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到她家已有半年。她的职责就是烧火弄饭、抹桌扫地。尽管工作很努力，但是还是得不到田淑琴的认可。

来之前她的父母就嘱咐她一定要好好做事，做完三年后董伯就给她在城里找一份工作。为了这份工作，三儿不敢马虎，早晨第一个起床，晚上最后一个睡觉，屋里屋外收拾得顺顺当当像是宾馆一样，可还是没能博得田淑琴的欢心。

她在董家没有人跟她讲话，都把她当成透明物——视而不见。唯有田淑琴跟她讲话；说是讲话，那是抬举她，确切地说，是训话。发展到现在只要是见到田淑琴，她就有恐惧感。

田淑琴在打麻将，董作为在卧室按足摩。

这是一种新的保健按摩法，据按摩师讲，人的神经集中在脚板上，通过脚板|­茓­位按摩，能达到全身锻炼的目的，并且还可以通过脚部看病，诊断患有什么疾病。

既然这么玄，没有不按之理。

董作为按了，疼得直叫，过后觉得很舒服；再按，渐渐就有了依赖思想；不按总觉得浑身乏力。按摩师就成了他家的常客，每晚八点准时如约而至。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无事不登三宝殿（6）

以后按摩师本人不来了，换了他的徒弟——一位妙龄小姐。

凡是按摩时间他就闭门谢客。

往往这个时候，屋里就只有三儿一人“值班”；无论是谁拜访，三儿就是那句话：“开会还没有回。”

三儿已经像只鹦鹉，只会讲主人教给的几句话。

门铃响了。

三儿只开半边门，问来客找谁。

“臭女人，快把门打开，老子要找董作为算账。”这位客人与其他来访者不同。其他客人都是文质彬彬、礼貌有加。

“他开会还没有回。”三儿胆怯地回答，并将身体挡在半开的门前。

“砰！”来客就是一脚，把铁门踢得震天响，“我到家里等他。”

客人猛地侧身挤进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走。

三儿还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处置。没有人出来帮她，她也不敢去喊人帮忙，只能­干­着急……

倏忽她想到了高天泽，赶紧打高天泽的电话。

见到高天泽，她如见救星。

高天泽问客人有什么事。

当然有事！客人是要董作为还他老婆和女儿的­性­命。

原来是农贸市场倒塌事故的遇难家属。

高天泽很同情，要他跟自己一起到地委办公室面谈。

客人不去，说不是找他高天泽的，要见董作为，一口一声咬定是董作为的儿子杀了他的亲人。

社会上的传说高天泽多少听过，但不敢断定农贸市场是董家的“绝作”，董作为也当着他的面否定此事。可此时不是断案的时候，而是应迅速把客人弄走。

高天泽称自己是董书记的秘书，叫客人有话跟他讲。

客人嘴说不跟他讲，身子却站起来。临出院门时客人给三儿留下一句话：“事情不解决好，我还要来。”

三儿赶紧关好门。

门铃又响。

三儿不敢开门，但是又不能不开。权衡再三，她还是怯怯地把门打开。

这次来客很友善，拎着一大包东西。她知道，这样的是送礼之人。这种人她也见得多，个个都很谦卑，待三儿也很恭敬……

只有这时，三儿才体验到做人的滋味。

此刻，三儿心里很矛盾，她想打发客人走，但又不希望客人走；她怕再次遇到粗鲁客人。

来客自我介绍，说他是同心县副县长，叫周日光，请三儿跟他说实话。

看来这位副县长还很了解董家的内情。

三儿说了实话。

周日光就在客厅等董作为。

有副县长做伴，三儿感到踏实。

铃声又响，三儿又起身去开门。

是地委机要局的机要员，有文件要董作为圈阅。见董书记不在，机要员便离开找其他领导去了。

董家的晚上比白天还忙。

白天三儿的主要工作是做饭。晚上客人来来往往，三儿替代主人充当接待员。客人多了，三儿根本就忘了谁来过，谁要办什么事。

田淑琴从麻将桌出来后，只问送礼人要办的事。

三儿哪里记着这么多，经常出现张冠李戴的现象。田淑琴训了几次，要她一定记住。她想用笔记，田淑琴不允许，告诉她一定要用心记。

可她已经麻木了，来客在她脑海中都是千篇一律的形象，都是拿着礼品，都是和气谦卑的样子，甚至都是一样的脸谱。

只有那些特殊的客人印象最深——来讨说法的、告状的、下岗要工作的、退休工人要工资的。

这类人不是很多，不多的原因，一是进不来，门卫知道是告状的就不让进；二是进来的人不知道董书记的家门。

董作为从卧室出门，脸上容光焕发。

“董书记，您好！”周日光从沙发上弹起，恭立一旁。 想看书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7）

