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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报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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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边城刀声》第三部 她的扳复

第一章报复开始

山坡上一座新坟,坟上草­色­刚青,几棵白杨伶汀地立在西风里,坟头矗立着一块六尺高

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掰窠大字是:“爱女马芳铃之墓。”

马空群双眼茫然地凝注着新坟,良久良久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傅红雪,他脸上的皱纹更深

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西风里,一双漆黑的眸子但然地注视着马空群。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座坟。”傅红雪淡淡他说。

“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马芳铃。”

“你知道她是谁吗?”

“马空群的女儿。”

傅红雪没有说:“你的女儿”,而说是“马空群的女儿”,因为至今他还不相信站在他

面前的人是马空群。

马空群十年前就已死了,是他亲眼看见他倒下的,虽然不是他杀的,可是他相信自己的

眼睛。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山上的风更冷,风吹长草,宛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的神­色­更悲伤,喃喃他说:“马空群的女儿……”

他忽然又转过身,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又缓缓他说:“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草原。”傅红雪说:“大地。”

“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看不见。”

“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马空群激动他说:“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

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傅红雪听着,他只有听着,因为他实在不懂马空群今天将他带来这里,说了这些话的用

意是什么?

“我的根在这里,马芳铃却是我的命。”马空群说:“无论是谁杀了她,都必须付出很

大的代价。”

听见他这一句话,傅红雪慢慢地将视线移向新坟。

——这坟里埋的真是马芳铃?

风吹草动,马空群的激动仿佛已被冷风拂走,他的神­色­渐渐平息,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

口气。

“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你杀了马芳铃,可是你也无法证明人不是你所杀的。”马空群注

视着他说。

“我是无法。”

马空群注视他一会,忽然又转身,又面对着那无际的大草原。

“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马空群忽然又转变了话题:“你知

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得来的?”

——是你昧着良心杀了你的好友白天羽,而得来的。

傅红雪并没有说出这一句话,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马空群。

“这是我的好友和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马空群说:“他们已死了,而我却还活

着。”

“我知道。”

“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马空群顿了一下,才慢慢地又道:

“除了白依伶。”

傅红雪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幸好马空群很快地又解释。

“马芳铃虽然是我的命根,可是为了白依伶,我可以义无反顾地抛弃一切。”他看着傅

红雪:“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傅红雪是真的不懂。

“杀女之仇,不共戴天,然而……”马空群咬了咬嘴­唇­:“然而白依伶却喜欢你。”

白依伶?

傅红雪已渐渐懂得他的意思。

万马堂的一切霸业是白天羽夫­妇­打来的,所以他的遗孤,马空群必须照顾,毫无条件地

照顾,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义气”。

所以傅红雪虽然杀了马芳铃,可是为了白依伶,马空群就必须放了傅红雪。

这就是今天马空群将傅红雪带到这里来的原因。

然而事实真是这样的吗?

被杀被埋在坟里的真的是马芳铃?

这个长得很像马芳铃的白依伶,真是的白天羽的女儿白依伶吗?

马空群凝注着傅红雪:“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人,如果换做平时;我会很想要你做

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色­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一字一字他说:“可是现在你最好

赶快走。”

“走?”

“不错,走。”马空群说:“带着白依伶走,走得越快越远越好。”

“我为什么要走?”傅红雪问。

“因为这里的麻烦太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马空群说:“因为我

虽然为了白依伶,可以容忍你的杀人之事,可是我不能担保其他的人会原谅你。”

“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傅红雪淡淡他说:“更不需要别的人原谅。”

“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马空群说。

“回去?”傅红雪说:“回哪里去?”

“回到你的家乡。”马空群说:“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傅红雪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地转身看着大草原,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可知道我

的家乡在哪里?”

“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无论你想从这里带走什么,我都可以给

你。”马空群说:“你的要求,我一定会答应,只要你尽快带白依伶走。”

“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傅红雪说。

“不远?”马空群说:“在哪里?”

天边的远方有一朵白云,傅红雪的目光就停在这一朵白云上:“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马空群怔住。

傅红雪回过身,凝视着他,脸上还带种很奇怪的表情。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傅红雪说。

听见这话,马空群的胸膛已开始起伏,双手也已紧握着,喉咙里“格格”作响,却连一

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早已说过,我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傅红雪说:“而且我只做我自己应该做

的事。”

“你一定要留在这里?”马空群总算迸出了这一句话。

“是。”

这就是傅红雪的回答,即简单又­干­脆。

远方的浮云飘来,掩住了日­色­,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汀地颤抖。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

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傅红雪已走了。

马空群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十年前,他绝不会让他走的。

若是换了十年前,他现在也许早已将他埋在这山坡上了。

十年前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十年前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马空群本有机会击倒傅红雪的,他的拳头和十年前一样快速,

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然而刚刚他却没有动手。

为什么?

是他老了?抑或是他有所顾忌?

他是不是真的马空群?

是不是十年前的马空群?

今日万马堂的一切和这些人,真的都是死后复活吗?

多年来,马空群的肌­肉­仍然紧紧的结实的,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

­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的身子仍如十年前般笔挺。

十年来,他的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但是一个人内部的变化和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真正的改变和衰老是在人的心里。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

马空群忽然觉得很疲倦。

刚刚掩住日头的那一朵浮云已不知何时换成乌云,天­色­更暗,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来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的心变化一样

准,但他却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站在新坟前,静静地凝注着石碑上的碑文:“爱女马芳铃之墓。”

这坟里埋的真是马芳铃?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埋在坟里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会感

到痛。

现在他的眼睛就有痛苦之­色­,是因为他想起了这秘密,还是傅红雪拒绝了他的要求?

大地除了风声外,并没有马蹄声或是脚步声,马空群却感觉到有人走上了山坡。

他知道是谁来了。

白依伶。

只有白依伶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白依伶,就好像父亲信任女儿一样。

“他没有答应?”白依伶走到马空群身后,转声问着。

马空群悄然地摇摇头。

这个答案,白依伶仿佛早已知道,她见到马空群摇着头,她的脸上立即就露出了哀怨之

­色­。

“我早就说过他不会答应的。”白依伶轻轻他说:“他如果是那种人的话,十年前他也

就不会走了。”

马空群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乌云,轻轻地叹了口气:“本希望他能带你走,那么我就没

有什么牵挂了。”

“他如果真的带我走,你不就违背组织的宗旨了吗?”白依伶说。

“组织?”马空群喃喃他说:“就是为了组织,我才希望你走。”

马空群回身凝注着白依伶,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眼神中充满了疼爱的关注。

“我走了你将如何面对组织?”白依伶说:“组织的手段,你又不是不了解?”

“也许你说的不错,我已老了。”马空群轻轻叹了口气:“就因为我已老了,所以我才

希望你活得快乐一点,希望你能离开这里。”

他顿了一下,让眼睛里的那一滴欲出的泪水消失在眼眶内时,才又说:“至于组织……

反正我已老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乌云未消,骤雨未下时,酷寒却已袭来了,一声震耳的乾雷也已响起了。

听到这一声闷雷时,傅红雪已走回到房门外了,这里大地已全暗了下来,房内未燃灯,

一片黑漆漆的。

傅红雪从离开山坡到这里脚步全未停过,这时他当然也没有停的意思,可是他跨出的右

脚却仿佛被人挡住般的停在半空中。

他全身上下的汗毛在这一瞬间忽然一根很竖起。

四周静悄悄的,一点什么样的声音也没有,傅红雪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无边元际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在将要跨入房门的那一刹那,停止自己所有的动作,是因为他听见了一种很奇怪

的声音,既不是脚步声,也不是呼吸声,而是另一种声音。

一种不能用耳朵去听,耳朵也听不见的声音,一种只有用野兽般灵敏的触觉才能听到的

声音。

有人在房内。

一个人。

一个想要他命的人。

一个带着满腔怨恨的人。

傅红雪看不见这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个人距离他已越来越近了。

冰冷的大地,冰冷的风,冰冷的刀。

傅红雪已握住了他的刀,他除了紧握刀把外,不敢再动一下,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他

的身子仿佛在逐渐僵硬。

天地间充满了死一般的静寂,忽然间,房内突传来一阵急而尖锐的风声。

傅红雪十八岁起就开始闯荡江湖,像是一条野狼般在江湖中奔浪,他挨过拳头、挨过巴

掌、挨过剑、挨过刀、挨过各式各样的武器和暗器。

他当然听得出这是暗器破空的风声,一种极细小、极尖锐的暗器,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

机簧打出来的,而且通常都有毒。

暗器破空时,傅红雪本应该退,本应该闪,可是他却仿佛全身已经僵硬,他没有闪避,

没有动。

他如果动,如果闪避,那么他就已死了。

“叮”的一声,暗器已经打下来,打在傅红雪身旁的青石板上。

房内的这个人算准他一定闪避,一定会动,所以暗器打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退路,

不论他往哪边闪避,只要他一动就死。

他没有动。

他听出风声不是直接往他身上打过来的,他也算准这个人出手的意向。

他并没有十成把握,这种事无论谁都绝不可能有十成把握。

在这问不容发的一刹那问,他也没法子多考虑,但是他一定要赌一赌,用自己的­性­命作

赌注,用自己的判断来下赌注。

这赌注他下得好险,赢得好险。

但是这场赌还没完,傅红雪一定还是赌下去,他的对手断不肯放过他的。

这一次他虽然赢了,下一次就有可能会输,随时都可能会输。

输的就是他的命,很可能连对手的人都没有看见,就已把命输出去了。

傅红雪有把握肯定房内的这个人,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人。

只要他见过的人,他就有把握一定会认得出来,这当然也是他闯荡江湖所得来的经验。

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会把命输出去,这样的死法,傅红雪当然不愿意,所以他忽然开

始咳嗽。

咳嗽当然有声音,有声音就有目标,他已将自己完全暴露给对方。

所以他立刻又听到了一阵风声,一阵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风声。

一听见这种风声,傅红雪的人就已窜了出去,用尽他所有的潜力窜了出去,从风声下窜

了出去。

黑暗中忽然闪起刀光。

冰冷的刀光,死亡的刀光!

