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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 下

?崔嫣被扔在西苑绣闺之内一直到了黄昏。隐约见到落日洒在荼白­色­的窗棂油纸上,透出金黄­色­的光辉。她趴在圆桌上,屋内针落可闻的悄无声息,念起方才那一幕幕,只觉得之前满肚子的气魄和力量都消失殆尽≡己昨晚由彭城家中抱了孩儿,跳上先前安排好的马车,漏夜出发,赶来青州,迄此际,已是满身疲惫。天光渐暗,一名年方十五六,形貌娟秀的婢子端了饭菜进来,道:“崔小姐,雪杏来伏侍您吃晚膳了。”崔嫣瞟了一眼,三餐一汤,珍珠­鸡­,­奶­汁鱼片,素炒肚丝,外加竹荪汤,全是自己喜欢吃的。她不会认为这只是甄府厨子碰巧做出的菜式而已,“腾”一下站起身来,盯住那名唤雪杏的婢子:“你们老爷呢?”雪杏低头道:“崔小姐还是先行用膳吧,您奔波大半宿,车马劳顿,从早上到如今,怕是还未有米粒下肚吧。”崔嫣缓缓坐落,拿起牙著,蓦地开声:“小豆包还好吧……”雪杏一愣,半晌才醒悟面前女子说的小豆包是何人,忙点头道:“先由府上的嬷嬷在看管着,之前已吃过­奶­水,又换了身­干­爽的衣裳,睡了一下午,好得很,若崔小姐不放心,小奴稍后再。”崔嫣摇了摇头。他纵是对自己再无情,也知道那个是他的血脉,怎会对小豆包不好?她夹了一块鱼片,放到嘴里,却味同嚼蜡,食不下咽。随便喝了半碗汤,吃了几口菜,便推了碗筷,不再用了。雪杏被曹管家派来伺候着彭城来的崔氏小姐时前,也约莫听过几句,见她此刻面­色­不好,也不再强迫其吃,收拾一番便下去了,随后又端了桶盆棉帕来为她净身擦脸。折腾了大半晌,雪杏拢了门帘踱出去,已是入夜时分。崔嫣累极,终是倒于牙床上,沉沉昏昏睡去。也不知过了多时,门闩咯吱轻微一响,来人撩了袍子,踏着沉沉脚步缓缓踱进绣阁。榻上女子云鬓蓬乱,面颊粉红,侧卧一边,身子蜷作一团,仿似胞宫内的婴儿睡姿,很是楚楚娇弱,与白日时分的任­性­刁纵全然是两个人,梦中且还秀眉微蹙,并不开怀。他静静坐于榻前,一只略糙的蒲手覆于她秀发上,爱抚须臾,见她身子一动,又抬了起来,缩回手去,半阖上眼,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榻上女子尚在眠中,檀口微撑,呓语了几句,又伸展了玉臂胡乱扭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却听她声音低低,喏道:“甄郎……”他将目光移过去,终忍不住俯了半边身子,拢近她。她双目犹自紧阖,仍在睡眠乡,只不知在发什么梦,微一侧身,笋臂一伸,细­嫩­手掌恰恰扬起来,正甩触到他的腮上,不重不轻地发出“啪”一声,却又马上无辜至极地软软地放了下来,­唇­间又哼哼两声,背朝他,继续睡去了nAd1(他面上略露一丝苦笑,抬了手抚了抚颌,将那薄毯替她拉了拉,立起身子,背转离去。夜间闯客甫走,绣榻上人双睫一拍,徐徐睁开眸子,缓缓撑了身子坐起来,望向外间前后张闭半刻不到的门扇,面上神­色­似明非暗,眼神呆呆忪忪,躬起双膝抱住了腿。

第一回

?桃花吐蕊的季节是彭城的祭天日。

也是崔家老小携家拉口到城隍庙上香顺便踏青的日子。

而对于崔家大小姐崔嫣来讲,又是大病初愈后第一次出门。

其实崔家上下对于崔嫣的病情突然好转痊愈虽然很是惊讶,倒也并不十分在意。

崔员外除了这个缠绵病榻、拖拖拉拉逾十年的大女儿,还另外有三个小兔崽子,其中是崔嫣的二妹崔妙,三弟崔栋,四妹崔妤,又有一个随时火眼金睛提防着自己在外鬼混又防范着家产被妾室与庶子崔栋霸占的填房许氏,更有一个成日神神叨叨为了儿子跟自己唠叨个没完的小妾碧娘。

故此,对于崔嫣这个甫出生就死了生母,夹在弟妹之间的小病秧,崔老爷能做的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崔嫣娘亲是崔员外结发嫡妻,可惜生产之前动了胎气,产厄足足两日,终是诞下先天不足的胎儿,撒手人寰。其后崔员外纳了同城许家庶女许氏为继室。许氏相貌平平,为人悍妒,­性­子好强,却家世富贵,娘家祖辈为京师皇商,也有在朝为官的眷戚,许氏之父这一分支后迁居彭城,在城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许氏堂姐时为本朝当权派十三皇子宁王之正妃,倒是荣耀到顶之势。

许氏自嫁入崔家当继任主母,虽为人刁泼了些,但因身世使然,又是当家女眷,崔员外向来敬重忍让,从不与其冲突,只这许氏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即崔妙、崔妤,自己倒有些憋闷嫉妒,见着那妾室生的崔家独子崔栋一日一日长大,时时烦躁不安。

碧娘乃崔嫣娘亲的陪嫁丫鬟,生得有几分姿­色­,随自家小姐一同入崔府半年,便跟了崔员外,自夫人过世,还算待崔嫣亲厚,事事贴心招呼着,几年后自个儿生了儿子,毕竟有个亲疏之分,也不如往日那般亲密了。只知晓那填房­奶­­奶­许氏不贤,霸道专横,时不时欢喜找茬,虽不敢在明面儿上与其对争,但总在老爷面前扇枕头风兼哭哭啼啼,说生怕老爷去了以后自己呣子遭人欺负。这几年崔栋慢慢长成人,又开始结交起嫡长闺女,以巴望着在家中攒些人脉nAd1(

这小崔嫣便是生在这么个环境当中。虽未曾受过什么磨折冷眼,但身边全无个血浓于水、真心实意的体己人儿,倒也无三分热气儿。有时见许氏差人送药材过来,或碧姨娘过来拉扯闲话,虽也不曾忘了自己,但终归只是为了场面,回去还是碰了自己儿女的手亲亲热热,时间久了便有点郁结于心,倒多少养成了点儿伤春悲秋的­性­子,本就先天不足的孱弱身子愈发受损,仅身边养娘杨氏明白她心思,常好言相慰:“小姐勿忧,待得出嫁,有了疼你惜你的郎君,再有了自个儿的娃娃,好日子便来了。”

崔嫣尚三岁时与原彭城推官、后告老退职了的苏佑合之子苏鉴淳有婚约在身。彼时因苏崔两家老太爷尚在,素日交好,一时兴起,那苏家太爷便指了苏佑合怀孕五个月的媳­妇­儿滚圆肚皮捋胡笑说:“日后若是得子,便与你家中的女儿孙女儿结为秦晋,以续两家世代好合。”

崔嫣之父崔员外那时还未娶妻,更别提生育子嗣,但崔太爷也绝不含糊,连连应承,且还叫唤信物。也是巧合,待得那苏家嫡长孙苏鉴淳两岁时,崔员外娶妻生女,生了崔嫣,及至三岁,便备好庚帖,算是定下了这门亲事。

崔嫣每每听得杨氏这般说,心绪才稍微好转两分。

她十岁那年见过苏鉴淳一面,时值苏佑合携子上崔家给崔员外拜寿。

那日宾客齐聚,锣鼓丝乐,热闹十足。

崔嫣本在自个儿院子中,并不打算出去,一来未出阁的闺女儿抛头露面不讨父亲喜欢,二来那阵子本来就身子不爽利。正呆在窗棂下扶着腮帮子,听着外面的劈里啪啦的闹腾声,窗台下却露出个油滋滋、梳着羊角小辫儿、身穿大红薄袄的女童,笑着喊道:“初儿姐姐!”

崔嫣眉头一松,招了招手:“妙儿,快进来。”

崔妙身子一弓,猫着腰蹬蹬跑到门口推门进来,笑嘻嘻扑上前道:“姐姐跟妙儿一同出去玩儿吧nAd2(”

崔嫣笑了一笑,道:“你自个儿想出去玩就去玩呗,反正爹爹与母亲也不会责怪你,­干­嘛拉我一道儿?”崔妙眼珠子一转,小脚一踮,凑近姐姐耳珠,略带笑意地神神叨叨小声道:“苏家少爷来了,姐姐就不想去瞅瞅?”

崔妙向来人小鬼大,是家中的­精­灵豆儿,这日尤其兴奋,竟比崔嫣还要激动得多。

苏鉴淳的名字听过多次,但直到今儿真人驾临,崔嫣还是很好奇。终只是个小少女,忍不住心痒,捉了妹子的手便出了屋子。

俩枚小人儿到了前厅,已听得说笑喧哗之声,其间分明有爹爹的,有许氏的,也有不认识的。崔妙拉着姐姐的手躲在廊柱后头,指着一个身影,眼睛陡然放起亮,捂嘴喜道:

“瞧,初儿姐姐,那个就是苏鉴淳!”

崔嫣望过去,一个未足身量的小少年,还未束冠,两缕乌发放在胛胸前,豆青布绢圆领大袖衫,束着皂条软巾,容貌­精­致,鼻子眼睛长得想一块已经雕琢好的玉,身子听得直直,手背在后面,跟在爹爹苏佑合身边,没有半点随意,俨然似个小大人。

两姊妹看得有些发呆,许久都没讲话。这是俩人生平第一次见到同龄少年男子,还恁的漂亮。随后,崔妙扯扯崔嫣的袖子,低低说:“姐,把他叫过来,同他说说话吧。”

崔嫣啐一口道:“胡说。”崔妙嘻嘻一笑,迟疑须臾,道:“那我可跟姐夫去说话了。”说着,也不等崔嫣阻止,便如一只出谷放飞的展翅黄莺飞奔出去,两步跑到父母手边。

崔嫣一惊,缩回了身子,却又忍不住探出头去瞧。

只见那­精­怪伶俐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子已与那苏鉴淳正面而对,苏佑合面上慈蔼和善,笑得极是开怀,正瞧着崔妙,与崔氏夫­妇­询问,崔员外亦牵起女儿的小手,笑眯眯地一一应答,似在将崔妙引荐予苏家父子nAd3(

那崔妙年纪虽比崔嫣还要小个两三岁,初生牛犊却不怕虎,又是个骄纵坏了的,一双大眼直直盯着自家姐姐的未婚夫婿,­唇­角含笑,眸中泛光。苏鉴淳被面前小女娃看得有些脸红,不时转了头去,却又忍不住与其对看。

崔嫣在廊后呆了片刻,突觉无甚意思,眼前尽是苏鉴淳与崔妙对视的面庞,身子有些疲,转了身想要离去,却被崔妙看见,往这儿喊了一声:

“姐姐!你­干­嘛走?”

苏氏父子与崔员外夫妻都循声看来。

崔嫣匆匆回了头,挤出一点笑意,稍稍颔首,竟失了仪态,连话都没应一句,便小跑而去。

这是她初次见到苏鉴淳。

就是这么的波澜不惊,平凡无奇,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更谈不上什么一见倾情,山崩地裂,刻骨铭心。

而再见苏鉴淳时,却让自己依靠出嫁重获人生的心愿,彻底破碎。

第二回

?同苏鉴淳的第二次会晤,距离初逅又逾四载。

彼时,崔嫣已是个含苞待发的豆蔻少女。较之年龄差不多的崔妙,容­色­稍苍白了些,身量稍矮,又不爱穿红着绿,不喜戴银嵌玉,愈发显得秧条条儿的,加之平日寡语少言,从不过问家中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容貌较两个胞妹更为秀丽­精­致,府上下人与外头却总说那崔妙才是崔员外家最出挑的一号人物,风头大大盖过那长姊。

养娘杨氏偶尔听了下人赞许那崔妙,毕竟卫护自个儿­奶­的娃娃,常私下抱不平道:“都是些瞎了眼的蹄子,那二姐儿就是会出风头,成日疯疯癫癫,根本不像个小姐,论长相还及不上嫣儿一半哩。”

崔嫣听了却并无嫉恨,并非她心胸何等开阔,只在这崔家长到十几岁,唯一亲近的仅有妹子崔妙了。那崔妙虽行径出格,言语任­性­,发起脾气来还跟弟弟崔栋打架吵嘴,但因着府上只有崔嫣这么一个同­性­又年龄相仿的玩伴儿,这些年倒挺亲近姐姐,有什么事情反倒比许氏还替姐姐想得周全,故此崔嫣倒也喜欢这妹子,更谈不上去为这个争风吃醋,反倒崔妙因过于顽皮犯了父亲怒,她还会主动出声维护。崔员外虽不是最疼爱崔嫣,倒是最怜惜她身弱无母荫,每每这大女儿一开口,也就借势免去崔妙的责罚。

那日许氏携崔嫣、崔妙及尚年幼的崔妤同去靖安寺拜佛。

许氏逢菩萨便拜,彭城大小庙宇早已被她摸清探熟,除却寻常闺中­妇­为府内祈福人打发光­阴­,更有一个积攒许久的夙愿,——便是替自己求子。

其实崔嫣极少与继母一道出门,这一次恰恰又是崔妙在旁边敲边鼓,见姐姐近日身子不错,嫌许氏每次只顾烧香,胞妹崔妤太幼,无人玩耍,偏要娘亲将姐姐带去与自己做伴儿。

两次与苏鉴淳得见都是因了妹子崔妙,崔嫣后来回想起来,才知竟是命中注定的事,其实也怪不了谁。

崔嫣入了靖安寺,与母妹一同似模有样地跪于蒲团,虔诚默祷悼念。末了许氏叫家中老妈子抱了崔妤进到内堂去添香油钱,崔妙不愿同去,撒了两句娇,牵了姐姐崔嫣的手跑到靖安寺后院玩耍nAd1(

靖安寺乃工部差京城名匠重新设筑修缮的百年­精­舍,自是吸引诸多游客,时值初夏,天高气清,出外游玩的彭城百姓倒是不少。姊妹二人还在后院碰到不少熟人,其中便有同住一条街、巷尾王员外家的少爷。

王员外由放高利贷发迹,混至如今良田万顷,财大气粗,那王少爷乃独生长子,今年甫满一十三,同崔氏姊妹差不多的年纪,却长得膀圆腰宽,肥肥胖胖,憨憨傻傻,从娘胎里带出些天生的痴愣之症。因崔王两家邻里关系,住得近,家世匹配,时常缠了崔妙玩儿,却总被那崔妙戏耍。

这日王少爷是被家中小厮带了出来玩,一眼望见崔妙,两眼放光,忙不迭拢过去。话说这王少爷虽年纪小小,却遗了老子的风流好­色­与势力虚荣,对年轻女郎甚是热乎。平日里爱贴着崔妙,无非也看上崔妙在家中得宠,­性­子招人,生得好颜­色­,若是娶回去当浑家定是天下快哉美事,只崔妙瞧不太起这长相不佳的同龄少年,时常讽刺作蛊,但为着多个调剂,也并不喝叱于他。

恰崔妙同崔嫣说了两句话,正蹦跳奔至院子中央的放生池边,踮了脚扒在石筑栏杆上看起池子里的锦鲤与龟,见那狗皮膏药又上了来,勾了手指笑道:

“王家哥哥,你看那小龟甚是可爱得紧。”

王家少爷看都未看清池中物事,便频频点头,傻里傻气讨好道:“是是是,同妙儿妹妹一般的可爱。”

崔妙柳眉一竖,瞪圆双眸,啐道:“好哇,王哥哥是骂妙儿是乌龟?”

王少爷大惊失­色­,忙摆手摇头,连声道歉。崔嫣本在一颗榴树下歇凉,见状走过去拉了妹子小手,示意勿在大庭广众下失礼,无奈崔妙不是个安分人儿,素将这王家小子吃得死死,此时又生了恶作剧之意,竟捂嘴一笑,朝那王少爷娇声娇气道:“王哥哥下去给妙儿将那小龟儿捉上来予我玩玩,妙儿这口气儿便消了。”

崔嫣虽一贯知晓妹子放肆,却也没想过这般大胆,蹙眉道:“不许,等母亲出来见到了,定要责罚你的nAd2(”崔妙岂能听姐姐的话,甩了手,只盯着王家少爷,冷哼一声。王少爷瞧那池水看上去十分浅,放眼一望最多没膝,自恃生得高壮,趁家丁不在身边,为博心上人欢心,一咬牙道:“成!”说着撩了袖口,吭哧吭哧翻过栏杆,一下子跳了下去。

孰料那王少爷身型笨重,这一大喇喇地蛮跳别的地方没跳准儿,恰恰跳到了边上的斜坡上,一条腿没落准儿,登时一崴,肥躯一折,“啊”地呼痛一声,叽里咕噜滚到了池水里头,顿水漫过脸,呛了一口,哇啦哇啦地叫唤起来,也不知是惊慌过度还是腿脚伤了,硬是爬立不起来,一时狼狈不堪。后院围观之人甚有一些,却都只是拢过来瞧望,并不出手相助。

崔妙年少,竟没心没肺地捧腹大笑起来。崔嫣目瞪口呆,暗想天下竟有在这样无头无脑随意遭人愚弄的傻气少年郎,忙拉了妹子的手急道:“还笑?还不找人来帮手?”

崔妙翻了白眼道:“真是没用的东西!”崔嫣生怕那王少爷出什么意外,也来不及说崔妙什么,朝四周望去,准备喊王府家丁过来将他家少爷打捞上来,一时却没寻着,正比那始作俑者的崔妙还要着急当中,后院游客中冲出一道清瘦身影,二话不说便长腿一抬,跃过栏杆,两臂一撑,轻松落到陡坡上,未及褪靴蹬蹬下了池子,一把揪住那哭得够呛的王少爷袍子,道:“你且起来,这水还未过你大腿!”

那王少爷面­色­惨白,抱了伤腿,趴到白砖坡上,嗷嗷叫唤起来,硬说自个儿折了腿。那救人少年不过十五六,却很是沉稳,笃定道:“若是骨折,哪还能立起身走路。”又扬了脑袋朝崔氏姊妹催喊:“快去叫他家僮仆拽他上去,怕是扭了筋骨。”

少年的脸庞映在阳光下,泛出些许华丽生炫的光辉,尤一双眼灼灼发亮,看的崔氏双姝恁的失神。崔嫣最先反应过来,忙摁住慌个不停的心,转身去寻家丁。而那崔妙却仍盯住少年,半点不离,眸内潋滟生光,神­色­专注,宛如又增了几岁,哪里还管得了嚎啕抱足的王家哥哥。

第三回

?随少爷来靖安寺甫失离了职守跑去偷懒片刻的王家僮仆奔至,面­色­大变,随手拉两名寺里的小僧,下了放生池,挥汗如雨地将哇哇大哭的自家少爷一抬一举,弄了上来,又将少爷放在地上,替他揩脸脱鞋,又拧­干­湿透的衣裳,还捞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锦鲤,正欲将那小鱼儿掷返池内,那王少爷神魂初定,将那锦鲤一抓,凑到崔妙眼下,可怜巴巴道:“妙儿妹妹,龟儿未捞着,捞个小鲤鱼可好?”

那王家小厮一听这话,便多少猜出许又是崔家二小姐作怪,整蛊自家少爷。崔妙一番注意力已集中到了那救人少年身上,何曾还管得了什么小龟小鱼儿,敷衍点头,见少年手脚并用,忙都不用帮地一会儿攀爬上来,此刻正在抖袍子,撇去水迹,大着胆子问道:

“你……可是苏家的哥哥?”

那少年头一转,恰恰盯住面前小女郎,略怔了一怔,点头道:“正是,你是……”

崔嫣心头微微一动,再偷偷仔细一瞧那少年形貌,似有些料想,而崔妙已眉开眼笑,凑拢过去叫唤起来:“鉴淳哥哥,我是崔家的妙儿哇。”

这声音甜得能掐住蜜来,纵是由个媸颜女子口中流淌而出,都是增­色­不少,何况崔妙生得俏丽,装扮抢目,苏鉴淳一时凝望于她,须臾­唇­角一扬,泛出笑意。

苏鉴淳……而这个名字被崔妙喊出来时,崔嫣只觉手足一缩,竟退了两步,与此同时,崔妙却是越靠越近,同那苏鉴淳边说边笑,且手舞足蹈,连带着那看似斯文的苏鉴淳都活跃了几分,面上笑意愈发的浓厚,如漩涡一般层层荡漾出来,神­色­极是专注,一双清雅眸子全盯住崔妙脸上。

好半晌,崔妙甫才回了头朝自己挥手:“姐,过来同鉴淳哥哥说说话啊。”

崔嫣懦懦行了两步,埋头不语,走到俩人跟前还未开声,许氏听了风声已赶了来,一见这番场景,又听匆匆带了少爷离去的王家僮仆一番告状说辞,明白几分,走了过去,虽知是爱女胡闹所为,大庭广众下也不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斥责,毕竟崔妙逐渐成人,快到周旋亲事之年,这个时候损泼爱女颜面,岂非坏了名声,只眉头皱道,含含糊糊地一同罚了去:“你俩怎的也不消停一下?我不过同住持去添个香油,哪来这么多名堂,还将王家的公子弄到水里去了去,回去定要告诉你们爹爹,叫他好生罚你们一罚!”

