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神没答话,只用一种悲悯天人的目光打量我,仿佛在说,穷人,真可怜。
由于没有变回原身,当夜我便宿在灵霄殿内的贵妃榻上的,离二郎神的睡床不过几步之遥。
我是一点不害怕,一点不紧张的。虽说仙人男女有别,但现下我是京巴模样,那三只眼又喜欢男人,哪怕晚上直接睡在他身边,我的心中也不会起半分涟漪。
哦不对,应该还是有反应的——总对着他的脸,我会反胃睡不好觉。
不过我豇豆苗苗虽光明磊落心怀坦荡,偏偏还是有人看我不顺眼。
便是那二郎神的仙婢绿釉。
话说那绿釉本来只当我是二郎神在外捡回的野狗,初见时对我温柔贴心面慈目善,仿佛观世音在世普渡众生。
“这狗儿好乖。”她一见我便紧紧拥住,红菱小嘴贴于我面颊之上,声音柔的可以滴出水来,“小乖乖,你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肯定很害怕很彷徨,不如以后就跟了我,可好?”
边说边偷偷用余光瞄二郎神。
我见有妩媚女仙与我主动示好,虽貌美不及芳主,心中也禁不住飘飘然飞起来。
二郎神不置可否,放下手头的笔,将案头纸卷朝我抛来——“喏,签字,画押,你要的。”
我噌的跳出绿釉的怀抱,将免债声明书小心翼翼叼到贵妃榻上,再用枕头好生压着。
“真君不要后悔哦。”
做完这些动作,我心头大石总算落下一半,忍不住狞笑呲牙。
“有时间担心这些,怎么不多吃点?”二郎神摇头,从盘子里拈了一块月桂糕放到我嘴边,“方才你不是还哭着说,看的多吃的少,心肝肠都要碎掉了?”
我下意识咬住点心,边嚼边口齿不清的反驳:“小仙这不是担心真君言而无信嘛……”
啪嗒!
只听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我好奇回头,只见绿釉手中的磁盘不知为何掉到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你、你是仙子?”
她面色惨白,用一种非常奇特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正是。”我将糕点囫囵吞下,朝她讨好的摇摇尾巴,“我是芳草门下的豇豆仙,姐姐你漂亮又温柔,是什么仙呀?”
“她生来便是仙,不用修炼。”二郎神拍拍我的头,语带三分慵懒,“绿釉跟了我几百年了。”
我心中顿时大为艳羡——谁不知生来便是仙的仙是最高等的仙?这个猥琐男三只眼,竟然有个身份如此高贵的仙婢!该斩,真该斩!
然而绿釉仙子并没有显得多高兴。她一直静静望着我,眼中古怪的光芒越来越盛,脸色如同衣服一般郁郁葱葱起来。
二郎神用完膳便去账房查账了,我觉得还没吃够,索性跳到桌子上大快朵颐起来。
“不知羞耻!”
吃的正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一声。
我以为自己幻听,转头求证,却见绿釉面色沉沉立于门口,双眸利如尖刀。
“不知羞耻!”
她又说了一次,这次声音大了许多,吐字清楚发音准确:“为了讨真君喜欢,你竟然连哈巴狗都愿意做么?”
我惊讶的张大嘴,半块云片糕从嘴巴里掉下来。
她满面厌恶的冷笑一声,翩然转身,衣带香风消失于门外。
——————————————————————————————————
灵霄殿的夜,静悄悄,晚风把窗棂轻轻地摇。
年轻的仙人啊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贵妃榻上熏了安神香,这本该是一个难得的好眠之夜。
我豇豆苗苗却极为罕见的失眠了。
是喝多了茶?还是喝多了咖啡?最终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是绿釉仙子离去前的话,像针一般扎在我娇嫩心间。
——她讨厌我,我被美人讨厌了。
我实在觉得很受伤害。
在贵妃榻上辗转反侧了九十九次后,我终于决定做个不愿做奴隶的人民,哗的站起来。
“小豇豆睡不着么?”
屋内适时传来低低的调笑。
我循声望去,只见二郎神正支着手半倚在床上,双眸中映出一弯新月,清明如渠。
“真君不是也失眠?”我很是感慨的叹口气,“不如咱俩一块儿聊聊人生,畅谈理想与未来?”
——我想趁机再跟他好好合计真心花的事。
“……过来。”
半响后,二郎神终于妥协的朝我招手。
我飞奔下贵妃榻,一跃跳到他枕头边。
“小豇豆。”有只温热大手俯下,一丝一丝理着我身上的长毛,“难道你完全没有男女戒备之心么?”
我懒得答话,只是舒服的眯起眼,嘴里轻轻呜咽着。
——戒备?为什么要戒备?身为一只狗,被人顺毛是一种生理享受。再说那三只眼在我心中根本就不是仙君,而是一只想吃掉癞蛤蟆的癞蛤蟆,跟我这出尘脱俗的天鹅怎可同日而语?被他摸,跟被同门师姐摸,半点差别也没有。
一思及此,我索性屈膝趴在床上,耳朵也惬意耷拉下来。
“还真把自己当狗了?!”
二郎神的声音陡然拔高,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喜怒无常的猥琐男,不是你说我变狗比较讨人喜欢吗?
我顿时觉得分外委屈,悻悻然撑开眼皮,支起四条小短腿,尾巴高高翘起来:“真君大人不要生气,小仙只是觉得真君的床特别软特别香,所以忍不住体验了一下。”
“哼!”二郎神下巴高仰,又开始一个鼻孔出气。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不经意睹见床顶上那硕大无比的丝绒天幕,顿时毫无保留的惊呆了。
——啊啊啊,灵霄宫殿算什么!不过是个普通的艺术摆件!这张幕布才传说中令人窒息的鬼斧神工之作!
在那华丽的墨色丝绒上,错落有致点缀着各色顶级珠宝。几千粒钻石组成的银河,从幕布中央蜿蜒而过;红色火星,黄|色土星,蓝色天王星,数十粒纯色星球从容分布于寂静夜色里;浩瀚星尘,璀璨流星,圣洁如幻梦的微光,甚至充满魔力的紫色漩涡……一切的一切都被恰如其分表现出来;无与伦比的脱俗,惊心动魄的美丽,足以让人觉得世间它物之美都不过是一粒渺小黯淡的尘埃——那是一个用宝石拼成的微型宇宙啊!
哐当!
我的下巴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捡也捡不回来了。
“美么?”
耳畔响起二郎神得意的狞笑。
我呆怔着无法语言。
——这、这不是我梦中的场景么?
那样的美轮美奂,那样的令人心颤。那充满魅力无法穷尽的世界,仿佛黑洞般将我深深吸引,我甘愿溺死在浩瀚飘渺的星空中,永生永世再也无需醒来。
“中魔障了?”
有人“啪”的一拍我后背,我恍若隔世般打个激灵,哇的叫出来。
“不至于看的这样呆吧?”二郎神硕大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芳草门的小仙也忒没出息了些。”
我还沉浸在那片钻石星空中无法自拔,胸脯高高起伏,一颗心仿佛快要跳出来。
“小、小仙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断断续续开口,我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太美、太不真实了……”
二郎神的笑容浅了一些,也黯淡了一些。
“你应该是除了我以外,第一个看到这钻石星空的人吧。”他侧头望向那幕布,目光幽远,“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看见……”
他忽的掉转脖子,对着我怒目相向:“没想到你竟做了第一个爬上这张床的女人!”
我几乎听见他口中传来牙齿互磨的咯咯声。
“哦。”我宽容且随意的应了一声,实在并没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反正三只眼只会在乎第一个爬上这张床的男人,不是么?
却见二郎神眼中白芒一闪,掌风袭来,眼看有道五指黑山朝我压下。
“娘的!你又想弄晕我!”我尖叫一声,眼明手快朝床里滚去,“不要动不动就暴力威胁好不好?!”
那五指山想必是被我的英明神武喝住了,半天没有落下来。
于是我满意的将爪子从脸上取下,发现自己刚好滚到了一具精壮温热的胸膛前。
“真君,身材不错。”
我用爪子敲敲眼前的大块胸肌,以一种纯粹欣赏艺术的口吻说。
“你这……”抬头睹见二郎神的双眼越来越暗,仿佛集聚了方圆百里的乌云雷电。
我赶紧把爪子撤了回来。
“真君啊,您实在太有钱了,您是不是特别喜欢钱呐?不如教教小仙如何发财?”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特别机灵的转移了话题。
“……我不爱钱。”二郎神的怒意稍稍退了些,收回五爪以手做枕,面上有几分莫名的疲惫。
“不爱钱?”我很是吃惊,比听到他说自己喜欢天青时还要吃惊——这暴发户怎么会不爱钱?
“我不爱钱,我只爱钱能换得的东西。”二郎神望着头顶的天幕,似乎有些微的失神,“谁会爱那毫无意义的阿堵物?世人爱的,不过是用钱能实现的心愿。”
我忙不迭点头,对三只眼此番见解深以为然。职业这东西,一开始都是爱好,最后就渐渐就成为了技术。
“真君大人到底想得到什么呢?”我痴痴遥望那璀璨的天幕。
你又为何会搜集如此多瑰丽的奇珍异宝呢?
“……要最美最好的,只要最美最好的……”可惜二郎神却并不答我,他双目空洞神情呆滞,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绪飘到九霄云外。
最美最好——莫非说的是天青么?
脑中灵光一闪,我恍然大悟起来。
是了,肯定是的!二郎神搜集这么多宝贝,一定是为了向他心中最美的人献媚!
摇头叹气,我实在是不看好这段被诅咒的蛤蟆之恋。
“这是无望的爱恋。”
清冷夜空中忽有突兀的女声响起,仿佛流星破空而出,炸裂于地,溅起一室尘埃。
——哎呀!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嘴,不知不觉将心里话泄了出来。
话音刚落,我感觉到喉咙一阵锥心疼痛,森森寒气从五脏六腑渗出,迅速蔓延至每一根经脉。眼前景物忽然一片昏暗,什么都是黑茫茫的,除了一双血红狰狞的眼。
“呜呜!”我四肢抽搐翻来覆去,最后再也强撑不住,紧咬的牙关中泄出一丝哭声——这是抽筋扒皮切腹刻骨之痛啊!
黑雾忽然散开,疼痛感迅速消失。
我颤巍巍的睁开迷蒙泪眼,发现眼前是熟悉的墨色衣襟,有葱白玉指刚好抵于那胸膛之上。
原来自己不知于为何变回了原形,正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与二郎神相依相偎拥在一块儿。
二郎神低着头静静凝视我,眼中一派迷茫之色。
在他额头正中,嵌着一道微小的红点,仿佛未能燃尽还在滋滋作响的灼炭,一闪,又一闪。
豇豆茎茎(十二)
“真君大人,可否将您的手挪开一点点?”
我用余光瞟着颚下青筋崩裂的鹰爪,特地将话说的分外委婉。
差一秒,就差那么一秒,再慢一步,我相信自己的脖子就会像芹菜似的被咔嚓了。
二郎神一双黑眸钉在我脸上,面色是渐渐拨开云雾的清明,额上红光仿佛燃尽了最后一丝星火,隐入肌理消失不见。
他犹豫了一下,将鹰爪收了回来,却又复而搁在我脸上,久久不曾挪动。
嘿!竟然还刮了刮!臭小子!
“……渺渺,是你么?”他的声音十分脆弱,仿佛久病初愈泄了真元。
我很生气,我很愤怒,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眼前的丑男正在吃我的豆腐。
然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怕他突然狂性大发,再次掐掉我这朵冉冉升起的天国鲜花。
“是我,是我。”
我连哄带骗握住那不安分的鹰爪,阻止它朝更不靠谱的方向挪动——在这性命攸关的重要时刻,就算他问我是不是王八我也要答是啊!
“渺渺,渺渺。”二郎神呢喃着闭上双眼,脸上压抑的表情仿佛哑巴吞了个最苦最大的黄连,想说却又偏偏不能说。
“我在,我在呢。”
我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边拍边想这家伙是不是猫妖变的,怎么老是喜欢叫喵喵呢?
“渺渺,渺渺!”二郎神喋喋不休的学着猫叫,神情越发痛苦,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我……”他大手继续在我面颊上抚摸,发鬓间有细密的汗贴着古铜肌理落下。
“你怎么啦?想起了什么事吗?”我特别好脾气的等着他自爆其短自取其辱。
“你不是她。”
下一个瞬间,二郎神忽然双目大开,漆黑瞳孔仿佛探照灯一般投在我身上,似乎想将我生生灼出两个窟窿来。
“你是豇豆红。”
他轻轻笑起来,笑的我毛骨悚然。
“你是芳草门的豇豆红。”
他蹙眉,又慢又重的重复了一遍。
我被他这一惊一乍吓得几乎心跳停止,赶紧将手缩回环住肩膀,整个人呈现最高防御状态。
“你倒是好本事,破了我的塑身咒。”
二郎神冷着脸抽回手,双眼中不见丝毫的阴霾,清亮仿佛不染尘埃的镜台。
塑身咒?那可是顶顶高级的咒术,能根据主人心愿随意变换他人形体,想来二郎神将我变成哈巴狗便是用的这个咒了。浅绛曾经说过,塑身咒若非施咒人甘愿,要想破咒只有杀了施咒人,或者让其陷入癫狂。二郎神显然没死,那就是我让他陷入癫狂了?难道就因为那句“无望的爱恋”之话?
一思及此,我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这三只眼对天青的执念是有多深啊?一个不合意就随便开天眼到处放射激光,这样滥杀无辜的爱慕者,不要也罢。
“不错,小仙正是芳草门下的豇豆红。”深吸一口气,我向二郎神严肃表明身份立场,“也是真君未来的战略合作伙伴。”我故意将肚子高腆,俨然一尊巨大无比的摇钱树,心道你不是最喜欢赚钱吗?肯定舍不得弄死我吧。
果不其然,二郎神扬起嘴角笑了。
“你是说那妖界的真心花?也罢,明天摘几朵来与我看看。”他挥挥手,神色平静淡漠,略显一丝疲惫,“既然破了咒,仙子原体不便夜留灵霄殿,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如逢大赦,赶紧跳下床开溜。
推开房门,不经意睹见转角幽暗处一抹翠色衣衫飘荡,寒意逼人。
——竟然偷窥?
爱而不得是滋生变态的最好温床,我打个寒颤,撒开腿飞也似的逃了。
———————————————————我不是变态的分割线———————————
屋外更深露重,北斗七星高挂,还是漫漫长夜。
我深一步浅一步的走着,脚步虚浮心神不安。
今日发生的种种,我总觉得会是什么大事的先兆,禁不住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胡思乱想好不容易走到仙谷门口,我呆住了。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伫立于苍茫雾气之中,挺拔身姿,脖颈高长,仿佛丹青水墨悠然勾勒于宣纸之上——如果不看脸,他真是完美无缺的。
“圣、圣君?”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做恶梦——但凡有他在的梦都不是什么好梦。
那人陡然转身看我,目光灿若星辰。
“你到哪里去了?”眼前白影一晃,天青广袖一甩大步迈来。
“你到哪里去了?”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寻得了我的手用力执住,眉头紧锁,神情郁结。
手腕彻骨剧痛,我只觉得胳膊几乎被掐断,心里哀叹果然是噩梦啊,才出狼口又入虎|茓!
许是见我面露狰狞,天青这下减缓了力道,只是手指依旧紧紧扣住我脉门,半分不曾移开。
“你到哪里去了?”他不依不饶,又问一遍。
“小仙半夜睡不着,在外面散心,不想迷路了。”我唯唯诺诺垂下眼睫,打死也不敢说自己刚刚才从二郎神的床上跳下。
“竟然学会说谎了!”却闻耳边冷笑炸裂,撕裂般的疼痛再次传来。
“我在这儿等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你根本就不曾呆在谷中!”皎皎寒月中,天青面白如纸,眉心间火焰般的青印若隐若现,跟那讨命的厉鬼一般模样,“既不肯来苍南放牧,又不愿呆在门中修炼,说!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怔了怔,抬眼打量他。
他的乌发上缀满了寒露,微微一动,就沿着发梢滴落下来——想必真是等了很久很久。
我本觉得他面目可憎,此时却软下心来,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捻起衣袖,轻轻拂上他宽大瘦削的肩。
“圣君,我自然是会回来的,屋外寒气太重,你怎么不知道进屋去等呢?”
不想那气在头上的人听完这句话,仿佛中了颗银弹般,身子一颤。
“……你……”
天青低头望我,眼中是茫茫无涯不可言喻的凝重,神色比之先前要脆弱好几分,摇摇欲坠。
“圣君,你可千千万万不要怪我。”我见有机可乘,赶紧放软声音告饶,“前夜的恶梦实在太过可怕,小仙一整天都神魂颠倒不知所以,所以才去外面散心,不想却……却迷路了。”
似是知道我在说谎,天青的眼神更加黯淡,手指依旧没有挪动分毫。
“圣君!”我不得已使出杀手锏,“小仙之所以不去苍南,是因为梦见自己被人斩首于南天门前,我怕呢!”
——尚方宝剑祭出,应是遇神杀神遇佛砍佛所向披靡,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敌人弃械投降。
果不其然,天青啪的甩开我的手。
我顿时大舒一口长气,心想果然是捏对了七寸。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却绕上了我的背。
——咦?这苗头怎的不太对?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纳入一具温热的怀抱中。
“不要想,不要想。”宽大袖袍抚上眼睛,头顶有暗哑之声传来,沉如甸甸磐石。
我想挣扎,我想呕吐,我不甘心自己又被一个丑八怪吃豆腐了。
可现下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伟大的苍南圣君做出任何反抗,唯有盘算着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做什么好呢?做什么才能不动声色转移注意力呢?
想了想,我决定趴在天青的怀里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在数到第一百八十九只羊的时候,忽然有冰凉如玉的物体从天而降,贴于我苍白的面颊上。
嗯?
我感觉那物体先是在我的面颊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又依次划过了我的额头,眉梢,眼角,最后静静停留在唇珠中央。
“豆儿。”
只听天青低低叫了一声,便用那冰凉物体抬起我下颚,朝我欺身过来。
我呆呆看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的五官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那挺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青山般的远眉,棱角分明的唇……
——啊啊啊啊,我的菩提老祖啊!孩儿竟然要被全三界最丑的人轻薄了吗?!简直奇耻大辱呐!
——————————————————————————————————
噗。
愤懑迷蒙中,我清楚感觉到什么东西从嘴巴里喷出来。
“豆儿!”天青神情惊慌,望着我手足无措。
我一抹嘴,不期然看到满手嫣红——娘的,竟然气急攻心,吐血了!
满目悲怆闭上双眼,我心中充满了英雄就义时的凄壮——想不到我豇豆苗苗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差点被一个绝世丑男夺去了初吻!我不甘,我好恨!我要以死明志,我要守住清白,我要奋发图强!!
——霁蓝哥哥,豇豆苗苗对不住你,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黑无常哥哥,等我到了冥界,一定再来看你啊!
还没等我抒发完感情,视线突然被嘴边那抹白色吸引住。
原来天青不知于何时掏出一块手帕,正轻轻为我擦拭着嘴角。
冰肌玉骨,清香软糯,碰到肌肤上仿佛春雨融化润物无声,织物上以菊蕊为线,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毫无疑问,那是传说中用初雪编织的手帕。
每年初冬,取天庭玉麦山上的第一场雪花抽丝,以西王母的瑶池水淬炼,双手在千年寒潭中浸泡三十三天,最终才能编出一方小小的手帕。此法需要极高的灵力极快的手法,哪怕黄道婆也望尘莫及。可惜这制帕人英年早逝后继无人,雪帕就此成为三界的绝唱。我曾于芳主处见过此物图片多次,次次都垂涎三尺,本以为此生都无缘得见,想不到如今竟被天青带在了身上!
眼珠子紧紧锁住那帕子,我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眨眼它就消失不见了。
“你喜欢这个?”天青停住了动作。
“嗯。”我伸手将手帕夺下,贴在鼻畔深吸一口气——好香,好香,竟然比芳主的身体都香,“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你喜欢?那送给你好了。”天青将手收了回去,静静站在一旁。
我当下大喜过望,伸手熊抱他:“圣君最好了!”
天青微笑着,什么也没答。
我将那雪帕摊开覆于面颊上,抬头朝着天空,深深深深吸一口气。
清新冷冽的香气扑面而来,渗入我七窍,蔓入我脾肺,我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舒爽。
好幸福,好幸福,我觉得快活极了。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什么温软物体隔着丝帕落在我唇上,蜻蜓点水碰了一下。
我想了想,决定不去管它。
豇豆茎茎(十三)
将那雪帕恋恋不舍取下,我心情甚好的盈盈转头:“圣君,不如随我进屋歇息一下?”
我体恤他饱受寒风夜露之苦,发了天大的善心,完全不计较他方才有失分寸行为诡异——是否正欲轻薄?是否对我这出尘脱俗的可人儿有了非分肖想?
哎,罢了罢了,既然他送了我一块万年难逢的珍宝,被他摸下也不会少块肉。恶心嘛,忍啊忍就习惯了,我才懒得细想,咱豇豆苗苗可是三界无出其右的豁达开朗啊!
天青望着我沉默不语,明明站的很近,他眼中却是山一重水一重的雾气氤氲,仿佛隔了几个沧海桑田。
“现下已是深夜,你我孤身二人置于谷中,豇豆仙子难道不知,什么叫瓜田李下么?”
好半响开口,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无波。
“咦,这样?”我吃惊的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好大一颗,果然夜黑风高。
想起不久前二郎神也念叨着说我没有男女防备之心,现下天青也这么说,看来我还真是略有欠缺。
于是饱含歉意的朝天青深深一揖,万分恭谨道:“圣君,回苍南的路在东边,欢迎下次光临寒舍,倘若您提前发个帖子来,小仙定当斋戒三日提前沐浴更衣,恭迎候驾。”
说罢便将雪帕朝怀中一塞,笑眯眯朝前迈去——这辈子我都不允许别人染指它。
“且慢。”
刚要越过那道青色的身影,却被人喝住了。
停下脚步,我诧异的回头看着天青,只见他面色阴郁嘴唇紧抿,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圣君,您是不是找不到东是哪儿?”我恍然大悟,贴心的为他排忧解难起来,“东,就是出门朝左转——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以前我也不知道,还是浅绛告诉我的呢。
天青的眉头拧的更拢,胸脯微微起伏着,喉头“咕嘟”做了个吞咽动作。
我怔怔看着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也跟着不知不觉吞了一口唾沫,“咕咚”!
“我有些头晕,怕是今日在这谷口守着感染了风寒。”
好半晌,天青的声音随风传来,不知为何有些闷闷的。
“圣君要不要紧?”我半是惊慌半是害怕——风寒我以前只在人类话本里见过,从来没听说神仙会得这病,莫非我又惹出什么祸端了?
“咳咳!”天青并不答我,只是以手握拳,挡在嘴前咳嗽一声。
我一颗娇嫩芳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的菩提老祖呐,活了整整五百年,还从来没听说过苍南圣君有生病的一天!现下,现下他竟病的咳嗽了!
“圣君,你哪里疼?哪里难受?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我如临大敌,扑过去将天青牢牢扶住,眼珠子玻璃珠般绕着他滴溜溜上下打转。
天青垂下眼睑,没有答话,耳根子有微微的胭脂晕染开来。
我怕那是什么热毒入侵,忙不迭伸手去拍打:“圣君,你这里好红啊!是不是中毒了?”
“咳咳!”天青又咳两声,这才暗哑虚弱道,“你扶我找个地方歇歇,我要运功逼出寒毒。”
我得了领导最高指示,哪里还顾得什么瓜田李下男女之隔,赶紧将天青扶进了我的小窝棚里。
——————————————————————————————————————
“圣君,您请坐。”
我将客厅里八仙椅上的棉布蒲团拍了拍,陪着笑拉到天青跟前。
天青居高临下看了我一眼,半分没有落座的意思。
我很委屈,我知道他是嫌这椅子不够尊贵,嫌这屋子里的设施不够清雅,可大爷不就是想找个落脚的地儿吗?难道还要我为了你先把家具垫子通通换成崭新的?
“咳咳!”天青忽的又咳几声,他傲立于月色下,脊梁挺直,仿佛一只高洁清雅的鹤。
“圣君,您随我来。”
狠狠一咬牙,我牵起天青的袖子朝卧室走去,用力推开房门。
——吱呀声落,房门大开,铺开满室绮丽甘醇的豇豆红。
“圣君,这里是小仙最好的寝具了……”我将床上的丝绸被褥铺开,再放上好几个又大又软的靠垫。
这闺房里的所有布料,全都由我豇豆红仙子亲手织成。亲自染制,亲自裁剪,用上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将它们一针一线做成各种织物——枕头,靠垫,床单,帷幔……从无到有,从多到少,花费了我整整五百年!从来没有人能碰这里的东西,我也绝不允许,因为咱豇豆苗苗缝的不是普通的布,是心血和品位啊!
“圣君,您要不要躺上试试看?”我转身看向天青,摇摇欲坠,泫然欲泣。
想到这些宝贝即将被绝世丑男蹂躏,我心中万分懊恼——作为一个有风骨的仙子,实在难以接受有坨烂泥糊在自己的爱床上!
天青似乎看出了我眼里的纠结,沉默片刻道:“不用了,我怎好占着你的床。”
说着便转身朝简陋的小客厅走去。
屋外窗户没关严,夜风甚大,吹的他衣袂飘飘,身形越发单薄。
“咳咳!”他又咳了两声。
“圣君!”我鬼使神差般叫住了他。
他转头过来看我,光影下侧面线条仿佛雕刻般。
——众生皆平等,我们绝对不能歧视相貌丑陋的人。我在心中默念这句话,按捺住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朝他伸出了同情的友谊之手:“圣君的病一日不好,小仙便一日无法安睡,还是请圣君委屈过来歇息吧。”
天青踌躇了一下,竟真的转身走了回来,径直坐在我那娇弱的雕花床上。
——咯吱!我的宝贝床抗议了,真造孽唉。
“圣君,您冷吗?”我回忆着人类话本里关于风寒的治疗手法,将被褥一层层裹在天青身上。
天青没答话,只是身子靠在床头上,很疲惫的闭目养神着。
我拿不准他是否觉得舒适,便战战兢兢守在旁边,随时等候差遣。
“……头疼。”
天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眉宇间挤出一个似模似样的川字。
我立即将手抚在他额头上,果然感受到一股灼人的温度。
——莫不是人类话本里说的“发烧”症状?
那些话本里说,很多人类都是在发烧中死去的,此病可谓凶险难测,难道GOD FIVE的首席会在我这里出什么事?那我还不被粉丝们千刀万剐砍死了?
我着急起来,想起雪帕有镇定奇效,当机立断便掏了出来,念个诀,迅速盖在天青头上。
眼瞅着空气中腾起蒙蒙水雾,雪帕由白转灰黯淡了好几分,天青额上的温度终于低了下去。
我松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雪帕被这圣君的仙火一烧,怕是要用千年寒潭水养上好一阵子。也不知还不能恢复原样?我那个揪心哟,肝儿都颤了!
