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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南方有嘉木 >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他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她穿着和服,纤手拉着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嘉和看见那个男孩子时,心里强烈地一动,一种感激与亲切又夹带着惆怅与辛酸的东西,猛烈地冲了上来。

“是要去羊坝头吗?”他轻轻地问。

“是的,先生。”女人说。

“是去忘忧茶庄吗?”

“是的,先生。”女人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嘉和。

嘉和默默地摘下自己的礼帽,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年轻的日本女人便突然踩着碎步冲了几步,然后又幽雅地停住,深深地朝嘉和鞠了一躬,便把孩子推上去,对儿子说了一串日语。那孩子便大胆地立正,掏出半只黑瓷茶盏,“御”字对着嘉和,用中国话清清脆脆地说:“大伯父,我叫杭汉,我的父亲是杭嘉平,我的母亲叫羽田叶子,我的爷爷住在中国忘忧茶庄,他叫杭天醉。”

北伐军军官杭嘉平这些年的经历,又坎坷又简单。1920年春一师风潮之后离开故乡杭州,屈指算来,有七年矣。其间先在北京搞工读团,后去法国勤工俭学,再复转道日本东京进武备学堂。在此期间,重与少女叶子相遇。此时。叶子已在父亲所建的家园中,学习里­干­家茶道数年。两个青梅竹马的青年,重逢也很有意思。那一日,原来是父亲带着叶子去相亲的,叶子低头踩着碎步走着,总觉得有个青年在后面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一看,那青年几分面熟几分面生,她一时愣住了。

青年见她愕然,想了想,从随身的囊中取出一个纸盒,盒内半只茶盏,他把盏底有“御”字的那一面伸向她,两人就打作了一团。“嘉平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叶子说。

“我也真不敢认你。你竟然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

他们俩热烈地说着话,羽田在一旁淡淡地应付,他对这个曾经拿着三节棍赶他的中国青年有一种提防,但亦有几分尊敬。

他不想打搅他们。结果等他过去拜见男方家人时,只剩下媒人了。媒人说:“习茶道的女子,竟然和支那人闹得火热,我们都看到了。叫我的脸都没处搁呢!”

就那么意外地,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

嘉平和叶子实际上是私奔的。整个过程又传奇又浪漫,不像是发生在日本国。羽田先生觉得丢尽了脸,连茶道师也不愿再做下去。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叶子竟然会私奔,嘉平只是来向他简单地求了一次婚,甚至连正襟危坐都没有做到。他穿着武备学堂的校服,站在露院里,突然说:“羽田先生,请允许我娶叶子小姐为妻。”

羽田先生很吃惊,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求婚的吗?”

嘉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是我们中国都这样求婚,是作为中国人的杭嘉平就这样求婚。”

羽田回去便对叶子说:“以后不要和嘉平来往了,我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

“为什么?父亲,因为他是中国人?”

羽田摇头,说:“因为他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不好吗?”

“无所畏惧,会把自己和亲人带到地狱里去的。”

“父亲,我不明白,­干­利休不是无所畏惧吗?”

“所以他切腹自杀了。”

叶子静静地想了一下,突然说:“父亲,我明白了。你不是真正的茶人。”

羽田吃惊,又很恼火。叶子不像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女孩,她在中国呆的日子太长久了。杭家肯定是中国少有的家族。在这个忘忧楼府中,女人很有力地生存着,男人却温文尔雅,不施暴力,但心灵自由,不受约束。也许,他们就是这样,滋长出了在大事物面前的无所畏惧。羽田很爱他的独女,但总为她过于坦率和情感上对中国无意有意的倾斜而伤感。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叶子如此神速地便和嘉平私奔了。其实他们就住在一个城市里,但羽田见不到叶子。他也不想见到她。

嘉平做什么事情都这样胆大妄为、不知害怕。他把叶子安顿了下来,两人快快乐乐地结了婚。那天夜里,叶子羞怯了,不知如何是好,嘉平洗了澡出来,跪在叶子面前,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长成什么样了?”

