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沾酒就醉,摇晃着腿脚出来,跪在花瓣儿跟前,"嘻嘻"笑着说:"俺……要摸大
酒酒,俺要娶……娶媳妇哩!"说着,把自己的小褂脱下又要脱裤子。
花瓣儿简直吓破了胆,爬起来要跑,被傻子一把拽倒。
"安儿,攮子哩?你那攮子哩?杀喽她,杀喽她给娘报仇解气!"那女人往外爬着狂
叫。
傻子扳过花瓣儿的身子,死死盯着她敞开的胸脯,跟没有听见一样样。
"畜生,你敢不听娘的话,下雨打雷要劈死你哩!"那女人狂叫着爬出砖窑口。
花瓣儿晓得那女人爬过来自己就得死,急得脑子里轰轰乱响。
傻子死盯着花瓣儿的胸脯,愣得活像木头橛子。
"畜生,你给娘杀喽她!杀她、日她、把她一寸寸剁喽、割喽---"那女人越爬越
近,见傻子无动于衷,急得劈手抡过来半截子烧兔子肉的木棍。
"啊---"
木棍不偏不倚砸在傻子头上。
"日……你娘哩!"傻子回头一声臭骂。
"畜生,你糊涂咧?又偷着喝酒咧是不?她是你的仇人,你杀喽她哩---"那女人
有些绝望。
"俺……不,俺要……大酒酒,俺要娶……媳妇哩!"傻子说着,伸手朝花瓣儿的胸
脯摸来。
花瓣儿真的急疯了,劈手抓住他的手捂在一只酒酒上,嘴里喷着热气央告说:
"安……安儿,别听她的,她是坏人,要杀……杀就杀她,杀喽她俺让你摸酒酒……"
"真……真的?"
"真……真的,天天让你摸着……睡觉觉哩!"
傻子忽地扭头看着那女人,眼神有些凶恶。
"畜生啊,你真浑咧---"
那女人绝望透顶,摸到地上的棍子又朝他打来,"啪"地甩上他的后背。
傻子怒不可遏,"腾"地蹿起来,抬脚向她踹去。
大白狗极通人性,就在傻子起身的辰景,"嗖"地扑过来叼住他的腿肚子,再不松口。
傻子跌在地上一声疼叫,出手掏出腰里的攮子向白狗攮去。
"嗷---"
白狗脖子里喷出一道血线,四腿抽搐着摔在地上。
那女人见他完全迷失了心性,绝望地哭嚎:"畜生啊,你咋疯癫成这样哩,娘……娘
不让你活咧---"说着,抓起地上的棍子又向他后背抡来。
"啪---"
焦朽的木棍断成两截。
傻子一声惨叫,被脊背上的疼痛激怒,"腾"地站起身来,疯狂地向她没头没脑地踹
去。
花瓣儿躺在地上看得心惊肉跳。她看着他的脚一下下重重落到那女人的脑袋、胸脯和
两根细杆杆的腿上,耳中传来"咔咔"的声响,不晓得被踹断的是腿骨还是肋条。
那女人一声没吭,七窍流血瘫在地上。
"嚷?嚷?你还嚷?咋……不嚷咧?"
