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咕咚"一声咽到肚里。
白玉莲觉得他想早好利索,所以,先前心里那股子无依无靠的孤单渐渐消尽,一门心
思盼他站起来,腔子里也有了指望。
刚喂过汤药,白玉莲在炕上替他掐攥胳膊。掐攥累了,她坐直身子擦擦额上的汗,拿
着腔调像央哄娃娃样样地柔声道:
"弟,你咋一点也不乖哩?姐掐攥半天累咧,你也不晓得说句话,成心拿捏(注:方
言,刁难的意思)姐是不?等你好喽再说,姐也拿捏拿捏你哩,让你也天天给姐掐胳膊攥腿
的没个安生,你愿意不?要是愿意就说句话哩!"
芒种听得见,无神的眼珠子空转几圈,嘴巴张了张,流出一道细溜溜的口水。
白玉莲用手替他擦干,又说:"姐盼着你好利索,你心眼里也得暗使劲哩!晓得不?姐
肚里有你种的肉咧!其实姐早想告诉你,只是怕你听不见,说喽也白说。快点好吧,姐估摸
着你好起来的辰景,姐也就快生咧!弟,你愿意要闺女还是要小子哩?摸摸姐的肚子不?要
想,就使劲眨三下眼皮皮。"
白玉莲说完,直愣愣盯着芒种。
芒种活死人样样地僵了半晌,全身突然抽搐起来,嘴角猛往上提,眼珠子也左右晃荡
得收势不住。半晌,眼珠子稳当下来,真的用力眨了三下眼睛。
白玉莲欢喜地撩了小褂,把他鹰爪样样的手贴在自己肚皮上,激动得想掉泪:"弟,姐
晓得你心里欢喜,姐也欢喜得不得了哩!咱俩的血脉合到一块儿咧,谁也不能再把咱们分开
哩!"
芒种张了张嘴,一溜口水流到枕头上。
白玉莲心疼地看着他,慢慢拿了他的手,捂到自己两坨酒酒上,恍惚地说:"弟,多少
日子没摸咧?想不?睁咧半天眼,又听姐说咧半天话,睡会儿吧,睡一大觉,醒来咱就跟好
人儿一样样咧,谁都不能说咱有病哩!"
芒种听话,慢慢闭上眼,不大工夫,鼻子里有了轻微的鼾声。
白玉莲叹了口气,悄悄把他的手从怀里撤出来,又小心地放到炕席上,下炕走出屋外。
她抬头看看房上架的那张粘网,有五只野山雀的身子钻到网眼里,心里不由一喜,盼着快些
天黑。
白玉莲从宝塔胡同出来的辰景,除了身上的衣裳,啥东西也没带。她和芒种吃的是原
先剩下的粮食,顶多还有三四顿。吃完了还有啥可吃的?她想给芒种补补身子,想回宝塔胡
同,从那只红板柜里拿走这些年积攒下的钱票,回去两次都没人,而且门板上换了新锁头。
这几天,幸亏能从粘网上摘下几只野山雀,把它们的肉撕烂,混在棒子面粥里让芒种
喝下,算是有了点补养。可粘网是别人架的,她只能趁天黑偷偷顺着梯子上房,做贼样样的
拣个便宜。
白玉莲看着网眼里的野山雀,盼着架网的人正忙别的事体,决定青天白日摘一回,于
是,回屋拿了面口袋,慌慌张张上了梯子。
天气越来越凉,空气也好像硬邦了,白玉莲的身子觉得有些发紧。
她看着困在网眼里可可怜怜的小东西,有点不忍心。它们多像躺在炕上的芒种哩!世
上的事体就是这个样样,强壮的干啥都行,弱小的总受欺负。可是,再弱小也得活下去哩,
不吃它们,人就不能活,这辰景顾不了作孽不作孽咧,这才叫弱肉强食哩。
她的手刚攥住一只野山雀的尾巴,西边房上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呵斥。
"俺说这几天咋没粘住哩,闹半天你偷咧,你是不是偷上瘾咧?偷大活人不行,还想
偷鸟,鸟能当鸡芭使?"
