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本来就满目凋零,寒气逼人,何况这是大明王朝之暮的天启四年(1624)。
快到午时,一辆大马车箭一般飞出城东的朝阳门。这天是京城填仓之日,往来粮车络绎不绝。急着进城的马车和行人吓了一跳,连忙避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被挑夫撞着,趔趄到城门上,疼得破口大骂:“赶死啊!”更多人则在猜测:车里是逃犯,还是追拿逃犯的锦衣卫?
车里坐的不是逃犯也不是锦衣卫,是李春烨和他的家人。通往通州运河码头的官道很好,三匹马的大车也不颠簸,只是随着马蹄很有节奏地轻跳着,而这跳动仿佛只是为了不让客官睡着。李春烨闭目养神,妾卓氏抱着女儿佯睡,儿子李自枢趴在窗口,撩起一角布帘看窗外,看那一棵棵没剩几片叶子的树。管家老邢坐在车夫身边监督,生怕他偷懒或是跑错道。
京城呆十余年了,总有些好友。圣旨一下,好友纷纷道贺,要设宴饯行,李春烨都谢绝。皇命如山,又归心似箭。当然,江日彩那里少不得。他们自幼同窗,儿女亲家,如今同在京城,江日彩又抱病,人家袁崇焕都要特地从辽东进京探望,他怎能不告而别呢?他自备酒肴上门,含泪与老友话别。除此,就不安排了。可是,沈犹龙不依。想当年,来自江西南昌的万燝、松江华亭(今上海华亭)的沈犹龙和福建泰宁的李春烨三人同一场科考,在那九千多间号舍中又刚好左中右相邻。试毕,三人同出共饮。他们以“酒”作对,万燝首先称圣(聖):“耳口王,耳口王,壶中有酒我先尝。”说着,倒出酒就要喝。沈犹龙一把抢过,称贤(賢):“臣又贝,臣又贝,壶中有酒我先醉。”李春烨连忙道:“圣贤才,圣贤才,壶中有酒我先来。”三人大笑,开怀畅饮。后来揭榜,三人又巧列三甲第十一、十二、十三名,同入朝廷。如此有缘,便结为“圣贤才”三兄弟。如今,为兄的万燝刚死于非命,为弟的李春烨又要出京,沈犹龙怅然若失,硬要在城门口饯行。还有好友钱龙锡、傅冠等人。这本来只是象征性一杯两杯,没想到魏忠贤也来了。
李春烨今年五十四,魏忠贤比他大三岁,两个人可说是难兄难弟。李春烨金榜题名,留在朝廷,在区区行人位子上一呆就是五年,连万历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听说万历皇上很胖,走路时要太监帮他抬着肚子慢慢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春烨只见过他的棺材。泰昌皇上即位,实行新政,发内帑犒劳九边将士,矿税尽行停止,废除“丐户”等贱民政策,并考选官员填补空缺,起用新人。在这种情况下,李春烨才给挪到工科当给事中,但品级还没变。才个把月,泰昌皇上又驾崩,现在皇上是天启。天启皇上朱由校是捡了个皇上当。以前,他老爹即泰昌皇上连个太子的身份也朝不保夕,他只好和李春烨、魏忠贤这些小人物玩得如鱼与水。魏忠贤本来在乡里吃喝嫖赌,赌输了把裤裆里那命根子一割,混进宫里,帮朱由校一家人刷马桶,能得到李春烨这样的小人物看得起就心满意足,哪敢指望看到朱由校登基的一天。现在,魏忠贤成了天启皇上身边最红的人,官衔有一大串。皇上敕谕中,对他的称呼是“总督东厂官旗办事、提督礼仪房兼管惜薪司内府治用库印务、司礼监秉笔太监”。这称呼太烦人,人们口头都不这样称。明朝一立,就废除丞相。皇上下各类圣旨,全靠司礼监秉笔太监。更要命的是,明朝特有的锦衣卫和东厂除了服从皇上,就听命于总督东厂。锦衣卫和东厂是专门监督官员和百姓的。谁要是触犯什么,不需要通过监察官或者刑部,锦衣卫和东厂可以直接逮了惩处。所以,连皇上都经常当众称“朕与厂臣”。文武百官称皇上“万岁”,称魏忠贤则“九千九百岁”,就像最高最高的山离太阳只差那么丁点。相比起来,李春烨仍然寒碜。但魏忠贤这人还是很讲义气的,一出轿子,他拱手笑道:“我还想请你到寒舍一叙呢,哪想老弟你鞋底抹油——想溜,罚酒!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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