默太太说。阿达莉拉住他的外衣:“爸爸!爸爸!”
“别闹,走开!”药剂师接着说。“走开!真见鬼!还不如去开杂货铺,说老实话!得了,去吧!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碎吧!砸烂吧!把蚂蟥放走!把蜀葵烧掉!在药瓶里腌黄瓜吧!把绷带撕掉吧!”
“你不是说……”艾玛问道。
“等一等!——你知道出了什么乱子?……难道你没有看见左边第三块搁板角上的东西?说呀,回答我呀,编一句什么出来呀!”
“我不……晓得,”小伙计结结巴巴地说。
“啊!你不晓得!可是我晓得!你看见一个蓝色的玻璃瓶子,上头用黄蜡封了口,里面装了白色的粉末,我还在外面写了“危险”两个大字!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是砒霜!谁叫你去碰的!只叫你去拿旁边的那口锅呀!”
“旁边的,”奥默太太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叫道,是砒霜,你要把我们大家毒死吗!”
孩子们都哭叫起来,仿佛已经觉得肚子痛得要命似的。
“难道你要毒死病人!”药剂师接着说。“难道你要我上刑事法庭,坐在犯人的凳子上?拉上断头台去?难道你没有看见我操作多么小心,哪怕是干熟得不得了的活?我一想到责任重大,就不得不害怕!因为政府总要追究我们的责任,而管我们的荒唐法律,好像一把挂在我们头上的宝剑,随时可能落下!”
艾玛不想问为什么要她来了,药剂师还在上句不接下句地说下去:
“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吗!我对你像父亲一般无微不至的关怀,该得到这种报应吗!因为没有我,你现在会呆在什么地方呢?你能做什么事?谁给你吃的,穿的,让你受教育,千方百计,让你将来在社会上站得住脚?你要有出息就得出大汗,卖大力,像俗话说的,要手上起老茧:要‘专心致志,做什么像什么’。”
他气得要命,居然说起拉丁文来。假如他懂中文和格陵兰文的话,恐怕也会引出的;因为他在气头上,灵魂充分暴露,就像暴风雨中的海洋,不但翻出了海边的水藻,而且掀起了海底的沙子。
他又接着说:
“我真后悔不该多管你的闲事!早该让你回你的老家,过你的穷日子,蹲你的烂泥坑:你只配放牛放羊!你哪里配搞科学!连标签都贴不好!你住在我家里,就像个胖神甫,像只大公鸡,只会大吃大喝!”
艾玛转身问奥默太太:
“他们叫我来……”
“啊!我的上帝!”这位好心的太太打断了她的话,做出难过的样子,“叫我怎么说好呢?……这是个坏消息!”
她并没有说完。药剂师暴跳如雷了:
“倒掉!洗干净!再拿回来,赶快!”
他抓住朱斯坦工作服的衣领,摇了两下,摇得一本书从他衣袋里掉了出来。
年轻人弯下腰来捡。奥默比他更快,捡起书来一看,眼睛也睁圆了,嘴巴也张大了。
“《夫——妻——之——爱》!”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读着。“啊!真好!真好!真美!还有图画!……啊!太不成话了!”
奥默太太走上前来。
“咳,不要动手!”
孩于们想看看图画。
“出去!”他粗暴地喊道。他们就出去了。
他起初前后左右,大步子走来走去,手指还夹着打开的书,眼睛东转西转,出气困难,脸颊肿胀,好像中了风的样子。后来,他一直走到学徒面前才站住,叉着胳膊说:
“怎么样样坏事都有你一份呀,小坏蛋?……小心,你已经要滑下坡去了!你难道没有想想,这本坏书会落到我的孩子手里,在他们头脑里生根发芽,玷污阿达莉纯洁的心灵,使拿破仑腐化堕落!他己经要长大成|人了。至少,你能肯定他们没有看到这本书吗?你敢不敢保证……”
“不过,先生,”艾玛问道,“你到底有没有话要对我讲……?”
“的确,夫人……你的公公死了!”
确实,老包法利离开餐桌时突然中风,刚刚在前天去世了:夏尔过分担心艾玛多情善感,求奥默先生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宛转地告诉她。
奥默也考虑过怎样遣辞造句,怎样说得宛转曲折,彬彬有礼,节奏分明;这将是一篇小心慎重、转弯抹角、精巧细致、温存体贴的杰作;但一生气,他就把修辞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艾玛知道听不到详细的情况,就离开了药房,因为奥默先生又口若悬河似地说起来了。不过他现在消了气,一面拿他的伯希腊小帽当扇子用,一面像个长辈一样唠唠叨叨地说:
“我并不是完全不赞成这本书:作者是个医生.书里有些科学方面的东西,一个人知道了也没有坏处;我甚至敢说,一个人也应当知道。不过,晚些时候吧,晚些时候吧!起码也要等到你自己长大成|人,性格稳定了才行呀!”
夏尔在等艾玛,一听见门环响,就伸出胳膊走上前去,用含着眼泪的声音对她说:
“啊!我亲爱的……”
他温存地低下头来吻她。但一碰到他的嘴唇,她就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于是用颤抖的手摸自己的脸。
同时,她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把母亲的来信给她看,信上谈到父亲去世的事,但是一点也没有假装多情。她只是惋惜他到死也没有接受宗教的拯救,就倒在杜德镇上一家咖啡馆门口,他刚同几个旧日的战友在里面举行了一次爱国聚餐。
艾玛把信还给他;后来吃晚餐的时候,她也学世故了,装做吃不下去。但是他一定要勉强她吃,她也就硬着头皮吃起来,而夏尔坐在她对面,反倒一动不动,显得心情沉重。
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眼里充满了忧伤,看的时间也长。有一次他叹了一口气:
“我真想再见他一面!”
她没有说话。最后,她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了,就问道: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五十八岁!”
“啊!”
话就到此为止。
一刻钟后,他又说了一句:“我可怜的母亲?……她现在怎么办?”
她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看见她沉默寡言,夏尔以为她还在难过,就约束自己不再说下去,以免触动她多愁善感的心。于是,他把自己的痛苦摆在一边,问道:
“你昨天玩得好吗?”
“很好。”
餐桌的桌布撤掉了,包法利没有起来离开餐桌。艾玛也没有;她看着他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个场面单调无味,她内心对他的怜悯也就越来越少了。她觉得他是个小人物,没本事,不中用。总而言之,在各方面都是个可怜虫。怎么摆脱他呢,这一晚可真长呵!仿佛有股鸦片烟味使她麻木不仁了。
他们听见门廊里有干巴巴的木棍拄地板的响声。那是伊波利特送太太的行礼来了。
要把行李放下,他吃力用他的假腿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四分之一的圆圈。
“他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心里想,同时看着这个红头发的可怜人汗如雨下。
包法利有钱包底下摸出零钱,而对着他自己的无能造成的牺牲品,他既不感到良心的责备,也忘记了失败的耻辱。
“啊!你这把花真好看!”他瞧着壁炉上莱昂送的蝴蝶花说。
“是啊,”她满不在乎地说。“这是我刚买的……一个讨钱的女人卖的。”
夏尔拿起蝴蝶花来,温存体贴地闻了一闻,仿佛花香能使哭红了的眼晴舒服一点似的。但她赶快把花从他手中抢了过来,放在一个水杯里。
第二天,包法利奶奶来了。她同儿子哭了很久。艾玛借口有事走了。
过了一天,大家该在一起谈谈办丧事了。婆媳二人带了女红盒子,三人一同坐在水边的花棚底下。
夏尔在想他的父亲.他本来以为他们只是一般的父子关系,不料父子之情这样深长,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包法利奶奶也想念她的丈夫,过去讨厌的日子,现在却变成值得留恋的了。一切怨恨都已烟消云散,长年累月的养成习惯,使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怀念;有时她一针刺下去,一大颗眼泪却顺着鼻梁流下来,流到半路又停住了。
艾玛却在思念莱昂,不到四十八小时以前,只有他们两人待在一起,远离尘世,沉醉在爱情中,对看半天也看不够。她要尽力抓住那一去不复返的一天,回忆那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细微末节。可是婆婆和丈夫就在眼前,真是碍事。她本想不听不看,以免打扰自己对爱情的回忆。但是不管怎样,在外部感觉的压力之下她内心的沉思默想,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在拆一件袍子的衬里,拆得碎布到处都是,包法利奶奶没有抬头,只听见她手里的剪刀嗄嗒响,夏尔脚上穿一双粗布条编织的拖鞋,身上穿一件棕色旧外套,当作室内的便服用,两只手Сhā在衣袋里,也不开腔;贝尔特在他们身边,系了一条白色的小围裙,拿着一把小铲子,把小路上的沙子刮平。
他们忽然看见布匹商人勒合先生从栅栏门走进来了。
碰到这种“丧葬大事”,他就自动来帮忙。艾玛回答说是不必费心。商人却不肯罢休。
“对不起,”他说,“我想和你个别交谈交谈。”然后,他就放低声音说:“我要谈的事……你知道?”