傻子用脚踢了踢她,见没有反应,猛地脱下裤子,用手捏攥着裆里的物什朝花瓣儿扑
过来。
花瓣儿见他疯醉成这个样样,心里晓得躲不过一劫,绝望间脑子"嗡嗡"乱响,身上
猛地却有了些力气,就在他扑下来的辰景,抬起右腿朝他的裆里踹去。
傻子被踹个正着,怪叫着蹲在地上。
花瓣儿跪爬起来要跑,没跑几步,又被怪叫着的傻子拽住胳膊抡倒在地。她急红了眼,
低头想在地上找个防身之物,突然看到被他扔下的唢呐,慌忙抓在手里。
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一步步向后退,退着退着,觉出脚下一疼,心里陡然涌上
一股密不透风的杀机。因为她感觉得到,脚下踩住的是那把寒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扔了唢呐,猛然蹲下身,把它抓在手里。
"傻子,你……要不往前走,俺就不杀你,也不报……你攮死俺爹的仇咧。你要再往
前走一步,俺……俺就杀喽你!"花瓣儿的身形定住,嘴唇抖颤着说。
傻子仿佛没听见,往前走了三步。
花瓣儿觉得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
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
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易刺进肚子。
"唉呀---"
花瓣儿听着那声惨叫,猛地念想起爹被攮死的景致。她的牙关还没咬紧,手里的攮子
已在他肚子里进进出出了三回。
傻子祼光光的身形倒下去,再没吭气。
花瓣儿的手抖颤着往下淌血。
"呼---"
砖窑前刮起一阵有头无尾的旋风,将地上的碎树叶子卷上半空。
傻子扔在地上的小褂想飞,往上蹦蹿几下,再也借不上风力,瘫在那女人身边。
花瓣儿迈了没根底的脚步朝那女人走过来。那女人七窍流的血在脸上划着横七竖八的
道道,早没了气息。
花瓣儿不忍再看,念想着她对爹的仇恨,念想着她十几年的罪受,念想着传《安儿送
米》的恩德,腿软了软,朝她磕了三个响头,一悠一颤地向北走去。
墓地里一片花白,她看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坟墓,觉得活像走在阴间的梦里。走
着走着,脑子里糊涂起来,心里分辨不出阴间和阳间究竟有啥不同。
掰着手指头算算,花瓣儿十三天没有露过面。
这些天,翠蛾整日整夜没有合过多少眼。她和秀池没别的事体,除了草场胡同和铁狮
子胡同一南一北地来回跑腾,就是到城北、城南和城东的城墙根子底下转悠。她们觉得花瓣
儿不是寻了短见,就是遭了歹人的暗算。
翠蛾不敢去城西,打回来的奉军大队人马全驻扎在车站附近。好在秀池终于见到毛大
顺和蛋样的另外两个弟兄,托他们在城外转了转,也没有发现花瓣儿的尸体。
秀池来了草场胡同,翠蛾哭花瓣儿,秀池哭会儿花瓣儿哭会儿蛋样,两人泪眼相见,
每次都是哭得浑身没了劲道,又相互劝解一番。
蛋样还是没有确切下落。据毛大顺讲,那次战事刚打起来的辰景,蛋样带着人马在望
都县到定州城的路上,等赶到唐河一带的柳树拨子里,毛大顺和退败的奉军早逃得无影无踪。
蛋样带的那些兵也遭了晋军的埋伏,被打得七零八落。毛大顺也听说蛋样断腿的传闻,几个
拜把子兄弟四处打听,因为死伤无数,谁也没有注意谁,所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翠蛾每夜的觉都睡不实着,总听见院里有人走动。快到半夜的辰景,她又迷迷糊糊听
见有人叩打窗棂,憋住呼吸细听,外面又没了声音。
"谁?"翠蛾有些疑神疑鬼,压低腔调问。
"姨,是俺!"窗外是花瓣儿的应答。
"真……是你?你是人……还是鬼?"翠蛾心里发毛。
"是人,快开门吧!"花瓣儿的声音也很低。
"你从哪儿来哩?"翠蛾跪爬起来,攥着笤帚疙瘩问。
"河南的坟地里。"花瓣儿小声说。
"娘哎,还说不是鬼?你是咋死的哩?"翠蛾的身形几乎蹿腾起来。
"看把你吓的,俺还没死哩,快开门吧!你……你要不信就别开,俺在院里呆到天亮
算咧!"花瓣儿有些着急。
"瓣儿,你可别吓唬俺,俺胆小哩!"
翠蛾说着,哆哆嗦嗦打着火镰上的绒纸,晃了晃把油灯点亮,半举着走到外屋门口。
花瓣儿见她还不敢开门,轻声道:"姨,你咋盼着俺死哩?俺活得好好的,就是在坟
地里守咧俺爹几天,心里宽敞喽就回来咧。快开开吧,俺穿得单薄,外面挺冷哩!"
翠蛾半信半疑地抽开门闩,外面的风"忽"地把油灯吹得明明灭灭,她看到门外花瓣
儿忽亮忽暗的脸,吓得几乎把油灯掉在地上。
花瓣儿晓得她害怕,往后撤了一步说:"姨,别神神叨叨咧,你看,俺这不是好好的?"