在傅红雪咳嗽的时候,他已经抽出了他的刀,天下最锋利的五把刀之一。

刀光一闪,发出了“叮”的一响,然后就是一声暗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声响过,又是一片死寂。

傅红雪一落地后,也不再动,连呼吸都已停止,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汗从他鼻尖往

下滴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像是永恒般那么长久,傅红雪才听到另外一种声音。

他正在等待着的声音。

一听见这种声音,他整个人就立刻虚脱,慢慢地松懈下来。

傅红雪听到的是一种极轻微的呻吟,和一阵急促的喘息。

人只有在痛苦已达到了极限,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

傅红雪知道这一战他又胜了。

胜得虽然凄凉而艰苦,可是他总算胜了。

他胜过,常胜,所以他还活着。

他总认为不管怎么样,胜利和生存,至少总比失败好,总比死好。

可是这一次他几乎连胜利的滋味都还来不及分辨时,无边元际的黑暗中忽然已有了一阵

亮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样,总是忽然而来,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但是你一定要

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迟早总会来的。

傅红雪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带着满腔怨恨、一心想杀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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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边城刀声》第三部 她的扳复

第二章我叫风铃

黑暗中亮起了光,傅红雪就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人没有死。

他还在挣扎,还在动,动的艰苦而缓慢,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砾中垂死的鱼。

他手里拿着一只火折子,光亮就是从火折子发出的,就在这时候,傅红雪才发现这个人

居然是个女的。

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虽然看来显得苍白而憔悴,却反而增加了她的骄弱和韵味。

她的一双眸子看来仿佛很茫然,却又带着满眼的相思,相思中还带着痛苦、绝望和哀求

的眼神。

她正用一双垂死的眼睛看着傅红雪,她本来是来杀他的,可是在眼神交替的这一瞬间,

他竟忘记了这一点。

因为他是人,不是野兽,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和一个野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有分

别的。

人的尊严,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抛不开的,也是他忘不了的。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在如此的夜晚里独身来杀傅红雪?“你是谁?”傅红雪只

有这样问。

“我是来杀你的人。”这个女人说:“我一定要杀了你。”“为什么?”

“因为你不死,我就只有死。”这个女人的声音中又充满了怨恨:“因为你没死,我就

必须让相思、怨恨纠缠而死。”

“相思?怨恨?”

“对的。”女人回答:“我相思的人被你杀了,如果我不杀了你,我又怎么能忍受得住

那满腔的怨恨呢?”

“你相思的人是谁?”

“阿七,弯刀阿七。”

“阿七?”

傅红雪一愣,阿七明明已让他放走了,为什么阿七又会忽然死了?傅红雪还来不及想通

这一点时,这个女人又开口了。

“你应该看得出你那一刀虽然伤得我很重,可是并没有伤到我的要害。”

傅红雪当然知道,刚才那一刀正好刺在她的胸膛上,距离她的心脏最多只有两寸。

“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现在已无法杀你了。”女人肯定他说:“可是以后如果有机会,

我还是一定会杀你。”

这一点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个敢说敢做的人,她决定的事,就好像

一根铁钉钉人墙壁内动也不动了。

“所以你现在最好杀了我。”女人说。

杀了她?傅红雪不由得再次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虽然长得很美,可是他又不是没

有见过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他的心中一点杀意都没有?是因为这个女人很但白?或是为了她

有一双很复杂的眼神的眸子?还是因为他和她都是属于“相思”的人?究竟是为了哪一点,

傅红雪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绝不会杀了她。

这一点这个女人无疑也看出来了,所以她又说:“如果你不杀我,那么你就必须带着

我。”

“带着你?”傅红雪又是一愣。

“是的。”女人说:“我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可是如果没有及时救伤,我顶多只能挨过

两个时辰而已。”

这一点傅红雪也知道。

“我这样死了,虽然你没有再动刀,可是也算你杀的,你良知过得去吗?”

傅红雪忽然苦笑了,他只有苦笑,碰到这么样的一个女人,谁能不苦笑?“你既然不再

杀我,那么你就必须带着我,医治我。”这个女人说:“我知道你救伤的功夫,和你的刀一

样都是一流的。”

——会杀人的人,通常都会救伤。

“可是你也别想将我医治好了,就将我甩掉。”女人又说:“从今以后我将寸步不离地

跟在你左右。”

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现在杀不了你,以后也杀不了你,所以我就必须跟在你左右,

随时随地研究你,随时随地注意你的功夫,随时随地找你的弱点。”女人说:“知己知彼,

方能胜利,这一点想必你一定同意的?”

“我同意。”

“你虽然已决定不杀我,可是以后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女人注视着他:“你必须随

时随地提防我,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一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剑杀了你。”

她跟着他,就是为了要杀他,这一点傅红雪当然更清楚了。

“现在你可以开始做的事是先替我疗伤,然后带我离开这里。”

“带你离开这里?”傅红雪问:“带你到哪里去?”

“我们如果还留在这里,马空群难道是个死人,他难道不会问吗?他一问你又如何回

答?”女人忽然笑了:“幸好我知道你一定有地方可以带我去住的。”

“我有地方?”

傅红雪当然有地方可以让这个女人住,十年前他还带着满腹的悲伤离开了这个小镇,别

人一定都以为他会远离尘世,远离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其实他并没有走远,因为那时他的身心、体力都无法支持他走得太远,所以他只到离这

个小镇不远的山上住了下来。

那里虽然离这个小镇很近,可是那儿没有尘世间的一切烦恼,所以他一住就住了快十年

没有离开这儿。

——他既然已在那儿隐居了快十年,又为何突然离开这里?别人一定猜不透傅红雪为什

么会答应这个女人这么样的一个无理要求,就连傅红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他连这

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知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带着这个女人走,幸好临走之前,这

个女人总算告诉他,她的名字。

“我叫风铃。”

吃过饭后,叶开就来到苏明明她们家院子中休息,苏明明一直等到将那些孩子们安顿好

了,才来到院子,坐到叶开的身旁。

吃晚饭时,金鱼很快就吃完,然后借故说很累想早点休息,就先回房去了。

最近几天她总是想办法避开和苏明明、叶开三人相处的机会,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苏

明明当然不会去注意到这种事情,叶开才认识金鱼没几天,他当然更不会去注意这些小事。

等到他注意时,事情已发展到不可救的地步了。

坐在草地上,仰首看着夜空中的繁星,旁边又陪着一位极美丽可爱的小姐,这是一件多

么惬意的事。

“你在想什么?”苏明明看着仰首看天的叶开。

“我在想‘猴园’和万马堂的享有关连。”叶开总算将头低下来,看着苏明明:“为什

么那么多小孩子在‘猴园’附近失踪,而都没有人去找‘猴园’主人要人?难道那些失踪小

孩的家长都不关心自己孩子的生死?”

苏明明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她先将头低下了来,看着草地上的青草,过了很久才说

了一句令叶开心酸的话:“他们都是孤儿。”

孤儿?难怪那么多的小孩失踪,而拉萨城里的大人们都无动于衷。

事不关己,又有谁会多管闲事呢?叶开的­精­神黯然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孤儿也是

人,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出面?”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苏明明淡淡他说:“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

吗?”

——这是一句真言,自古以来,有很多人的确都遵行着这句真言。

叶开沉思了一会儿,才用肯定的口气说:“只要那些小孩失踪的事和‘猴园’有关,我

一定让‘猴园’的人还出个公道来。”

这句话不但苏明明听到,金鱼也听到了。

她虽然很早就回房了,可是她井没有睡,她偷偷地躲在窗口,偷偷地看着院中叶开的一

举一动,所以叶开的话,她当然也听见了。

只可惜她只听到这里,如果她继续听下去,或者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悲惨的事。

——人的意念,都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亘古以来,又有谁能预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呢?在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金鱼当然看得出来苏明明很喜欢叶开,她又何尝不是也

很喜欢叶开,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她当然更看得出叶开的眼里只有苏明明一个人,所以这

两天她才想尽办法来躲避和他们相处的机会,可是她又无法忍受自己独处的寂寞,才会偷偷

地躲在一旁注意他们。

所以今晚叶开的话,她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她更明白叶开的意思,所以她已决定做一件

让叶开对她另眼相看的事。

她决定今晚去一趟“猴园”,只要她探得“猴园”的秘密,回来告诉叶开,他一定会对

她另眼相待,他一定会很高兴她这么做。

——这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只可惜陶醉在“爱河”里的人,所想到的都是这种幼稚的想

法。

“只要那些小孩失踪的事和‘猴园’有关,”叶开的脸上已露出愤怒的表情来,“我一

定要让‘猴园’的人还出个公道来。”

听见这话,苏明明立即高兴了起来,她伸出双手抓着叶开的双肩,用一种愉快的语气

说:“既然你已决定去‘猴园’探个究竟,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

她喘了口气,又接着说:“否则夜长梦多,让他们掩灭了证据。”

“现在去?”

“嗯。”苏明明点点头:“现在是晚上,他们警戒一定很松,我们一定会很快地查出他

们的秘密。”

“对,我们一定会很快地就死在‘猴园’里。”叶开忽然笑着说。

“猴园里如果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我们现在去就一定正好入了他们的陷阱。”

叶开说:“通常人们都会以为越是晚上,越是探查秘密的好时机。”

“其实正好相反。”

“是的。”叶开笑着说:“越是隐藏秘密的地方,晚上警戒越是严密,因为他们一定会

想到‘夜晚是探查秘密的好时机’,所以有秘密的地方,晚上通常都是最危险的。”

苏明明的脸上忽然蒙上一层忧虑:“那么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去比较好呢?”

“清晨。”

“清晨?”苏明明说:“为什么要在清晨?”