夏尔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啊!对……当然。”他慌慌张张地转身对妻子说:
“你能不能……我亲爱的?……”
她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因为她站起来了,于是夏尔又对母亲说:
“没什么!大概是些家务琐事。”
他不想让她知道借据的事,怕听她的指责。
一见只有两个人了,勒合先生说话就不再含糊其辞。他祝贺艾玛继承了遗产,然后,又说些什么不相干的话,墙边的果树,今年的收成,还有他自己的健康,总是“马马虎虎,不好不坏”。的确,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管人家怎么说,他却面包上还抹黄油呢!
艾玛随他说去。她这两天正闷得要死!
“你现在完全恢复健康了吗?”他继续说。“的确,我看见你丈夫当时的可怜相!他真是个好人,虽然我们之间有过争执。”
她问是什么争执,夏尔没有告诉她要退货的事。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勒合说,“就是你一时高兴,要买的那些旅行用的箱子呀!”
他的帽子戴得很低,差不多要遮住眼睛,两只手在后面背着,带着微笑,吹着口哨。他瞧着她的脸,样子令人难以容忍。难道他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她陷入了各种各样的疑惧忧虑之中。但是最后他却改口说:
“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来和他商量一个新的安排。”
他指的是延长包法利的借据。延长之后,先生就可以不再操心了;尤其是现在,他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办,哪有工夫照应这个!
“其实,他最好把这方面的事委托给一个人,比方说,委托给你;如果你有了委托书,那就方便多了,我们也好在一起打交道……”
她没有听懂。他也不再说。然后,话题转到生意上头。勒合说:夫人怎能不在他店里买点东西呢?他回头给她送一块十二米的黑呢料子来,可以做件长袍。
“你身上这件在家里穿很好。要出门作客就得换一件。我一进门,头一眼就注意到了。我的眼睛可尖着哩。”
他没有要人送衣料,而是自己把呢子带来。过后他又来量尺码,再过后又找别的借口,每次来都显得和蔼可亲、热心帮忙,用奥默的活来说,就是俯首听命,但是总要对艾玛说上几句委托书的事。他却从来不提借据。她也想不起来;在她开始复元的时候,夏尔对她露过口风,可是她脑海里惊涛骇浪奔腾起伏,早忘到脑后去了。再说,钱财的事,她也闭口不谈,包法利奶奶觉得意外,以为她的转变是病中信教的结果。
但是奶奶一走,艾玛立刻使夏尔大吃一惊,她哪里来的这么多实用知识!应该了解情况,核实财产是否抵押出去,是否要拍卖或者清算。
她随口引用专门名词,什么继承人的顺序,催促对方诉讼代理人出庭的通知,互助基金等,还不断夸大继承的麻烦;结果有一天,她拿出一张授权委托书的样本,上面写着“经营管理一切事务,代办一切借货,代签一切票据,代付一切款项,等等”。勒合教她的,她都照办了。
夏尔幼稚地问她,这样本哪里来的。
“居约曼先生那里。”
她非常沉着地加了一句:
“我不太相信他。公证人的名声不好!也许应该问问……我们只认识……唉!不认识人。”
“只有莱昂……”夏尔想了一下,接嘴说。
但是写信说不清楚。于是她说要去一趟。夏尔婉言阻拦。她却一定要去。两人争着表示体贴对方。最后,她装出顽皮的口气叫道:
“不,求求你了,让我去。”,
“你多么好呵!”他吻着她的前额说。
第二天,她坐燕子号班车去卢昂请教莱昂先生。
她在那里住了三天。
第三节
这三天过得真充实,真有味,真漂亮,这才是真正的蜜月。
他们住在靠码头的布洛涅旅馆。白天,他们待在房里,闭上窗板,关上门,地上的鲜花和冰镇的果子露,一清早就有人送来。
到了傍晚,他们又坐上一条门窗紧闭,帘暮遮严的小艇,到一个小岛上去吃晚餐。
这时,造船厂外,听得见捻缝工人用木材敲打船身的响声。熬柏油的黑烟从树木间升起,看得见河上有大块的油渍,在太阳的紫红光线下,不匀称地浮荡,好像佛罗伦萨的古铜勋章一样。
他们穿过停泊的船只,船上的长缆索斜斜地,轻轻地擦着他们小艇的上部。
城市的喧嚣,大车的滚动,人声的嘈杂,甲板上的犬吠,不知不觉地就越离越远了。她解开了帽带,他们走上了他们的小岛。他们坐在一家小酒馆低低的餐厅里,酒馆门口挂着黑色的渔网。他们吃油炸胡瓜鱼,奶油樱挑,他们躺在草地上;他们在偏僻的白杨树下互相拥抱;他们恨不得变成两个鲁滨逊。就在这个小地方.天长地久地住下去;他们心醉神迷,觉得这里就是人间乐园。他们并不是头一次看到树木,青天,芳草,也不是头一次听到流水潺潺,微风吹动树叶,但是他们的确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良辰美景,仿佛大自然以前并不存在,只是在他们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大自然才开始显得美丽似的。
到了夜里,他们才动身回去。小艇沿着小岛走着。他们两个人待在船里,藏在阴影下,并不说话。方桨一划,铁桨架就嘎吱响;仿佛在一片寂静中打着拍子,而船尾的舵拖在水中,不断地发出轻轻的喋喋声。
有一回,月亮出来了,于是他们不得不冒充风雅,夸夸其谈,说什么月色忧郁,充满了诗意,她甚至唱起歌来:
记得那夜划船时……
她柔和的歌声消失在水波上,拖音给阵风吹散,莱昂听来,好像翅膀在他身边扑扑地响。
她坐在他对面,背靠着小艇的板壁,月光从开着窗板的一个窗口照了进来。她穿一件黑色袍子,下边的褶幅摊开像一个折扇面,使她显得更瘦,更高。她仰着头,合着双乎,两眼朝天,有时,她整个人都给柳树的阴影遮住了,然后,突然一下,她又在月光中冒了出来,如梦似幻。
莱昂坐在地上,一伸手在她身边捡到了一条深红色的丝带。
船夫仔细看了一眼才说:
“啊!这好像是前一天坐船的那一伙人的。他们真是热闹,有男有女,带了蛋糕,香槟酒,还有短号,真是无奇不有!特别是一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先生,留了小胡子,最逗人乐!他们总对他说:
‘来吧,讲点什么吧……阿多夫……多多夫……’我想是这个名字。”
她发抖了。
“你不舒服?”莱昂坐到她身边来说。
“哦!没什么。恐怕是夜晚太凉了。”
“……看来,他不愁没有女人喜欢他,”老船夫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想讨好外地人。然后,他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划起桨来。
可是最后总得分手!离别真是难分难舍。她要他把信寄给罗勒嫂子转交;她无微不至地再三叮嘱他要用双重信封。她对于私通这一套如此精明,使他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样,你可以对我说没有问题了吧?”她最后一次吻他的时候说。
“当然没有!”他一个人回家,在街上寻思着:她为什么这样关心委托书呵?