正委屈的含泪嘟嘴,却见天青不知已于何时醒来,睁着一双深邃的黑眸凝神看我。
“圣君,您醒了。”我赶紧挤出一个笑容来,表示自己正为领导的恢复感到欢欣鼓舞。
“这帕子……”天青取下额头的雪帕,垂头细细打量着,神色琢磨难测。
“烧坏了……就算了……”我瘪着嘴,将泪水滴溜溜含在眼睛里,努力不要哭出来,“小仙……绝对不会要求……圣君赔偿……赔偿……”
悔不该招了这尊大佛,我情难自禁,有湿润液体“吧嗒”滚落于床单之上,染出一朵暗红的梅花。
天青见我这般模样,面上似有不忍之色闪过。
我低头望着那方已然灰黄的雪帕,眼泪仿佛大雨滂沱,止不住的颤抖落下。
“如今你将这床让与我睡了。”
天青忽然别开脸,语气幽幽。
“嗯。”我胡乱抹着泪,心想等你一走我就将床单洗了,再送去芳主那里让她睡几晚上,消毒熏香弄个干净。
“你最宝贝舍不得别人碰的帕子,也拿出来与我用了。”
他的声音又低几分,长长睫毛掩掉所有纷繁。
“嗯。”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纳闷他为何刻意避开我视线。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天青陡的抬头朝我看来,双目亮如白昼。
“豆儿,你的心思……”他握住我的手灼灼发烫,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热的人挣扎,“我都知道!”
——虾米?!天青知道我的心思?!
我顿时花容失色。
——莫非千遮万掩,还是被他睹见了我在厕所挂着的画像?!莫非他已知道,我心中三界丑男排行榜冠军就是他?!
“圣君!您听我说!”晴天霹雳当头一棒,我手脚虚浮浑身冷汗,连忙反手握住天青解释,“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真的没有故意冒犯您……”
然而天青却用手捂住了我下面滔滔不绝的话。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的声音既疲惫,又惆怅,还带着一丝难以言状的复杂。
我挣扎着还想说,却被天青牢牢按进了怀里,仿佛要嵌入骨髓般,紧紧拥住。
“我不会追究。”他用下巴磕住我的头顶,一下一下,轻轻抚摸起我的头发,“本无冒犯,为何要追究?也罢,也罢。”
——咦,他不会追究?他不怪我嫌弃他丑?
我乐的忘记反抗,喜滋滋乖顺在他怀里,心想嘿嘿除了一柄尚方宝剑,我可又觅得一个黄马褂了。
越想越开心,越想越庆幸,索性用手捂嘴偷偷窃笑。
天青见我眉眼弯弯,禁不住也扬起嘴角。
“今晚去了哪儿,我也不再追究了。”只听他低叹一口气,似乎颇为恼怒,却又偏偏无可奈何,“以后不可这么淘气,不打报备随意出谷游荡。”
话语虽有责怪之意,口气倒是十分温柔。
不过报备?我有点迷茫,芳草门里可从来没有外出打报告一说,这里又不是什么军校。
“以后每天按时带着珐琅来苍南放牧,不可开小差。”他贴着我的额头,一字一句慢慢说着,温热气息吹的我头皮发痒酥麻,“我每天都会备好灵霄花蜜等你们。”
“啊?”我吓得一个激灵,哀怨大叫,“圣君饶命,我才不要过那南天门!我怕!”
天青眼神瞬的一暗,随即复而清明。
“莫怕,我以后会每日在南天门前等着,亲自接你去苍南。”
他的面上是绝无迟疑的坚定,不容丝毫反驳与退让。
豇豆茎茎(十四)
次日早上醒来,我还趴在天青的胸口上,手被他紧紧攥着。
昨晚他不知发什么神经,硬说寒毒未去身子发冷,要贴着我才暖和一些。我念在他不计较我用他画像镇妖驱魔的分上,只得忍下来遂了他。我发誓,今天一定要去太上老君那儿买个暖炉,有三味真火烧着,莫说人间风寒,估计连冰窖都能烤融。
我想将手从天青手中抽出来,不想这一动,却弄醒了他。
“你醒了。”他望着我,双眼中还微微有迷茫之色,笑颜如朝日灿烂。
“嗯。”我警惕的看着他,不知何事能让他如此的发自肺腑的喜悦。
他见我鼓着眼睛瞪他,低声一笑,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摩挲:“睡的好么?”
我本想说睡的不是很好,可惜昨晚偏偏被一股强大温暖的灵气环绕,想睡不好都不行,只得遗憾点头:“很好。”
天青不再说话,只是继续笑着端详我,仿佛我是块美味的糕点,他正欲大快朵颐一口吞下。
“圣君昨晚睡的好么?”我怕他真的咬我一口,赶紧出声打破寂静。
“很好。”天青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豆儿怎么知道驱散风寒要敷雪帕呢?”
“都是从话本上看的。”面对表扬我很是受用,立刻摇头晃脑显摆起来,“凡人的话本里有好多有意思的东西。”
“是么?”天青将我脸颊边的一缕发丝朝后捋去,神色温和,“不如豆儿以后来苍南的时候,念些给我听?”
我一听可以光明正大磨洋工,高兴的从床上跳起来:“恭敬不如从命!”
这一说不要紧,我忽然想起从灰衣仙君那儿拿来的话本,立刻从袖子里掏出来。
“圣君,你且整理仪容着,我去翻翻这本书。”
究竟是什么故事让那灰衣仙君如此的唉声叹气呢?我跑到窗边有阳光的地方迫不及待翻阅起来。
天青见我神色雀跃,笑笑没再说话,起身纳息打坐。
屋内一时暖意融融,连昆仑山顶的冰川都能被悄无声息醉化。
灰衣仙君爱不释手的话本名叫《飞狐外传》,我先看了故事梗概,原来是一个大侠闯荡江湖的事,中间掺杂了一些男女情爱之事。
没什么特别嘛,我瘪嘴。
随手翻了翻,却见有人在某一页上做了重重的红线标注,那是首赤/祼祼的凡间情歌,一点也不含蓄风雅。想不到灰衣仙君的癖好如此特别,我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什么这么好笑?”天青听见动静抬眼看我,眼角眉梢春风妙。
“圣君,待我念给你听。”
我吃吃一笑,将书放在明媚的阳光下,刻意模仿起娇滴滴的小姑娘音调: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 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说罢得意瞟天青一眼。
天青见我看他,微微一笑。
我更加雀跃,朝下一段红线标注的地方看去。
“……声音暗哑,如泣如诉,事隔这么多年,如今唱歌的又会是谁呢。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胡斐握刀的手许久未动,映射出五彩光环的锋刃上,不知何时,留下两滴四散的水珠……抬头遥看漆黑的天际,灿若流星的一双大眼睛,分明是程灵素在暗然不语,渐渐的似被这人间月色所感,眼中升腾起蒙蒙的雾气,长长的睫毛慢慢合上,而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我的欢喜渐渐黯淡下去。
怎会是段如此哀伤的话?那胡斐和程灵素,不消想定是话本里的角色,不过胡斐又为何要潸然泪下?
我看到这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接下去再有标注处,却是一片狰狞的嫣红,仿佛陈年的伤口再度开裂,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我不由得将书高高举起,对着那明媚太阳,声音又轻又快,方才糯糯念出句那浓墨重彩的话——
“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
拂过脸颊的风里,带着淡雅柔和的花香,那些盛放在枝头的绣球,仿佛与云霞斗艳般五彩斑斓,喜鹊与黄鹂站在树上叽叽喳喳高歌,屋外正是一派和煦圆满的大好景像。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满室虚无空灵中,只余甜甜的尾音回荡。
我下意识朝天青看了一眼,却见他不知为何将脸扭了过去。
从我的角度,只能瞧见他乌黑如水的散发,修长白皙的后脖,以及略显僵硬的肩膀。许是方才扭的太急太用力,他的脖颈上有几根青筋凸起,胸脯也高高低低起伏着,似是正为了什么透不过气。满室旖旎红艳中,那青色身影不知为何散发出阵阵冷意,仿佛雨夜前的月光朦胧模糊,又似一滴清露晕染于宣纸上,很快就要蒸发而去。
这场景着实诡异,我心头暗自纳闷,思忖着要不要上前问一句。
踌躇良久,正拿不定注意,天青忽然转头回来。
“你这话本,是从哪里来的?”他面色冷凝如常,望向我的眼中多了些辨不清的晦暗纷杂,声音哑如垂朽的老僧。
“禀圣君,是一个叫梦特娇的仙君给的。”我诺诺应着,心道莫非是那话本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不由得暗暗害怕——我可不想再度得罪天青。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我伸出手,手心向上,慢慢摊开五指。
我虽不情愿,却也只得乖乖将话本放于他手中。
天青的手实在生的好,骨节修长分明,肌理细腻冰洁,宛如最上等美玉。
我正看得发呆,却见那莹白的手中陡然腾起一股青色的幽冥之火,须臾间便将话本烧的消失殆尽。
“凡人最喜胡编乱造无病呻吟,他们写的书,以后都不许看了。”天青将手收回,语气淡漠镇定。
我倒抽一口凉气,却又不敢多说,只好低头臣服:“圣君教训的是。”
天青顿了顿,朝我这边微微颔首:“过来。”
我怕他一不高兴也用小宇宙攻击我,迟迟不敢动作。
“我说,过来。”天青等了片刻,再度吩咐一句,声音比之前重了许多。
我明白他已经不耐烦起来,只好磨磨蹭蹭移动起小碎步。
“那话本……是他硬塞给我的……那上头的笔记,也是他画的……不关,不关小仙的事……”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我却觉得仿佛有数个光年般遥远。抬头瞧见天青的横眉冷目,我已然大脑缺氧四肢僵硬,禁不住同手同脚起来。
头顶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绵长凄清。
“……你怕我?”天青凝眉,似乎想要望进我的心里,“你以为,我会用火烧你么?”
“圣君、圣君如此英明,岂会不辨是非?”心事被人说中,我咧嘴傻笑,如履薄冰,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一个不高兴就小宇宙爆发呢?
天青闻言神色更加寒凉,终年面瘫的脸上结起一层厚厚的霜冰。
“我原以为,你都是明白的。”他垂下长睫,静静说了一句。
我诧异的看着他,圣君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在说其实他对我很好么?
“小仙驽钝,不是那么的明白……”我很有技巧的回复着,表示其实我明白了一点点,又不是完全明白,还需要伟大的圣君赐教。
天青抬起眼皮,怔怔望着我出神,良久。
“不,你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明白。”忽然间,他融融笑起来,眼角眉梢满是讽刺。
“其实你根本什么也不明白,你怎么可能明白?”说着说着,他眼底渐渐有暗黑的风暴凝聚。
我胆战心惊望着他胡言乱语,生怕下一个就是凌厉的掌风袭来。
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只大手,将我轻轻拥入温热颤抖的怀。
“我宁愿你,永远不要明白。”
天青的声音是这样的低,带着深入骨髓的痛彻心扉。
我本来很想问,那到底“我不明白,他也不要我明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然而我终究被眼前人千年难得一见的脆弱所蛊惑,乖乖伏在他肩头,不再敢有任何的言语。
——即便是三届第一丑男,人家也有伤心的权利啊。
豇豆茎茎(十五)
终于送走天青这尊大佛,我马不停蹄的开始拆被套,换床单,开展了一系列五讲四美的光荣劳动。
本来是可以用仙术打理的,我却偏不乐意,生怕弄不干净。
浅绛被我从大老远的从屋里拖来帮忙,一见满院子的水盆,惊的双脚离地三尺:“你做什么要洗这么多东西?”
“屋里半夜进了只癞蛤蟆,跳上了我的床。”我半真半假的说着玩笑话。
浅绛诧异看了我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颗明珠,朝桶中扔去。那明珠进了桶,桶中清水立刻呈漩涡自动搅动,洁白的泡沫渐渐浮了上来,水中嫣红开始此起彼伏。
“还是这东海龙珠管用,龙卷风的功力比洗衣机霸道的多。”我站在一旁看着,心满意足啧啧称奇。
“我是疯了才会放着好好的赏花宴不去,与你来做这般赔本的生意!”浅绛没好气白我一眼,眼中满是恼恨的红丝,“龙郎要是知道这宝贝被当洁具使,不知会不会揪了我的耳朵!”
“师姐莫恼莫恼。”我笑嘻嘻将一块姜黄|色的丝巾递到她怀里,“这是妹妹亲手织的,聊表谢意,师姐看看合不合心意?”
浅绛瞧见那丝巾,立刻面色酡红双眸含星。
“你何时变得如此生分?”她干咳一声,边说边将那丝巾牢牢塞进袖里。
我心知她一直想要我的织物,偷偷抿起嘴。
“对了,你昨天去了哪里?”浅绛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对我嗔怪起来,“你没有听芳主的命令去苍南放牧,圣君很是生气呢!”
天青的怒火已经见识过了,所以我不甚在意的笑笑:“不是有蔷薇仙子和芦苇仙子代劳么?”
浅绛白我一眼:“那两个草包,连苍南的门都没进就被芳主赶回去了,说是万一圣君雷霆大发,她万万担待不起。”
我想起之前芳草门弟子的花痴英勇事迹,禁不住噗嗤笑出声。
“……我真是不明白。”浅绛转过脸看我,神色古怪,“豆儿啊,你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把圣君放在眼里,莫非果真对他没有半分好感?”
我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点头,复而莞尔一笑:“难道这不正是师姐期望的么?”
——她曾经逼着我发誓,不得对天青有半点肖想。
“期望是期望。”浅绛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颇为惆怅,“我只是担心,你究竟是不喜欢圣君呢,还是……还是根本不识情爱呢?”
最后七个字,她说的颇为迟疑犹豫。
“师姐不必担心。”我感动于她对我的重视和担忧,禁不住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不瞒师姐说,师妹我已有心上人了。”
浅绛闻言背脊嗖的僵直,一双美目瞪的大如铜铃。
“是真的,我与他两情相悦,过段日子他便会腾云驾雾前来迎娶我。”
我边说边害羞,腮帮子滚烫,片片红霞一直染到脖子里。
“……原来这天地间竟然真有能让石头开窍的人。”许是消息太过爆炸性,浅绛好半晌才回过神,面色呆滞,“我本以为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想不到你竟然赶时髦,要闪婚了!”
我被她说的越发害臊,轻轻捶了她一拳,啐道:“可不许说出去。”
浅绛大约是不甘心我先嫁,也在我腰间咬牙切齿拧了一下:“好事干嘛不能声张?”
我听她这么一说,欢喜的心情渐渐平复。
“……因为他不是神仙,是只蜥蜴妖。”我的声音跟着头一起低下来,垂进了尘埃里。
“跨界恋?”浅绛的嘴巴顿时张成O型,仿佛正等着谁将皮球投进去。
我颇为感伤的点点头,打了个寒噤。
天庭明文规定不许跨界恋,我豇豆红违背了法律,一旦被抓住了,怕是要上诛仙台的吧!
“也不必那么害怕。”浅绛吃惊的劲儿已过,大度拍拍我肩膀安抚,“前段时间联合自由组织发出倡议,要求玉帝取消不能跨界恋爱的不仙道条例,你若耐心等待,搞不好能光明正大与你的心上人一起。”
“如何行得通?”这下换我张大嘴巴等人投篮了,“玉帝怎可能逆天下之大不韪呢?”
“有什么行不通?”浅绛毫不在意的耸耸肩膀,“妖界昨日刚刚取消了仙妖不能通婚的条例,还修改了王法,规定妖后的位置不拘泥于出身,贤者即可获得封号。这上万年的古旧法律都改了,玉帝才没压力呢!”
“竟然如、如此乱来……”我惊的话都说不连贯——难不成未来的妖后不是妖,而是人或魔,甚至仙子了?
“可不就是乱来?”浅绛微微一笑,一派了然于心的模样,“谁让原本的妖王突然宣布退位,换了个桀骜不驯的新妖王登基?新官上任嘛,总是要烧三把火的。”
我没想到这才短短数日,妖界的变化竟然如此翻天覆地。
——最高领导人变了,不知我那在妖界外交部担任翻译官的情哥哥霁蓝哟,你可依然安好?是否一如当年妖娆?是否美丽一如往昔?
“……所以我说啊,你也别急着跟芳主挑明,此事变数极大,革命成功很有希望。”浅绛笑嘻嘻拧我的脸,很是亲昵,“到时候你们天界妖界两边都大办宴席,可别忘了请我去吃酒啊!”
我大为欢欣鼓舞,禁不住抱住她亲一口:“师姐,我最喜欢你了!”
微风拂,春花俏,融融的青山醉人娇。满天彩霞中,我仿佛看见霁蓝身披红袍,左挂钻石天幕,右提鲛人珠帘,从云中旋转着蹁跹落下。“哈哈哈!”只听他仰天大笑着,光秃秃的脑门反射着太阳,金光万丈。几日不见,他的绿豆眼比平时小了更多,快成了一粒芝麻,厚唇微嘟,牙齿上翻,X型的疤痕通贯全脸,越发英俊潇洒。“娘子!”他朝我高叫一声,大步流星踏来,浑身的鳞片已然张开,滋滋往外冒着喜气,“为夫前来迎娶你啦!还不快速速随我归去?”
痴痴欣赏着想象中的未来夫君,我一时之间入了迷。
“……豆儿,豆儿?”浅绛的声音远远传来,将我从美好的幻梦中扯了出去。
“最近老佛爷百货搞周年店庆,全场三折,还有买一送一活动,你要不要随我一道看看去?”
“要去要去。”我忙不迭点头。
老佛爷百货,那可是三界响当当的奢侈品聚集地,香菜儿爱驴仕的旗舰店都开在那儿,更有许多令人憧憬的品牌珠宝专卖。环境一流,装饰一流,品位也一流,让向来嗜美如命的我颇有一种“家”的归属感。
——无奈此“家”消费档次太高,我不得不常常效仿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全店特价,又有浅绛这未来的龙太子妃陪伴壮胆,我想自己总算能鼓足勇气。
———————————————真的老佛爷来自巴黎的分割线———————————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老佛爷遇到她们。
一个高贵紫衣,头顶金冠闪耀,双眉斜斜飞入云鬓;一个盈盈翠衫,额心五瓣红梅,菱形小嘴娇艳欲滴。
“哟,感情这老佛爷的门槛是越来越低了?”
领头的紫金仙子飞扬跋扈瞟我一眼,瞳中寒光忽闪,简直刺瞎我的眼睛。
她身边的绿釉仙子并不答话,只是居高临下,一脸神秘莫测的笑。
“现在的仙子啊,也不瞧瞧自己身份,就会痴心妄想,竟然攀高枝攀到了这里!”
紫金的话里有话,眉毛轻挑嘴角高翘。绿釉还是沉默着,只是笑的越发善解人意,如春风般温暖和煦。
我禁不住纳闷,眼前两人摆明了合着伙挤兑我,却又不知到底为何?莫非是为了GOD FIVE里的癞蛤蟆仙君?
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有这个原因,我顿时汗毛倒竖——浅绛办会员卡去了,要是粉丝们真的一时冲动打上来,也不知身单力薄的我能不能火拼的赢?
思前想后,为了社会的和谐,为了小区的安宁,我赶紧明哲保身抢先一步表明立场:“两位姐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小仙早已有了定亲的对象,未婚夫虽无财无权,却本性纯良为人专一,我俩是真心相爱,小仙绝不曾有过另攀高枝的想法哦!”
说完羞涩又自豪的甜笑,发自肺腑,特别真心。
紫金张大嘴本来还要说什么,这下咕嘟一声,硬生生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绿釉脸上的肌肉当即僵住,每一个弧度都恰如其分的停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紫金终于艰涩转头看向绿釉,神色为难,仿佛在说:啊,怎么回事,跟咱俩想好的桥段不一样啊?
绿釉好不容易才将五官摆回了原位,她先深深看我一眼,这才晦暗难测的笑道:“……这样么?倒是我们孤陋寡闻了。不知豇豆仙子何时办酒?我们也好前来庆祝一番。”
“快了,快了。”我乐呵呵点头,朝她们豪气的拱手作揖,“届时一定给两位请帖,还请两位务必大驾光临。”
反正办酒的目的是为了收红包,收谁的都一样,赚钱不需要长眼睛。
这一拱手不打紧,袖子里的雪帕忽然掉了出来。
我赶紧蹲下,特别心疼的捡起来拍拍吹吹,再迎风抖一抖飞一飞。
“雪帕?!”
却听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叫,突兀回荡在老佛爷空旷的大厅里。
“你竟然偷了雪帕?!”
抬头一看,紫金芙蓉般美丽的面上不知为何血色失尽,她指着我,身子不能自已的颤抖:“贱人……不知好歹的贱人!你竟然偷了圣君大人的雪帕?!”
“这不是偷的。”我对她失礼的称呼感到十分不悦,没好气的辩解,“是圣君主动赠送与我的。”我专门加重了“主动”二字发音。
“你竟然还有脸撒谎?!”紫金却完全不信我,以手扶额,一副摇摇欲坠几乎晕倒的模样,“天啊!你竟然还有脸撒谎?!你竟然还有脸撒谎?!”
同样的台词一连重复三遍,我简直要怀疑紫金仙子是不是刚从高丽戏剧界进修归来,怎的这么富有表演激|情。
“豇豆仙子,我劝你说话前还是多想想。”
绿釉倨傲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清冷锐利。
“雪帕乃圣君从不离身的宝物,绝世孤品价值连城。当年玉帝欲以碧玺宫殿十座再加观音净瓶都换而不得,你不过芳草门普通子弟,仙阶低下身份卑微,又与圣君非亲非故,他怎会将这宝贝随随便便赠送与你?”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佛密集鼓点敲打进我的心。
——原来,原来这雪帕对天青是如此重要么?
我一时之间听的呆住了。
“来人啊!给我抓住这个小偷!将她送到天庭上去!”
恍恍惚惚间,紫金仙子发出了高亢的呼喊,身边顿时有纷乱繁杂的脚步声响起,渐渐密集。然后我的胳膊被人扭住了,反扣在身后,发出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我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惊恐对上一双意味深长,散发着寒意的眼睛。
“痴心妄想。”
绿釉远远站着,以袖手旁观的姿态,透过黑压压人群,对我微笑着做了这样一个口型。
豇豆茎茎(十六)
我开口想为自己辩解,却意外发现自己不能发出声音——有谁趁乱对我下了言缚术!
惊慌失措中,我四下张望,想找到一张稍微和善的面孔,或者听到一两句公正的好话。无奈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冰冷好奇的看戏神情。
众目睽睽之下,我双手被人反扣,不可转身不能回头,更有锐利鹰爪紧扣住我的肩头,将我朝地面狠压下去——“身为仙子竟然偷窃,简直不知羞耻!”
升仙至今五百年,我豇豆红从未受过如此惨无仙道的待遇,有口不能辩,有理说不清,一时之间天旋地转满目昏暗,屈辱和不甘的液体迅速渗出眼睛。
泪眼婆娑中,意外瞧见一袭浅灰色的仙袍晃过,那张脸似曾相识。
——仙君!梦仙君!我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使劲摇着头,哀求的看向他。虽然明知他认出我的可能性很小,此时也只有孤注一掷,拼尽全力。
梦特娇见我向他求助,先是一愣,随即眉头微蹙。
他盯着我,嘴唇紧闭,眼中光影掠动,仿佛是在竭力回忆。
“啊!”然后他终于找到了答案,轻叹一声,面色豁然舒展。
“咳咳,我说啊,既然偷的是苍南圣物,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只见那梦仙君上前几步排开众人,朝为首的侍卫低语。
“我看你还是将这仙子押到保安部去审问清楚再说,免得弄出什么差池。”
侍卫显然与他熟识,听他说完这番话,犹豫着朝我看了一眼。
我忙不迭点头符合,眼中泪水汹涌,表示完全支持该项意见。
“梦特娇,你不过一个小小会计,这老佛爷里几时轮得到你说话?”紫金红着眼自不远处撞上来,声势咄咄逼人,“她袖子里藏着雪帕,这就是偷窃的最直接证据!何况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喊过一声冤屈,定是做贼心虚,哪可能有什么差池?你们还不赶紧将她扭送天庭?!”
“紫金上仙,小仙可没说这仙子不是小偷。”
梦特娇好脾气的朝她陪笑,语气不卑不亢。
“小仙只是觉得,老佛爷是公众场所,事情闹大了恐怕会对名声有所影响。大伙儿都是打工混饭吃,为免日后上头怪罪,负面事件最好还是低调处理。”
紫金还想再说什么,侍卫们已经开始觉得这话在理,颇为赞同的相互点头。
于是梦特娇朝其他人使了个颜色,排开众人,带着我朝大厅深处走去。
留下紫金原地跳脚,干瞪眼睛。
——————————————————————————————-——
我被带到了老佛爷的保安部里。
梦特娇先与领头侍卫耳语几句,那侍卫用颇为惊讶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圈,随即遣走了其他侍卫,退出房间,顺带关上了房门。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梦特娇仙君。
“……阿呆?”梦特娇凝着眉,试探叫了我一声,“是阿呆么?”。
我想起二郎神给我起的那个诨名,哭笑不得,只好含着泪哀怨点头。
梦特娇顿时舒出一口长气。
“原来阿呆真身是个娇滴滴的小仙女。”他低头看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二郎真君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将你变成一只哈巴狗,当初怎么狠得下心?”
我明白他已经完全认出我来,心头大石轰然落地。
“唉,要不是闻着味道熟悉,我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梦特娇很是感慨的喃喃摇头,“你扮狗可真是一绝,当初我完全没有任何怀疑。”
我想回他的话,却苦于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指着自己喉头朝他焦灼摆手,一脸干着急。
“言缚术?”梦特娇挑高了眉毛,表情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在外面你一言不发。”
随即惋惜叹气:“说来惭愧,这是高等法术,小仙神力低微,目前解不了。”
话音落地,我仿佛泄气的皮球般,颓然陷进椅背里。
“别伤心。”梦特娇神秘一笑,眼中精光点点,“虽然小仙解不了,但我已通知了能救你的人,他应该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地,却见有人吱呀一声推门而入,满面的烦躁与不耐。
“什么事这么着急叫我过来?!我正在沃尔牛总部查……”“帐”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二郎神抬头睹见泪汪汪的我,双眼一瞪,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小、小豆仙,你怎么在这里?”
他先看了我一眼,随后飞速朝梦仙君瞟去,言词之间不甚流利。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求助的眨巴着眼看向梦特娇。
上次灵霄殿一别,我是被二郎神轰出去的,无意中窥得这土财主的少男心事,不知他今天会不会记仇,不愿意出手搭救我呢?
梦特娇很是淡定的微微一笑,起身朝二郎神的耳边低语几句。
二郎神听着听着,凤眸一下子噌亮,脸上的表情也开始丰富多彩,富有层次起来。
“接下来的事,全权交由真君处理。”梦特娇说完最后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我听见。
然后他温和的朝我点了个头,转身退出房门,小心翼翼锁上。
屋子里一时之间很安静,令人尴尬的安静。
我惴惴不安看着二郎神,不知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咳咳!”二郎神终于开口,却是装腔作势的清嗓子。
“听说,你中了言缚术?”他慢悠悠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用鼻孔审视我。
我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听说,你偷东西被抓住了?”他故意将话说的很慢,从我的角度,能清楚看见他嘴角的弧度一寸寸扩大的很诡异。
我赶紧摇头,此时此刻哪怕机动马达也没我摇的快。
“……算了,谅你也不敢骗我。”二郎神自言自语哼了一句,忽然伸手紧紧拧住我的鼻头。
啊呀妈呀!我哪里想到他会来个偷袭,一时之间惊慌失措呼吸不能,憋的脖颈通红几乎窒息。
“小豆仙,你要是缺东西,就跟我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二郎神的嬉皮笑脸在眼前放大,衬得我的痛苦越发加剧,“不就是老佛爷里的几样破烂玩意儿?难道你不知,本座是这里的SVIP吗?”