白玉莲"刷"地羞红了脸,伸出的手急忙收回,偷着用眼瞅瞅,一个彪形大汉跨了大
步从西边房顶上直奔过来。
白玉莲认得他是都府营后街有名的二愣子栓柱。这人三十七八岁还没成亲,整日贪玩,
夏秋粘鸟,冬春套兔子,卖了钱到饭铺里闷点烧酒,喝多了往街上乱唱乱跳没个安生。
栓柱浑身带着酒气走到白玉莲近前,骂咧咧地说:"凭啥摘俺的鸟?"
白玉莲脸红着说:"栓柱哥,俺……俺想拿它给芒种补补身子哩,瓮里的粮食还有三顿
两顿就没咧!"
栓柱"唔"了一声说:"你还挺仁义,可惜他吃一筐头鸟也起不了秧(注:俗语,不能
Ъo起的意思)咧,实在熬不住,俺把裆里的东西借给你,让你吃个饱涨!"
白玉莲见他犯浑,"刷"地拉下脸,扭身就要下梯子。栓柱跨了大步赶上来,一把揪住
她的衣裳,不依不饶地说:"想走?把偷的鸟还喽,俺还到饭铺里卖钱哩!"
白玉莲尴尬地说:"吃咧,咋还?"
栓柱坏笑着说:"让俺日一回,顶算还咧!"
白玉莲"呸"地啐了他一脸唾沫,骂道:"你混蛋,回家日你姐姐、妹妹去!"
栓柱翻了脸,劈手把她掀倒在房顶上,抬腿就要往下踹。白玉莲害怕他踹掉肚里的娃
娃,吓得"啊"地一声尖叫,爬起来往东跑。
秧歌班的房子和西边另外四家并排着坐北朝南,白玉莲跑了两步醒过神来,看了看房
下的平地,头有些晕。
栓柱幸灾乐祸地骂道:"你他娘咋不跑咧?俺日你还是轻的,没准儿还先奸后杀哩!"
栓柱逼过来,白玉莲真的害怕了。她料定他不会下杀手,但凭他的浑劲,没准真敢在
房顶上干出那种事体。
栓柱醉红的眼珠子色迷迷盯着她胸脯上的酒酒,一步步往前磨蹭。
白玉莲被逼得没了退路,把心一横,走到房边,回头撕着嗓子狂喊:"臭栓柱,你个狗
日的,俺肚子里怀着娃娃,你成心逼死两条人命哩---"
这声喊叫果然见效,栓柱愣怔片刻,"呸"地啐了口唾沫,回身将网眼里的野山雀一个
个摔死,骂咧咧收了网下房而去。
白玉莲惊出一身冷汗,见他走远,蹭过来心疼地拣起死山雀。
西边老刘家的二媳妇在院里冷冷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幸灾乐祸和瞧不起。白玉莲在房
上和她的眼神打个照面,暗暗咬了牙关,硬头皮顺着梯子下了地。
在房上一通有惊无险地折腾,白玉莲吓了一身热汗。抖开口袋倒出死山雀的辰景,翠
蛾迈着急慌慌的步子到了院里。
翠蛾没听见她在房上喊叫,看着几个死物,皱了眉说:"多大人咧,还摆弄鸟鸟?"
白玉莲蹲下身子,用手采着野山雀的羽翎,苦笑着实心实意地道:"姨呀,你不晓得俺
咋过着哩!瓮里还有三顿两顿就断食咧,好歹这也是肉,给芒种补补身子,再说……再说俺
也嘴馋,让肚子里的娃娃吃哩!"
翠蛾吃惊地问:"你……有喜咧?"
白玉莲笑了笑说:"是芒种的。他成这个样样咧,来世上一圈,咋也得有个后留下哩!"
翠蛾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瞅瞅白玉莲的肚子。
白玉莲往地上蹭蹭手上的血,抬头问道:"你今儿咋有空咧?"
翠蛾蹲下身子说:"玉莲,俺来是想求你一件事体。瓣儿今天后晌让警察押解到大牢咧,
说是七八年的罪受哩。听街上人说,瓣儿当众说咧实情,原来毒药是王秉汉给的。瓣儿不是
说芒种有病?还以为他给的药是治病的,闹半天是王秉汉借刀杀人哩!"
白玉莲听完,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半晌,哆嗦着说:"瓣儿她……她咋不早说?"
翠蛾叹口气道:"瓣儿心里觉得对不住芒种,毕竟是她亲手往碗里放的,再说……
再说当时见芒种那个样样,早吓晕咧!"