他就左边一橹右边一橹,把叶子的衣肩橹了下来,光滑的肩背闪闪的,缎子一样,胸|­乳­像小兔子,白白的,长着红眼睛。

嘉平禁不住惊叹了一声:“叶子,你长那么大了。”

叶子本来羞怯着呢,此时也忍不住笑,说:“坏东西!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的?”

“你在我们家时看到的呀!你洗澡,窗没关严,我就看见了。小兔子还很小呢。”

“什么,你真看见了?”叶子跳了起来,又捂住脸,“你骗我!”

“怎么是骗你?我叫嘉和也来看的。”

“他也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嘉平还很得意,“不过他这个人太复杂,看了一眼就不让我看,关紧了窗,还一本正经地拉钩,不让我说出去呢。”

“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呀,我怎么办啊。”叶子捂着脸,半­祼­着身子,便倒在了榻榻米上。

“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嫁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嘉平就扑了上来,和叶子闹成了一团。他从来没有做过爱,也不知Zuo爱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从来就没碰过女人一个小手指。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握过女人的手。他和方西冷小姐互称同志的日子里,没少握手,有时方西给小姐还冷一阵热一阵地发颤,嘉平很奇怪。嘉平知道方西冷小姐看中他。但他对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像是对叶子,他见着叶子,就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两个不会Zuo爱的纯洁的年轻人,又笑又闹又紧张地折腾了一夜,总算把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他们交颈而睡,像两只天鹅,他们不管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

杭汉一岁的时候,嘉平回国去了广州,临行前说:“叶子,你等着,我会来接你的。”

叶子跪在榻榻米上,不说话。嘉平已经了解她了,她的不说就是说,想了想,摸出那“御”字爿,说:“见物如见人。”

杭汉四岁的时候,叶子收到了嘉平的来信,原来北伐就要开始了,原来嘉平还活着。

叶子是在离别日本的前三天,才抱着自己的孩子,去看望父亲的。她步人露院的时候,父亲身着和服,正往胸前搭着一块温布,在鹅卵石铺成的地上,走来走去,拿那块湿布,来吸空气中的灰尘。这动作叶子看得很熟悉。

羽田看到女儿,站住了说:“回来了?”

女儿把孩子推到膝前,紧张地说:“这是我儿子。”

“我知道这是你儿子。”羽田身上搭着的那块湿布掉了下来。他走过去,就一把抱住了杭汉。

“叫外公。”他说。

“外公。”杭汉说。

“像他的父亲,”羽田对女儿说,“胆子大。”

女儿又说:“我要回杭州去。”

父亲又怔住了,捡起了湿布,贴在胸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说一句话。

“京都的远亲,要来会一会呢。”他说,“我想搬到京都去了。”

女儿沉默了片刻,说:“去那里也好,有人照顾你啊。”

羽田叹了口气,问:“一定要去杭州吗?”

“一定的。”

“你……喜欢这个中国人什么呢?”

“……无所畏惧吧。”女儿说。

羽田想了一想,说:“他可能会使他的儿子成为孤儿。”

叶子也想了一想,抬起头来,说:“是的,可能的。”

“那么,我就没什么要交代了。”

父女俩就在龛室前跪了下来。案上一大盆清水,盛在一只瓦蓝­色­大浅洗盆中,里面盛了一底的鹅卵石,看不见一点绿­色­。

他们行了一次茶道。父亲把茶盏双手捧给女儿时,女儿在父亲嚼过的地方贴住了­唇­,然后,又叫过她的儿子,在她吸过的地方,贴住了­唇­。

1927年,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甚至那一年的自然界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暗示,作为一种相辅相成的呈现,它给了那一年心火如潮的杭州人一个意外温暖的春天。杭州郊外的茶山茶蓬铁绿的老叶上,提前绽了芽,吞吞吐吐地终究张开了雀一般的舌头,一夜春风,便密密麻麻浅绿了一片,一朵一朵地连成了波浪,在十里琅挡岭上,铺泻开一条绵延壮阔的巨长茶带,绿袖长舞,直抵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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