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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傻子沾酒就醉,摇晃着腿脚出来,跪在花瓣儿跟前,"嘻嘻"笑着说:"俺……要摸大

酒酒,俺要娶……娶媳­妇­哩!"说着,把自己的小褂脱下又要脱裤子。

花瓣儿简直吓破了胆,爬起来要跑,被傻子一把拽倒。

"安儿,攮子哩?你那攮子哩?杀喽她,杀喽她给娘报仇解气!"那女人往外爬着狂

叫。

傻子扳过花瓣儿的身子,死死盯着她敞开的胸脯,跟没有听见一样样。

"畜生,你敢不听娘的话,下雨打雷要劈死你哩!"那女人狂叫着爬出砖窑口。

花瓣儿晓得那女人爬过来自己就得死,急得脑子里轰轰乱响。

傻子死盯着花瓣儿的胸脯,愣得活像木头橛子。

"畜生,你给娘杀喽她!杀她、日她、把她一寸寸剁喽、割喽---"那女人越爬越

近,见傻子无动于衷,急得劈手抡过来半截子烧兔子­肉­的木棍。

"啊---"

木棍不偏不倚砸在傻子头上。

"日……你娘哩!"傻子回头一声臭骂。

"畜生,你糊涂咧?又偷着喝酒咧是不?她是你的仇人,你杀喽她哩---"那女人

有些绝望。

"俺……不,俺要……大酒酒,俺要娶……媳­妇­哩!"傻子说着,伸手朝花瓣儿的胸

脯摸来。

花瓣儿真的急疯了,劈手抓住他的手捂在一只酒酒上,嘴里喷着热气央告说:

"安……安儿,别听她的,她是坏人,要杀……杀就杀她,杀喽她俺让你摸酒酒……"

"真……真的?"

"真……真的,天天让你摸着……睡觉觉哩!"

傻子忽地扭头看着那女人,眼神有些凶恶。

"畜生啊,你真浑咧---"

那女人绝望透顶,摸到地上的棍子又朝他打来,"啪"地甩上他的后背。

傻子怒不可遏,"腾"地蹿起来,抬脚向她踹去。

大白狗极通人­性­,就在傻子起身的辰景,"嗖"地扑过来叼住他的腿肚子,再不松口。

傻子跌在地上一声疼叫,出手掏出腰里的攮子向白狗攮去。

"嗷---"

白狗脖子里喷出一道血线,四腿抽搐着摔在地上。

那女人见他完全迷失了心­性­,绝望地哭嚎:"畜生啊,你咋疯癫成这样哩,娘……娘

不让你活咧---"说着,抓起地上的棍子又向他后背抡来。

"啪---"

焦朽的木棍断成两截。

傻子一声惨叫,被脊背上的疼痛激怒,"腾"地站起身来,疯狂地向她没头没脑地踹

去。

花瓣儿躺在地上看得心惊­肉­跳。她看着他的脚一下下重重落到那女人的脑袋、胸脯和

两根细杆杆的腿上,耳中传来"咔咔"的声响,不晓得被踹断的是腿骨还是肋条。

那女人一声没吭,七窍流血瘫在地上。

"嚷?嚷?你还嚷?咋……不嚷咧?"

傻子用脚踢了踢她,见没有反应,猛地脱下裤子,用手捏攥着裆里的物什朝花瓣儿扑

过来。

花瓣儿见他疯醉成这个样样,心里晓得躲不过一劫,绝望间脑子"嗡嗡"乱响,身上

猛地却有了些力气,就在他扑下来的辰景,抬起右腿朝他的裆里踹去。

傻子被踹个正着,怪叫着蹲在地上。

花瓣儿跪爬起来要跑,没跑几步,又被怪叫着的傻子拽住胳膊抡倒在地。她急红了眼,

低头想在地上找个防身之物,突然看到被他扔下的唢呐,慌忙抓在手里。

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一步步向后退,退着退着,觉出脚下一疼,心里陡然涌上

一股密不透风的杀机。因为她感觉得到,脚下踩住的是那把寒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扔了唢呐,猛然蹲下身,把它抓在手里。

"傻子,你……要不往前走,俺就不杀你,也不报……你攮死俺爹的仇咧。你要再往

前走一步,俺……俺就杀喽你!"花瓣儿的身形定住,嘴­唇­抖颤着说。

傻子仿佛没听见,往前走了三步。

花瓣儿觉得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

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

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易刺进肚子。

"唉呀---"