崔嫣岂知崔妙将王少爷捉弄得更加离谱儿的事都有,如今这事已有些后怕,生怕崔妙回家果真遭了爹家法,心想反正父母也不得打骂自己,颤声道:

“母亲,是我见妹子喜欢池子里的小鱼,见那水浅,王少爷又生得高大,便求请王少爷下去抓鱼nAd1(”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皆望向崔嫣,包括苏鉴淳。她抿了­唇­,低了颅,搅起衣袂。崔妙见姐姐替自己担了罪名,也埋了头不语。许氏这才松了口气儿,却还是轻道:“好了,只初儿你毕竟是当大姐的,今后可别再这般胡闹了,否则弟妹们都有样儿学样了。”这话说出来云淡风轻,既未失后娘管教之职责,又显温和大度,许氏心内甚是满意。

可偏有一街坊碰巧也在靖安寺内游玩撞见此幕,看不得那许氏装作最最公道其实偏袒自己下的蛋,故意笑唆道:“我可是看见一直同那王家小哥讲话的是你家二闺女儿啊。”

许氏白了脸,心中将那街坊骂了个千万回,却最爱面子,只得虎了一张脸,朝崔嫣道:“可是你又护着你妹子?”说着朝爱女一瞪。崔妙虽骄纵惯了,可也不想挨打受骂,挪了两步,退到崔嫣身后。

这番反应举止纵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是作贼心虚,众目睽睽下,许氏无奈,鼻中一哼,迫近过去,伸了手欲要抓住爱女。崔妙生怕要当场挨揍,“啊”一声尖叫抱起脑袋,却听得身边久未出声的苏鉴淳慢慢开口道:

“崔夫人,适才……晚生倒是见过那王家少爷与大小姐说过话的。”

这一番话如平地惊雷,身边接雷之人却各不一样。许氏大喜过望,正中她怀,朝那多嘴多舌的街坊瞟过去一眼。崔妙松了一口气,呆呆望向苏鉴淳nAd2(而崔嫣却是心神一炸,身子软了一软。

为妹子挡了这一顿训斥本就是崔嫣初衷所愿,苏鉴淳帮妹子说好话倒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为了给崔妙求情竟顺了自己的话将污水彻底泼到自个儿身上,实在就叫崔嫣难受了。

比起自己是她未过门的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他该是更紧张那个同他交往更多、让他笑得灿烂的小姨妹吧?

那日回去之后,崔嫣便如鲠在喉,闷闷不乐起来。除却对待二妹,她本身就不是个心胸开怀的人,这一番更是如受重创。堪过几日,竟起不来身子,在床上一躺便是好些日子。

崔家上下岂知崔嫣心结,唯当又如以往一般病发了,只差大夫来诊治,派婢子定是煎药送汤的。

发病期间,崔妙倒是来得频繁,甚至较之往日更盛,有时许氏生怕崔嫣的病气过给了她,出声阻挠,崔妙却还是执意往这边跑,来了竟也安安静静拿了小凳子坐在姐姐的床头,时而说两句体己话。连养娘杨氏都背后啧啧称奇道:“这二姐儿还真是长大了,小孩儿的心­性­收敛了些。”

这场病拖拖拉拉,前所未有,一下就叫崔嫣在榻上缠绵了一月有余。

待到好转,又隔了许多些日子,仲秋已过,彭城风起寒凉,萧瑟微袭。

崔嫣许久没出外走动,总归是有些憋闷,得了大夫准许,这几日傍晚都在庭院散步,这日与往常一般披了绣氅独自正走在后院,听到月墙外二妹崔妙与那三弟崔栋的声音。

俩人讲话劈里啪啦,宛如打口水仗,火急火燎的。崔嫣以为这一双从不消停的弟妹又在为什么事吵起来,却听那崔栋童声童气道:

“你一天到晚偷偷跑去同那苏鉴淳见面,当我不知道哩!我非要告诉爹,要他好好打你的ρi股!”

崔妙的声音惊慌却又震怒:“你这胡嚼舌根的兔崽子乱说个什么?你是哪个眼睛看到我与苏哥哥见面了?再要是胡说八道,我才要去告诉爹,让他掌你的乌鸦嘴!”

崔栋正值半懂不懂的韶年之龄,从来又喜与这二姐赌气,叉腰道:“你还恶人先告状?真气死我也!女孩子家同男子暗地相会本就该受罚,何况苏鉴淳还是大姐的未婚夫婿,崔二姑娘,你连未来姐夫都要勾搭,还要脸不要?”

崔妙一听这话,立马时爆了炸,一下子扑上去便揪住三弟肩膀,崔栋自不甘示弱,俩人就地厮打起来nAd3(

崔嫣在墙这头听在耳里,足底有些冰凉,缩了缩脚趾,拢了拢氅领,默默背转身子离去。

第四回

?逾一年后,崔嫣已值十六。

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初,她又发了一场症。

其实这一年来,崔家老小都看得到,这崔家大丫头一直断断续续小病不断,都道是怕熬不了多久了。而年头的花灯会,崔嫣从外头回来后,便彻底地病倒了。

大伙儿都道不该天气还未转暖便又出去,连养娘都不住地哭怪随崔嫣一同出去的婢子小婵。小婵也哭了好久,咬着­唇­,脸上忿忿恨恨,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冤枉,嘴里却也不辩解半句。

大夫看过后连连叹气,只说凭看天意了。可天意便是药石无灵,返魂无术。

二月逾半的夜晚,崔家大小姐的闺阁内传来一阵嚎哭。

大夫起了身,朝崔家人无能为力地摇头,退到了屋外。杨氏趴在自个儿带大的姑娘榻边,拽着崔嫣一折即断的腕子哭天抢地,恨不能一起随着去了,崔员外热泪盈眶,口中直念叨着闺女儿的名字,许氏在一旁也是跟着端起帕子拭眼角,崔妙也在场,却未哭,也不慌,只是呆忪不堪,原本红润的笑脸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面上全无表情,似受了过度惊吓。

崔嫣躺在床上,嘴角尚有一丝未曾­干­涸的褐­色­药液,面­色­发青,双目紧阖,嘴­唇­皴裂,微张,细软枯黄的头发散了一肩的,除却鼻下微弱的一丝残气,如何看也是个行将就木的人。良久,眼睛睁出一条细缝,嘴巴稍一嗫嚅,崔员外忙冲了上去道:“闺女儿,你可挺一挺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你那没得早的娘亲哇。”

崔嫣禁父亲这么一嚎哭,双目又一阖,须臾缓缓复睁,移向榻边的崔妙。崔妙被姐姐这样一瞄,仿似被飞过来的火星子灼了一下,身子一缩,往后退了两步,匆匆低下头去,跟往常截然是两般的人儿。

崔嫣檀­唇­抖了两下,似在叹息,转了头去,这才彻底死心地闭了双眼,心平气和地等勾魂使者前来。

崔员外见崔嫣刚刚还稍有些光芒的双颊霎时又黯了下去,暗想回光返照一完,便真是在人间留不住了,哽咽着挥手叫家中管事的张福捧寿衣上来nAd1(

那张福前脚刚一挪,也是亏了突然一阵福至心灵,又打转回返道:“老爷,前些日子咱们家隔壁不是搬来了个赵太公不是?”

许氏甩了甩绣帕,啐道:“大姑娘都要不行了,你这不知轻重缓急的还在念着隔壁什么赵太公孙太公!”

崔员外一听这话,容­色­一亮,“霍”地起身,道:“你是说那个曾经在太医院当院使的赵秉川?”

张福连连点头,道:“那赵太公怎么说都是个给皇亲国戚金枝玉叶看病断症的御医,看好过的奇难杂症、­精­通的黄老药理定也厉害过寻常坊间医师,虽是退了职,如今既与咱们崔府是个搭邻的,帮忙诊诊大小姐怕也不会拒绝。”

崔员外二话不说,忙道:“快、快、快,快去好声将那赵太公请来。”张福忙转身小跑离去。

那赵秉川确原乃京城五品院使,医术­精­湛,大半年前牵涉入一件皇廷秘辛事,清白一生被泼了脏水,又被人参了一本,被上头罢了官儿,一路乘着牛车喋喋不休地嘴骂­奸­臣回了老家。

迁入彭城已逾数月,前两月才在崔家院墙边寻的宅子,这夜正在家中一边洗脚,一边捋着白胡长吁短叹,骂那个玷污自己名节、害得自己晚节不保的­奸­臣不得好死,却被从未来往过的崔家人前来请去救命。

赵秉川虽已远离京师,毕竟在药堆里打了一辈子的滚儿,此刻与其说是医者父母心,不若说是技痒了,听那张福将崔家姑娘的病说得神乎其神,更是抹了脚套了衫,带了吃饭家伙便拔脚同去。来了崔家,见崔嫣颜­色­灰白,已是死兆,还未来得及与崔氏夫­妇­说两句,便予那崔嫣诊起脉来,不消片刻,抚髯摇头,站起身道:“这丫头已是断了九分的气啊,只怕魂儿都已离了身子。”

崔员外苦着脸道:“那……还剩一分的气儿,太公可能想想办法?”

赵秉川犹豫须臾,令崔家下人去拿根吊气的人参来,将崔嫣瘦得凹进去的双颊一掐,叫她含在舌下,又掏了银针出来,予她在颅顶几大­茓­位扎了几扎nAd2(无奈床上人儿依旧如僵木一般,毫无醒转之意,看得杨氏与崔员外连连发急,那赵秉川却毫不气馁,平心静气,手上不停。

辰光转逝,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赵秉川身子一萎,似很有几分疲惫,转头道:“不成,救不回了,怕是扁鹊再世也难了。”

此言一出,崔员外已知再无希冀,双手一摊,双膝软了又软,只能叫婢子端水进来予小姐净身换衣,料理后事。

崔妙一听赵秉川那话,已是“哇”的一声大哭,抱住许氏腰身抽噎起来:“初儿姐姐是死了么?……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好……”许氏只当闺女平日与崔嫣感情不赖,此刻伤心过度,边拍边道:“胡说个什么,怎又关你事?”又见这屋子刚走了人不­干­净,将崔妙推到养娘怀中,令带其出去。而杨氏则是哭得天崩地裂稀里哗啦,又是跺足又是捶床,好容易才被两名婢子拉了开。

正当屋内人嘈嘈杂杂敲锣打鼓,给崔嫣擦臂的年轻小婢蓦地“啊”一声,立了身张皇道:“小姐……小姐……没死!”

众人大惊,朝榻上望去,那赵秉川首当其冲,一下子如年轻了二十几岁,身子矫捷无比,宛如顽猴一般跳过去。甫断定的失救病者还未足一刻便活了过来,且两眼灼灼,面上的惨灰铁青都已消失,这是他为医几十载都未曾遇过的,也顾不上受旁人指摘自己断症失误,又开始施针掐­茓­起来,触碰之处,只惊觉这副身子的四肢躯­干­柔软不少。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刻,崔嫣悠悠长吐一口气,脸­色­更为好转,由婢子搀扶,竟能坐起了身子,倚靠床背上,将衾被往身上拢了拢,环视屋内一遭,朝杨氏伸了伸手。杨氏立马嚎哭一声,扑了上前抓住小姐的手,再也不放。

崔嫣­唇­际略泛笑意,虽是甫死里逃生,却并无半点虚弱,仿似只是刚刚睡了个饱觉,在一­干­人的震惊下,轻缓道:“爹,女儿有点儿饿了。”

第五回

?外人都道是那赵秉川妙手回春,救回了崔家大姑娘。

惟有崔嫣自个儿知道,那晚她果真是如赵秉川所说的“魂儿都已离了身子”。老话说人死如灯灭,彼时她真觉眼前所有光线顷刻一暗,一片乌漆抹黑,本就虚弱的身子宛若一抹风儿,轻飘飘浮上了半空,待有了三两分的意识,睁开眼,眸子前仿似蒙罩上一层釉过的薄暮,虽不清晰,却能真切看到一屋子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兼之哭哭啼啼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病榻上肌­肉­萎靡,肢体僵结,五官变了形状的自己。

这个是自己?

原来死者是这幅模样,她捂住胸口,却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使不挨近不触碰,也觉得凉意袭人,冰冰硬硬,没有一点儿活气儿,宛如纸折成的一具假躯。

她看得呆住,甚至顾不上惊惧自己已经“失魂落魄”。

虽然自个拖累了家人许多年,虽然爹对自己不算亲热,许氏不是自个儿亲娘,但原来自个儿离世,他们也并不快活。再望向哭断了肠子的养娘杨氏,崔嫣突然对人间产生极大的眷念。

若是自个有结实的身子骨儿,若是­性­子再活泼些再讨人喜欢些,也许家中人不会等到自己死了才不舍难弃、表露温情罢。

她原先对于死这件事感受并不深,只觉花开一季,凋了便是凋了,今日不枯萎,明儿指不定也要被摘下,只盼着临死时不要遭太多病痛磨折。可这一刻,她却犹豫了。

只是这么一瞬间的强烈的迟疑和悔恨,她的耳边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还愿不愿重新活一遭?”

这声音似男非女,浑厚沧桑,却又温和潺潺。

这话让崔嫣从满腹的悲怅中醒转,甚至管不了同自己说话的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犹豫太久,想要张嘴回答,发现半个音都发不出来,但肚子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却如飘荡出来:

“我——愿——意nAd1(”

那声音又道:“你家祖辈广善厚德,积下因缘,故赐你这一代两条重生再世之命,第一条命已返还予你家,如今便是你这条了。”

她一怔,还未琢磨清楚这话意思,身子仿佛一箭穿心,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般,激烈晃了两晃,一下子跌了下去,撞进了自己的­肉­躯中。

她知道,这是她第二回­性­命。不管是谁给的。

崔家大小姐大病一场,来势汹汹,崔家以为是熬不过去了,连棺柩后事都备置齐整了,可幸小妮子一口气儿又悠了回来,一夜之间,由死复生,甫一睁眼,便似痊愈,竟还咕咕喝了小半碗白稀粥,接着身体一日好过一日。

这神迹一般的事情渐渐传至彭城,叫人啧啧称奇。祭天日一到,便跟着崔家上下出门踏青,顺便去城隍庙祈福。

本来崔员外是想叫着闺女儿迟些日子再出门的,怕又不小心禁了风寒,酿成大祸。可崔嫣却笑说:“已是阳春之月,日头渐高,如今养娘睡在我隔壁,连我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女儿再不会像以前那般弱不堪风了。”

杨氏点头附和,崔员外也只好应承。他暗察这女儿自打身子康复之后,连­性­子也变了不少,虽没有二闺女崔妙那般聒噪,但时常主动与旁人讲话,交谈之间,面上时有笑意,还多了些女儿家的小举止,不再似昔日那般木木呆呆。

是日天气甚好,崔嫣随父亲、许氏、崔妙两姊妹、崔栋以及碧娘分别两辆登了驴车往城隍庙辕轮滚滚地奔去。

甫下车,小婵举了油纸伞替崔嫣遮好顶,跟于崔员外等人身后缓缓进了庙宇之内,先入寝殿拜了城隍老爷与城隍夫人,又三两散开,各自巡游起来nAd2(

彭城内的城隍庙乃城内百姓于祭天日的主要去处,每值这几日,庙外一条街都是小贩走卒、杂耍班子云集,热闹非凡,域外境内的新奇货­色­都拉了出来集中一块儿,勾引了不少难得出来放风的闺秀公子哥儿。

崔嫣同父亲知会了一声,得了许可,与小婵一道去庙内的湖心亭与九曲廊转悠了一圈儿,待足下有些乏了,才歇住,在庙内天井拣了块­干­净的遮­阴­处坐下来。

正歇得正好,碎步渐近,崔嫣循声一望,是二妹崔妙。

小婵容­色­一怔,低头看了眼大小姐,却见她面­色­淡然,并无起伏。崔妙过来,手中拿了两串捏得活灵活现、五颜六­色­的泥糖人,一支递予崔嫣,轻轻道:“我方才在外头买的,特地给姐姐买了一支,看姐姐喜欢不喜欢。”

小婵脱口道:“这东西脏,小姐吃不得,仔细又染了病。”

崔嫣却接过那糖人,拿在手中,道:“多谢妹妹。”崔妙神­色­凝结,一手捏衣角,蹬蹬跑至崔嫣身边坐下,低声道:“姐姐……可还是在气我?”

小婵背过脸去,心内暗呸一口,轻哼一声。崔嫣笑笑,摇头道:“妹子说哪里的话,自家姊妹,有什么隔夜仇,何况我身子初愈,禁不得气的。”语气淡淡顺顺,毫不磕巴,透出些调谑之意,也不似违心之语。

崔妙一个恍惚,仔细端量起姐姐,此刻面上光华万千,粉颊透红,肌肤都丰盈了起来,连原先枯稀的发丝这一两个月似乎都新生出不少,且又黑又亮,眉眼一颦一笑中多了几分俏丽,竟是昔日绝没有的,此刻光滑螓首上微微沁出几滴细汗,倒显得愈发生机勃发,好不妩媚。这哪里像是那个唯诺孱弱的姐姐?分明便是个健康爽利的美佳人,一时之间,胸腹之中攒下的千万歉语疚言都不翼而飞,并非别的,而是只觉面前人压根儿不需要自己安慰,可有些话,不吐又不快,毕竟是心中的包袱。沉默了良久,崔妙才复开声,喃喃试探道:“待得姐姐病一好,便要出嫁了罢。”

小婵本就是个泼辣直­性­子,窝着一肚子气过了好几月,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便一口气儿冲上喉间,忍不住酸道:“大小姐身子康复,马上便要嫁于如意郎君,二姑娘该是高兴才对,怎好像不大乐呵似的nAd3(”

崔妙脸上一讪,却并无反驳,银牙咬得咯咯直响,末了才仰了头朝小婵斥道:“我与姐姐讲话,容得下你这个下人在旁边叽歪没完吗?你且先下去,稍后再唤你来。”

崔嫣叹口薄气,并无半点责怪怨怼,只轻道:“花灯会那日之事,小婵也在场,如今你又何必赶她下去?”

一听“花灯会”三字,崔妙便又是目­色­一闪,­唇­­色­惨淡。崔嫣见状,也并不多绕圈子逗弄她了,道:“嫁人,我自是要嫁的,可嫁的却并不一定是苏鉴淳,天下也并非只有一个苏鉴淳可以嫁。”

崔妙面肌一动,却仿似松弛了一些,呆呆望住姐姐,道:“初儿姐姐……不嫁苏哥哥……那嫁谁?”

苏哥哥,苏哥哥,你且都已叫唤得这般亲热了,我日后又岂愿做丈夫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幽怨闺­妇­?崔嫣许久未曾抑郁,这刻却有些萧瑟。

两月前的元宵节,她并不想出去,可她知道崔妙要出外逛花灯会,蓦地心内添了点莫名心思,总觉得有点异样,虽是尽力压抑着,可偏偏又有个声音在叫嚣,欲要冲破那个按捺了多时的心魔。于是,她拉了小婵一道出去。

漫天胡地都是五颜六­色­、缤纷璨目的花灯,小婵予她买了一柄小小巧巧的宫灯模样的莲花灯,她拎在手中,面上浮起许久未发的笑。人潮汹涌中,她一抬头,一转眼,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白­色­棉袍、顶束玉冠的风雅少年与一名身着银红云缎披袄的豆蔻少女一人手提一个花灯,并肩而行,面上净是笑意盈盈,那少年的目光几乎未曾偏离身边人,时不时伸了手去拢一拢少女肩上的披风,免得夜风灌了进来。

不知不觉,崔嫣的步伐便跟上了他们。彼时心绪如何,她时过境迁才好去细析。

现在想来,苏鉴淳之于她来讲,不过是一个匆匆见过两次面,连话都没说一句的男子,说有多深厚的感情,倒不会,更谈不上拈酸吃醋,只是人便是这样,当时当地却死活在牛角尖里打转,埋在心内不想将它挖出来的隐疤咻地一下子撕裂,三弟崔栋那日的话劈里啪啦又一下子在她脑海里作响,她着了魔似的,偏想看看他与二妹究竟已到了何种地步。其实如今想来,何尝又不是骨子里隐藏的一股恶趣作祟?

她与小婵紧步跟随,见崔妙与苏鉴淳沿着主街一边逛一边行到城西巷口,似在故意避开人群。此处已偏离花灯会繁华聚集场所,光线晦明晦暗,几乎瞧不清楚人脸,几无行人。

男子牵了少女的小手,拉到巷内,放下花灯,将她贴至墙上。少女没有异议,只抬了一张小脸,一张嘴,雾蒙蒙的气吐在略有些凉意的夜­色­中:“苏哥哥……”

小婵捏紧了崔嫣的手,崔嫣吞了吞唾液,见到男子俯下颈子在少女头上点了一点,展开双臂将她揽入怀里,就像将一只稚弱的小­鸡­赶到自己臂弯里一样,又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惹得少女面­色­娇红,又笑了两声,伸出­嫩­拳敲了他两下,然后与男子身子稍离,两条柔弱无骨的彩臂一举,竟肆无忌惮地抱住他脖子,踮了踮脚跟,将自己的香­唇­重重烙在了对方的嘴上。

第六回

俩人年轻而有活力的躯体在暗影中如夜来昙花,开得金碧辉煌,耀人心魂。

小婵再也受不了,气呼呼拉了小姐的手便要离开。崔嫣未反应及时,脚下一崴,扭了一下,小婵慌神一叫,伸手去搀,恰惊动巷中俩人,慌慌张张循声望来。

崔嫣抚抚脚踝,示意无碍,与小婵拉扯着,一同离了城西巷口。这般回了正街中央,小婵才气得不浅,跺脚喘道:“二姑娘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崔嫣经这一静一动,一路又飞奔跑离,吞了些冷风,听了小婵这连番叱责,心头一抖,猛咳起来。

回家后,她便发了病。

复生养病期间,崔妙上过两次门都是随许氏一同,并未单独前来,更未提起过花灯会那夜之事。

崔嫣自是也不曾提起,重活一次,若是再为旧世烦恼忧心,岂非白活?况且,她也确实没太多辰光虚耗那事。一得闲,她便只登门虚心求教隔壁的赵秉川,调养身体,修复容貌,接下去的事情,容后再说罢。

只如今听崔妙问起,“……不嫁苏哥哥……那嫁谁?”,崔嫣仍是茫然无措。

不嫁苏鉴淳,嫁谁?苏崔两家几代交好,纵是自己身子拖累了夫家,对方也未曾流露过退亲之意。苏鉴淳今年已十八,自己已日趋好转,婚事再无继续推搪之由,爹近来也时常念叨起要为自己完婚,确如崔妙所言好事将近。

可既是听到了那一出,撞见了那一幕,又瞧得二妹脸上的绯红甜蜜,如今的自己,是万万再不愿嫁苏鉴淳的。再世为人之后,崔嫣心头就仿似多了一点莫名的嗜洁之癖,事事务求尽善,物物希冀尽美,不稀罕糊里糊涂地被老天爷推着往前走。

婚姻之事,历来是父母媒妁之言,决不可违逆,——那是对于昔日闺阁之中那个病弱无主见的人儿,可如今的自己,只愿活得痛快,不想再受憋屈nAd1(

崔嫣腿脚一收,双手扶在膝上,嘘口气,半是自语道:“嫁谁?我也不晓得,莫非普天之下女子的归宿就只有嫁人么?”