“因为这时是他们警戒到了极限的时刻,也是警戒交接的时间。”叶开笑着说:“警戒

了一晚的人,这时­精­神和注意力都已最疲乏了,刚要接班的人,也才刚刚从热被窝里叫起,

他们的­精­神还绻念在热被窝里,所以这时才是探查秘密的好时刻。”

这番话剖解得这么清楚,只可惜金鱼已听不见,这时她已到了“猴园”。

虽然从没有进去过“猴园”,可是金鱼却仿佛对“猴园”很清楚,她顺着围墙来到“猴

园”的后花园。

她认为秘密一定是隐藏在主人住的地方,而主人通常都是住在后花园里。

——她这个想法无疑很正确,因为她闯进去的地方虽然不是主人住的地方,却是秘密的

所在地。

翻过围墙,金鱼先等自己的眼睛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后,才搜寻着可能是主人住的地方。

后花园的房间都是黑黝黝的,只有一扇较大的窗户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光亮。

这一定是主人住的地方,金鱼认定了自己的想法后,才小心地朝发亮的窗户走了过去。

用食指挖破了窗纸,金鱼将眼睛凑近洞口朝内看,她先看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一盏孔明

灯,然后才看见桌后面有一张床,床上仿佛睡着一个人。

照他躺着的姿势看来,这个人一定是个很矮小的人,可是他究竟有多大年纪,金鱼却看

不出来,因为躺着的这个人的脸脚正好让孔明灯的灯芯挡住了。

不管他有多大年纪,照他这个身材,金鱼一定可以制得住。

主意一打定后,金鱼就轻轻打开了窗户,轻轻翻进去,床上的人显然还不知道有人已进

来了,因为他动也不动地睡着。

金鱼又轻轻地将窗户关好,才轻轻地走向床铺,等走过桌子,等看清床上人的脸时,金

鱼忽然愣住了。

因为这时她已看清床上的人是谁了。

床上的这个人就是这两天她们替他担心的玉成,她们为了他,每个人都忧心忡忡的,他

居然在这里享福。

住这么好的房间,睡这么大、看来又很舒服的床,不是享受是什么?一想到这里,金鱼

不由得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就奔到床边,伸出手就去推躺在床上的玉成,口中叫道:“玉

成,玉成,起来。”

感觉到有人在推他,又听到有人在叫,玉成的眼睛惺讼地睁了开来,可是等他看清叫他

的人是谁时,他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种很恐惧的眼神来。

而且他还居然想躲人床被里,金鱼怎么可能让他躲进去呢?她伸手就抓住床被,面带怒

容地对着他:“你还想躲?”

他大概是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满脸惧­色­地直摇头,嘴里“吱吱”地叫个不停,也不

知他在说些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享福,害得我们大家在外面为你担心。”金鱼越说越

气:“你难道一点良知都没有?”

玉成大概被说得很难过了,只见他双眼里充满了泪水,两行泪珠已顺颊流下了,但是他

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恐惧。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呢?金鱼这个“二百五”,她怎么会想到一点呢?她只见玉成还拼命

地想往床被里躲,就更生气他说:“还想躲人床被里?我把被子掀掉,看你还往哪里躲?”

玉成一听她这么说,一双手拼命地抓住床被,头拼命地摇着,嘴里的“吱吱”声响得更

急。

他越摇头,越抓住棉被,金鱼就越气,手一用力,“唰”的一声,就将棉被掀开了。

四人如果看到不相信的事,第一个反应是什么?是昏倒?是尖叫?还是无动于衷?别人

的反应是如何?玉成或许无法知道,可是金鱼的第一个反应,他却看得清清楚楚的。

金鱼本来是满脸怒容地掀被子,等到她掀开被子,看见被里的“情景”时,她的反应是

愣住了。

楞了大约一会儿的时间,才用双手揉了揉眼睛,再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床上。

然后她的脸上才逐渐露出恐怖的表情,然后才发出一声尖叫声,然后整个人就退后坐在

椅上,整个头下意识地摇着,嘴里还断断续续他说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

么……”

棉被还没有掀开时,玉成是一脸的恐惧,可是等到掀开后,他脸上的恐惧突然消失了,

代之而起的是悲伤、无奈、痛苦的神情。

他整个人就缩在床角,双手死命地遮掩住他的身子,眼尾不时瞄向椅子上的金鱼。

是什么令她发出这么恐怖的表情?一双眼睛直盯着床角的玉成,金鱼的口中还在喃喃地

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唉!世人为什么总是不相信那些摆在眼前的事实呢?”

金鱼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慈祥的声音,她还未回头,就已看见玉成眼泪满眶的眼睛

里,­射­出了怨恨、恶毒的光芒,直盯着她的身后。

她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很慈祥的老人站在门口,眼光中充满了老人的和蔼与智慧,他看着

她,然后又用很慈祥的声音说:“你不相信你所看到的事?”

金鱼忍不住地又回头看着床上的玉成,口中仍念着:“这……这怎么能令人相信?”

老人笑了笑,笑着走到床边,笑着说:“你是不相信玉成的身子是猴身?还是不相信猴

子的脖上是玉成的头?”

猴子的身体?玉成的头?金鱼所看到的居然是猴身人头的“怪物”!

那个传说“猴园”里有猴身人头会说话的猴子居然是事实么?而这个“怪物”居然就是

金鱼她们所熟悉的玉成,难怪她会那么震惊,会那么的恐怖。

换做任何人看见自己所熟悉的人变成这种怪相,任谁也无法接受。

要压住这种突来的震惊,唯有喝一杯很纯的纯酒才能收效,所以这位很慈祥的老人就将

金鱼带到了一间全是由水晶做成的水晶屋里,倒了一杯很纯的波斯葡萄酒给她。

等金鱼喝完了杯中酒,稍微恢复了神­色­后,这位慈祥的老人才开口说:“我姓王,他们

都叫我王老先生。”

他就是王老先生?这么慈样的一个老人居然就是外面传说恐怖“猴园”的主人王老先

生?会是他?金鱼又露出那种不信的眼光看着他。

王老先生又展出那种很慈祥的笑容:“别怀疑你的眼睛,你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玉成怎么……怎么可能变成那种样子?”金鱼的脑海里还残留着玉成的怪样。

“怎么不可能?”王老先生说:“上天给了我们人类一双灵活的手和一颗智慧的脑,就

是要我们创造出奇迹。”

“你是用什么方法使玉成的身子变成猴身?”金鱼又问。

“靠我这一双手和这一颗头脑。”王老先生指着自己的头说:“我不是让他的身子变成

猴身,而是将他的脑袋移接到猴身上去。”

“移接?”

“对。”王老先生笑着说:“这一种的切割技术,我就称为。移接手术’。”

“移接手术?”

“是的。”王老先生说:“将人类的头,用一种很特别的切割技术切下来,然后移到猴

子的脖子上,再用一种很特别的技术接合起来,这些过程就叫‘移接手术’。”

“可是他……他怎么可能活在猴子身上?”金鱼还是不信。

“刚开始时当然是失败,幸好成功一向都是由失败堆积而成的。”王老先生得意他说:

“只是现在我还无法让人类的喉咙接连着猴子的声带,所以他目前还只能发出猴子的叫声而

已。”

金鱼现在总算明白刚刚玉成为什么只是“吱吱”地叫着,原来他无法说话。

王老先生自己也喝了一口葡萄酒,等酒汁顺喉流下后,他才又说:“不过我有自信,下

次一定会成功。”

“下次?”金鱼瞪大了眼睛:“还有下次?”

“当然有。”王老先生说:“我这个人做事一向不到成功绝不停手的。”

“你……你难道不怕王法?”

“王法?”王老先生笑了起来:“在我的世界里,我就是王法。”“这样做你的良心会

安吗?”金鱼实在找不出什么字句来攻击他:“你难道不怕那些在死在你手下的冤鬼来报复

吗?”

“冤鬼?”王老先生笑得更大声:“这世上如果真的有冤魂鬼怪,那么早就没有坏人

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金鱼,又说:“小女孩,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你……你一定不得好死。”

“我正为人类寻找一种可以延续生命的方法,如果成功了,那将是人类的福气。”

“谢谢了。”金鱼大声他说:“人生死,早已由天注定好了,该死的时候,你怎么躲也

是躲不掉的。”

王老先生突然不说话了,他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金鱼,看了很久,看得金鱼全

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之后,他才说:“你不相信我可以使人免于死亡?”王老先生说:“你不

相信我可以使一个刚死的人活过来?”

“我……”

金鱼本想说“我不信”,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却说不出来,她只好咽了口口水。

“好。”王老先生霍然站了起来:“你跟我来。”

五晶莹的水晶屋里有个水晶做的柜子,打开这个水晶柜,按动一个秘密的钮,立刻就会

现出另一道门。

走进这秘门,就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辉煌富丽美幻的水晶世界。

走进秘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条很长的水晶通道,通道的两旁都挂着孔明灯。

在灯光的照耀下,水晶更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芒来,有的甚至是七彩的。

在这么样的一条通道里,使人宛如置身于迷幻的世界。

金鱼虽然让这些迷惑了,可是她还没忘记问王老先生:“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我知道你就叫金鱼,你的好友叫苏明明。”王老先生边说边走:“那么你知不知道你

的好友苏明明的新交男朋友叶开,白天遇到三名剑客的刺杀?”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王老先生说:“因为人就是我派去的。”

“你为什么要派他们三个人去刺杀叶开?”金鱼忽然想起叶开曾说过那三个人分别单独

刺杀也,所以她马上又问:“你为什么要他们三个人分开来刺杀叶开?”

“想不到你也注意到这件事了。”王老先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我要他们三个人分

别单独去找叶开,并不是要他们去杀叶开,而是要他们去送死。”

“要他们去送死?”金鱼一愣:“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要看他们三个人的伤痕。”

“谁?这个人是谁?”金鱼问:“他为什么要看他们的伤痕?”“一个叶开听说过,而

没有见过的人。”王老先生笑着说:“一个很想了解叶开武功的人。”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个人就叫荆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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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边城刀声》第三部 她的扳复

第三章有价值的死人

水晶通道的尽头也是一间晶莹灿烂的水晶屋。

屋内有三个人,一个仍然年轻,一个年纪比较大些,一个双鬓斑白,已近中年。

年轻的身材修长,装饰华丽,看来不但非常英俊,而且非常骄做。

年纪比较大的一个风度翩翩,彬彬有礼,无疑是个极有教养的人。

两鬓己斑白的中年人,却和你在任何一个市镇道路上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中年人都没有什

么两样,只不过身材比一般中年人保养得好一点,连肚子上都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

这三个人是绝对不同类型的,只不过有一点相同之处,三个人都有剑。

这三个带剑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金鱼还来不及问,王老先生已为她引

见。

“他们都是我的好帮手,也都是一等一的剑客。”王老先生说:“可惜他们在我这里只

有代号,没有名字。”

“代号?什么代号?”金鱼一定这么问的。

“他们的代号是五号、十五号、二十五号。”王老先生说:“和我派去杀叶开的六号、

十六号、二十六号,只差一号。”

“为什么他们只差一号?”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和我派去杀叶开的那三个人都分别有很多相同之处,不但­性­格相

同,身世相同,连剑法的路子都差不多。”王老先生说。

“你要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他们在这里待命。”王老先生说:“只因为我要他们去杀一个人。”

“杀谁?”