“小周，大老远跑来­干­什么？”董作为问。

晚上来客无非有两件事相求，一是要官，二是解决问题，不然不会晚上来。董作为已经把来客的心理摸得一清二楚。

周日光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官。

同心县委张书记不久前调地委任地委委员、政法委书记，留下一个空缺。想填这个缺的人不少。周日光不敢有这个奢望，也知道地委把书记留这个空缺让县长来填。但是，县长当上书记后留下的空缺也要有人来填。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来争取县长这个空缺的。

“县长的人选恐怕轮不到你。”董作为快言快语，“你们同心县两位副书记以及常务副县长都想当这个县长，但是只有这么一个位置，地委得认真讨论再定。”

周日光说：“董书记，您是我最尊敬的老领导，我的为人您是清楚的，请求您在考虑县长人选时把我也考虑进去。”

这话让周日光说得很得体，没有给人留下伸手要官的印象。

董作为点点头：“以后再说吧！”

年轻人要求进步可以理解，不能一并论之为跑官要官，这是董作为的观点，于是凡是找他的人一般不会空手而归。

周日光见董作为点了头，知道有点戏了，于是问琴姨在不在，他要找她有事。

董作为说在打牌。

周日光径直去麻将室，不一会儿就把事情办妥。

九

高天泽走出地委大院时，喧嚣的大街成了幽静的峡谷。没有人行，没有车流，两行梧桐树把街道架成一条隧道，置身其中有与世隔绝的恐惧。好在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小摊小贩把摊位支在路口边，总有三三两两的顾客在这里喝宵夜酒。

高天泽从摊边经过，摊主以为是客人，认出后与他点了一下头。

这段路是高天泽回宿舍的必由之路，有时肚子饿了他也坐下来吃上一碗面条或喝上一碗银耳红枣汤，与老板边吃边聊，次数多了也就成了熟人。

摊主不知道他的职业，只知道他与他们一样辛苦。

晚上加班是常有的事，白天的时间不属于他自己，领导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只有当领导休息后他才有时间支配自己。这段时间虽然属于自己，可是不敢有半点松懈，要去办公室取材料，要看文件，要完成白天书记交代的任务，要安排领导第二天的行程，不到深夜回不了宿舍，睡上五六个小时就得起床，早餐是在路上啃两个馒头，到了领导家就开始工作……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即使是过年也只有年三十的下午是休息时间。

高天泽兄妹俩住在一起，妹妹时常埋怨他不会照顾人。

妹妹高天亮卫校毕业分配在地区人民医院当护士，医院没有分房，正好哥哥的二室一厅没有人住，她便搬来。多了一个妹妹多了一个主人，他的家变得温馨起来，不仅窗明几净，而且衣服被子也有了人换洗。他在家的日子不多，不是外出开会就是下县调查，偶尔回家也是深更半夜。

家早已不叫家，叫旅馆。

高天泽老远就看到自家的窗户灯还亮着，这表明妹妹没有上夜班。

“这个亮亮，这么晚还不睡？”他要对妹妹摆出兄长的尊严。

门开了，亮亮说妈妈来了。

“真的？”高天泽已有半年没有见到母亲。

母亲坐在床头上等他。

妈妈又老了，满头银发，满脸风霜。他喊了一声“妈”，便坐在床沿边。

母亲仔细地打量着儿子，怪他不回家。稍后便问：“你舅舅还好吗？”

妈妈所说的舅舅就是董作为。

无事不登三宝殿（8）

“妈，董书记很好……您还好吗？”他问。

高妈眉宇舒展。最近一段时间，乡下传董作为犯了大错误，传得很凶，她好担心，一来董作为是孩子的舅舅；二来孩子跟着董作为形影不离，舅甥两人命运相连……她帮不上忙就求菩萨保佑，每天烧香拜佛祈求他们舅甥平安。