翠蛾仔细往她身上瞅,脸上变得欢喜起来。花瓣儿也朝她笑笑,拧身进来关了屋门。
"摸摸,是热的不?"花瓣儿笑着攥住她的手。
"凉哩!"翠蛾一惊一乍。
"你到外边呆半天也凉哩!"花瓣儿说着,抬手又往她的脸上摸,右手抬起来的辰景,
两个人都是一惊。
花瓣儿的手和胳膊上满是紫黑的血。
"你钻血窟窿咧还是杀人咧?咋满手都是这哩?唉呀,身上也是哩!"翠蛾一声惊叫。
"别嚷!"花瓣儿转着脑袋看看身前身后,又说,"有水不?俺擦擦身子。"
翠蛾放下油灯,到外屋弄了些水。花瓣儿也不忌讳,脱下衣裳显出浑身是血的身子,
用手巾擦洗起来。]
洗干擦净,花瓣儿牙关打着脆响,"嗖"地蹿上炕,钻进翠蛾的被窝里,笑着说:"好
热乎,快上来,暖着俺哩!"
翠蛾见她欢喜,心里"腾腾"跳着说:"瓣儿,你心里真敞亮咧?啥……也不在乎咧?"
花瓣儿敛住笑,正儿八经地道:"姨,你晓得不?俺在河南的辰景还不想活哩,可是
过喽河到这边,才觉着活着比死喽好。你看南边埋的那些老老少少,谁不是恨不得都想活回
来哩?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俺再是个啥,只要不是死人就行哩!"
翠蛾见她说得实诚,麻利地上炕钻进被窝,伸胳膊搂住她的身子,欢喜地说:"瓣儿
长大咧,晓得人情事理咧,姨高兴得想哭一嗓子哩!"
花瓣儿返身猫在她的怀里,轻声道:"俺在河南这几天,听这边响咧几天枪炮,打得
咋样哩?"
翠蛾说:"先别说这,说你咋弄满身血哩?"
花瓣儿轻描淡写地道:"碰上攮死俺爹的那个傻子咧,顺便把俺爹的仇报咧!俺不想
说这个,怪腻歪人的,说说打仗的事体吧!"
翠蛾叹口气说:"有啥好说的?奉军打回来赢咧,又住在西关车站里,这回老百姓惨
透咧。你过来的辰景,看见破房子烂窝篷咧不?晋军抢喽奉军抢,年轻力壮的劳力抓走无数
哩!"
花瓣儿惊讶地问:"晋军不是没抢过?咋这回抢哩?"
翠蛾咬着牙道:"他抢啥?百姓那会儿家里没粮,秋里收好晒好他们才弄到'行宫'
咧。最后他们也没弄走,让奉军又霸下咧。王秉汉这狗日的露咧大脸,是他提前串通警察局
带人运走的。晓得不?闹半天这狗日的是奉军的特派员哩,专门回来盯着粮食的,立了功,
这会儿是啥县军管会的委员长咧!"
花瓣儿恨得牙关"咯咯"脆响,大声骂道:"天上咋不掉下个星星砸死他哩?"
翠蛾更是恨恨地说:"砸死他?这狗日的走着桃花运哩。城里墙上贴满他夸官的告示,
明儿还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成亲哩,光回民楼就订下二十桌酒席。俺那软骨头表哥还舔
他的ρi股,白送三台大戏!花家班没咧,这回李家班逞脸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气愤,晓得她心里跟爹亲近,不由往她怀里蹭了蹭说:"姨,别生气,
花家班倒不了大旗,俺有法子咧,只是……只是得让你帮忙哩。"
翠蛾摸着花瓣儿光溜溜的肉皮儿,伤感地道:"瓣儿,那天在白果树下你没见,你说
你爹咋心狠吧,俺让他说句想娶俺的话都不肯。他不说,俺也当他是俺的男人,俺变着法儿
地帮你哩!"
花瓣儿激动地说:"姨,俺晓得你心里跟俺爹……亲哩,让你帮俺也是正当的,李家
班要唱啥戏哩?"
翠蛾说:"报子上写的是《搬不倒请客》、《顶砖》还有《王妈妈说媒》,这戏是你爹传
的哩!"
花瓣儿笑着说:"你说咱唱啥戏才能让花家班红火哩?"
翠蛾想了半晌说:"还有啥?要唱圣戏《安儿送米》,就能把全定州城唱惊喽。有二十
年不唱咧,人们都想疯咧!"
花瓣儿"嘻嘻"一笑,欢喜地道:"那就唱它哩!俺在河南碰上个贵人,她传给俺咧!"
翠蛾吃惊地问:"啥贵人?这是真的?"
花瓣儿不便讲李红儿的事体,随口说:"俺不晓得她叫啥,俺把仨角儿的念白戏词全
学咧!回来的路上俺还想哩,俺演安儿,你演三娘,让秀池大娘演尼姑。你说咋样?戏一演,
不愁挣不出咱的家当!"