呜呜!一时之间我头晕眼花泪水横溢,拼命挣扎想摆脱这个人给我带来的地狱。
就在我憋的即将断气之际,他却忽然松开了手。
“好了,言缚术解了。”二郎神转过身子,不急不徐拉过一把太师椅,在我身边好整以暇坐下。
“咳咳咳!”我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小豆仙,到底什么商品这么稀罕,让你甘愿冒坐牢的威胁也要去偷啊?”
他凝眉看我,以手托腮,神情轻松,似乎在欣赏一出蹩脚的滑稽戏。
“乖,慢慢说,我等着你,解释给我听。”
“不、不是商品……”好半晌终于缓过气来,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想解释,“也、也不是偷……”
“哦?”二郎神高高挑起双眉,非常不吃惊的吃了一惊。
“是、是天青圣君的雪帕……”我吃力的说着,委屈的眼泪悄悄涌了上来,“是他亲自开口,说要赠与我的。”
二郎神的双眸,在一瞬间眯起来,有什么自他瞳中掠过,亮的惊人。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菩提老祖哇,为什么孩儿会觉得,那其实是传说中可怕的杀气?
“……小豆仙,本座问你,你可知那雪帕对圣君的重要性?”二郎神盯着我,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着。
我畏惧于他的凌厉气势,一边摇头一边瑟缩着朝椅背缩去。
“好。”二郎神叹口气,似乎颇为头痛的揉了揉太阳|茓,“如果本座告诉你,天庭内流传着一个说法,‘见雪帕如见天青’,你还明不明白呢?”
我想了想,胆战心惊的诺诺开口:“莫非……莫非这是令牌一类的东西?能号令天兵天将?”
二郎神一噎。
“……冥妖一役后,天兵天将皆在我管辖之中,天青法力强大,不需要那种东西。不过……”好半晌,他开始摇头,摇的又缓又重,“不过对于当今的天庭来说,这雪帕的意义只怕比令牌还要重大。”
“真君,小仙是真的不知这块帕子的重要性!”我被最后一句吓的花容失色,恨不得赌咒发誓痛哭流涕,“小仙只是觉得这帕子好看,一时之间爱不释手,圣君大约是见我识货,也就随手将帕子送给我,绝无其他意义呀!”
不就是一帕子吗?不就是一帕子吗?这群吃饱没事做的仙君仙子,会不会想太多?!
二郎神不说话,只是沉甸甸看着我,目光阴霾。
他这深沉的目光,忽然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在紫金眼中出现的,赤/祼祼的愤恨与嫉妒。
电光火石之间,我全都明白了。
我的眼中为什么包含愤怒,那是因为我对你爱的深沉。
只因我对你爱的深沉,所以我不允许一切人靠近你身边,得到你的关注。
我宁愿你是永远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真君。”大彻大悟之后,我轻轻叫起二郎神的仙号,面色慎重。
他拧眉看向我,眼中余怒未消。
“我可以打包票,圣君并不喜欢我,他只是……”我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咬牙说出实情,“他只是在很久以前有愧于我,如今对我好,不过是补偿罢了。”
二郎神嗤的冷笑出声:“有愧于你?倒是说来本座听听,圣君什么时候也会犯错?!”
“三届之中,我从未见过第二人,得到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这句话,二郎神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出来的,“你凭什么?凭什么?!”
“真君无需担心。即使圣君真的有意于我,也没有关系。”我平静应对他的怒吼,“因为我并不喜欢圣君,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永远都不会。”
即便全世界都说癞蛤蟆是王子,即便癞蛤蟆对你关怀的无微不至,然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爱是世界上最不能勉强的事情。我的心里,从头到尾,只有貌美专一的霁蓝哥哥。
话音落地,我看到二郎神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
“小豇豆,你可千万要记得,今天跟我说过的话。”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我懵懵懂懂点头,目光穿过他肩膀,落到不远处的门边。
阳光正透过门楣斜照进来,光斑融融,影影绰绰。
豇豆茎茎(十七)
二郎神对着我循循善诱很久,告诉我雪帕太贵重,实在不适合带在身上。
遵照他的吩咐,我决定将雪帕物归原主。
虽然很舍不得,虽然要忍痛割掉二两肉,然而为了日后邻里关系的和谐,为了能继续过安宁的小生活,我不得不这么做。
战战兢兢将雪帕递给天青时,我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这是为何?”
苍南圣殿里,天青的声音轻轻回荡,一如既往的清冷,让人感受不到喜怒哀乐。
“禀圣君,自打上次给圣君疗伤后,这雪帕总是奄奄一息的,怎么也养不好,放小仙这里实在糟蹋了。”我勉强想出这么个借口。
天青并没答话,只是单手接过那帕子,放在手心里一捏,再一松。
再度摊开的大手里,腾起一阵蒙蒙的白雾,雪帕转瞬间焕新如初。
“不过缺五百年的灵力而已,我已修好,你拿回去吧。”
他淡淡说一句,将帕子塞进我手里,转头不看我。
五五五百年?!
我顿时瞠目结舌——这不刚好是我的仙龄么?圣君呀圣君,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将宝贵的灵力灌给一块雪帕了?也不知要怜香惜玉,优先传给小仙我么?!
借口失灵,捏着这块帕子,我进退两难哭笑不得。
“还有何事?”天青见我呆滞不动,又问一句,声音中透出有些许不耐烦。
我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一咬牙将事情道出:“圣君,这帕子太贵重,小仙实在受不起,还是请圣君收回去吧!”
说这话的同时,我心中暗暗做好迎接“你这仙子怎么不识好歹”的暴雨狂怒。
然而出乎我意料,天青并未发怒。
他只是回过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打量我,目光绵长而深幽,仿佛要瞧进我的心里去。
“是我不好,操之过急了。”
他静静望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这东西旁人看着意义非凡,风言风语,定是吓到你了。”他缓缓探出手,似是要朝我脸颊方向探来。
我心头暗叫不好,连忙惊慌失措侧身,企图躲避一切可能遭受非议的亲密动作。
“圣君!小仙福分浅薄,受不起!受不起哇!”
那只手一僵,孤零零晾在半空。
“禀圣君!圣君在小仙心中,一直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前辈,即使圣君什么都不做,小仙对圣君的敬仰也是犹如磐石一般坚定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深吸一口气,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儿全盘倒出,焦急又恳切。
“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小仙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一切向前看的道理。”
言下之意,圣君大可不必再纠结于那段五百年前的往事,即使你曾经做了帮凶,我也不会怪你。毕竟很快我就要与心上人一起远离这里,做一对郎才女貌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纠结五百年的凶案,意义已经不大了。
“不!不会过去!不会就这么过去!”
天青的声音却陡然变高,眼神炙热如火焰,咄咄逼人,隐隐跃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涩。
与此同时,那只手不屈不挠执意探来,最终一意孤行,成功降落于我头顶之上。
哎呀妈呀!我怕他一个怒浪打来将我五百年的灵力全部吸走,吓的浑身抖如筛糠。
“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不明白,也不要紧,即使,即使……”他望着我,神色由迷茫无措,渐渐变为万劫不复的清醒和痛苦,“即使你永远永远都不明白,也不要紧。”
“……只要你在这儿,就足够了。”
他颤巍巍的低喃一句,大手自额头滑落至我脸颊上,一寸一寸,轻轻摩挲起来。
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柔,仿佛我是树叶上的一滴雨露,一口气稍微喘大点,就要随风而去。
——啊变态!这只想吃天鹅肉的怪蜀黍!
我被这本该是爱人间才有的亲昵举动震撼了,花容失色,五官停摆,大脑已然陷入无政府无组织的死机状态——他娘的,竟敢明目张胆又吃本仙姑豆腐!
“圣君,您饶了我吧,小仙以后一定听您的话!您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背脊挺直,挤出两行屈辱的泪,我心中满是小人物的悲怆,“雪帕我会好好收着,天天烧高香供奉;珐琅我也会喂的膘肥体壮,保准赛过牛魔王!只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小仙,再也别这么对小仙了!”
热辣辣的泪滑到天青的手指边,他整个人仿佛结触电般,僵住了。
“……你怕我?”
好半晌,他抽回手,久久凝视着指尖的泪,脸上是一种令人揪心的难以置信。
“你……不愿我碰触你?”
他将视线投注回我脸上,静静的,空洞且虚无。
“小仙只想过普通日子,万万不敢与圣君这样的贵人攀上关系!”
我早已语不成调,边说边泣,只盼这大魔头能一时心软不再拿我游戏。
苍南圣殿上,陷入一片难堪的寂静。
我哭了很久。
天青也沉默了很久。
“豇豆红,本座命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座。”
就在我眼泪都流尽,再也流不出什么来的时候,头顶终于传来冰冷肃穆的声音。
连名带姓,那是一个上仙对小仙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不知天青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认命的抬头朝对面看去。泪眼朦胧中,对面人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豇豆红,本座问你,你觉得本座好看吗?”
天青用一种非常僵硬的语气,相当艰涩的问出这么一句话。
他的脸色是这样古怪,视死如归,万念俱灰,仿佛光问这句话就要了他的性命一般。
啊?我一时之间忘记了哭泣,呆呆张大嘴巴。
“本座……本座是你见过的仙君里,最好看的吗?”
等不到我的答复,他显得有些焦急起来。
这回我总算听明白了,于是想也不想就要摇头——娘的,你不是侮辱我审美观么?!
然而大脑的反应到底速度快过身体,我马上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作为天庭仙子,应当表现的与他人无异。
努力吞口唾沫,我开始昧着良心点头,一下,又一下,一连两下。
——呜呜,我的菩提老祖哇,孩儿撒谎了,孩儿对不住你呀!
“本座是你见过的这么多人里,无论男女,最好看的吗?”
哪知天青这厮竟然不知足,还要穷追猛打再问一句。
“圣君仙容仙姿艳名远播,三界之内,再无他人能及。”
我心憔力悴精疲力竭答一句,心里暗暗念叨,霁蓝哥哥你莫恼,我这也是权宜之计,豆豆妹心中,最美最帅永远是你哇!
天青闻言,顿时舒出一口长气。
“如此就好。”
他望着我,眉间郁结烟消云散,换成了清朗的喜悦与欣慰。
我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怔怔看着他大悲又大喜,心想怪不得千年来圣君都保持单身,感情人家是自恋狂,最爱乃自己啊!
“不要怕,本座不会对你如何。”天青神情舒朗,开始用雪帕温柔擦拭着我的泪痕,“你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本座对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提携后辈,毕竟你是本座相中的芳草门接班人。”
呵、呵,我机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然而还没笑完,表情忽然凝固住——什么?!芳草门接班人?!他刚刚说,我是他相中的芳草门接班人?
还没等我询问出声,天青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叠厚厚的卷宗,稳稳递到我手上。
“你瞧,这是天庭每日要处理的政务,其中不乏需要各门各派领袖集体决断的案子,既然你迟早要从芳主那儿接手,不如趁如今先演练看看。”
他侧头望我,嘴角噙笑,表情认真,神色温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我不会骗你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浑身上下,他每一根汗毛都在散发这样的的信号。
于是我只好按捺住心头千绕百转的疑问,垂下脖颈,闷闷翻看手中的卷宗。
“这些事不是该由玉帝处理的么?”我边翻边念叨。
“玉帝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每逢此时,他会派人来问一声我意见。”
天青的陈述句用的非常娴熟,不见丝毫炫耀。
怪不得自恋,感情人家才幕后黑手啊!
我暗自嘀咕着,不期然翻到一桩熟悉的提案,手指顿时停下动作。
——《三界联合自由组织发出倡议,要求天庭取消不能跨界恋爱的不仙道条例》
真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浅绛说的都是真的!蓝哥哥有望名正言顺与我在一起了!
风在吼,马在叫,豇豆在咆哮,豇豆在咆哮!
天青见我呆呆没有动作,也偏头过来看了一眼。
“原来在看这个案子啊。”他瞧见那标题,了然扬眉一笑,“做仙子的,始终对婚恋一类的法律更为关心。这案子是新任妖王带头倡议的,豆儿觉得如何呢?”
我按捺住心头千军万马的激动,做深明大义妇女领袖状,慢悠悠回答八个字:“恋爱自由,婚姻自由!”
天青深深看了我一眼。
“要勇敢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赶紧补充一句,“爱情不能勉强。”
天青将目光调回到那卷中上,半晌。
随后他拿起一只笔,在纸上龙飞凤舞落下两个大字——“同意。”
“豆儿说的对。”窗外的光投影在羊皮卷上,明明灭灭,天青朝我笑着,露出两排极其丑陋的白牙,“这桩案子,准了。”
豇豆茎茎(十八)
雪帕最终还是留在了我怀里,天青说什么也不肯收回去。
每当我鼓起勇气想塞还给他,他就开始犯风寒犯头痛犯恐高,犯一切仙人平时不大犯的怪毛病。要不是天青一直都保持着正直清廉的圣人形象,我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而为了。
不过,就算他是故意为之,我也完全没有任何的办法——难不成跳起来跟他大干一架?法力低微的我可没这个本事。思来想去,唯有默默收起雪帕,再去跟二郎神说几句好话,请他在诸位仙子前帮我正名算了。
隔日一早,我将苗圃里的花苗挖出来装在小盆里,朝着二郎神金璧辉煌的府邸款款而去。
真心花这桩生意,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跟他协商一下。
踏进灵霄殿花园,却见一抹墨色身影,孤孤单单坐在鸢尾花里。
二郎神不知为何又穿起我缝的那件黑袍,暴发户气质黯淡许多,侧脸被落日熔融一剪,凭空生出几分萧瑟沧桑来。
“小仙……见过真君。”五百年来我都没见过这样的土财主,捏着雪帕,禁不住有点茫然。
“你来了。”二郎神转头过来,定定看着我。
一瞬间,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两个瞳孔,仿佛日月齐晖渺茫浩瀚,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日与月,拥有一切的光辉与明亮,却终归都是看得见摸不着的虚无。
“小仙复命来迟。”眨眨眼,转瞬间二郎神的眼睛又恢复了正常,于是我坚信自己是眼花了。
“看样子,东西没有成功还回去?”
二郎神支起下巴,好整以暇的打量我我,完全是平日里常见的金光闪闪吊儿郎当摸样。
“禀真君,小仙驽钝,实在不敢忤逆圣君大人的好意。”我将头埋的低低的,只敢盯着脚边的鸢尾花,“圣君大人亲口说,他的所作所为只是提携后辈,因为他期望我某天能接手芳草门……”
最后这一句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现任芳主正是貌美如花精力充沛的鼎盛时间,依照她的发展势头,只怕还要再鼎盛个好几千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天庭怕是不会接纳一位嫁了蜥蜴妖的芳主吧!
“这话你也信?”二郎神噗嗤一声笑出来,神情却没有半分愉悦,反倒如水沉沉,“几百年过去,他说话的本事倒是见长啊!”
“既然圣君如此放话,小仙也不好意思硬将帕子退回。”
我边打量二郎神的表情,边惴惴不安的说着,“小仙只希望真君明白,雪帕确实是圣君亲口所赠,而小仙与圣君之间清清白白,并无其他瓜葛。”
“……是么?”二郎神眯着眼,耐人寻味的摸了摸下巴,“有意思,有意思。”
随即又冷冷瞟我一眼,冰凉如刃,“小豆仙,你倒真有几分本事,本座小看你了。
“小仙绝无抢夺真君心上人的本事!”我被他眼中寒光晃的肝颤,想起此人对天青的不轨企图,赶紧举手投降,“小仙在菩提老祖前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圣君!如有违誓,永世不能再为仙子!”
何止天青,整个GOD FIVE偶像集团我都发誓过了。仙人能有几个一辈子?仙人的一辈子就是永远。我的誓言如此狠毒,相信二郎神再找不出为难我的理由。
二郎神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充满了研判。
“如果真君不相信,可以待真心花种出来以后亲自试探……”我鼓起勇气将真心花往前一送,战战兢兢再补充一句。
二郎神看那小花盆一眼,忽的面皮一松,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天青,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他笑的如此放肆难以自已,眼角甚至有泪滑出来。
黑袍在风中张牙舞爪,就像一朵颤抖的花蕾,残败却颓废,带着近乎妖异的凄美。
我看着他这不知是哭是笑的举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胆战心惊咬着唇不敢说话。
“这是报应。”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线,紧紧攥着红线那头的物体,视若珍宝的朝唇上贴去。
“你看,这就是报应。”
他用非常温柔的声音对着那物体说着,神色缱绻,远远看去,就像在亲吻自己的手指。
“你等了很久,对不对?”
嗯,又一个自恋狂?
我边看边腹诽,好奇那被他握在手心的物体,忍不住踮起脚尖偷偷打望。
“小豇豆。”哪知二郎神却忽然回头看我,眼中精光灼灼。
“小仙在!”我被他吓了个措手不及,赶紧落下脚后跟,身子还摇摇晃晃的。
“你来。”他朝我招招手,笑的分外和悦,“来,站到我边上来。”
我惦念着那红线宝贝,听话乖乖的走过去,贴着他,站定立稳。
“小豇豆,你可知道,本座见到你,有多喜欢?”
二郎神抬起手抚上我的面颊,静静看着我,神情怔忡又怅惘:“我足足等了五百年,才终于等到你出现,我这苟延残喘的人生,即将因你而圆满。”
哔——我大脑死机,当即石化风化汽化虚无化。
太、太、太有冲击力的告白了!着实在我意料之外!菩提老祖啊,难道今天是千载难逢月老喝醉酒的大日子吗?这种红线都能乱牵!
“慌什么?”二郎神见我呆滞当场,又开始笑,心满意足不能自已的大笑,似乎愉悦到极点,“这是和喜欢天青不一样的喜欢。”
不、不一样的喜欢?
我艰难转动着仅剩的几个脑细胞一想:二郎神对天青是恋爱的喜欢,对我就不是了。那是什么喜欢呢?莫非他也认为我是个可造之材?
正在胡思乱想,二郎神忽然将大脸凑到了我鼻尖跟前。
“小豇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欠了本座一笔巨债?”
我刚要被那他惨无人道的五官晃的晕倒,一听这话什么想法都没了,一个激灵,几乎魂飞魄散。
“小仙都记得……还、还欠着真君一半……”我一边往后躲,一边唯唯诺诺答着。
“那就好。”二郎神眯起眼低笑,凤眼斜斜飞入鬓角,“难得本座这么喜欢你,就跟你做桩便宜买卖,只要你在我指定的时间场合,说出你在菩提老祖前发过的誓言,那笔债就一笔勾销,好不好?”
什么?天下竟然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我惊得一下子挺直脊背,顾不得继续躲开,抬头凝视起二郎神的脸。
“你可要想好,今天是我一时兴起心软,要是换了时间嘛……”二郎神斜睨着眼睛看我,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本座可不敢保证还有下桩买卖。”
被他这么一激,我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好”字,然而心里有处地方却开始隐隐不安。
“这……我……”我皱着眉头,始终不敢把答应的话说出口。
——豇豆红永远都不喜欢天青,这是大实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可如果这话在不恰当的时候给人听了去,是不是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呢?
“倘若你答应了,本座不仅取消你的债务,还将织女的水晶娃娃,王母的百花蝴蝶簪,玉帝的血珊瑚溜溜球都送给你!”二郎神见我迟迟不肯答应,又抛出一枚重磅炸弹。
哇!
我双目怔怔看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竟然!他竟然!
如果没见过钻石天幕,此时此刻我咬牙答应的可能性会高达九成九。
可惜,我已经见过了那美轮美奂,让一切珍宝失色的天幕,再也不能将它忘怀。
正继续犹豫着,却见门边忽然飞来一只趾高气昂的大金雕,叩!叩!重重击打起窗棂。
二郎神气定神闲头也不回一抬手,手上顿时多了一封金简。
我顾不得看他耍帅,痴痴望着那金雕的眼睛,心想好美,莫不是黑曜石做的?要是能挖下来就好了。
那金雕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打个寒颤狠狠剜我一眼,翅膀一抖头也不回飞走了。
“看来天庭又要添喜事了。”二郎神看完那手书,微微一笑。
“什么喜事?”我好奇的攀出半个身子,想打量那做工精美的金简。
“仙界禁令解除,妖王带着九千九百九十九箱珠宝,前来天庭选妃。”金简在二郎神手中渐渐炼化,变成一朵细小的五瓣金梅。“据说妖界有不少男子心仪天庭仙子,恐怕这次也会跟着他们的王上一起来凑热闹吧!”二郎神垂眼看着那朵小金梅,神色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被他这无心一句,浇的醍醐灌顶如梦初醒。
——妖王来天庭选妃了!
——我那倾世绝美担任妖界外事部翻译要职的霁蓝哥哥,岂不是也要趁机前来迎娶我了?
满天彩霞,身披红袍,手提鲛人珠帘的霁蓝哥哥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午夜梦回百转千俯,没想到这幻想中的场景竟然就要实现了!我豇豆苗苗要赶紧解除这天庭的瓜葛,与美丽的蓝哥哥一起缱绻仙凡间!
“我答应你。”
再不多想,我望着二郎神,使劲点了一下头。
“只要你免我的债,再送我那些宝物,那句誓言你要我什么时候说,我就什么时候说,不过只能说一次!”
二郎神的双瞳陡然放大。
“一言为定。”
他紧紧凝视我,目光热烈声音暗哑,精壮结实的麦色身躯上肌肉贲张,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一言为定。”
我忽略掉心头那抹挥之不去的担忧,强作甜笑的朝他弯弯抿嘴。
二郎神终于如释重负的松口气。他转头不再看我,只是将手中宝贝握在唇前轻轻点了一下,嘴里喃喃自语起来。
我看着他这诡异的一举一动,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声:“……真君,您那宝贝真是一块肉么?”
“是一块肉。”二郎神大约是心情太好,竟然真的回答了我,“里面装着我的心上人。”
啊?!我顿时瞠目结舌:“真君的心上人,不是天青大人吗?”天青这么可能被关在一块肉里呢?又不是河蚌养珠!
“这里面装的,是我的执念。”
二郎神望着自己半握的拳头,低低笑起来。
“是我永生都不能消除,也不愿意消除的执念。”
他的眼中浮光跃金,好像整个天空都倒影在上面,满眼的温柔香甜得几乎要溢出来,仿佛梦境一样,一触就会碎成千万片。
【豇豆叶叶篇】
豇豆叶叶(一)
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一个待嫁新娘为自己亲手缝制嫁衣裳。
妾意密密缝,盼君早早归,边缝边想爱人英俊的容貌,光是回忆就要醉倒了。
眼瞧天青通过跨界联姻提案,回谷后我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做衣服——哪怕不眠不休七天七夜,也要做一套令自己满意的礼服。
依然用我最钟爱的豇豆红色,不似正红浓烈妖娆,却比正红更显甘醇甜美。丝线、布料、盘扣、全部都要用我能接触到最好的,为了保证效果完美,我甚至动用了压箱底积蓄,咬牙买了十来颗纯正的东海珍珠,用最细的金丝一颗颗绣在霞帔之上。
——闪闪发亮,出嫁那天,我一定要闪闪发亮。
就这样在仙谷里闭关了半个月,渐渐不问世事起来。间中浅绛曾来探望过一次,她说正忙于跟芳主筹办天庭即将到来的盛宴,不能开小差,唯有带几本畅销书来给我解闷。我停下手头针线活一瞟,发现都是《智勇大奶斗小三》,《谁动了我的丈夫》一类的怨妇读物,顿时表示愤慨和气恼。
“师姐这也是为你好。”浅绛笑嘻嘻拧一把我的脸,“婚姻都是经营出来的,你现在年轻貌美,闪婚很正常,万一日后哪天跟相公起了摩擦,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认为她是在诅咒我,高高鼓起腮帮不愿回话。
浅绛还是继续笑,只当我文艺女青仙使小性子,并未多问。她看了下未完工的喜袍,大赞我心灵手巧,然后表示希望能得到一件我亲手作的衣裳。
我心里念着跟霁蓝哥哥的婚礼,到底还是答应了。毕竟出嫁的时候要请她做伴娘,届时我身无分文封不了大红包,为她做件礼服也是理所应当。
就这样终于到了第十九日,喜袍顺利完工,我双目通红元气大耗,十指上满是乌黑的血泡。推开门深呼吸一口气,屋外正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大半月不曾出谷,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已与世隔绝许久一样。户外阳光温柔的吻着我的面颊,暖融融的仿佛搔痒,我顿时欢喜起来,垫着脚尖,轻轻回吻了它一下。
空气中忽然有气流微微颤抖,仿佛有谁在风里低笑,震得人耳尖酥麻。
我打个呵欠,走到不远处桃花树的吊床上躺下,举起喜袍细细欣赏。
蹙金绣云霞翟纹,金枝玉叶为坠,琉璃翡翠环佩叮当——闪闪发亮啊,绝对的闪闪发亮!
我边看边笑,忙不迭翻出喜袍袖子,在那光洁亮丽的夹层之上,有一只湛蓝的小蜥蜴,活灵活现虎头虎脑,几乎马上就要跃出衣裳。
“蓝哥哥。”我摸着那蜥蜴,甜滋滋叫一声,脸上逐渐有红霞升腾,“蓝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说完顿觉害臊,赶紧放下喜袍捂住嘴巴,双目骨碌碌环顾四周。
——还好,还好没有人听到。
于是松口气,放开手,继续含羞带怯流连于那小蜥蜴之上。
忽的一阵微风吹来,将几片粉嘟嘟的花瓣送到喜袍上,刚好遮住了蜥蜴的面颊。
我伸手想挪开那花瓣,却发觉有更多的花瓣源源不断自上落下,仿佛雨点般盖满我身体。
惊讶抬头想一探究竟,然而劈头盖脸迎接我的,却是远远在意料之外的情景——
茫茫雪白天幕下,一条湛蓝丝带婉扬旋转着,仿佛墨汁在水中舞动轻纱。那丝带一边旋转一边降落,随着我眼前的阴影越来越大,最后竟不偏不倚盖在我眼睛上!
世界一下子变得朦胧,所有景物都成了远远嵌在金光里的影子,模模糊糊,虚实难辨。
我又惊又慌,伸手想解开那恼人的丝带,却发现它仿佛生根般绑在我脑后,怎么也解不下来。正当我气急败坏想拿起剪刀绞掉它时,忽然有只手凭空探来,稳稳捉住我的手腕。
“莫绞,小心把头发绞坏了。”
有朗朗如玉的男声对我说道。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清朗宛若天籁,甘醇好似琼浆,比起我最推崇的天青也毫不逊色。
于是我停了手,有点惊讶的循声望去。
隔着丝带,身侧朦朦胧胧站了一个高大的影子,依照身形来看,应是仙君而非仙子。
“你的声音真好听。”我有些恍惚,忍不住叹口气。
那人闷声一笑,甚是悦耳:“仙子倒镇定,怎么不先问我是谁?”
