喽俺兄弟报的也不是真仇,说不定真凶还瞄准喽杀你哩!"
胡大套一番喊叫,那人面色更变。
胡大套说到气头上,忽见当兵的都扭头看院里,估摸是花瓣儿出来了,急忙对花五魁
低声说:"兄弟,到里边掂量着点,别吃喽硬亏!"
花五魁说:"放心吧,瓣儿没事体比啥都强!"
花瓣儿眼里的泪没干,不晓得为啥被当兵的放出来,猛见花五魁站在人群里,脸上不
由一喜一悲。
"爹,你咋这么糊涂哩?呜呜呜呜……"
"瓣儿,爹没杀人怕啥?上回不也冤枉一回,最后出来咧?爹担心你在里面受屈哩,
跟你大爹回家吧!"
"爹,还是你走吧,他们不讲理哩!呜呜呜呜……"
"听话,爹能跟他们讲清楚,他们也是明眼人。"
"俺哥回来咧不?咋还不露面哩?"
"别提这个狗日的,没他咱还不家败人亡哩!"
"你真不要他咧?俺往后咋办哩?"
"别让爹闹心,往后……往后的事体就听你大爹大娘的,回吧!"
花五魁说完,看了一眼远处簇拥着的人群,感激地拱了拱手,迈步向院里走去。
花瓣儿和胡大套眼看着当兵的将他团团围住,直到拐弯不见身影才恍恍惚惚地挪动脚
步。
"大爹,怕俺爹被他们打死哩!"花瓣儿哭着说。
"放心,你爹福大,命里能躲好几劫哩!"
"当兵的不讲理,不是人哩!"
"没事体,只要他抗过今天下午,俺就有法子咧!"
"啥法子?"
"别管咧,俺心里有数!"
花五魁心里像面明镜,晓得进了大道观纵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好在他少了牵挂,毕竟
女儿没有危险,能安安稳稳呆在胡大套家里。
花五魁被当兵的带到大殿,不由分说见了绑绳,拴在一搂粗的柱子上。
"你凭啥说人不是你杀的?"贾连长阴阴阳阳地问。
"你凭啥说人是俺杀的?"花五魁理直气壮地说。
"俺三弟去你家才死的,能说不是你干的?"
"他没进俺家门,俺凭啥承认?警察说他是半夜里被人拍死的。"
"你怕丢人不敢明说,越不说越证明就是你干的!"
"俺不晓得你说啥?反正俺冤枉。"
"操你娘,到如今你个逼养的还装蒜,俺三弟闷得慌到你家日你闺女,院里只有你一
个男的,不是你杀了他还有谁?"贾连长恼羞成怒。
"俺操你血娘,胡说你娘的逼哩!你纯粹没缝下蛆!"花五魁满面通红,破口大骂。
"哈哈哈哈,敢情还不好意思哩!俺三弟三更半夜就是去日你的闺女,还是她女婿让
去的哩。你家院门的钥匙藏在上边挡板上,是不?那是他说的。其实俺三弟死得不亏,日了
你们定州最有名的美女,死喽也是风流鬼哩!哈哈哈哈!"
花五魁听罢,如同五雷轰顶。
花五魁可以不相信"小七寸"欺负花瓣儿,但是相信芒种告诉"小七寸"家院门的钥
匙放在哪里,一定是这狗日的起了歪心,报轰出家门的仇哩!那天的钥匙没放在挡板上,自
己揣进了怀里,难道"小七寸"越墙而入,欺负成了花瓣儿?毕竟他在夜里听到了屋里的动
静。
花五魁心里一阵哆嗦,将芒种恨得咬牙切齿。
"哈哈,没话说了吧?"贾连长幸灾乐祸。
"狗日的,人说不定是他杀的哩!"花五魁咬着牙道。
"谁?你说芒种?除非他会分身术,他在树林里被绑到天亮才走的。晓得不?俺三弟
原是去日那个'莲花白'哩,不成想被一通砖头砸出来咧,这扔砖头的是他还差不离。俺也
纳闷,莫非他俩勾搭着哩?要不咋救喽师姐反让别人日自己的媳妇哩?哈哈哈哈!"