第四节
不久,莱昂在他的伙伴们面前摆出了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不屑与他们为伍,甚至连公事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等她的信;信一来就读了又读。他给她写回信。他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去回忆她的形象。思念之情不但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他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想再见到她,结果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他悄悄地离开了事务所。
等他到了山坡高头,看见山谷里教堂的钟楼,还有白铁皮做的风信旗在随风旋转,心里觉得高兴,就像百万富翁荣归故里一样得意洋洋,感慨系之。
他围着她的房子转。厨房里有盏灯亮着。他等着看她的影子出现在窗帘后,但是没有出现。
勒方苏瓦大娘一看见他,就大叫大嚷,说他“高了,瘦了”,而阿特米斯却恰恰相反,说他“胖了,黑了”。,
他像以前一样,还在小餐室吃晚餐,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税务员作伴,因为比内等燕子号班车也等累了,已经提前一个小时用膳,并且定了就不再改,准五点钟开晚餐,不过一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说老马破车又迟到了。
莱昂到底下了决心;他去敲了医生的门。夫人在卧室里,要一刻钟后才下来。医生见到他似乎很高兴;但他整个晚上都在家里,第二天也不出门。
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很晚的时候,莱昂才有机会单独和她在花园后头见面,——也是在小街上,和另一个情夫一样!天在打雷下雨,他们打着伞,在电光下谈话。
分手真叫她受不了。
“这还不如死好!”艾玛说。她一边哭,一边缠在他怀里。
“再见!……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他们分了手又转回来互相拥抱;就在这时她答应他,不管怎样也要想个长远之计,可以自由见面,起码一个星期要见一次。艾玛相信会有办法。而且她满怀希望。她不久就会有钱了。
因此。她买了两幅有宽条纹的黄|色窗帘,勒合先生早就向她吹嘘:货色价廉物美。她梦想买一条地毯,勒合说:“这并不像喝光海水那么难。”他很有礼貌地保证送货上门。她再也少不了他的帮忙。一天她要人找他二十回,他立刻丢下手头的事,甚至不发一句牢骚。大家更不明白的是,罗勒嫂子为什么每天来她家吃午餐,此外还要专程探望。
就是在这个时期,也就是说,在初冬季节,她对音乐似乎热爱得入了迷。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同一支曲子,她一连弹了四遍,越弹越生气,夏尔却听不出来,反而喊道:
“好极了!……非常好!……为什么不弹了?弹下去吧!”
“不行!弹得太糟!我的手指都迟钝了。”
第二天,他求她再弹一点什么。
“好吧,只要你喜欢听!”
于是夏尔也承认她有点失误。她弹错了乐谱,乱弹一气,后来干脆停下。,
“啊!我算完了!恐怕该去上钢琴课,不过……”
她咬咬嘴唇,又接下去说:
“上一课要二十法郎,太贵了!”
“是,的确……有点贵……”夏尔傻里傻气地哧哧笑着说。“不过,我看,不一定要花那么多钱,因为有些不出名的钢琴老师,往往比出名的音乐家还强呢。”
“你找找看,”艾玛说道。
第二天,他回家时,用自作聪明的神气瞧着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
“你有时候也真死心眼!我今天到巴弗谢尔去了。好,列雅尔太太告诉我,她的三位小姐都在慈悲修道院,学一次钢琴只要五十个苏,还是一个出名的女教师呢!”
她耸耸肩膀,从此不再弹琴了。
但是她走过钢琴旁边的时候,只要夏尔也在那里,她就叹口气说:
“唉!我可怜的钢琴!”
有人来看她,她总会告诉你,为了重要的原因,她已经放弃音乐,不再弹琴了。于是人家就同情她。真是可惜!她有这样好的素质!人家甚至还会对包法利说情。人家会使他觉得惭傀,尤其是药剂师:
“你这就不对了!一个人有天分决不该荒废呀!再说,你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让你太太学琴,不是省了以后孩子学音乐的教育费吗?我呢,我主张母亲亲自教育子女。这是卢梭的想法,现在也许还太新了一点,不过我敢担保,总有一天会占上风的,就像母亲喂奶和种牛痘一样,现在不也没人反对了吗?
于是夏尔又再一次提起学钢琴的问题。艾玛却尖酸地说反话:还不如把琴卖掉呢!这架可怜的钢琴,使她心满意足地出过多少风头呵!要把琴卖掉,那不是要包法利夫人亲手割掉身上一块肉吗!
“要是你想学的话……,”他说,“偶尔去上一课,到底也不会叫我们倾家荡产呵!”
“不过钢琴课一上,”她反驳说,“决不能中断,否则就是白学了。”
她就是这样工于心计,设下圈套,让她丈夫自投罗网,答应她一个星期进一次城,去会她的情人。
但是一个月后,人家居然认为,她的钢琴弹得大有进步呢!
第五节
星期四到了。她起床后,悄悄穿好衣服,免得吵醒夏尔,怕他劝她不要这么早起来。
然后她在房里走来走去.站在窗前,望着广场。曙光在菜场的柱子之间流通,药房的窗板还没有打开,在朦胧的晓色中,隐约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写字母。
等到座钟的针指到七点一刻,她就到金狮旅店去,阿特米斯打着呵欠来给她开门。女佣人为夫人把埋在灰烬里的木炭剔出来。艾玛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她不时走出去看看。伊韦尔在不慌不忙地套车,一面听勒方苏瓦大娘吩咐。老板娘戴着棉布睡帽,把头从卖票的小窗口伸了出来,不厌其烦地交代解释,要是别人早听得不耐烦了。艾玛的靴后跟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走得咯咯响。伊韦尔喝了羹汤,披上粗毛大衣,点起烟斗,拿起马鞭,悠闲地坐到马车夫的位子上。
燕子号开车时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里,总是走走停停,好让旅客上车;有些旅客站在大路边上,自家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车来。有时旅客头一天订了座,反而要车等人;有人甚至还在床上睡大觉。伊韦尔又叫又喊又骂,还不得不离开车座,去打鼓似地敲门。冷风吹进了车窗的裂缝。然而,四条长凳渐渐都坐满了人,马车也滚滚前进了,一行苹果树,一棵一棵地往后倒退;大路两边有两条长沟,里面都是黄泥浆水,远远望去,路离天边越近,就越窄了。
艾玛在大路上来来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过了牧场,有一根标杆,然后是一棵榆树,一个仓库,或者是一个养路工人的工棚;有时,她甚至闭上眼睛,期望开眼时能看到意外的东西。但是眼睛一睁开,她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
最后,马车离砖砌的房屋越来越近了,车轮也在土路上响了起—来,燕子号穿过了路两边的花园,看得见栅栏围着的雕像。搭着葡萄架的土台,剪齐了的紫杉,还有秋千。然后,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
城市由高而低,好像一个圆形剧场,笼罩在朦胧的雾色中,过了桥后,城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乱。再过去又是单调起伏的旷野,越远越高,最后和遥远的灰色天边,模模糊糊地连成一片了。这样从高处望过去,整个景色好像一幅动也不动的图画;抛锚停泊的航船成堆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河道弯弯曲曲,流过青翠的小山脚下,椭圆形的小岛似乎是些在水面上定居的黑色大鱼。工厂的烟囱喷出一大团、一大团褐色的浓烟,正如没有根的羽毛,随风飘散。听得见炼铁厂的轰隆声,还有直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发出的叮当声。马路两旁的树木脱了叶子,夹杂在房屋丛中,看起来像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随着房屋的高低起伏,反射出参差不齐找亮光。有时,一阵强风吹来,把浮云吹到圣.卡特琳岭的悬崖峭壁之前,仿佛空气凝成了波浪,一声不响地触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溅。烟消云散了。
对她说来,人成了堆的地方,会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生活气息,充满她的心头,仿佛住在这里的十二万人,心一跳动,就会使她感到热情洋溢的热气。她的爱情也随着空间而扩大了,把一片热热闹闹、模模糊糊、越来越高的喧哗声也吸收进去。然后,她又把这一片热闹倒了出来,倒在广场上,林荫道上,街头巷尾,而这座诺曼底的古城,呈现在她眼前,好像成了无边无际的京都,仿佛她正在走进巴比伦古国似的。她把双手靠着车窗,吸着窗外的微风;三匹马快步跑,跑得泥浆里的石头嘎吱响,马车左右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叫路上的小货车让路,在吉约姆森林别墅过了夜的阔老板,坐着家庭自备的小马车,安安逸逸地跑下坡去。
班车在栅栏前停住了;艾玛解开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换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号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车。
这时,全城才算醒了,有些伙计戴着希腊小帽,在擦铺面的橱窗,有些妇女腰间挎着篮子,隔一会儿就在街角吆喝一声。艾玛眼朝下,挨着墙走,高兴得在黑面纱下微笑。
她怕人看见,平时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小街小巷,满身是汗,走向国民街街口,走到喷水池边。这是剧院林立,布满了咖啡馆,妓汝出没的地区。她常碰到拉着布景的大车,晃晃荡荡地走过。有些系着围裙的伙计,把沙子撒在绿色小树丛之间的石板路上。闻得到苦艾酒、雪茄烟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鬈发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莱昂还在人行道上走。她跟住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了楼,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多么热烈的拥抱:
接吻之后,千言万语涌出嘴来。他们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挂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他们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喊着。
床是一张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红绸帐子从天花板上挂了下来,快到床头方才束紧,张开了一个喇叭口罩着枕头板——紫红色衬托着她棕色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她不好意思,两条祼露的胳膊靠拢,两只手遮住脸。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房间温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装饰显得轻佻,光线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壁炉栏杆上的箭头,圆铜花饰和大铜球,只要阳光一照进来,都会闪闪发亮。壁炉上两个烛台之间,放着两个玫瑰色的大螺壳,俯身耳一听,还可以听到海浪的澎湃声。
他们多么爱这个寻欢作乐的温室,虽然它的光辉有点褪色了!他们总发现家具原封不动地摆在老地方,有时,她上个星期四忘记带走的头发夹子,也会放在座钟脚下。他们在壁炉旁,在一张镶嵌着贝壳的独脚红木小圆桌上吃午餐。艾玛把肉切好,一片一片放在他盘子里,一面卖弄风情;当香槟洒倒满了轻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来,溅在她的戒指上时,她就浪荡地高声大笑。他们完全沉醉在你欢我爱之中,竟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安乐乡,以为可以恩爱到死。做一对长生不老的情侣。他们说:这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乐椅”,她甚至把莱昂送她的花哨礼物叫做“艾玛的拖鞋”。那是一双粉红色的缎子鞋,有天鹅绒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时,她的腿短了一点,悬在半空中,小巧玲珑的拖鞋没有后跟,就只套在她赤脚的趾头上。
他是头一次尝到女性的难以言传的娇媚之美。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存体贴的语言,见过这种引人入胜的装束,这种白鸽酣睡的娇态。她的心灵深不可测,她的花边裙子难以看透,都令人倾倒。再说,难道她不是一朵“倾城的名花”,一个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么!
由于她的脾气变化无常,有时神秘,有时高兴,有时喋喋不休,有时默默无语,有时生气,有时随和,无论怎样,她都会引起他的无穷欲望,唤醒他的本能或者记忆。她就是所有小说中的情人,所有剧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诗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头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宫女”的琥珀色皮肤;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细长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画中“脸色苍白的女人”,但是说来说去,她总是个天使!
他常常盯着她看,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化为一层波浪,顺着她头脑的轮廓往下流,被吸进了她白净的胸脯。有时他坐在地上,面对着她,两条胳膊放在她膝头,仰起脸来,笑眯眯地端详。她也弯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气来,悄悄对他说道:
“呵!不要动!不要说话!瞧着我吧!你眼睛里流出来的脉脉温情,使我说不出的舒服!”
她叫他做“孩子”:“孩子,你爱我吗?”.
她还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经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
座钟上有一个爱神的小铜像,他撒娇似地弯着两条胳膊,举起一个镀金的花环。他们一看就笑,笑了好几回,但等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就笑也笑不出了。
他们一动不动,面面相觑,翻来覆去地说:
“下星期四再见!……下星期四再见!……”
突然一下,她用双手搂住他的头,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额,喊了一声“再见:”就冲下楼梯了。
她走到剧院街,去一家理发店整理鬓发。天黑了,店铺里都点起了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的铃响,叫演员准备上演;她看见对面走过一些脸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装褪了色的女人,都从后台的旁门走了进去。
理发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头粉脸和假发中间,火炉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烙铁的气味,梳头的那一双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着梳头罩衫朦胧睡了一会。小伙计给她理发时,老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的门票。
最后,她走了出来!她又走上大街小巷,来到红十字旅馆前上车;她把早上藏在长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来,穿在脚上,和等得不耐烦的旅客挤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车。车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车一转变,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越来越多,仿佛一片朦胧的闪烁星光,笼罩着参差不齐的房屋,艾玛跪在软垫子上,迷离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呜咽了,叫着莱昂的名字,说了几句温柔的情话,送了几个飞吻,但都随风消逝了。
山坡上有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拄着一根木棍,在马车之间走来走去。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头,一顶头通底落的狸皮帽,像脱了底的圆面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只要他一脱帽,就看不见他的眼皮,只呢两个血红的眼眶。脸上的肉松得像红色的破布;脓液一直流到鼻子边上,凝成了绿色的脓疮,黑色的鼻孔呼吸起来也像抽筋似的。要对人说话,他总是仰起头来傻笑;那时他淡蓝色的眼珠,连续不断地朝太阳|茓方向转动,一直转得碰到疮疤为止。
他上坡跟着马车跑,口里唱着一支小调: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接着就歌唱小鸟、太阳、树荫。
有时,他突然一下,光着头出现在艾玛背后。她吓得叫起来,忙往后退。伊韦尔拿他开心,要他去圣.罗曼赶集时当众出丑,或者笑着问他的相好怎么样了。往往马车在走,车窗忽然夹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只胳膊抓住脚凳,让车轮溅得他满身是泥。他的叫声开始微弱,像婴儿哭,却越来越尖了。叫声拖得很长,夜里听来,仿佛是无名的痛苦发出模糊的哀鸣;在铃铛声中,加上风吹树动,空车轰响,叫声显得遥远,使艾玛心烦意乱。这些声响沉入了她灵魂的深处,就像一阵旋风卷入了深渊,把她带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世界。不过伊韦尔发现马车失去了平衡,就挥动长鞭,拼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烂疮,他倒在泥浆里,痛得号叫。
燕子号的乘客到底睡着了,有的张嘴,有的低头,靠住旁边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带,随着马车颠簸,摇来晃去;车灯也在外面摇摆,照着辕马的ρi股,又透过褐色布帘,把血红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艾玛沉醉在凄凉中,直打寒噤,觉得脚越来越冷,好像进了地狱。
夏尔在家里等她回来;碰到星期四,燕子号老是误点。夫人总算到家了!她勉强亲了一下小女儿。晚餐还没做好,那没关系!她也不怪厨娘。现在似乎一切都随女佣人的便。
往往丈夫觉得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艾玛说。—
“不过,”他反问道,“你今天晚上怎么不对头呀?”
“哪里?没什么!没什么!”
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楼去卧室;朱斯坦在楼上,他不声不响地转来转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头等的女佣人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把火柴,烛台和一本书摆好,拿出她的睡衣,摊开她的被子。
“好了,”她说,“行了,你走吧!”