花瓣儿听着那声惨叫,猛地念想起爹被攮死的景致。她的牙关还没咬紧,手里的攮子

已在他肚子里进进出出了三回。

傻子­祼­光光的身形倒下去,再没吭气。

花瓣儿的手抖颤着往下淌血。

"呼---"

砖窑前刮起一阵有头无尾的旋风,将地上的碎树叶子卷上半空。

傻子扔在地上的小褂想飞,往上蹦蹿几下,再也借不上风力,瘫在那女人身边。

花瓣儿迈了没根底的脚步朝那女人走过来。那女人七窍流的血在脸上划着横七竖八的

道道,早没了气息。

花瓣儿不忍再看,念想着她对爹的仇恨,念想着她十几年的罪受,念想着传《安儿送

米》的恩德,腿软了软,朝她磕了三个响头,一悠一颤地向北走去。

墓地里一片花白,她看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坟墓,觉得活像走在­阴­间的梦里。走

着走着,脑子里糊涂起来,心里分辨不出­阴­间和阳间究竟有啥不同。

掰着手指头算算,花瓣儿十三天没有露过面。

这些天,翠蛾整日整夜没有合过多少眼。她和秀池没别的事体,除了草场胡同和铁狮

子胡同一南一北地来回跑腾,就是到城北、城南和城东的城墙根子底下转悠。她们觉得花瓣

儿不是寻了短见,就是遭了歹人的暗算。

翠蛾不敢去城西,打回来的奉军大队人马全驻扎在车站附近。好在秀池终于见到毛大

顺和蛋样的另外两个弟兄,托他们在城外转了转,也没有发现花瓣儿的尸体。

秀池来了草场胡同,翠蛾哭花瓣儿,秀池哭会儿花瓣儿哭会儿蛋样,两人泪眼相见,

每次都是哭得浑身没了劲道,又相互劝解一番。

蛋样还是没有确切下落。据毛大顺讲,那次战事刚打起来的辰景,蛋样带着人马在望

都县到定州城的路上,等赶到唐河一带的柳树拨子里,毛大顺和退败的奉军早逃得无影无踪。

蛋样带的那些兵也遭了晋军的埋伏,被打得七零八落。毛大顺也听说蛋样断腿的传闻,几个

拜把子兄弟四处打听,因为死伤无数,谁也没有注意谁,所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翠蛾每夜的觉都睡不实着,总听见院里有人走动。快到半夜的辰景,她又迷迷糊糊听

见有人叩打窗棂,憋住呼吸细听,外面又没了声音。

"谁?"翠蛾有些疑神疑鬼,压低腔调问。

"姨,是俺!"窗外是花瓣儿的应答。

"真……是你?你是人……还是鬼?"翠蛾心里发毛。

"是人,快开门吧!"花瓣儿的声音也很低。

"你从哪儿来哩?"翠蛾跪爬起来,攥着笤帚疙瘩问。

"河南的坟地里。"花瓣儿小声说。

"娘哎,还说不是鬼?你是咋死的哩?"翠蛾的身形几乎蹿腾起来。

"看把你吓的,俺还没死哩,快开门吧!你……你要不信就别开,俺在院里呆到天亮

算咧!"花瓣儿有些着急。

"瓣儿,你可别吓唬俺,俺胆小哩!"

翠蛾说着,哆哆嗦嗦打着火镰上的绒纸,晃了晃把油灯点亮,半举着走到外屋门口。

花瓣儿见她还不敢开门,轻声道:"姨,你咋盼着俺死哩?俺活得好好的,就是在坟

地里守咧俺爹几天,心里宽敞喽就回来咧。快开开吧,俺穿得单薄,外面挺冷哩!"

翠蛾半信半疑地抽开门闩,外面的风"忽"地把油灯吹得明明灭灭,她看到门外花瓣

儿忽亮忽暗的脸,吓得几乎把油灯掉在地上。

花瓣儿晓得她害怕,往后撤了一步说:"姨,别神神叨叨咧,你看,俺这不是好好的?"

