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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嘴"咕咚"一声咽到肚里。

白玉莲觉得他想早好利索,所以,先前心里那股子无依无靠的孤单渐渐消尽,一门心

思盼他站起来,腔子里也有了指望。

刚喂过汤药,白玉莲在炕上替他掐攥胳膊。掐攥累了,她坐直身子擦擦额上的汗,拿

着腔调像央哄娃娃样样地柔声道:

"弟,你咋一点也不乖哩?姐掐攥半天累咧,你也不晓得说句话,成心拿捏(注:方

言,刁难的意思)姐是不?等你好喽再说,姐也拿捏拿捏你哩,让你也天天给姐掐胳膊攥腿

的没个安生,你愿意不?要是愿意就说句话哩!"

芒种听得见,无神的眼珠子空转几圈,嘴巴张了张,流出一道细溜溜的口水。

白玉莲用手替他擦­干­,又说:"姐盼着你好利索,你心眼里也得暗使劲哩!晓得不?姐

肚里有你种的­肉­咧!其实姐早想告诉你,只是怕你听不见,说喽也白说。快点好吧,姐估摸

着你好起来的辰景,姐也就快生咧!弟,你愿意要闺女还是要小子哩?摸摸姐的肚子不?要

想,就使劲眨三下眼皮皮。"

白玉莲说完,直愣愣盯着芒种。

芒种活死人样样地僵了半晌,全身突然抽搐起来,嘴角猛往上提,眼珠子也左右晃荡

得收势不住。半晌,眼珠子稳当下来,真的用力眨了三下眼睛。

白玉莲欢喜地撩了小褂,把他鹰爪样样的手贴在自己肚皮上,激动得想掉泪:"弟,姐

晓得你心里欢喜,姐也欢喜得不得了哩!咱俩的血脉合到一块儿咧,谁也不能再把咱们分开

哩!"

芒种张了张嘴,一溜口水流到枕头上。

白玉莲心疼地看着他,慢慢拿了他的手,捂到自己两坨酒酒上,恍惚地说:"弟,多少

日子没摸咧?想不?睁咧半天眼,又听姐说咧半天话,睡会儿吧,睡一大觉,醒来咱就跟好

人儿一样样咧,谁都不能说咱有病哩!"

芒种听话,慢慢闭上眼,不大工夫,鼻子里有了轻微的鼾声。

白玉莲叹了口气,悄悄把他的手从怀里撤出来,又小心地放到炕席上,下炕走出屋外。

她抬头看看房上架的那张粘网,有五只野山雀的身子钻到网眼里,心里不由一喜,盼着快些

天黑。

白玉莲从宝塔胡同出来的辰景,除了身上的衣裳,啥东西也没带。她和芒种吃的是原

先剩下的粮食,顶多还有三四顿。吃完了还有啥可吃的?她想给芒种补补身子,想回宝塔胡

同,从那只红板柜里拿走这些年积攒下的钱票,回去两次都没人,而且门板上换了新锁头。

这几天,幸亏能从粘网上摘下几只野山雀,把它们的­肉­撕烂,混在­棒­子面粥里让芒种

喝下,算是有了点补养。可粘网是别人架的,她只能趁天黑偷偷顺着梯子上房,做贼样样的

拣个便宜。

白玉莲看着网眼里的野山雀,盼着架网的人正忙别的事体,决定青天白日摘一回,于

是,回屋拿了面口袋,慌慌张张上了梯子。

天气越来越凉,空气也好像硬邦了,白玉莲的身子觉得有些发紧。

她看着困在网眼里可可怜怜的小东西,有点不忍心。它们多像躺在炕上的芒种哩!世

上的事体就是这个样样,强壮的­干­啥都行,弱小的总受欺负。可是,再弱小也得活下去哩,

不吃它们,人就不能活,这辰景顾不了作孽不作孽咧,这才叫弱­肉­强食哩。

她的手刚攥住一只野山雀的尾巴,西边房上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呵斥。

"俺说这几天咋没粘住哩,闹半天你偷咧,你是不是偷上瘾咧?偷大活人不行,还想

偷鸟,鸟能当­鸡­芭使?"

