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应采儿真正从风寒高烧中清醒时,已是翌日黄昏了。
应采儿才睁开眼,她的房间内顿时从静谧变成闹烘烘一片。
秋荷匆忙冲向厨房,准备端来清粥和汤药让采主儿饮下。简仪郡王和福晋亦是马上走到床榻边,眼巴巴地看着这总算清醒的珍贵女儿。
“你醒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福晋眼眶含泪地走到拉苏儿身边,伸手就想抚摸她。
应采儿睁大眼,咬住了唇,身子往后缩了缩。她并不像小时候那么畏惧陌生人了,但是却依然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靠得太近。
事实上,她愿意主动靠近的人也不过就是竣天大哥、少谦大哥和秋荷这三人而已。
应采儿把毛毯拉到自己的下颚处,她蹙起眉,奇怪地盯着这对雍容华贵的夫妻。
怪了,他们明明是陌生人,可为何她却觉得他们眼熟呢?更怪的是,这个中年美妇人怎么一脸要对她掉眼泪的样子!
应采儿别开脸,不爱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瞧。
竣天大哥呢?她拧着眉,开始在屋内找人。
“你不认得我们了吗?”福晋拭去颊边泪珠,唯有揪着郡王的手臂才有法子不痛哭失声。
“你……你们是谁?”应采儿才开口说话,便因喉咙太干而猛咳了起来。“咳咳咳──”
她把小脸埋入毛毯中,喉咙的干痒让她难受。她抬头想唤人,却发现房间内只有他们三人。
“咳!”应采儿咬住唇,想止住咳。心里突涌而上的不安,教她心慌地把自己缩在床角,频频看向门口。
她隐约记得昨晚竣天大哥是陪在她身边的,为什么现在却不见他人影呢?秋荷又为何扔她一人和陌生人独处呢?
“快让她喝口水吧。”简仪郡王端了杯茶,递给福晋。
“乖,喝口水。”福晋伸手想扶起女儿,岂料女儿却猛摇着头,不愿她太过靠近。
“你别过来,我……我自个儿……会喝……”应采儿双手捧过温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
她睁着一双水灵灵大眼,时而瞄向中年男子,时而看向坐在她榻边泫然欲泣的妇人──这对夫妻真的好眼熟!
“你想起来我们是谁了吗?”福晋坐在床榻边,望着出落得眉目如画的拉苏儿。
“啊!”应采儿惊呼出声,她指着中年美妇的脸,忽而又惊又喜地坐直身子,巧笑倩兮地说道:“你长得跟我好像,而且我们眉心中间都有一颗朱砂痣呢!”
“咱们族里的女子有九成都长了这么一颗朱砂痣。”福晋含泪笑着说道。
“咱们?”
应采儿唇边的笑意即刻敛去,她的心比她的脑子更快理解了这句话。
她无助地揪住毛毯,心里的慌乱排山倒海地涌来。她倚向身后的墙壁,水瞳死命地盯住门口。“来人哪!快来人哪!”
她不要和这一对夫妻单独相处,她不要她的生活再有任何改变哪!
“采主儿!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秋荷端着一小盅清粥,急急忙忙地冲入了房内。
“秋荷,你去哪里了?”应采儿一看到秋荷,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我去帮你盛清粥啊,你一天没进食了。”一见采主儿没事,秋荷松了口气,笑着走到她的旁边。
“那你快过来,我饿了。”应采儿挥手让她过来,连瞧都不敢多瞧那对夫妻。
秋荷惊讶地看着吃饭向来要三催四请的采主儿。她没有多问,只是乘机喂了采主儿一大口的粥食。
“秋荷,竣天大哥呢?”应采儿口里含着清粥,小声地问。
“昨夜边界布庄大火,关爷连夜赶去处理。”秋荷又舀了一匙清粥喂到采主儿的嘴里。
“那我睡了多久?”
应采儿抬眸偷偷看了那对夫妻一眼,见他们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便又急忙忙垂低了头。
“你睡了一整天呢!幸好昨夜关爷喂你喝了药,烧才退得这么快。”秋荷难得碰到主子这么乖乖合作喝粥,便乘机快手多喂了几口。“真不知道关爷是用了什么神仙法子,你把汤药全给喝完了呢。”秋荷笑眯眯地说道。
“你别说了。”应采儿的脑子里闹烘烘,双手摀住自己的唇,脸蛋轰地烧红了起来。
大哥昨晚用嘴喂了她喝汤药,而且……而且似乎还亲了她的嘴儿哪。
那般亲密之事,现在想起来都让人难为情!
幸好大哥此时不在身边,否则她真是要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了。
脑子模糊地闪过一些他对她说话的情景,却是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他所说的内容了。
“秋荷,竣天大哥他……他有没有说他何时回来?”应采儿赧红着脸,轻声问道。
“关爷的事,你稍后再挂心吧。”秋荷喂了她最后一口米粥,便把话题转到关爷交代的事情上头。“采主儿,你要不要定神瞧瞧眼前的郡王和福晋呢?”