翠蛾仔细往她身上瞅,脸上变得欢喜起来。花瓣儿也朝她笑笑,拧身进来关了屋门。

"摸摸,是热的不?"花瓣儿笑着攥住她的手。

"凉哩!"翠蛾一惊一乍。

"你到外边呆半天也凉哩!"花瓣儿说着,抬手又往她的脸上摸,右手抬起来的辰景,

两个人都是一惊。

花瓣儿的手和胳膊上满是紫黑的血。

"你钻血窟窿咧还是杀人咧?咋满手都是这哩?唉呀,身上也是哩!"翠蛾一声惊叫。

"别嚷!"花瓣儿转着脑袋看看身前身后,又说,"有水不?俺擦擦身子。"

翠蛾放下油灯,到外屋弄了些水。花瓣儿也不忌讳,脱下衣裳显出浑身是血的身子,

用手巾擦洗起来。]

洗­干­擦净,花瓣儿牙关打着脆响,"嗖"地蹿上炕,钻进翠蛾的被窝里,笑着说:"好

热乎,快上来,暖着俺哩!"

翠蛾见她欢喜,心里"腾腾"跳着说:"瓣儿,你心里真敞亮咧?啥……也不在乎咧?"

花瓣儿敛住笑,正儿八经地道:"姨,你晓得不?俺在河南的辰景还不想活哩,可是

过喽河到这边,才觉着活着比死喽好。你看南边埋的那些老老少少,谁不是恨不得都想活回

来哩?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俺再是个啥,只要不是死人就行哩!"

翠蛾见她说得实诚,麻利地上炕钻进被窝,伸胳膊搂住她的身子,欢喜地说:"瓣儿

长大咧,晓得人情事理咧,姨高兴得想哭一嗓子哩!"

花瓣儿返身猫在她的怀里,轻声道:"俺在河南这几天,听这边响咧几天枪炮,打得

咋样哩?"

翠蛾说:"先别说这,说你咋弄满身血哩?"

花瓣儿轻描淡写地道:"碰上攮死俺爹的那个傻子咧,顺便把俺爹的仇报咧!俺不想

说这个,怪腻歪人的,说说打仗的事体吧!"

翠蛾叹口气说:"有啥好说的?奉军打回来赢咧,又住在西关车站里,这回老百姓惨

透咧。你过来的辰景,看见破房子烂窝篷咧不?晋军抢喽奉军抢,年轻力壮的劳力抓走无数

哩!"

花瓣儿惊讶地问:"晋军不是没抢过?咋这回抢哩?"

翠蛾咬着牙道:"他抢啥?百姓那会儿家里没粮,秋里收好晒好他们才弄到'行宫'

咧。最后他们也没弄走,让奉军又霸下咧。王秉汉这狗日的露咧大脸,是他提前串通警察局

带人运走的。晓得不?闹半天这狗日的是奉军的特派员哩,专门回来盯着粮食的,立了功,

这会儿是啥县军管会的委员长咧!"

花瓣儿恨得牙关"咯咯"脆响,大声骂道:"天上咋不掉下个星星砸死他哩?"

翠蛾更是恨恨地说:"砸死他?这狗日的走着桃花运哩。城里墙上贴满他夸官的告示,

明儿还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成亲哩,光回民楼就订下二十桌酒席。俺那软骨头表哥还舔

他的ρi股,白送三台大戏!花家班没咧,这回李家班逞脸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气愤,晓得她心里跟爹亲近,不由往她怀里蹭了蹭说:"姨,别生气,

花家班倒不了大旗,俺有法子咧,只是……只是得让你帮忙哩。"

翠蛾摸着花瓣儿光溜溜的­肉­皮儿,伤感地道:"瓣儿,那天在白果树下你没见,你说

你爹咋心狠吧,俺让他说句想娶俺的话都不肯。他不说,俺也当他是俺的男人,俺变着法儿

地帮你哩!"

花瓣儿激动地说:"姨,俺晓得你心里跟俺爹……亲哩,让你帮俺也是正当的,李家

班要唱啥戏哩?"

翠蛾说:"报子上写的是《搬不倒请客》、《顶砖》还有《王妈妈说媒》,这戏是你爹传

的哩!"

花瓣儿笑着说:"你说咱唱啥戏才能让花家班红火哩?"

翠蛾想了半晌说:"还有啥?要唱圣戏《安儿送米》,就能把全定州城唱惊喽。有二十

年不唱咧,人们都想疯咧!"

花瓣儿"嘻嘻"一笑,欢喜地道:"那就唱它哩!俺在河南碰上个贵人,她传给俺咧!"

翠蛾吃惊地问:"啥贵人?这是真的?"

花瓣儿不便讲李红儿的事体,随口说:"俺不晓得她叫啥,俺把仨角儿的念白戏词全

学咧!回来的路上俺还想哩,俺演安儿,你演三娘,让秀池大娘演尼姑。你说咋样?戏一演,

不愁挣不出咱的家当!"