董作为不是高天泽的亲舅舅，甚至与高妈也没有血缘关系，之所以沾亲带故还得追溯到四十三年前——

她是董家的童养媳，确切地说是董作为的未婚妻。

进董家门那年她十五岁，董作为十二岁，还在县城读初中。由于她勤劳肯­干­，深得他的父母喜欢，婆婆逢人便讲“女大三抱金砖”。

董作为没有想过这个童养媳就是自己日后的老婆，所以上高中时他便开始谈恋爱，恋爱的对象就是现在的妻子田淑琴。

儿子恋爱的消息父母是一年后才知道的。出乱子了！儿子这么做还不是乱了套？忠厚的父母坚决不准儿子继续读书，要其回家结婚生崽。

董作为这才知道，父母为他找的童养媳就是他日后的老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采取“将军不见面”的办法。断了父母的接济，他是依靠田淑琴的叔叔才读完高中的。

那个时候高中毕业生稀少，所以很俏，一毕业他就分到了公社当文书。有了经济基础就可以独立生活，董作为就自作主张与田淑琴结了婚。

消息很快传到董家，高妈很平静，怪只怪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她求董爹董妈网开一面，允许董作为回家，她要与董作为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就离开董家。

董作为带着田淑琴回到家，眼前的这个女人哪能看得出是个二十三岁的大姑娘，完全是一名农村­妇­女……他指责自己是罪人。

董作为流下愧疚的泪，跪在她面前哭诉：“大姐，我对不起你！”

“快……快……快起来！”高妈也泣不成声，“不能怪你，只能怪我没有这个命……”

“大姐，你永远是我俩的大姐。”田淑琴抱着高妈相对而泣。

旁观者没有人不流泪。

“好了，你们回来就好了。”高妈安慰自己的同时也是安慰他俩，“看，你俩多般配……你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说完又哭起来。

三人哭抱成一团。

值此之后，他俩便以姐弟相称……

高妈离开董家后的第二年就嫁到了高家。

高天泽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高妈到高家后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是夫妻俩恩爱。不久大姐高天明出生，相隔几年后高天泽出生。高天泽这个名字就是她舅舅董作为取的。高天亮出生后不久，高父撒手而去。

高母带着三个子女艰难度日，再苦再累从不向董作为伸手。她知道董作为的日子也不好过，也有两个孩子在吃饭。董作为偶尔也救济一点，虽说是杯水车薪，却能给高家人带来莫大的欣慰。高妈要三个子女长大后一定报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高天明初中毕业后就嫁人了。丈夫是她初中的同学，顶职在粮管所上班，小两口日子过得不错，经常接济娘家。

高天泽初中毕业后考上财校，中专毕业后分配在公社食品站当会计。

没多久食品站垮台，职工各奔东西搞单­干­，大多数人重­操­旧业——杀猪卖­肉­。高天泽没有杀过猪，但为了生存他也只得­操­起杀猪刀。一个文弱书生­干­杀猪卖­肉­的活儿有辱斯文，他别扭别人看到也别扭。

高妈找到董作为，要其为儿子安排一个好工作。

此时的董作为已是县委副书记，分管机关和农业，于是他便把高天泽调到县委办公室当通讯员。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无事不登三宝殿（9）

进城后周围环境发生很大变化，高天泽也知道发奋学习，业余时间爬爬格子。自修大学毕业后便不再当通讯员，当上了正儿八经的­干­部。

这期间她认识一名女孩，叫夏茜，是实验小学数学教师。他俩是在自修大学的考场上认识的。夏茜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父母都是教师。夏茜有一个姑父在美国，父母希望夏茜自修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他俩好上后夏茜父母没有反对，只要求他们不要贪玩，业余时间要多用在读书学习上。不久夏茜通过托福考试到了美国，在普林斯顿大学读硕士研究生。

这时董作为当上县委书记，提拔高天泽当县委办公室副科长。

夏茜到美国后经常写信，要高天泽学英语，为日后去美国作准备。高天泽没有做过这个梦，不愿离开母亲。大山的孩子只能有这个见识。夏茜说他幼稚，说他不知道大山以外的世界是多么­精­彩。夏茜的话无疑是对的。