因为他还站在那里,两手垂下,两眼睁开,仿佛给突如其来的如梦似幻的千丝万缕缠住了似的。
第二天的日子真难熬,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忍受,因为艾玛迫不及待地要重温她的幸福——她的贪恋,加上如漆似胶的回忆,就像干柴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等到了第七天,一见莱昂,自然变成热情奔放的拥抱了。他的热情却掩盖在无限的惊异之下,不尽的感激之中。艾玛全神贯注,却又有分寸地享受这种爱情,她利用温存体贴的千姿百态,想把感情维持得天长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爱情会烟消云散,就难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脉脉含情,用忧郁的声音对他说:
“唉!你呀!你会离开我的!……你总要结婚的!……你和别的男人一样。”
他问道:“哪些男人?”
“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她答道。
然后,她又故作伤感地把他推开,加一句:
“你们都没有良心!”‘
一天,他们有点哲学意味地谈到人世希望的破灭,她要试试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许是为了需要倾吐衷情,她随便对他谈起,在他之前,她还爱过一个男人。“自然不象爱你这样:”她连忙说,并且用她女儿的头做保证:“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年轻人信以为真,但还是不免要问问:“他”是干什么的?
“我的朋友,他是一个船长。”
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为一个经风历险、受人敬仰的船长居然拜倒在她裙下,这不说明了她多么有魅力吗?
于是实习生自惭形秽了。他也羡慕肩章,勋章,头衔。她当然喜欢这一套:看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其实,艾玛还有一大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想法没有说出口来,比如说,她来卢昂,想坐一辆自备的蓝色的马车,驾一匹英吉利骏马,还要有一个穿翻口长筒靴的马夫。是朱斯坦引起她这个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没有自备马车虽然不会减少她每次去幽会的乐趣,但却肯定会增加她回家的痛苦。
他们时常在一起谈到巴黎,她最后总是自怨自艾地说:
“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难道我们现在不幸福吗?”年轻人温情脉脉地反问她,一面用手摸她的鬓发。
“对,我们幸福,”她说,我都幸福得要发疯了。吻吻我吧!”
她对丈夫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好,她为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餐后给他弹华尔兹舞曲。他觉得自己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人,艾玛也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一天晚上.突然间,他问道:
“是不是朗珀蕾小姐给你上钢琴课?”
“是的。”
“我下午碰到她,”夏尔接着说,“在列亚尔太太家。我对她说起你来,她却说不认识你。”
这好像是雷轰头顶。不过,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啊!恐怕是她忘了我的名字!”
“也许在卢昂,”医生说,“不止一个朗珀蕾小姐教钢琴吧?”
“这也可能。”
然后,她赶紧说:
“不过我有她的收据。等等!我找来给你看。”
于是她走到书桌前,搜遍了所有的抽屉,翻乱了所有的文件,结果还是昏头胀脑,没有找到,夏尔尽力劝她不必劳神,为这些无所谓的收据伤脑筋。
的确,到了下星期五,夏尔在不见阳光的衣帽间换皮靴的时候,在皮子和袜子之间摸到了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兹收到三个月学杂费六十五法朗整,此据。
费莉西.朗珀蕾
音乐教师
“这鬼收条怎么钻到我靴子里来了?’
“那恐怕是,”她答道,“装发票的旧纸盒里掉出去的,盒子不是放在木板边上吗!”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成了用谎话纺织起来的艺术品,她把她的爱情掩藏在面纱的包装之下。
说谎成了一种需要,一种嗜好,一种乐趣。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她说昨天上街她靠右走,你就得相信其实她是靠左走的。
一天早上,像平常一样,她穿得相当单薄,动身到卢昂去了,不料忽然下起雪来;夏尔正有窗口看天气,一眼看见布尼贤神甫坐着杜瓦施市长的马车,要去卢昂。于是他跑下楼,拿了一条厚围巾交给神甫,拜托他一到红十字旅馆,就转交给他太太。神甫一到就问旅馆老板娘:荣镇的医生夫人住哪间房子。老板娘说:她很少光顾。因此,到了晚上,神甫在燕子号班车上碰到包法利夫人时,就说起这件为难的事,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因为他接着就谈起一位在大教堂的传道师来,说他口若悬河,阔太太都听得不肯走。
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寻根问底.但谁知道别人会怎样说呢。于是她想,以后还是每次在红十字旅馆下车更稳当,镇上的正派人士下楼看见她,就不会起疑心了。
不料有一天,勒合先生碰到她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馆里走出来,她吓坏了,以为他会张扬出去。其实,他哪里会那样傻!
不过,三天之后,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关上房门,说道:
“我等钱用。”
她说她拿不出钱来。于是勒合唉声叹气,说他帮过她多少忙。
的确,夏尔签过字的两张借据,直到目前,艾玛只付了一张,至少第二张呢,商人在她请求之下,答应换成两张借条,但是借款的日期却大大提前了。叹气后,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没有付款的帐单来,其中有窗帘、地毯、沙发套的料子、几件衣服、还有梳妆打扮的各种用品,加起来总数大约有两千法朗。
她低下头,他却接着说:
“你没有现钱,但有‘房产’呀。”
于是他指出在巴恩镇有一座旧房子,坐落在奥马尔附近,没有多少收益。房子原来是归田庄的,但包法利老爹把小田庄卖了,勒合对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占地多少公顷,邻居姓甚名谁。
“我要是你呀,”他说,“卖掉房子还清债,还有多余的钱好用呢。”
她怕不容易找到买主;他说也有可能找得到;她就问他怎样才能卖掉。
“你不是有委托书吗?”他答道。
这句话有如一阵清风,吹到她的脸上。
“把帐单留下吧,”艾玛说。
“哎!你何必麻烦呢!”勒合答道。
下个星期他又来了,并且自我吹嘘,说是大费周折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朗格瓦,他早就打那座房子的主意,但不知道打算出什么价钱。
“价钱没有关系!”她叫了起来。
正相反,他倒不急,说要等等,试试这个家伙。这笔买卖值得跑一趟,既然她不能去,他主动提出效劳。去和朗格瓦当面打交道。
他一回来,就说买主愿出四千法郎。
艾玛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花怒放。
“凭良心说,”他又加了一句,“出价不低。”
她马上拿到一半现款,当她要还清欠帐的时候,商人却说:
“说老实话,看到你一下子花完这么一大笔款子,我都觉得过意不去。”
于是她看着钞票,想到这两千法郎可以用来付多少风流帐呵!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他装出一个老实人的样子,笑着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为什么不记帐呢?难道我不会替你精打细算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拿着两张长纸条,在手指中间转来转去。最后,他打开皮夹子,拿出四张期票放在桌上,每张票面上是一千法郎。
“签个字吧,”他说,“钱给你了。”
她生气了,叫了起来。
“不过,如果我把余额给你,”勒合先生满不在乎地答道,“这不是帮你的忙吗?”
于是他拿起笔来,在帐单底下写道:“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整。”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因为六个月后,你就可以拿到卖房子的欠款,而且我把最后一张期票的日期,写成欠款付清之后。”
艾玛算来算去,有点搞糊涂了,耳边只听见丁当声,仿佛金币撑破了口袋,围着她在地板上滚似的。最后,勒合对她解释:他有一个朋友叫做万萨,在卢昂开银行,可以给这四张期票贴现,扣掉她实际的欠款之后,他会亲自把余额给她送来。
但是他送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只有一千八,因为他的朋友万萨“理所当然”扣下了二百法郎,作为佣金和贴现费。
接着,他就顺便要张收条。
“你知道……做买卖……有时候……唉!请写日期,写上日期。”
艾玛眼前出现了梦想可能实现的前景。不过她还算小心,留下了一千金币,等头三张期到期时,用来付款;但是第四张不凑巧,偏偏在星期四送到家里,夏尔莫名其妙,只好耐心等妻子回来再问清楚。
虽然她没有告诉他期票的事。但那是为了免得他为家事操心呀;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又是亲他,又是哄他,说了一大堆即使赊帐也非买不可的东西。
“说到底,你也得承认,这样一大堆东西,价钱不算太高呀!”