崔妙面一动,握了姐姐的手,应道:“自然不是——”话一停,顿了顿,语气低了不少,又道:“但咱们这儿,女子偏偏就是要以男子为依附。”

这话虽有些无头无尾,莫名其妙,却让崔嫣心尖一颤,浮上异样。

若是昔日的崔嫣听来,崔妙这话未免有点愤世嫉俗,可今非昔比,崔嫣对事对人都多存了两分宽容深思。

这二妹在她眼中,自幼到大都是与一般女子不大一样儿的,分明同自己一样未出过彭城,却胆肥如男儿,志粗若鸿鹄,以前只是艳羡,现下对她的一些出格的举止言语开始添疑。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回想过那把声音予自己说过的话。

那声音说,已还过一条命给自家这一辈了。可她想前念后,家中老小这些年谁也没命悬一线过,莫说像自己这样病得死去,就连磕着碰着都没哪个有过。

只一次杨氏无意提及,许氏怀崔妙时,临盆前半个月宁王妃从京城送给彭城的堂叔家一些宫廷御食。许家怜女儿初胎,送来崔家许多,许氏贪嘴,又图是皇家所赠,多吃了些凉果,弄得上吐下泻,小腹坠胀,还落了红。崔员外请了几个彭城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说胎儿保不住了。那许氏哭着捂了肚子一整夜,到了翌日清晨,却消停了,血也止住了,胎也稳了。

崔嫣这番一联想,才念及,莫非这二妹崔妙便是那赐生之人偿返于自家的第一条­性­命?

崔妙见姐姐一语不发,眉头微凝,以为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也不敢继续深讲下去。崔嫣却扶了崔妙双肩,试探道:“咱们这儿?你莫不是还去过什么别的地方?”

崔妙一呆,显是料不及崔嫣会抛出这番问辞,道:“我哪里去过别的地方nAd2(”

正待崔嫣别有深问,天井那头传来嘈杂之声。姊妹二人循声一望,只见几个­干­净装扮、粉面油头的嬷嬷簇着个年约五十多的贵气­妇­人往这边走过来,一路行着,身边一­妇­人唧唧咋咋,嬉聊个没完,尤其醒目,不是别人,就是自家母亲许氏。

许氏虽是个庶出女儿,但毕竟是大门户出生,如今嫁得的夫婿又有几分家业,素来穿戴都是稳稳妥妥,毫不失礼于人前,可与这贵­妇­一比对,便如同小家雀儿遇上了秦吉了,且平日的高傲劲全然不见,对那­妇­人一力奉承,有说有笑,见到两名女儿,忙挥了帕子,招呼过去。

崔妙与崔嫣一同行了过去,走到母亲身边。崔嫣颔了首,却微抬眼帘,悄悄打量那华服­妇­人,见她长方脸儿,五官端雅,头戴罗汉鬏,身着翟纹缎地织金通袖袍,竟是小小彭城境内少有的华贵装扮,只皱纹颇重,手粗脚大,不似寻常侯门朱户中养尊处优的贵人相,且肤­色­有些灰青,行举颇为气虚,虽笑语连连,但甚是勉强,身子似并不大好,崔嫣乃长期病君一枚,自是看出一二分。

许氏引荐一番,崔嫣二人方知面前这­妇­人是久居彭城的朝廷亲封诰命女眷,父家姓王,祖籍即是彭城,幼时入甄家做待年媳,后一同迁徙邻县青州,长到十四便嫁了甄世万大哥,后青年丧夫,膝下无子,放弃再醮,立志为夫守节,养育其弟,后织麻纺纱,含辛茹苦将小叔子培育成人。一去数十载,小叔倒也争气,先入进士,后任兵科给事中,本朝初定时参与过几场保卫战,虽是文臣,号令军队的功夫却也不落,在营地很有几分威信,后朝政稳定,被上封为兵部左侍郎,官阶从二品,便是当朝兵部侍郎甄世万。

甄世万未忘寡嫂,入朝即将甄夫人忠义贞洁之事上禀朝廷,圣上感其恩怀,赐其为二品诰命,颁了洛郡夫人之封。甄夫人虽苦尽甘来,却思念家乡,不愿身居京都繁华之地,只向小叔请辞,欲要回到故土彭城颐养天年。甄世万虽不舍,向来对这寡嫂敬若母亲,从不会违逆,二话不说安排了僮仆,重修旧宅,叫人将甄夫人送离了京城,但每逢休沐节假,甄世万必定携家眷前来探望,决不含糊nAd3(

这甄王氏返至故土彭城,毕竟乃京中显贵至亲,一时也引得不少人前去拜访,府内下人尊称其一声夫人,外头诸人则称之为诰命甄氏。只这甄氏平日深居简出,日子过得低调清介,少与城内富户官宦女眷攀拉。崔嫣昔日对同城这位甄夫人也有所耳闻,但崔家与其从无交往,今日一见许氏刻意搭讪,不由有些生疑。

那­妇­人面泛淡笑,将两名妙龄女郎细细端详一番,转过头去问许氏:“哪一位是崔夫人的妙儿小姐?”

许氏忙不迭将崔妙拉到手边,笑道:“这个便是小女。”那贵­妇­点头道:“确是青­嫩­少女,我见犹怜。”

崔嫣心中有些亮堂,见许氏嘴一裂,还未来得及高兴,那贵­妇­头已移向自己,掂量一番,道:“那这位小姐便是大姑娘了。”

崔嫣施礼道:“正是,小女子崔嫣拜见甄夫人。”甄夫人笑意顿蔓,全然顾不上身边的许氏母女,竟主动行了过来,握了崔嫣的葇苡,捧于掌心,轻拍了两下,又上下打量,缓缓道:“外面人果然没瞎说,哪里像是个娇娇弱弱的病怏怏啊。”

崔嫣­唇­角微扬,低眉道:“若是早两个月夫人见着我,怕就是个病秧子了。”甄夫人呵呵一笑,未料这崔家少女口齿也甚伶俐,并不似一般闺阁女儿缩头缩尾,颇是意外,又是欢喜,牵了她手便在城隍庙的天井内徜徉起来。

许氏见状有些发愣,半晌回不来神。今儿来城隍庙目的并不简单,她听这甄夫人要来,才赶着这个档口拖家带女过来碰她的面。

早前听闻甄夫人身子频频不爽,那甄世万近来要回彭城长住侍候,还要带上自己的独生儿子。崔妙已快及笄,许氏本来打算厚着脸皮将自己的未嫁之女引于甄世万的独子,虽有官民之别,门户悬殊,但搏一搏也是好的,再说了,自家还有个堂姐是宁王妃,爱女也并非完全拿不出手。于是想要借这甄夫人的口在那兵部侍郎前美言几句,那甄世万对这母嫂说一不二,若有她亲自做媒,也未尝不可能。

谁想这甄夫人还未与崔妙说上一句话,便拽了那大丫头前去唠嗑,叫许氏有些吃惊,却也只好闷闷跟在后头。崔妙也猜到娘亲牵媒心意,脸­色­不快,柳眉皱了又皱,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被许氏拉着跟在甄夫人与崔嫣的身后。

这甄夫人与崔嫣越聊越是起劲儿,先问芳龄几许,生辰八字,再问平日嗜好,向来读的卷籍,习的书法,哪里还顾得上后头的许氏母女。崔妙倒是无所谓,许氏一张脸则黑了又黑,几次都没法子Сhā进话去。

末了,那甄夫人犹疑好半晌,才问道:“崔小姐可是已许配于苏家的儿子了?”

崔嫣一怔,点头。那甄夫人面上笑意凝了一凝,眉目透出点遗憾,俄顷竟还轻叹了口气,汀了话语。

原这甄夫人此次借祭天日来城隍庙会,便是来为小叔子甄世万与其独子甄廷晖求福来的。她年近花甲,此生青年守寡,又无子嗣,也着实可怜,但不幸中的大幸便是有个成了气候、反哺报恩的小叔,故此将其父子看做自己儿孙一般,下半生吃斋念佛全为这爷儿两个。

甄世万早年丧妻,一直未续弦,那宝贝侄子甄廷晖已逾志学之龄,­性­子不羁放纵,坐不住,玩不尽,花花肠子一大堆,自幼到大除却父亲,无人压制得住,在京中的官宦少爷中,名声并不大好。在甄夫人王婆卖瓜的眼光看来,这小侄倒是机灵讨喜,但在外人看来,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顽劣轻佻。

甄廷晖幼时便与父亲官场同袍之女结过亲,可那家女儿还未养大便夭折。十三岁那年又结下一门亲事,未足半载,那家姑娘又染疫身死,不知怎的就渐渐传出了这甄廷晖是风猴之命,浪荡无根,专克­妇­妻。甄廷晖小孩心­性­,全无所谓,只道大丈夫何患无妻,继续逍遥玩乐,反倒更加不受拘束,那甄世万忙于朝政要务,大老爷儿们管不了也懒得管,却偏偏急坏了甄夫人。

前些日子,甄夫人专门询问了城隍庙的庙祝真虚道长。真虚道长乃彭城名声响亮的卜卦师,掐指一算,只道甄廷晖之良配须是名柔中带刚、弱极迁强的女子,最好乃水龙之属相,方能压得住甄廷晖,协夫婿塑­性­造情,且与夫婿成就百年之好。

甄夫人听得云里雾里,急切之下问个究竟,彼时崔户长女死而复生之事正是彭城街头巷尾的谈资,那真虚便随口一诌:“喏,不就是像崔员外家的闺女那般,便是个典型柔中带刚的属配。”

第七回

?甄夫人当下又惊且喜,听在耳里,又特地找人暗地询了一番,知道崔家大姑娘恰恰又是个水龙之相,正值风信年华,想来想去,越来越觉便是自己命定的侄媳­妇­儿,只听说人家已订下亲事,也不敢轻举妄动。今日城隍庙会上遇了许氏,恰巧是一个瞎子,一个聋子,明面儿上不提,却对上了心眼,各有打算。再亲眼一瞧这崔嫣,与其倾谈一番,更是生了几分喜爱,将主意牢实打到了这丫头身上。

这日回了家中,晚膳一过,崔嫣便将崔妙拉了到自己房。

这还是自打崔嫣大病之后第一遭,崔妙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崔嫣随口诌了两句,闭了门,便开门见山:“妙儿,我不愿嫁苏鉴淳,你可愿帮我?”

崔妙面­色­尴尬,嚅了嚅­唇­,心内却极不厚道地舒了一口气儿,嘴上却又支吾:“初儿姐姐,女儿家出嫁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又能怎么帮你?”

这妮子,这个时刻倒装了起来。崔嫣心底哼着了一下,眯了眼反问:“莫非你真愿我嫁苏鉴淳?”

崔妙到底年少,立马脱口:“我——”脸皮儿一红,颓然低下头,道:“不愿。”

崔嫣面上无半丝异样,反倒将她手拍了两拍,道:“可不是?我不愿,你也不愿,咱们姊妹同心,劲儿往一处使,哪有做不成的事?”

崔妙迄今方知这姐姐对自己与苏鉴淳之事果真全无甚气怒,一时不知所措,呆道:“姐姐打算如何?”

崔嫣抬头看一眼妹子,虽自己的打算到底是悖离礼法,却还是道:“我想去甄夫人府上当奉药仕女。”

如今有官阶的皇亲贵胄与侯门朱户都爱在坊间寻一些容貌姣好、伶俐­干­净的清白人家女儿,纳入府宅中当品级高的陪侍使女,且都分门别类,各有所长,有的抚琴,有的侍膳,有的伴读,有的贡茶,根据主家的兴趣与不同职能,名讳各不一般,外客临门颇有面子,一时成为本朝风气,家业越大的门户,这样的使女分类越细nAd1(而所谓陪侍使女,只需良籍出生,无论家境贫富,才德品­性­同相貌入主子的眼即可,入府之前会与主子在当地衙署签订纸契,白纸黑字分明,一般都有年限之分。

今儿甄夫人与崔嫣攀谈中,提过自己因久病了些日子,欲请一个稳妥贴心的奉药使女。崔嫣记在了心里,如今才予妹子掏出想法。

崔妙闻言自然讶异。听闻那陪侍使女过府开工后,月底与岁末领取的月例花红都不菲,且有机会结识高官名宦,豪门公子,确实吸引了不少存鲤跃龙门之心的女子,可父亲怎会叫女儿去出外抛头露面伏侍人?崔家虽无勋无爵无官无衔,毕竟也不是穷得开不了锅的人家,单论土地田产,在小小的彭城也算排得上头几名的,再如何也不至于叫女儿去当这个外表听起来华丽实则就是个大丫鬟的差事罢。

可崔妙是何人?再多耗些脑子细一琢磨,岂能猜不到崔嫣的意思。今儿城隍庙之事,姐姐又不是傻子,定看得出其中眉目,她许是要借那甄夫人之力替自己解了与苏鉴淳的婚约,亦或……还有其他自个儿想不到的打算?

崔妙未料这曾经病病歪歪的姐姐短短半日不到,倒有了这番胆­色­与筹谋,只如今父亲已有替姐姐与苏鉴淳完婚的意思,姐姐纵是想得到这一招,又如何踏得出去?父母平日虽是宠自己,这等大事也由不得自己胡来的,帮姐姐游说去当官宅使女,怕爹是要一口涎水喷死自己罢?

崔嫣却不疾不徐,似已胸有成足,道:“我今日同那甄夫人已表明过心意,她也应承过这几日便会下帖,请人亲自拜会,予爹爹说明。”

她这般信心满满,自然是因为甄夫人彼时脸上的满意之­色­,当下直觉这甄夫人定有办法叫自己入府。崔妙听了姐姐这话,愈发吃惊,只觉崔嫣病好后,果真是又成了一个人儿,原觉自个儿也算是这年朝的异类,没料这姐姐如今也宛若脱了胎换了骨。也并不深说,只与崔嫣细谈了些接下去的打算,一时说得长烛燃尽,天光将明,姊妹二人呵欠连天,眼皮直掉,才速速回房的回房,眠觉的眠觉。

却说翌日不到午后,崔妙喊起周身疼痛来nAd2(许氏忙叫了大夫来开,却看不出个四五六七,只得先开了几剂通气活血的百病药先用着,几天下来,崔妙依旧嚷不舒服,白日也不到处胡闹,只呆在家里发懒,一到了晚上叫得更甚,一会儿说这里酸,一会儿讲那里胀,吵得家人不安稳,请了赵秉川上门也无计可施,弄得许氏全然没了心情管继女婚事,成日缠着老爷去搜请名医。

正当崔氏夫­妇­无奈之际,甄夫人这边亦有了动作。

城隍庙一别不过七八日,这日上午,张福来传贵客临门。

崔氏夫­妇­前厅迎客,一见之下,方知竟是那京师十三王爷宁王府邸上的大管家李泊。

许氏那堂姐虽是宁王妃,自己毕竟只是庶出之女,家大人多,那宁王妃婚前婚后都不曾与其有过往来,如今这头一见宁王府来了人,受宠若惊,连连叫下人奉茶摇扇请上座。

这李泊对许氏先是奉承几句,又是寒暄一番,套近乎完毕,拿出帖子直接说明了此次来意,便是替那兵部侍郎之嫂,当朝诰命甄夫人求崔家大女为甄府年契陪侍使女一事。

崔员外当时一听便是手一颤,泼了半杯茶,许氏也是纳闷儿。俩人慌里慌张之间,却都想到祭天日那天,甄夫人桥自家崔嫣唠嗑许久的事,都暗忖是被那老寡­妇­看上了。

崔员外非但不情不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甄夫人竟然连妻家有权势的亲戚都利用上了,就是叫自己不好拒绝。外头是没了良家女子么?怎的就偏偏要将自己家的女儿给她当使唤丫头?真不晓得安的什么心思。若是寻常人来拜会,怕早就一副帖子甩了去,轰出去了,如今可是十三王爷家的大管家,又是许氏家的亲眷,只得屏气道:“实不相瞒,小女已与苏家少爷订亲,近来大病初愈,老夫欲趁热打铁,为其完婚,正与苏家商议此事,怕是不得不拂逆甄夫人的美意了。”

那李泊早知崔员外岂肯这么容易便答应下来,只淡淡一笑,道:“婚姻之事天大地大,万事不可阻挠,确实不能因此耽误了小姐终身nAd3(可那日甄夫人与崔小姐游庙之时,无意探听过小姐的生辰八字,因甄夫人热衷命卦,回头顺便请了城隍庙的真虚道长参过一参,说崔小姐命中有一大病厄大劫,劫毕须待一个春秋,方可­阴­阳汇合,鸳鸯成双,否则­阴­不胜阳,必将牵起旧病。”说着,宽袖一抬,掏出一本装帧­精­雅的批命册予崔氏夫妻。

彭城人氏最重佛道之说,崔员外自不例外,打开看了又看,果真是真虚道长批示,心底咯噔一声,又听李泊趁热打铁:“不过一年而已,纸契官衙为凭,甄夫人的宅院在彭城之内,崔老爷还有甚不放心?崔小姐不过二八年华,又不算大龄女郎,纵再过一年与那苏家少爷成婚,也是个妙龄女娇娥,况与官宦人家有了渊源,嫁为人­妇­后更有底气同势头协助夫君前途……崔老爷,崔夫人,您们说,未尝又不是美事一桩?”

李泊虽有三寸不烂之舌,崔员外活了大把岁数,毕竟也不是糊涂人儿。虽朝廷女官甚多,与外人打交道的在室女也不少,但那都是别人家的,自家的女儿,到底还是养在闺中的好,况且崔嫣乃结发亡妻所遗之女,他是敬神鬼的人,生怕睡到三更半夜,死鬼老婆来找自己扯皮。只是听了李泊这么一说,语气绵缓不少,摆了摆手:“李公哇,容我再想一想罢。”

崔员外甫头脑发胀地回了内院,只听崔妙身边的婢子月梅吵吵嚷嚷地过来喊道:“老爷,老爷,快二姐儿,这回说是小腿肚子又疼上了!”

第八回

?崔妙这一疼,又叫唤了足足一个午后。

由爱女小绣楼出来的崔员外手持一张褚­色­小签文,在天井内来回踱步半晌,不得醒神儿。

崔妙这怪毛病虽说不像长女崔嫣那般要命,却没个大夫能瞧得对症,也是叫人烦恼无比。方才进屋,崔妙嗳哟叫唤说之前月梅到庙里去问了下菩萨,求了签文,怕是鬼魅附体,受了冲撞,又将那原签交予父亲看。

崔妙向来爱满城胡天漫地跑,崔氏夫­妇­久而久之也由她去,除却严规回家时辰,并不设门户之禁,时日长远了,也有几个相熟的祝祷院所,与主持都混得颇熟,连许氏去得勤的道场庙寺都是她引荐的。

崔员外过细一看,眼前一花,只望见关键一句题着:“……避朽月坤人,一载半年,方能泄煞销­阴­……”

坤,乃女子,朽月,乃九月,家中上下十几二十口人,竟惟有长女崔嫣一人乃九月出生的女眷。

天下哪有这般巧合?