王老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又按动了另一个秘密的钮,开启了另一个秘密的

门,门后也是一条很长的水晶通道,然后才面对着“五号”。

“你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处,也有一道门,门是虚掩着的,有个人就坐在门后,只要

一开门就可以看见他。”王老先生说:“我要你去杀了他。”

“五号”也和王老先生其他的属下一样,只接受命令,从不问理由,他当然更不会问王

老先生要他去杀的这个人是谁?“是。”他只说:“我现在就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已经像一支箭一般的窜进了那条灿烂的水晶通道里。

他的行动矫健而灵敏,只不过显得有一点点的激动而已。连苍白的脸上都已因激动而现

出了一点红晕,呼吸好像变得比平常急促一些。

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样子。

他一窜进那条水晶通道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他不会活着回来了,连金鱼都这么认为,因为他已经去了很久很

久。

通常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是杀人或是被杀,都不必这么久的。

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无论什么事都应该已经有了结果。

死。

这就是唯一的结果。

没有人开口说,也没有人的脸上露出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

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情,而是这根本就不是件值得悲伤的事。

——每个人都会死的,何况是他们这种人。

——对他们来说,“死”就好像是个女人,一个他们久已厌倦了的女人,一个他们虽然

久己厌倦却又偏偏无法舍弃的女人,所以他们天天要等着她来,等到她真的来时,他们既不

会觉得惊奇,更不会觉得害怕。

因为他们知道“她”迟早一定会来的。

——对于这种事,他们几乎己完全麻木。

王老先生居然又等了很久。

也不知是出于他对一个人生命的怜悯,还是因为他对死亡本身的尊敬和畏惧,王老先生

的脸­色­远比另外两个人和金鱼都严肃得多。

他甚至还在一个水晶盆里洗了他那双本来已经非常洁净的手,然后才在一个水晶炉里燃

上一炷香,然后才转向“十五号”。

“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工老先生说:“五号做不成,现在只有让你去做。”

“是。”

“十五号”立刻接下了这个命令,他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一直控制得很好,可是在接下

这个命令之后,他的身体,他的脸­色­,还是难免因激动而有了改变。

一些很不容易让别人察觉到的改变,然后才开始行动。

开始时,他的行动很缓慢,谨慎而缓慢,他先开始检查他自己。

他的衣服、他的腰带、他的鞋子、他的手、他的剑,他拔出他的剑,又放进去,又拔出

来,再放进去,直到他自己认为每一样东西都很妥当,直到他自己认为已经满意的时候,他

才掠进那条灿烂的水晶通道。

他的行动也同样矫健灵活,而且远比“五号”更老练,可是他一样也没有回来。

这次王老先生等得更久,然后才用水晶盆洗手,在水晶盆里燃香,而且居然还在叹息。

他面对“二十五号”时,脸上的表情更严肃,发出的命令更简短。因为他知道,对“二

十五号”这种人来说,任何一个多余的字都是废话,他只说了两个字:“你去。”

“二十五号”默默地接下了这道命令,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当然不会像“五号”那样,一接下命令就立刻像火烧眉毛一样开始。

他也没有像“十五号”那样先检查他的装备是否利落,再检查他的剑是否顺手。

已经有两个人一走人这条灿烂的通道后,就永不复返,这两个人都是杀人的人,都是使

剑的高手。

这两个人都是他的伙伴,他已经跟他们共同生活了很久,他知道他们都不是容易对付的

人,但是他们两个在一进入这条水晶通道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可是“二十五号”接下这个要命的命令之后,就好像接到一张别人情他去吃饭的贴子一

样。

而且是个很熟的朋友请他去吃家常便饭。

二水晶通道还是那么的晶莹灿烂,还是那么的静,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见一点动静。

就像是一条上古洪荒时的巨蟒,静静地吞噬他两个人,连咀嚼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二十五号”已经准备走进去了,他的神情还是那么镇静,非但脸­色­没有变,也没有一

点准备的动作。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看起来也好像是要到附近的老朋友家里去吃便饭一样。

现在他已经走到通道的人口,无论谁都认为他会一直走进去的,可是他却忽然停了下

来,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凝视着王老先生。

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可是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八岁学剑,十三岁时学剑未成,就已学会杀人。”他的声音平凡单调:“而且我真

的杀了一个人。”

“我知道。”王老先生又露出那种很慈祥的笑容:“你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将你家乡最

凶横的陆屠户刺杀于当地最热闹的菜市口。”

“可是我这一生中杀的人并不多。”二十五号说:“因为我从不愿惹事生非,也从来没

有跟别人结仇。”

“我知道。”

“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不喜欢杀人。”

“我知道。”王老先生说:“你杀人只不过为了要活下去。”“我杀人只不过是为了要

吃饭而已,每个人都要吃饭,我也是人。”二十五号淡淡他说:“为了吃饭而杀人虽然不是

件愉快的事,但是另外还有一些人为了吃饭而做出的事,比我做的事痛苦,你知道吗?”

这一次王老先生只点点头而已。

“二十五号”凝视着他,又说:“我既然为了要吃饭而杀人,所以我每次杀人都要有代

价的,从来都没有一次例外。”

“我知道。”

“你虽然在我身份暴露,被人追杀时收容了我,可是你也不能例外。”二十五号说:

“你当然也应该知道我杀人的价钱。”

“我知道。”王老先生又在微笑:“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走过去,把一块十足纯金塞入“二十五号”的手里。

“我也知道你的规矩,杀人前只要先付一半。”王老先生说:“这块黄金应该已经够

了。”

“足够了。”二十五号将黄金塞入腰里,忽然又说:“我还要求你一件事。”

“说。”

“如果我死了,求你千万不要为我洗手上香。”二十五号淡淡他说:“因为你已经付出

了代价。”

这句话他一说完,他的人已经转身走人那条灿烂的水晶通道了。

他的背影看起来远比他的正面挺拔得多,但是他很快就已消失在通道尽头。

——他是不是也会同样一去不返?金鱼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通道里,才轻

轻地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是个怪人。”

“哦!”

“他好像已经明明知道一去非死不可,而且也明明知道一个人死了之后,成份再纯的黄

金对他一点都没有用处了。”金鱼说:“但他却偏偏还是要先收下你这块黄金,他这是为了

什么?”

“这是为了他的原则。”

“原则?”

“原则就是规矩。”王老先生说:“他自知必死也要去做这件事,既然要去做,就得先

收下这块黄金,因为这是他的规矩。”

他看着金鱼,又继续说,他的声音里绝没有丝毫的讥诮之意:“一个有原则的人,规矩

是绝不可破的,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他说得很严肃,甚至还带着三分敬意。

“你觉得这个人是笨,还是聪明?”

“我不知道。”王老先生说:“我只知道这种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你是否很喜欢这种人。”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他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他是去送死?”王老先生又笑了:“你怎么会知道他死了是不是还会再复

活呢?”

金鱼不说话了,刚刚王老先生从另一个水晶屋将她带来这里,好像就是为了要证明人到

了他的手里,就算死了也可以再救活。

看他现在的神情,也好像是这样,所以金鱼就再也不说话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沉默得就像是那条水晶通道一样。

通道里仍然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见一点动静,“二十五号”也没有回来,过了很久很

久都没有回来。

一直等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王老先生忽然说:“现在大概已是半夜,我们好像应该吃点

宵夜了。”

“吃宵夜?”金鱼好像吓了一跳:“你要吃宵夜?”

“吃宵夜并不是件怪事,每个人都要吃的。”王老先生说:“应该吃宵夜的时候就要吃

宵夜,不管事情怎么发展还是要吃宵夜。”

“这就是你的原则?”

“你说对了。”

酒斟在水晶杯里,发出一种令人迷惑的琥珀光,而且还带着一种淡淡的郁金香气,真是

别有一番情趣。

——有谁说富贵不是一种情趣?菜肴装在水晶的器皿里,极­精­美的手工器皿,极­精­美的

烹饪。

——也许还不仅是“­精­美”而已,而是“完美”。

王老先生在饮食时的风度也优雅得几乎达到“完美”,能够和他这样的人共享一顿­精­美

的宵夜,应该是件很愉快的事。

金鱼却连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并不是为了“二十五号”的担心,也不是为玉成那个样子

在难过。

她只觉得在别人去杀人的时候,还能够坐下来享受佳肴美酒,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情。

灿烂的水晶通道里,仍然全无动静。

王老先生终于结束了他的宵夜,然后在一个水晶盆里洗了洗手。

水晶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很香的清茶。

“今天我们的宵夜是吃虾和蟹,只有自己亲手剥虾和蟹,才能真正领略到吃虾和蟹的乐

趣。”王老先生说:“也只有用清茶洗手,才能洗掉手上的腥气。”

金鱼看着他,忽然问:“杀人呢?”

“杀人?”王老先生显然还没有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杀人是不是也跟吃虾和蟹一样?也要自己亲手去杀,才能领略到其中的乐趣?”

这句话问得很绝,王老先生回答得也很妙。

“那就得看了。”王老先生说。

“看什么?”