白玉莲一ρi股坐在地上,没了言语。
翠蛾看她一眼,瞅着地上几个赤光光的死物说:"想想瓣儿当初嫁给芒种,心里多么欢
喜哩!就是芒种平常有个头疼脑热,她心里还哆嗦得不行哩!瓣儿是个面善心软的闺女,她
就是再恨,宁肯偷偷背着人撞南墙,也不会害你们哩!记得那天拿保银保你们出来不?她要
跪着给人们唱哩!"
白玉莲眼里想往下掉泪,两个下眼皮拼命截住。
翠蛾又说:"这辈子当个女人不容易,俺不生养让福根休咧,喜欢上瓣儿她爹还不敢明
说,整日价偷偷摸摸的,可好歹还算半块子女人哩。你说瓣儿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偏偏是个
死眼身子,她要是晓得喽,不寻死觅活才怪哩!你们从小玩到大,跟亲姐妹有啥两样?她爹
啥辰景又错待过你?念想念想阴间的人,念想念想他活着的辰景对你的恩情,饶她这一回吧!
她当不成媳妇,怀不了娃娃,就算是个不男不女的二尾子,也得让她活几年哩,你说是不?"
白玉莲并不晓得花瓣儿被王秉汉蒙骗,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才往警察局递了状子。猛听
翠蛾说出实情,又听她讲起花瓣儿要跪着唱戏挣保银的事体,心里哪还过意得去?一串串泪
珠子散掉下来,泣不成声。
翠蛾替她擦了把泪,轻声道:"俺晓得你是个实诚闺女,明白喽实情准得卖后悔,所以
就紧着来咧!"
白玉莲哭了半晌,抽搭着说:"姨呀,闹半天是俺对不住瓣儿哩,俺晓得咋办咧,明天
就到警察局撤状子去!"
翠蛾笑了笑,又恨恨地说:"俺没看错你,蹲大牢的该是王秉汉这个狗日的,咱得想法
告他哩!"
白玉莲摇摇头,半晌,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俺不告他,他也不能蹲大
牢,俺要亲手弄死他,让他抵喽芒种这半死不活的命!"
大牢里没有日光,乌绰绰看不清几尺远的景致。
花瓣儿被带进一间捆了铁条的屋子,屋角有半片苇席,苇席上堆着些稻草。看得出,
屋子是给"临时"犯人预备的。
警察刚走出大牢,耳朵底子里便响起"咣当当"关闭铁门的声音。
花瓣儿心里一哀,委屈地啜泣起来。
"哎,你是哪儿来的?"
半晌,花瓣儿耳边陡地炸起一个苍老、阴森的女声。
她吓了一跳,急忙聚眼神细看,瞅半天没见着人影。
"看啥哩?在这儿!"那个声音说着,用手敲了敲铁门。
花瓣儿瞪大眼睛也看不到人,只有黑咕隆咚一片。
"你多大?干啥的?犯啥事体?"那个声音又问。
"俺十七咧,是花家班唱大秧歌的,俺……没犯啥事体,被人坑害的!"花瓣儿怯生生
地说。
"坑害你啥罪名哩?"那个声音紧跟着她的话语问。
"投毒杀人。"花瓣儿不情愿地说。
"嘿嘿嘿嘿,肯定是男男女女的花事体。说说,毒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谁跟谁好咧,
下的啥毒哩?"那个声音一阵怪笑,花瓣儿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花瓣儿不愿意说,没有搭腔。
"不愿意说?快说,俺可会法术哩,再不说就念咒语拘吕洞宾下凡咧!晓得那些媳妇
为啥缯着裤脚不?那是怕他裆里那个会飞的东西哩!俺能把他拘下来往你裆里扎阳针,说不
说?"那个声音阴阳怪气地一阵嚷叫。
花瓣儿不敢言语,吓得"呜呜"哭起来。
那女人念念有词,腔调颤悠悠地在黑牢里窜腾。
花瓣儿再也听不下去,吓得尖叫一声,死命捂了耳朵。
"哈哈哈哈……"
那个声音笑得极响,憋在黑牢里放散不出,在四面墙上来回乱撞。
花瓣儿纵是捂紧耳朵,还是能听到那歇斯底里又痛快淋漓的笑声,不由"哇"地一声
大哭。于是,一哭一笑的响动在黑牢里扭打厮杀起来。
"咣当---"
牢门大开,四个狱官举火把提食盒进来。
黑牢被照亮,花瓣儿惊恐地借光亮四处观看,发现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在一间牢门
的探窗里,闪着两只贼溜溜的眼珠子。
"疯婆子,你又吓唬人哩是不?"一个狱官拿火把走到那间牢房跟前,"哗啷啷"打开
门,"扑通扑通"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疯婆子并不言语,咬牙干忍着跑到角落里躺下。
狱官见她直挺挺没有反应,出来锁上牢门,嘴上骂道:"你他娘就是欠揍,不打个鼻青
脸肿过不了瘾。"
疯婆子在屋里嘟囔道:"你不扎阳针俺咋过瘾哩?"