翠蛾一阵欢喜,忽又为难地说:"你大娘脾气暴躁又没唱过,怕她不应哩。"
花瓣儿说:"俺现在叫她亲娘咧,她不唱,看俺饶不了她呗,拽也得把她拽上台。再
说俺还真听她哼过腔腔哩!"
二人在被窝里越说越欢喜,仿佛真的在台上唱着《安儿送米》,也看见了花花绿绿的
钱票和崭新的行头家当。
"瓣儿,有句话不晓得当问不当问,姨……不放心你哩!"翠蛾还是惦记她那"石女"
的身子,看她欢欢喜喜没了忌讳,小心翼翼地说。
"啥话哩?咱们都是一家人,有啥不好说哩?"
"你……你晓得啥叫月红不?"翠蛾还是不便直接开口,绕了个圈子。
"咋……咋问这哩,怪不好意思的!"花瓣儿眯着眼一笑。
"你……有过不?"翠蛾装作不太在意。
"咋没哩?有多有少,赶对了还肚子疼哩!"花瓣儿叹了一口气。
"啊?瓣儿,瓣儿,你……你不是石女哩!晓得不?你不是哩!"翠蛾惊喜地脱口而
出。
"你说啥?俺……俺……"花瓣儿一时惊讶,不晓得说啥。
翠蛾猛地撩开被子,看着花瓣儿光溜细软的肉身子,激动地说:"你走这几天,街坊
邻居短不了磨叨,俺才晓得石女也有真有假哩,真的就是死眼的,假的……假的……唉,别
说咧,反正你有月红就不是,要是死眼的,月红从哪儿出哩?等咱唱完喽戏,俺跟你大娘一
块儿,陪你上保定的大医院看看去,回来你就好咧,晓得不?人家医生能着哩,你大娘说那
儿有个男人不正干,让他媳妇把那儿铰咧,人家医生都给接上咧!"
翠蛾一通滔滔不绝,直把花瓣儿听得以泪洗面,半晌,欢喜得有些呆傻,小嘴张了张,
"哇"地大哭起来。
翠蛾见她哭,自己反倒笑,用手捅了捅她的软肋,两个人又都疯傻地笑个没完。
哭着笑着,窗户纸发了白。
翠蛾让花瓣儿再躺会儿,自己穿衣下炕拾掇饭食,刚要撩帘出外屋,猛听院里有人嚷
叫。
"翠蛾,瓣儿有信咧不?"
花瓣儿听出秀池的声音,坐起来想应声。
翠蛾回头欢喜地悄悄说:"别动,让她进屋看见你再高兴!"说着,走到外屋开了门。
"有信儿不?"秀池着急地问。
"没,你那边咋样哩?"翠蛾使劲憋住笑。
"唉,这下没指望咧!"
秀池说着撩帘进了里屋,猛见炕上躺着一个人,还以为翠蛾又有了相好的,慌忙往外
走。
翠蛾堵在门口,笑了说:"嫂子,你看躺的是谁哩?"
秀池不好意思,扭头飞快地瞄了一眼,正看到花瓣儿笑眯的眼睛。
花瓣儿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娘---"
秀池的身形陡然定住,眼珠子瞪得溜圆,两行热泪"哗"地喷泻而出。
"娘,俺回来咧!"花瓣儿笑嘻嘻地又说了一声。
秀池愣愣怔怔看着她,脸上的肉哆嗦着,突然蹿到炕上一把撩开被子,抬手"啪啪"
山响地猛打花瓣儿那祼光光的ρi股蛋儿,嘴里捏碎、扎疼了心尖尖样样地一声哭嚎。
"打!打!打死你个没音子(注:方言,说话做事没准的意思)的臭闺女---"
天气干冷干冷的,回民楼里却热闹,二十桌排场的筵席,从晌午一直喝到日头西沉。
起初,王秉汉端着官架子不喝,等敬酒的死磨烂缠,再加上心里高兴,工夫不大便喝
得一张脸成了酱猪肝。
吴二造还没当成县知事,不过却是这喜宴的主事。他拿捏着劲道替王秉汉喝了不少,
歪歪趔趔串屋串桌的辰景,又讲些荤腻笑话,一时把回民楼吵笑得翻了天地。
那闺女没见过如此大方的阵势,想劝王秉汉少喝又不敢张嘴,好在当兵的和县衙里的