“看你要杀的是什么人?”他说:“有些人你不妨要别人去杀,有些人却一定非要自己

亲手去杀不可。”

“杀完之后呢?”金鱼又问:“如果你亲手去杀,杀完了之后要用什么才能洗掉你手上

的血腥气?”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愿意回答。

王老先生用一块纯丝的白中擦­干­了手,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人那条灿烂的水晶通

道。

他没有招呼金鱼,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也会跟他一起进去的。

水晶通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金鱼当然很想知道,所以她很快地就跟进去了。

——她进去是否也跟刚刚进去的三个人一样,再也不会复返?通道的入口门,建造得就

像是一个长形的米斗,越到底端越小,到了尽头时,已经收缩成一个两尺见方的洞。

像金鱼这种身材的人,要钻进去却不太容易,所以通道开始虽然也有孔明灯照­射­,但到

一半时,就已没有灯光了。

一走进去什么都看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不见了。

——王老先生为什么要把这条通道建造得如此神秘?王老先生一走人水晶通道后,他的

脚步不快,但也不太慢,他一下子就隐没在拐角的黑暗里。

金鱼虽然在王老先生走入通道后,立即跟进去,但是她和他很快就隔了一段距离,她看

了看前面黑暗处,正想摸索着往前走时,忽然听见王老先生的声音。

“你最好不要一直再往前走。”

“为什么?”金鱼问。

“因为这条通道不是直的。”王老先生的声音从黑暗中发出:“这条通道一共有三十三

曲,如果你一直往前,一定会撞上墙壁,碰扁了你的鼻子。”

他的声音又淡淡地接着说:“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从外面看,这条通道确实像笔直通

到底的,如果你不信,不妨试一试。”

金鱼没有试,因为她知道黑暗总是会让人造成很多错觉,会让人认为“直”是“曲”,

“曲”是“直”。

会让人曲直不分,会让人碰扁鼻子。

她虽然年轻,可是她也知道这世上还有更多别的事也和黑暗一样,也会让人造成错觉,

让人曲直不分。

譬如说,二种似是而非的伪君子的道德观,就是这样子的。

金鱼没有这种观念,她不想做这种事,她既不想让人碰扁鼻子,也不想碰扁自己的鼻

子,所以她做了个最聪明的选择。

她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三火光亮起时,通道里立刻光芒耀眼。

这条通道的两壁,竟都是用巨大的水晶片砌成的,前面不远处就有个弯曲,王老先生就

站在那里,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看着金鱼。

“想不到你身上居然还带着火折子。”

“你当然想不到。”金鱼笑了:“虽然你已经派人把我彻底搜查过,可惜那些人还是没

想到我会把一个火折子藏在一根发簪里。”

­精­美的碧玉簪,­精­巧的火折子,这个火折子本身的价值也许已远超过碧玉簪。

“你身上是不是还藏了些什么别的东西?”王老先生叹了口气:“一些让人想不到的古

怪东西?”

“如果你想知道,你最好就自己来彻底把我搜查一遍。”

金鱼盯着他,伸开双手。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并不多,她的身材早已成熟,现在她的眼睛

里露出的表情,也不知是诱惑?还是挑战?“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跟你保证。”金鱼笑着

说,“我身上带着的最古怪最有趣的一样东西,绝不是这个火折子。”

王老先生笑了,他好像在苦笑。

“我相信。”他说,“我绝对相信。”

通道里的弯曲果然很多,王老先生又继续往前走,金鱼当然紧跟着后面。

两壁的水晶片在火光下发出晶莹的光芒,这条通道无疑已经可以算是世上价值最昂贵的

一条。

走在这么一条昂贵的通道里,金鱼忽然觉得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不舒服,她一直想不通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么来的?通道里本来虽然­阴­暗,可是点着的火折子井没有熄灭,走在

通道里呼吸也很畅通。

由此可见,在这条通道里某一些秘密的地方,一定用某种很巧妙的方法留下了一些通风

处,所以通道里的空气永远都保持­干­燥流畅,而且非常­干­净。

非常非常地­干­净,­干­净得让人嗅起来就像是一件已经在肥皂里泡过五天,又搓过二十一

二次的衣服。

金鱼忽然知道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么样来的了。

“­干­净”是件好事,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本来绝不会让人不舒服的。

可是这条通道实在太­干­净了,简直­干­净得令人受不了。

王老先生忽然回头,忽然问金鱼:“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觉得有点不舒

服?”

“是。”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金鱼说:“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她本以为王老先生会解释这件事的,谁知他又问了一个好像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天下万物万事中,最纯最­干­净的是什么?”王老先生问。

“是黄金。”金鱼说。

“不是。”王老先生笑了:“世上万物,绝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比水晶更纯更­干­净。”

这条通道就是用水晶建成的,金鱼不能不承认这里确实非常地­干­净。

可是王老先生又接着问了她一个更绝的问题:“世上也有很多种人,你知不知道最­干­净

的是那一种?”

这次他不等金鱼回答,自己先说出了答案:“是死人。”

金鱼不能不承认,所有的死人都要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才装进棺材,就算是最肮脏的

人也不例外。

她承认了这一点,也就想通了她刚才想不通的事了。

“你觉得这里有点怪怪的,就因为这里太­干­净了。”王老先生说:“因为这里通常都只

有水晶和死人。”

水晶确实是世上杂质最少,最纯净的一种东西,而且大多数人都认为它是最可爱的一种

东西。

死人本来也是人,不管多么可怕的人,死了之后就没法子再伤害到任何人了。

——一条用水晶建造成的通道,一些再也不能伤害到别人的死人,本来并没有什么让人

觉得害怕的地方。

但是金鱼忽然觉得这种地方有种说不出的诡秘恐怖之处,她等过了很久才开口问:“这

个地方是个坟墓?”

“坟墓叶王老先生笑了,大笑他说:“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是个坟墓?你怎么会想到我肯

用水晶替别人建造坟墓?”

他很少这么样大笑过。

要他这种人用水晶替别人建造坟墓确实是件很可笑的事。

——不管要什么人用水晶替别人建造坟墓,都同样不可思议。

奇怪的是,如果这里不是坟墓,怎么会经常有死人在这里?金鱼又想不通了:“这里究

竟是什么地方?”

“是个宝库。”王老先生回答。

“你说这里是宝库?”金鱼更吃惊:“是你藏宝的宝库?”

“是的。”

王老先生笑着用指尖轻抚着通道两壁的水晶,就像是一个骄做的母亲在抚摸她的独生子

一样。

神情中甚至还带着些因得意满足而生出的感触。

“我可以保证我这里储存的水晶,至少比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多出三倍。”王老先生

说:“如果我将这里的水晶抛售出去,世上每一个国度里的金钱交易都会下落。”

“我相信。”金鱼也忍不住用手轻抚壁上的水晶:“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水

晶。”

非但你没有见过,见过这些水晶的人恐怕还没有几个。”

“是不是因为这里通常都只有死人?”

“是的。”王老先生说:“除了很特别的情况之外,这里通常都只有死人才能进来。”

“活人?”金鱼问:“活人进来是不是都无法再出去了?”

王老先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笑笑。

金鱼的个­性­也很恨,别人不愿答的事,她绝不会再间第二次,所以她又问了另外一个问

题。

“你通常都用死人来看守你的水晶吗?”

王老先生又笑了,他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很可笑,但是他却回答了。

“自古以来,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用死人来看守他的水晶。”“哪种人?”

“死人。”王老先生说:“只有死人才会用死人来看守他的水晶,因为他已经死了,水

晶珠宝是不是被盗走,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回答并不可笑,因为这样的例子非但以前有过,千年以后也一定还会有。

——古往今来的王侯贵族死了之后,通常都会以珠宝黄金殉葬,再以他属下最英勇忠心

的卫士陪葬,来看守他的珠宝和灵魂。

——他自己当然不会知道他这种做法有多么愚蠢。

因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我没有死。”王老先生说,“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死,所以我还不会做这种事。”

金鱼笑了,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地问:“既然这里是你的宝库,你的宝库里怎么会经常有

死人?”

这个问题就不是可笑的问题了,大多数的人都会这么样问的。

王老先生的回答却是大多数人都不能明了的。

“就因为这里是宝库,”他笑了笑,“所以这里才会有死人。”金鱼不懂:“为什

么?”

“因为有种死人的价值远比珠宝还贵得很。”王老先生说,“这里的死人都是贵的一

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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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水晶世界

“因为有种死人的价值比珠宝还要贵得很。”王老先生笑了:“我这里的死人就都是这

一种。”

人死了之后还有什么价值?还有什么用?王老先生自己大概也知道这种说法很难让人了

解,可是他却不等金鱼再问,就忽然改变了话题:“在极西方也有一些历史极悠久的古老国

家。”王老先生说:“在那些国家里,也有一些学识极渊博的智者。”

“我知道。”金鱼说,“我也听说过。”

“那些国家也跟我们一样,也有法律和宗教,在他们信奉的宗教里,也有德高望重的长

老,就好像我们少林武学的护法长老一样。”他说:“我知道其中的一位‘法长老’,就是

个极有智慧,极受人尊敬的人,就好像昔年少林的护法大师‘心眉’一样。”

金鱼虽然没有见过心眉大师,可是她听人说过。

“听说他的师父是被毒死的,所以他除了­精­研佛学和武道外,对毒药也研究得极透彻,

甚至不惜以­肉­身遍试百毒,甚至有人说他到晚年时,竟练成了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身

了。”

“法长老的情况也和心眉大师一样。”

“所以我才会提起他这个人。”

“为什么?”

“因为他曾经说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王老先生不等金鱼再问他,就已经把这件事说

了出来:“那位‘法长老’有个非常好的果园,园里种满了各种花卉、水果和蔬菜,他曾经

在他的果园里作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试验。” ——他在果园里选了一种最普通的蔬菜,譬如

说是一棵卷心菜,然后他就用一种含有剧毒的蒸馏水去浇这棵卷心菜,一连浇了三天,卷心

菜的叶子就变黄了,而且渐渐枯萎。

——然后他又用这棵卷心菜去喂一只兔子,三个时辰之后,这只兔子就死了。

——他叫他的园丁把这只死兔子的内脏掏出来去喂一只母­鸡­,第二天母­鸡­就死了。

——就在这只母­鸡­作垂死的挣扎时,恰巧有一只老鹰飞过,老鹰把死­鸡­抓到岩石上,当

点心吃了后,就觉得不舒服,三天后正在空中飞翔时,突然掉了下来。

——法长老又要园丁找到了这只老鹰,抛入鱼塘里,塘里的鳗鱼、鲤鱼和梭子鱼都是很

贪吃的,当然把老鹰的­肉­大吃一顿。

“如果说第二天有一尾梭子鱼,被送上你的饭桌去招待你的贵客,那么这位客人在第八

天或者第十天之后,就会因肠胃溃烂而死,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名医和许作,也绝对检查不出

他的死因,更不会想到他是被仇人毒杀而死的。”王老先生笑着说:“这个秘密也许永远都

不会有人知道了,除非……”

说到这里,他忽然不再往下说了,可是听到这里的时候,金鱼又怎么能不听了?所以她

忍不住问:“除非怎么了?”