“既然仙君要用法力蒙住我的眼睛,想必是不想透露真实身份,小仙何必明知顾问?”
在仙谷中关了几天几夜,我的头脑并没有关迟钝,来者法力高强,谁知道是不是某位爱开玩笑的上仙?可不能随便得罪。
“原来还是个聪明人。”那声音刚舒赞一句,却在下一瞬间忽然变得紧绷,“你受伤了?”伴随着略显不悦的问话,有只大手掠过纤纤十指,沿着肌理缓慢滑走,最后落于血泡之上。
我吃痛,忍不住瑟缩着后退,嘴里轻轻呲了一声。
“怎么会受伤?”
大手合拢捂住十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起来,有股温润灵力从指尖蔓延开,一直游走到心脉深处。
“为了缝衣裳呢。”
虽不知来者何人,我明白他这是在替我疗伤,因此乖乖作答不敢反抗。
那声音沉默了好一会。
“为何不去外面购买?天庭有很多手艺人善于缝制,织女和黄道婆皆在此列。”
隔了半晌再度开口,那好听的声音里夹杂着不明来意的薄怒。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身为天界的fashion icon,织女和黄道婆要是听到自己被称为手艺人,不知会不会如雷暴跳。
“小仙买不起那么贵的东西。”
我很认真的对他解释起来,大约是因为觉得他声音好听,态度又亲切。
“况且小仙也希望能做一件独一无二的喜袍,办一场独一无二的婚礼,有些事能自己打点就自己打点。”
“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
那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怒气烟消云散,我感觉到有只手探来,轻轻摩挲起膝上的喜袍。
“很快,小仙还在等着相公来接。”
我竭力按捺着心头的不悦——这是我豇豆红仙子的嫁衣,怎能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随意触摸?
刚想开口制止,却听那声音叹道:“这袍子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别致的。”
作品得到夸奖,我立刻扬起嘴角,丝带下的眉眼都笑弯了。
“只可惜精美有余,华贵不足。”那声音再度再起,直直切中我痛处,“霞帔上的珍珠金线,凡人用用也就罢了,仙子出嫁还用这个,实在太过寒酸。”
我一下子如泄了气的皮球,悻悻弓起脊梁,嘴里兀自逞强:“本仙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要你管!”
那声音不以为然朗笑,甚是愉悦:“哟,这就生气了?你的聘礼呢,为何不找你家相公索要?”
蓝哥哥一落魄美人,能有什么宝贝?我蹙起眉头正想驳斥,却听那声音又笑道:“难不成你要嫁的人,是个无权无势的窝囊废?”
顿了一顿,手指触到袖口的蓝蜥蜴,心头怒火熄灭了。
“是的,他无权也无势。”我镇定下来,微笑安宁看向来人,“可蓝哥哥不是窝囊废。”
“既然对方无权无势,你又为何如此执著?”男子笑着,说不出的轻佻邪魅,“贫贱夫妻百事哀,将来你肯定被人看笑话。小仙子,我以宝石百箱黄金万两为聘礼,你忘记那穷相公,随我一道去享受荣华富贵好不好?”
我顿时骇的汗毛倒竖起来。
“不不不!”我拼命摇着头,脑子里飞速盘算起来:天庭什么时候来了个喜欢拐卖仙口的傻瓜?莫非是吕洞宾幻化来与我嬉戏的?该不会他还记恨着百年前我阻挠他偷窥芳主午睡的事吧?
“你可要想好,要是跟我走,我保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男子继续循循善诱着,不抛弃不放弃,“三届里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盼着这个机会!”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不是去做王母娘娘吗?我简直要嗤之以鼻了——吕仙人,这次你的角色扮演未免也太失败了点,这种急功近利不着边际谎话都能说出来。
“什么也换不走我的蓝哥哥!”撅起嘴,我将喜袍紧紧抱拢在胸前,仿佛那就是我的心上人。
“哼,这般贫穷你还死心塌地,莫非你的心上人是个绝代佳人,比那苍南圣君还要好不成?!”那声音转而冷笑,轻蔑狂妄。
“你说对了。”我也笑,高高鼓起胸膛,语气里满是自豪骄傲,“在我心中,十个天青也比不上蓝哥哥,上天入地纵观三界,他是最好最好的!”
最好最好的,就是指最好看的。
对面人静默下来。
如果不是手还被人抓着,触感温热,我几乎要以为眼前人就此消失了。
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对方动静,我一时心急,想将手从他手里抽出去。
哪知这一抽,却惊动了他。
砰的一声,那人将我重重一拖,就这么拥入怀中。
“啊啊!流氓!色胚!登徒子!”我惊慌失措手舞足蹈的大叫起来,拼了命想推开他。
然后他却轻而易举避开我攻击,在我耳畔落下一句雨丝般轻柔的呢喃。
“小仙子,我们会再见的。”
在我使出攻击法术前,他大笑着将我松开,翩然转身朝外走去。
惊魂未定中,我隔着蒙蒙丝带,只见他的背影越来越小,当那颀长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远处,眼上的蓝丝带也悄然脱落。
一切又恢复如初,只有身上茫茫的香甜花瓣,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我气恼的将那丝带捡起,却发现布料清亮精美,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材料织成,一时心动,便收到怀里了。
———————————————————————————————————————
隔日睡到日晒三竿,我依依不舍与梦里英俊伟岸的的蓝哥哥道别,方才懒洋洋睁开眼。
“你个死伢,竟然能睡到这个时候!”浅绛一袭鹅黄锦袍,柳眉倒竖站在床边。
“……师姐?”我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嘴里嘟囔着打招呼,“怎么想起看我来了?你不是忙着筹办天庭盛宴吗?”
“今晚玉帝设宴款待妖王,芳主奉命跳飞天舞宴客。本仙姑搞到两张价值连城的VIP入场券,特地前来带你吃香喝辣。”浅绛晃动着手中两张金帖,笑的意味深长,“怎么,去还是不去?”
“师姐真好!”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跃起,兴高采烈环住她脖颈,“最喜欢你了!”
“去去去!明明最喜欢你家相公!”浅绛笑着啐我,将帖子往我衣襟里塞去,“还不快去沐浴梳洗?今晚打扮的漂亮一点!”
我忙不迭点头,笑眯眯将帖子接过,径直塞到枕头下面。
恍惚间瞧着金贴背面有一个极淡的压纹,似乎是“选”字。
选什么呢?选谁是全三届最美的人?
脑海里的疑问一闪而过,我将床帏放下,高高兴兴梳洗打扮去,反正无论选什么都与我无关。
豇豆叶叶(二)
依依呀呀,嗷嗷哦哦,哎哎哟哟。
天界无上大厅里,唱念坐打的仙子仙君换了一波又一波,我跟浅绛面前的果盘也渐渐堆了一摞又一摞。
“这雪莲果不错,说是西域进口的,最近关税大涨,你多吃几个。”浅绛丢掉手中果皮,眼神呆滞打了个饱嗝。
“够了,真够了。”我朝她摆摆手,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大力山楂丸塞进嘴里,“再吃下去就该不消化了。”
“时珍堂的山楂丸何时变的这么大了?”浅绛转头诧异看我,“好像大了整整一倍?”
“这是扁鹊牌的,他家搞年末促销买一赠一,还打八折,我囤了好几盒。”又掏出一颗塞进浅绛嘴里,我笑得甜滋滋的,“广告里说是二代升级版,号称超级拉,能避免油脂囤积呢。”
“嗯,咱文艺界的是要注意保持身材。”浅绛嚼着那山楂丸,表情甚是安心,“我曾赌咒发誓,要是再变胖就去给牛魔王当小三,可不能应验了。”
当下已是戌时,玉帝招待妖王的欢迎晚宴开始了有一会儿,我和浅绛躲在角落里大吃大喝,间中远远看一眼歌舞表演。
“接下来的节目是流行音乐新势力,有请刚从西域留洋归来的R&B小天王组合!”舞台上黄莺仙子袅袅娜娜的报幕,临走前不忘朝二楼包厢飞个媚眼。
这边厢洞箫仙君的独奏《天庭政策亚克西》已经完毕,哼哈二将郑伦和陈奇双双站上台来。
“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音乐响,郑伦在台上表演起关公耍大刀,面部神经瘫痪,“天庭无敌,飞檐走壁!哼哼哈嘿!”
“油!油!切克闹,切克闹!”陈奇很配合他,在旁边有节奏的抖动着大腿,“谁敢说我们天界不好?油!油!切克闹,切克闹!”
“怎么裤子都没穿好就跑出来了?”我指着二位仙君几乎垮下来的裤裆,很是震惊。
“那是濑尿裤,学名哈伦裤。”浅绛看的开心,面不改色瞟我一眼,“你在仙谷里憋了十几天,不知当今时尚了吧!现在人间就流行这个,潮!”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哼哈二将博得喝彩后就匆匆下去,看台上烟雾弥漫,逐渐腾起一朵巨大的金莲。
“飞天!飞天!”我失控尖叫起来,一个劲儿去抓浅绛手臂,“是芳主的飞天!”
“如今的天界盛会,也只有飞天舞能看看了。”浅绛眼中腾起几分兴奋,更多的却是失落,“这节目一年比一年歌功颂德,实在没什么意思。”
悠扬的音乐响起,我哪顾得上听她抱怨,径直踮起脚尖深长脖子。只见台上婀娜身姿翻飞,水袖长舞,空气中阵阵幽香扑鼻而来。芳主舞姿时而轻巧,时而壮阔,时而委婉,时而激昂,舞到尽兴之处,只见她头上金冠闪耀,足尖忽的腾起一朵小小白莲。那白莲仿佛有灵性般随着舞姿上起下落,最后芳主一个下腰竖腿,白莲静静定格于她天鹅般修长的颈畔。
全场鸦雀无声。
芳主忽的展颜一笑,张嘴去叼住那朵白莲。
台下是前所未有的掌声雷动。
飞天飞天,明明冰清玉洁到了极致,去又流转着说不清道不尽的娇媚,存心让看舞者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我愿做她足下那朵莲,被她踢来踢去,死也甘愿。”
凝望着芳主那嘴边若有似无的笑,我整个人都痴呆起来。
“醒醒吧,伪百合!”浅绛朝我后脑门拍一下,“不要以为搞基也是潮流!呸!”
芳主已经谢幕三次,台下掌声却久久不散,甚至有人高呼着再来一曲。
“瞧见没?这才叫艺术,纯粹的艺术。”浅绛朝头排贵宾席得意指点,“方才这些妖界贵族个个都冷着脸,这下也不得不服气了吧?论能歌善舞,还是咱天庭靠谱。”
一想到自己与芳主身出同门,我顿觉无上荣耀,忙不迭点头。
“久闻天庭芳草门主舞技惊人,我们王上今日得幸一见,甚为惊艳。”
二楼包厢里忽然传出陌生的沙哑声音,一个干瘪瘦小其貌不扬的老头站了出来。
“妖界多年未与天庭正式联欢,此次也派了一名舞伎前来为大家助兴,还请玉帝陛下给个机会。”
台下立刻人头攒动交头接耳,大家纷纷讨论究竟何人敢在芳主后再舞一曲,也不怕丢了脸面。
“哦?如此再好不过,朕甚是期待。”玉帝笑的很和蔼,“不知妖王派了什么样的人才来?”
我本对那传说中与GOD FIVE齐名的新妖王毫无兴趣,这下也有些好奇,忍不住抬起下巴朝那二包厢看去。
可惜包厢上幕帷重重,什么也看不见。
“但愿你不要比天青更难看。”我心头默念一句,正欲收回目光,却见幕帘微微一动,包厢中忽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
那只手很漂亮,非常漂亮,漂亮到了极致,反正我已经无法用词汇来形容。
总之我一瞧见那光洁的肌肤和匀称的骨节,顿时觉得世界安静无声起来。
全场没人再说一句话,都屏住呼吸静静凝望那只手,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只见那手朝上一翻,手心忽的变出一把湖蓝色的骨扇,大手捏着骨扇,在空气中轻轻叩了三下。
咚!咚!咚!
明明没有触碰到任何物体,大厅里却响起三声沉重的鼓点,仿佛自远古踏来,回音悠悠,击打众人心弦。
台下观众正惊诧,却闻一声玉笛清响划破长空,舞台上不知何时跪着一个头裹白布的异域男子,手持乐器,敛眉吹奏。
那是非常古怪的音乐,听起来毫无章法,却又挠的人浑身发痒,甚是撩拨心弦。
“靡靡之音!”
浅绛不屑冷哼一声,眼神却渐渐明亮起来,仿佛火焰般灼热。
舞台上烟雾四起,随着光影变幻金莲撤下台去,台上现出一只巨大的青篓。
“难不成还要从这竹篓里跳出一朵花来?”浅绛冷笑。
而后笑容凝固在脸上。
竹篓里并没有跳出一朵花来,而是爬出了谁也想不到的东西——
一条蛇。
一条通体碧绿的小青蛇。
只见那小青蛇随着音乐懒洋洋钻出,漫不经心俯瞰台下众人一眼,颐指气使神态高傲,似是刚被惊醒。
竹篓之后,有六个黑黝大汉开始击鼓,鼓点由慢变快,由松变紧。那青蛇渐渐紧张起来,竖起身子,随着节奏开始扭动身躯摇晃脑袋。
“雕虫小技!”浅绛继续嗤之以鼻,“凡人卖艺的杂耍把戏!”
我却觉得那杂耍把戏十分好看,忍不住瞪大眼睛想看个仔细。
鼓点如雷,玉笛清利,小青蛇似乎渐入佳境,随着音乐兀自舞蹈起来。它的舞姿极具灵性,鼓点快它也快,鼓点慢它也慢,每逢笛声响起,它的动作便由硬变软,由刚变柔,婀娜摇曳仿佛西域少女。
我看的啧啧称奇,心中赞叹原来动物饲养也是一门相当高深的学问。
随着笛声越来越曲折,鼓点越来越密集,青蛇已经完全沉浸在音乐里,舞的忘我,舞的浑然,仿佛整个身躯都燃烧在音乐里,舞蹈变成了它唯一的意念,成了魔入了迷。
忽的一声尖利哨响,音乐嘎然而止,青蛇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啊!”有观众倒抽一口冷气。
下一个瞬间,那青蛇瘫软下来,气若游丝的俯在竹篓上,艰难吐着蛇信,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顿觉胸口被什么堵住,喉咙干涩出不了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那青蛇再挣扎两回,竟然就这么头一偏,再无动静!
“死了?”浅绛大吃一惊,开始掐我的胳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为艺术奉献生命?”
我随芳主看舞多年,从未见过有舞者横尸现场,脑中一片寒凉狐疑,浑浑噩噩间忍不住抬头朝包厢看去——不知妖王见到下属过劳死会是什么反应?
然而让人大失所望的是,那握着骨扇的手半分未动,依旧相当镇定。
“竟然跟蛇一样冷血么?”我忍不住嘟囔,“也不知道关心关心!”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大手微微一晃向后退去,朝我做了一个“OK”的姿势。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定睛再看,却见那只手早已收回幕布里,哪里还有什么影子?
正纳闷着,忽闻台上叮咚声传来,音乐声再度响起——舞台上小青蛇又活了,正慢悠悠的朝竹篓外爬出来。
心头大石落地,我继续全神贯注盯着舞台,方才的一切都当成了自己的幻觉。
随着小青蛇沿着竹篓慢慢爬出,这下全场观众都惊叫起来——爬出来的哪里是蛇?分明就是一个身肢柔软的少女!只见那少女娉娉婷婷站在厅中,一袭半绿半白的紧身衣,衬的身材越发曼妙轻盈。原来方才随着音乐尽情起舞的,是她那只涂上了色彩的手臂!蛇眼是她掌上的宝石珠链,蛇信是她染成红色的中指,她瞧见见台下众人瞠目结舌的模样,倨傲一笑,古灵精怪媚眼流转,不知夺去多少人的呼吸!
自然,也包括我的。
“青青,玩够了就认真些,王上命你跳洛珈舞。”
二楼包厢上又传来沙哑苍老的声音。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原来这还只是前戏?
少女望向我们的眼神中本来带着不屑,这会儿即刻跪下,虔诚叩谢领命:“遵命。”
我被她的舞姿迷的神魂颠倒,见她如此低声下气,忍不住嫉恨嘟哝:“什么人值得你行如此大礼?”
要是佳人在怀,我定将她捧在手心呵护,天天锦衣玉食好生供养,生怕多吹一口气便融化了去。
二楼帷幕忽的一动,那只玉手重新探出,一层层掀开幕布。
“啊!!!”台下仙子们开始开始尖叫,震耳欲聋,我感觉胳膊快被浅绛掐断了。
“什么情况?”我无奈在高分贝呼号中发出不和谐疑问句,“什么情况?!”
随着尖叫声,纱帘后静静露出半张脸来。
半张,真的只有半张。
从额头到鼻翼,有大半张脸被白色的面具遮住,什么也看不清。不过也因为面具蒙住了脸,其他部位显得越发清晰,露出的每分每寸都似被精心修剪过般,尖尖的下巴脸型修长,不厚不薄的双唇直线紧抿,嘴角若有似无牵起一道嘲讽弧度。
这张酷似偶人的脸,还未开口说话,便让人感觉到有股目空一切的气势扑面而来,那是属于王者的气息。
台下人呆怔片刻,忽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欢呼声,还夹杂着不明意图的口哨。
“妖王果然名不虚传!”浅绛使劲掐我的手,兴奋的脸都红了,“今晚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我被那男子气势所慑,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首歌来——“螃蟹就是横呀横着走!”
这妖王如此高傲,定是个横行天下的骄纵货,想不到半张螃蟹脸也能让大家如此吃惊?
唉,又一名新的丑角产生了。
看着身边为他癫狂的众人,我觉得很是惋惜痛心。
豇豆叶叶(三)
那名为青青的妖界少女,终于让我认识到了什么叫仙外有仙。如果说先前的青蛇舞只是一盘开胃小菜,那接下来的洛珈舞便是一桌满汉全席。华丽到无以复加,绚烂的肝胆涂地。即使舞蹈完毕好一阵子,台下观众都还是痴痴呆呆的,甚至于不记得鼓掌起立。
“王上,可还要青青再舞一曲?”
台上少女鼓着红扑扑的小脸,喘息着朝包厢看去,神情恳切期盼。
包厢上的纱帘已经放下,面具脸退回去了,干瘦小老头再度站到台前,声音沙哑:“王上说已经足够,你先下去吧。”
“是。”少女显得有些失望,但仍然乖乖叩首,低眉顺眼从舞台上退下去。
台下观众终于清醒,掌声如雷鸣响起,仿佛潮水般经久不息。
“这舞娘多半喜欢妖王!”浅绛边鼓掌边朝我挤眼睛,表情甚是八卦,“师姐我敏锐的闻到了奸/情。”
“哼,鲜花Сhā在牛粪上!”我也使劲拍着手,恨不得拍死那妖王,“他也配?”
“哟,小丫头动心了?”浅绛先是一愣,随即捂嘴窃笑,眼珠子滴溜滴溜,“是不配,那小妖女虽美,看起来却没什么内涵,还不如我们家豇豆贤惠呢。”
我心知浅绛会错了意,不过懒得解释,只是继续拍手将热烈掌声献给美人。
——内涵?什么是内涵?不能吃不能用,就连想欣赏也是虚无缥缈,我才不要。我要美人,我只要美人。
“咳咳,多谢大家厚爱。”小老头干咳一声,缓缓开口。
“方才一曲洛珈舞,相信诸位仙子仙君们已经知道,我妖界之才并不落于天庭之下。”
台下众人纷纷点头,玉帝嘴角微翘的弧度有点僵。
“不瞒在座各位说,我们王上今日来到天庭,除了带来真挚的友谊,还有一个目的是遵循古命寻找妃子。”小老头不紧不慢说着,神情庄严肃穆。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为表诚意,我们特地带来了宝石千箱黄金万两,以及十万年前远古圣器六件套组合。”
随着老头话音落地,包厢帷幕拉开,从里走出八个个手持托盘的大汉。那些托盘上满是珠宝神物,一时间大厅内光芒四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台下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如若我们王上果真在这里觅得妃子,以上物品将全部做为聘礼。”小老头继续高声宣布,脸上胡须被气息吹的根根飞起,“王上更允诺任期内与天庭永世交好,联合对抗魔族,绝不反悔!”
哗啦啦!台下顿时沸水入滚油,炸开了锅。
“我的妈呀,这哪是娶老婆,简直是求老婆嘛!”浅绛听的目瞪口呆,又开始掐我胳膊,都快掐出水来了,“这么大阵势,怪不得玉帝王母要硬着头皮要帮他办选妃宴!要是被妖王选中了那简直就是天庭大英雄,诺贝你和平使者!绝世传奇!”
我还沉浸在方才那华丽丽的珠宝光芒中,被浅绛这么一掐,终于清醒过来。
“今晚是妖王选妃宴?”从袖口摸出帖子一看,果不其然瞧见一行小字:“三十二任妖王选妃,恭候光临。”
于是我将疑问的目光转向浅绛。
“我哪知道会真选妃呀,就想带你来吃吃好的,见见世面。”浅绛的笑容有些尴尬,“别跟你家相公说啊,反正我们也是来当一回群众演员,要是龙郎知道我来参加选妃宴,肯定跟我没完!”
我想蓝哥哥不是小气之人,再加上今晚吃好看好,糖衣炮弹这么一压,肚子里半点火星都烧不起来,于是笑嘻嘻将帖子放回原处:“不说不说,要是被他发现了,就让他干着急。”
我和浅绛都是打定主意来看热闹的,这么远远躲着,根本不可能被妖王看中,自己几斤几两重,我们还是心中有数的。
“……只要有人能点燃这妖界至宝幻夜玲珑盏,她便是新任妖后!”
正嬉笑着,楼上小老头已经开始宣布选妃规则,相当简单,简单到令人发指——只需点燃妖王手中那盏宫灯皆可。
一阵清风吹过,掀起层层纱帘,帷幕后那只美妙的手探出来,垂下一只晶莹剔透的灯。宫灯由许多晶莹剔透的水母组成,似透明伞般微微颤动,触须边环绕着彩虹般的光环,柔软又美丽,不负幻夜之名。
“这也太好看了吧!”浅绛在我耳边叫起来,“我要叫龙郎给我做一个,他们东海多得是这玩意!”
“哪成啊,你又没有妖法。”我从未见过离开水后还能保持优美形态的水母,不禁看得呆住,表情艳羡,“真想摸一摸。”
“去,你去点那灯!”浅绛笑嘻嘻拿胳膊肘撞我,“成了妖后就能名正言顺占为己了。”
“……不行。”我很是纠结的看了那玲珑盏一眼,苦着脸垂下头颅,“我不能做对不起蓝哥哥的事情。”
“你以为真能选中啊!”浅绛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脸,“傻瓜!”
“借过!让一让!”有人急着从我俩身边挤过,定睛一看,是同门师姐芦苇仙子和蔷薇仙子。身边渐渐人头攒动,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有许多仙子排队站好,陆续等着挑战那幻夜玲珑盏去。
“她们不是天青的粉丝吗?”我在排队仙子里瞧见不少熟悉面孔,忍不住吃惊叫出来。
“切,你傻人家不傻呀!”浅绛戳我脑袋,“圣君大人万年冷心冷情,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谁能把心一辈子栓在他身上?人家妖王虽年纪轻轻,却功成名就权势滔天,如今他这么大张旗鼓的前来讨老婆,又阔手笔为老婆出阁铺路除碍,会有哪个仙子不想嫁过去?肯担当会思量,还知道疼人,这才是理想的白马王子嘛!”
“可、可她们连妖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想起方才那半张螃蟹脸,禁不住胃部泛酸,“他戴着面具,只肯露出半张脸,万一是个丑八怪呢?”
“外界盛传妖王自幼绝色倾城,是未免招惹麻烦才戴面具的。”浅绛满不在乎耸耸肩,“再说就算只看那半张脸,也能猜出来绝对是个顶级帅哥。”
“这可不一定。”我立刻很不赞同的摇头。
“好妹妹,你别傻了。”浅绛转身看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妖王那么有钱有权,嫁过去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他真的稍微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估计这全三界想成为妖后的人,不是成千就是上万!”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一般,人群中忽然有人期期艾艾举起手:“请问——”
“什么事?”弧形台上的老头正在清点人数,这下顿了一顿。
那举手的是个白面仙君,一袭白衣,小鼻子小眼很是孱弱。只见他忸怩一阵,最终下定决心咬牙切齿道:“请问男子也可以参加选妃吗?”
轰的一声,满室哄堂大笑,浅绛本来端起一杯果汁正要吞下,这下噗的全都喷出来。
“我的娘唉,不愧是去过荷兰做交流学者的人!”她边擦嘴边跳脚,“这白鹭仙君今天豁出去了!”
台下众人还在笑,干瘦老头面露难色:“这……”
“既然妖王大人口口声声宣扬爱情不分种族,那又为何要在选妃时区分性别?”
却见白鹭仙君面红耳赤上前一步,神情甚是慷慨激昂:“白鹭对妖王大人一见钟情,这份感情情真意切堪比磐石,我自问自己爱意不比在场任何一个人少,你们又凭什么嘲笑?!”
大家见他义正言辞的样子,都愣住了,议论声渐小渐消。
全场都静默的时候,却听得二楼包厢里传来一声低笑。
极轻极轻,虽只有一瞬,却甚是悦耳,仿佛伯牙动弦,悠然动听。
于是干瘦老头赶紧退进幕布里。
片刻后他再度出山,面色平静宣布结果:“王上说,众生平等,爱无疆界,无论男女,皆可参于选妃!”
大厅里又轰的一声热闹起来。
白鹭仙君仿佛吃了大力金刚丸般欢呼雀跃,然后迅速站到队伍里。
大家面面相觑腹诽一阵,也就随他去了,剩下的人排队的排队,拿号的拿号,各自该干嘛干嘛去。
“我说吧,想成为妖后的人海了去了,你以为他们只看一张脸吗?”浅绛望着长长的队伍,感慨的摇起头来,“结婚,就是一个仙人社会关系的投胎再生,所以综合实力才最重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碰得到!”
我眼尖的发现又有几个仙君混进队伍,便沉默不再说话。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点同情这个妖王。
这些个仙子仙君们,到底是爱他这个人,还是爱他的财富地位呢?
大厅里嘈杂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安静下来,队伍基本成型,S型回旋排了好几大列。
“还有人想参与选妃吗?”干瘦老头踮起脚尖在弧形台上打望。
我和浅绛躲在角落里,边嗑瓜子边等待下文。
“还有人想参与选妃吗?”老头不依不饶又问一遍。
“也太贪心了吧!队伍都这么长了,他还想再来一个加强连吗?”浅绛翻着白眼,不耐烦的嘟囔。
我也有些着急,心里盼着选妃秀能快些上演。
“请问,还有人想参与选妃吗?”那老头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明知故问还要问一声。
吗吗吗吗……中气十足的喊声在大厅里回荡,余音绕梁,浅绛终于不耐烦起来,朝大厅里高喊一句:
“老大爷你快点选吧,现在全天界没结婚没订婚的闺女小子都搁这儿排着呐!没排队的都有主儿,您也别肖想啦!”