夏尔没有法子想,只好去找永远少不了的勒合帮忙,勒合赌咒发誓,一定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医生给他另外签两张期票,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内付款。为了有法子还债,夏尔给他母亲写了一封动情的家信。母亲没有回信,亲自来了。艾玛问夏尔有没有挤出点油水:
“钱有,”他答道,“不过她要查帐。”
第二天天一亮,艾玛就跑到勒合先生那里去,求他另外做份假帐,不能超过一千法郎,因为她要是拿出四千法郎的帐单来,那就得承认她已经还了三分之二的帐,这不是要招供卖房子的事吗?而这笔买卖是商人瞒着她家里做成的呵。
虽然每件东西都很便宜,包法利奶奶还是嫌开销太大。
“你就不可以少买一条地毯吗?为什么沙发要换新套子呢?在我那个时候,一家只有一张沙发,还是给老人坐的,——至少,在我母亲家里是这样,她可是个正派人呢,告诉你吧。——世界上并不是个个人都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流水似地乱花呵!要是像你这样贪舒服,我真要羞死了!而我上了年纪,本来要人照顾……你看!你看,这样喜欢打扮,这样摆阔!怎么!两法郎一尺的绸夹里!……印度纱只要十个苏,甚至八个苏一尺,不是一样管用么!”
艾玛仰卧在长沙发上,尽量压住脾气说:
“唉!奶奶,够了!够了!……”
奶奶却继续教训她,预言他们到头来怕要进收容所。不过.这都怪包法利。幸而他答应收回委托书……
“怎么?”
“啊!他起了誓的,”奶奶答道。
艾玛打开窗子,把夏尔叫了来,可怜的男人只得承认是母亲逼他答应收回的。
艾玛走了,马上就转回来,神气十足地拿出一张厚纸来给奶奶。
“我谢谢你,”奶奶说。她就把委托书丢到火里去。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刺耳,哄动,持久:她的神经病又发作了。
“啊!我的天呀!”夏尔喊了起来。“唉!妈!你也不对,一来就跟她吵!……”
母亲耸耸肩膀,硬说这是“装疯卖傻”。
但夏尔这一次可不听话了,他为妻子辩护,气得奶奶要走。第二天她就走了,走到门口,儿子还想留她,她却答道:
“不必了!不必了!你要老婆不要老娘,这是人之常情,天下事都是这样的,不过,这好不了,你等着瞧吧!……好好保养身体……因为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再来跟她吵了。”
夏尔得罪了母亲,也得罪了艾玛,夫妻一面对面,妻子就尽情发泄她的怨恨,骂他背信弃义;他不得不再三恳求,她才答应再接受他的委托,并且由他陪着去吉约曼先生事务所,重新签订一份一模一样的委托书。
“这很容易理解,”公证人说,“一个搞科学的人哪能为这些生活琐事操心呢!”
夏尔听了这曲意奉承的话,觉得松了一口气,公证人仿佛能点石成金,给他的弱点披上了高尚使命的光辉外衣。
下一个星期四,在他们旅馆的房间里和莱昂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如何心花怒放呵!她又笑又哭,又唱歌又跳舞,又要果汁又要香烟,他觉得她太过份了,但是风流可爱。
他不知道她的生命起了什么变化,居然越来越拼命追求生活的享受。她变得容易发脾气,贪吃好东西,越来越放荡;她同他在街上走,头抬得高高的,她说,不用怕人家说三道四。不过,有时她想到万一碰到罗多夫呢,不由得颤抖起来;因为他们虽说一刀两断了,她似乎还不能完全甩开对他的依恋。
一天晚上,她没有回荣镇。夏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贝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呜呜咽咽,哭得胸脯时起时落。朱斯坦到大路上去碰碰运气。
奥默先主也为此离开了药房。
最后,到了十一点钟,夏尔实在耐不住了,就驾起他的马车,跳上车去,使劲抽打牲口,在早晨两点钟左右,到了红十字旅馆。人不在那里。他想起实习生也许见到过她,但他住在哪里呢?幸而夏尔记得他老板的地址,他跑去了。
天朦朦亮。他看出了一家门上有几块牌子;他去敲门。门没有开,回答问话的人又说又骂,咒骂那些深更半夜吵得人睡不着的人。
实习生住的房子既没有门铃,也没有门环,还没有门房。夏尔举起拳头,重重地捶了几下窗板。一个警察走过来了,于是他吓得赶快走开。
“我真傻,”他自言自语,“当然是洛尔摩先生留她吃晚餐了。”
洛尔摩家已经不再住在卢昂,
“她恐怕是留下来照顾杜伯伊太太了吧。唉!杜伯伊太太已经死了两个月了!……那么,她在哪里呢?”
他忽然有了主意,他到一家咖啡馆去查当地的《年监》,很快找到了朗珀蕾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匠街七十四号。
他走进街口,就看见艾玛从另外一头走过来了;他与其说是拥抱她,不如说是扑在她身上,并且喊道
“昨天谁留住你呐?”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你住在哪里?……这是怎么搞的?……”
她用手摸摸额头,答道:
“在朗珀蕾小姐家里。”
“当然是她家!我正要去呢。”
“啊!不必去了,”艾玛说。“她刚出去。不过,以后,你也不用再担心了。要是我晓得回家晚一点。会把你急成这个样于,你看,我就不方便在外边走动了。”
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以后她就可以毫无拘束地离开荣镇了。因此,她就充分利用一切机会。只要她起了念头,想见莱昂,随便找个借口,她就走了,但是,那天他不会在旅馆等她,她就索件找到事务所去了。
头几回他们过得很快活,但是不久之后,他就不能再掩饰真相了,只得老实告诉她!老板讨厌有人无事打扰。
“算了!去他的吧,”她说。
于是他就溜之大吉。
她要他穿一身黑衣服,下巴上留一撮尖尖的胡子,后起来好像路易十三的画像。她想看看他住的地方,发现房子太差劲了;说得他满脸通红,她却毫不在乎,反倒劝他买些和她家里一样的窗帘。等到他说价钱太贵时,她就笑着说:
“哈!哈!你舍不得你那几块小金币啦:”
她每回都要莱昂讲清楚,自从上次幽会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她要他写诗,要求他写一首献给她的“情诗”;他才写到第二行.就押不了韵,只好从纪念册上抄一首十四行诗,敷衍了事。
这与其说是爱面子,还不如说是要讨她欢喜。她说什么,他从来不争辩;她喜欢什么,他都全盘接受;仿佛她不是他的情妇,而他反倒成了她的情妇似的。她说起话来温情脉脉,吻起他来。叫他销魂失魄。她这套勾魂摄魄的本领是哪里学来的?真是高深莫测,真假难分,差不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第六节
莱昂到荣镇来看她,时常在药剂师家吃晚餐,觉得礼尚往来,若不邀请他来卢昂,未免说不过去。
“非常乐意!”奥黑先生答道。“何况我也应该出去走走,因为老待在这里,身上都要长出老茧来了。我们去看看戏,吃吃馆子,玩个痛快!”