“除非这个人死了被送到这里。”

“难道你能找出他的死因?”

“如果我能及时剖开他的尸体,找到他胃肠中残存的梭子鱼,那么我非但能找出他的死

因,而且还能找出毒杀他的人。”王老先生悠悠他说:“那么这个死人的价值,就远胜珠宝

了。”

金鱼还是不大懂,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但从这个死人身上发现一件本来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还因此而知道了一种

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人毒杀致死的巧妙方法。”

“毒杀他的那个人的秘密被你发现后,当然也不能不听你的话了。”金鱼说。

“是的。”王老先生笑得很愉快:“事情的结果一定就是这样子的。”

他愉快地看着她,又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死人都是这样子的,有的中了秘密的毒,

有的中了秘密的暗器,有的被人用一种秘密的手法所伤,只要他们的尸体在这里,我就能找

出他们致死的秘密。”

他又说:“对我来说,每一件秘密迟早都会有用的,有时甚至远比珠宝有用。”

二金鱼已经听得愣住了,手心脚底背脊都已沁出冷汗,她瞪大眼睛看着王老先生。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言词态度还是那么斯文优雅,就好像一位伟大的诗人在低诵一首

他生平最伟大得意的杰作。

可是在金鱼眼中看来,这世上绝不会有比他更可怕的人了。王老先生也在看着她,眼中

还是充满了慈祥的笑意:“你愿不愿意去看看我的宝藏?”

听到这句话,金鱼也忽然笑了,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条雌豹在接受挑战时

所发出的那种光芒一样。

“我当然愿意。”金鱼说:“难道你认为我不敢去?”

无论多曲折漫长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就正如黑夜总有天明的一刻,他们终于走到通

道的尽头。

通道的尽头处是一扇门,一扇没有门环也没有手柄的门。

可是他们一走过去,门就开了。

金鱼又怔住了,在这里她所看见的,竟是她在这一瞬间之前从未梦想能见到的奇景。

三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山窟,看来仿佛有七八十丈宽,七八十丈长,七八十丈高,可是谁

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宽多长多高?山窟的上下左右四壁,都是用水晶砌成的,山窟里摆满了一

口口用水晶雕成的棺材。

谁也想不到会在同一个地方,会看见这么多的棺材,而且是用水晶做成的棺材。

——是不是每一口棺材里都有一个死人?——一个死人一个秘密?用水晶做成的油灯

里,闪动着金黄|­色­的火焰,门一开,金鱼就走人一个说不出有多么灿烂辉煌奇幻,也说不出

有多么神秘诡异的水晶世界。

这个世人梦想难及的珠宝世界,又偏偏是个死人的世界。

——棺材是人人厌恶的,水晶却是人人喜爱的。

一口用水晶做成的棺材给人的感觉是什么呢?金鱼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整个人却似

已完全麻木了。

王老先生的脸上却在发光,不知是水晶的晶莹?或是他自己内心的喜悦?他伸开又臂,

深深吸了口气,就好像世上只有这里的气息才是他所喜爱的,也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喜爱的

地方。

他带着金鱼走到最前面一排,最右首的三口棺材前。

用水晶做成的棺材,还没有阖起,刚才他派来杀人的三个人如今已经躺在棺村里。

三个人却死得仿佛很平静,脸上既没有狰狞惊悸的表情,身上也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口。

甚至连衣服都好像是他们刚走进来时一样完整­干­净。

他们死的时候,显然并没有什么痛苦,也好像没有死一样,但是他们确实已经死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们的?——杀他们的人呢?四王老先生一直站在

这三口棺材旁,聚­精­会神地看着棺材里这三个死人。

他的脸上一向很少有表情,一个有修养的绅土本来就不该把心里的感觉表露在脸上让别

人看出来。

但现在他的脸上却有了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表情。

奇怪的是,他的表情既不是悲痛感伤,也不是惊讶愤怒,反而好像觉得十分愉快欢喜。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长长叹了口气,才喃喃他说:“你们都是学剑的人,能死在这么样

一个人的剑下,也应该死而无憾了。”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很不配合,所以就改变了话题,忽然问

金鱼:“你有没有看出他们致命的伤口在哪里?金鱼当然看出来了,三个人致命的伤口都在

必死的要害处。是剑伤。

杀他们的人一剑命中之,就没有再多用一分力,所以伤口并不大,流的血也不多。

杀人的这个人剑法无疑也出神入化,一剑刺出非但绝对准确致命,力量也拿捏得恰到好

处,绝没能虚耗一分力气。

这个杀人的人是谁呢?王老先生没有说,金鱼也就没有问,他忽然又将她带到后面一排

另外三口棺材前面。

棺材里也有三个死人。

一个年轻,一个年纪较大,另一个也已近中年,不但装束年纪和刚才那三个人差不多而

且身上也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口。

只是其中有一个人的鼻子扁了而已。

三个人脸上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他们显然也是被人杀死的,而且是致命的。

只是这三个人身上并没有剑伤,其中有一个人的喉咙仿佛有一个洞。

这三个人和刚刚那三个人唯一比较不同的是,这三个人都已死了很久,最少已经有一天

了。

金鱼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三个人,也不想问他们是谁?王老先生却主动地告诉她。

“他们也是我的属下,他们活着的时候代号是‘六号’、‘十六号’、‘二十六号’,

他们本来也可以算是一流的剑客。”

“所以你才会派他们去刺杀叶开?”金鱼说:“他们真的都是死在叶开的手里?”

“是的。”王老先生淡淡他说:“我派他们去刺杀叶开的,也正如我刚才派那三个人到

这里来一样,早已知道他们必死无疑。”

他淡淡他说出这句话,连一点内疚的意思都没有。

金鱼实在忍不住他说:“他们都是你忠心的属下,你为什么还要他们去送死?你难道真

的只为了要看他们的伤口而已?”

王老先生又淡淡地笑了:“他们反正迟早要为我死的,他们自己都觉得死而无憾,我又

何必为他们难受?”

——自古以来绝代袅雄,大都是无情的人。

王老先生又在凝视着水晶棺材内的三个人,又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问金鱼:“你看不看

得出这三个人的致命伤口在哪里?”

这三个人的致命伤口也在必然致死的要害处,只是他们都好像不是让剑杀死的。

一个的鼻子扁了碎了,显然是让人一拳打死的,另一个外表上看不出任何伤痕,但你如

果仔细看,一定可以看出他的胸口凹进去了一个洞,正好在心脏部位,这个人显然也是一拳

致命的。

——叶开的拳真的那么厉害吗?金鱼又看向第三个人,这个人的致命伤口在咽喉,伤口

很小,流出的血也不多,这是被什么武器伤的呢?“这是飞刀所伤的。”王老先生忽然说: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飞刀?金鱼又仔细地看一看第三个人咽喉的伤口。

“我知道你一定也看出了他们的致命伤。”王老先生说:“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在多看

几眼,看得仔细一点。”

他又补充的说:“你最好把这边三个人和那边三个人致命的伤口部位都仔细再看看,看

得越仔细越好。”

金鱼毕竟是个女孩子,对死人多多少少总有几分憎厌恐惧,心里虽然明知道他叫她这么

做,必有深意,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看,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看?”

“别的死人当然没有什么好看,这里的死人却好看得很。”王老先生说:“想来看看他

们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若真的不看,实在是痛失良机。”

“我不信。”

*支持本书请访问‘幻想时代’以便得到最快的续章。*“你不信?”王老先生笑了:

“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叶开。”“我为什么要问他。”金鱼说:“你会让我去问他吗?”

金鱼已知道了那么多的秘密,王老先生还会让她走出这“猴园”吗?这个问题才是金鱼

所关切的,然而王老先生却笑了笑,又将话题转回。

“荆无命这个人你听说过?”王老先生问。

“听过。”金鱼只好回答:“听说他是上官金虹的左右手。”“荆无命这个人是个怪

人,他一生中只痴于两件事情。”王老先生说:“一件痴于上官金虹,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

种痴,而是尊敬、崇拜的痴,另一件就是痴于剑。”

他顿了顿,又说:“除了上官金虹外,不管你是什么人,跟他有什么交情,都休想说动

他为你去做一件小事。”

“我也听说过他的脾气。”

“可是他现在却在我这里替我看死人。”王老先生说:“否则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

来此呢?”

“我不信。”金鱼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他为什么要来这里看这三个死人?”

王老先生叹了口气:“你心里明明已经知道他为什么要看这三个死人,为什么偏偏还要

说不信?”

他苦笑着,又说:“女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口是心非呢?金鱼忽然苦笑:“因为女人就是

女人,总是跟男人有点不同的,何况是男人们说话口是心非的也不见得比女人少。”

“好,说得好。”王老先生忽然拉住金鱼的手:“来,我再带你去看一个人。”

王老先生要金鱼看的这个人也是个死人,这个人的棺材就在后面第三排的中间。

这个人紫面虬髯,身材雄伟,虽然已经死了很久,尸体却仍然保持得非常完好,依稀可

以看出他活着时那种不可一世的威猛染骛的气势。

尸体上垫满了上好的防腐香料,尸体右手旁放着条巨大的狼牙­棒­。

寒光闪闪,就像是狼口中的森森白牙,这显然就是他生前擅使的兵器。

金鱼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件兵器至少也有七八十斤重,臂上若没有千斤神力,休想将

它运用自如。

“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准?”王老先生问。

金鱼摇摇头。

“你当然不会知道的,你的年纪太小了。”他叹息他说:“可是三十年前‘天狼’狼雄

以掌中一条狼牙­棒­纵横天下,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尤其是使剑的人,听到了他的名

字更是谈狼变­色­,比孩子们怕老虎还要怕得厉害。”

“你为什么要说尤其是使剑的人?”

“因为他的父母都是死在别人的剑下,所以他特地打造了这根份量奇重的狼牙­棒­,而且

练成了一套特别的招式,专破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王老先生说:“剑是轻灵,他这件兵

器正是剑的克星。”

他又说:“当年天下公认的前十五名剑法名家中,至少有十个人是死在他这条狼牙­棒­之

下的,连武当四剑客中的清风子都难幸免。”

“我不信。”金鱼又说:“他若真是这么厉害,为什么他会死在别人手里?”