那头甄家来求,这厢便屋内生了暗火。

崔员外本尚还坚决,可与许氏商议一番后,便动摇了心意。许氏本就欲讨好堂姐,劝谏老爷答应李泊,一听是崔嫣与自个儿女儿犯了冲,更是不依,咄咄不休,非要丈夫将崔嫣送到甄宅一年。

崔员外仍是有些不舍不忍,亲自去了崔嫣闺阁一趟,试探心意,本想着若这女儿有半个不愿,便另想办法推搪,没料崔嫣却满口答应下来。

杨氏听说老爷要将崔嫣送去诰命夫人的府上做仕女,跌足嚎啕,丝毫不让崔嫣香消玉殒的那夜,顾不上尊卑便要冲到老爷那边去斥责,却被崔嫣一把抱住,好生安抚,又说自己是万般的情愿,方才抹了老泪,按下不表。

就这样,在内外夹攻兼之当事人自己心甘情愿当中,崔员外的大闺女拣了黄道吉日,在风和日丽之际,去衙署立了契,由甄夫人遣了肩舆,接到了甄家,当了专门儿的奉药使女nAd1(此桩闲事其后引起彭城百姓茶余热议,成就一时谈资,过后不提。

诰命甄氏的彭城宅院阔深宽大,虽比不上京城的华庭豪府,却也是修缮端雅,弯曲笔直,前厅后院,各有铺排,细稍末节之处巧具匠心,也是侍郎甄世万所特别安排。

崔嫣知道那甄世万父子二人此刻住在甄宅东院,而自个儿则住在甄夫人的北院,紧邻于她的寝卧。

虽崔嫣也晓得高门家婢女胜过小户家闺女,但甄夫人替她布置的房间着实­精­心,还特别捎带了一条紫檀书案,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与若­干­书册,供她打发悠闲时光,很是别具心思。还有个与崔妙差不多大的小婢沉珠居于隔间外,专门与她做伴且给她打下手。另衣裳首饰等都是重新添置,连带自个儿带的些衣物小饰,屋内的玉镜台与四角红木高柜几欲塞不满,崔嫣只好送了好些予沉珠,沉珠推了又拒,只说夫人家风严厉,不敢乱收,崔嫣好说歹说,她方才收了。

崔嫣在甄宅住了几日,一次药也未曾奉过,倒是很享了段日子的小姐福,吃的也是样样­精­美,越养越白润可人,身子也愈发健壮。虽说是官宦人家的侍女,但这番阵仗较之原先当员外小姐,还要胜几分了。崔嫣不好意思,几次欲要主动去问甄夫人,沉珠只道夫人自有安排。

闲着无事,崔嫣便在书房拣了些药理医书研读,以期日后多少派得上用场,又向沉珠探听了些甄夫人的喜好与憎恶以及府上规矩礼节,倒觉光­阴­飞快,较之昔日大大充实,心底残留的恋家之情也日趋减退些许,只午夜辗转,还是会思念养娘杨氏。

这日午后刚过,崔嫣被喊去甄夫人厢卧。彼时甄氏已服了药,正倚在床头,床边陪侍着个着对襟小袖鸦青­色­褙子的中年­妇­人。

甄夫人见人来了,挥挥手叫她坐到自己跟前来。崔嫣细心端量那甄氏,如今近距离相对而望,较之城隍庙那次,她的脸­色­似更加不好了,青白之中透出隐隐乌黑之气。这几日她也问过沉珠甄夫人所患何病,沉珠说是多年辛劳所致的沉疴之疾,脏腑皆损,到处是病,只能靠长期服药来调nAd2(

甄夫人见崔嫣短短几日,又生出几分颜­色­,较之初见更丰丽不少,暗有喜­色­,与崔嫣说了几句话,问这几日住得惯不惯,有无哪里不适,用度有无缺少,崔嫣一一应答。约莫说了半柱香的时刻,甄夫人略乏了,方才指着手边­妇­人道:“这两日你就开始与景嬷嬷学着如何配药罢。”

崔嫣与景嬷嬷伏侍甄夫人躺下午睡,甫才一同撩下帷帘,出了去。景嬷嬷将崔嫣领到灶厨间,将甄夫人平日吃的药贴与疗养膳食交予她一份,又教她过细依实辨认,如何匀配调和,如何把握火候,如何掌握时辰,边教边嘱咐:“烧火煎药虽有僮仆帮忙,但你一路都要从旁看着,服侍夫人用药时也有些大小讲究,你日后跟着我看几次,就清楚了。”又见崔嫣虽是有钱人家小姐出身,却十分谦虚受教,耐心耐烦,添了几分好感,又爽快道:“夫人­性­子和蔼,以前也是吃过苦的,不是那种跋扈刁钻、颐指气使的贵人,你也别紧张了,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我。”

崔嫣点头,朝景嬷嬷笑了一笑,福腰行礼:“有劳嬷嬷了。”景嬷嬷见她已算上手,应道:“那你且先自己练习着,我夫人醒了没。”

待景嬷嬷一走,崔嫣便对着帖子,琢磨起灶台上分摊开来的药材,少顷便弄得一双白玉­嫩­手脏兮兮,也无暇去洗,只盼着尽快学会。约莫又去了半个时辰,只听后头灶厨木门一响,凌乱脚步啪啪进了来。

崔嫣甫一转头,便嗅得一阵浓烈酒气,还未看明白,已觉一个身影已山崩地裂地扑到自己跟前,踉跄跌倒,一时竟双臂一张,抓住自己的双肩。崔嫣始料未及,“啊”一声还未叫完,已被那股劲道一同带了下去。

俩人一起齐齐倒地,那人的手肘正压住崔嫣一缕发,她大惊之下,撑起身子,头顶顿一扯一麻,髻簪松落在地,满头的青丝统统飞散开来,披头罩面,脑皮疼麻,好不狼狈,正欲爬起身来唤人,却被那人拦腰一阻,拽回了身边,崔嫣早见其人是个男子,慌乱不已,被他一拉一捉的,竟复跌回去,一下摔入他怀内。

那男子略弯身,也不知是借酒装疯还是喝瞢了神智玩出了兴致,撩起一缕散发捏在指间玩起来nAd3(她只觉那酒气差点要把自己熏得昏死过去,张了嘴便大叫起来。一个音还未落,嘴已被男子捂住,他竟一个利落翻身,整副身躯贴了上来。

第九回

?崔嫣神智大乱,一时几欲惊哭出声,也猜不到是这甄府进了强盗还是出了内贼,突福至心灵,念起幼时崔妙与自己玩耍时,说男子下­阴­为其要害,踢之则能制肘,当时还羞于多听,如今竟成了救命法宝。无奈身子被这男子压得紧实,足尖哪里勾得起来,使出全身解数方才屈了膝,也顾不上羞惭,眼睛一闭,朝上面人两腿之间挤去,往上死命一顶,知道不是什么东西,又吓得缩回来。

醉鬼哪里料得到身下女子会来这一招,始料未及,下腹一疼,捧了肚子惊跳起来,却还是坐在崔嫣两条腿上,毫不放松。

崔嫣被他压得牢牢,仰躺于地,看清他容貌,竟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男子,顶束珠冠,身着直裰,腰系玉带,身型看上去尚清瘦,却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力,外貌装扮此刻正捂了下盘嗷嗷叫唤,五官扭作一堆,看不出个眉目,顿羞怒不堪,无奈被他压住腿脚,坐也坐不起来,只能撑肘于地,张嘴便叱:“还不快下去!”说了便眼­唇­一挤,恨不能要哭出来。她纵使经历过死生之事,终归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到底又惊又慌,失却分寸,引出了女儿家的天­性­。

那少年已醒了两分,长舒一口气,将一嘴的酒糟味喷到崔嫣脸上,逼得她胃腑一紧,几欲将午间吃食吐了出来,面上染了几分酡醉。

他见躯下女子脸颊绯红,秀发蓬凌,连衣衽都扯开了半寸,面­色­一怔,旋即竟嘴角一扬,俯身下去,贴于她脸存余,­唇­­色­带笑,醉醺醺地发问:“新来的?”

崔嫣这才看清少年模样,见他瞳如墨点,眉若刀裁,嘴角似笑非笑,如闲云浮暖一般的悠然,可惜俊美过头倒有些浮华之气,叫人看了心中忐忑不安,但总归是个好看的男子,一时半刻之间,还是呆了一呆。

除了苏鉴淳,她生平哪里接触过同龄年男子,就连那苏鉴淳,都没讲过话,只远远望过几回,况眼前这少年,竟比苏鉴淳还要好看许多。

原先闺中无聊翻看崔妙在外头书斋购藏的艳册闲书,书中说,缘何采花贼为世间女子所唾所憎?因那采花贼卖相不够,若是个个貌若洗马,相比潘安,怕是百卉千芳都要自动垂瓣相迎nAd1(彼时她还弃书暗啐,这写书的分明就是个猥蕤好­色­的燕雀小人,如今看来,遇美则宽则忍,果真人之常情。

少年见崔嫣不语,勾了指挑起她下颌,打了个满满酒味的饱嗝,扬­唇­谑道:“婶婶怎的请个哑巴当下人?”

崔嫣醒过神来,趁他迫近,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他推了下去,一下坐起身来连连退后,脑中飞转而过,这才意会面前人便是此时住在东院的甄廷晖,果然是纨绔子弟,无规失状,大白日的都喝得烂醉如泥,在家中尚且这般不羁,在外头也不知是如何的轻佻放浪了,登时这几日的好心情全然消殆,整了衣衫,捡起地上簪子飞快理鬓拢发,颦眉自报了家门:“少爷,我叫崔嫣,是专为夫人奉药之人。”

甄廷晖俊眉一拧,“唔”了一声,自己跑到水缸边去用葫芦勺子舀了一碗凉水灌下去,拍了拍脸,酒意更醒,朝崔嫣近了两步,道:“怎么这世道的婢子都不称奴改称我了么?”

崔嫣闻言一怔,这几日未始仕女之职,未入状态,方才与甄夫人与景嬷嬷对话,也只是以我字相称,二人并未刻意纠正,故此她根本没有想过以奴婢自呼,这番一提醒,却让她意会过来如今在他人府宅,确实只是仆从身份,称谓乱了套怕是会引起主家不喜。况且见面前华服少年尽是挑衅,也怕他继续纠缠下去,只顺了他的意,道:“小奴知道了。”

甄廷晖酒醉三分醒,怎不晓得这少女就是前几天刚刚进家门的崔员外长女,见这看似有两分娇气三分烈­性­的女郎脸上并不怨恨,反倒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呼了一声小奴,倒是有几分忍­性­,不自觉生了几分趣味,顿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叫崔嫣方才对甄廷晖一副俊相貌的好感全然不见,冷脸道:“若无事,小奴便先下去了。”

甄廷晖听她将小奴二字咬得生硬吃重,不禁又是一笑,扬起手将崔嫣一拦,道:“嗳嗳嗳,你急什么急。”偏那手臂生得修长,一时不慎勾住崔嫣腰肢,卷入怀内,呈就一番藤枝抱柳的缠绵之态。

方才还能说是他醉得失智,如今他分明已醒了大半还这样就着实可恨了,崔嫣以为他又要像刚刚那样图什么腌臜之事,抓了他禄山手急急扯走,泫然欲泣,斥道:“你这个——登徒子!”

甄廷晖也不恼怒,只收回爪子,吃吃一笑,道:“这次是无心,无心nAd2(”顿了顿,指示道:“你同我去弄点儿解酒汤来。”

崔嫣心内恨极,也着实为难。她哪里会弄什么解酒的玩意儿,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才蠕道:“我……小奴不会,少爷要不去寻寻其他人。”

甄廷晖还是头一回听到要自己去找其他人侍候的婢子,心头愈发觉有趣,抱臂道:“这灶屋里外没半个人,你让我去找谁去?你就随便弄着吧。”

崔嫣哑然:“这怎么随便……”甄廷晖翻了翻眼皮,指着台案上几拨儿药材,道:“这么多货材,那个……什么葛花,竹茹不都是醒酒的?对对……还有那苦参……嗯,高良姜也加点儿……”说着便如老行家一般指挥起崔嫣掇弄起来。

崔嫣一边腹中忿骂果真是酒鬼,一边赶鸭子上架地将甄廷晖讲的零零碎碎放进锅里,笨手拙脚地上了炉子,颤颤巍巍地加了水,然后便彻底木在了锅炉面前。

她自然知道熬药得须火,可如何烧火确实难倒了她,惶惶乱乱寻了半天,才找到个打火石和火绒,又不晓得怎么用,握在手里上下看了半天,只能靠着以往在家中见过的灶房下人煮食的模样,拿起一根小杉条,蹲在地上,笨拙地搓磨了两下,也不知是劲儿小,还是未用对方法,硬是起不了火星儿。

甄廷晖在一边瞅着,已完全确定这果真是个员外家的闺女儿,心内生疑这个连火都不会点的女娃儿,婶娘要来也不知是作甚,等了半天还是见不到火光,摇头道:“你来我婶婶家是做小姐的?”

崔嫣再沉得住气,毕竟是个青春正盛的小牛犊,禁不得这话,手上气力加大几分,七擦八摩的,倒也皇天不负有心人,竟将那火绒点燃了,一时雀跃,忙丢了几根杉条进去,顿火­色­升腾起来,转了头轻瞪甄廷晖一眼nAd3(

甄廷晖戏道:“还真是难得哇。”心中一动,竟也蹲了下去,与崔嫣一同弄起火势。

俩人都未曾下过厨,这番胡弄也不过是碰了巧,那火势一会儿弱一会儿强,俩人只顾着用木条儿拨来弄去,不让它灭掉,恨不得越大越好,哪还顾得上炉子上头的汤药,不消多时都热汗淋漓。

甄廷晖间或一瞥,见崔嫣白净的鼻颊上几抹炭黑,像极了戏台上的花面小丑,又是嘿嘿笑了起来。

崔嫣正是忙乎得有劲儿,见他又似在嘲笑,暗地哼了哼,一抹香汗,正甩至甄廷晖颊边。

甄廷晖嘴边一痒,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思,鬼使神差伸出舌头将一滴晶莹剔透的碎汗卷入­唇­内,哟,还真甜。

第十回

? 话说景嬷嬷由甄夫人寝卧中伏侍一番后去而复返,正及灶屋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男女对话,竟如嬉闹一般,心中咯噔,悄悄探了半张脸进去瞄,正撞见自家侄少爷同崔嫣宛若两名稚龄幼童蹲在地上一人摇扇,一人戳灶,脸上染了炭灰,脏兮兮的模样儿如同在泥巴坑里打了滚的猫儿一般,顿万分讶异,轻咳了两声,俩小孩竟还没听到,推了门一把,那甄廷晖方才有些不耐地转过头来,崔嫣则慌慌举扇起来,退了身子几步。这出事景嬷嬷本着对主子负责的­精­神自然是告诉了甄夫人。本是当作饭余笑谈,甄夫人听了却是面皮儿霎然震住。景嬷嬷许久未见夫人这般神­色­,当她是介怀府上下人与少爷走得太亲近不妥,还未来得及出声,已见甄夫人­唇­瓣一动,竟是笑了起来。甄氏病了多时,四体不顺,五心不调,成日容­色­都是青浑浑的,这一笑,活生生将人的魂气都拉回了许多,脸­色­亮堂了不少。她将案桌上的茶杯盖抚了两个来回,摇了摇头,缓笑道:“看来还真是天意哇。”景嬷嬷自是不明所以,甄夫人心情正好,且历年以来大小私务并不瞒着这服侍自个儿多年的老仆,便将心内所打算的一一告知于她。景嬷嬷听了这才了然,噢,原这奉药的员外闺女儿竟是主子属意的少­奶­­奶­。甄夫人心中感叹得紧,之前已同小叔子知会过崔员外之女这茬事儿。叔嫂二人为此倾谈了几回,甄世万虽有些迟疑,到底还是答应了。本打算等崔嫣先进府习惯一阵子,寻个日子,安排一下,叫她光光鲜鲜地与自己那侄子见面,谁想一双小儿女恁的有缘,自个儿就撞上了,不仅如此,初次见面就亲厚得很,一听景嬷嬷那描述,那丫头看似还算老实,竟有本事叫坐不住的侄子与她一同蹲在地上烧火,简直就是对青梅竹马的小鸳鸯样儿不是?正是欢喜,突念到一件事,脸­色­一紧,皱眉道:“怎么,廷晖又跑出去喝酒了?”景嬷嬷为难地点点头。甄夫人胸口一闷,咳了两声,景嬷嬷忙将茶杯端起递过去,她却一拦,摇了摇头,道:“这孩子,­性­子就是难得转过来,真是叫人­操­心。”景嬷嬷从旁劝道:“少爷尚在襁褓便没了亲娘,大人虽是慈父,毕竟也是京城的父母官,又是个大男人,哪里能时时牵在手边教诲,况一去近十载,家中又不曾立个主母,少爷自是­性­子疏狂了些,如今虽是贪玩儿,但比起那些行为不端的膏粱子弟,到底还是强那么……一些。”说到此处,自个儿都有些气短,声音弱了一弱,却仍继续道:“日后成了亲,结下门好亲事,妻贤夫旺,再等诞下子嗣,少爷也会越来越定­性­的。”甄廷晖自随父暂迁彭城,随侍甄氏,依旧闲不住,飞快结识了一班彭城富户子弟,短短月余便将偌大一个县城玩了个底朝天,茶楼酒肆,赌坊妓寨,无一不往,无一不至,虽不曾捅出什么娄子,却逐渐名声在外,甄氏自是听得些许风声nAd1(故此,虽听得老奴这样安慰,甄夫人还是颇为­操­心。再说崔嫣回了自己屋后,对镜自照,见自己面上黑乎乎脏兮兮几团,连鼻子眼睛都瞧不见了,再回头想想这甄家少爷,不禁有些颓丧。她这颓丧,并非为它,而是觉心中原本计好的一些打算,出了些偏差,说是失望也不为过。祭天日那天,她知道许氏有意将崔妙引荐予甄家的,她也知道崔妙不愿,可她倒是愿意。见甄氏待自己亲热,且字里行间都有招媳之意,她竟多少有些振奋与期盼,若说有一线机会摆脱了与苏鉴淳的婚约,怕也只有靠甄家了。她彼时当真管不着甄家少爷是圆是扁是高是矮,只一路想着,那少爷再如何不济,也总比一个心里只装着小姨妹的苏鉴淳要好吧。可如今亲眼一见甄廷晖,崔嫣只觉当日真是冲动。这年纪轻轻便贪好杯中物,对着个陌生女郎便动手动脚,说话轻浮的官宦公子哥,又能比苏鉴淳好到哪里去?还有那受人怂恿、不顾后果的王家憨少爷……这天下的青年才俊都到哪里去了?崔嫣斜斜躺在屋内的一张矮榻上,一颗脑袋似灌足了铅水一般的沉沉痛痛,又因着忙活了一下午,七想八想当中,不知不觉一头栽入黑甜乡中,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是挣扎,极不安稳,清醒所虑统统跑至梦里。云里雾里之间,一会儿看见苏鉴淳搂个女子调笑自如,一会儿看见王家少爷拎了条小鱼儿虎里虎气地朝池子里跳去,一会儿面前又蓦地现出一张俊美的痞脸迫近自己,吓得自己转身跑去,谁料后头脚步咚咚追上,还甛着脸道:“跑什么跑?木头似的,还不快来侍候侍候本公子?”这一声让崔嫣惊出一背冷汗,“呀“一声,由梦中彻底醒转,顿坐起身子,捂了胸口,半晌回不过状态。俄顷沉珠由外头进来,道:“嫣儿姐姐,夫人那边儿喊你过去一趟。”崔嫣断续回过神魂,见日头已落,过了用膳时间,忙汲了鸳咀绣鞋,见自己身上沾了些污渍,又匆忙换了身水红­色­的齐胸襦裙,搭了件半臂,稍梳拢了一番,离了屋子。正走到甄氏外边的廊檐之下,见卧门犹虚掩,外厅传来窸窣低沉的声音,其中一人自是甄夫人,另一声音低沉醇实,则是名男子。虽听不大清楚俩人言语,但你来我往,紧密无缝,崔嫣一只手扶在门扉上,步子刚提起来,又跌了下去,也不知好不好Сhā/进去。杵了半会儿,内间对话久未断绝,二人说得似是正值兴头。那陌生男子声音听似并不年轻,喉线略是低哑,声调起伏不大,却有种张弛有度的气力与声势,三分磁­性­,七分沉稳,隐隐叫人听而生畏,崔嫣从未听过这样叫人心安又莫名叫人心­肉­乱跳的声音,一时迟迟不敢动作,也不知该不该进去,只怕叨扰了主家nAd2(恰门内走出个婢女张望,一见到她便疑道:“咦,嫣儿姐姐怎不进去?夫人已在里厅内等着了。”崔嫣这才发觉自己失了仪态,内间人已闻得门口响动,甄夫人在里边引颈喊道:“可是嫣儿来了?还不进来。”崔嫣提裙踱入,匆匆进了厅内,离前桌主座前尚有半丈之遥,便立定于地,不再靠近,只垂首作揖:“夫人。”眼皮悄一抬,一袭乌檀­色­纻丝斜领宽袖曳撒映入眼帘,腰系嵌玉素带,跟再往下移去则是一双乌靴,双掌覆于袍上,正端坐于甄夫人手边。这个怕就是甫才听得的人声,虽只望见半边身子,也看其腰身窄健,穿着装束,倒明显是个壮年男子的形样。甄夫人已是手一摆,道:“过来啊。”甄氏身边人转直了身子,对住崔嫣。她呼吸一凝,竟犹疑了半分,未动步履。甄夫人见状,倒有些奇异,几次与这姑娘相交,谈吐言行都是小家碧玉当中难得的大方,怎现下有些小家子气,扭捏了起来,于是又催促:“嫣儿,你到我身边来。”崔嫣这才挪了步,行至甄氏面前。甄夫人见她头仍旧埋得低低,未免失笑,心想毕竟是养在闺中的丫头,再如何胆大,初见生人怕还是有些害羞,这小叔子虽不着官袍,却也生得一副彪炳官威,仪表有些摄人,恐是叫她生了怯意,只是小妮子哪里又知面前人实是自个未来的公爹,越想便越是生出乐意,将头转向身边人,邀宝一般道:“喏,这个便是崔家的小姐,老身可是花了好生气力,才将她求了过来。”崔嫣听得那声音略带淡淡谑笑地响起:“只可惜,偏偏不舍得将脑袋抬起来给别人看。”她脸上一烧,这才缓缓举了颈子,正对上甄夫人。甄氏见她果然红了一张粉脸蛋儿,轻轻一笑,道:“这位便是咱们家的大人,如今暂时赋闲离京,陪我这老太婆虚度光­阴­,你平日且喊他一声老爷罢。”崔嫣轻移向那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庞正全无偏移地面朝自己,男子年近四旬,浓眉入鬓,眼角略弯,将两边扯出些碎碎淡淡的细纹,肤­色­略黑,轮廓稍清癯,五官与那甄廷晖倒有六七分相似,只甄廷晖毕竟年岁未足,到底单薄一些,而面前人正值英年,肩宽膀壮,英拔稳妥,与其子倒是不一般,神态也是温雅很多。她目光一挪,喏道:“小奴崔嫣见过老爷。”甄夫人未料崔嫣会自行称奴,这番听来倒有些不忍,但府上规矩总是还要守的,毕竟八字还未一撇,并未做声。甄世万免去崔嫣缛节,也是暗打量了这女郎一番。他本对相命之说向来姑且听之忘之,但身边有个无比热衷的嫂子,兼之儿子婚姻之事确不顺,也着实存了两分怀疑,猜想莫非这小子果真是个风猴命相?多年以来只顾着官场人事,骨­肉­亲缘并不浓厚,趁此闲暇时光脱职回乡,伏伴寡嫂,也是时候下点功夫解决独子姻缘了nAd3(母嫂呕心所寻的女子,定是百里挑一的良家好女子,面前女郎虽此刻有些怯懦之姿,但正是破瓜年华,青春正好,颜­色­自是最充盈的季节,红衣乌瞳,雪肤­嫩­­唇­,巧挽云鬓,虽是平民出身,相貌倒也不输京师大家闺秀,至于脾­性­­妇­德,则只好待日后观摩了。只是之前听闻这女孩从自幼身子不妥,前两月还差点死过一遭,万一还未过门便又有个好歹,岂不是又给自己儿子添了一分克妻的罪名?故此也顾不上不妥,将崔嫣审视一般地左瞧右看,上下打量,无一不放。崔嫣禁甄世万目光暗下端详,浑身仿似染着了火星子,一点点滚开弥漫,只觉这一世也没曾像这样张皇过,仿似是被廷宦与君主筛选的秀女一般,等着最后钦定,生怕被挑出什么毛病打回老家,半刻不敢松懈,不消多时,螓首上浮出一层晶莹碎汗,抬眸一瞄,见甄世万眼微眯,眸中略带了些怪谲之意,似是看到了自己的紧张失措,不禁胸内一慌,膝竟莫名其妙软了一软,身子在半空晃当了一下。甄世万看在眼里,嘴角一牵,竟是隐而未察地悠悠一笑。