翠蛾一阵欢喜,忽又为难地说:"你大娘脾气暴躁又没唱过,怕她不应哩。"

花瓣儿说:"俺现在叫她亲娘咧,她不唱,看俺饶不了她呗,拽也得把她拽上台。再

说俺还真听她哼过腔腔哩!"

二人在被窝里越说越欢喜,仿佛真的在台上唱着《安儿送米》,也看见了花花绿绿的

钱票和崭新的行头家当。

"瓣儿,有句话不晓得当问不当问,姨……不放心你哩!"翠蛾还是惦记她那"石女"

的身子,看她欢欢喜喜没了忌讳,小心翼翼地说。

"啥话哩?咱们都是一家人,有啥不好说哩?"

"你……你晓得啥叫月红不?"翠蛾还是不便直接开口,绕了个圈子。

"咋……咋问这哩,怪不好意思的!"花瓣儿眯着眼一笑。

"你……有过不?"翠蛾装作不太在意。

"咋没哩?有多有少,赶对了还肚子疼哩!"花瓣儿叹了一口气。

"啊?瓣儿,瓣儿,你……你不是石女哩!晓得不?你不是哩!"翠蛾惊喜地脱口而

出。

"你说啥?俺……俺……"花瓣儿一时惊讶,不晓得说啥。

翠蛾猛地撩开被子,看着花瓣儿光溜细软的­肉­身子,激动地说:"你走这几天,街坊

邻居短不了磨叨,俺才晓得石女也有真有假哩,真的就是死眼的,假的……假的……唉,别

说咧,反正你有月红就不是,要是死眼的,月红从哪儿出哩?等咱唱完喽戏,俺跟你大娘一

块儿,陪你上保定的大医院看看去,回来你就好咧,晓得不?人家医生能着哩,你大娘说那

儿有个男人不正­干­,让他媳­妇­把那儿铰咧,人家医生都给接上咧!"

翠蛾一通滔滔不绝,直把花瓣儿听得以泪洗面,半晌,欢喜得有些呆傻,小嘴张了张,

"哇"地大哭起来。

翠蛾见她哭,自己反倒笑,用手捅了捅她的软肋,两个人又都疯傻地笑个没完。

哭着笑着,窗户纸发了白。

翠蛾让花瓣儿再躺会儿,自己穿衣下炕拾掇饭食,刚要撩帘出外屋,猛听院里有人嚷

叫。

"翠蛾,瓣儿有信咧不?"

花瓣儿听出秀池的声音,坐起来想应声。

翠蛾回头欢喜地悄悄说:"别动,让她进屋看见你再高兴!"说着,走到外屋开了门。

"有信儿不?"秀池着急地问。

"没,你那边咋样哩?"翠蛾使劲憋住笑。

"唉,这下没指望咧!"

秀池说着撩帘进了里屋,猛见炕上躺着一个人,还以为翠蛾又有了相好的,慌忙往外

走。

翠蛾堵在门口,笑了说:"嫂子,你看躺的是谁哩?"

秀池不好意思,扭头飞快地瞄了一眼,正看到花瓣儿笑眯的眼睛。

花瓣儿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娘---"

秀池的身形陡然定住,眼珠子瞪得溜圆,两行热泪"哗"地喷泻而出。

"娘,俺回来咧!"花瓣儿笑嘻嘻地又说了一声。

秀池愣愣怔怔看着她,脸上的­肉­哆嗦着,突然蹿到炕上一把撩开被子,抬手"啪啪"

山响地猛打花瓣儿那­祼­光光的ρi股蛋儿,嘴里捏碎、扎疼了心尖尖样样地一声哭嚎。

"打!打!打死你个没音子(注:方言,说话做事没准的意思)的臭闺女---"