王老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笑笑将旁边的十口水晶棺材一一打开,露出了十个死人的尸

体。

这些人的尸体虽然也保存得很好,但是死得太惨了,大多都是头颅已被击碎,还有两个

前胸的肋骨都已碎断了。

所以尸体保存得越完美,看来反而更诡异可怕。

“这就是当年死在他手下的十大剑法高手。”王老先生指着其中一个黄冠道人:“这就

是武当四剑客中出手最毒辣犀利的清风子。”

他回头看着金鱼:“现在你信不信?”

金鱼闭上嘴,眼睛却张得大大的,盯着天狼咽喉上致命的伤口。

伤口很小,显然是剑伤。

金鱼忽然又冷笑:“我还是不信。”

“你不信什么?”

“他的狼牙­棒­果真的能破天下各种剑法。”金鱼说:“他自己为什么也会死在别的人剑

下?”

“好,问得好。”王老先生说:“问得有理。”

“问得如果真有理,答的恐怕就未必能有理了。”

“未必。”

“未必什么?”

“有理的未必就是有理,无理的也未必就是元理。”王老先生说:“世上本来就没有必

然不变的事,所以专破天下剑法的天狼也未必就不会死在别人的剑下。”

“他是怎么死的?”

“他会死在别人的剑下,只因为有个痴于剑的人已经到了这里,将死在他手下的十位剑

客的尸体仔细地研究了三年,已经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这天狼那致命一击的出手方位

和招式变化,再从他们本身的剑法变化中,悟出了天狼克制他们剑法用的方法。”王老先生

说:“所以三年之后,这个痴于剑的人出去找天狼决战时,不出十招,就已将天狼刺杀于剑

下。”

金鱼已说不出话了,她终于明白荆无命为什么要在这里看死人,因为他要找出叶开武功

的路数,最重要的是他的“小李飞刀”。

叶开虽然和荆元命没有什么瓜葛,可是他们的上一代却有。

上官金虹是死在李寻欢的飞刀下,所以荆无命要报仇,就必须先研究“小李飞刀”的武

功,所以他才会到这里来。

因为叶开一向很少杀人的,但是王老先生却可以安排某些事,让叶开不得不杀人。

想通了这些事后,金鱼的心更冷了。

五荆无命是个剑痴,如果知道世上有“天狼”狼雄这么样一个人,当然不惜牺牲一切都

要击败他的,而且要用剑来击败他。

所以他才不惜破坏自己的原则,来到王老先生这里,为的不止是要杀“天狼”,最主要

的是要印证“从尸体上的伤口是否能找出敌方武功的路数”这件事。

等他证明了可能“这么做”时,他当然更不会离开王老先生这里了,因为这里他可以得

到他所需要的——被叶开杀死的人。

现在他已有三个尸体,是否已看出了叶开武功的秘密呢?金鱼忍不住地回头看向那三个

被叶开杀死的死人。

王老先生却在看着她,嘴里依旧在解释着“看死人”的功用。“一个有经验的人,就不

难从一个致命的伤口看出这个人对手的武功的路数,甚至连他招式的变化、出手的部位、刺

击的方向、所用的力量和速度都不难看得出来。”他笑望着金鱼:“你信不信?”

“我不信。”金鱼说。

“不信?”

金鱼忽然嫣然一笑:“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就算有一千一万个相信,嘴里也还是要说不信

的,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王老先生也笑了:“那么我说的话你都相信了?”

“不相信。”金鱼故意眨了眨眼:“连一句都不信。”

王老先生故意叹了口气:“那么你也不必听我的话,去看那六个死人了。”

“我当然不会去看,绝不会再去看一眼,因为……”她忽又嫣然而笑:“因为我早就看

清楚了。”

“哦?什么时候去看的?”

“就在我嘴里说绝不去看的时候。”

“我怎么不知道?”王老先生故意张大了眼睛。

“女孩子要看男人的时候,怎么会让别的男人知道。”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也是男人。”金鱼笑了:“在我们女孩子眼里看来,男人就是男人,不管死活都

一样。”

“好,说得好。”王老先生又大笑了:“也骂得好。”

他大笑,金鱼却不笑了,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很严肃,忽然说:“我真的已经仔细看过那

六个死人,而且已经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哦?什么事?”

“那六个人是被不同的两个人所杀,可是他们伤口的部位却完全一样,只是被不同的武

器所伤而已。”金鱼说出了她的观感之后,立刻又加以修正:“不是六个人都一样,而是五

号和六号一样,十五号和十六号一样,二十五号和二十六号一样。”

王老先生赞许地点头。

“不仅伤口的部位在一样的地方,而且连刺杀他们那致命的一击所用的招式和力量都是

一样,绝对是用同样的一种手法。”

金鱼说:“只是不同的兵器而已。”

“一个是用拳和飞刀,一个完全是用剑。”王老先生说。

“是的。”金鱼说:“所以我又有一个疑问。”

“说。”

“荆无命和叶开绝对是完全不同的师父所教出来的。可是照尸体的伤口看来,荆无命仿

佛会叶开的武功。”金鱼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老先生在笑。

“难道荆无命己学会了叶开的武功?”

“不是学会。”王老先生说:“荆无命只是从尸体上的伤口研究出叶开出手的路数,然

后照着他的路数用剑使出来而已。”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荆无命既然能用和叶开一样的手法,将这一组人刺杀于剑下,要

杀叶开好像也不大难了?”金鱼问。

玉老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她看,从她乌黑的头发,宽广的前额,一直看到她

穿着双缎子鞋的纤巧的脚,然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像你这么样一个女人,叶开居然会没注意到。”王老先生摇头叹息:“他究竟是个混

蛋?还是条猪?”

“本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金鱼说:“现在我总算想通了。”

“他是什么?”

“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他是个人。”金鱼说:“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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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边城刀声》第三部 她的扳复

第五章第一次接触

一座深山。

在山中的云处,有一幢木屋。

傅红雪就将风铃带回了这里。

风铃虽然未伤及要害,却也伤得不轻,幸好傅红雪果然是疗伤的高手,所以到了木屋的

第七天,风铃已能下床做任何事了。

风铃是被一阵极有韵律的劈柴声吵醒的,她从恍惚的梦境中醒来时,发现昨夜呼啸的风

声已经渐渐开始在深山中消失,木屋外却已响起了一阵阵的劈柴声。

风铃知道傅红雪又开始在劈柴了,她下床,披上一件晨衣走了出去,倚在门外的檐柱

旁,注视着正在专心劈柴的傅红雪。

他用一种非常奇特非常有效又非常优雅的方式在劈柴,他的动作并不快,他用的斧也不

利,可是在他斧下的硬柴裂开时,却像是一连串爆竹中的火花。

风铃看着他,看得仿佛有点痴了。

等他停下来抹汗时,才发觉她站在门旁,这时因运动后的健康汗珠又已在他的脸上冒了

出来。

“在这里你睡得好吗?”傅红雪弯身下去整理已劈好的木柴。

“你说呢?”

风铃笑了,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绽起的那一朵笑容,就像是白云中忽然绽开的一朵

梅花。

傅红雪回头看她,看着她的笑,他忽然发觉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将她带来这里。

因为她寂寞。

她虽然在笑,却笑得好寂寞好寂寞。

——寂寞岂非是永恒地伴着傅红雪?

——那么他忽然发现一个和他一样拥有寂寞的女人,当然就会去“接纳她”了。

——自有人类以来,很多的爱情岂非是因“寂寞”而产生的?

晨雾还在山中留恋,凤铃的人就在雾中,她看着抱着大柴的傅红雪说:“今天你想吃什

么?”

傅红雪本来已开始走了,可是在听见她这一句话后,就停了下来,用一种很疑惑的眼光

看着她。

“今天你想吃什么?”风铃笑着说:“我下厨煮给你吃。”

“你?”傅红雪说:“你会煮?”

“别忘了我是女人。”

“我没忘记。”傅红雪说:“只是无法将你和厨房连在一起。”

“你是怕我在饭菜里下毒?”她注视着他。

“你煮吧!”傅红雪转身走向厨房。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时,凤铃又笑了:“等你吃过之后,就会发觉你这个观念是

多么的错误。”

葱爆腊­肉­、葱炒辣子­鸡­、一盘的炒蛋、再加上一锅热腾腾的清炖­鸡­汤,使得傅红雪连吃

了四碗饭。

望着只剩下菜渍的空盘子,傅红雪的眼中已露出了佩服之­色­。

“我有个朋友曾说过一句话,本来我是不太相信的,现在才知道他说得有理。”傅红雪

说:“他说,一个女人是否能留住一个男人,就要看她炒菜的手艺了。”

风铃笑了。

“你是在夸奖我?”她说:“还是在占我便宜?”

傅红雪的脸上依旧是那么冷漠孤寂,他的眼睛依旧是在看着风铃,可是在他的瞳孔中却

泛起一条朦胧的人影。

一条仿佛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的纤细人影。

一条宛如星晨般膝陇,却又如星光般清晰可见的人影。

翠浓。

多么熟悉,却又多么陌生的名字。

一想起她,傅红雪的眼中深处又出现了一抹痛苦之­色­,他左手上的青筋又己凸起,他那

紧闭嘴­唇­里的牙齿已在紧紧相推。

他勉强地将目光焦距定在风铃的脸上,等左手上的青筋稍微消失时,才一字一字他说:

“我从不占人的便宜,不管男人女人都一样。”他说。

他的声音虽然很平静,但是他眼中的痛苦之­色­却更浓了,他似乎不想让她看见,所以话

一完,他就站起,用他那独特的步法,一步一步地走出厨房。

风铃的眼睛并没有追随着他,她等他走出门口后,才慢慢地站起,慢慢地收拾着桌上的

残物。

这时窗外的阳光已驱走了晨雾,山中不知名的飞鸟已停在树上,“吱吱”叫个不停。

这时,拉萨城外的叶开已准备出发到“猴园”探险去了。

这时,万马堂里的马空群已发现傅红雪失踪了。

枕头还是饱满的,一点也没有凹下去的痕迹,床垫也没有睡过的迹象,棉被更不用说,

当然是好好的叠放在一边。

“我早上路过此地时,发现房门没有关。”公孙断对着马空群说:“我在门外叫了半

天,没有答声,于是我进来,就发现房内没有人。”

马空群在沉思。

“我想傅红雪大概是昨夜走的。”公孙断说:“如果我们现在派人去追,一定还可以追

得上。”

“追。”马空群面带冷­色­他说:“没有人能如此的离开万马堂。”

“是。”

公孙断回身离去,留下马空群独自一人仁立在傅红雪的房里。

早上的太阳虽然不温烈,可是炎热已开始提升了,阳光透过灰­色­的纸窗,投­射­在马空群

的脸上,将他脸上的皱纹更清楚地刻划了出来。

皱纹并不是差耻,而是光荣,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代表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

苦,也仿佛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但他的一双眸子却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一长串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将锋芒藏起?