花五魁被他的话说得崩溃,眼里滚过疑惑和绝望。
贾连长又说:"亏你他娘的识相,早早滚出来咧,不然的话,这帮弟兄一宿不把你闺女
日个滚瓜烂熟才怪哩!说吧,到底咋害死俺三弟的?早死早超生,省得老是惦记!"
花五魁腔子里一烫,眼里的大泪珠子烧开了锅,悲愤地说:"俺花五魁一辈子心高气傲,
悔不该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悔不该落到你们这帮狗日的手里。说下大天来,俺已经多活
十四年咧,有啥可怕的?不过,俺死之前再说一句,人不是俺杀的,你想栽赃陷害,随你们
便!"
贾连长"腾"地跳起来,指着花五魁的鼻子骂道:"你个狗日的,跟老子耍起骨头来咧,
晓得不?老子自小就是啃骨头长大的!你以为光杀人的罪名就完咧?九中戏台前那几个炸弹,
没准也是你们戏班子和那个先生串通好的。俺小手指头一拨拉,你就得背上私通共产党的罪
名,晓得咋处置不?立斩不饶!"
花五魁冷笑道:"舌头在你嘴里,随便说。芒种这狗日的唱戏,俺压根就不晓得,这都
是他一手操办的,要通也是他通!"
贾连长见花五魁嘴硬,招手叫来大殿门口半晌都低着头的一个人,用手指着地上鸭蛋
粗的木棒,恶狠狠地说:
"李锅沿,俺睡一觉醒过来,要看见这棍子断成三截。少一截,撕喽你娘的裤衩
子!"
说完,气咻咻地迈步出门。
那人应了一声,抄起棍子阴阴阳阳地抬起头,脸上是比蝎子笛儿(注:方言,蝎子尾
巴)还毒的笑。
花五魁听到李锅沿的名字暗吃一惊,待定睛细看,可不就是他?他啥辰景白骨精样样
地摇身变成了晋军?这才叫刚出狼窝,又进了长着大牙的虎口。
"师兄,没想到在这儿候着你吧?你让俺脱喽奉军的衣,俺又穿上咧晋军的衣,这叫
一天河东一天河西。俺还没打过人哩,一会儿打的地方不对,别忘喽言语一声!"李锅沿说完,
阴森一笑。
"瞧人家骂的你是啥?还不如一条狗哩,有种你把俺打死,打不死奉军来喽你就得死!"
花五魁一脸鄙夷。
"啪---"
李锅沿抡棍子照着花五魁的肚子打下去。
花五魁铁了心不求饶,忍痛笑着让他看。
"啪---"
"啪---"
"花五魁,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说俺也以为你杀咧俺姨家五口,俺今儿要借晋
军的棍子打死你!"
"呸---"
花五魁猛朝他吐口唾沫,愣让脸上的笑样样凝固。
天黑得有些迟。
小半夜的辰景,大朵大朵的云彩像刚出围栏的羊群,一步步拢了堆向着正西疏散。
胡大套坐在院里,死等东边那溜无边无际的乌云遮挡月亮。地上放着的半瓶酒快喝干
了,乌云开始挪动脚步。他蹑手蹑脚进屋,借着天光看看熟睡的秀池和花瓣儿,从堂屋里拎
出那把花板刀,在院里换上一身利索的扎脚皂衣,背上多年不用的百宝囊,反锁房门直往胡
同口而去。
整整一个下午,胡大套越琢磨越不对劲。让花五魁换出花瓣儿,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
体,可花五魁落到当兵的手里,绝对九死一生。前些天扒坟的事体让花五魁受了罪,他心里
早就过意不去,这回说啥也要补救过来,不能睁着大眼珠子让兄弟吃亏,想来想去,决定冒
险救人。
胡大套找了五个平素和自己一百一(注:方言,关系特别紧密的意思)的徒弟,相约
半夜在铁狮子胡同口集合,并且挑明备不住有去无回。
出了胡同口,胡大套左右看看空空荡荡的街道,还以为他们拉了稀(注:方言,胆小
反悔的意思),猛听对面黑旮旯里轻轻一声唿哨,接着蹿出五条清一色的黑影影。
胡大套看他们身形极是轻盈,心里一喜,低声说:"老六、姜儿拿枪堵住当兵的,国栋、
臭货跟俺救人,庆山等着接应。万一打起来,没别的,跟上回一样样,心狠手黑不留后患,
出喽事各跑各的,死活在城北小山庙后墙根碰头!"