大堂里轰的笑开来,留在座位上的仙子仙君们互相点头示意,强忍笑意。
我听着浅绛赤/祼直白的话,禁不住耳根子发烧——蓝哥哥就是我命中的主儿么?
却听二楼包厢里传来一声咳嗽,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的到。
于是干瘦老头再一次退回幕布里。
片刻过后,他慢悠悠回到幕布前,神情严峻。
“我们王上说——”
老头儿捋直了脖子,仿佛公鸡打鸣般歇斯底里:“选妃一事,重在参与!参与就是给妖界面子!参与光荣!参与有奖!但凡排队参与者,都奖励鲛人珠泪一百颗——”
哗啦一声,我打翻手中的果盘,慌慌张张站起来。
——鲛人珠泪?那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怎么,对珠子心动了?”
浅绛是个何等玲珑剔透的人,一把拉住我的手,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我、我想拿来镶嵌在凤冠上。”我只觉得脸皮红的要滴出血来,声音也小小的,“买的珍珠都在霞帔上用光了……”
浅绛眯起眼睛看我一会儿,随后扬起嘴角。
“好吧,既然妖王说参与就是给他面子,那我们就卖他个面子呗,走,跟师姐排队去!”
她边说边抓着我朝前走去。
我捂着发烧的脸随她混进队伍,拖拖拉拉不敢抬头,仿佛做贼似的。
“怕什么,又不会选中你!”浅绛扯着我的手,攥的很紧很紧,“不就是一百颗珠子嘛,待会儿师姐拿了也送给你,等你出嫁那天,可要给我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
我跟在她身后轻轻嗯了一下,心里甜滋滋的,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豇豆叶叶(四)
排在我前面的人越来越少,那水母却仿佛时空凝固般,不见丝毫动静。
我渐渐放松下来,终于抬起头光明正大到处打望。
眼瞧着队伍越来越短,失望的仙子也越来越多——刀光火影所有的法术都用过,玲珑盏就跟下了定身咒一般纹丝不动,失望和懊恼的叹息充斥着大厅,玉帝和王母的脸色也开始僵硬。
鼓足勇气出柜的白鹭仙君到底没能点亮圣灯,一跺脚掩面飞奔而去,背影透着说不出的绝望凄凉。
我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同时又有些小庆幸——万一圣灯真的被他点亮,那剩下的排队者估计算不得数,到手的鲛人泪就要飞了。
然后轮到浅绛。
她排在我前面,听见叫号,便走到关口处先领了那盒珠子。
打开看了看,随即抬头冲我俏皮眨眨眼,仿佛在告诉我:“货挺好,是正品。”。
接着她举手去摸那盏圣灯,水母们如意料般纹丝不动,完全没有反应。
台下人开始叹息,不知是松口气还是遗憾。
浅绛礼貌的朝包厢方向摊摊手,转身吐出一口长气。
我悬着的心放下,也跟着喘口气。
“第一千零一号!”瘦老头嘴里喊着下一个号码,面部表情就像僵尸般凝固了。
轮到我了,我先小心翼翼走到台前,小心翼翼领了珠子,又小心翼翼转身,拔脚就准备冲下台去。
“这位仙子,你还没点灯呢!”
无奈衣领子被人揪住,两条腿悬在半空乱蹬——回头一瞅,两个高如铁塔的黑大汉正瞪着八只眼对我怒目相向。
娇嫩芳心高悬,我赶紧缩着脖子恳求:“小仙肯定点不亮,两位壮士且放我先走一步吧……”
哪知壮士们虽长的人模狗样,对我却毫不怜惜:“哪儿来的泼皮故意捣乱?竟敢藐视我王圣威!这就把你丢到阿鼻地狱里去喂白眼狼!”
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忐忑朝台下望去,只见浅绛朝我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大约是在暗示我千万别在节骨眼上闹别扭。
无计可施,无处可逃,只好作揖赔礼道歉。
“小仙方才一时激动忘记了,失礼之处多有冒犯,还请大王千万不要见怪。”
黑大汉冷哼一声将我放在地上,我咬牙将一步分做三步,磨磨蹭蹭缓缓朝那宫灯走去。
来到传说中的圣灯前,忍不住低声惊呼——水母如透明云霞般微微发颤着,轻柔的触须四周漂浮游弋,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用梦编织的网。我看着它们,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把这个美丽的童话惊醒了。
“真好看……”
有美当前,我暂时忘掉心头不安,用朝圣的心情摸了摸距自己最近的那只水母。
柔若无骨丝滑如绸,仿佛一朵白云被缩小,轻轻躺在指尖里休憩安眠。
“噼啪!”
耳畔忽然响起细微的劈剥声,空气中似乎有电流穿过。
不过须臾,就像堕入了真正的幻境里,眼前一切突然变的五光十色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所有的水母都在刹那间被惊醒,绽放出光彩夺目的七色霞氲。它们摆动着长长的触须,在空中上下游弋愉悦起舞,仿佛吟游诗人般神气高傲。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目瞪口呆僵在原地。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身后的黑大汉呼啦一声扑倒在地,嘴里虔诚高呼。
嗯?我机械的转动了一下脖子,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一件大事。
水母们很快停止舞动,朝二楼包厢深处团团飞去。
包厢帷幕被撩开,露出一袭华丽如深海的蓝袍,一头泛着霞光懒懒垂坠的长发,还有一张带着面具只露出下巴的脸。
我虽瞧不清他表情,却知道那人正凝神看我。
水母们像七彩肥皂泡般环绕在他周围,散发着淡淡萤光。
我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
那人见我满脸迷茫,微微一笑,松开手中的水晶灯柄,凌空踏步而来。
我不能形容当时的场景,我只知道他身后有无数霓虹闪耀,黑发如丝飞扬,蓝袍猎猎作响,来人仿佛一只身姿轻盈高傲的鹤,在云蒸霞蔚中掀起漫漫风云。就像凡间最流行的艺术电影一样,一切都是慢动作的,柔光,特写,华丽到无需对白。
我的大脑完全凝固,手脚一片冰凉。
“终于寻到你了,王后。”
面具人自天上降落到我跟前,执起我已然冻结的手,轻轻说了一句话。
咚!咚!咚!
我听见身后哀号遍野,响起许多此起彼伏的倒栽声;我瞄到浅绛面色惨白用手捂住额头,我看见刚跑出去的白鹭仙君又回来了,他望着我,嘴巴张的足足可以吞下一匹马;表情最奇特的莫过于僵尸脸老头,此刻他的面目仿佛武林盟主被无名瘪三打败,扭曲得失去了毕生信仰。
“你……叫我?”
我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如沐春风的面具人身上,战战兢兢。
“不然还有谁?”面具人笑起来,他伸手抚摸我的额发,声音沉醉,气息芬芳如莲华,“有全天庭的仙人为我作证,莫非王后还想反悔吗?”
“恭喜恭喜!恭喜妖王觅得美娇娘!”
玉帝洪钟般的道贺声突然Сhā入,似是长舒一口大气:“想不到未来妖后竟果真藏身于天庭,真是三届一桩人人称赞的佳话!来人呐,赶紧去给我去撞南天门的天钟,朕要昭告天下!快!快啊!”
妖王?妖后?
玉帝清晰的吐词将我拉回现实,我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环节。
咚!
于是我听见又一个倒栽葱的声音,又脆又响,伴随着蜜蜂嗡鸣。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啊!
匆匆闭眼之前,我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名作家米兰·昆德大的名句。
——————————————————————————————————————
我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怎么也无法清醒。
远远瞧见有位绿衣红裙仙子傲立于云霞之上,朝她足下几个匍匐的男子叫骂:“本菠菜仙乃根红苗正的贵族,岂是你们这帮白菜仙可以染指的?!”
男子们不敢回嘴,就那么心甘情愿跪着。
“姐姐好美呀!”我觉得那仙子神情娇媚气度风流,忍不住痴痴流下口水。
“看什么看?!”哪知美目凌空横来,仙子瞪着我大发雷霆,“再看本座就挖了你的眼睛!”
“姐姐,不要讨厌我!”我怕起来,伸手想抓她的裙裾告饶。
不想背后忽的有人腾起凌空一脚,将我啪嗒踢向半空。
“臭球!让你射门怎么踢到了宠物?!”身后有人叫骂,“真不该让你参加男足!”
吧唧一声,我在空中划出半个圆润的抛物线,然后重重落到云朵里。
滚了几滚,落到那群男子跟前,他们被我砸晕了一个,其余的吓的四散逃离。
“唉,这年头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头顶传来几声幽幽的叹息声。
这个梦让人很不舒服,我浑身发烫,忍不住吱吱呜呜起来。
“我不是……我不是……”我想说我不是猪,我是一个有尊严有风度浑身傲骨的蔬菜仙子,爱看书爱手工。话说这个乱放阙词的人,你知道谁是米兰·昆德大吗?你知道三峡由纪夫吗?你懂什么是意识流印象派吗?
“魇着了?”
浑浑噩噩中有好听的男声响起,冰凉的大手抚上我眼睛。
“别怕,有我在。”那男声贴着我耳垂温柔安抚。
然后压低变小,带着锐利怒气:“怎么还不醒?李时珍呢?扁鹊呢?医仙们都给我死到哪里去了?还忙着算账吗?也不怕本王将他们的生意砸了?!”
“王上稍安勿躁。”远远的有老人声音作答,波澜不惊,“太上老君说了,娘娘只是一时气血攻心,来不及消化这天大的惊喜,您让她睡一觉就好了。”
躁动的男子似乎有所平复,然后朝我俯身靠拢。
他贴的我很近,我甚至能听到他沉甸甸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
——这个梦好真实啊!
“豆儿别怕,睡完醒来就好了,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你,可千万别再晕过去啊。”
他边说边摸我面颊,动作柔的仿佛是在碰触一片细腻的云,稍微用力就会弄散了。
我觉得痒酥酥的难受,忍不住嘟起嘴,不耐烦哼了一声。
男子笑了一下,极其愉悦,随后我感觉有什么热乎乎软哒哒的东西落在我嘴巴上,轻轻啄了一口。
——有苍蝇!恶心!我迷迷糊糊下意识想拍打,手在半空却被人握住了。
“小丫头想谋杀亲夫呢。”那声音嗤笑,却是春风得意,而后热乎乎软哒哒的东西再度降临,贴着我指尖仿佛幼兽轻轻啃咬。
“竟然不肯上当,弄的我好花力气!”他边咬边含糊抱怨,不知是真气还是假恨,“醒来后可不要对着我哭,怪我败家。”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又觉得痒的难受,甩不开挣不脱,哼哼唧唧气的发抖。
“不恼,不恼。”男子赶紧松开我的手,用鼻尖蹭我颈窝,“等回去了再重新搜集给你,我又养了一大池子,够你用了。”
我只当是做梦,本想推开他,无奈身体不听使唤,只好皱起眉闷声抗议。
大约是见我始终不肯安分,他无可奈何叹口气,终于妥协离开。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豆儿,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突然间身体被滚烫的手臂拥住,牢牢锁进一具温热宽广的怀抱里。
“他们都说你是祸水,是劫难,是灾星。”
有谁贴着我的耳根子低喃,话语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
“只有我知道,你是这天下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让人安心,于是我继续沉沉睡去。
——这个梦不错,被人哄着捧着感觉真不赖啊,我边睡边想。
“唉,好白菜都让猪给拱啦!”
冥冥之中,我又听到谁沉重的叹息。
豇豆叶叶(五)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我看见了婀娜的舞女青青。
她正弯腰绞帕子,见我傻乎乎瞪她,微微一笑,模样甚是娇美。
“蛇姐姐!”我大感惊喜,脑海中全是她跳洛珈舞的绝世倾姿,赶紧去攥她的衣摆,“蛇姐姐!可否给我一张亲笔签名?”
不是我老黄瓜刷绿漆故意装嫩,以我五百年的仙龄来算,是三界中绝对的小字辈,一般没有比我更小的,所以我都叫仙子姐姐。
“烧傻了?”青青皱着眉头看我,素手纤纤在我脑门上试探。
“挺正常呀。”她边摸边喃喃自语,语气狐疑,“难不成欢喜过度,中风了?”
我眼见佳人主动与我肢体接触,哪里顾得上她说什么,一个劲儿笑眯眯看她,满心满眼都是快要溢出的幸福甜蜜。
“娘娘,您干嘛这么看我?难不成想吃了青青?”
少女忽然松开手,瑟缩着打个寒颤。
哎呀不好,唐突佳人了!我赶紧伸出手去握她的,心想可千万别把美人吓跑了。
“醒了?”
房门忽然大开,有人衣袖带风疾步进来。
“王上。”少女眼神一暗,恭恭敬敬埋首跪下,“禀王上,娘娘刚刚醒来。”
就差那么一点点儿抓到美人柔荑,我摧胸顿足很是惋惜。
“下去吧。”
走进来的正是妖王,此时他脸上还挂着那张面具,冰冷寡淡毫无表情,看也不看少女一眼。
于是少女回头望了我一眼,垂下脖子默默走了。
被她那饱含绝望深情苦楚的一眼震撼住,我整个人都沉浸在那双水眸所营造的悲伤氛围里。
有!奸!情!
——我想起了师姐浅绛的话语。
“为什么不看我?”
来人硬生生将我的脖子扳向另一个方向,双唇紧抿,语气不悦。
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半张白色面具,原来自己正和妖王大人鼻子对鼻子,眼对眼。
一个激灵,脑子开始飞速转起来。
——即使隔着面具,我也知道眼前人是个可与GOD FIVE并肩的极品丑男,心里本来很是反感,不过念在此人还知道用面具遮丑,羞耻心尚存的份上,我决定对他和颜悦色一些。
“陛下,小仙有话要说。”
我强忍住反胃的冲动,对他展开甜美而客气的官方微笑。
“嗯。”妖王凝视着我,面具后翡翠色的双眸深如幽潭,让人看不懂猜不透。
“很抱歉,小仙不能嫁给您。”我认真严肃的说。
“为什么?”妖王不愧是大人物,见多识广,回问时不仅语气镇定淡然半分吃惊也没有,嘴角甚至还能做到微微的上扬。
“小仙早已与别人有了婚约,对方正是您的臣子,身为妖界至尊,您不可能做抢人/妻妾的糊涂事情。”
我从脖子里扯出一个香囊,先仔细打开,再轻轻拈起里面那块蓝色的鳞片。
“您瞧,这就是我与夫君的定情信物。”我小心翼翼将鳞片捧到妖王跟前,献宝一般,“他叫霁蓝,是只蜥蜴精,可漂亮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妖王身形似乎一滞。
“哼,那蜥蜴要比本王好么?”隔了半晌,有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本王身为妖界统领,三界里无论财富地位都难找到可比肩之人,身为妖后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仙子可知,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
“陛下!小仙虽贪财爱财,却也知道千金难买有情郎的道理。”
我打断他嚣张的气焰,边摇头边将鳞片好生收进怀里:“小仙这辈子只认蓝哥哥一个夫君,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我心平气和看向他,神色安宁:“想必陛下也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了。”
说完这一切,我心头大石落地,又因为觉得自己不卑不亢很有傲骨,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然后我静静等着妖王的反应,我想他肯定会发火,会大发雷霆——最好的结果是,他平静接受现实,与我互相握手道珍重说再见;最坏的结果是,他狠狠揍我一顿,再把我丢到地牢里关禁闭。
可等了半天,妖王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就在我等得焦躁不安之际,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叹息,绵长悠远,仿佛流星划破长空,落入人心尖里。
“痴儿。”
伴随一声低喃,有宽袍大袖朝我扑面而来,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被人紧紧拥在怀里。
“痴儿,你可知,如今你既说出这番话,世间便再无东西能将我俩分离?”
那妖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用很大的力道箍着我,仿佛饥渴的野兽遇到鲜食,恨不得按入肌理嵌入骨血里。
“值了,都值了,我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他整张脸都埋在我的颈窝处,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着颤。
我被他的孟浪震惊,半天回不过神来,脑海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难道此君不通天庭言语?!
“陛下!”我伸手去推他的头,却意外发现指尖一滴水渍。
责怪的话语顿时堵在喉头,我探出手指,颤巍巍去碰对面人的脸——隔着面具,竟然有两行热泪正沿着脸颊慢慢滚落,滑过下巴,最后钻进衣襟里。
“陛下……您这是……”
我震惊了,莫非妖王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男?还会因为失恋而落下泪滴?
不过下一刻我的推论便被彻底推翻,只见妖王望着我指尖的泪珠,低下头轻轻一舔,娴熟的将那水珠卷进嘴里。
“哎呀!”我被他这暧昧的动作吓的叫起来,忙不迭将手藏在背后,脸烫的像煮沸的开水。
“别怕,别怕!”妖王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爽朗笑起来,哪里还有半分伤心的神情?“其实我……”他边说边要去揭自己的面具。
“砰!”
平地里忽闻一声炸雷响起,我们身后的房门被踢出一个大洞。
四下烟灰弥漫粉尘飞扬,我忍不住捂住口鼻咳嗽起来,却不经意睹见洞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豇豆红!”
来人高喊我的名字,目光凶狠,仿佛要拆了我的骨抽了我的筋,像吃葡萄般一口啊呜塞进嘴,还死活不吐那层皮。
——————————————————————————————————————
升仙五百年来,我见过好几回天青生气的模样,不过我敢发誓赌咒,即使前面几次的怒气全都叠加在一起,也不会让他露出现下这般七窍生烟的暴虐表情。
我甚至看到他头顶有火苗在噗噗作响,烧的空气发烫扭曲,四周景物都开始变形。
“圣君!救我!”
此时此刻我哪顾得上他为什么生气,一个激灵跳下床朝就他扑去,心里只想求他帮我摆脱这桩乌龙婚事——苍南圣君名号在三界那么响,只要他开口,无论是谁都会卖个面子的。
天青红着眼瞪我,一向面瘫的脸皮崩的紧紧,眼珠子仿佛要渗出血来。
“圣君!”我哀叫着去抓他的胳膊,“圣君,快,快帮我去跟玉帝解释一下,我不是什么妖后,我不能嫁过去!”
天青身上的怒焰奇迹般凝固了。
“你是被逼的?”他拧起眉头看我,脸上神色缓和许多。
“一切都是个误会。”我学着浅绛平日的无赖模样,耸肩摊手。
——我坚信那幻夜琉璃盏会被我点亮是个大BUG大乌龙,可能是无意中触动了什么机关,又或者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不然那妖界老头为何对我露出“姑娘你坑死了我爹”的仇恨表情?
“不是因为觉得他最好看?”天青劈头问了一句,幽深灰眸仿佛利剑,直直扎入我心底。
“怎么可能!”我忙不迭摇头摆手,心里纳闷他为何要问这么个怪问题,“还能有谁比我意中人美丽?”
我瞧见天青吐出了一口长气。
“傻瓜。”他拍拍我的额头,戾气一瞬间里消失殆尽,重新恢复为平日里的云淡风轻,“走吧,我们去找玉帝。”
我高兴的点点头。
“轰隆!”忽闻周围巨响,一道蓝光飞过,天青身边的墙壁轰然垮落,碎石滚滚而下,堵住我们前方去路。
“苍南圣君,你这是什么见面礼?”
回头一看,妖王双手抱拳懒洋洋站在床边,面具下的白牙往外森森冒着寒气。
“不经通报就进本王的屋子,随随便便就要带走本王的新娘,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冷笑着又问一句,随着那“理”字落地,屋子另一侧的墙壁应声倒塌——轰隆隆!整间房变得只剩两堵墙支撑,木梁瓦块哗啦啦往下掉,满天尘土弥漫,飞沙走石摇摇欲坠,恍如末日来临。
“啊啊,拆迁办!拆迁办出动了!”树上灵鸦呱呱大叫惊慌四散,“怎么也不先贴个条子哩!”
天青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牵着我袖子一甩,敏捷跨到安全地带。
“妖王陛下,选后一事是个误会,豇豆仙子不可能随你嫁去妖界,请你念着她年幼贪玩不知好歹的份上,高抬贵手饶她一回。”他转身朝妖王一揖,彬彬有礼,却也不容抗拒。
妖王并不答话,只是盯着我和天青相握的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们是什么关系?”
天青被他问的一愣,握着我的手一晃,竟有些不稳起来。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回答,疑惑转头,却见那烟灰色的眸子里满是雾霭,身边人喉头滑动,迟迟不能发出半句声音。
“他是小仙的监护人!”我急中生智破口而出。
场中二人皆是一震。
“监护人?”妖王嘴角下撇,语音上扬,不知是不懂还是不信。
“是管法术礼义廉耻,对小仙有再造之恩的人!”我想起《三届异常死亡事件薄》,把话说的又响又亮,声音脆甜回荡,“就像小仙的父亲!”
一股剧痛自手骨传来,我感觉自己的手快被捏碎了。
——为毛啊?为毛捏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的魂魄的确是由你重塑再造的呀!
强忍着疼痛,我有苦不敢说有伤不敢言,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差点就要落下泪滴。
妖王凝神看我一会儿,转头去打量天青。
“就像她的父亲?”他阴阳怪气重复一句,仰头哈哈大笑,长发在风中张牙舞爪,“圣君啊,你也是这么想的?”
话音未落,他已瞬移到我俩跟前,按住我俩双手交握之处。
“松开!”他鼻尖几乎贴住天青的脸,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叫、你、松、开!”
天青已然清醒,握着我的手力道减半,却完全并没有要放开的痕迹。
“凭什么?”他凝眉望着眼前人,微笑自若。
“就凭我是男人。”妖王勾起嘴角,齿缝间寒意迸现,仿佛嗜血的兽正对猎物虎视眈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她养大了再吃掉对不对?”他猛的揪住天青的衣襟,眼神锐利咄咄逼人:“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满肚子花花肠子!你们天界都是一群虚伪的小人!无耻!下流!卑鄙!”
天青举重若轻推开他,语带讥诮表情冷漠:“天界破事,与我有何干系?”
我瞪大了眼睛。
身后是融融的血色夕阳,他的神色平静一如往昔,即使面对如此辱骂,即使说了如此不符身份的话,他看起来也神圣非常不容亵渎。余晖下胸脯有规律的微微起伏着,烟色双眸一如既往保持清明。
“弄疼你了吗?”天青对妖王的挑衅置若罔闻,却松开我的手仔细端详起来,“方才有没有捏坏哪里?”
我摇头,心里有些瑟缩。
——天青,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害怕与猜疑的情绪交织,我迷惑了。
“那就好。”天青似乎舒了口气,微笑着将手递过来,“走吧,跟我回苍南,你无须做什么妖后,玉帝那里我会帮你说明。”
我站在原地,迟迟疑疑朝妖王看了一眼。
他正恶狠狠瞪着我,面具后的下颚紧绷,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爆发出猎豹般的力量与强悍,仿佛在告诫我——只要敢你往前走一步,我就会搅个天翻地覆,三届都别想安宁。
于是我害怕了,朝后退了半步。
年少怀春的时候不是没做过梦,有人为了你剑拔弩张,为了争夺你身边的空位打个昏天暗地。不过我没想到这个梦会实现,居然真的有人为我打架,虽然主角是全三界至尊无敌丑的螃蟹男和蛤蟆君。
“走吧,跟我走。”天青还在笑着,脸色却有了几许白,“豆儿,你在犹豫什么?”
夕阳给他烟灰色的睫毛镀了一层金,青色的身影在落日下变的很长很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
我看着他,恍恍惚惚间脑海里有什么翻腾。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发生过这样一幕——有谁将手递过来,让我放下一切跟他走。
当时我毫不犹豫的将手交了出去。
然后便有去无回,那一生,再也没有见过光明。
豇豆叶叶(六)
三人就这么僵持着,剑拔弩张。
只要我稍有动静,妖王身上嗜杀的气息便如爆炸般疯狂滋长,天青虽未再说话,望着我的眼底也渐渐有乌云凝聚。
我脖子酸胳膊疼,心里很想哭——争风吃醋的桥段倒是浪漫,可是能不能要求更换男主哩?如果是黑无常和蓝哥哥为我上演一场天地大战,只怕我做梦都要笑醒。
考虑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在我想要咬牙朝天青奔去的时候,头顶忽然金芒大盛,漫天响起梵天地歌。抬头一看,原来是玉帝王母带着一众上仙们降临。
“咳咳,大家为何在这里摆造型?”王母娘娘端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慈祥脸,表情甚是柔和,“妖王陛下,莫非您不喜我这荷会所的风格,所以做法改装了去?”
我顺着她目光一看,四周乱七八糟满地狼藉,禁不住打个寒战——也不知这房子买了意外伤害险没?本仙姑现在可是一穷二白身负巨债,万万赔不起。
“王母,你来的正好。”妖王站在原地冷笑,下巴高抬,神情倨傲,“圣灯选中妖后一事,全天庭的仙人都能作证,如今这苍南圣君突然闯来要带妖后走,是出自哪条规矩?出尔反尔?不讲诚信?”
王母闻言倒抽一口冷气,转头开始上下打量我。
“圣君,您这是……”她开始全方位多角度的使用各种射线透视我,嘴里的话对着天青。
“呃,这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玉帝面色酡红打个饱嗝,大概刚刚从宴会上被人拖下来,话音里还带着三分醉意。
“圣君,这仙子是妖王亲自选中的。”他看着天青,特意强调“亲自”两个字,“新妖后诞于天界,朕刚刚昭告天下这个喜讯,此事极大的有利于仙妖二界邦交啊!”
“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嫁。”天青只回了这么一句,神色高远,表情淡雅。
玉帝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王母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伸出手戳了又戳揉了又揉。
“陛下。”她回头去看玉帝,“您打我一下,臣妾是不是喝多了酒,有幻听?”
“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嫁。”天青不紧不慢又重复一次。
“这、这仙子是什么来头?!”王母愣住了,指着我的手开始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圣君,莫非她是你的……你的……”后面的名词她死活说不出口。
天青并不答话,只是一直冷着脸,空气里渐渐开始劈剥作响,似乎有什么正在结冰。
“莫非她是?”玉帝忽的做恍然大悟状,面色如雪一般苍白透明。
天青没说话,只是紧紧抿嘴,眼底有风云暗涌。
“啊!”玉帝一拍脑门大声惊呼,整个人仿佛被吸走精气般面露颓败。“唉,唉,唉!”然后他开始不停的摇头叹气,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
妖王感受到氛围不对,伸手拂袖挡在我面前。
“不管她是谁,总之她是妖界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将她带走!”他浑身的血脉贲张,整个人像颗导火索被点燃的炸弹,随时都可能爆发。
“妖王陛下,兹事体大,这桩婚事……”玉帝沉甸甸再度开口,神色灰黯,仿佛须臾间苍老了万万岁,“我们怕是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妖王并不买账,嗤的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冷笑,“你们倒是给我个理由,为什么一个芳草门小仙的婚事,要经过苍南圣君允许?”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起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我呆呆看着这群人唇枪舌战眉来眼去,心里也在纳闷相同的问题——对呀,为啥要有天青的允许我才能嫁哩?难道他真是我户口本上登记的父亲?