白玉莲"刷"地羞红了脸,伸出的手急忙收回,偷着用眼瞅瞅,一个彪形大汉跨了大

步从西边房顶上直奔过来。

白玉莲认得他是都府营后街有名的二愣子栓柱。这人三十七八岁还没成亲,整日贪玩,

夏秋粘鸟,冬春套兔子,卖了钱到饭铺里闷点烧酒,喝多了往街上乱唱乱跳没个安生。

栓柱浑身带着酒气走到白玉莲近前,骂咧咧地说:"凭啥摘俺的鸟?"

白玉莲脸红着说:"栓柱哥,俺……俺想拿它给芒种补补身子哩,瓮里的粮食还有三顿

两顿就没咧!"

栓柱"唔"了一声说:"你还挺仁义,可惜他吃一筐头鸟也起不了秧(注:俗语,不能

Ъo起的意思)咧,实在熬不住,俺把裆里的东西借给你,让你吃个饱涨!"

白玉莲见他犯浑,"刷"地拉下脸,扭身就要下梯子。栓柱跨了大步赶上来,一把揪住

她的衣裳,不依不饶地说:"想走?把偷的鸟还喽,俺还到饭铺里卖钱哩!"

白玉莲尴尬地说:"吃咧,咋还?"

栓柱坏笑着说:"让俺日一回,顶算还咧!"

白玉莲"呸"地啐了他一脸唾沫,骂道:"你混蛋,回家日你姐姐、妹妹去!"

栓柱翻了脸,劈手把她掀倒在房顶上,抬腿就要往下踹。白玉莲害怕他踹掉肚里的娃

娃,吓得"啊"地一声尖叫,爬起来往东跑。

秧歌班的房子和西边另外四家并排着坐北朝南,白玉莲跑了两步醒过神来,看了看房

下的平地,头有些晕。

栓柱幸灾乐祸地骂道:"你他娘咋不跑咧?俺日你还是轻的,没准儿还先­奸­后杀哩!"

栓柱逼过来,白玉莲真的害怕了。她料定他不会下杀手,但凭他的浑劲,没准真敢在

房顶上­干­出那种事体。

栓柱醉红的眼珠子­色­迷迷盯着她胸脯上的酒酒,一步步往前磨蹭。

白玉莲被逼得没了退路,把心一横,走到房边,回头撕着嗓子狂喊:"臭栓柱,你个狗

日的,俺肚子里怀着娃娃,你成心逼死两条人命哩---"

这声喊叫果然见效,栓柱愣怔片刻,"呸"地啐了口唾沫,回身将网眼里的野山雀一个

个摔死,骂咧咧收了网下房而去。

白玉莲惊出一身冷汗,见他走远,蹭过来心疼地拣起死山雀。

西边老刘家的二媳­妇­在院里冷冷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幸灾乐祸和瞧不起。白玉莲在房

上和她的眼神打个照面,暗暗咬了牙关,硬头皮顺着梯子下了地。

在房上一通有惊无险地折腾,白玉莲吓了一身热汗。抖开口袋倒出死山雀的辰景,翠

蛾迈着急慌慌的步子到了院里。

翠蛾没听见她在房上喊叫,看着几个死物,皱了眉说:"多大人咧,还摆弄鸟鸟?"

白玉莲蹲下身子,用手采着野山雀的羽翎,苦笑着实心实意地道:"姨呀,你不晓得俺

咋过着哩!瓮里还有三顿两顿就断食咧,好歹这也是­肉­,给芒种补补身子,再说……再说俺

也嘴馋,让肚子里的娃娃吃哩!"

翠蛾吃惊地问:"你……有喜咧?"

白玉莲笑了笑说:"是芒种的。他成这个样样咧,来世上一圈,咋也得有个后留下哩!"

翠蛾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瞅瞅白玉莲的肚子。

白玉莲往地上蹭蹭手上的血,抬头问道:"你今儿咋有空咧?"

翠蛾蹲下身子说:"玉莲,俺来是想求你一件事体。瓣儿今天后晌让警察押解到大牢咧,

说是七八年的罪受哩。听街上人说,瓣儿当众说咧实情,原来毒药是王秉汉给的。瓣儿不是

说芒种有病?还以为他给的药是治病的,闹半天是王秉汉借刀杀人哩!"

白玉莲听完,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半晌,哆嗦着说:"瓣儿她……她咋不早说?"

翠蛾叹口气道:"瓣儿心里觉得对不住芒种,毕竟是她亲手往碗里放的,再说……

再说当时见芒种那个样样,早吓晕咧!"