“我不认识他们。”应采儿闷着声说道,从眼尾瞄见那福晋又是泪眼婆娑,她心一软,只好再补上一句:“呃──你们穿的衣服和我们不一样。”
“这是咱们旗人的衣服。”福晋一见她同自己说话,便雀跃地上前解释着。
“为什么你老是要用咱们、咱们?我们分明没见过面。”应采儿避开了那热切的目光,咬住了唇。
“拉苏儿,你当真想不起阿玛和额娘了吗?你以前一生病时就爱赖着你阿玛,非要他抱着你睡觉,你都不记得了吗?”福晋突然直扑榻边,握着女儿的手,悲切地呼喊出声。
“我听不懂你的话!”应采儿任性地摀住耳朵,心脏开始怦怦、怦怦地直跳。
也许、也许她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可是隔得太久、太久了,那些记忆全都模糊得像被水泡过的书一样地支离破碎。
她现在只要有竣天大哥就够了,她不要再被带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可是……可是……应采儿胸口一酸、眼里随即泛起湿意。可是,若他们真是她的亲生爹娘呢?
“拉苏儿,我们是你的阿玛和额娘啊!”简仪郡王揽着福晋的肩膀,声带哽咽地说道。
应采儿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两人,看着郡王那让人熟悉的神态,看着福晋那张与自己酷似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她颤抖地说道。
“你的原名叫拉苏儿,姓氏为赫舍里,是我简仪郡王之女!十三年前的元宵夜,咱们全家到街上瞧花灯赶热闹,你被一个新来的粗心奴才在人群中搞丢了。从那天起,我和你额娘就没再过过元宵节了。”简仪郡王抱着泣不成声的福晋,提起往事也不免满脸的心酸哪。
应采儿握紧拳头,指尖全陷入了手掌里,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这人所说的事,她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印象的,只不过在拐子手中受尽了折磨,她早已不敢去想她的童年,久了,也就自然淡忘了。
“我们不曾放弃过找你,你额娘还因此积忧成疾,这十几年来,她的身子从没好过。只是,我们一直不知道你被带到了山西,就尽在京城附近找人。我们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这是天意要让我们一家团圆啊!”简仪郡王说到激动处,已是红了眼眶。
“我不信!我不信!”应采儿狂猛地摇着头,原就不甚有力气的身子此时又是头昏目眩了。“秋荷,你去找竣天大哥,让他来和他们谈!”
她揪着秋荷的衣衫,频频催促道:“快去啊!”
这座莲院就是她的家,竣天大哥是她最亲近的人,其他的事,她一概不要管。
她不要想那些过去,更不想再经历一回那样离乡背井的椎心之痛。
“采主儿,你别急啊,关爷办好了事,自然──”秋荷连忙出言安抚着。
“你不去找竣天大哥回来,我自个儿去!”应采儿慌乱地推开秋荷,身子一偏就想下榻。
“关帮主已经知道这事了。”简仪郡王制住女儿的肩头,神情凝重地说道。
“竣天大哥知道这事?”应采儿推开他的手,不能置信地转头看向秋荷。“秋荷,大哥可曾交代什么只字片语给我?”
“关爷离去得太匆促了,没空给你写信啊。不过,他倒是交代了,让你先跟着郡王、福晋一块回京里过年,他随后便会赶上的。”秋荷连忙解释道。
“他怎么可以只交代这样……”应采儿咬住唇,心中满是委屈。那昨晚算什么嘛!留她一个人经历这些事,又算什么嘛!
“你别担心哪,阿玛和额娘会照顾你的。你先随着我们回京,关帮主随后就到了,好不好?拉苏儿。”福晋好声好气地说道。
“我不叫拉苏儿!我叫应采儿!”应采儿瞪着她,杏眼圆睁,喊得声嘶力竭。
房内瞬间变得寂静无比,只有福晋双膝一软,倒坐地上的声音。
“是额娘的错,额娘当初就不该让那个刚入府的丫鬟带着你出门,都是额娘的错……额娘很想你啊……”福晋呢喃着,泪流满面到没有力气起身了。
那种属于母性心碎的啜泣声,让应采儿急忙把自己的脸庞埋入手掌间,不忍再听。
应采儿深吸了一口气,明知道不该有怨,心头却难免有怨。怨他们当初为什么不把年幼的她看紧一些,怨他们在王府内安享生活时,她却在拐子手中颠沛流离。
当初,她如果不是幸运地碰到竣天大哥和少谦大哥,她现在或者根本连命都没了。
可是──应采儿的贝齿陷入唇间,悄悄抬头,用眼尾余光偷瞄着福晋和郡王脸上的痛苦。如果她光是想到要离开竣天大哥,心头就难过得紧,那他们当初丢了个女儿的心情,岂不更加悲凉吗?