正僵持着,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低笑,极轻极轻,稍纵即逝。
“豆儿。”
天青忽然亲昵的叫我的名字。
我转头懵然看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豆儿,来,你告诉大家。”
天青将大手盖在我额头上,望着我,眼神柔的仿佛可以蚀骨融金。
“其实你已经有心上人了,不是吗?”
他用非常引人遐想的语气问出这句话。
我被那好听的声音蛊惑了,诚实的点点头。
“啊!!!”
然后我听见王母发出了一声超高分贝的尖叫,我看见玉帝的眼睛瞪的大如铜铃——不过他瞧见我在瞄他,马上装模作样闭眼做深呼吸。
天青拍拍我的脑门,似是赞我答的好。
“你瞧,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了。”
他回头看着妖王,温和微笑,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莫毁一桩亲。”
我站在天青身侧,好奇的看着那些上仙的反应——不知为何他们在得知我有心上人后,纷纷露出一种深切的惋惜且痛恨的表情。莫非这些人都暗恋我?不对呀,平时怎么没见他们这么表现积极?
不过那妖王倒是块硬骨头,他完全不为天青的消息所动,下巴紧绷,语气不屑:“哼!你可知她的心上人是谁?你凭什么替她乱出主意?你算个什么东西?自作多情!”
“妖王陛下!”王母娘娘的脸哗啦沉下来,“哀家敬你是贵宾,但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这么对圣君说话!”
然后她用非常纠结非常为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咬牙道:“原来圣君早已与这仙子两情相悦。”这句话使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语气哀怨且带着几分不明来意的怒气,仿佛我是不光彩的小偷,窃走了天上最亮最大的星星。
玉帝开始大声咳嗽,大概被口水呛住了,没能顺过气。
——不!不对!我们并没有两情相悦!
我这才明白原来大家误会了,赶紧朝天青使眼色,希望他能站出来解释。
然而天青却偏偏不看我,他背脊挺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从我的角度,只能瞧见他的胸脯高低起伏,落差要比平时大上许多。
于是妖王一双翠绿的眸子灼灼亮的惊人,似乎马上就要血洗全场。围观的上仙们则统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恨不得立刻将我生吞活剥。
在这孤立无援焦头烂额的当口上,我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小豇豆,还不打算兑现你的承诺吗?”
我惊讶抬起头来,目光越过重重的人群,睹见那不远处的金銮殿上,有墨色的衣衫在风中张牙舞爪。
二郎神自七彩云霞上翩然而至,他身着黑袍,单足落于屋檐之上,满脸狂放肆意的笑简直可以压住一切的霞光。
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一朵小小的金花,煞有其事的朝我晃了晃。
——金秋葵!
我条件反射打了个寒颤。
他瞧见我的反应,笑容的更加开怀,索性伸出另一只手,“咔嚓”一声脆响——那朵小金花在他手中一分为二。
我浑身激灵,赶紧悄悄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二郎神的突然降临,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根本就看不见。
然后我恍然大悟,唯恐天下不乱的二郎神,这是找我索要那另一半的债来了。
可……非得要在现在吗?
我犹犹豫豫开始思考。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现在绝对不是说出誓言的好时机,如果天青有意让众人误会我与他的关系,想将我从那桩乌龙婚事里解救出来,我豇豆红又怎么可以在此时此刻拆他的台,驳了他的面子呢?
于是心一横,牙一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小豇豆,有人护着,翅膀硬了啊!”
二郎神的调笑继续在我耳边继续响起,却有变冷变硬的迹象。
我战战兢兢转动眼珠再朝他看去,却见那袭黑袍竟然鼓涨起来,二郎神的额头上有刺目的红点灼灼,滋滋往外冒着杀气。
只见他伸手一捻,那朵金秋葵化为粉末,飘飘扬扬洒下。
他沉默的望着我,凤眸阴霾,嘴唇明明半分未动,我却分明在脑海里听到两个字:“说话,兑现你的承诺。”
“说话,不然你的下场就和那朵花一样。”
“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
“杀!!”
恶魔的声音在我脑海里不断盘旋,仿佛催命符一般,我只觉得头部剧痛,千万根钢针扎入大脑不停搅动,整个人陷入一片血红的魔海里。
“不!我不喜欢圣君!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他!”
在濒临崩溃前,我终于哀号着大叫出声来。
脑海里的诅咒声,连同四周的所有声音嘎然而止,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疼痛消失,我终于清醒,战战兢兢抬头望去,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映入了眼帘。
天青终于如我所愿转过头,他正望着我,眼睛眨也不眨。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天青。
如果说以前的天青是一尊完美光洁不染纤尘的瓷瓶,那么现在,花瓶被谁打碎了。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冷静与平和,只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正从缺口喷涌而出,一股股地冒着,淌着,散乱了一地,呼啸着将他淹没。
是脆弱,是从来没人见过的,脆弱。
我呆住了。
此时他背对着众人,所以只有我看见这样的表情。
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安抚这个一身破绽的上仙。
——圣君,我喜欢谁,对你很重要吗?
“……豇豆仙子好大的口气!”远远的,王母娘娘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恨不得抽我的骨喝我的血,“难不成我们圣君入不了你的眼,还有别的心上人了?!”
“这是自然。”我不知如何开口,却已经有人抢先替我作答。“她喜欢的是一只蜥蜴精。”妖王的声音忽然Сhā/进。
我只觉得喉头一噎,不知他到底是要唱哪出戏。
“豇豆仙子确实有心上人。”
妖王朝我投来安抚一睹,语气冷静的叙述起来,仿佛在说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
“不过她的心上人并不是什么天界仙君,而是一只其貌不扬的蜥蜴精。方才选妃仪式后,她已对我全部坦白,说她宁愿嫁给那只蜥蜴精,也不愿意嫁给我做妖后。”
众人愕然,看看他,又看看我。
“此话当真?”王母的声音里已经隐隐有了濒临崩溃的迹象,大约一天之内受了太多刺激。
我自觉再无可以挣扎的余地,索性破罐子破摔,双膝跪地用手捂脸:“是的,娘娘,我喜欢上一只蜥蜴精,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耳边开始响起悉悉索索的嘈杂声,我不敢看不敢听,害怕的蜷着身子。正兀自发呆着,忽然有人走到我跟前,挡住我的视线。
“……是谁?”
天青直直望我,嘴唇干裂声音嘶哑,脸色如同腊月寒霜。
“那只蜥蜴妖,究竟是谁?”
他执着的望着我,似乎要望进我的魂里。虽然表情一如既往的凝固,我却分明瞧见他的背后有白雾袅袅,足下道路已然冻结成冰。
“哈哈哈!”妖王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像一个凯旋而归的将军,愉悦到了极致。
只见他抬起一只湛蓝的袖子,那丝滑的锦缎渐渐缩小缩紧,幻化成一块块幽蓝的羽鳞。
“起!”他朝着我这个方向叫一声,勾了勾食指。
我感觉脖子一痒,下意识一摸,怀里的香囊竟兀自腾空而起。宝贝蓝鳞从香囊中脱出,在柔和光芒包围下慢悠悠朝外飞去。
眼睁睁看着蓝鳞附上他肌肤,像别的鳞片一样紧紧裹住他手臂,一切都刚刚好。
我脑子里开始有云浪翻腾,嗡嗡作响。
“豆儿,你为何不去打听一下我的名字?”妖王看着我,缓缓扬起嘴角,“霁蓝其实不是蜥蜴,那喜袍绣的不准。”
“蓝哥哥说不愿与你私奔,那是因为他发誓要呈给你,最美最好的。”
他伸手摘下面具,望向我的目光痴缠沉醉,仿佛正看着世界上最重要的珍迹。
豇豆叶叶(七)
妖王摘下了薄薄的面具,四周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惊叹。
“。。。。。。怪不得陛下平时里要遮住面颊,想不到竟生的如此绝色。”王母粉红着一张脸,微微咳嗽一声。
人群里好几个仙子早已露出饥渴的星星眼。
我怔怔看着对面一袭蓝袍的男子,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空白。
“不要看!”有只大手挡在前面,遮住我双眼。转头一看,天青神情扭曲面露焦急,正用一种十分心痛的眼神望着我。
不明白何事让他如此惊慌,我伸手推开他的袖子,悠悠然走到庇护之外。
“你是谁?”我蹙眉看着妖王,神情冷淡,“好大的胆子,竟敢偷了我未婚夫的鳞片!”
妖王本来正笑得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冷不防被我劈头这么一质问,微微噎住。
“。。。。也难怪你会怀疑,外貌和声音都完全变了,不认得也是正常。”
不过须臾,他的眉头渐渐舒展,非常温和的给自己找台阶下:“景泰谷,真心花,鲛人珠————豆儿,除了你的蓝哥哥,还有谁会知道这些?”
随着他抑扬顿挫的话语,空白的脑海里渐渐涌进了好多回忆——“你的意思是,你就是霁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
“豇豆仙子这话问的奇怪,妖王陛下的大名,可不正是霁蓝?”王母娘娘诧异的看我一眼。
雷公大锤从天而降,哐当一声砸在脑门上,我的眼前开始冒出许许多多小金星,一闪一闪到处乱窜。
“不,你不是……”我紧紧抿着嘴,竭力压抑着心头翻滚的浪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不是我的蓝哥哥,他跟你长得不一样,不一样……”我捂住胸口边摇头边朝后退去,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地狱的油锅之上,如此漫长,如此凄惶。
妖王却咧嘴笑起来,一脸容光焕发胜券在握的模样:“豆儿,我真是蓝哥哥,这才是我的真正面目,先前那个不过是中了咒术后的假模样。你不是说想与我私奔吗?不用怕,如今我带着聘礼,明媒正娶来接你啦!”他朝我盈盈伸出手,似是召唤我马上冲入他的怀抱。
脑子里嗡嗡作响,心中一团乱麻——我万万没想到,那曾经占据我心房,让人夜夜美梦天天口水的帅哥就这么飞走了,眼前这个尖脸碧瞳一身妖气的螃蟹男,竟然告诉我那绝世难觅的甩饼脸+ⅿⅿ眼+大鼻孔+大碎牙美男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化?!
“不!你骗我!你骗我!”我拒绝接受这个现实,头摇得越发拨浪鼓,后退的步子渐渐焦急,最终忍不住转身——夺路而逃。
咚的一声,不期然撞到一具坚硬的身躯。
我含泪茫然抬头,看见二郎神正凤眼长挑,朝我露出两排寒光闪闪的 白牙。
“——私奔?”
他似笑非笑抬起我的下巴,眼神幽暗,吐气如兰。
“小豇豆,几日不见,你倒出息了啊!”
我那颗被妖王真面目打击得溃不成军的娇嫩心脏,再也经不起GOD FIVE成员的调戏,终于砰的一声巨响爆炸——
“你们这些丑八怪,给我滚开!!”我尖叫着推开二郎神,已然崩溃,再也不想有任何的伪装。
“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我歇斯底里的叫着,涕泪横飞,伸手捶打每一个企图拉扯和安抚我的人。“你们这些烂螃蟹!不要以为穿一身蓝就是我的蓝哥哥!”我哭在头上,伸手去戳妖王,“他才没有你这么骚包!”然后又去踢二郎神的腿:“穿一身黑好看吗?有钱了不起吗?你看你那张脸,就是一个二愣子屎黄疙瘩!”
泪眼婆娑中,天青烟灰色的双眸忽然跃进,包含着无限哀愁与担忧。
“你!你最丑!”我怒火中烧,仇恨的尖叫起来,挥动双拳去赶他,“你为什么要长得这么丑?为什么长得丑还要在我身边转?为什么还要来管我的闲事?!我恨死你,我恨死你啦!!!”
“啪”的一声,有谁在我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又脆又响。
捂着高肿的脸回神,瞧见王母娘娘一张七窍生烟几乎要杀人的脸。
“你这贱人!”她咬牙切齿从嘴巴里吐出一句话,“竟然神经错乱以下犯上,逼得哀家骂脏话!”
我被她周身嘶嘶外泄的寒气所震慑,终于清醒,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得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娘娘……我……”双手掩面又懊又悔,我简直心如刀绞,“小仙……小仙方才昏了头 ……”眼泪沿着指缝淙淙而出,我对自己闯祸后能全身而退已经不抱任何期望。
——完了,全完了,我说出了天庭最大的秘密,定会被千刀万剐。
咚!咚!咚
远方忽然传来南天门洪亮悠远的钟声,一连击了九下。
正在看热闹的仙人们面色煞白眼露惊慌,玉帝马脸顿时拉得长长的,下巴几乎沉到地上。
“不好!那魔界邪乱听到我天庭与妖界和亲的事,提前攻打上来了!”他二话不说,转身拂袖踏云而去,“众卿家,还不快速速随我跟上!”
上仙们如临大敌,纷纷亮出手头兵器,踏着彩云飞速离去。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 呆住,忘记哭泣,抬头朝上看去。
王母左右为难,居高临下蹙着娥眉不情不愿抛出一句:“来人,先将这个得了失心疯的仙子关入天牢,稍后大审!”
粉腮挂泪看向周围,果然有两个天兵天将上前拖了我走。
“慢着!”一直保持呆滞状态的妖王,忽然从喉头里哽出一句话,声音沙哑。
“豆儿……”他遥遥看我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句讲起,“……你……我……”
我委屈的别过脸,倔强的不看他——我恨这个破坏我美梦的人,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罢了。”妖王低低叹了一口气,低声吩咐,“王母,莫伤她,等我随玉帝解决了魔界帝君便会回来,那时本王要亲自审问。”
王母娘娘回头剜我一眼,口气是恨铁不成钢:“只要陛下肯与天庭联手,届时要杀要剐,全凭陛下一句话。”
天兵天将喏喏应一声,架起我便朝外走去。
临走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瞧见天青怔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中了魇一般。
他的脸色是这样的飘忽,好像整个人被凤轻轻一吹,就会立刻化为烟霞。
“圣君!请您速速去南天门一探吧!”
王母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劝告,神情焦急,“魔界帝君来势汹汹,玉帝不能没有您的帮忙!”
于是天青抿嘴再看我一眼,无声转身,跃入了茫茫云海。
不知为什么,眼中有一滴泪滑下。
我机械地迈着步子,眼看着跟天牢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豇豆叶叶(八)
在天牢里浑浑噩噩关了一段时间,渐渐不知窗外事起来。
除了丢我进监牢时动作稍嫌粗鲁,天兵天将们真如妖王所吩咐的,并未伤我半分。
于是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不分昼夜黑白,反正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傍晚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然被一双冰凉的小手摇醒过来。
“娘娘,娘娘!”有娇滴滴的声音叫我,沁人心脾的芳香扑面而来。
我睁开双眼一看,禁不住大喜过望:“青青!”
来者正是妖界舞伎青青。
“娘娘,您没事吧?”她关切地将我扶起,神情有些紧张,“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
“没。”我怔怔地望着她娇美的小脸,看得如痴如醉,“好姐姐!你怎么会进来这个地方?这里又脏又暗,你不该来。”
青青嗤地一笑,凝眉娇嗔:“自然是有人担心你,派我潜进来。”
然后她拍拍我的肩膀:“娘娘,听说你当场拒绝了我们王上的婚事,这是为何?王上曾说你与他早已两情相悦。”
“他不是与我两情相悦的人!”我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嫉恶如仇般,“我的蓝哥哥才没有长成那样!”
青青愕然,随即迟迟疑疑问了一句:“莫非……娘娘更喜欢以前那个霁蓝?”
我点头。
她顿时呆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倒是一桩奇事。”隔了好一会儿,她惨白着脸勉强微笑起来,“想我自诩王上知己千年,当初见他被人下咒变身,也曾落荒而逃……如今见你痴心至此,青青甘拜下风,哑口无言。”
“姐姐此言差矣。”我望着她,心中有些了然。既然美女暗恋妖王,我忍不住有心成全:“豇豆红虽倾心于蓝哥哥,只不过仅限于变身前的他。如今他恢复原貌,我对他再无半点念想,姐姐大可奋起直追,不用介怀。”
青青神情一僵,像看阴阳怪上下打量起我。
“你们个个都说妖王绝色,我却觉得他一点也不好看。”我笑嘻嘻望着她,“甚至还没有来抓我的天兵天将好看。”
青青瞪着我,看了很久,目光灼热仿佛要将我生生看穿。
“莫非你的审美观是颠倒的?”
良久,她思索着轻轻说出这句话,俏丽的脸有些扭曲。
“不,是你们的审美观颠倒了。”
我信誓旦旦摇头,表情认真,索性一股脑儿将秘密和盘托出:“你们都被GOD FIVE欺骗了,他们才是三界最丑陋的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青青望着我,五官整个扭变了型,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你……你……”她的胸脯开始高低起伏,仿佛喘不过气来。
好半晌,她缓缓闭上双眼,从牙缝里嗤出一句话:“既然你说,你爱的是变身前的霁蓝,那么我问你——”
“你是不是,只爱他的容貌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被他问住,怎么也答不上话。
——显然,我是爱蓝哥哥容貌的,可如果他没有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我还会喜欢他,爱恋他吗?
我开始陷入深深的纠结里。
“哈哈哈!”青青 等不到我的回答,忽地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她神情癫狂,笑声中有说不出的凄凉,“想不到,想不到我竟输给了一个狗屎运到棒槌!”
我不敢说话,只是缩起脖子期期艾艾看她。
青青终于笑完,垂头看向我,目光晶亮,眼角有星星点点的泪。
“豇豆仙子。”她已不再叫我娘娘,转而称呼起我的仙号,神色逐渐冷凝,“你对现在的妖王,果真没有半点爱恋吗?”
我底气不足,沉默了。
“那么,你曾经说过,觉得我很美,是真的吗?”她凝望着我,脸上渐渐腾起妖异的妩媚。
这个答案毫无疑问,她的风姿甚至胜过芳主,于是我拼命点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谢谢你的喜欢。”她温柔地看着我,举起白玉水葱般的手抚上我面颊,粉红指尖轻轻刮过我的脸。
我怔怔望着她,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发出咕噜一声。
“其实仔细看你,长得也不算赖。”
眉、鼻、唇,然后是眼,她低低呢喃着,亲昵刮过我每一寸肌肤:“我知道这么做,王上一定会怨我。可如果不这么做,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我迷失在她旖旎香甜的体香里,渐渐无法动弹。
“豇豆仙子,你只喜欢美丽的脸,对不对?”她将自己的脸凑上来,红唇几乎要贴住我的鼻尖。我茫然回望着她,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
“可是你瞧,越美丽的脸,越会骗人。”她微微一笑,灿若桃李。
我正被电地头晕目眩之际,却见那粉红指尖忽地Сhā进我的双瞳,用力一抠。
“啊——”
无边无际的剧痛朝我袭来,滚烫的液体 随着她离去的手指在脸上奔腾开来,世界变得一片黑暗。
“你只会凭借外表看这世界,你根本不知道,王上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心血。”
青青哀伤的声音远远传来,穿过我被疼痛搅得混沌的脑海。
“你实在不配,拥有这么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不配。
青青,这个全三界最漂亮,漂亮到让我痴迷的女子,因为这个理由挖走了我的眼睛。
她活生生,剜走了我的眼睛。
【豇豆花花篇】
豇豆花花(一)
豇豆红豇豆仙子,升仙五百年后成了瞎子,被人丢弃在不知名的荒蛮野地。
说陌生,因为我知道那儿并不是死寂的天牢,更不是繁华的天界,身边不时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路过,我甚至听到陌生人阴冷的嘲笑。
“哎呀,好大两个血窟窿!”
“哪里来的臭瞎子?吓死鬼了!”
“我靠,这怪物打哪里钻出来的?竟然拦在路中央,吃了张百忍的胆子?”
张百忍,正是玉皇大帝升仙前段凡家名讳。
“天哪,凤白门前怎么来了个乞丐?难道魔域没钱了?”
“不对呀,昨儿个的新闻乱播不是说GDP又上涨500大点么,股票期货今天都在狂飙呢!”
“看那个骨瘦如柴的样子,多半是从某块贫坟里跳出来的僵尸,搞不好是索牛里难民。”
“哎呦别看了,丑死了丑死了,简直丑瞎了我的狗腿!”
“还是回家,看你妹更好。”
眼前一片黑暗,脸上剧痛难忍,偏偏还混合了抓心掏肺的搔痒,我屡次用治愈术给自己疗伤,期盼能早日见到光明。然而大约是修为不到家的缘故,法术只能缓解搔痒,脸上依然有热滚滚的东西流淌。战战兢兢摸上双颊,我万念俱灰地想:这流的到底是血呢,还是血呢?
我是如此的害怕,甚至不敢哭出来。
哭,哭有什么用?哭给谁听?哭给谁看?哭只能引来那群嘲笑玉帝,自称是鬼的狂妄分子,我知道,他们绝不会是善良的友人。
“还不走开!”
有谁朝我踹了一脚,力道又大又狠,我连滚带爬被踢到了一块坚硬物体边。
“哈哈哈!”人们笑起来,大约是见我肉体落魄,他们精神上得到了欢愉。
被撞的头昏眼花,我用吃奶的力气摸索着爬起,顾不得多想沿着身后缓缓滑下,合拢衣衫,瑟缩躲进自以为是的黑暗里。
我想找个东西靠一靠,定定心。
“哈哈,那丑八怪还知道害羞呢!”少年们声音又高高扬起,笑声贯彻云霄。
丑八怪?
我身子猛地一颤。
还没等我回神,“啪”的一声,有坨腥臭的稀泥重重砸在我脸上。“丑八怪!丑女人!去死!罚你上天堂!”辱骂声遥遥传进我的耳朵。然后渐渐变小。
我沉默地用袖子将脸上的稀泥抹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动静,我的身子终于开始颤抖,无法自已的颤抖。
丑八怪?
丑八怪?
这里的人说,我是一个丑八怪?
好不容易止住的液体,再一次在脸上奔腾汹涌开,缓缓流进嘴巴,满口苦涩——那是即使被人剜去眼睛,也不曾落下过半粒的泪滴。
就这么默默垂泪,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哭到四肢发软手脚冰凉,几百年的泪都如蜡烛风干流尽,耳边终于响起了期盼已久的天籁。
“姑、姑娘,你为何独自坐在这里?”
有陌生男子问我。
随着问话,有温热大手将下颚抬起,似是在端详我的脸。
“咦!”
我听见那人倒抽一口凉气。
“谁,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他喃喃自语着,语气听起来很是诧异:“活、活了三千年,头次见到被妖术剜去眼睛的仙子,邪、邪能压正,真稀奇!”
听见那人唤我仙子,又听他说什么正邪,我想终于有人认出了我的身份,全身一乏就这么晕了过去。
我是被药味熏醒的。
说是醒来,也只是有了意识,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从惊慌中定下神来,我开始掐自己手心,狠狠地毫不留情地——这是梦,这一定是个梦,我没有瞎,没有被丢弃,只要从梦里醒来,我就还会躺在自己的小窝棚里,眼前开满茂密的真心花,只要一挥手,它们就唱ⅿⅿ歌喵喵曲给我听。
直到我听见有人说:“姑、姑娘,喝药吧。”
那人将我扶起,朝我手里塞进一个碗状的东西,散发着浓浓的焦苦气息。
“这、这能缓解疼痛。”那人解释道。
我很是听话,摸索着将碗沿塞进嘴里,稍微一倒,便有一半的汤药都滚进了领口里,烫得我忍不住尖叫。
“呀,忘、忘了你彻底看不见。”那人低叹一声,手忙脚乱拿着东西在我身上边试边道歉,“姑娘,对、对不住了。”
我被他说中心事,索性将碗一丢,双手捂着脸便开始抽泣。
本以为自己早就无泪可流,可一旦有人关心,挤挤它们就又都出来了。
那人见我哭得歇斯底里,大概吓呆了,好一会儿没有动作,大气也不敢出。哭了半晌,我终于抬起脸来,边抹眼泪边喃喃问:“敢问救命恩人如何称呼?”
“我、我叫阿木。”那人声音听起来呆呆的,人如其名的木讷。
“多谢恩人。”我朝声音来处诚恳感激,“以后唤你阿木公子可好?”
阿木沉默了一下道:“不、不用加‘公子’,唤我名字阿木就好。”
我不想与他纠结称呼,点头表示答应,随即急切道:“还请恩人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一个小忙!”
“什、什么忙?”阿木问。
“不瞒公子,我乃天界芳草门座下的豇豆仙子,被妖人剜去了眼睛,求你将我送回天界,我要找芳主医治我!”
我边说话声音边发着颤——没人知道眼睛对于我而言是多么重要,哪怕断手断脚全身蜕皮,我也不想做瞎子啊。
阿木又沉默了一下,随即用一种非常为难非常沉痛的声音说:“对、对不起,这里是魔域,我、我是魔人,不能带你上天庭。”
我呆住了。
想起那些人嘲笑我的时候说:“罚你上天堂!”原来这里竟是与天庭对立的。青青竟然将我丢到了传说中最黑暗的魔域里——没有盟国,没有法律,没有引渡条例,一切都由魔界帝君独裁统治,这里生活着各种低等魔人,只奉行一个原则:强者为上。魔域是连宇宙刑事警察组织也干预不了的地方,就算天界发现了我的失踪,也绝不可能主动前来这里找寻。青青恨我至深,想彻底断了我的后路,让我永无出头的生机。
我深深吸一口气。
“阿木”再度开口,我的声音虽虚弱,却多出了一份伪装的坚强,“能不能请你想办法帮我通知天庭?一旦事成,要什么报酬我都给你。”
既然知道这里是魔域,我便不能表现出软弱,哪怕空头支票也是要先开一张,免得还没出门就被人吸去魂魄。
阿木顿了顿:“我且试、试试看。”
我舒出一口长气:“空口无凭,你我可当场签字画押,免得我日后赖账。”
阿木却笑起来:“你、又看不见,不怕我乱写一气?”
我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残疾,顿时语塞。
“不、不怕。”阿木出乎我意料地拍拍我肩膀,安慰起来,“时间还可以拖很久。”
“反正你的眼睛也治不好了。”
他下一句如是说。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刷的抬起脸。
“骗你做甚?”阿木的口齿忽然流利起来,声音和语气都透着刻骨的温柔,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剜去你眼睛的人,给你的伤口撒上了顶级的青花毒。”他的手指在我干涸的脸上缓缓游走,流连忘返,难以割舍,“你可知这是什么毒?上届的妖后便是死于这种毒,就算是妖王也没能救回爱妻。”
话到这里,他忽然轻声笑起来,“没想到我竟然有亲眼看到仙子中毒的这一天,真是不辱魔人使命。”
然后他掐住我脖子,语气欢喜至极:“终于找到你了,魔域最好的试验品。”
咽喉被人掐住,我大脑一片空白,听天由命仰着脸。
恍惚间想起天界那段悠闲的小日子,想起了自己当时的梦想——要永远留在天庭里。
为什么要要下凡?为什么要偷偷去妖界?当初天青三番四次阻挠,甚至罕有地大发雷霆,是不是因为他早知我今日会死在这里?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注定。
就在万念俱灰呼吸停滞之际,阿木却忽地收手。
新鲜氧气源源不断灌进血液,我开始大声咳嗽喘气,狼狈不已惊慌失措:“你!你是坏人!”