白玉莲一ρi股坐在地上,没了言语。

翠蛾看她一眼,瞅着地上几个赤光光的死物说:"想想瓣儿当初嫁给芒种,心里多么欢

喜哩!就是芒种平常有个头疼脑热,她心里还哆嗦得不行哩!瓣儿是个面善心软的闺女,她

就是再恨,宁肯偷偷背着人撞南墙,也不会害你们哩!记得那天拿保银保你们出来不?她要

跪着给人们唱哩!"

白玉莲眼里想往下掉泪,两个下眼皮拼命截住。

翠蛾又说:"这辈子当个女人不容易,俺不生养让福根休咧,喜欢上瓣儿她爹还不敢明

说,整日价偷偷摸摸的,可好歹还算半块子女人哩。你说瓣儿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偏偏是个

死眼身子,她要是晓得喽,不寻死觅活才怪哩!你们从小玩到大,跟亲姐妹有啥两样?她爹

啥辰景又错待过你?念想念想­阴­间的人,念想念想他活着的辰景对你的恩情,饶她这一回吧!

她当不成媳­妇­,怀不了娃娃,就算是个不男不女的二尾子,也得让她活几年哩,你说是不?"

白玉莲并不晓得花瓣儿被王秉汉蒙骗,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才往警察局递了状子。猛听

翠蛾说出实情,又听她讲起花瓣儿要跪着唱戏挣保银的事体,心里哪还过意得去?一串串泪

珠子散掉下来,泣不成声。

翠蛾替她擦了把泪,轻声道:"俺晓得你是个实诚闺女,明白喽实情准得卖后悔,所以

就紧着来咧!"

白玉莲哭了半晌,抽搭着说:"姨呀,闹半天是俺对不住瓣儿哩,俺晓得咋办咧,明天

就到警察局撤状子去!"

翠蛾笑了笑,又恨恨地说:"俺没看错你,蹲大牢的该是王秉汉这个狗日的,咱得想法

告他哩!"

白玉莲摇摇头,半晌,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俺不告他,他也不能蹲大

牢,俺要亲手弄死他,让他抵喽芒种这半死不活的命!"

大牢里没有日光,乌绰绰看不清几尺远的景致。

花瓣儿被带进一间捆了铁条的屋子,屋角有半片苇席,苇席上堆着些稻草。看得出,

屋子是给"临时"犯人预备的。

警察刚走出大牢,耳朵底子里便响起"咣当当"关闭铁门的声音。

花瓣儿心里一哀,委屈地啜泣起来。

"哎,你是哪儿来的?"

半晌,花瓣儿耳边陡地炸起一个苍老、­阴­森的女声。

她吓了一跳,急忙聚眼神细看,瞅半天没见着人影。

"看啥哩?在这儿!"那个声音说着,用手敲了敲铁门。

花瓣儿瞪大眼睛也看不到人,只有黑咕隆咚一片。

"你多大?­干­啥的?犯啥事体?"那个声音又问。

"俺十七咧,是花家班唱大秧歌的,俺……没犯啥事体,被人坑害的!"花瓣儿怯生生

地说。

"坑害你啥罪名哩?"那个声音紧跟着她的话语问。

"投毒杀人。"花瓣儿不情愿地说。

"嘿嘿嘿嘿,肯定是男男女女的花事体。说说,毒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谁跟谁好咧,

下的啥毒哩?"那个声音一阵怪笑,花瓣儿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花瓣儿不愿意说,没有搭腔。

"不愿意说?快说,俺可会法术哩,再不说就念咒语拘吕洞宾下凡咧!晓得那些媳­妇­

为啥缯着裤脚不?那是怕他裆里那个会飞的东西哩!俺能把他拘下来往你裆里扎阳针,说不

说?"那个声音­阴­阳怪气地一阵嚷叫。

花瓣儿不敢言语,吓得"呜呜"哭起来。

那女人念念有词,腔调颤悠悠地在黑牢里窜腾。

花瓣儿再也听不下去,吓得尖叫一声,死命捂了耳朵。

"哈哈哈哈……"

那个声音笑得极响,憋在黑牢里放散不出,在四面墙上来回乱撞。

花瓣儿纵是捂紧耳朵,还是能听到那歇斯底里又痛快淋漓的笑声,不由"哇"地一声

大哭。于是,一哭一笑的响动在黑牢里扭打厮杀起来。

"咣当---"