天气­干­冷­干­冷的,回民楼里却热闹,二十桌排场的筵席,从晌午一直喝到日头西沉。

起初,王秉汉端着官架子不喝,等敬酒的死磨烂缠,再加上心里高兴,工夫不大便喝

得一张脸成了酱猪肝。

吴二造还没当成县知事,不过却是这喜宴的主事。他拿捏着劲道替王秉汉喝了不少,

歪歪趔趔串屋串桌的辰景,又讲些荤腻笑话,一时把回民楼吵笑得翻了天地。

那闺女没见过如此大方的阵势,想劝王秉汉少喝又不敢张嘴,好在当兵的和县衙里的

人不让她喝,于是,拿着手巾一会儿擦王秉汉吐到桌上的酒,一会儿擦他吐在崭新军衣上嚼

得半烂不烂的菜。

酒量大的军官们喝到兴处,吵着到衙门口听李家班唱剩下的戏根儿,非要王秉汉和那

闺女陪着去。王秉汉早喝得烂醉如泥,人们哄笑着抬他从回民楼出来,一路向着锣鼓家伙的

响处而去。

李家班的戏从小晌午开始唱,刚打了三通鼓,人围得水泄不通。

花瓣儿、翠蛾和秀池出来得晚,在家里商量了半天唱《安儿送米》的事体。起初,秀

池说啥也不应,最后架不住花瓣儿的央求和翠蛾的数落,再加上晓得了花瓣儿不是真"石女",

心里敞亮,终于点了头。

三人到衙门口的辰景,最后一出《王妈妈说媒》已唱了大半。

花瓣儿眼尖,一眼竟看出台上三件行头有两件是花家班的,而且有一件是她经常穿戴

的。

"娘,咋看那行头是咱的?"花瓣儿小声嘀咕。

"光顾说戏没顾跟你说,白玉莲把花家班的行头卖给李家班咧。"秀池说。

"她真找回来咧?"花瓣儿不解地问。

"听说卖咧二十块大洋。"翠蛾比划着手指说。

"八十块也不止哩,她凭啥卖咱的?"花瓣儿说着就要往前挤。

秀池见她脸通红,急忙拉住她的胳膊。

翠蛾过来使个眼­色­,又把眼珠子往西一扔。花瓣儿不由扭头西看,见站在人群中的白

玉莲正死死盯住戏台下的正中央,脸上­阴­沉得要刮风下雨。

花瓣儿踮起脚尖顺着白玉莲的眼神往台下捋,原来正中央是一帮面红耳赤的奉军,中

间围了王秉汉和那个穿一身红的闺女。王秉汉早醉得睡死过去,闺女用左胳膊拢揽着他,右

手不停地抹拍他的胸脯。

花瓣儿冷冷一笑,没有言语。

秀池小声说:"这小媳­妇­子也是没法儿咧,蔡老板从祁州拿回了芒种的药,听说把你

气走咧,非要让她掏二十块大洋,不然别想把药拿走。要不咋卖那个数哩?"

提起芒种,花瓣儿心里"格登"一下定住,半晌,咬着牙道:"迟早俺得把行头要回

来!"

翠蛾说:"才不哩!有本事置办新的,让他们拣咱旧的去。"

花瓣儿装作不在意地问:"吃过药,好些不?"

翠蛾摇摇头道:"这阵子光顾找你咧,一大向没见过玉莲,不晓得咋样咧。"

秀池猛扽一下花瓣儿的手,气恼地说:"想他­干­啥?走,不看咧,一个个长得歪瓜裂

枣没啥好看的!"

秀池扽了花瓣儿的手往外走,花瓣儿转身的辰景又看了一眼白玉莲,见她还是不错眼

珠地盯着王秉汉,不由小声对翠蛾说:"她是不是后悔伺候芒种咧?"

翠蛾随她俩走出人群外,撇着嘴道:"谁就谁,俺还没见过吃回头草的马哩,舍喽肚

子扁的要圆的?"

花瓣儿一时没听懂,等离开人群老远,小声问翠蛾:"刚才你说的啥意思哩?"

秀池抢白道:"傻乎乎地听不出来?她说你和白玉莲哩!好马不吃回头草,晓得不?

不管白玉莲啥样,你不能再打那个活死人的主意,再说王秉汉又成亲咧,白玉莲肚子鼓得圆

圆的,他会再找她去?谁死谁活、谁好谁歹就这样样咧,你要再胡思乱想,俺……俺不给你

演秃头尼姑咧!"

花瓣儿明白过来,扽了扽秀池的手笑着说:"看你急的,俺说啥咧?你不演秃头尼姑,

俺也不给你戴孝打幡咧!"

秀池甩开花瓣儿的手,往她ρi股上拍了一巴掌,装成生气的样样道:"俺还没死哩,

你打的哪门子幡?咒俺哩?"

花瓣儿咧了咧嘴说:"还打?早晨打的那块还疼哩!"

翠蛾看她娘俩斗嘴,笑着对秀池道:"嫂子,­干­脆你演安儿他娘吧,凭你这厉害劲儿,

把人逗得更哭咧!"