“哦,你以为我是好人?”阿木平静的声音传来,“不知哪里让你产生了错觉?真是遗憾呐。”
我又悔又怕,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自己为何信任他。
“你、你救了我……而且又是……又是结巴……”想了半天我只好颤抖着回答,因为底气不足也成了结巴。
“瞧,就是因为这般轻信,所以你才会被人剜去眼睛。”阿木笑的声音远远传来,让我如履薄冰,“你以为结巴就不会害人?你不知道故意的接近没安好心吗?”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们是要挖了你的眼睛去卖呢,对吧?”
肺部仿佛有烈焰炙烤疼痛难耐,我边喘气边委屈解释:“不是……”
应该不是吧,青青的眼睛比我美十万八千倍,而我豇豆红灵力低微修为浅薄,又会有谁需要这样一双眼睛?
“无怨无仇,别人为何要剜去你的眼睛?”阿木却并不信,步步紧逼追寻真相,“难道你做了什么有违天理的事情?”
“……因为,我说了她主人的坏话。”回想往事,我的声音越发微弱,委屈得无以复加,“因为我说他的主人不好看……”
思前想后,只有这个原因。
虽然到现在我也没明白,即使我觉得妖王不好看,那也罪不至死,青青为何要执着的置我于死地呢?
温热的大手探来,覆盖上我的眼眶。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悲剧的仙女啊。”阿木感慨着,怎么听话语里有股掩不住的笑意。
我本已跌入谷底,悲从中来又开始往外飙泪:“求你不要杀我!我肉少魂轻性子酸涩,不好吃!不好吃啊!”
“性子酸涩?”阿木喃喃重复一遍,阴阳怪气下评语,“倒还真是个不能省心的。”
“既然如此,”他啪地重重一拍我脑门,恶声恶气怒喝,“那就先把你丢到油锅里炸美味一点!”
重重的困乏袭来,我再度陷入无边无际的昏睡里。
朦胧的梦境里,有熊熊烈焰将我炙烤,翻来覆去不肯停歇。我冒着大汗竭力挣脱,却始终四肢绵软无能为力。
正难受中,似乎有谁在我耳边提问:“奇怪,怎会这样?”
我热得几乎想剥去身上的皮,心道这位是在奇怪油锅怎么突然没油,直接改铁板烧了吗?就这么恨恨想着,最终抵不过额头剧痛昏死过去了。
豇豆花花(二)
次日醒来,我颇为诧异。
本以为自己会化为烤豇豆直接入了那魔界帝君的肚皮,灰飞烟灭消失殆尽,没想到自己好像还没死彻底。
“难道魔鬼的肚子里也有家具吗?”我摸索着身上的棉被,下意识挑起一闻,大骇,“竟然还附庸风雅熏了香气!”
身边传来一声闷笑,有人将棉被夺走,丝绸如水滑落于指间。
“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一根筋?”是阿木,他用力戳着我的脑门,语带微脑,“谁会给食物配家具?难道你吃鱼前还要先吞个水族箱进去?”
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再吭声。
想起太上老君的如意葫芦,据曾被关进去的齐天大圣说,那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看来我果真还活在现实里。
“……多谢大人不杀之恩。”于是缩着脖子喃喃一句,无限感激。
虽然很想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杀我呢?但传说魔域的人喜怒无常,要是开口提醒了他,岂不得不偿失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个人作恶久了,偶尔也会想叛逆一回,做桩好事。”
阿木仿佛知晓我心底的疑问,悠然自得解释起来:“所以我每隔开五百年便会躁动一次,做桩好事,这次算你运气到家。”
我顿感深深的沉默和庆幸。
“既然是五百年行一善,我便好人做到底吧!”阿木干咳一句,粗声粗气,“有人想你瞎,我却偏不依,今日我们便动身,我带你去找魔医。”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往后缩去,惊怒惧恨:“你你你又打的什么主意?我可不要做实验体!”
与其成为庸医的小白鼠,还不如直接死在魔物肚子里,至少得个全尸痛快淋漓。
阿木朗声大笑:“不错不错,终于知道了要先怀疑。”
然后他探手过来抓我衣领,仿佛拎小鸡般将我提过去:“只是你以为落到了我手里,还能有命逃出去?看你皮相不错,我去找魔医讨点药水,把你做成标本泡在瓶子里。”他边说边沾沾自喜揪我脸皮,仿佛陷入无人境地里。
“骗人。”我冷冷打断他幻想,“现在我这么丑,怕是不可能有人想将我做成标本供起。”
阿木怔住:“你看不见,又如何知道自己模样?”
我摇头苦笑:“虽然没了眼睛,可至少还有耳朵。”
那群小鬼骂我丑八怪的声音,我这辈子都记得——丑八怪,上天庭!翻译过来就是,丑八怪,下地狱。
“他们说我脸上有很大两个窟窿……”我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其实我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怪物,对不对?”没有眼珠没有眼白,脸上两个血肉模糊的洞,那不是骷髅又是什么东西?
阿木沉默了,然后叹口气。
“相貌很重要么?美丑会决定你的命运?”他揪着我脸皮的手放松,轻轻一拍,发出细小声音,“假如你容颜倾城,现在恐怕早已被送去做妓。如今你虽相貌丑陋,至少博得了我的同情,我愿意带着你去找魔医。”
这话实在没什么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嘴一瘪,几乎就要哭出来。
“哎哟!莫嚎莫嚎!”阿木迅速捏住我嘴角,仿佛章鱼嘟嘴高高撅起,“丑成这样还有我屈尊照顾,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每回面对我,都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他从头到尾都透露出救世主的自豪和骄傲,仿佛丑陋是我莫大的荣幸。
于是我只好将苦水和眼泪生生吞回去,发出好大一句“咕嘟”的声音。
我想过很多种去找魔医的方式,御剑飞行,乘龙架虎,却不曾想过程竟然是这样原始。
我眼瞎不认路,阿木没有华丽的坐骑,于是他只好背着我,一步一步跋山涉水超前走去。
太生活化,太写实了,我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活在批判主义的话本里。
“你再勒紧一点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断你的腰!”身下爆发出第三十八次暴吼,怒气蒸腾云浪翻涌,我怀疑不会再有第三十九次,因为他下一秒就会伸手将我丢到路边的乱石堆里。
“刚才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一时害怕……”我迅速松开胳膊,手足无措慌乱起来,“你、你不要生气。”
身下坚硬的肌肉稍微放缓,我也暗自舒出一口气。
“这里本来就是魔域,怎么会听不见鬼的声音?听见《春天永不消亡》才是最恐怖的事情!”阿木强压着怒气的话语响起。
《春天永不消亡》是天庭庭歌,仙子仙君人人会唱,人人都喜欢听。
“干嘛这么仇视天界?”我趴在他背上不甚乐意,“就算仙魔自古不两立,请你多少考虑一下我热爱家乡的情怀,行不行?”
一路走来,我发现魔域的人都非常仇视天庭。他们的价值观和仙人相反,正才是邪,邪既是正,我用了很大毅力才忍住不发纠正他们的声音。
阿木听了我的话径直冷笑:“这不是仇视,这是事实。假如春天永不消亡,世上再无四季,你们又如何知道春的珍贵美丽?无论天界怎么粉饰太平,该来的总会到来。”
“根本就没有永远的极乐,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他颇为不屑的嗤了一声。
我被他这么一训斥,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想出反驳的东西。
“……就算不能实现,至少也给了大家希望。”好半晌,我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他的脊背十分宽厚,散发着淡淡的麝香,让我忍不住想靠上去歇息。
“不然为何世间要有‘梦想’这种东西?”我轻轻问他,同时也说服自己。
“那是神愚弄众生的麻药,兴奋剂。”阿木却不以为然,“只有你们这种无脑的仙人才会相信。”
“干嘛这么愤世嫉俗。”眼皮子变沉,我懒洋洋打起哈欠,“阿——阿木,难道你就没有梦想吗?”
察觉到他对我没什么恶意,我便将称呼换了回去。
“没有。”阿木笑起来,发自肺腑的愉悦,胸腔震动发出鼓鸣。
“我从不做梦。”他说,“我有把握,我能实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无奈参不透个中深意,只好换了话题。
“对了,上一个五百年,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这是另一个非常让我有追究欲望的问题。
阿木难得沉默了,脚下的步子也顿了顿。
“这个,得让我想一想。”他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点困惑。
“啊,我记得了,五百年前我在人间捡到一枚铜板,然后交到了衙门里。”他兴高采烈开口,语气豁然开朗,步履愉悦轻盈。‘
朝前一跃,似是跨过了什么障碍,“做好事也能做得这么拉风,实在是想低调也不行。”
我沉默地侧耳听着他赞美自己,那哗哗的水流,约莫让我觉得,脚下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菩提老祖啊,孩儿向您发誓——从今以后,每当面对阿木,一定怀着一颗无比感恩的心。
豇豆花花(三)
“这姑娘的伤口被人洒了青花毒,三界再无能修复她眼睛的东西。”
魔医老人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说了一句。
相同的诊言先前就听阿木说过,现下再听魔医说一遍,我只觉得浑身如泄气的皮球一团瘫软。
“怎么可能?!”阿木的声音在半空炸裂开来,溅起一地火星。
我被他的当头暴喝吓得一个激灵,摸索下意识循声望去——他不是早知道了么?为何现在要装得如此吃惊?
“那青花毒是传说中的秘药,怎可能轻易现世?”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失态,阿木音调略微降低,却依然按捺不住激动,屋里硝烟味四起。
我哑然——敢情阿木之前并不知晓我病情,中毒一说只是吓唬我,没想到如今却一语成谶了。
“怎么不可能?”魔医老人不耐烦起来,“那青花毒虽说是传说中的秘药,老夫五百年前也亲眼见过的,和伏神刀一起。”他说着说着,语气里透露出无上的自豪骄傲,“毒不过青花,刀不过伏神,这等仙人天敌,也只有伟大的魔界帝君才能创造发明。”
我听他说到“仙人天敌”,忍不住出声试探:“请问老先生,这两样东西到底有什么神奇?”
魔医老人似乎很享受我的怯懦,悠悠然开始介绍:“世人皆知仙人有灵力护体,肢体器官可复生。只是如若在伤口上撒上青花毒,伤口便再也不能修复,无论有多强大的灵力也不行。”
“至于那伏神刀——”他说书般刻意拉长了声音,“那是全三界最伟大的武器。仙人跳下诛仙台,不过是脱离仙籍,尚可转世投胎。而伏神刀砍过,元神都会消散,三荒六界也寻不到身影。
伤口无法修复?元神都会消散?
我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不知那魔界帝君大人与天庭有何等血海深仇,竟要制造这么可怕的东西?
厉害吧!”老人哈哈大笑起来,“魔界帝君大人是多么的有勇有谋,不光制造了重型兵器,还制造了生化武器。”
我已内伤到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来。
原来,原来我真中了青花毒,而那毒是魔域统治者专为诛仙而配。毫无疑问,我已不能再见光明。
“睁开你的老眼,给我再看清楚一点!”
阿木却并不死心,咬牙切齿威胁老人,我甚至能感到他所带来的肃杀的狂风暴雨。
“你是吃了豹子胆敢威胁我这魔域首席……”老人本欲发怒,后半句却不知为何突然蔫了下去。
屋子里忽然变得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没有。
“阿木?阿木?”我惊慌起来,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却听老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再次响起:“老朽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这仙子确实是中了青花毒,三荒六界之内,无药可医无人可救啊!”
咚的一声,似乎有谁硬生生跪在了地板上:“无论如何也不敢欺瞒二位!”
我整个人都陷入无底雪窖,又冷,又冰。
直到有两只手伸过来,捂住我的耳朵。
“他医术不精,胡言乱语。”阿木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走,我带你换一个地方去。”
我清醒过来,电光火石间,心中已经拿定主意。
“老先生。”我转头朝那跪地声音发出的地方探去,声音诚恳,“敢问您在何处见过伏神刀?如今那刀又在何处?”
魔医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老朽五、五百年前见过一回,那时还握在魔界帝君手里,之后魔界帝君忽然消失,刀和毒也就成了三界的传说了……”
我失望至极,不再言语。
“走吧,我带你去找别的医生。”阿木早已等得不耐烦,蹲下来将我背到背上。
“嗯。”我轻声应着,将手环到他的脖子上。
他驮着我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山一重,水一重,留下身后呼呼掠过风的声音。
后来阿木又带我见过好几个名医,虽然再也没有人说我中了青花毒,却也没有一个能将我治好。
阿木每天都灌输灵力给我,我脸上渐渐结出了痂长出了肉,眼睛却始终没有回来。
“你五百年才行一善,没想到就遇到了我,真是倒霉。”
这天他又握着我的手输灵力,我想起他五百年前拾金不昧的往事,忍不住取笑。
“别说话!小心泄了灵气。”阿木有些不耐烦。
“哎,你们魔域的人是不是很讨厌天庭?”我好奇地将脸凑上前去,“假如我跑到大街上高呼玉皇大帝万岁万万岁,会不会被人关进监牢里?”
“不会。”阿木冷笑,“这种极端脑残分子,当场就会被五马分尸肝脑涂地。”
我轻轻吁一声。
“好不容易来趟魔域,真想看看那传说中的伏神刀是什么样子。”
安静了一会儿,我又开始喃喃自语。
“做梦!”阿木对我的愿望表示嗤之以鼻,“那是魔界帝君的贴身兵器,要是被你看见,估计你离灰飞烟灭也不远了。”
我默笑,不再言语。
“好了。”阿木松开我的手,“今天给你输了大约一百年的灵力。再过不久,你的眼睛就会重新长出来了。”
我点头,轻声试探道:“可不可以,让我摸一下你的眼睛?”
阿木一怔,安静好半晌。
“算了,就当送佛送到西。”他不耐烦嘟哝一句,抓起我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粗声粗气,“仅此一例!”
我高兴极了,抱着朝圣的心情,仔仔细细感受着手心下柔软的睫毛,微微转动的眼珠。
眼睛这种东西,当你拥有时,并不会觉得珍惜。可有朝一日忽然失去,你就会觉得,能够拥有它们其实多么幸运。
“是谁?”阿木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是谁挖走了你的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美丽哀怨的脸,倾国倾城。我微微一笑:“是位妖界的美女。”
“不可能!”阿木断然否认,“妖界之人不可能得到青花毒!全天下唯有魔界帝君才知道毒药的安放之地!”
我有些怔忡,随即漠然:“也许魔界帝君也愿与她合伙吧。她长得那么美,自当要风的风要雨得雨。”
“绝无这种可能性!”阿木答得飞快,斩钉截铁 咬牙切齿。
“干嘛这么肯定。”我啼笑皆非,拍拍他已然僵硬的咬合肌,“青青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比芳主还要更美,即使全天下男子都拜倒在她脚下,我也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你!怎能用这种口气谈论自己的仇人?”阿木甩开我的手,语气是难以置信的诧异,“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想要报复的念头?难道你就不想杀死害你的人?”
魔域之人生来嗜好血腥的话题,我清楚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愤怒与狂躁。
“她很美。”沉默片刻,我轻声作答,“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她,我舍不得让她死去。”
啪的一声,我被人推到地上。
然后我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有人踢翻了桌椅,踹开了大门,匆匆而去。
豇豆花花(四)
隔天醒来,阿木对我说他又找到了一位大夫,兴许可以帮我治好眼睛。
我点点头,乖巧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动身吧。”
现在,我趴在阿木的背上,竖起耳朵静静聆听四周的声音。
与以往不同,身边响起的不再是风声水声,而是喧闹的笑声歌声,还有叫卖声。
“这里是哪里?”我贴着耳朵问身下人。
“是魔域最热闹的都市,我正带着你穿过人流密集的区域。”阿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松愉悦,“你也感受一下,魔域如今是多么强大繁盛,岂是那僵化腐朽的天庭可比?”
我含糊支吾一声,不好赞同,也不敢明确表示反对。
“凤丝糖呃——凤丝糖——”。
远远飘来的商贩的吆喝声,幻化成甜蜜香气,隐隐四散于风里。
“阿木。”我晃着小腿,轻轻用脚尖踢了踢,纱罗裙荡起裙花,“我想吃糖。”
“痴人说梦。”阿木脚步不停,语气冷凝,“别给我得寸进尺。”
“求你。”我可怜巴巴哀求着,用从未展露过的娇弱语气,“每天都喝药,实在太苦了……想当初在天界,我天天都喝花蜜……谁曾想来到这号称强大繁盛的魔域,却连颗糖也没得吃……”说着说着就要落下泪滴。
阿木身子僵住了,大概实在不能忍受我说魔域不好,只得咬牙转换方向:“这就带你去买,行不行?!”
我很高兴,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温柔关怀道:“不需专门背我去,太辛苦了,你买过来就行。”
阿木最终如我所愿走开了,虽然心里气得不行,他放我下了时,我甚至能摸到他手上根根爆起的青筋。
“对不起。”我摸着他的手,轻轻说了一句。
“德性!”阿木恼羞成怒甩开我,衣袖带风扬长而去。
我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心里对他鞠了个躬,然后转身背对他离去的方向。
失去了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分外发达,我摸索着朝着有刀剑相碰,武器交戈声的地方走去。
耳边响起刀光剑影,鼻子里充斥了汗味和血腥味,一切的一切交织成迷网,将我拖入漩涡里。
我终于走到漩涡中心,站定,握拳,深呼吸。
“玉皇大帝万岁!”我高高举起右手,用尽力气喊出了声音。
这是五百年来我喊的最大最响的一句。
所有的嘈杂声都如潮水退去,在瞬间里消失殆尽。
我扬起头,静静等着死神的降临。
四周一片寂静,只飘过一缕轻幽幽的油炸馒头片香气。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意料中的反应,只得硬着头皮朝天再次大喊:“玉皇大帝万岁!魔界帝君死无葬身之地!”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身边终于不再万籁俱静。感觉有道厉风朝我劈来,我欢欢喜喜迎头上去——成败在此一举。
不想却被人紧紧捂住了嘴。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阿木那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的暴喝响起,他大手一拎,就这么提小鸡般将我揪出漩涡中心。
寒风如刃,呼呼刮过耳畔。
阿木带着我疾步飞行,跨过山川,越过河流,脚步不停。
他气息混乱如麻,长长的头发拂过我面颊,不用看不用问,我也知道他相当的生气,正处在爆发的边缘里。
虽然他从未说过,但我知道他应该是个颇有地位的人,热爱家乡,属于极端魔界狂热分子,我说了辱骂魔界帝君的话,他多半要将我碎尸万段丢去海里喂鲨鱼。
只听“砰”的一声,阿木将我重重摔在冰冷的水里。
“你想死是不是?”他扑上来掐我的脖子 ,语气狠戾肌肉僵硬,“想死?我成全你!今天就弄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他的五指渐渐合拢锁紧。
我心头长出吐出一口气。
他说得没错,我想死,我一直都想死。
自从被魔医老人判了死刑后,我无时无刻都想着要尽快死去。
——没了眼睛啊,没了眼睛,看不到朝日晚霞,看不到花开花落,看不到甜蜜娇颜,看不到瑰丽珍奇。对于嗜美如命的我来说,这是何其残忍何其不幸的事情?更可怕的是我还曾经拥有,假如生来便不曾见过光明,恐怕还不会这般失魂落魄。最可怕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得到后再意外失去。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见那些东西,我便痛彻心扉万念俱灰。宁愿灰飞烟灭,我也不能失去眼睛,不见美,毋宁死。所以我决定,自己杀死自己。
只是,仙生万万年不灭,死亡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除非跳诛仙台,我根本无法自己杀死自己,可如今生在魔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故里?
我有心追寻那伏神刀的下落,然而没人知道帝君的消息。万般无奈下,唯有寻求外力。
那日阿木说魔域人最憎对天庭忠心之人,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如今天赐良机,我有意支开阿木,也是希望魔人不要误伤他。虽然他嘴巴很坏,但我心里明白,他对我很好很好。倘若今日死在他手上,也算歪打正着,只盼他吃了我的魂后,能将以前那些渡给我的修为补回去。
不过,阿木见我不做反抗,手中力道居然放轻。
“你真想死?”他拍打我的脸,声音有些微的紧张,“痴心妄想,我可不会如你所愿!”
他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咸腥的液体涌上喉头,沿着我嘴角缓慢滑落。
“你吃药了?”阿木摇晃起我的身体,“你吃了什么药?”他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我朝他扬起嘴角,无力而抱歉的微笑。
不是不肯说,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药。
因为我听见那小厮跟旁人炫耀:“师父炼的这味药,乃世间奇毒,仙人吃了也会天乏术呢!”
阿木的叫声渐渐远去,五脏六腑都痛得烧化崩裂,我噗地朝外喷出一口腥臭的鲜血。
尘归尘,土归土,今日大闹魔域的事,希望有朝一日能传到天庭。倘若芳主下来寻人,便可将我的尸首带回,埋在那个小花圃里。如此一来,也算勉强实现永远留在天庭的梦吧!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苍白隐忍的脸。
仙之将死,其颜也善,天青的面目此时不再可憎可怖,反倒让我很是怀念——辛苦将我再造重生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见我客死他乡吧!
天青啊,回顾漫漫五百年间,我出于私因从没有对你好,更枉费了你一片栽培苦心。如今我烟消云散,与你也算钱债两清,前世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依然是圣君高高在上,我则带着瞎眼,转世投胎去。
恍恍惚惚间,盼来黑无常带着锁链的身影。
蓝哥哥变了,他还没有变,一如既往的潇洒英俊。
“黑哥哥,你来接我了。”我欢天喜地朝他奔去,想求他帮我投个好胎。
散了吧,都散了。
来世不做仙不做人,只愿做一汪清澈的泉,倒影天上云卷云舒,任小鱼在身体里游玩嬉戏,姑娘们每天对我梳洗打扮。即使没有眼睛,也一样可以欣赏洗尽铅华的美丽。
豇豆花花(五)
想不到来接我的不是黑无常,是鬼差。
更夸张的是阎罗王不肯收我,魂魄明明已经走到忘川边,却被人生生揪出队伍。
“你你你怎能投胎?小庙可容不得大佛!”大喊大叫的是孟婆,她一见我便眼泛绿光,生拉死扯将我朝岸上推去。
“长江,长江,这里是黄河!来了个太子爷啊!”她边推边对着蓝牙耳机说话,咬牙切齿神色焦灼,“SOS!江湖救急!”
我莫名其妙看着她,颇有些不满:“小仙性别为女,何来太爷一说?”说着挺了挺不算珠穆朗玛也算光明顶的胸部。
孟婆并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将我拱出队伍,然后又扯着我朝陆地上狂飙十里,这才舒出一口长气。
“仙姑还是回去吧。”她边说边不停擦拭脸上的汗迹,表情紧张,“冥界不是什么好玩的地儿。”
“回去?回哪里去?”我看着她缓缓摇头,“我的仙体已经被人剜去眼睛,无法修复,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咦!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孟婆的嘴巴先是张成圆润的O型,随后舒缓为扁扁的I型。
“不怕不怕,仙子可有原身?”她呵呵笑起来,“老太婆免费送你一颗‘还我漂漂丸’,只要找到原身,然后喂原身吃下这个仙丹,便可以重塑仙身。没了眼睛怕什么?心没了都能长出一颗来!”
“此话当真?”我听得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可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神奇的玩意儿?”
“那当然,这是阎罗王压箱底的宝物。”孟婆嘻嘻笑着,挤眉弄眼神秘莫测,“老太婆我连续一千年业绩完成高度达800%,属于冥界首例,大王这才挖心掏肺赏给我的。”
“那多不好意思。”我听得咋舌,不由得下意思推阻,“太贵重,无功不受禄。”
“仙姑!千万别跟我客气!”哪知孟婆却一把推过来,死死将丹药塞进我手里,“只要你不投胎,万事好商量!”
“……这是为何?”我怔怔看她,“难道我不能投胎?”
“也不是不能投,关键是现在不要投。”孟婆抹一把额头的汗,紧张得嘴唇都发颤,“如今天魔混战,仙姑你还是赶紧回到天庭为故乡效力,投胎一事,届时找玉帝拿个通关牌再说吧。”
我投胎关玉帝什么事?正诧异着,身边忽然多出一顶白色软轿,四名鬼差匍匐于我脚下,毕恭毕敬:“仙姑圣安!恭请仙姑上轿!”
“好重的礼数!”我从未见过这么隆重的送客之道,不由得瞠目结舌。
“仙姑受得起,受得起。”孟婆朝我深深一揖,表情虔诚得就差三跪九叩,“还请仙姑不要任性,速速归去吧。”
于是我糊里糊涂地被推上轿子,又糊里糊涂地一步步离开冥界。
“仙姑,回去后帮我在他面前多说两句好话呀!”
远远的,听见孟婆在身后歇斯底里喊了一句。
他?哪个他?
我很想回头去问,然而鬼差走得太快,一转眼便再不见她踪迹。
回魂醒来,身边还是一片乌漆漆的世界。
正当我感叹还是离魂好起码能看到的时候,鼻尖忽然被人捏住,重重朝上提起。
“放开我!”憋得不能呼吸,我只好哼哼大叫。
“哼,竟然敢给我玩自杀式袭击?你活腻了!”
耳边传来阿木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又感慨又感动,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我好怕……”
那只手松开我鼻尖,迅速捂上我的嘴,狠狠威胁:“莫号!再号就用线缝你的嘴!”
我只好委屈地将泪水咽回肚子里。
“什么烂德性!”那只手开始狠狠揪我的脸皮大家有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只不过没了眼睛就寻死觅活,你让人家二胡阿炳情何以堪去?娇气!任性!自我中心!”
我吃痛,又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本性,只得陈述内心真实想法“没首没脚都行,就是没有眼睛不行。没有眼睛就看不到漂亮的东西,看不到漂亮的东西就没有快乐,既然不快乐,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是,我就是身残志不坚的典型!”
“难道你就只喜欢漂亮的东西吗?!”阿木的声音里灌满了怒气,“就算被人丢弃,就算被挖去眼睛,只要那人长得漂亮你就会原谅他?你这是哪里学来的道理?”
我不懂他为何突然发火,只好战战兢兢道:“……我、我愿随心。”
“蠢货!”这下脸皮子几乎要被揪掉了,阿木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嘶吼,“你有没有脑!子!”
“有啊。”我觉得分外委屈,硬着头皮盈盈将脸贴上去。
“不就在这里?”我轻轻敲打太阳|茓,幽怨地回了一句。
身边忽的万籁俱寂。
“你不是没有脑子。”
隔了半晌,阿木冷声传来:“你根本是没有心。”
这话仿佛定海神针一般直直Сhā入我脑海,掀起滔天巨浪,漩涡漫漫腾起无涯哀苦。
“我有心,我有心!”
手脚冰凉,排山倒海的重力压下,我歇斯底里尖叫着,用力去扯自己的衣裳,“我有心!我真的有心!”