“啊!我的好当家人!”奥默太太听说他要去冒一些模糊的危险,心里不免担惊受怕,就温存体贴地小声挽留他。
“哎,怎么了?你以为我一年到头在药房里闻药味就不会损害我的健康么?瞧!这就是娘儿们的德性:她们连科学也妨忌,甚至反对最合情合理的消遣。别听她的!我一准来。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转到卢昂,同你一起去把铜钱转得哗啦响。”
药剂师从前是不肯说这种话的,现在也学时髦了,认为巴黎吃喝玩乐的风气最有派头,也像他的邻居包法利太太一样,非常好奇地向实习生打听首都的风俗习惯,甚至还说说巴黎用语,来炫耀自己……使土佬财主目瞪口呆。例如他把卧房叫做寝室,把集市叫做商场,不说“好看”而说“漂亮”,不说“时新”而说“摩登”,不用法语而用英语叫“北大街”,不说“我走了”而说“我去了”。
就这样,有一个星期四,艾玛居然在金狮旅馆的厨房里,意外地碰到了奥默先生。他穿了旅行装,那就是说,一件没人见他穿过的旧披风,一只手提着一个小箱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店里暖脚出的皮囊。他没有把他的旅行计划告诉任何人,唯恐他出门会使大家担心似的。
一想到要旧地重游,他当然兴高采烈,一路上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然后不等到站,就赶快跳下车去,要找莱昂。
实习生怎么也推托不掉,硬给奥默先生拉到诺曼底大咖啡馆去了,他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连帽子也不脱,认为在公共场所不戴帽子太土头土脑了。
艾玛等莱昂等了三刻钟。最后,她跑到事务所去,心里胡猜乱想,怪他漠不关心,又恨自己弱,就这样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生了一下午的闷气。
他们两个对面地坐在桌子两边,一直坐到两点钟。大厅已经空了,只有火炉的烟筒管做成棕榈树的形状,把圆锥形的金黄枝叶伸向白色的天花板:他们靠着窗子,窗外太阳光里,有一个小喷泉在大理石水池中沙啦沙啦地响;池里有水田芥和石刁柏,当中有三只迟钝的龙虾伸直了身子,碰到了一堆侧身躺着的鹌鹑。
奥默兴高采烈。使他陶醉的与其说是美酒好菜,不如说是富丽堂皇的气氛,但波玛尔的红酒也喝得他心情有点激动,等到酒煎鸡蛋端上来的时候,他就谈起女人伤风败俗的妙论来了。对他诱惑力最大的是“时髦”。他喜欢服装讲究的女人和家具讲究的房子,至于体形,他倒不讨厌大块头。
莱昂无可奈何地瞧着挂钟。药剂师还是有吃有喝,有谈有笑。
“你在卢昂,”他忽然说.“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实,你的情人住得并不算远。”
对方脸红了。“得了,老实说吧!不要瞒我,你在荣镇……?”
年轻人结结巴巴。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
“看中了谁”?
“女佣人!”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莱昂太爱面子,没有思前顾后,就一口咬定,说是没这回事,因为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
“你说得对,”药剂师说,“她们的性欲更旺盛。”
于是他侧着身子,对着他朋友的耳朵,怎样才能看出一个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到人种学上去了,说什么德意志女人暧昧,法兰西女人放荡,意大利女人热情。
“那黑种女人呢?”实习生问道。
“这是艺术家的爱好,”奥默说。“伙计!再来两小杯咖啡!”
“我们走吧!”莱昂实在不耐烦了,最后又再说了一遍。
“好,”奥默用英文答道。但是他走以前,还要当着餐厅老板的面,说几句恭维的客套话。
年轻人正想离开他,就推托说有事要走。
“好!我陪你去!”奥默说。
于是他陪着莱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谈他的老婆,他的儿女,他们的前途,还有他的药房,讲到药房以前多么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尽善尽美。
走到布洛涅旅馆门前,莱昂出其不意的甩掉了他,三步两脚上了楼梯,发现他的情妇正焦躁不安。
一提到药剂师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这也不能怪他;难道她还不了解奥默先生?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喜欢和他在一起?但她转过身去;他又把她拉过来,自己跪在地上,用两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做出一副可怜相,又是恳求,又是动情。
她却一直站着,两只冒火的大眼睛认真地瞪着他,简直有点吓人。然后,她红润的眼皮下垂,半遮着朦胧的泪眼,让莱昂吻她的手,那时进来了一个佣人,说有人要找先生。
“你回来吗?”她问。
“当然。”
“什么时候?”
“马上回来。”
“这是个高招吧?”药剂师一见莱昂就说。“我看你恐怕不愿意拜访人,就把你找出来了。我们去布里杜那儿喝一杯开胃酒吧?”
莱昂说,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务所去了。但是药剂师却拿公文程序开玩笑。
“去他的什么法学家!见鬼去吧!有谁拦住你呀?做个好样儿的!我们去看布里杜;你去看看他的狗。真好玩。”
实习生一定不肯去。
“我也去事务所。我看报纸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
艾玛发的脾气,奥默先生的罗嗦,也许午餐吃得太多,使莱昂晕头转向,拿不定主意;药剂师的疲劳轰炸更使他丧魂失魄:
“去看布里杜吧!只两步路,就在马帕吕街。”
他怕磨缠,人又糊涂,加上一种无以名之、专和自己作对的情绪,居然使他跟着到布里杜那里去了。他们看见他在小院子里,监督三个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器的大轮子,正在做塞尔兹矿泉水,奥默给他们出主意,他拥抱了布里杜,他们喝开胃洒。莱昂几次三番要走,那一位总是拉住他的胳膊说:
“等一下!我就走。我们去《卢昂灯塔》报社看看。我给你介绍托马森。”
他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三步两跳跑就到了旅馆。艾玛已经走了。
她刚离开,气得要命。她现在简直恨他了。说话不算数,约会没信用,这是叫人跌交。她还要找别的理由,好说服自己离开他;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软弱,庸俗,比女人还温顺,而且吝啬小气,胆小怕事。
等到她心平气和的时候,结果她又发现,她恐怕还是冤枉了他,但是诋毁自己心爱的人,总会或多或少地疏远感情的。千万不要碰泥菩萨的金身,只要一碰,金粉就会沾在手上。
他们终于到了这个地步,谈起话来,十之八九和爱情毫不相干,艾玛写起信来,说的也是花呀,诗呀,月亮,星星,热情已经如潮涌退,但又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只好借助外力,妄想死灰复燃,旧情重温,下一次去卢昂之前,她总是不断地给自己许愿,一定要痛饮幸福的琼浆,但是事后又不得不承认,和以前的幽会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失望却并没有使她灰心,只要一有新的希望,她就更加欲火中烧,更加加饥似渴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她脱起衣服来毫无羞耻感,一下就把束腰的丝带揪掉,细长的带子像一条花蛇似地丝丝响,从她的光ρi股上溜下来。她踮着脚丫子走到门边。再看看门是不是关好,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她脸色发白,也不说话,神情紧张,一下就倒在他的胸脯上,浑身上下不住地打哆嗦。
然而,莱昂看到她额头的冷汗、颤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拥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种濒临绝境、预兆不祥、无以名之的力量忽然Сhā身在他们之间,要把他们活活拆开。
他并不敢问她;发现她经验这样丰富,心里不免寻思,她一定是个风月老手,经受过各种痛苦和欢乐的考验,过去使他心醉魂销的风情,现在吓得他有点丧魂失魄了。还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他怪艾玛不该这样长久占领他的身心。他甚至想不再对她亲热,但只要听到她的小靴子咯噔—响,他就像酒鬼见到好酒一样,浑身软弱无力了。
的确,她对他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吃得讲究,穿得花哨,眼睛脉脉含情。她从荣镇带了玫瑰花来,放在胸前,一见到他,就把花投到他脸上。她担心他的健康,出主意叫他怎样对人对事;为了进一步占有他的心,她希望老天也许会助她一臂之力,就在颈上挂了一个圣母像章。她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打听他的同事。她对他说:
“不要去看他们,不要出去,不要管别人,只管我们自己吧,爱我吧!”
她甚至想到要监视他的生活,还起念头要人在街上跟踪他。旅馆旁边有的是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对这类事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不过这会有损于她的自尊心。
“唉!管他呢!要是他三心二意,和我又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在乎?”
有一天他们分手了,时间还早,她—个人顺着大马路走回去,一眼看见了她当年住过的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她就在榆树阴影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从前这里是多么安静!那些从书中读到的,使她想入非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恋爱心情,多么令人神往呵!