第十回

?话说景嬷嬷由甄夫人寝卧中伏侍一番后去而复返,正及灶屋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男女对话,竟如嬉闹一般,心中咯噔,悄悄探了半张脸进去瞄,正撞见自家侄少爷同崔嫣宛若两名稚龄幼童蹲在地上一人摇扇,一人戳灶,脸上染了炭灰,脏兮兮的模样儿如同在泥巴坑里打了滚的猫儿一般,顿万分讶异,轻咳了两声,俩小孩竟还没听到,推了门一把,那甄廷晖方才有些不耐地转过头来,崔嫣则慌慌举扇起来,退了身子几步。

这出事景嬷嬷本着对主子负责的­精­神自然是告诉了甄夫人。

本是当作饭余笑谈,甄夫人听了却是面皮儿霎然震住。景嬷嬷许久未见夫人这般神­色­,当她是介怀府上下人与少爷走得太亲近不妥,还未来得及出声,已见甄夫人­唇­瓣一动,竟是笑了起来。

甄氏病了多时,四体不顺,五心不调,成日容­色­都是青浑浑的,这一笑,活生生将人的魂气都拉回了许多,脸­色­亮堂了不少。她将案桌上的茶杯盖抚了两个来回,摇了摇头,缓笑道:“看来还真是天意哇。”

景嬷嬷自是不明所以,甄夫人心情正好,且历年以来大小私务并不瞒着这服侍自个儿多年的老仆,便将心内所打算的一一告知于她。景嬷嬷听了这才了然,噢,原这奉药的员外闺女儿竟是主子属意的少­奶­­奶­。

甄夫人心中感叹得紧,之前已同小叔子知会过崔员外之女这茬事儿。叔嫂二人为此倾谈了几回,甄世万虽有些迟疑,到底还是答应了。本打算等崔嫣先进府习惯一阵子,寻个日子,安排一下,叫她光光鲜鲜地与自己那侄子见面,谁想一双小儿女恁的有缘,自个儿就撞上了,不仅如此,初次见面就亲厚得很,一听景嬷嬷那描述,那丫头看似还算老实,竟有本事叫坐不住的侄子与她一同蹲在地上烧火,简直就是对青梅竹马的小鸳鸯样儿不是?正是欢喜,突念到一件事,脸­色­一紧,皱眉道:“怎么,廷晖又跑出去喝酒了?”

景嬷嬷为难地点点头。甄夫人胸口一闷,咳了两声,景嬷嬷忙将茶杯端起递过去,她却一拦,摇了摇头,道:“这孩子,­性­子就是难得转过来,真是叫人­操­心。”

景嬷嬷从旁劝道:“少爷尚在襁褓便没了亲娘,大人虽是慈父,毕竟也是京城的父母官,又是个大男人,哪里能时时牵在手边教诲,况一去近十载,家中又不曾立个主母,少爷自是­性­子疏狂了些,如今虽是贪玩儿,但比起那些行为不端的膏粱子弟,到底还是强那么……一些nAd1(”说到此处,自个儿都有些气短,声音弱了一弱,却仍继续道:“日后成了亲,结下门好亲事,妻贤夫旺,再等诞下子嗣,少爷也会越来越定­性­的。”

甄廷晖自随父暂迁彭城,随侍甄氏,依旧闲不住,飞快结识了一班彭城富户子弟,短短月余便将偌大一个县城玩了个底朝天,茶楼酒肆,赌坊妓寨,无一不往,无一不至,虽不曾捅出什么娄子,却逐渐名声在外,甄氏自是听得些许风声。故此,虽听得老奴这样安慰,甄夫人还是颇为­操­心。

再说崔嫣回了自己屋后,对镜自照,见自己面上黑乎乎脏兮兮几团,连鼻子眼睛都瞧不见了,再回头想想这甄家少爷,不禁有些颓丧。

她这颓丧,并非为它,而是觉心中原本计好的一些打算,出了些偏差,说是失望也不为过。

祭天日那天,她知道许氏有意将崔妙引荐予甄家的,她也知道崔妙不愿,可她倒是愿意。见甄氏待自己亲热,且字里行间都有招媳之意,她竟多少有些振奋与期盼,若说有一线机会摆脱了与苏鉴淳的婚约,怕也只有靠甄家了。她彼时当真管不着甄家少爷是圆是扁是高是矮,只一路想着,那少爷再如何不济,也总比一个心里只装着小姨妹的苏鉴淳要好吧。

可如今亲眼一见甄廷晖,崔嫣只觉当日真是冲动。

这年纪轻轻便贪好杯中物,对着个陌生女郎便动手动脚,说话轻浮的官宦公子哥,又能比苏鉴淳好到哪里去?

还有那受人怂恿、不顾后果的王家憨少爷……这天下的青年才俊都到哪里去了?

崔嫣斜斜躺在屋内的一张矮榻上,一颗脑袋似灌足了铅水一般的沉沉痛痛,又因着忙活了一下午,七想八想当中,不知不觉一头栽入黑甜乡中,睡了过去nAd2(

这一觉睡得很是挣扎,极不安稳,清醒所虑统统跑至梦里。云里雾里之间,一会儿看见苏鉴淳搂个女子调笑自如,一会儿看见王家少爷拎了条小鱼儿虎里虎气地朝池子里跳去,一会儿面前又蓦地现出一张俊美的痞脸迫近自己,吓得自己转身跑去,谁料后头脚步咚咚追上,还甛\着脸道:“跑什么跑?木头似的,还不快来侍候侍候本公子?”

这一声让崔嫣惊出一背冷汗,“呀“一声,由梦中彻底醒转,顿坐起身子,捂了胸口,半晌回不过状态。俄顷沉珠由外头进来,道:“嫣儿姐姐,夫人那边儿喊你过去一趟。”

崔嫣断续回过神魂,见日头已落,过了用膳时间,忙汲了鸳咀绣鞋,见自己身上沾了些污渍,又匆忙换了身水红­色­的齐胸襦裙,搭了件半臂,稍梳拢了一番,离了屋子。

正走到甄氏外边的廊檐之下,见卧门犹虚掩,外厅传来窸窣低沉的声音,其中一人自是甄夫人,另一声音低沉醇实,则是名男子。

虽听不大清楚俩人言语,但你来我往,紧密无缝,崔嫣一只手扶在门扉上,步子刚提起来,又跌了下去,也不知好不好Сhā/进去。杵了半会儿,内间对话久未断绝,二人说得似是正值兴头。

那陌生男子声音听似并不年轻,喉线略是低哑,声调起伏不大,却有种张弛有度的气力与声势,三分磁­性­,七分沉稳,隐隐叫人听而生畏,崔嫣从未听过这样叫人心安又莫名叫人心­肉­乱跳的声音,一时迟迟不敢动作,也不知该不该进去,只怕叨扰了主家。

恰门内走出个婢女张望,一见到她便疑道:“咦,嫣儿姐姐怎不进去?夫人已在里厅内等着了。”

崔嫣这才发觉自己失了仪态,内间人已闻得门口响动,甄夫人在里边引颈喊道:“可是嫣儿来了?还不进来。”

崔嫣提裙踱入,匆匆进了厅内,离前桌主座前尚有半丈之遥,便立定于地,不再靠近,只垂首作揖:“夫人nAd3(”眼皮悄一抬,一袭乌檀­色­纻丝斜领宽袖曳撒映入眼帘,腰系嵌玉素带,跟再往下移去则是一双乌靴,双掌覆于袍上,正端坐于甄夫人手边。

这个怕就是甫才听得的人声,虽只望见半边身子,也看其腰身窄健,穿着装束,倒明显是个壮年男子的形样。甄夫人已是手一摆,道:“过来啊。”

甄氏身边人转直了身子,对住崔嫣。她呼吸一凝,竟犹疑了半分,未动步履。甄夫人见状,倒有些奇异,几次与这姑娘相交,谈吐言行都是小家碧玉当中难得的大方,怎现下有些小家子气,扭捏了起来,于是又催促:“嫣儿,你到我身边来。”

崔嫣这才挪了步,行至甄氏面前。甄夫人见她头仍旧埋得低低,未免失笑,心想毕竟是养在闺中的丫头,再如何胆大,初见生人怕还是有些害羞,这小叔子虽不着官袍,却也生得一副彪炳官威,仪表有些摄人,恐是叫她生了怯意,只是小妮子哪里又知面前人实是自个未来的公爹,越想便越是生出乐意,将头转向身边人,邀宝一般道:“喏,这个便是崔家的小姐,老身可是花了好生气力,才将她求了过来。”

崔嫣听得那声音略带淡淡谑笑地响起:“只可惜,偏偏不舍得将脑袋抬起来给别人看。”

她脸上一烧,这才缓缓举了颈子,正对上甄夫人。甄氏见她果然红了一张粉脸蛋儿,轻轻一笑,道:“这位便是咱们家的大人,如今暂时赋闲离京,陪我这老太婆虚度光­阴­,你平日且喊他一声老爷罢。”

崔嫣轻移向那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庞正全无偏移地面朝自己,男子年近四旬,浓眉入鬓,眼角略弯,将两边扯出些碎碎淡淡的细纹,肤­色­略黑,轮廓稍清癯,五官与那甄廷晖倒有六七分相似,只甄廷晖毕竟年岁未足,到底单薄一些,而面前人正值英年,肩宽膀壮,英拔稳妥,与其子倒是不一般,神态也是温雅很多。

她目光一挪,喏道:“小奴崔嫣见过老爷。”

甄夫人未料崔嫣会自行称奴,这番听来倒有些不忍,但府上规矩总是还要守的,毕竟八字还未一撇,并未做声。甄世万免去崔嫣缛节,也是暗打量了这女郎一番。

他本对相命之说向来姑且听之忘之,但身边有个无比热衷的嫂子,兼之儿子婚姻之事确不顺,也着实存了两分怀疑,猜想莫非这小子果真是个风猴命相?多年以来只顾着官场人事,骨­肉­亲缘并不浓厚,趁此闲暇时光脱职回乡,伏伴寡嫂,也是时候下点功夫解决独子姻缘了。

母嫂呕心所寻的女子,定是百里挑一的良家好女子,面前女郎虽此刻有些怯懦之姿,但正是破瓜年华,青春正好,颜­色­自是最充盈的季节,红衣乌瞳,雪肤­嫩­­唇­,巧挽云鬓,虽是平民出身,相貌倒也不输京师大家闺秀,至于脾­性­­妇­德,则只好待日后观摩了。只是之前听闻这女孩从自幼身子不妥,前两月还差点死过一遭,万一还未过门便又有个好歹,岂不是又给自己儿子添了一分克妻的罪名?故此也顾不上不妥,将崔嫣审视一般地左瞧右看,上下打量,无一不放。

崔嫣禁甄世万目光暗下端详,浑身仿似染着了火星子,一点点滚开弥漫,只觉这一世也没曾像这样张皇过,仿似是被廷宦与君主筛选的秀女一般,等着最后钦定,生怕被挑出什么毛病打回老家,半刻不敢松懈,不消多时,螓首上浮出一层晶莹碎汗,抬眸一瞄,见甄世万眼微眯,眸中略带了些怪谲之意,似是看到了自己的紧张失措,不禁胸内一慌,膝竟莫名其妙软了一软,身子在半空晃当了一下。

甄世万看在眼里,嘴角一牵,竟是隐而未察地悠悠一笑。

第十一回

?甄夫人开声打破僵氛,唤人拉了张绣凳,朝崔嫣摆了摆手,叫她坐下。

崔嫣忙摇头道:”小奴不敢。”

这一口一个小奴,叫得甄夫人实在是不心安了。她拉过崔嫣,将她摁了下去,道:“我当日不愿住在京师,大半缘故就是不愿受那繁褥所缚。我并非什么金玉出身,也不爱那套绉绉礼节,何况在自个儿家中,还讲那么多套数岂不累人。”

崔嫣这才坐定,几番接触,知道这甄夫人果真是个爽利人儿,此刻更是凭添好感,暗忖谁能有这般慈蔼的婆母,倒是福气不浅,只这般和善人儿,怎膝下子嗣那般德行,但……却又有个还算拿得出场面的小叔子。

念及此,她竟忍不住黛眉一扬,瞟了一眼那个身影。这甄侍郎她原先是半分不知的,自打笃定要进甄夫人宅中当奉药的仕女,自是打听过一番,只晓得这甄世万如今身居兵部左侍郎之职,又乃上司尚书钱鹏门下人,这钱鹏倒也不是一般人物,除却官居二品,三朝元老,幼妹还是当朝贵妃娘娘,正得圣宠,一时之间,无数人巴结这国舅爷也是自然,甄世万便是其铁蹄之一。

半年前,那国舅爷钱鹏忽的不知怎的得罪上头,左迁为兵科给事中,一下子官衔倒退了五六品,非但如此,膝下两子一弟本为营地武将,亦由前线调回,暂停职待论。至于究竟是何原因一夕之间失却圣宠,崔嫣身于深苑闺楼,便不得而知了,伴君如伴虎,今朝殿上臣明日田舍郎的事太多,也毋庸好深究的。只是钱鹏这么一倒台,身边亲信被贬的贬,关的关,下马的下马,个个避之不及,其他一­干­平日妄图沾上点富贵星子的亦作鸟兽散。

这甄侍郎倒也是个稀奇人物,恰为钱鹏直禀下属,这等风头浪尖也未沾上腥,还未等别有心思的臣子矛头对准自个儿,他立时以寡嫂沉疴难愈,敬孝为由,请辞廷君,去官休假,得了百日之期。

兵部事务繁琐,关乎内外之忧,尤近年边境瓦剌人频频破境进犯,做些小打小闹的跳梁小丑之举,弄得朝廷也是烦躁不堪,侍郎之职于其部门着实吃重,三品以上官员休沐过长素来不被批准,加之正是钱鹏之事的敏感时期,放行本是痴人说梦,但此等时刻,宁王跳了出来,进宫予老态龙钟的皇太后痛诉陈情,将甄夫人之事迹翻来覆去又说了几遭,弄得吃斋向佛的皇太后心酸不已,朝皇帝开了几句金口nAd1(历朝历代最重孝道,当朝亦不例外,如今在位的皇帝老儿侍母如礼佛,每日三省三问,老太后每每身体抱恙皆侍立榻前,决不轻离,一听老母发话,又以己度人,兼之确无查到甄世万的什么把柄,故此无话好说,批了甄世万回乡。

这一番来去自然又是二妹崔妙帮忙打听到的。

至于这小妮子是从何人打听而来,崔嫣并不细问,也是心知肚明的。

甄世万父子至彭城不过一两月,这事儿还未蔓延开来,纵在京师也被捂得颇紧,何况在这小县城?若非不过细探听,还真是不知道。崔妙纵是在外头野得紧,也无通天本事,若非苏鉴淳之父苏佑合曾经入过仕,还有几名未断线的京中官场老友,她又哪里知道得如此周详?

崔妙说毕这事,末了顺嘴补道:“这甄侍郎倒也忘恩负义,与一般贼朋鼠党无甚两样,听闻那国舅爷风光时,处处提携他。连左侍郎之职,都是钱鹏亲自提请皇帝拨的官位,如今上头塌了,他连忙拍ρi股跑人,也不管不问了。”

崔嫣还蹙眉回嘴道:“官场捭阖,有何恩义可讲,自保不过人之天­性­,你又岂知那国舅爷提拔甄侍郎不是为蓄积私人,满一己之欲?”彼时崔妙还笑谑长姊还未到甄家,便已开始维护起甄家人来。

事后崔嫣平心再虑,自己当时嘴上这么说,还是免不了对甄世万存了几分并不大好的描绘,虽不至于像崔妙说的“贼朋鼠党”,但也揣测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兼之想着听闻他比自己父亲崔员外约莫还长几岁,脑袋里便勾勒出一个花胡一把,佝背偻腰,容­色­­精­­干­,目放贼光的官袍老臣,今日初见其人,非但是外表气度与自己想的大不一般,且许是停职在老家,未着官服,并无青天威严的派头。

正值心内碎碎念念,甄夫人抛出正题:“听闻你白日与我家那小少爷已是打过照面儿啦?”

崔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一抬眼,却见甄氏但笑不语,并无责斥之意,这才卸下心防,点了点头,道:“是的,夫人nAd2(”

甄夫人又笑道:“那小子­性­子活泼,坐不住,嘴皮子也不饶人,平日在家中撞着个下人也是爱逗两句嘴扯几道皮,甫来彭城,可是咱们府上的小霸王,没做出些什么无礼之举吓着你吧。”崔嫣心内苦笑,又怎好说出那一出香艳场景,只是摇头,轻轻蠕道:“少爷……亲善有礼,待小奴还算和蔼。”面皮上却呈出些言不由衷的绯粉之­色­。

甄夫人见面前女郎一提起甄廷晖,面红耳赤,心绪不宁,又念起景嬷嬷所描述那番,心中有了主意。这侄子长相风流,倜傥潇洒,崔嫣正是怀春少女,又未见过什么年轻男子,若说不喜欢,倒还奇怪了。这样想来,越觉俩人年龄匹配,颜­色­相当,璧人一对,禁不住朝甄世万瞟去一眼,眸角泛出细纹,嘴角朝上扯,千般意思尽在不言中。

甄世万见母嫂神­色­,亦淡淡一笑。人皆如斯,认定的东西,当然是越瞧越对路,越看越入眼,便也顺了甄夫人之意,朝崔嫣顺口问:“听说你身子不太好,如今骤然离家,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住得可是习惯?”

崔嫣岂知甄世万满心担忧的只是怕自己拖累甄廷晖,终是闺女心­性­,心头蓦地一软,俯首低道:“多谢老爷关心,亏了邻家赵秉川施针行医,小奴身子已经痊愈,并无大碍,府上样样周全,事事妥善,小奴住得十分习惯,日后定当倾尽全力,好生伏侍夫人。”

甄世万眉头一扬,上躯一撑,反问:“赵秉川?那个被罢官的太医院院使?”

崔嫣暗忖俩人同为京官,恐是相识,正欲回声,正巧此时门声一响,外头婢子呼一声“少爷”,那甄廷晖已跨过门槛儿一阵风轻疾走了进来,一眼便望见坐在绣凳子上的崔嫣,双目一亮,伸手一指,喜道:“哈哈,你这个小丫头怎的在这儿!”

第十二回

?甄世万轻咳两声,皱着一双还未松弛的眉又朝向儿子,甄廷晖这才自知失礼,忙敛了笑,先行朝父亲与伯母请了安。

崔嫣亦匆匆起身,予甄廷晖行了礼,退至甄夫人身侧。甄廷晖拢近父亲,却朝崔嫣频频悄悄抛去笑眼,不时眨一眨,仿似老相识一般,极尽轻佻狂狼之态,看得崔嫣只能将脑袋移到一边。

甄世万鼻内沉哼一声,甄廷晖这才转向父亲,进入正题,笑意全弭,身段软了又软,竟比那变脸还快,俊眉拧紧,一派可怜凄楚,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受了何等的冤屈,肃穆道:“爹,我方才去账房,管事的陈相公偏不给孩儿支银子。”

甄世万早料儿子会来投诉,将青瓷杯盖抚了两回,瞧也不瞧他一眼,漠道:“是我说的。”

甄廷晖自然知道是老爹知会的,暗下翻了白眼,开门见山道:“爹!孩儿明儿还得出去应酬哩,没银子可叫孩儿如何见人,届时丢了甄家的颜面可怎么是好哇。。”

甄世万沉默不语,甄夫人朝侄子猛使眼­色­,偏甄廷晖犹自无察,嘴巴里继续窸窣没完。这老爹在京师一贯不管自个儿,对自己事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在旁人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宠溺无度,在自己看来却是老头子一心只顾着往上爬,根本就没闲工夫管自个儿,这次来了彭城,没料老爹陡然翻脸无情,他毕竟气盛年轻,也顾不及去揣测父亲心意,气急之下便念叨起来。

正是忿忿不平,甄廷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咣当“一声,那只本在父亲掌心内捏着的瓷盏已迎面飞过来,在半空咻地一声,一下笔直滑过自己引以为傲的脸颊边,差一点点便要伤了容貌,旋即砰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三四块,那飞出来的热水在半空已哗哗泼出杯盏,喷了几点沫子到他面上,烫倒是不曾烫着,却将他吓到,忙不迭嗳哟叫唤两声,惹得身边两名小婢也同时惊呼起来。

甄夫人醒了神,顿起身慌急斥道:“还不快跪下!”崔嫣在一边看得已是目瞪口呆,只见甄世万甫才还云淡风轻的神­色­早已不见,眉眼鼻嘴还是那个眉眼鼻嘴,却骤时宛若变了另一个人,原本身上的几分温雅消失殆­干­,双目鼓瞪,浓眉翻起,尽管尚是坐在圈椅之内,整副身躯却瞬时茁挺了起来nAd1(看得连她这局外之人都心肝晃了两晃,暗忖这大概才是甄侍郎平日在衙署为官的模样儿罢,又听得那愠火已升三尺却隐而未放的座上人沉声道:

“甄家的颜面?甄家的颜面便是你这逆子用银子堆起来的?你若是真能替甄家这块门匾应酬出个子丑演卯,多少金山银海,我吐血拆骨都替你担了,可你如今不是在应酬,你是在掘甄家的祖墓!”

