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有天子气。
秦始皇屡爲燕齐方士诓骗,这件事倒是被不幸言中。楚王埋金不能镇其王气,秦皇绝岭亦徒劳无功。项羽徒有扛鼎之勇,亡秦却不能兴楚,皆因不遵谶语,竟定都于彭城---最后只得自刎于乌江。孙权勇略不及父兄,然而其眼光不可谓不毒,立都建邺以合王气,终成帝业。
东晋年间,爲了避那个倒霉愍帝的讳而改名的建康城,在王敦和苏峻之乱中两遭兵祸。顺流而下的荆州兵还比较克制,只是抢掠了一番;渡江而来的流民军就沒那麽讲究,直接放火焚烧宫室。此后,经过谢安叔侄的修葺,建康城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其城防系统亦日臻完善。之后的宋武齐高,皆以建康爲都,扩建翻新自不在话下。
待到梁武帝中大通年间,巍峨壮丽的建康城已然成了南朝正统的最高象征,士宦风流与佛门禅机,洛生雅言与吴越舟曲,皆在这细密如丝的江南烟雨中融爲一体。
华夏正统之美,是窃居洛阳的索虏是断然学不来的。
时值中大通六年,元月之中,春寒未消。
子时将盡,孤月寂然照台城。太极东堂之内灯火尚明,侍立的宫娥们强忍着睡意,盼着眼前的棋局盡快分出胜负。
年逾古稀的萧衍执黑,已然占盡下风。这位两次舍身出家的皇帝一向简朴,在宫内只穿素衣,周身不着片缕绫罗,遑论珠宝玉器。雅好无他,惟诵经与弈碁耳。按养生论,近三十年的禁欲,对健康颇有裨益---尤其在戒断五荤之后,萧衍气色愈发饱满,脸颊上两处老年斑几不可见,鹤发之下隐然有少年之态。
"荷!" 老皇帝目露精光,提去白棋一子。
这般负隅顽抗,当然不值对手爲之劳神。白棋不爲所动,漫不经心地补着劫材。
执白者乃是近臣陈庆之,当年纵横洛中的白袍将军,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须发之上皆有霜色。自幼陪同萧衍弈碁,非但棋艺精湛,精力亦过于常人,尝与萧衍昼夜对弈不息。陈庆之虽是书生出身,却以武勋闻于南北,其儒将风流可比周玘谢艾,直追诸葛武侯。
局终,陈庆之胜萧衍十二子。这般战绩,已然是陈庆之极力礼让的结果了。老皇帝年事已高,虽然仍旧耳聪目明,棋力衰退却是难免的。
"子云妙策,朕不能及。" 萧衍捻须而笑,对着陈庆之略一点头。
"弈碁小道,不足自矜。陛下治世日理万机,大梁容穆仪济。百姓无不称道。更通精通三教掌故,明天人之道,微臣愚钝,不及陛下万一。" 陈庆之俯首而拜,粗布衣服蹭得胡床作响。
陈庆之这话倒不是奉承。若论学问,历代帝王无一人可与萧衍相提并论。即便是王莽那般宿儒,亦不及萧衍深谙释道,化三教爲一尊。至于北朝那些僭主,非独胡音难改,用汉字自书名讳都有困难,简直不值一提。
"此言全然不似你的语气,倒有点像沈休文。" 萧衍眯起双眼,脸色愈发凝重,似乎在回忆极渺远的事情,"休文在世时,与朕对弈从未取胜过,每次都要对朕的碁艺奉承一番。直到朕偶然见你二人弈碁,平分秋色,才知道他让了朕二十年。"
"臣惭愧之至。"
萧衍却摇了摇头,宽慰道:
"不必如此。吴兴沈氏虽然武将辈出,休文却是以着书见长。文人多虑,他故意让着朕,也是情理之中。而子云虽是一介书生,却能开疆万裏,以寡击衆,破索虏如以弩穿缟。你对朕不必有所保留,胜得愈多,愈能让朕安心。"
陈庆之这才释然,不由得心中感念。南朝文治之君,一向忌惮边军宿将---昔日王敦平定荆楚,苏峻屡破羯寇,战功赫然,皆爲朝廷逼反。檀道济纵有三十六策,终不免爲宋文帝诛杀。所幸萧衍气度恢弘,历代先君所不能及。如此看来,沈约在世时歌功颂德,未尝不是内心的真情流露。
萧衍示意宫娥收取棋盘,起身踱步,望着台城之上一轮孤月,突然问道:
"子云,以你之见,前次北伐何以失利?"
"其一,元颢非有德之士。本欲送其归洛,以其统御索虏诸部,则黄河以南盡爲梁有。奈何其人昏悖,北人离心,终緻北伐功亏一篑。"
陈庆之回想着在洛阳时,与北朝士族唇枪舌剑的场景,愈发愤恨不已。"吴人之鬼,居住建康"---陈庆之素以文思自矜,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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