狱官又气又笑地说:"就你这样,俺嫌你那儿脏!"
疯婆子又说:"你是怕。俺这儿长着门牙哩,咬死你个逼里掰的!"
另外三个狱官听着他俩一对一答,笑得前仰后合。
拿火把的狱官走到花瓣儿的铁栅栏前,打开锁头,掀开食盒,里面有两个白面馍馍和
一小盆红烧肉,还有一碗蛋花青菜汤。
花瓣儿想起爹在白果树下的景致,惊恐地问:"要崩俺咧?"
他见花瓣儿吓得小嘴张开老大,急忙说:"不是不是,你来巧咧,今天俺们正好办咧一
件大事体,局长犒劳的,俺们吃过咧,这是专门为你留的。"
花瓣儿半信半疑地问:"为啥?"
另一个狱官不好意思地说:"为啥就不好说咧,一是俺喜欢听你爹和你的大秧歌,二是
俺们晓得你也有点冤枉,三是……这牢里还没来过个模样差不多的哩!"
花瓣儿听他这么一说,急忙低下头。
拿火把的狱官说:"吃吧,呆会儿就凉咧!"
花瓣儿真是饿急了,顾不上羞臊,抓起白面馍馍大嚼起来。
几个狱官一直等她吃完喝尽,将食盒收拾停当还磨蹭着不走。其中一个狱官"嘿嘿"
笑着说:"小七岁红,俺们对你不错吧,请你唱段大秧歌行不?"
花瓣儿没想到他会有这要求,低了头说:"大哥,改日吧,俺心里不好受,唱不出嘴。"
那个狱官不高兴地道:"那你可就辜负俺们一番好意咧!"说着,眼珠子看了看食盒。
花瓣儿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大哥,你要真的好心,让俺挪个地方吧,俺好怕哩!"
拿火把的狱官说:"怕啥?这儿就你和疯婆子,她又抓不着打不着你,惯喽就好咧。"
花瓣儿失望地问:"俺要判下来,一直在这儿呆着?"
拿火把的狱官道:"不在这儿在哪儿?咱定州就这一处大牢,那边是男犯,更不能去哩。"
花瓣儿哭着央求说:"几位大哥行行好,俺不求你们枉法放俺走,俺是冤枉的,俺不想
在这儿蹲大牢,俺还想回家重振花家班,挣钱给芒种看病哩!求求你们跟当官的说说,让他
查查俺的冤情,行不?"
几个狱官相互看看,谁也不说话。
花瓣儿见几人没动心思,"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
"起来,这是干啥?"拿火把的狱官发了话。
花瓣儿依旧跪着,泪眼迷离地看着他。
"其实……其实俺们算啥哩?当官的根本不听俺们的,俺们也想帮你,可是……唉,
这样吧,俺们也只能帮你找找最想见的人,你说,最想见谁哩?让你们偷着见一面。"
花瓣儿心里一哀,没了言语。
"定州没亲人咧?"一个狱官问。
"俺……俺想见师姐白玉莲!"半晌,花瓣儿终于开了口。
"她不是你的仇人?咋想见她?"那个拿火把的狱官问。
"俺有心里话要跟她说哩。"花瓣儿哭着说。
"行,俺们找机会给你办。"
拿火把的狱官说完,示意他们将食盒拿走,扭身出了栅栏门。
几人越走越远,直到被铁门的"咣当"声关住光亮,黑牢里又恐怖起来。
花瓣儿晓得牢里的光景难熬,还没缓过神来,那个阴森的声音带着怪笑又突然响起。
"嘿嘿嘿嘿,想扎阳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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