甄廷晖万万料不到自己不过是拿点银两,怎的突然就成了甄家的掘墓罪人了,听父亲斥得冷硬无情,字字铿锵,这才幡然醒悟果真是发火了。他虽自幼到大被惯事了,可也不是个傻子,长至十几岁,父亲几乎都未打骂于他,此刻情形却与从前大不一般,顿哪还敢硬碰硬,也不敢狡辩,忙双膝一弯,捂了脸,棉条儿一般地“噗”一声跪在地上,即时示弱,嘴上却还是多少带点不甘不愿:

“儿子知错了。”

甄世万岂会看不出儿子心口不一不服不爽,道:“昔日你年纪小,我公务繁忙,又怜你自幼失妣,也就罢了,如今你已值束发,再若放纵于你,怕你最后要怨恨于我。我已在彭城内请了西席,入住府内,明日起,定下时辰随先生读书,我会叫曹管家时刻监督,没我允许不得出府门半步,半月后我便会任意出题,抽查策论,若有不妥,加时课业!”

甄廷晖闻言大惊,还以为出了京城,更是无拘无束,逍遥快活,没料这番可好,倒被禁足啦,这老爹定是官场失意,无事消遣,闲出鸟儿了,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自个儿头上,还叫那一同随着京城来彭城、向来只听老爹话的曹管家看着自己,更是一时木在当下,方才进来之前的振奋劲儿早就没了,只觉天要塌下来一般,倒不出一个字来,半天才在甄氏的眼­色­下,由两名僮仆架着扶了出去。

那甄夫人禁这么一闹一吵的,面­色­早就有些发白,手脚直打颤儿,无奈旁人皆被甄家父子吸引住,都未注意,只有崔嫣眼尖瞧在眼里,欺身上去道:“夫人可是不舒服?”

甄世万这才见到母嫂脸­色­不对劲,急急唤了婢子上来,将甄夫人搀到内帏去歇息,崔嫣叫一名婢子先去通知外头的景嬷嬷,随另名丫鬟将甄夫人一左一右搀了进内间nAd2(

甄世万坐在外头等候了半晌,知甄夫人无恙,方才放了下心,方才还未全熄的火气复卷而升,连叹几口气。

崔嫣将甄氏安顿躺下,随景嬷嬷与两名婢子一同出来,见甄世万还未离去,正坐于外厅间,握了半边拳搁在案桌上,容­色­郁郁,又瞥一眼地上,碎瓷块已由下人扫去,却还有茶水印渍,不知怎的,本是要随另三人出去的人,足下一凝,朝他侧转去身,颔首低低道:“老爷,可要小奴重新续杯茶水来?”

甄世万被这声音唤回心神,瞧见这张与自己儿子差不多大,尚且稚­嫩­的青春脸庞,蓦地发出几分慨然,挥了挥手将景嬷嬷一­干­人打发了下去,独留了崔嫣下来。

众人离的离,退的退,厅内氛围登时凝寂了起来。崔嫣未料这样快便又与这甄大人单独相处,好容易散去的紧张又一点一点滑上来,也不知是不是乍暖还寒的春夜,­祼­在外头的肌肤竟窜出一排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甄世万感慨是感慨,却也是想趁这机会试探试探这少女。方才一番来回,看得出这崔家小女孩儿虽年纪不大,倒是说话懂得分寸,心思也是细腻,无奈光靠这个,也不定能镇得住那么个非要人搀一把的阿斗,略沉吟,顺口道:“你倒是不惊不乍,不慌不张。”

崔嫣一顿,道:“老爷过奖了,只是小奴家中时常遇到此类事情,故并不稀奇。”崔家儿女成群,尤其是有崔妙、崔栋两个天煞魔星,成日一言不合便吵个没完,有时尚在厅内围桌吃饭便打闹起来,许氏自是维护自家闺女,常指桑骂槐啐责碧娘呣子,崔员外烦了何尝不是筷子一摔,桌子一拍。像这甄家,也算子嗣稀薄了,仅这一名儿子,倒是想闹腾一番,也折腾不起来。

甄世万一笑,无论举止亦或神情,竟恢复初始,一指那绣凳,吐出俩字:“坐吧。”

第十三回

?崔嫣行了谢礼返身蹲了坐下,也不知这老爷要与自己说什么,不觉胸内咚咚直跳,室内静谧,惊想怎跳得这样厉害,叫面前人听到了可不是一般的丢脸。

甄世万哪里能听到这少女心­肉­震颤,瞟过来两眼,目中看不出什么火候,只开声道:“丫头,你家中可有兄弟?”

崔嫣不明所以,只点头相应:“有一庶弟。”

甄世万若有所思,道:“你方才讲,家中常遇此类事情,莫不是你家弟弟也是名顽皮小子?”

崔嫣滞了一滞,着实猜不透这侍郎大人缘何跟自己谈起家事来,心想我那弟弟再如何不好,不过是小孩儿家的顽皮,哪里能像你家少爷那般醉生梦死,便轻道:“小奴那弟弟甫值十岁,正是好动之龄,倒无什么坏­性­,只平日猴儿一般好攀上爬下,惹家中长辈烦心。”

“唔,”甄世万敛一敛眉,目­色­似有些游移不定,“那你家爹爹是如何管教你弟弟。”话说得不淡不咸,宛如在问用过餐否一般。

崔嫣脑中本是懵然,突地脑中一亮,倒是明白了个七八分,这堂堂兵部侍郎大人,莫非在朝自己求教管儿子的心得?这倒是奇了怪了,乐了喜了,原来这等朝廷肱骨也有讲不出口的有为难之处哇,只别人不问,偏问自己这个初初入府的小丫头,着实有些怪诞。

却未料甄世万这边脱口而出,也是暗地一讶。他叫住这小妮,本只欲随便盘问几句,试试­性­情,未料怎问了这些出来。莫不是甫才果真被那不肖子气哽住了心­性­?还是这厅中无人,兴了聊意?

官场之事,他倒是­精­细沉酽,可这教子之事,他并不­精­心,素来浅薄,恨不能觉得如同生孩子一般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确也须人交换一番意见,可再如何,也不是问询面前这个年方二八,毛儿都还未长齐的­奶­娃娃吧?

刚欲随便扯两句话过去,竟听得这小丫头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接道:“咱们寻常布衣人家,也无甚科典一般的厚部家训,不过是天长日久积攒的nAd1(逆叛之心颇重的小儿郎,越是扭着不让他走,怕适得其反,助长其心思,不如顺抚之,类如小奴弟弟,若吵闹不休想吃糖葫芦,小奴爹爹往常不耐总爱抓来便打,慢慢打不怕了,便予其定个目标,成了便买来当打赏物。”说着一顿,抿­唇­道:“故莫怪小奴多言界越,方才老爷待少爷,有罚无奖,怕不消几日少爷便摁不住,前功尽弃了。”嘴上如此,心头却暗悱,儿子长到十几岁你才来管教,也不嫌晚了。

话音落毕,久久不得座上人回响,崔嫣仰了颈子一瞧,见甄世万面肌微抖,竟有些出神,继而一挺腰身,面朝自己,双目灼灼,道:“儿子养了这般大,现下才来­操­心教养,似是真迟了些。”

崔嫣猛吓一跳,还以为这甄侍郎会什么读心之术,怎的竟一下子把自己心坎儿上的话说了出来,一下见他盯住自己,眼神咄咄,像是在嘲讽自个儿一样,半晌吐不出一个字,这才惊觉怎的今儿这般多话,且暗恼自己与这甄侍郎不过初见,讲这些掏心窝子的私话儿­干­嘛,真是恨不能辰光倒流,将方才那批言论活吞回喉咙管里。

甄世万见她面上颇是尴尬,刚刚还不卑不亢,好生的大方,忽的就变了脸­色­,在一方矮凳上扭来挪去,仿似臀下沾了虫子一般,疑道:“你怎么了?”

崔嫣缓过气来了,压住心潮,道:“无事,无事。”

甄世万见她左右难安的神­色­,前后截然两样儿,又念起她身子不爽之事,一时抬了手,道:“你把景嬷嬷唤进来伺候夫人去吧。”

崔嫣忙不迭起身,匆匆退下,叫了景嬷嬷。那景嬷嬷已下了灶,端了药入屋,崔嫣一见,双手相举,欲要接过,景嬷嬷犹疑须臾,并不转手于她,只道:“你且先看我几回吧。”崔嫣只当她嫌自己不熟练,怕误了事,也不再多说,只跟了一同进去。

甄氏彼时仍是睡眠之中,面­色­好了许多,呼吸也颇顺畅。景嬷嬷将房中龛炉内的眠息香拨亮了一些,满室散出宁神静气的雅香,与崔嫣一同一头一尾陪侍于榻边,不消几刻,见时候不早了,朝崔嫣低语说道:“夫人一时半会醒不了,你先在隔帘外头守着吧nAd2(”

崔嫣心忖自己既是这甄氏的奉药之人,若就这么甩手离去,总怕留人话柄,轻回道:“无妨,我随嬷嬷一块儿在里头候着。”

这景嬷嬷是个老人儿­精­,自晓得甄夫人有意将这崔嫣笼为自家新­妇­,又见自家少爷对这崔嫣颇为亲近,怎还会将崔嫣当成一般的府上僮仆?此刻只道:“我在里头就行了,夫人若醒了,我唤你,夫人自打病了,一觉总睡不长,至多一两个时辰便醒。”

崔嫣闻言,只好先到了帘子外头,此处正摆着一张矮竹床,垫着张薄毯,该是平日在外头侍奉甄氏过夜的下女歇脚处。她却哪里安心躺下休息,念来想去,思忖这些日子林林总总。

那日城隍庙中,她虽是察得甄夫人欲意为自己与甄廷晖牵媒心意,毕竟还不笃定,总觉自己出身平凡,昔日孱弱之躯又是彭城出了名儿的,但由甄夫人想方设法托李泊使伎将自己纳入宅中当仕女,至自己在甄府悠闲度日,到今儿甄氏亲自引荐予甄世万,再到甄氏近旁的贴心老仆亦待自己万般客气,这一步一步,却叫崔嫣清楚了甄夫人有意为自己牵姻拉缘。这甄夫人并非不晓得自己是有婚约在身之人,既做到此步,连宁王府上的管事人都请来助阵,怕是早就不会在意自己与苏家的亲事,想必也有能力让自己脱去与苏家的婚约。

当初只一心想凭借着一年之契与甄家之利撇去婚约,可如今一念及那甄廷晖,无端觉刚出虎­茓­,又入狼窝,想着若甄夫人有朝一日真亲口挑明了,也不晓得如何应答。

苏鉴淳,是绝对嫁不得的,可如今瞧这甄廷晖的德行,她也不愿嫁。

死过一遭,人比往昔挑剔了数多倍,心大了,胃刁了,偏偏能力还是那么点儿,倒还真是件苦恼事儿。

真不知叫自个死心塌地要嫁的良人在哪里。

正值此时,外头传来窸窣一响,帘幕后有人影及近nAd3(崔嫣走过去,稍稍拨开一角,原是甄世万还未离去,因不便夜入寡嫂榻前,只负手立于帘外。他见那杏黄帷幔后头钻出一个乌发白肤的脑袋,仿似画儿上涂上的一颗美人颅,倒是素景当中一颗鲜艳苞蕊,不禁一怔,瞧她只伸了头出来,两手尚在里头揪着帘角儿,又有些好笑,问道:“夫人现在如何?可是好些了?”

崔嫣微讶:“老爷还未去歇息么夫人已睡下了,小奴与景嬷嬷守着就行。”

甄世万一踱,道:“刚禁了一场动荡,怕牵动患处,我今日就在院子内的偏厢过夜,有何事情,马上叫我。”

崔嫣默想这甄侍郎果然如外界所言,奉嫂如母,长侍不休,瞧他一个人在外厅守了半天,也未曾叫个下人来陪,倒是怪冷清,眼脸下已罩了一圈青影,蓦地微微一漾。

回了竹床上,崔嫣莫名觉得方才不踏实的感觉都没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也一点点消磨去,身子一松弛,便半倚着睡了过去,这一觉,竟睡到了天光微青。

双目一睁,见窗外已有了亮­色­,她定了定神,头脑尚懵便扒开帘冲进内帏,才知甄氏下半夜醒来过一遭,早就服了药,不免有些自责,拉了景嬷嬷到外头碎声道:“景嬷嬷,你怎的也不喊我一声。”

景嬷嬷见她倒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主儿,不免笑了笑,道:“我见你睡得酣甜,也懒得去唤你了,就是喝个药的事儿,喝完便又睡下了,这一夜安泰得很……要不,你先去洗漱一番,再过半个时辰天就差不多亮了,你到时打盆热水进来,给夫人漱口洗脸。”

崔嫣得了任务,心中释然了些,退了出去,回了自己屋内先拾掇了一番,换了套衣衫,见天­色­破晓,端了铜盆欲下灶去打水,走过天井,却被一处窗棂飘出的融融灯火勾住视线,那屋子在甄氏卧房边上的第三间,恰恰是甄世万逗留过夜的偏厢房。现下不过卯时两刻未逾,他屋内已亮了烛火,似是已起身了。

崔嫣见那屋门咯吱一声打开,一副已整装完毕的身影径直出了门。甄世万本沿着回廊朝甄氏檐下走去,无意一偏头,见天井静谧无声,四下无人,廊柱上夜行灯火也暗了下去,半空尚悬浮着几丝沁凉雾气,中庭立着个女郎,樱­色­交颈襦衫,六幅月华长裙,一捏儿纤躯柳条儿,手扶脸盆,搁在腰间,容­色­在似明非暗的晨光中若隐若现,罩着一层氤氲,竟有股子迷迷蒙蒙的美态,登脑中还搁楞一下,暗忖这府上哪来这么个丫鬟?再一细看,原是换了身着装的崔嫣,不由驻了足。

崔嫣亦抬眼望去,见这甄世万正立于廊下,侧颈望来,正与其对视,只得在原地,微微屈膝,行礼道:“老爷。”

甄世万隔了一两丈在那头道:“正准备去问一问,夫人早上情形如何?”崔嫣忙道:“小奴出来时,尚在睡觉,气­色­吐息都还恬静安稳。”甄世万略一点头,道:“嗯,再过一个时辰服早药时,记得拿些蜜饯送药,昨日半夜夫人禁不得苦,胃食倒流,差点儿呕了出来。”

崔嫣一惊,昨日半夜竟连甄世万都起身了,莫不就试己这本该侍候在旁的奉药仕女睡死了过去?顿面­色­又白又赤,心中惭愧,说不出话来,支吾道:“小奴……失职了。”

却听甄世万同那景嬷嬷一样的言语:“你同景嬷嬷轮换守着夫人,彼时正是景嬷嬷看护夫人,恐她也是觉无谓,才未唤醒你,毋庸自责。”说着便抬脚出了院门。

甄世万只随口一说,却是字句听进了崔嫣心底,这话与景嬷嬷先前说的并无大异,却又好像是从未听过的新鲜,说不得的一股流渠在胸腔内涌动,只觉这略有些沁凉的春季清晨,竟有些莫名的肢体暖暖。

晨光一现,崔嫣开始与景嬷嬷一同伺候甄夫人起身梳洗兼喂药。

那甄氏本是吃得了苦之人,但疴积渐沉,服的药亦越来越凶猛厚重,近段日子正在服一剂方子,崔嫣听闻是朝廷特地委派一名太医院的御医亲自来彭城为甄氏诊断后开的方子。这药虽有些控制病情的疗效,却苦不堪言,甄氏病了许久脾胃本就十分虚弱,稍一刺激便会恶心犯呕。

崔嫣伏侍吃药时,虽遵着甄世万的嘱咐加了一点冰糖与两颗蜜饯,但甄氏仍是背腰一弯,朝痰盂里吐出几口酸水,面­色­极是难受。她背地舀了一点汤药,吐了舌尖舔了一舔,果真确实恨不能将早饭呕出来,又甚是冲喉,长年定时服用确实也不是个滋味,时日久了,也不知会不会把味觉磨没了。又念到自己大病初愈每日服药调理时,赵太公告诉过自己一个压苦的不外传小方,便是将一定剂量的薄荷叶、大红枣、老姜等物碾磨成粉兑入蜂蜜凝固,晒置成型,就药服食有校味奇效,且不会篡夺或降低药效。彼时自己嫌麻烦,并未用这个方子,如今看来,倒可以一试。

崔嫣予景嬷嬷说了自己心思,得了应承,日中过后便与沉珠一同打算亲自出府采办材料,正走过庭院,竟正撞见甄廷晖。

第十四回

?原这甄廷晖今日正是由西席授课首日,他卯时起身便在曹管事的督促下被夫子教习至此刻,ρi股粘在板凳上了半日,又念着外头正等着自己的狐朋狗友,好容易到了午休时光,连饭都没吃两口,便甩了袖子在府上溜达起来,恨不能立马跑出去,无奈父亲昨儿刚放过话,哪里敢,只得搔头抠颈地踱步,正是犯愁,一抬眼,瞧见一樱衫丽人挎着小篮儿与府上的沉珠走过来,那丽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嫣。

甄廷晖心胸一敞,莫名觉憋了满日的浊气散了开去,笑呵呵地迎头而上,正挡了二人去路,道:“丫头,去哪儿啊?”

崔嫣见他嬉皮笑脸,举止浮佻,退了两步回道:“去帮夫人采办些药材。”甄廷晖心内一闪,本就璀璨的两颗眼珠子陡然一亮,忙道:“我同你们一道去!”说着拔脚便要走。崔嫣急急道:“那可不成。”甄廷晖却似癞皮膏药儿般贴在二人身边,道:“怎么不成?给婶婶尽孝也是我份内之事,我要跟你一同去挑药材!”

崔嫣心内暗啐一声,咬­唇­不语,脚步也停了下来◎日那甄世万口口声声叫这纨绔大少留在家中,无他许可不得外出,今日若是应承下来,自己便是一来就犯了一家之主的忌讳,忤了他的面子,日后还怎么在甄府立足?就算这少爷再蛮横,也是由不得的。再见面前这俊少年竟是连一日都关不住的皮猴­性­子,难怪甄世万发急作恼,亏得堂堂当朝二品肱骨,膝下却是这么个浪荡儿,心内竟多少有点憾然,一时冲口而出:“还请少爷先在府好生读书,切勿误了大好光­阴­。”

此言一出,甄廷晖与沉珠皆是一怔。沉珠回过神来,暗下伸手过去扯了扯崔嫣的袖口,那甄廷晖却并不见恼,只想任她涨红脸争辩对持,瞧在眼里,也不知是不是恶趣味在作祟,竟十分舒坦,念及此,倒也不慌赶着出去了,只想抓住她多讲两句话解解闷,故意抱住双臂,脸皮一沉,道:“豁,丫鬟下人,竟管起了主子,你倒是本事不小啊。”

崔嫣想着这少爷处处爱挑衅自己,才跟他碰过三次面,每次碰到都没什么好事儿,真不知是不是前世欠了他的,到底还是个富户家养出来的闺女,再如何淡定了心­性­,再如何忍气吞声,还是心下一横,哼哼道:“今日若是老爷准了,小奴管不着少爷是横着出还是竖着出,可老爷并不曾对小奴说过带少爷一同出府购药,小奴不敢违背老爷吩咐nAd1(”

甄廷晖听她句句针砭,容­色­三分蔑视,两分激动,双颊粉扑扑,面肌微搐,宛如个受了气的白兔一般,叫人恨不能一把揪住那双长耳朵再欺负一把,本就闲得慌,此刻更是心内一动,拢过去,竟忘却身边还有个沉珠,贴近她面庞。

崔嫣正是想着如何脱身,且对这甄廷晖愠意重重,一下子只觉眼前­阴­影突降,还未来及反应,腰身一紧,只觉被一只修臂抓揽过去,再一定睛,已是入了他的怀,甄廷晖的脸正贴住自己的鼻口不过存余之距,顿吓得“啊”一叫,双手一抬,使足气力将甄廷晖推开去,又喘气朝后退去,一时差点踉跄摔倒。

沉珠面­色­既赤且白,拽稳了崔嫣,却不发一语。甄廷晖被那口兰香气儿喷了一下,熏得愈发­色­迷住了心窍,面上一笑,逼近过去,模样同那话本传奇里和戏台子上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无两样。

崔嫣千万料不到他又行出这种举止,上一次虽较这次更甚,毕竟周遭无人,又强行安慰自己那少爷醉了酒失了魂,这一回却有沉珠在场,又是光天化日的庭院之内,只觉羞耻之心升到最盛。她虽知道大户人家的丫鬟不过是男主的私货,可自己却只是与甄家有一年之约的奉药仕女,又是甄夫人亲自托人求来的,哪里容得下他一次又一次轻薄放肆,顿气愤难平,见他已再次拢近,转身跑开又来不及,竟发了勇气,如同小孩儿一般抬起玉足朝他脚背上拼劲一甄廷晖未回过神来,登时脚背钻心一痛,只觉脚骨恨不能要裂开了,同上次被她踢了命根差不多的疼法,一时哎哟哟地抱起腿脚原地蹦跳起来,继而蹲了身子。

沉珠脸­色­一变,忙上前俯身去搀甄廷晖:“少爷,您没事儿吧?小奴去喊大夫来。”

甄廷晖正是疼到极致,心烦意乱,蛮胸的火气,头也不抬,扬手一挥,竟“啪”地响亮一声重重刮到了沉珠的脸上,打得沉珠一ρi股摔坐于地,半天懵然不动,三魂不见两魄,耳朵嗡嗡作响,听不到外声。

崔嫣本还对伤了甄廷晖既后悔又后怕,如今一瞧,愠怒又升,一把扶起沉珠,也再不去管那甄廷晖了nAd2(沉珠被那么一掌掴,脸­色­赤红一片,已经有些轻微肿胀,此刻却醒悟过来,挣开崔嫣的双臂,回了头,竟有再去搀扶甄廷晖的意思。崔嫣不讲话,恨极那甄廷晖,暗忖这回铁定是要受罚,可能还会被赶出甄府,一时竟坦然无惧,只死死拉住沉珠的衣袖,不让她去。

正值此时,脚步袭来,竟是甄世万由京城带来彭城的老家人曹管事过来了,见此情状,大吃一惊,匆匆过来扶了少爷起身,欲先搀进屋内去。甄廷晖见崔嫣二人在场,觉单脚走行不雅观,烦闷道:“你当我是麻雀啊?”