“拉苏儿,是阿玛和额娘对不住你,没把你看管好、照顾好……”简仪郡王沙哑地说道,鬓边的白发让他显得落寞。
“我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应采儿困难地吞咽了口口水,吶吶地说道。
“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了,我们现今能亲眼看到你平安,也就没什么不放心了。”简仪郡王望着女儿,硬是挤出一抹笑容。
应采儿闻言,心口一拧。才抬眸,偏就瞧见福晋乞求的眼神,让她也忍不住开始掉眼泪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泪,怯怯地抬头给了郡王和福晋一个微笑。
郡王和福晋同时泪眼盈眶了──原以为今生再也看不到女儿的笑颜了啊。
“对不起,我方才不是故意要出口伤人的。”应采儿垂下头,把自己缩在床榻上的一隅,像个被遗弃的孩童,可怜地对着自己的手指头叨叨絮絮地说话。“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们要带我离开莲院,害怕竣天大哥不要我了。”
福晋在郡王的搀扶下,缓缓地坐上床榻边,却不敢伸手碰触女儿。
“我讨厌一个人孤孤单单,我喜欢所有人都在我身边,可我又讨厌这样的自己,像个长不大的奶娃一样离不开人。”应采儿咬住唇,两道柳眉苦恼地皱成一团。
“额娘知道你不是长不大的奶娃,只是心里不安,才会不想所有人离开的,额娘懂的。”福晋凝视着女儿,柔声说道。
应采儿吸了下鼻子,与福晋四目交接着,母女俩同时笑了,也同时落下了泪珠。
应采儿笑着抹去脸上的泪珠,尚未痊愈的身子,禁不起这样的大喜大悲,气息已经是微喘了。
“唉呀,一家团圆是喜事啊!采主儿就当现在又多了一对疼你的爹娘,岂不是很好。”秋荷一见采儿身子微恙,急忙上前安抚着采主儿的情绪。
“不算太好,竣天大哥不在我身边。”应采儿一想到此,心里便苦闷得紧。
“关爷既然交代过他会尽快赶回,他就一定不会食言。”秋荷轻拍着采主儿的肩头,对关爷的无情也不免有些埋怨。
“竣天大哥会不会趁我不在时,把他和白家小姐的婚事给办了?”应采儿打了个冷颤,拥住自己双臂,娇小的身躯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大哥没给她一个清楚交代前,她就是不安嘛。
“阿玛向你保证他不会和白家小姐成亲的。”简仪郡王见不得爱女伤心,立刻出言安慰说道。
“为什么?”应采儿睁大眼,不解地问道。
“因为你是我简仪郡王之女。”
应采儿偏着头看着他,眉头微拧着。
“那么我和白家小姐有什么两样?一样是仗着自己的爹才得到竣天大哥,难道成亲就只是凭家世背景来认定的吗?倘若我今天无名无势,就只是个在大哥庇荫之下的小女子,那么我就注定与大哥无缘吗?”她幽幽然地说道。
“无论你是何种身分,关帮主对你的怜惜总不会改变的。”简仪郡王肯定地说道。
“那他为何不跟我们一道离开?”应采儿看着这个自称是她阿玛的人,她发现自己正逐渐地习惯他关爱的目光。
“你自幼被养育在莲院里,从不曾到过外面天地走走瞧瞧,只要有关帮主在场的地方,你便习惯地依赖着他。关帮主要你先和我们一块回京,一来是希望你能多陪陪我们两老,二来也是要你试着独立一人体会一下生活百态。”那夜,他跟关帮主长谈过后,就认定拉苏儿的夫婿非关帮主莫属了。
像关帮主这般,心胸宽到希望妻子能见多识广的人,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应采儿看着……阿玛,却没接话。说实话,她心里对于大哥的不告而别,实在是很介意的。
就算大哥有急事必须离开,至少留封书信关怀一下嘛。毕竟……毕竟他们之间已经有过那般亲密的举动了,她当然会更加挂心于他啊。应采儿捏着自己的小嘴,不开心地拧着眉。
他叫她往东,她就一定得往东吗?完全一点商量余地都没留给她,大哥根本是吃定她必然会乖乖听话行事嘛!
应采儿皱皱鼻尖,还是不爱这种被当成小娃儿命令的感觉。
“那你会跟我们回京里吗?”福晋拉过女儿的手,期待地问道。
“嗯。”
应采儿不置可否地回应了一声。回到郡王府,只不过是到了另一个华丽天地,依旧仆佣成群,大哥是要她体会什么生活百态嘛。
如果真的是要她长见识,那么她该走入的应是更宽广的大千世界哪。
“秋荷,再去盛一碗粥给我。”应采儿突然朗声说道,水眸熠熠生辉。
“你还要喝粥?!”秋荷不能置信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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