五个徒弟点点头。
胡大套看了看那两杆兔子枪,沉声道:"都试好咧不?别到那辰景哑巴喽。"
国栋说:"师傅放心,枪早从壕坑里捞出来咧,火药也晾晒半天半宿咧,铁砂也是新的,
保管一枪搂倒一大片,再说还带着十来个张手雷哩!"
胡大套挥挥手,六条身影贴着墙根直扑大道观。
大道观坐北朝南,后墙外有两棵高大的毛桃树。胡大套让姜儿爬到树上往观里看看动
静,半晌,他示意没有事体,五条身影齐刷刷上了砖墙,脚尖再一用力,落到松软的地上。
几个徒弟都是土生土长的定州人,小的辰景常到观里套野兔扣家雀,对观里的一切了
如指掌,所以,绕过北面那排空房子,老六、姜儿拎兔子枪左右分开,各自猫在影壁两侧,
阴森森的枪口对准前院。
大道观的前院是东西长七间、南北宽两间的玉皇殿,庑殿顶琉璃瓦剪边,三跺单翘单
昂斗拱,甚是雄伟庄严。三面有十几间配房,平时或空或放置杂物。欧阳先生在观里的辰景,
住在西厢最北边两间相通的房子里,现在不晓得住着当兵的还是押着他自己。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先放倒站岗的兵,探出花五魁关押的地界,然后再把所有没
上锁的门挂了欢喜锁(注:旧时一种锁时容易打开难的Сhā芯铜锁),可是,胡大套贴着墙根一
路而来,居然没有发现站岗放哨的。
胡大套朝后面摆了摆手,几个徒弟急忙趴在地上。
胡大套蹲在墙角,想绕过花墙到玉皇殿看个究竟,从地上摸到一块坷垃,抬手扔过花
墙。
"啪---"
花墙后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胡大套一动不动,侧耳听动静,半晌,墙那边没有反应,不由暗自奇怪。
"嗡---"
一群蚊子向他围攻过来。
胡大套忽扇着轰赶,突然偷笑出来。
闹蚊子祸害之后,城里家家户户都拢火烧得天干地裂,因为大道观的房屋是千年的木
制古物,想必欧阳先生怕烧了房子,根本没有点火。观大地多杂草茂盛,本来就是蚊子的避
难之所,加上昨夜雨后天气闷热,蚊子们还不统统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这阵势,谁敢半夜在
外面站岗哩?刚才他过于紧张,又猫腰来回走动,没有顾上留意,蚊子也没敢靠近。时下一
旦停下身子,它们还不赶紧吃两嘴?