老曹哑然,只得蹲下身子,将少爷背了起来,也来不及同崔嫣二人多言,便负重离去了。看得崔嫣对那甄廷晖又凭生几分恶感,也全然不后悔方才行为了。

经了这事一闹,崔嫣先将沉珠送进了屋子,给她用冷水沾湿毛巾敷了脸,见她抛头肿脸,心绪不宁,以为她还在担心被主子责罚,安抚道:“今日之事分明是那甄廷晖他不顾老爷的意思,强迫跟着我们出去,夫人是个讲道理的人,老爷如今更是管他管得紧,回头就算我受了责罚,那纨绔子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沉珠本仍是有些神­色­恍惚,一听这话却抓了她手,脱口道:“不要,千万不要告诉老爷。”

崔嫣叹口气,道:“这事儿同你没半点关系,你不用怕。”

沉珠眉头一拧,面上添了几分急切,终是垂了头,道:“我不是怕遭罚……只是……算了,嫣儿,这事就算了吧,反正少爷理亏,也不会跟老爷夫人讲的。”

崔嫣见她神­色­莫名,吞吐不已,与平时的利落有些不大一般,只当她是被那一巴掌打得晕向,未回过神,便点了点头。只是眼下瞧沉珠这模样,浑浑噩噩的,也不让她跟自己一道出去了,自己重新理了理出了甄府。

待得回来已是昏时,崔嫣甫进了院子,还未来及进屋放下采购的药材,甄氏身边的小婢子竟已守在门口,似乎等了好一会儿,见到她回来,上前道:“嫣儿姐,老爷在厅内唤你回来后马上过去。”

第十五回

?崔嫣虽知纸包不住火,对着沉珠口上也强硬,但这火星子烧破了纸窜出来,未免还是有些惧意。

推门而入时,仅甄世万一人端坐于厅内,身边无僮仆伺候。

崔嫣对着甄世万一如惯例的心慌气短兼胸闷,这次因为甄廷晖的事儿更是惴惴忐忑,手足一直有些发软,行礼时都有些颤抖。

甄世万是何等人物,怎会瞧不出面前这少女情态,见她头都不敢抬,知道是吓住了,眼微一眯,眉目清淡,看不出喜怒,只道:“今日之事,你可知错了?”

崔嫣见他开门见山,暗忖这次怕是总要受些叱罚,就算被赶出甄府也无甚好辩驳,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再像往昔那般拧紧嘴巴,委委屈屈,于是那股残存之勇又席了上来,仰颈便道:“少爷罔听父训,执意随小奴出府,一路逼迫,小奴迫于无赖,才误伤了少爷。

甄世万并未斥责,目中微光一闪,道:“误伤少爷确实有些莽撞,但我问你知错没有并非讲这个。”

崔嫣一愣,不明就里,只听面前人道:“碰着这种事何须用强,况凭你一介小丫头,你又怎么强得过别人?为何不马上通知我和夫人一声,事情也不用闹开。”

崔嫣万料不到甄世万竟然是说这个,心中大石陡然落地,当时甄廷晖逼迫得太紧,她实在气得慌,哪里有机会去找老爷夫人做主?眼下听了这话,本该辩解几句,不自觉念起沉珠的千叮万嘱,便只低颌细声道:“是小奴失了分寸。”

甄世万似乎还有些疑虑,并不打算就此作罢,话头一转,声音沉了一沉,道:“看你并不是个没分寸的人,莫不是少爷还做了些什么不妥之事?”

崔嫣不语,却咬了­唇­瓣,喃道:“没别的。请老爷责罚小奴。”甄世万心知肚明儿子癫狂难控,平常在家中撩弄逗耍丫鬟也不是一两次,见她这副言不由心的模样,知道还有下文,也并不挑明,但经此一役,有些话也是不得不说了,故此坐直了上躯,蓦地笑了笑,绷紧了许久的脸庞霎时弛展,道:“怎么,你家中是时常予家奴降罚吗?我这儿倒并没有那样严苛无情,你爹爹这次倒是替你选对了一户好人家nAd1(”

崔嫣抬眼望去,见他此刻脸­色­温缓许多,竟还嵌着几丝笑意,并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只听他继续道:“不过说起责罚一事,你可知这次廷晖对我有何所求?”

崔嫣心头一闷,暗想依他那种小儿心­性­的膏粱子弟,总归不是以牙还牙。甄世万道:“那孩子一边上着药,一边朝我张嚷:‘爹,这事就这么算了,别追究了。’此话若我未记错,该是说了不下十遍。”那小子完全搞不清状况,自己其实是恼他,他见自己厉着一张脸不说话,倒是以为自己在琢磨着如何去处置崔嫣,但这小子这么一喊,倒是叫他发现,这逆子居然对那小丫头很有几分意思,倒是难得奇景。

崔嫣虽对甄廷晖的反应有些惊奇,对其不良观感却犹自未消,只违心道:“少爷大度,小奴惭愧。”

甄世万暗示道:“廷晖年少顽劣,未立妻室,时日久了,未免有些张狂,若是能有个像你一般的人去辅助着,应该还有憋回来的一天。”

崔嫣心内咯噔,该来的总是来了。她先前想过无数回这番场景,却没料到竟是在自己被甄廷晖调戏之后摊牌,还是这甄世万亲自说出口。眼下可怎生是好?甄廷晖,她现在就连远远看上一眼,心中都是搁碜着慌,恨不能跳开八丈得好,若是与他结缔,还不折去数载寿命?单单想着他与一­干­狐朋狗友成日在外花天酒地觞饮作乐不理家事就已是够呛了。

自己可是从鬼门关爬出来的,怎堪又去禁那么一遭苦楚煎熬?可若是不答应,这甄府的奉药仕女怕也当不下去了。回了家后,岂不是又打回原形,乖乖嫁于苏鉴淳?

甄世万见她久不言语,粉颊玉颜微微搐动,似在天人交战,知道她心眼澄明,明白自己的意思,却不知道她究竟是难为情,还是有其他顾虑,便主动直言:“你可是已有属意之人?”这少女已订婚之事,他并非不知。

崔嫣摇头,思虑片刻,应道:“小奴十几载的岁月都深居闺阁,并无福气碰上属意良人nAd2(但小奴已有亲事在身。”

甄世万一笑,道:“若是你那未婚夫并不遂你的心意,那么另结亲事,再寻合适之人,又有何难?”

又有何难,这自然是对于他甄世万来说。难得有这么一名女孩儿,与廷晖八字相合,能带旺夫婿,助其安­性­,嫂嫂看中,儿子满意,他可是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撇了原先的亲事之枷。

崔嫣见他说得这样大喇,晓得今日不得不给个明确答复了,想了又想,终道:“小奴怕自己无法胜任那合适之人。”

甄世万闻言,本是宽松的神­色­一黯,竟比崔嫣刚刚进屋时还要酽个好几分,眉头一皱,抬起腕,不轻不重地在桌案上拍了一下。

那声音虽不大,却让崔嫣一惊。他到底是个二品京官,试探半晌却被自己这个当丫鬟的人所拒,再如何大度也多少会牵起些愠意。若是从前的自己,哪里会这样一句句地竖刺回避?可是如今自己若是迁就顺从了,拼足气力进这甄府的意义就没了。

甄世万敲桌完毕,在这拂了自己面子的丫头面前实在呆不下去了,起了身,带着一身怒气朝门口大步走去,行到门槛,却又停了下来,侧过头,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能找个怎样的人。”

崔嫣回屋时犹自混沌,并非是因为将甄世万开罪了,而是他最后撂下的那句话。

找个什么样的人总归不愿意是苏鉴淳甄廷晖那样的人了。刚一推门,已在里头的沉珠便迎上来抓了她臂,声音有些发急:“如何?老爷可是责问什么了,你可曾说过少爷行径?”

崔嫣这才意会沉珠对那甄廷晖非一般关护,竟已不似一般少主家与婢女,原先只当她是不敢开罪那公子哥儿,如今细想,决不一般。

她与这沉珠也相处了个把月时光,虽不至于太熟稔,却也知道几分习­性­nAd3(沉珠虽与崔妙差不多大,却比自己都要沉得住气,素日为人寡言淡泊,不像年轻丫鬟喜爱成群结伴地叽叽喳喳,自己甫来甄宅,琐事也是她一手悉心教导,反倒像个姐姐一般,这次倒是她见过沉珠最最失仪的一次了。

想了会儿,崔嫣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沉珠,你与少爷……”话刚说一般,沉珠已是脸­色­一白,抓住她的细腕,阻道:“我与少爷没什么!”

崔嫣心内一动,原来果真是有什么。

沉珠见状也知自己说错话,呆呆松了手,还未消肿的脸颊胀得老高,模样甚是可怜,看得崔嫣心有不忍,平白又对甄廷晖加重怒意,拉了她坐定,道:“真料不到这纨绔子竟是这样的人品,你也太苦命了。”大户人家的男主与下女有染实在稀疏平常,自己家中的碧娘当年亦是自己娘亲还健在时,便与爹厮混到了一块儿才被收了房,可如今亲眼见得甄廷晖那般德行,只怕到处招蜂引蝶,想必不见得能给沉珠名分,沉珠这样一力维护,最后落得的却是狠狠一个耳刮子,终气不打一处来,连自己刚刚惹了甄世万之事也顾不上了。

沉珠听崔嫣这样说,不免有些自伤其身,牵动了心绪,又知崔嫣是个不嚼舌根的人,一时感触奔涌,竟在烛下拉了她手,同她讲起那说不出口的事情。

原甄世万每年会回一趟彭城,去年则带上了儿子,因公务绑身,不过只打算看看甄夫人,短住几日便走。甄廷晖初次来彭城,并无相熟玩伴,又只是短时寓居,成日窝在府内无聊,见得沉珠颇有姿­色­,在甄府下人中算是出挑,正是贪慕男女之事的年龄,便将豆蔻之龄的小丫鬟拉进了自己房内给享用了,一来二去,竟是玩出了兴致,总之外面也无甚好玩,又呆不久,于是只要沉珠无事,­干­脆将她偷偷抓来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将京城老友间流传的一些春宫图册中的花样儿同沉珠尝试。

沉珠初始自然是畏惧惊怕,但强不过这少爷,只能顺从,末了终归还是怀春小少女,见这少爷生得俊俏,自己又已是他的人,心中竟断断续续存了爱意,待得甄世万父子离去时,还偷偷在屋子里哭了好几场,今年甄廷晖又来,还要长期呆在彭城,沉珠喜不自禁,可那甄廷晖却似乎早已忘了与婶婶府上的一名丫头有过几日的露水情缘,且在外头已找到了诸多乐子,平日见到沉珠,仿似生人一般,今日竟还狠打了自己一嘴巴,就算是错手,又怎能不叫她难受?却又还是忍不住不愿叫他受了老爷的罚。

第十六回

?崔嫣听到这儿,更是升了八丈火焰≡古皆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果真没错。

沉珠是卖身于甄夫人府上的包身丫头,地位自是低下,可这般被人践踏,也是叫人看不过去。想来便擦了沉珠的泪,似个老者一般语重心长:“你年龄还小,日子还长,别再总念着那个无情无义的公子哥了,除了一副好容貌和投胎长了眼,他还有什么长处?夫人对家仆不错,又从小看着你长大,日后定当为你配个好夫婿。”

沉珠一听,好容易收住的泪珠儿再次浑浑滚落而下,憋足许多日子的心事潮涌而出,再也关不住闸,魔怔一般道:“配个好夫婿?我不要什么好夫婿……”

崔嫣见她对那甄廷晖似是迷了心窍,无奈道:“少爷那边,你就别做什么指望,莫非你还瞧不出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待你的这番行径,还不能叫你死心?”

沉珠­唇­­肉­一抖,道:“嫣儿姐,你若遇着自个在意的人,又如何能轻易死心?”话至此地,崔嫣已看出沉珠表面温和,却很有几分烈­性­,只好轻声安抚了两句,将她搀了回屋。

这一整夜,崔嫣脑中被沉珠之事占得满满,心潮起伏,思前想去,直到乏极困极,神智欲弭,快要陷入黑甜乡,方才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念起今日与甄世万那一番对谈。念及相见尴尬,恨不能金乌永不升起。。

次日日头自然照样升起,反是比往常更烈。

彭城的天气一日闷过一日,再过些日子,便要入夏了。

崔嫣昨日在药铺已叫伙计帮忙将药材碾粉压制了,拿回来晒了一夜月光,今日便能服用,给甄氏服药时,先让她舌下压含了半颗,再咽药时果真是强些,不至于恶心催吐。

崔嫣偷偷端详甄氏,见她对自己并无异­色­,也没有提起甄廷晖的事情,暗忖怕是甄世万并没对她说,终是松了一口气。甄家上下,她对甄夫人是极有好感的,生怕她因为自己与甄廷晖之事弄得不开怀。

侍过药后,崔嫣陪甄氏在府中的院子里走了两遭,才将她送返屋内歇息nAd1(刚出了门,只见沉珠拎着个食篮迎面走来,身着一套应节的绿闪红缎子衫,耳朵上戴了一副青宝石耳坠子,脸上很有几分喜­色­,只是睡了一夜,脸颊上的红肿未消,反倒泛出些青紫,粉都盖不住,看起来与这身装扮极不搭配。一问,说是这两日天气有些闷热,甄廷晖是个贪凉的人,读书又耗心神,于是送点杨梅汤到西厢那边去。

崔嫣见状也不好说什么,沉珠瞧她神­色­,喏道:“是少爷叫我送去的。今日碰见了少爷,他说昨日是失手,还给了银子叫我去看大夫,买些药膏擦。”崔嫣见她眉眼尽是□□,竟是这月余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兴,也不知是替她喜还是替她忧,只是突地嗅到一股酸酸的冲鼻香气,发了疑,一掀篮子,竟见到一只长颈素白磁壶,揭开盖子一瞧,竟是一满壶的醪糟,肚子里明白了几分,又生了两分心气,道:“这二世祖不是为了酒喝,也不得跟你套近乎罢。”

沉珠不语,盖好食篮低了头匆匆而去。崔嫣见她如牛儿一般执拗,对那甄廷晖痴心得不得了,也只能先行忙自己的去。

几日堪过。除沉珠日日想方设法给那甄廷晖暗中送酒酿以暂且餍足其腹欲,甄世万那边并无甚动静,却并没叫崔嫣心头安稳。这番一来,她愈发是确定了自己被甄夫人求入甄家目的,若是自己不愿,甄世万又岂能罢休,只怕在这甄家也是呆不久了。

这日日沉时分,日头已落了大半,天际一片乌青­色­,却闷热反常,稍微动一动便是满身汗水,似有降雨之意。时值清河流域一带已是暴雨季节,彭城也受了这气候的影响,雨日骤多。

崔嫣正欲回屋闭了门帘,却被沉珠拉了一边,原是她与那甄廷晖本约好这个时辰去送酒酿,却临时得了任务要跟着管家出门采买物件,生怕那甄廷晖等急了,此事无人可托,只能交付予崔嫣了。崔嫣闻言当下拒绝,禁不起沉珠一再请求,一托一推的,见她恨不能将自己袖子揪断,毕竟在这甄府与她最是亲厚,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彼时甄廷晖已下了课,于西厢边的小院假山处等着,昏昏天光已开始飘起了小雨,降了些许温,正是等得有点儿作恼兼腹中馋瘾发作,见雾蒙蒙不远处疾步行来个女子身影,忙不迭地小跑过去,一把扯住她肩,看也不看清楚,便将她拽到了假山背后nAd2(

那假岩高约丈余,豹皮花葺铸,宽厚硬实,几不透光,本就天­色­不早,俩人一入岩下,愈发是黑糊一团,甄廷晖与沉珠有私情,向来随便,此刻也如平常一般,将那酒篮与伞具顺势接过来放在地上,便一手搭腰,一手扶肩,动起手脚来。

这几日他与这沉珠每每见面自是也有些小动作,今日也是不例外,崔嫣知他是将自己当成了沉珠,恼恨极了,边是挣脱他手脚制缚,边是低声斥道:“少爷请自重!”

甄廷晖本就觉得手感似与先前有些不同,再一听这声音,一时又惊又喜,非但不离手,反倒大力一掐,将她搂抱进来,嘿嘿一笑,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了上门!”正说着,天际深处响起一阵滚雷,俩人只觉外头银光一亮,撕破了天际,天地间静默顿失,豆大雨点稀里哗啦地倾盆落下,嘈杂不堪。

崔嫣伸了双臂捶打挣扎,喊叫起来,却统统被那雨声风音所盖,那甄廷晖兴致愈升,不知哪来的奇思歪想,竟顺手撩开地上的食篮,将那酒酿拿了起来,朝崔嫣一方朱­唇­内挤压进去,大灌起来。

崔嫣羞怒欲死,歪过脸,趁机抓他一把。甄廷晖松了她,崔嫣狼狈爬起,什么都顾不上,跌跌撞撞冲跑出去。

外头豪雨如注,正是下得凶猛,崔嫣却只怕被那甄廷晖追赶上来,一路脚步不歇,漫无朝向,面上滚滚流淌的也不知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再等站住脚步,竟是停在了甄世万的屋院门口。

那日他说,遇事便去通知他,再不得一人用强。她现在遭了这侮辱,脑中惟有这么一句嗡嗡盘旋。

她呆呆站在已入夜的雨里,发髻散乱,全身湿透,惟见了里面的那一点融融烛火,才觉满胸的委屈有了倾泻之处。

第十七回

?入夜以后,甄世万见雨势渐猛,下了些寒气,打发了近旁侍奉的僮仆去寡嫂那边问询关心,嘱咐添被加衣,不消半会,隐约听得外头有咚咚之声,以为是那仆人回转,随手撩了帘子瞟过去一眼,竟见得崔嫣一人立在豪雨中,鬓松钗歪,衣衫不整,动弹不得,纵是再沉的人也是吓了一跳,一个室内,一个屋外,隔得有些距离,看不大清那丫头面上表情,见近旁也无个随从,便随手取了把伞走出屋子打探情况。

崔嫣被雨水打得醒过神来,察得自己跑来这边告状,行径实在可痴。可整个甄府,除了这里,再投诉无门,正是惶惶,见他已推了门,撑着纸伞在雾水濛濛中朝自己走近,将自己带至屋檐下。

甄世万边收伞边是俯身皱眉撇去自己袍上雨渍,待抬起头去瞧她,才闻到她一身的酒糟味,衣衫虽已匆匆胡乱整过一番,却还是有裂迹撕痕,再见她­唇­瓣微肿,粉白玉颈上嵌了几处赤印,不免明了几分,想也未及多想,便一手拉了她,进了堂屋之内,又随手闭紧了门帘。

崔嫣少来东院这边,更不曾进过甄世万的厢房,虽在外厅,一进去还是能察到明显跟女子闺房截然不一般的醇厚气息。门一闭上,外界喧闹雨声顿消大半,淋湿的衣衫黏在身上,像蚂蚁在皮肤上爬一样不适,她察得自己这幅模样实在不雅,漏夜跑到他这边更是荒谬,这样冲动实在鬼迷了心窍,又见气氛尴尬,再也顾不得心头屈辱未解,喘匀了气,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涔涔,欲要随便说两句便走,却听他先开了口。

他离自己约莫有半丈之遥,站得颇远,声音一点一点传过来,仿似近在耳边。

“又是廷晖那小子?”

一个又字,叫她意识到他对甄廷晖放纵之事并非不知情,登时心门一敞,方才那点憋屈复席卷而上,本已驰下来的脸蛋再次拧紧,眼眶子一红,想要开口,却听外头传来叩门之声。

原是被甄世万遣去探视的那名僮仆已回来,收了雨具欲要进来通报情况。崔嫣一惊,身子一直,却被甄世万举起手摆了摆,顿时明了他的意思。

现下已是入了夜,她浑身湿得见不得人,衣发不整,情状失仪,单身一人在老爷房内,旁人见到如何会不多想?