新婚的头几个月,在森林中骑马漫游,同子爵跳华尔兹舞,听拉加迪唱歌剧,一切都历历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觉得莱昂也和这些往事一样遥远了。
“不过,我还在爱他呢!”她心里想。
那又有什么用!她并不幸福,从来也没有幸福过。这种对生活的不满足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心灵的寄托,转眼就成了腐朽?……啊!哪里找得到一个刚强的美男子,天生的勇敢,既热情洋溢,又温存体贴,既有诗人的内心,又有天使的外表,能使无情的琴弦奏出多情的琴音,能向青天唱出哀怨动人的乐歌?为什么她就碰不到—个这样的男子?呵!不可能!再说,也不值得追求,到头来一切皆空!一切微笑都掩盖着厌烦的呵欠,一切欢乐下面都隐藏着诅咒,兴高彩烈会使人腻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远不得满足的淫欲。嘶哑的青铜声在空中荡漾,那是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才四点钟,她却觉得在长凳上似乎坐了一辈子。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
艾玛生活在自己的感情中。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就像是个公爵夫人。但是有一天,一个鬼鬼祟祟、秃头红脸的人走进了她的家门,说是卢昂的万萨尔先生派来的。他把绿色长外套衣袋上的别针取下。别在袖子上,客客气气地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来。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上面有她的签名,由于她几次拒绝付款,勒合就把帐单转给万萨尔了。
她打发女佣人去找勒合。他不能来。
那个陌生人一直站着,东张西望,又粗又黄的眉毛也遮不住他好奇的眼光,他带着莫明其妙的神气问道:
“我怎么回万萨尔先生的话呢?”
“那么,”艾玛答道,“就说……就说我手头没有钱……下星期再来吧……请他等几天……好不好?下星期再来。”
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付通知书;一看到贴了印花的公文,上面几次三番出现了用粗体字写的“比希执达员哈朗”的名字,她吓得这样厉害,赶快跑去找布店老板。
她看见他在店里,正用绳子把一个包裹捆起来。
“有什么吩咐吗?”他说。
勒合一边说,一边只管继续打他的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驼背女孩子做他的帮手,她既当伙计,又当厨子。
然后,他抱着木头鞋,踩得铺子里的地板嘎吱响,把包法利夫人带上了楼,领进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松木大书桌,桌上放了几本大帐簿,横压着一根上了挂锁的铁杠。靠墙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大保险拒,柜上遮了一些印花布的零头,体积很大,里面装的当然不止是票据和现金。事实是勒合先生借贷要收低押品,因此,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特利耶老头的金耳环,都装在拒子里,可怜的老头子最后不得不卖掉家私,在坎康普瓦买,买下了一家存货不多的小杂货店,后来害了重伤风、死在杂货铺的黄烛当中,脸比蜡烛还黄。
勒合坐到大扶手椅的草垫子上,问道:
“有什么事呀?”
“你看。”
于是她拿出通知书来。
“唉!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她生气了,说他答应过不转让她的借据。
他并不抵赖。
“不过我也是刀搁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呀。”
“现在会怎么样?”她又问道。
“啊!那倒简单:先是法庭判决,然后扣押……;就算‘完了’!”
艾玛恨不得要打他一顿。但她忍气吞声地问:有没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哈!你希望万萨尔大事化小。你不知道这个人,他比阿拉伯人还狠呢!”
这就要勒合先生出力了。
“你听我说!直到现在,我对你还算不错吧?”
于是他打开一本帐簿,
“你看!”然后他一页一页从后往前翻:
“你看……你看……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一百五十……三月二十三,四十六法郎……而在四月……”
他打住了,仿佛害怕说漏了嘴似的。
“我还没提你丈夫签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还有你的零碎帐,加上利钱,算也算不清,我都搞糊涂了。你叫我怎么再管下去呢!”
她哭了,甚至喊他“我的好勒合先生”。但是他总推说“万萨尔这家伙太坏”。再说,他手头一个钱也没有,现在谁也不还欠帐,简直是在他身上剥皮拔毛,像他这样一个开小铺子的可怜人,怎么能放帐呢?
艾玛不说话了。勒合先生轻轻地咬着鹅毛笔管的羽毛,当然是为了她的沉默而感到不安,因为他又说了:
“起码,不管哪一天,如果我有一笔进款……我才能够……”
“其实,”她说,“巴恩镇拖欠的款子……”
“怎么?……”
一听到朗格卢瓦还没有付清欠帐,他显得大为意外。然后,他假情假意地说:
“那我们好商量,比如说……?”
“唉!一切都可以随你!”
于是他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写了几个数字,说自己也很困难,事情很棘手,他的“老本也赔出去了,”这才开了四张期票,每隔一个月付清二百五十法郎。
“但愿万萨尔接受我的期票!其实,我说话是算数的,就像苹果是圆的一样。”
然后,他随随便便挑了几件新到的货给她看,不过在他看来,没有一件够她的格。
“我说一件衣料卖七个苏一公尺,保证不掉颜色!他们就相信了!其实,我没有讲真话,你当然明白。”他想这样对她推心置腹,把欺骗别人的事告诉她,就可以要她相信,他对她是另眼看待的。
她一走,他又把她叫回来,看一幅三公尺的镂空花边,那是他最近买到的“抢手货”。
“多漂亮!”勒合说:“现在用的人多着呢,搭在沙发背上,真够派头。”
然后他比扒手还快,就用蓝纸把花边包好,塞到艾玛手里
“至少,就我所知道的……?”
“啊!以后再说吧,”他又加了一句,就转过脚跟进去了。
一到晚上,她就催包法利给他母亲写信,要她把遗产还没有付清的款子尽快给他们寄来。婆婆回信说,遗产没有余款:清算已经 结束,他们除了巴恩镇的房产以外,每年还有六百法朗收入,她会按时间给他们汇来。
于是包法利夫人只好向两三家病人讨款,不久就老用这个办法,因为她一讨债就灵。她还小心在意地在帐单后面加上一句:“请不要向我丈夫提这件事,你知道他多么爱面子……真对不起……请多关照……”
有人表示不满,她就把信截住。
为了搞到钱,她还卖她的旧手表,旧帽子,破铜烂铁;她讨价还价,分文必争——她身上流着农民的血液,使她见钱眼开,后来,她进 城的时候,还买了一些便宜的旧货,不怕转卖不掉,勒合先生总是会收下的。她收买鸵鸟的羽毛,中国的瓷器,还有大木箱;她向费莉西借钱,向勒方苏瓦大娘借,甚至借到红十字旅馆的老板娘头上,不管什么地方,见人就借,最后,收到了巴恩镇的欠款,她付清了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朗又过期了,她又签新期票,就这样一直拖下去。
其实,她有时也想算计算计,但是一算就发现事情越出常轨,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于是她又重新算过,可是越算越糊涂,只好丢下不管,甚至想也懒得想了。
现在,这个家也搞得一塌糊涂!只看见讨债的商人走出门时满面怒容。有些手绢丢在灶上;小贝尔特居然穿破袜子,这可惹得奥默太太大发牢骚。要是夏尔敢不识相,说上片言只语,艾玛回起嘴来就蛮不讲理,说这一点不能怪她!
为什么这样大的脾气?他认为她的老毛病又复发了,于是他反面责备自己太不体贴,不该把她的神经病当做错误,真想跑去吻她,表示歉意。
“啊!不行,”他心里又想,“我会惹得她讨厌的!”于是就不敢去。
晚餐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有时,他让小贝尔特坐在他膝盖上,打开一本医学杂志,教她认字。孩于从来没有学习过。不一会儿就愁容满面,睁大眼晴,哭了起来。他只好又来哄她;把喷水壶里的水倒在沙上,流成一条小河。或者把女贞树桠掰断,栽在花圃里,这并不会糟蹋花园,因为园子里的草已经长得太乱,锄草的钱也好几天没有付给勒斯蒂布杜瓦了!后来孩子一冷,就要妈妈。
“叫保姆吧,”夏尔说。“你晓得。我的小宝贝,妈妈不喜欢人打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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