——抑或是他已死过一次了?

现在他的眼睛正在凝视着那张没有人睡过的床,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

说话声。

“别来无恙?马老板。”

马空群一回头,就看见门口坐着一个人。

萧别离坐在轮椅上,正用一种很奇特的表情看着马空群,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疑

惑。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马空群忽然问萧别离:“十年了吧?”

“十年了。”萧别离叹了口气:“岁月如白云苍狗,一转眼,我们竟然有十年没碰面

了。”

他凝视着马空群。过了一会儿,又说:“十年的风霜,竟然未在你脸上留下痕迹,你还

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头发都没有再白下去。”

“人只有在心里面觉得老了时,才会变老。”马空群说。

“这么说,你心里还觉得自己很年轻?”

“关东万马堂,如日中天的声名,多少人靠它在支撑着,我能觉得老吗?”马空群忽然

叹了口气:“我能老吗?”

“可是我好像记得,十年前,‘关东万马堂’就已经被毁了。”萧别离注视着他:“怎

么今日又出现了呢?”

马空群那平和的眼睛忽然­射­出了厉光,直盯着萧别离:“萧老弟,十年没见,你怎么也

信起那些江湖传言?”

“江湖传言?”萧别离迎着他眼中的厉光。

“唯有小人才会造谣。”

“哦?”萧别离说:“那么也唯有小人才会听信谣言?”

萧别离也笑了:“这才糟糕,正人君子说起谎话来,是骗死人不偿命的。”

“偶而一二,也无伤大雅。”马空群笑着说:“你说是吗?”

“可一不可二。”萧别离说:“这种事怎么可能尝试第二次呢?”

“幸好我还知道,你这个人从来也不喜欢尝试第二次的。”马空群等自己的笑声稍微小

了些时,又接着说:“‘天涯若比邻’,这句话我觉得并不能用在我们身上。”

“哦?”萧别离问:“怎么说?”

“我们住得那么近,又是生死之交,你都能十年忍心不来看我,这句话你又怎么能叫我

服呢?”马空群又笑了。

萧别离忽然仰头长叹了一声。

马空群不明白他为何此时叹了这么一声,所以就问:“萧老弟为何忽然叹了这么一口

气?”

“十年的岁月虽然未曾让你苍老,可是却令你得了健忘症。”

“健忘症?”马空群一脸疑惑。

萧别离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马老板竟然忘了我的双腿是残废的。”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马空群,又说:“我双腿如能健步如飞的话,定然会来拜访马老板

了。”

马空群当然听得懂他话的意思,所以他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之后,马上笑了起来。

“萧老弟既然已有怪罪之意,我怎么又能不闻弦而知雅意呢?该罚,该罚。”马空群笑

着说:“今天就让我好好罚个够。”

“讲罚我不敢。”萧别离笑了:“十年未曾好好喝过酒了,今天我俩就喝个够吧!”

踩着昨夜的露珠,想起今天清晨和苏明明的对话,叶开不由得笑了。

“现在天已微微亮了,我们可以出发了。”苏明明对着叶开说。

“请你用单数,不要用双数。”叶开笑着说。

“单数?双数?”苏明明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不是我们。”叶开说。

“我?”苏明明总算懂了他的意思了:“你想一个人去?”

“不是想,是肯定的。”叶开说:“这又不是去逛市集,人多热闹。”

“就因为危险,所以才要两个人去,才好有个照应呀!”苏明明说:“况且金鱼昨夜说

不定已去了‘猴园’,那我就更有责任去找她。”

“那你就更不应该去。”

“为什么?”

“如果‘猴园’的人拿金鱼来威胁你,你怎么办?”叶开说。

“我……”

“我就不同了。”叶开笑了:“我的心有时就跟铁做的一样,该硬的时候,我绝对不会

心软的。”

“可是你一个人去,万一有什么危险呢?”苏明明关心地看着他。

“不会有危险的。”叶开说:“因为我是登门拜访的。”

“登门拜访?”

“是的。”叶开说:“与其翻墙而入,不如堂堂皇皇地从大门进去。”

露水虽然已浸湿了叶开的鞋子,但是他却无所谓,因为从这里他已看见了“猴园”的大

门了。

天晴。

叶开走到“猴园”的大门前,才发现围墙很高,大约有五六个人高,本来锁着的大门,

现在却是开着的。

从外面看进去,可以看到庭院里有一道九曲桥,桥下的流水迎着阳光在闪着金光。

桥尽头外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虽然远远地看不清楚这两个人的脸,可是从装扮上,叶开可以肯定这两个人是追风叟和

月婆婆。

月婆婆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捏着个棋子,迟迟未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棋路。

追风叟笑嘻嘻地看着她,面上带着得意之­色­,而且还夹带着“看你怎么下这步棋”的神

情。

看见这两个人,叶开的嘴角又露出了笑意,他大步地走入,走过大门,神情悠闲地走上

九曲桥,走向那八角亭。

风吹木叶,流水呜咽,花香飘飘,天地间一片安祥静寂。

追风叟和月婆婆的神情也是那么悠闲自得,但叶开一走近他们身旁时,就突然感觉到一

股凌厉逼人的锐气,就仿佛走近了两柄出鞘的利剑似的。

——神兵利器,必有锐气,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身上也必定会带着

这种锐气。

月婆婆手里拈着个棋子,正沉吟未决,追风叟右手举杯,慢慢地啜着杯中酒,看他的神

情,棋力显然比那月婆婆高出了许多。

这杯酒喝完了,月婆婆的棋子还未落下,追风叟突然抬头瞧了瞧叶开,将手中的酒杯递

了过去,点了点石桌上一只形式奇怪的酒壶。

——这意思谁都不会不明白,他是要叶开为他斟酒。

“我凭什么要替你倒酒?”若是换了别人,纵然不破口大骂,只怕也将掉头不顾而去,

但叶开却不动声­色­,居然真的拿起了酒壶。

壶虽已拿起,酒却未倒出。

叶开慢慢地将壶嘴对着酒杯,他只要将酒壶再偏斜一分,酒就倾入杯中,但他却偏偏再

也一动不动了。

追风叟的手也停顿在空中,等着。

叶开不动,他也不动。

月婆婆手里拈着棋子,突然也不动了。

这三个人就仿佛突然都被某种神秘的魔法定住,被魔法夺去了生命,变成了“死”的人

一样。

天地间也突然都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都变成了“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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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边城刀声》第三部 她的扳复

第六章卖­鸡­蛋的老太婆

壶已斜,酒未倒出。

杯在手,停顿空中。

手拈棋,迟迟未落。二

庭园深深,深几许?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花木问甚至还有黄大白兔、仙鹤驯鹿。

那些驯鹿、白兔虽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塑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他们就会跑到

你面前。

树是青的,花是香的,“猴园”里的庭园竟然是如此的优美祥和,如此的令人心旷神

怡,散发出诱人的气息。

但是却看不到一只猴子。

大的、小的、老的、年轻的、公猴、母猴,不管什么样的猴子,叶开连一只也没有看

到。

在他还没有踏入大门时,他早就发觉这一点了,不但猴子没有看到,连猴子的“吱吱”

叫声也没有听见了。

“猴园”里没有猴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八角亭里地上的影子渐渐缩短,日已当中了。

三个多时辰已过去了,叶开他们三个人都没有动,连指尖也没有动,每个人的手都稳如

磐石。

地上的影子又渐渐由短而长。

日已偏西。

叶开的手只要稍有颤抖,酒便倾出,但三个时辰又过去了,他的手还是如磐石般动也不

动。

追风叟的神情本来很安祥,目中本来还带着一丝讥消之意,但现在却已渐渐有了变化,

变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叶开的苦处。

叶开只觉得手里的酒壶越来越重,似已变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得

宛如被千万根针在刺着。

他的头皮也犹如针刺,汗已湿透了衣裳,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尽力使自己心里

不去想这件事。

因为他知道现在绝不能动。

他们全身虽然都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用最锋利的刀剑搏斗还要险恶。

壶中的酒若流出,叶开的血只怕也要流出来。

这是一场内力、定力、体力和耐力的决斗。

这是一场绝对静止的决斗,所以这也是一场空前未有的决斗。

叶开虽然早就在万马堂的迎宾处和追风叟他们比过一次“无形的交手”,但那一战绝对

比不上这一战。

这一场决斗由上午开始,直到黄昏,己延续了将近六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

瞧一瞧。

难道这么大的“猴园”只住了追风叟和月婆婆两个人而已?

或是住在这里的人,只关心自己而已,别人无论在­干­什么,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有

人关心的。

暮­色­四合。

八角亭后的大厅中已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火,走廊上的宫纱灯笼也不知何时被何人点燃

了。

灯光自远处照过来,照在追风叟的脸上,他脸­色­苍白,眼角的肌­肉­已在轻微地跳动,但

他的手还是稳如磐石。

叶开几乎已气馁,几乎已要崩溃了,他的信心已开始动摇,手也将开始动摇,他知道自

己已无法再支持下去了。

但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月婆婆手里拈着的棋子突然­射­出,“当”的一声,酒

壶的壶嘴如被刀削般落下、跌碎。

壶嘴断,酒涌出,入酒杯。

酒杯已满,追风叟手缩回,慢慢地啜着杯中酒,再也没有看叶开一眼。

叶开慢慢地放下酒壶,慢慢地走出八角亭,走上曲桥,微微抬头,夜­色­苍茫。灯光已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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