甄世万眼睛盯着崔嫣,声音却是朝外头僮仆朗朗飘去:“嫂夫人现下如何?”仆人应道:“景嬷嬷见降了温,都已打点好了,夫人一切安好,早早睡下了nAd1(”他唔了一声,道:“好,你先下去吧。”

待得门口脚步渐弭,甄世万抬手一指隔断帘子:“进去先把衣裳打理好再回屋吧。”

崔嫣虽入屋后都是一路紧揪领口,腰带当时尤未系好,只觉下裙往下直垮,晓得自己此刻模样定是很难堪,虽然在这老爷的卧房内宽衣紧带的有失体统,却总比犟着这一身出去被人撞见的好,迟疑须臾,还是扒开帘子进了去。

帘子后头便是甄世万的内间卧房,虽只是客居彭城,也料理收拾得十分雅致稳妥,望去寝具家私茶杯水盏皆是一尘不染,却也无甚多余装饰赏物,仅香几上摆着座老铜胎造的珐琅三足香炉,里头熏着不知什么香,闻来甚是舒怀解郁。房间不大,一派的优雅大方,朴实无华,也无甚好挑刺的,呆久了叫人心中生安,同个主人倒是差不离。

室内比外厅又暖了些许,兼之甫才一惊一闹一跑一动的,崔嫣系好玉带,拢好衣衫,拧­干­裙角,胃腑阵阵发紧,颇是奇异,额脑半闷半晕,这才察觉是酒意作祟,连忙伸臂欲坐到前头一张春凳上,不慎双膝一软,眼前一花,晃了一下,没扶稳当,摔了在那张春凳前,头脸都差点磕在那硬生生的香椿木头上。

甄世万听里头哐当作响,念及她方才那副情态,怕她在里头出了什么纰漏,只好拔腿撩帘进来查看情形,正见崔嫣举起双掌手搁在香椿春凳上,勉力将湿得贴透的身子撑了起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他自来了这彭城,便不曾碰过女人,这数十来天,一来担心寡嫂病情,二来记挂朝中未了之事,倒也老实,没曾找什么麻烦,今日这样被惊扰,竟是不安分了起来。

崔嫣见甄世万伫于帘内,知道是自己那一摔叫他听到了,忙忍了腹中欲呕与头晕目眩,立起身子:“是小奴方才不小心碰撞到了……”

崔嫣见他久不言语,一张脸抽得慌,面肌一颤一颤,眼眸有些发沉,墨染的眉打了结儿似的欲要拧断,呼吸一声比一声重,在这静谧室内听得尤其清晰,与平橱态截然两般,暗忖他不是发脾气了罢?尚还记着前日因婉拒亲事惹怒了他,生怕雪上加霜,俯身道:“老爷,是小奴失礼了,小奴不扰老爷了nAd2(”说着便要侧身离开。

她往他身边过,那­嫩­胳臂正擦住他手膀,也不知是脑袋里哪一条筋搭错了,想也未多想,便抬起一只手,猛拽了崔嫣的一条胳臂,将她生生扯住。

第十八回

?崔嫣返身回来,笋臂犹自被他厚宽手掌掐着,见他举止奇异,生疑轻唤:“老爷还有何吩咐?”

甄世万被这一声震醒心脉,缓缓松缩了手,立时收拾神­色­,背转身子踱出内帏,边行边问:“廷晖可是行出什么过激之举?”

崔嫣跟于他后头走出外厅,闻言站定,虽知他已猜到这事,亲耳听到他这样言之凿凿地问出来,依旧脸红耳赤,手足亦不知往哪里摆,稍一抬头,正碰撞上他索探追询的灼灼目­色­,又恨不得寻个洞钻进去。

甄世万坐进案桌边圈椅内,暗瞧她粉颊生火,弧齿将下瓣­唇­­肉­咬得几欲泛白,神态一时泫然,一时颓丧,心中又是咯噔一响。这少女固然长得好看,只前几次同她见面都不觉得什么,如今也不晓得是不是禁了方才那一番动静,她绽出的每一个嗔态,皆牵了他心,那东西虽已绵软了些许,到底还未完全消停,这夜深人静的,也算是磨折人心智了。

本就有些心猿意马,见她那欲说还休的小模样,他平白升起一股火气,似是想要压住另一股火,一时语气甚是烈重:

“要你说你便说,扭扭咧咧的成何体统!”

崔嫣见他突然变脸,且十分烦躁,只得点头嗫嚅:“是。”又暗忖这次委屈倒也是个机会,­干­脆向甄世万摊了牌,表明心意自己畏惧少爷狂放行止,无缘结缔,免得日后再生事端,于是牙一咬,将甄廷晖三戏自己及偷偷唆使沉珠每日送酒之事原原本本讲予了甄世万听,不过因着女儿家的羞耻心,隐去些许不堪细节,将甄廷晖种种的随便带了过去。

这一番告状下来,甄世万久未言语。再待崔嫣探去目光,只见他眉目端凝,似在沉思,从面容上瞧不出喜怒,隔了好半晌,脸­色­方才浮上一层隐隐的薄愠,一对黝黑瞳仁添了几抹厉光,深吸口气,朝自己移视过来。

崔嫣这才料及,想那纨绔­色­种到底是他儿子,他再如何也是会维护,自己在他面前直接揭了他独生子的短,就算是绝了他求姻之意,自己怕也真是难得在他眼皮底下呆在这甄府了,也罢也罢,自那一日将他惹得生气离去,也是辗转反侧了好几日,吃睡不香,被赶了便被赶了罢,回去再另做打算nAd1(这样想着,­干­脆平和了心态,面上不再惶惑,只立直了身子,又拢袖行了大礼,轻巧温道:“溺子如杀子,学业品­性­同样重要,老爷日后恐是要多费些心思在少爷身上了。只送酒水一事,沉珠不过是受少爷所托,受了牵连,身为家奴,无可避拒,还请老爷切勿责骂打罚。”

这番说辞倒像在交代遗言,听得甄世万眉头一弛,嘴皮朝上撇了一撇,亦猜得了她此下的心思,想她破罐子破摔,豁了出去,却还生怕自己护短,不忘提醒自己好生教导且为别人求情,竟是个有几分端得住事儿的小女孩,心忖那皮痒欠揍的兔崽子怕正是就欠缺这样的当家主母,一时百味俱全,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心思,挥了挥手道:“下去吧。”停了一停,又道:“雨势未减,纸伞怕撑不住,你去檐下披上雨蓑回屋吧。”

崔嫣见甄世万不表任何意见,只叫自己下去,还恁的关切,也不晓得他打的什么算盘,便也只能领命下去。

却说这一夜,崔嫣虽禁了欺辱,却比头几日眠得心安多了,暗想许是朝老爷挑明意思,再无牵挂,去留也无甚好多想了,于是乎抱衾倚枕睡得天昏地暗不亦乐乎。而甄世万却是老房子走水,翻来覆去,半宿难眠。

那被引动的火苗隐隐灼燃,烧到后半夜还未休止。他双臂当枕,躺于床上,几次伸出左手,每每又咬牙缩回膀子,复压于脑勺下。本是人之常情的事,但他在这方面有些许嗜洁,从前在京中府上,有此方面需求,自有人接应,哪里会受今夜这样的难熬苦楚。

被这剜­肉­刮骨的燎人炙烤得蒸出一身汗来,左忍右受了许久,甄世万才终是受了刑一般地厥睡过去,临失意志那一瞬,犹自昏想,这可万万不行,明日定要想法子解决解决。

也不知睡到几时几刻,浑噩之间,他只觉浑身断续有似曾相识感袭涌....少女一张俏丽脸蛋正朝自己,一双美眸似睁不睁,一方杏­唇­要合不合,黛眉微颦,竟是一派的娇羞妩媚,不是崔嫣又是谁?

甄世万额汗直冒,喉中咯噔闷声一哼,张开眼,稳了神,才察得自己一人仰躺于榻上,窗外暴雨早停了,由窗棂渗入些月光,照得房内一时的宁谧,方知是春/梦一场nAd2(

虽这事着实丢脸,但憋死人的出来了,也算是消停了。只那梦中对象竟是那丫头,叫他多少有点尴尬。他喘匀了气,下床先去饮了好几杯凉水,先去换裤子。

第十九回

?暴雨下足大半宿,次日天光乍现,甄府前后院落的低洼地段已汇成小溪,两名府上小厮撑了长帚边拉天扯地,边赶水引流。

虽天­色­晦暗,厚云遮日,但这一场雨让前几日的闷热一扫而空,人心情平白也好了许多,纵是忙里忙外,也是不亦乐乎。二人正聊得酣畅,一人急急奔来,站停还未及讲话便气喘吁吁,待喘平了,方叉了腰道:“少爷、少爷……被阿孝和大黄架去了祠堂的院子内!”

“那是­干­甚?”一名小厮睁眼摸头,不明所以然,另一名年龄颇长的同僚却是吃了一惊,道:“可是老爷的意思?”

那赶来传风报信的僮仆道:“问些无油盐的话,自然是老爷,不然还能有谁?夫人与廷晖少爷毕竟隔了一辈,向来又将少爷当眼珠子一样疼溺,岂会下那个狠手?”

那小厮又道:“少爷这可是犯了哪一出?那家法可是厉害着紧。”三人说话之间,俩人已丢了扫帚,赶去了祠堂那边。

崔嫣沉珠二人正由甄夫人厢内出来,空药罐尚各自捧在掌间,经过院子听到这一席,崔嫣望向身边人,只见沉珠手一晃,药罐差点跌了下来,忙将她腰肢一掐。

沉珠缓过神来,急道:“嫣儿姐,昨日送酒你可是被人撞见了?”

崔嫣支吾,并不言语◎夜之事从头至尾她并没告诉沉珠,也未曾料到甄世万今日竟会对甄廷晖行家法,此下见沉珠态状,若是叫她晓得自己在甄世万面前告了那纨绔子的状,当场同自己翻脸也不无可能。沉珠再沉不住气,将自己和崔嫣怀内的罐钵搁在院子内的石桌上,拽起她的腕,提裙朝祠堂奔去。

崔嫣见她宛若火上浇油,只好拔足与她一同跑至祠堂外,立定后捂了胸口,半天都未喘停,却见沉珠仿似刚刚不过闲庭漫步而已,已扒开前头围观的甄府下人,只得也跟着挤围过去。

这甄家的家法同现下大多大户人家家法倒也无异,便是将被处罚者拉到宗祠,由长者当众亲自执法,以儆效尤,又让受家法之人铭刻于心,不会再犯nAd1(

甄廷晖一大早打着呵欠埋天怨地地由床上爬起来,衣履甫穿妥,便被家里小厮两只胳臂一夹,抓到这儿,一路叫骂不止,鞋子都踢不见了一只,又因路上水坑未清,溅了一身泥巴,狼狈不堪,待见得祠堂外坐在一条长凳子上的老爹,立时脸­色­煞白,再也吐不出一个音了,再等甄世万由曹管事手中接来皮鞭,叫大黄俩人把自己摁在长凳上,更是脚如筛糠,心头­肉­都要跳了出来,连声直呼婶婶救命,却只喊来了大帮下人前来围观,愈发又惧又辱,一口口水唾向将自己朝下压去的阿孝,斥道:“短命狗!”又朝向甄世万,死命仰起颈子,叫苦不迭起来:

“爹,杀头也得有个莫须有罪名吧,儿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却听父亲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这一顿打,你是免不了了。”

甄廷晖耳边炸雷,想那粗鞭下来,不消几下,自己成月怕都下不了床了,虽说这些日子困于西厢,ρi股都快坐出脓疮了,可总比趴在床上的好,顿哀嚎起来:“爹,儿子这些日子已全听您吩咐,安心读书,不曾离府半步!”

甄世万本是脸­色­黯哑,此下一听却生了激怒,两步跨来,将那皮鞭一扬,已是挥了下来,因还未站定要位,甄廷晖又尚在挣翻,那鞭具并未头尾挨到皮­肉­,只呼咻一声从他肋处擦了过去,甄廷晖听了那声音已是肝胆俱裂,又觉身侧凉凉,衣衫似已破裂开去,见父亲果真是下了死手,全无顾忌,大哭不止:

“爹,孩儿可是您的亲儿子,可是您唯一的亲骨­肉­!孩儿自小没了亲娘,本就比不得别人家孩子,娘在天之灵若知道孩儿受这份罪过,定会不得安宁!”

甄世万听这逆子将早亡的妻房拿出来当托词讨饶,更是暴跳,又哀自己这些年确是失了父责,才养得甄廷晖如今这­性­子,缓了缓,先唤两名下人讲他捆严实了,才道:

“你娘若知道你这副德行,确会不得安宁!京中劣举,我不同你一一翻出来,你自个是笔笔有数的,每一件我可都是替你搁着存着,你这忤逆子莫非还以为我老眼昏花,记­性­不行了?如今到了彭城,你阳奉­阴­违,身禁宅内,心中却时时想着出去胡混,片刻不得安宁,在府上做鬼做怪,吆五喝六,杯中物不断,你这逆子还敢说什么全听吩咐?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你嚷得没错,我就只有你这血脉,你娘临终也是千叮万嘱要我好生护着你,正是如此,必得将你这愚­性­劣­性­给扭过来!”

甄廷晖见父亲旧债新帐一同来算,呆忖出来混果真是要还的,眼看今日这顿打罚在所难免,只盼婶婶快些来,却再也说不出囫囵话来,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去nAd2(正是惊吓当中,甄世万已是持鞭行至长凳后头,眉头一沉,举了腕子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对准了­肉­躯,一鞭子挥就而下。

“唰”的一声,还未待甄廷晖惨叫声落定,又是一鞭狠落下去,恰鞭鞭到­肉­,甄廷晖背上的衣服立时开了花,背上辛辣万分,烧感全身流窜,本就是禁不住半分疼的人,又生怕再来几鞭子,此时不昏,更待何时,­干­脆“啊”的一声,眼白一翻,半真半假地厥了过去。

虽途中不宜打扰行法之人,那曹管事却深知甄廷晖从小到大未挨过这么重的板子,到底生怕这甄家唯一的苗苗禁不住,上前拉住老爷道:“老爷,少爷已昏过去了,就……算了吧。”无奈甄世万今日确实已下定了决心,要么不罚,要罚便不得手软,只大力掀开曹管事,叫下人将甄廷晖用凉水浇醒,又欲行鞭。

崔嫣虽知大户人家家法严厉,眼见这一出,还是很有些震悚≡家崔栋再怎么上房揭瓦,下地捶墙,爹爹下最狠的手也不过是拿一把短短的戒尺将他ρi股打得红赤赤,如今见那长约半丈的鞭具粗硕冷硬,鞭头似有银光晃眼,似是长了倒刺一般,纵是摸一摸,都觉得硌碜着慌,何堪喂进血­肉­之躯。那甄廷晖身娇­肉­贵,这番下去,怕真是受不得了。

正是想着,只觉身边的沉珠已是扑了上前,当着一­干­家丁婢女的面,一把抓了甄世万持鞭的手,双腿一弯,与那冰冷地皮咯噔一碰,又抱了甄世万的腿脚,哭道:“老爷,是奴婢的错,不­干­少爷的事,是奴婢见少爷身在西厢,久不出户,怕太憋闷,便自拿主意为少爷捎去酒水!”

崔嫣见势大惊,也未及多虑便冲奔过去,蹲下身欲要搀起沉珠,沉珠却是憋了­性­子,死活不离,口中唏嘘:“老爷要打,便打奴婢一人罢nAd3(”

甄世万面­色­愈发不虞,手也似有些发抖,虽一时被那沉珠牵绊住,未曾继续,眸中厉­色­却更凶猛。崔嫣瞧在眼中,更是使出吃­奶­气力要拽离沉珠。

那沉珠虽年纪比崔嫣少,生得也是小小娇娇,五短膀腿,此刻却不知怎的,宛若个沉沉铁球一般与那地面相嵌,任崔嫣扯得咬牙切齿,也是拉不起来,再待回神,甄世万已是抽出被沉珠抱紧的鞋履,一下子抬起来踢了过去,将沉珠活活踢个了倒栽葱,怒喝了一声:“滚!”犹自不解气,斥道:“关了进柴房!”

两名下人立时过来将那沉珠拉了下去,崔嫣尚蹲跪于地面,喘吁了两小口起了身,抬眼一瞥,像待宰­肉­猪的甄廷晖神智尚朦胧,绑于条凳上,身子不住发颤,头脸侧置,嘴­唇­张合,似在嗫嚅什么,方才远处看不大清,这番近距相望,那脊梁上果真是鲜血淋漓,绵绸质料已划开,内里皮­肉­开绽,惨不忍睹。

第二十回

?虽这甄廷晖确是欠教训,但今日受罚,有部分原因总归是昨日自己告状之果,崔嫣见他惨况,多少心中戚戚,这两鞭下去已算了报了一箭之仇,却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多嘴,惹了甄世万的怒。

甄世万眼厉,见这丫头目中生了些迟疑,想她昨夜告状还义愤填膺视死如归的模样儿,这下面上一步三回头地盯着那逆子,略是煞白的粉脸上竟有些不忍,那握了鞭的手不自觉弛了一弛。正在此时,只听传来嘈杂脚步和吵嚷声,有婢子喊道:“老爷,夫人来了。”

甄廷晖由昏蒙中听了,如临大赦,脊上辣痛更是一阵阵席来,众人则自动让开一条小径。那甄夫人闻到风声,便马不停蹄颠着脚由景嬷嬷搀着赶来,一瞧甄廷晖时下模样,又是心痛,又是震惊,嘴中直道:“怎下这么狠的手?怎下这么狠的手?”语句哆嗦了起来,身子一晃,弯了半边身子,喘咳起来,再一抬脸,面上颜­色­更是青紫。

崔嫣过去同那景嬷嬷一道扶直甄氏,甄世万一见,只得先扔了鞭子,大步过去。待甄氏回过气儿来,连连叫曹管事将那侄子松绑,又唤下人去请大夫,甄世万本对着甄夫人神­色­已绵软许多,一听,又冷硬了起来,朝曹管事虎瞪过去,叫他朝绳子摸过去的手活活又缩了回去。

甄夫人眼眶一潮,滚了两颗泪珠子出来,景嬷嬷拎出绣帕替她擦去,只听甄夫人幽幽道:“我这辈子没福气,没替甄家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纵是以后见了甄家祖辈,也是抬不起脸的,唯一问心无愧的便是将叔叔大,叔叔也争气,博了功名,将甄家祖上的颜光重新揽了回来,让甄家先人怄在胸口的那股怨气消停了。只可惜老天爷向来公道,不做厚此薄彼之事,甄家声名到位,子嗣却着实稀薄,咱们这一代竟只落得廷晖一人,自打我那薄命弟媳过世,叔叔执拗,不听我劝,多年以来也不曾纳个填房,更不曾再给我多添侄子。唉……我这些年也不作你的指望了,廷晖日渐成人,我只巴望着他替我多生几个侄孙,让我有生之年放安心,下去了也好同你大哥交代,可如今,廷晖若是有个好歹……我最后一点儿吐气扬眉见夫婿翁婆的希望岂非都要毁了?”

说到这里,甄夫人愈发悲戚不已,哼出哭音,景嬷嬷亦增情助势地抹起眼角nAd1(近旁的曹管事暗想这嫂夫人果真是有一套,言语煽情,半说半叹,字句皆直直触至自家老爷的软肋,便也壮了胆子,借着老家人的地位与脸皮儿,再次噗咚跪下求起情来:“老爷,求您体谅嫂夫人的心情,暂且消了这口气,减了少爷的鞭罚吧!”

甄夫人这一痛诉陈情兼之曹管事这一跪,其他围观行家法的家中仆从立马见风使舵,身子接二连三地齐齐矮下去,不消片刻便啪啪跪下去黑压压一排,口中都陆续替少爷求起情来,有几名老家人还随了甄氏哭吟起来。

崔嫣朝甄世万瞄去,见他垂眸聆听,久不发话,面­色­半松半紧,心想他敬重母嫂如天,甄夫人话已至此,他肯定也只好顺从。想来倒也可怜,这教子之事本是天底之下再正常不过的,到了他这里,却是一波三折,从下人到上辈,步步紧逼,施压加力。念及此,倒觉心意有些奇特,眼下最感伤的是甄夫人,最可悲的是甄廷晖,可最叫她怜悯的,倒是这甄家的一家栋梁,想着便凝住他,眼­色­软了一软,尽是温和之意。

甄世万听嫂子与众人说毕,目光一移,正落至甄氏手边的崔嫣面上,看清她神情,不禁一怔。眼下人人不是在求情,便是装腔作伴地举袖擦目,拥着自家夫人哭,惟她一人容殊貌异,静静端视自己,眉目之间竟暗含着两分体谅与三分鼓舞,却只觉自己是多想,摁住心中别念,顿了顿,将那铁鞭拾起,端捧于手心,还未及旁人猜测其意欲何为,已朝甄氏撩袍跪下,恭敬递上,开声道:

“甄门以孝悌为先,嫂嫂之言,世万若是违逆,便是犯了家法,无奈世万亦身为人父,逆子不孝,若不处罚,便是有违门风且助长其歪习,故请嫂嫂大人先行鞭责世万纵子失教与罔顾嫂嫂所托,纵是大哥与甄家列祖,也不得迁怒于嫂嫂。”

此话一出,众人皆知这回老爷决心下的已是满满,再无转圜余地,宁愿自个儿先挨鞭子兜住那甄夫人面子,也非到要将那甄廷晖惩治到底。

甄夫人双眸一沉,缓接过那鞭子。她本就气弱体虚,拿了那四五斤重的钢柄粗鞭,手腕频频打颤儿,身子直往后倾,若非崔嫣与景嬷嬷一人一边合理撑着,似乎随时便能倒下去nAd2(

崔嫣见夫人将那鞭子勉力朝上扬举而去,又见甄世万已转了身,背朝嫂子,牢牢稳稳跪趴于地上,一声不吭,纹丝不动,似乎即将抽过来的只是根软绵绵的藤条而已,一时心内跳得极是慌张,竟松了甄氏的手,同其他下人一般无异地跪倒在其前头道:

“夫人,老爷只是教子心切,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甄世万听到这声音,怦然一动,回转过身子,见那小妮子竟挡在自己与嫂嫂中间,身子趴得低低,眉一蹙,正欲喊曹管事将她拉开,甄氏也不知是拿不稳那光滑把柄,还是被崔嫣突地出来给惊住,那握了鞭的手一下子在半空晃悠两下,软荡了下来,朝她头上落去。他看在眼里,想也未多想,撑起上身,朝前拢去,手臂一举,护了她头颈,挡住那嵌着刺头的鞭头,又一手将她扯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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