我简直恨不得马上挖出心来给他看。
阿木大约被我吓到,手忙脚乱牢牢将我按住,又用力将我的脸埋进他怀里。
“好好好,我知道,你有一颗又红又漂亮的心。”他好言好语安慰着,仿佛在哄暴躁的小孩。
“你瞧,我能感觉到它在跳呢!”他伸手捂住我胸脯,轻轻拍打起来。
浑身炸开的毛渐渐平顺,我靠着他,有气无力摊开手心,露出孟婆送我的“还我漂漂丸”。
“阿木,求你帮我,我要找回原身,我要重见光明。”
豇豆花花(六)
找原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这个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小仙女,想要找原身谈何容易?
升仙整整五百年,我根本不知自己真身为何物,总不能去挖苍南里那只瑟瑟发抖的小豇豆吧?
把顾虑跟阿木一说,他倒没有如预料般跳起来责难,只是波澜不惊道:“怪不得你不知道,不瞒你说,我曾探过你真身,三荒六界,一无所获。”
“难道要去问天青和玉帝?”我想起那日大战前天庭上众人诡异的神色,不由得陷入沉思。
天青多半是知道我真身的,可事到如今我将他得罪得彻底,他大约是不会帮忙了。
至于玉帝?想都不要想,我破坏了他仙妖二界联姻的美梦,现下多半是他的肉中刺眼中钉,不被他抓去跳诛仙台已算万幸。
“莫非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阿木问我,“你有没有拜过师傅?印象中有没有父亲母亲?”
“啊!我想起来了!”他的问题提醒了我,我忽然雀跃起来,“还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原身!他肯定会帮我!”
“谁?”阿木问。
“菩提老祖!”我摸索着抓起他的手,激动地摇晃着,“还有菩提老祖!”
阿木继续背着我,踏上了寻找菩提老祖的征程。
西域长途,前路漫漫,一路上他屡次发飙想将我从背上扔下去,均被我一万水千山不怕艰险的精神牢牢挂住,收复失地。
“哎呀,你怎么老是这么暴躁,不好,不好。”在第三十六次爬上他的背后,我摇头晃脑叹气,“难道你不知道怜香惜玉吗?”
“当初就该直接把你掐死,再丢到马粪桶里。”阿木一步一步朝前走着,步履沉重,鼻子往外吭吭喷气。
“别这样嘛,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拍拍他的后脑勺,嘴角弯弯上翘,好言好语,“等我治好了眼睛,你想要什么我都想办法满足你。”
这完全是肺腑之言,哪怕他要我把玉帝扒光了送到床上我也毫不迟疑。
“我要什么?”阿木嗤笑,似乎很是不屑,“我什么也不缺!”
“你撒谎!”我立刻尖锐地指出他的缺点,“你连个坐骑都没有!还要背着我步行去求医!”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于是阿木沉默了,我能听到他喉咙里冒出好大一声咕噜吞咽的声音。
“其实,我曾很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
隔了好半晌,阿木的话忽然幽幽响起。
“想煮?想煎?想炸?”我不以为然接话。
察觉到身下的肌肉僵硬,我赶紧收拾起嬉皮笑脸,诺诺求饶:“哎哟,难不成魔鬼还会爱上一个凡人?”
“她不是凡人。”阿木轻轻说着,仿佛陷入了往事里,“那时我年轻气盛,风头无两,总觉得没有什么是无法掌握的,直到遇到了她。”
“她是仙是魔?是人是妖?是什么样子?美吗?气质好吗?能歌善舞吗?”我顿时大为好奇。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只要眼前有她,我便再也看不见别人的身影。”
阿木的声音遥遥传来,惆怅,却又深情。
“算她有眼光,你这么凶,大美女一般都心高气傲,肯定不能跟你一块过下去。”
我忽然觉得有点儿酸溜溜的,不知是嫉妒那个“她”的美貌,还是嫉妒这一腔脉脉的深情。
阿木没有如预料般生气,他只是叹了一声:“我倒是希望有机会去验证你的推论,就算不能相守到最后。”
气息流动,我察觉到他在微微的点头。
“那她现在在哪里?你为何不去追她?”我忍不住出声询问,“你本事那么大,又这么爱她,就算下到黄泉也要跟着呀!”
“她死了。”阿木轻轻回答着,“连魂魄都消散化为烟尘,再也寻不见了。”
他语气虽淡,却让我感觉到有茫茫无涯重如泰山的哀愁漫漫袭来,仿佛困兽的网,让人无法动弹几乎窒息。
“对不起。”我想了想,到底这能说这么一句。
“也没什么。”阿木没有责怪我,只是自顾自地回忆着往事。“她死的时候我几乎发狂,差点就随她而去。直到有人对我说,‘你爱的只是她美丽的皮囊,假如她换了一幅模样,你未必还会迷恋她。你的爱只是廉价的贪欲。’”
话到这里,他沉吟了片刻。
“我不信,所以我活下来。”待他重新开口,声音里满是迷茫,“我想看看,自己爱的到底是不是她的表皮?”
“那你知道答案了吗?”我大为好奇——当初青青也问我是不是只爱霁蓝的脸,我有那么一瞬的犹豫,然后就被她剜去了眼睛。
恋爱啊,恋爱,你是爱一个人,还是爱他的皮?
“没有答案,已经过了五百年了,还是没有答案。”阿木沉甸甸地说着,“我没有一日忘记过她,夜夜在梦中与她相会,直到……”
“直到什么?”我拼命的将头探出去,生怕漏掉半个字符,嘴巴却不期然撞到了一个温热物体上。
“你坐好一点行不行!”阿木的声音陡的拔高,全身肌肉僵硬。
我赶紧缩回头,嘴里为了面子强词夺理:“谁叫你背上都是肌肉,硬邦邦滑溜溜!你胖一点软一点嘛,那样讨人喜欢。”
“哼,外表真那么重要?”阿木对我嗤之以鼻。
“当然重要!”我将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喃喃自语,是在说服他,也是在说服自己,“没有美丽的外表,如何让人心生爱慕?怎样令人产生感情?”
阿木嗤地笑出声来。
“那魔域的人骂你是丑八怪,是不是代表你一无是处?我一不眼瞎二不难辨美丑,为何偏偏要将你这个丑八怪捡起?”
他言辞讽刺态度激烈,我被他这么一问,怔住了。
阿木说得对,如今我这么丑,他心里又装了美娇娘,肯定不会对我一见钟情。那他究竟为何要救我,又对我好呢?
“我对你好,并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阿木极其冷静地陈述着。
“那是为什么?”我脑中一团乱絮,分外理不清。
“我问你,如果哪天你能看见了,发现我的相貌丑得要命,你还会感激我,想报答我吗?”
阿木朝我提出一个问题。
“当然呀!”我答得不假思索,“我感谢你,跟你的长相没有任何关系。”
“这就是了。”阿木云淡风轻地笑起来,“我对你好,也跟你的长相并没有任何关系。”
我似懂非懂,茫然发呆。
“小豇豆,最美的不见得就是最好的。”阿木的脚步轻快起来,一如他的语气,“不瞒你说,我其实很丑,魔界无出其右的丑,正因为看见你被人骂丑八怪,所以我才会救你,这大概就是传说中不能避免的‘同情心’。”
我对着这个答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闭嘴保持沉默。
“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
想了好一会儿,我靠着阿木,轻轻将手覆在他脸颊上。
“你不会丑。”手指滑过他的眉骨,鼻尖,棱角分明的唇,我的语气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就算阿木真的很丑,在我心里他也不会丑,我会自动将他的脸替换为毁容前的蓝哥哥。
阿木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愉悦,我感觉到他的眼睫毛在我手心轻轻挠动,酥麻无比。
“你知道么?就算没了眼睛,也一样可以看东西。”他说。
“这如何使得?”我大吃一惊,莫非可以像千手观音般从手掌里生出瞳孔来?
“你现在虽然看不见,可有了我,还不是一样可以行走?”阿木自负地回答着,整个人仿佛和煦的春风。
“你的意思是……”我不明就里,高高竖起两只耳朵。
“只要我心情好,你想看什么,我都可以讲给你听。”他的声音爽朗好似甘泉,不带杂质清澈见底。
“现在的天空是什么样子?”我迫不及待发问。
“一碧如洗,半朵白云也没有。”阿木朗声道。
“远处的风景如何?”
“青山绵绵,看不到尽头。”
“我们脚下是什么?”
“长长的小河,河边开着黄|色的野花,还有红色的野果。”
一块块声音描述的场景碎片,在我脑海中渐渐拼成完整拼图,我想象着所处之地的美景,不由得渐渐兴奋。
“开心吗?”阿木问我。
“开心。”我点头。
“跟看得见一样开心?”他又问。
“跟看得见差不多开心。”我实话实说。
“所以你瞧,看见了什么不重要。”
有朵芳香的花递到我手里,阿木轻轻握一下我的手:“重要的是,有人肯做你的眼睛。”
豇豆花花(七)
历经七七四十九日风餐露宿,我们终于找到了菩提老祖所在的灵台方寸山,几番询问,终于打探到他的府邸斜月三星洞。
菩提老祖喜好云游四方,身边又没有仙童通报,我在洞中足足等了三天三夜,才终于等到一个人声。
“哎呀!这不是豇豆我儿吗?怎么眼睛变大窟窿里?!”
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如天籁般在我耳边响起。
“菩提老祖!”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循声牵起裙摆踉踉跄跄超前奔去,一头栽在来人怀里。
——这便是我与菩提的第一次正式相见。
尽管是初次,他的感觉却如此熟悉,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超过千年了。
听完我来寻他的来龙去脉,菩提老祖一反常态,神色凝重开始一个劲儿叹气。
“我儿呀,孟婆那‘还我漂漂丸’是绝世珍药不假,可你想寻真身这事,却比登天还难。”
“这是为何?”我大惊,“莫非我的真身被藏起来了?”
“唉,莫说被人藏了,就算是被封印老衲也有法子帮你找出来,可你的真身……”菩提老祖欲言又止。
“祖师爷救命!”我听他吞吞吐吐,心头大骇忍不住摇尾乞怜,“若是没有这双眼睛,孩儿也不想活了!”
“看不看得见对你很重要么?”菩提老祖忽然问我。
“看不见丑陋不要紧,看不见美丽的东西,那可万万不行。”我极其痛苦地如实回答。
“想不到你还是如此执着。”菩提老祖深深深深的叹息,“也罢,这都是冤孽,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敢问菩提老祖,孩儿的真身究竟为何?又如何寻的到?”我急切地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菩提老祖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
“你的真身,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他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千万年的时空,悠远飘渺,“无影又无形。”
“莫非……莫非我是空气?”想半天我总算想出一个沾边的答案——就连水也有重量啊!什么是无影无形?
菩提老祖只是沉吟:“莫再问了,我答应过一个人,永远都不说出谜底。”
“难道祖师爷宁愿看着孩儿伤心至死也要保密?”我难以置信大嚷大叫起来,“为什么我不能知道自己的真身?难道我没有知情的权利?”
菩提老祖的回答却略显淡漠:“不瞒你说,即便老衲告诉你,你也没有办法找出真身,与其让你空欢喜,还不如继续保密。”
砰!重现光明的美梦,就这么破碎了,轻轻飘走,甚至不留下一个幻影。
我从斜月三星洞里摸索着出来,浑浑噩噩发起呆。
要永远这样生活在黑暗里吗?要几千几万年地饱尝寂寞和单调吗?我豇豆红究竟做错了什么,命运要如此惩罚我?
生平第一次,我开始对美人有了刻骨的仇恨——青青,你可知你夺去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我宁愿你,要的是我的命。
阿木第一时间知道我眼睛再也不能治好的消息,陪在我身边,听我哭诉,一反常态很少说话。
我俩在方寸山里这样待了些时日。
有时我想着想着忽然泪如泉涌,手里便会塞进一块帕子。
哭着哭着陷入昏睡,醒来后身上便会多一件衣服。
“生不如死,我没有活着的勇气了。”肝肠寸断的时候,我嘴里念的最多的便是这句。
“不如这样。”阿木握住我的手,“等你发现美人大都狼心狗肺的时候,你会庆幸自己没有被外表蒙蔽,无论如何,眼瞎也好过没有心。”
“我有心!我有心!”一声尖叫打断他,对于这个话题我总是十分敏感。
“是的,你有心。”阿木温和地答着,用手拭去我脸颊上的水珠,“眼泪帮你作证,我知道,你有一颗鲜活的心。”
时空流逝,斗转星移。
终于有天我抓起身边人的手,郑重其事宣布:“我决定接受现实。”
“想好了?”阿木手一顿,话音里明显透着僵硬,“你又要自尽?”
“确实想过。”我缓缓摇头,“可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一路陪我找到这里的你?就算为了你,我也会活下去。”
“所以?”阿木反握住我的手。
“所以我要选一处僻静之地,与世隔绝,常伴青灯。”我平淡地说着,“永永远远隐居。”
这样的日子虽清苦,却是我思考良久后的最终决定。
“你以为,躲起来会快乐?”阿木的大手渐渐箍紧,声音压低。
“不,不会快乐。”我无可奈何笑起来,“可一个看不见的丑瞎子,又哪里会有什么快乐?不如抛开念想,追随佛祖而去。”
“为何一定要亲眼看见?”阿木的语气激动起来,“那天我背着你,将身边的景色讲给你听,你不是也很开心?为何偏偏要执着于外表这些浮云?”
“是啊,当时我很开心。”我诚实地回答着,“可是你能陪我万万年吗?你能时时刻刻做我的眼睛?如果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无论我想看什么你都不会开口?你一时开心,我也就一时开心,哪天你不开心,我岂不是会加倍地伤心?”
阿木沉默了,没再说话。
“我再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我喃喃低语着,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听。
听完了我的回答,阿木很久都没有再跟我说过话。
我知道他对我的决定大感失望,喏喏不敢主动上前,就这样相顾无言直到深夜。
小豇豆,你这一生里,最快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这天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声提问。
“最快活……”我朦朦胧胧地想着,脑海中飘出许多片段,看芳主跳舞,喂养珐琅,染布织布……
“应当是在天庭的时候吧。”我喃喃回答着,至少那时看得见,无忧无虑。
“天庭的人对你都好吗?”那声音继续问着,循循善诱。
“好。”我答得飞快。
忽然又想起一个金黄的身影,顿时皱眉:“有一个要杀我,他不好。”
那声音略微一顿,复而追问:“你恨那个要杀你的人吗?”
“恨?不会啊。”眼皮发沉,瞌睡虫无论如何都赶不走,我只好下意识地回答着,完全出于本能,“他给自己的心上人做了好大一幅钻石宇宙呢,特别痴情,要是能够转送给我,我肯定原谅他。”
那声音低笑起来:“你还是这样爱美啊!”
“可不是嘛。”我嘟哝两声,终究还是沉沉睡去。
梦里似乎有双狭长深远的眼睛,半垂着望向我;一半隐藏在黑暗中,另外一半被灯光缭绕着,乌黑幽远带着一种奇异的对比;那双眼睛下的薄唇,不知为何一直紧紧抿着,线条很平很平。
豇豆花花(八)
次日我是被阳光唤醒的。
习惯性睁开眼,头顶是蓝天白云;四目一转,身边烟雾缭绕,绿水青山。
“咦?”我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赫然摸到了长而柔软的睫毛。
脚步虚浮胆战心惊地朝溪边走去,期期艾艾探头,睹见水中有个满面惊惶的少女,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再三确认,我终于欢天喜地地大叫起来,“我的眼睛回来啦!”
大笑着在原地蹦跳,顾不得罗裙屡次拂过潮湿的青苔地,我一连叫了不下十次。
“阿木!我的眼睛回来啦!回来啦!”
哗啦啦,叽喳喳,溪流潺潺花香鸟语,无数美妙的声音环绕周围,却唯独没有一个人声回应我。
“阿木!阿木!”我执着地唤着他的名字,希望能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失而复得的快乐。
可无论喊了多少次,都不见他出来。
我等了又等,裙花处早已满是青泥。
失而复得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有人腆着肚子从山谷中缓缓踱步出来。
“莫再喊了,他不会来了。”菩提老祖望着我说。
“您如何知道?”我惊讶极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阿木离开的理由,难道他其实是,做了好事就默默离开,不留真实姓名?
“既然选择不告而别,必然有他不想说的难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菩提老祖神秘笑起来,“总之你的眼睛好了,这就够了。”
我不敢质疑菩提老祖的话,心头涌起一阵失落,禁不住喃喃自语:“可我还没向他道谢呢!也不知他往哪里去了?”
菩提老祖闻言挑眉:“你怎么不问他长什么样子呢?这不是你向来最为关心的么?”
我被他问得一愣,自己也怔住了。
想了想,我终于很认真地回答:“我想见他,与他长什么样子是没有关系的。丑也好美也罢,他都是阿木。”
是陪我一路甘苦,救我于水深火热的人。
“哪怕他长得很丑?”菩提老祖的眼中充满狡黠。
我倒吸一口冷气,迟疑三秒,最终还是重重一点头:“就算他是全三界最丑的人,他在我心里,也是最美的!”
“哈哈哈 !”菩提老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没想到竟然能从你嘴里听到这番话,这五百年可算没白活啊!”他边笑边捋胡子,满脸的褶子都快乐得飞上天了,“解了,都解了。”
我站在原地,纳闷地看着他。
“我儿,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你的审美与众不同?”菩提老祖缓缓开口,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可直直切中我心事,我忙不迭点头。
“拿着吧。”他将一面光溜溜的东西塞到我好看看这因缘镜,它会告诉你原因。”
给英俊的你(一)
她睁开眼,看见碧海蓝天,一朵又一朵云霞流过,就像蓬蓬的白棉。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躺在一汪无边无际的水中,水浅清澈见底,水底是白云蓝天。
她从水里站起来,疑惑地张望,四周寂静无声,什么也没有。
水天共一色,漫漫无垠,她茫然站在原地,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水里。
忽地风起,掠开她长长的发,她想了想,决定朝风来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红霞从天边掉进水里,再从水里渐渐升起。太阳消失的时候,月亮继续帮她照明,就这样斗转星移风起雾散,她固执地走着,不顾云的挽留雨的叹息。
直到她看见一抹浅浅的青。
迎面站着一个非常俊美的人,比太阳耀眼,比流云高远,比风都要捉摸不定。
她呆呆地看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苍白无力,眼中只剩下那道雨过天青。
“你来了。”
那人看见她,并不吃惊地微笑,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一般。
“你是谁?”她望着他,面露迷蒙。
“天青。”他静静凝视她,“我是天青。”
“把手给我。”他站在岸边,朝她伸出手来。
她乖顺低下头,赤祼的足底离开水面,从此踏上了那片未知的陆地。
俊美的天青说自己是神仙。
“神仙是什么?”他望着她,神色一如既往地温和,“我便是来度你成仙的。”
“为什么要成仙?”她疑惑不解起来,“成仙后又会变得如何呢?”是不是可以像你这样美丽?
天青笑,朝她摊开右手,只见他手中一阵云雾翻腾,渐渐霞蔚散开,手心里绽放出一朵冰清玉洁的白莲。
“啊。”她没见过这么漂亮精致的东西,禁不住叫出声来。
可是白莲很快枯萎,莲华如烟消散,云雾渐渐汇聚成一个水晶球。
天青大手一晃,球里纷纷扬扬洒下细碎白绒来,茫茫的,软软的。
“这是什么?”她迫不及待想去摸那些绒花,然而指尖刚一碰到,它们就化为露汽消失不见。
“这是上一个冬天的雪。”天青温柔地看着她,“我收了些存起来。”
而后他的手紧握成拳,再缓缓打开——水晶球变没有了,他手里静静停着一条柔软光洁的丝带。
“这是什么?好漂亮!”她见那丝带泛着皎洁萤光,禁不住心痒痒的欢喜。
“这是十五的满月之光,我昨晚剪下的。”天青笑着将丝带交到她手上,“来,送你。”
可丝带刚一碰到她的肌肤就穿了过去,仿佛透明的空气。
“为什么?为什么存不住?”
她焦急而努力去抓住那片月华,只是无论动作多快也无法把它们聚拢。
“你瞧,风花雪月,越美丽的事物就越容易消失。”
天青的声音远远传来。
“所以你要成仙,成了仙,就能把它们永远留在生命里。”
她开始随着天青修仙。
因此她想留住那些美丽的东西,她想拥有他们。
然而修仙是很枯燥的事情,天青只教授了她吐息之法,让她先打坐固元,学习如何修生养性。
她不喜欢,很不喜欢,她生来就是个停不住的,连坐在蒲团上也不肯安分。
“唉,我腰疼。”
没到三分钟她就开始扭来扭去,娇滴滴嘟嘴:“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速成呀?”
“专心。”天青就在对面的蒲团上闭目养神,纹丝不动,语气冷凝。
她只好不甘心地一ρi股陷进蒲团,瞪着大眼睛。
——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我就不信你不会动!
她这样愤愤想着,便眨也不眨地注视对面人的一举一动。
半柱香,一炷香,两柱香......她的怒气渐渐消散,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哎,你生气的时候也好漂亮啊!”
她喃喃自语着,眼神痴迷。
整整三炷香时间,她的眼睛都在对面那张脸上流连忘返——那长长的睫毛,棱角分明的嘴唇,分明是神的杰作,完美得让人叹息。她幻想着能亲手摸一下,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暖暖的,甜甜的?
天青没有动静。
于是她胆子大起来,伸出手去碰那浓密纤长的睫毛。
睫毛似乎动了一动,挠得她手心痒痒的,她觉得很欢喜,便继续朝那片薄薄的唇探去。
如她所想,温香软玉。
然后她将自己的脸凑过去,想尝尝味道是不是甜的。
还未碰到,下巴便被人制住了。
“很有趣?”烟灰色的眸子盯着她,冷得像冰。
“嗯。”她不知什么是山雨欲来,只是本能地朝他贴过去,洁白柔软的胳膊缠住脖颈,“你真香,这味道我闻着高兴。”
可惜她最终没能舔到,因为天青下一瞬就离开了她的怀抱,远远立在花丛里。
“以后动手快一点。”天青看着她,神情淡漠,“仙人们会瞬移。”
跟随天青修炼了一段时间后,她的灵力有了明显增长,如果愿意,她可以随时让池塘里的花儿开放。
可她还不能剪月光,顶多只能捧住它们玩一小会儿。
她很喜欢月光,非常喜欢,便央求天青裁下一块给她玩耍。
天青哄她,对她说只要你能纹丝不动打坐三十六个时辰,就弄给你玩。
她坚持了两天,期间不吃不喝,咬牙闭眼很是专心。
到第二十五个时辰的时候,天青忽然说了一句:“哎,怎么下雪了?”
她双目大开嗖地蹿到门口,神情焦急:“哪里?在哪里?”
屋外是一如既往的草长莺飞,眼前人望着她笑,神情无辜又得意。
她顿时恍然大悟——自己被骗了。
“那,不给我了?”她眼巴巴看着他,脚尖在地上画圈,声音细细——他知道她问的是奖励。
天青摇头。
她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啪嗒蹲坐在原地,小脸紧紧埋进膝盖里。
第二次再求月光,她显得很有信心,坚决表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次天青要求她打坐六十四个时辰。
第十六个时辰的时候,天青说:“啊,须臾山的桃花开了。”
她纹丝不动。
第二十七个时辰的时候,天青说:“咦,谁把露珠穿成了帘子,挂在屋顶?”
她气息不乱。
第三十六个时辰的时候,天青说:“晚霞做的剪纸真漂亮啊。”
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第四十八个时辰的时候,天青说:“没想到云彩做的棉被这么软,这么轻。”
她心里很得意:没辙了吧,这回定让你铰一段月光下来!
坚持到了第五十六个时辰,却听天青低叫了一声:“呀,割着脸了。”
她眼睛霍地睁大,弹簧般连蹦带跳飞速跑到他跟前,神情焦急到不能再焦急:“疼不疼?要不要紧?”
眼前人完好无损,望向她的烟灰眸子里满是惋惜——“心还不够定。”他对她下评语。
她却欢喜起来,一把牢牢抱住他,似是松了一口大气:“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月光帕子不要也不打紧。”
身下的人,微微有些僵硬。
最终她还是得到了月光做的手帕,天青还给帕子施了法术,让它至少可以保存到下个满月。
她开心得不得了,拿着帕子欢呼蹦跳,高高抛到天上飞起。
月光做的手帕很轻,只要稍微对着吹一口气,便能像蝉翼一样浮在空中。她调皮地将帕子朝天青脸上吹去,企图去遮他的脸堵他的鼻。
天青看着她闹,不躲不避,眉眼淡淡的。
二人距离眼看着越吹越近,越吹越近,最后她一个踉跄,失足扑到天青怀里。
天青的怀抱温热宽广,有股让她熟悉和安心的味道。
“我喜欢你。”她享受地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我真喜欢你。”
天青纹丝不动。
清冷的月帕缓缓落下,盖住他的眼晴。
天青教她习了好几种法术,她对纺织术情有独钟,便专心致志勤心修炼,很快便能将云朵抽丝织棉,山谷周边的彩云都被她捕了个干净。
“织这么大要拿来做什么呢?”她拿着长达数丈的云锦发愁。
“可以做衣服。”书案后的天青投来淡淡一瞥。
“什么是衣服?”她不明白,天青教会了她自然界的万物,却没教她后天衍生的伦理。
“用来遮羞的东西。”天青垂眼,瞄身上的青袍,“我身上的便是。”
她学着他的样子朝自己看去,发现自己身无寸缕,肌肤和曲线都暴露在空气里,于是将云锦裹在身上盈盈转个圈儿。
“是这样吗?”她边转边问,身姿蹁跹如蝶,音如出谷黄鹂。
“还缺一截。”天青举起手臂,“袖子。”
“为什么要遮起来?”她攥着云锦疑惑不解,“我觉得不遮更好看呀!”她的腰肢明明比白云还要柔软,肌肤比缎子更滑更细。
“因为山谷外的神仙看了会害羞。”天青答得极有耐心。
她却不管山谷外的神仙怎么想,脑子里蹦来蹦去就一个念头——衣服遮盖下的天青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跟他的脸一样也完美无缺?
想得出做得到,她立刻丢了云锦就朝天青饿虎扑食奔过去,双手哗地撕开他衣襟。
饶是平日里再高明,天青都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当即愣在原地。
这一楞就给了她时间,于是她以电光火石之速左撕右扒,如愿看到了青袍下的身体。
“哎呀,你跟我不一样。”她诧异叫起来,“这里为什么是平的?”她伸手去按天青的胸肌,“是因为没吃饱吗?”
天青扶额头,开始觉得脑门上有东西突起。
“胡闹。”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拿到一边去,“你再摸我就生气了。”
她却抬起一张好奇的脸,“什么是生气?”
他哑然,而后漠然,最后释然。
——其实他是糊弄她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动怒过了,他也忘了什么是生气。
“总之,不要随便去扒别人衣服,有多想看都不行。”他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她放下,一弹她脑门,“乖乖听话。”
她不死心地又将脸朝他怀里贴去,态度又娇蛮又赖皮:“那你要一直对着我讲话,不许停。”
她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的味道,喜欢他的声音,现在看了他的身体后更加笃定自己的喜欢——他是完美的,每分每寸每个部位,都是绝无瑕疵的究极。
“好,好。”此刻天青只想着怎么把身上这块粘人的牛皮糖蹭下去。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