当他调到地委办公室后，他才知道过去的生活圈太窄太小。过去总认为董作为是大官，到了地区当上秘书之后才知道县委书记是基层­干­部……

“泽儿，你们准备几时结婚？”母亲最关心的仍然是儿子的婚事，每次见面必谈这个话题。

“不慌。您看我现在跟谁结婚？”高天泽说。

“还不慌，我跟你这个年龄已经有你们子妹三个了。”高妈着实有些急。在家乡，像高天泽这个年龄，小孩都可以打酱油了。

高天亮跑过来凑热闹，说要在医院给他介绍一个。

高天泽敲着妹妹的头，叫她把自己的事管好。他知道妹妹最近谈了个男朋友。

高妈认为高天亮说得对，叫他将就一点，找个医生也行……虽说夏姑娘人不错，可是人家在美国，隔山隔水要是变心了咋办？

“不会的，”高天泽非常肯定，“夏茜说回国后要在县城盖一套大房子给你住。”

“我才不稀罕……要是孝敬你妈，你今年就让我抱孙子。”高妈仍是老话题。

今年显然不行，高天泽绕开话题，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随董作为陪省委调查组吃早餐。

高妈睡不着，知道儿子天亮就要走，她还有话要说，便来到儿子房间，喊了几声，见儿子哼了两下没醒，也就不打扰了。

十

天一亮，高天泽就起床了。

高妈听到响动知道儿子起床也就随之穿衣。

“妈，怎么起得这么早？”高天泽见妈还有困意说道，“您多睡一会儿，晚上我早点回家同您聊天。”

“泽儿，我想和你一起去看你舅舅、舅妈，顺便把你姐姐调动工作的事提一提。”

来之前高天明要妈妈找舅舅调动工作。自从粮油收购放开后，粮食部门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到了连工资都开不出的地步。

“妈，您最好不要提姐姐的事，舅妈会不高兴。”高天泽知道田淑琴的脾气，凡是找麻烦的事她都要制止。“您回去跟我姐讲，叫她到我这里来，就在南集做点小生意；我这里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高妈不相信舅妈会发脾气：“这点小事，你舅舅不能解决？”

显然高妈还抱着老皇历，不知道现在下岗工人多，找工作不是小事而是大事。他没有时间细说，说多了母亲也不理解。

高妈随着儿子来到董作为家。

每次到董家，她总要带一点土特产。这次则带了一袋花生。

“大姐来了！”董作为见到高妈脸露微笑。“坐！坐！还好吗？”

“好！舅舅还好吗？”高妈称董作为也随孩子称呼。当地农村流行这样叫法，以示尊重。

“好！您坐一会儿，我先去陪客。淑琴马上起床，您跟她聊。”董作为看了一眼手表，便随高天泽上了车。

高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不知­干­什么好，便信步来到厨房，帮三儿­干­活。

田淑琴终于起床了。

“舅妈，您……您好。”高妈对她就不如对董作为随便。

“你来了，什么时候来的？”田淑琴慢条斯理地问。

高妈正要答话，田淑琴却向三儿发话：“三儿，把早餐放到桌上。”

田淑琴独自坐在桌边，见高妈仍站在厨房内，抬手招呼：“来，一起吃早饭。”

坐下后高妈显得拘束，手里的筷子不知夹什么好。

“你这次来有什么事？”田淑琴仍然是漫不经心的口吻。她知道，这类人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孩子跟着他舅舅不知怎么样？”高妈拣好听的先说。

“你说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田淑琴显得很不耐烦，“老大姐！我跟你说过多次，我你这层关系不能暴露……你一口一声舅舅，这怎么行？外人知道了要做文章，要说我家董作为拉帮结派、任人唯亲……我家董作为倒了，你家儿子也没有好下场！”

高妈想解释说这里没有外人，却突然没了勇气。

田淑琴接着说：“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透露我们两家的关系……现在省委正在调查董作为有没有问题，我们不谨慎一点行吗……”

“我晓得。”高妈像小学生似的回答。

“还有什么事？”田淑琴问。

“哦，没有……”高妈摆着手。大女儿所托之事闭口不提。

“那我去上班了。”田淑琴说完起身离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