人不让她喝,于是,拿着手巾一会儿擦王秉汉吐到桌上的酒,一会儿擦他吐在崭新军衣上嚼
得半烂不烂的菜。
酒量大的军官们喝到兴处,吵着到衙门口听李家班唱剩下的戏根儿,非要王秉汉和那
闺女陪着去。王秉汉早喝得烂醉如泥,人们哄笑着抬他从回民楼出来,一路向着锣鼓家伙的
响处而去。
李家班的戏从小晌午开始唱,刚打了三通鼓,人围得水泄不通。
花瓣儿、翠蛾和秀池出来得晚,在家里商量了半天唱《安儿送米》的事体。起初,秀
池说啥也不应,最后架不住花瓣儿的央求和翠蛾的数落,再加上晓得了花瓣儿不是真"石女",
心里敞亮,终于点了头。
三人到衙门口的辰景,最后一出《王妈妈说媒》已唱了大半。
花瓣儿眼尖,一眼竟看出台上三件行头有两件是花家班的,而且有一件是她经常穿戴
的。
"娘,咋看那行头是咱的?"花瓣儿小声嘀咕。
"光顾说戏没顾跟你说,白玉莲把花家班的行头卖给李家班咧。"秀池说。
"她真找回来咧?"花瓣儿不解地问。
"听说卖咧二十块大洋。"翠蛾比划着手指说。
"八十块也不止哩,她凭啥卖咱的?"花瓣儿说着就要往前挤。
秀池见她脸通红,急忙拉住她的胳膊。
翠蛾过来使个眼色,又把眼珠子往西一扔。花瓣儿不由扭头西看,见站在人群中的白
玉莲正死死盯住戏台下的正中央,脸上阴沉得要刮风下雨。
花瓣儿踮起脚尖顺着白玉莲的眼神往台下捋,原来正中央是一帮面红耳赤的奉军,中
间围了王秉汉和那个穿一身红的闺女。王秉汉早醉得睡死过去,闺女用左胳膊拢揽着他,右
手不停地抹拍他的胸脯。
花瓣儿冷冷一笑,没有言语。
秀池小声说:"这小媳妇子也是没法儿咧,蔡老板从祁州拿回了芒种的药,听说把你
气走咧,非要让她掏二十块大洋,不然别想把药拿走。要不咋卖那个数哩?"
提起芒种,花瓣儿心里"格登"一下定住,半晌,咬着牙道:"迟早俺得把行头要回
来!"
翠蛾说:"才不哩!有本事置办新的,让他们拣咱旧的去。"
花瓣儿装作不在意地问:"吃过药,好些不?"
翠蛾摇摇头道:"这阵子光顾找你咧,一大向没见过玉莲,不晓得咋样咧。"
秀池猛扽一下花瓣儿的手,气恼地说:"想他干啥?走,不看咧,一个个长得歪瓜裂
枣没啥好看的!"
秀池扽了花瓣儿的手往外走,花瓣儿转身的辰景又看了一眼白玉莲,见她还是不错眼
珠地盯着王秉汉,不由小声对翠蛾说:"她是不是后悔伺候芒种咧?"
翠蛾随她俩走出人群外,撇着嘴道:"谁就谁,俺还没见过吃回头草的马哩,舍喽肚
子扁的要圆的?"
花瓣儿一时没听懂,等离开人群老远,小声问翠蛾:"刚才你说的啥意思哩?"
秀池抢白道:"傻乎乎地听不出来?她说你和白玉莲哩!好马不吃回头草,晓得不?
不管白玉莲啥样,你不能再打那个活死人的主意,再说王秉汉又成亲咧,白玉莲肚子鼓得圆
圆的,他会再找她去?谁死谁活、谁好谁歹就这样样咧,你要再胡思乱想,俺……俺不给你
演秃头尼姑咧!"
花瓣儿明白过来,扽了扽秀池的手笑着说:"看你急的,俺说啥咧?你不演秃头尼姑,
俺也不给你戴孝打幡咧!"
秀池甩开花瓣儿的手,往她ρi股上拍了一巴掌,装成生气的样样道:"俺还没死哩,
你打的哪门子幡?咒俺哩?"
花瓣儿咧了咧嘴说:"还打?早晨打的那块还疼哩!"
翠蛾看她娘俩斗嘴,笑着对秀池道:"嫂子,干脆你演安儿他娘吧,凭你这厉害劲儿,
把人逗得更哭咧!"