胡大套心里念想着,身子已站起来悄悄绕过花墙,顺势避在一尊开口笑的石狮子下边。
"呼---"
"呼---"
大殿里传出厚厚一层压着摞摞的呼噜声,还有苦苦的艾草味道。
胡大套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返身回来朝后面做个横闩的手势。徒弟们心知肚明,从背
囊里拿出欢喜锁,猫窜着溜过来,分朝几道大门而去。
欢喜锁Сhā起来没有一点声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几道没上着锁的大门便挂了保险。
胡大套和徒弟们在厢房前专拣上着锁的门口细听,猫到欧阳先生原来住的两间房,里面传出
低低的呻吟。
胡大套心中一喜,招呼徒弟们过来。臭货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拐弯的铁丝,轻轻一拨,
弹锁"啪"地打开。
"吱---"
胡大套憋住气将门分开,往里探了探脚,迈步进门。
就在他左脚刚要落地的辰景,猛觉鞋底下踩住一个软软的东西,还未纳闷过来,"啪"
地一声,屋顶上砸下一块砖头,接着院里的老槐树上便是一声铜钟鸣响。
"当---"
寂静的夜里,响动好比晴空霹雳。
大殿里"轰"地乱了营,当兵的全醒过来。
"来了,来了---"
有人在殿里狂喊,把反锁的门拽得连响成片。
胡大套情知着了道,心里一急,"嚓"地打着火折子,借光亮往屋里观看。
胡大套傻了眼。
地上放着十几条装人的麻袋,不晓得哪个是花五魁。
"兄弟,兄弟,你在哪儿哩?"胡大套低低地嚷叫。
"唔---"
"唔---"
麻袋里的人堵了嘴,都哼着扭动身子。
胡大套想拽开捆麻袋的绳子,仔细一看,哪里是绳子?都是一圈圈拧成麻花的铁丝。
他真急了,手起刀落挑开四条麻袋,两手"刷刷"撕开。
里面根本不是花五魁。
胡大套傻了眼,没想到晋军使出这么阴损的招。
"兄弟,你说句话!"他的声音开始抖颤。
麻袋里的人都是一样样地哼叫,一样样地扭动。
他再想挑开几条麻袋,已经来不及了。当兵的已把其中一道大门拽开,从里面窜出几
条光ρi股的身子,用枪瞄准了他们。
"扔张手雷---"
胡大套一声断喝。
"轰轰---"
"啪啪---"
枪声和张手雷几乎同时响起。
"唉哟---"
臭货的大腿挨了一枪,扑倒在地上。
胡大套急得眼里快要滴出血,看着地上横躺的那片麻袋,晓得救不成花五魁了,不由
疯狂地怒骂:"扔张手雷,炸死这些狗日的---"
"轰---"
"轰---"
又是几声巨响炸在洞开的大殿里。
大殿里没了枪声,另外三道大门却快被当兵的用脚在里边踹烂。
胡大套怕几个徒弟死在观里,喊了一声"撤---"单臂夹了受伤的臭货,窜出屋子。
"啪---"
"啪---"
当兵的在大殿里开了枪。
"扔啊?"胡大套示意再扔张手雷。
"没了!"国栋大喊。
二人红了眼,冒着枪子疯了样样地往花墙跑。还没转过花墙,三道大门几乎同时往外
倒下,当兵的追赶出来,枪声连响成片。
胡大套脑子还算清醒,晓得只要转过花墙到了后面那道影壁,就有两杆兔子枪顶着,
所以大喊着让国栋狂奔。
从花墙到影壁只几丈远,平时也就猛跑几步的事体,可是这条被左右两侧房子
夹着的宽敞过道,现今就要被三十几个当兵的从后面追上开枪,咋办?如果早跑出去,不但
影壁能挡住枪子,埋伏在影壁两侧的两杆枪还能开火扫倒一片。
晚了,就差这么几步。
胡大套的心缩成一团,暗想,完咧,这辈子交待咧,不但没救下兄弟,还白搭进徒弟
的性命。
其实,他心里倒有两个拼得鱼死网破的念想。一是硬顺着枪子逃跑,跑出一个算一个,
再就是盼着两个拿兔子枪的徒弟迎着枪子过来,开火堵截。可是一旦开火,他们在前面首先
要被铁砂扫中。当初咋没想到这事体哩?
他们敢迎着枪子过来?
胡大套不敢指望他们舍生忘死,也没喊叫他们过来救命,跑着跑着,"扑"地摔在地上,
腰像折断样样地没了力气,臭货也被扔出老远。
"嘭---"
"嘭---"
就在他刚倒地的辰景,左右两边房顶上炸起两声闷响。
闷响过后,当兵的没了枪响,鬼哭狼嚎一片。
老六、姜儿拎了枪从房上跃下,拉起胡大套和臭货。
胡大套突然明白两人动了地方就是念想到了这难办的事体,心里暗自欢喜,可是起身
的辰景,觉得身上有东西往下坠掉,低头一看,自己的肠子流了一地,不由一声惊叫。
几个徒弟晓得他受了伤,急得胡乱抓起血淋淋的肉团团,顾不上沾没沾土往肚里硬塞,
老六脱了小褂帮他绑好肚子,抬起来往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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