白玉莲没看见花瓣儿。

自从花瓣儿跑出秧歌班的院门,她的心里也惦记。不过,那天晚上没有着大的火让她

变了心思,心里倒增了许多愤恨。

这阵子,她遇见的都是难上难的事体。

别看花家班的行头值八十块大洋,李锅沿听了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晓得她正在难

处,想狠压压价,贱敲下那些行头家当。得亏白玉莲使了心眼,拉起车上的东西就走,李锅

沿才软了口风,现碰现(注:方言,立刻的意思)以二十块大洋成了交易。

拿了钱,白玉莲不走,红着脸央求留在李家班唱戏。李锅沿哈哈一笑,嘴里没遮没拦

地说,就凭你的名声,你一上台,百姓还不用唾沫把台子淹喽?

白玉莲没在他面前流泪,怀揣着二十块大洋走到秧歌班门口才哭,哭完了才进屋门。

二十块大洋不算少,可这是药钱,吃了药还得吃饭,用啥买哩?

蔡仲恒讨换来的药果然管用,芒种吃了三服便尿了黄尿拉了绿屎。奉军晋军打仗这些

天,白玉莲胆战心惊地怕枪子飞­射­到屋里,在地上铺了被褥。她怕芒种受凉,把自己的身子

让他当褥子铺,可又怕他动起来碰坏肚里的娃娃,整日整夜侧拧着腰身甭提多别扭,几天下

来,浑身酸疼得没了来往。

芒种吃过五服药,眼珠子清亮些,­肉­皮也显得红润,可是饭量也大了许多。前些天,

玉亭从家里拿来点红薯面,白玉莲怕芒种吃不饱,又怕饿着肚里的娃娃,掂量着每天只弄两

顿饭。眼看着瓦瓮见了光底,明天的饭食没有着落,这才横下心来,准备要回红板柜里的钱。

白玉莲念想着王秉汉不会太绝情绝义,可是,要钱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体,所以抱了

鱼死网破的心思。本来,她想趁王秉汉看戏的辰景,当众要回那些钱。如果她开口,王秉汉

架不住丢人现眼,说不定会扔给她。可是,王秉汉醉得像死猪,她心里着急又无计可施。

眼看着戏完人散,王秉汉也让当兵的抬回宝塔胡同,白玉莲失望地走回了秧歌班。

芒种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宿,白玉莲的眼泪也流了一宿,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怀

里依然揣着那把剪刀,铁板着脸到了宝塔胡同。

屋门大开,白玉莲估摸着两个人醒来多时,没敲门就进了屋,嘴里嚷道:"王秉汉,

把俺板柜里的钱……"

她的话没说完,吓得"啊"地一声喊叫起来。

炕上,光着身子的王秉汉通身青紫,脖子里勒着一道粗粗的麻绳,舌头吐出老长,眼

珠子瞪得溜圆,被人勒得没了­性­命。炕角里,那闺女­祼­光着反绑了双手,胸脯上、腿上、脸

上全是湿湿­干­­干­的血印印,嘴巴用红裤衩堵着,鼻子里哼哼着,眼里满是恐惧。

白玉莲纵是再想杀了王秉汉,乍见这个惨景致也吓得魂不附体。她蹿上炕一把扯下堵

在闺女嘴里的裤衩,变了腔调问:"咋成这个样样哩?啥辰景的事体?"

闺女还没说话先流了满嘴的口水:"半夜里……来了八个年轻的,踹开门把他勒……

勒死咧!"

白玉莲关切地问:"你伤哪儿咧?咋弄得都是血印印哩?"

闺女哆哆嗦嗦地哭道:"没伤,俺带着月红哩,他们……他们……呜呜呜呜……"

白玉莲心疼地问:"欺……欺负你咧?"

闺女"哇"地大哭起来:"他们……不是人,轮着日咧好几遍哩!"

白玉莲心里暗骂一声,叹口气道:"晓得啥来路不?"

闺女哭着说:"给……给小七岁红报仇申冤哩!"

白玉莲愣怔一下,没再说话,下炕打开红板柜,红板柜里还是空空的。她又上炕翻找

王秉汉脱下的衣裳,最后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票。

白玉莲将钱票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几张放在炕上,给闺女解了绑绳,冷着脸说:

"俺的钱王秉汉全拿咧,俺是来找他要钱的。这些钱你拿着,哪儿来哪儿去吧。愿意替他报

官也行,别说俺来过,不然饶不了你!"

白玉莲说完,瞪着甩膀子揉手腕的闺女,直到她感激地点点头,下炕撩帘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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