牢门大开,四个狱官举火把提食盒进来。

黑牢被照亮,花瓣儿惊恐地借光亮四处观看,发现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在一间牢门

的探窗里,闪着两只贼溜溜的眼珠子。

"疯婆子,你又吓唬人哩是不?"一个狱官拿火把走到那间牢房跟前,"哗啷啷"打开

门,"扑通扑通"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疯婆子并不言语,咬牙­干­忍着跑到角落里躺下。

狱官见她直挺挺没有反应,出来锁上牢门,嘴上骂道:"你他娘就是欠揍,不打个鼻青

脸肿过不了瘾。"

疯婆子在屋里嘟囔道:"你不扎阳针俺咋过瘾哩?"

狱官又气又笑地说:"就你这样,俺嫌你那儿脏!"

疯婆子又说:"你是怕。俺这儿长着门牙哩,咬死你个逼里掰的!"

另外三个狱官听着他俩一对一答,笑得前仰后合。

拿火把的狱官走到花瓣儿的铁栅栏前,打开锁头,掀开食盒,里面有两个白面馍馍和

一小盆红烧­肉­,还有一碗蛋花青菜汤。

花瓣儿想起爹在白果树下的景致,惊恐地问:"要崩俺咧?"

他见花瓣儿吓得小嘴张开老大,急忙说:"不是不是,你来巧咧,今天俺们正好办咧一

件大事体,局长犒劳的,俺们吃过咧,这是专门为你留的。"

花瓣儿半信半疑地问:"为啥?"

另一个狱官不好意思地说:"为啥就不好说咧,一是俺喜欢听你爹和你的大秧歌,二是

俺们晓得你也有点冤枉,三是……这牢里还没来过个模样差不多的哩!"

花瓣儿听他这么一说,急忙低下头。

拿火把的狱官说:"吃吧,呆会儿就凉咧!"

花瓣儿真是饿急了,顾不上羞臊,抓起白面馍馍大嚼起来。

几个狱官一直等她吃完喝尽,将食盒收拾停当还磨蹭着不走。其中一个狱官"嘿嘿"

笑着说:"小七岁红,俺们对你不错吧,请你唱段大秧歌行不?"

花瓣儿没想到他会有这要求,低了头说:"大哥,改日吧,俺心里不好受,唱不出嘴。"

那个狱官不高兴地道:"那你可就辜负俺们一番好意咧!"说着,眼珠子看了看食盒。

花瓣儿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大哥,你要真的好心,让俺挪个地方吧,俺好怕哩!"

拿火把的狱官说:"怕啥?这儿就你和疯婆子,她又抓不着打不着你,惯喽就好咧。"

花瓣儿失望地问:"俺要判下来,一直在这儿呆着?"

拿火把的狱官道:"不在这儿在哪儿?咱定州就这一处大牢,那边是男犯,更不能去哩。"

花瓣儿哭着央求说:"几位大哥行行好,俺不求你们枉法放俺走,俺是冤枉的,俺不想

在这儿蹲大牢,俺还想回家重振花家班,挣钱给芒种看病哩!求求你们跟当官的说说,让他

查查俺的冤情,行不?"

几个狱官相互看看,谁也不说话。

花瓣儿见几人没动心思,"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

"起来,这是­干­啥?"拿火把的狱官发了话。

花瓣儿依旧跪着,泪眼迷离地看着他。

"其实……其实俺们算啥哩?当官的根本不听俺们的,俺们也想帮你,可是……唉,

这样吧,俺们也只能帮你找找最想见的人,你说,最想见谁哩?让你们偷着见一面。"

花瓣儿心里一哀,没了言语。

"定州没亲人咧?"一个狱官问。

"俺……俺想见师姐白玉莲!"半晌,花瓣儿终于开了口。

"她不是你的仇人?咋想见她?"那个拿火把的狱官问。

"俺有心里话要跟她说哩。"花瓣儿哭着说。

"行,俺们找机会给你办。"

拿火把的狱官说完,示意他们将食盒拿走,扭身出了栅栏门。

几人越走越远,直到被铁门的"咣当"声关住光亮,黑牢里又恐怖起来。

花瓣儿晓得牢里的光景难熬,还没缓过神来,那个­阴­森的声音带着怪笑又突然响起。

"嘿嘿嘿嘿,想扎阳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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