白玉莲没看见花瓣儿。
自从花瓣儿跑出秧歌班的院门,她的心里也惦记。不过,那天晚上没有着大的火让她
变了心思,心里倒增了许多愤恨。
这阵子,她遇见的都是难上难的事体。
别看花家班的行头值八十块大洋,李锅沿听了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晓得她正在难
处,想狠压压价,贱敲下那些行头家当。得亏白玉莲使了心眼,拉起车上的东西就走,李锅
沿才软了口风,现碰现(注:方言,立刻的意思)以二十块大洋成了交易。
拿了钱,白玉莲不走,红着脸央求留在李家班唱戏。李锅沿哈哈一笑,嘴里没遮没拦
地说,就凭你的名声,你一上台,百姓还不用唾沫把台子淹喽?
白玉莲没在他面前流泪,怀揣着二十块大洋走到秧歌班门口才哭,哭完了才进屋门。
二十块大洋不算少,可这是药钱,吃了药还得吃饭,用啥买哩?
蔡仲恒讨换来的药果然管用,芒种吃了三服便尿了黄尿拉了绿屎。奉军晋军打仗这些
天,白玉莲胆战心惊地怕枪子飞射到屋里,在地上铺了被褥。她怕芒种受凉,把自己的身子
让他当褥子铺,可又怕他动起来碰坏肚里的娃娃,整日整夜侧拧着腰身甭提多别扭,几天下
来,浑身酸疼得没了来往。
芒种吃过五服药,眼珠子清亮些,肉皮也显得红润,可是饭量也大了许多。前些天,
玉亭从家里拿来点红薯面,白玉莲怕芒种吃不饱,又怕饿着肚里的娃娃,掂量着每天只弄两
顿饭。眼看着瓦瓮见了光底,明天的饭食没有着落,这才横下心来,准备要回红板柜里的钱。
白玉莲念想着王秉汉不会太绝情绝义,可是,要钱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体,所以抱了
鱼死网破的心思。本来,她想趁王秉汉看戏的辰景,当众要回那些钱。如果她开口,王秉汉
架不住丢人现眼,说不定会扔给她。可是,王秉汉醉得像死猪,她心里着急又无计可施。
眼看着戏完人散,王秉汉也让当兵的抬回宝塔胡同,白玉莲失望地走回了秧歌班。
芒种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宿,白玉莲的眼泪也流了一宿,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怀
里依然揣着那把剪刀,铁板着脸到了宝塔胡同。
屋门大开,白玉莲估摸着两个人醒来多时,没敲门就进了屋,嘴里嚷道:"王秉汉,
把俺板柜里的钱……"
她的话没说完,吓得"啊"地一声喊叫起来。
炕上,光着身子的王秉汉通身青紫,脖子里勒着一道粗粗的麻绳,舌头吐出老长,眼
珠子瞪得溜圆,被人勒得没了性命。炕角里,那闺女祼光着反绑了双手,胸脯上、腿上、脸
上全是湿湿干干的血印印,嘴巴用红裤衩堵着,鼻子里哼哼着,眼里满是恐惧。
白玉莲纵是再想杀了王秉汉,乍见这个惨景致也吓得魂不附体。她蹿上炕一把扯下堵
在闺女嘴里的裤衩,变了腔调问:"咋成这个样样哩?啥辰景的事体?"
闺女还没说话先流了满嘴的口水:"半夜里……来了八个年轻的,踹开门把他勒……
勒死咧!"
白玉莲关切地问:"你伤哪儿咧?咋弄得都是血印印哩?"
闺女哆哆嗦嗦地哭道:"没伤,俺带着月红哩,他们……他们……呜呜呜呜……"
白玉莲心疼地问:"欺……欺负你咧?"
闺女"哇"地大哭起来:"他们……不是人,轮着日咧好几遍哩!"
白玉莲心里暗骂一声,叹口气道:"晓得啥来路不?"
闺女哭着说:"给……给小七岁红报仇申冤哩!"
白玉莲愣怔一下,没再说话,下炕打开红板柜,红板柜里还是空空的。她又上炕翻找
王秉汉脱下的衣裳,最后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票。
白玉莲将钱票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几张放在炕上,给闺女解了绑绳,冷着脸说:
"俺的钱王秉汉全拿咧,俺是来找他要钱的。这些钱你拿着,哪儿来哪儿去吧。愿意替他报
官也行,别说俺来过,不然饶不了你!"
白玉莲说完,瞪着甩膀子揉手腕的闺女,直到她感激地点点头,下炕撩帘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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