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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国家干部 > 三十八

三十八

平方米的单元房!

等到这一切兴奋和轻松渐渐过去以后,等到慢慢了解到都是谁为他办了这么多复杂而难办的事情后,一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便缓缓地却又是沉重地从他心底里滋生了出来。

不就是因为你手中的那份权力?那些给你提供种种便利和服务的人,不也是看中了你手中的那份权力?陈正祥愈来愈明确地感到了一种不祥,给你一次优惠,就意味着给你缚上了一道绳索,十次优惠,就是十道绳索!身上捆着十道绳索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犯人!被人牵着走的犯人!

这话是夏中民后来跟他说的。夏中民当时还跟他说,你不能让这些绳索把你毁了!他当时确实非常气愤,他实在无法容忍他的副手跟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陈正祥是在­阴­历八月十五的晚上第一次见到夏中民的。

当时正在下着雨,施工现场已经没有人上班了。据说平时都是三班倒,即使在凌晨四点五点,工地上也会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他的秘书告诉他说,夏中民就在大街上临时撑起的工棚下那一大堆民工里头。

他本不想惊动什么人,但找了半天,就是没能找到。

于是他就让秘书喊了一声。

没想到夏中民就在他身旁站了起来。

夏中民的样子他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

­干­瘦,黢黑,头发看样子两三个月没有理过了。衣服比民工们的衣服还脏还皱,上面沾满了沙灰和泥巴。尤其是那双皮鞋,沾满了水泥污渍,白乎乎的就像刚从泥窝里趟出来的胶鞋。

陈正祥主动伸出手去,因为他感觉到了夏中民可能因为自己手脏而没伸出手来。

于是,他们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夏中民解释说,过节了,又是中秋,民工们都想家,跟他们一块儿玩玩,让他们也觉得这里跟家一样。没别的,就是想让民工们也高兴高兴。咱们这条路,全靠这些民工了,你看,雨一停,他们马上就会­干­起来。陈书记,没办法,资金一直没有到位,民工们在这儿­干­了半年多了,才领了两个月的工资,要是放在别的地方,早不­干­了。

正说着,一个民工拿着个手机跑过来递给了夏中民。“夏书记,打通了,打通了,我给家里打通了。家里人都问你好,谢谢你,夏书记。”

“别的人都打过了?”夏中民问。

“打过了,打过了,有的打通了,有的没打通。”

“你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的手机谁想给家里打都可以。没打通的,随时可以来找我。”夏中民对民工扬扬手说。

看着这种场面,陈正祥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种震撼完全是来自心底的一种深深的激励和责问。

像夏中民这样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怕,这么恨?

十八

夏中民还没有开完常委会,就被副市长李兆瑜和城建委主任高育红叫到了红旗街锦生住宅小区的工地上。

当时他正在常委会上,因为嶝江市房地产开发局班子的问题,同市委常委、纪检书记丁柬辰产生了争执。

市房地产开发局原局长年龄早已超过了。老局长和其它局领导一直推荐现任房地产局纪检组长高英任局长。夏中民也认为这个人不错,一个月前的书记办公会上也顺利通过。没想到在晚上的常委会上却遭到市纪检书记丁柬辰的反对。

“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提拔,有人写他的告状信,涉嫌违纪进歌舞厅的问题,市委纪检委准备立案查处,我建议等审查完再定。”

夏中民本不想在常委会上再说什么了,但没想到丁柬辰竟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当然不能不说话。“这个问题我在上一次常委会上已经解释过了:第一,企业­干­部进歌舞厅,本身不是问题。第二,市政府对类似的告状信也做过调查,当时作为纪检组长的高英,自己并没有进歌舞厅。第三,进歌舞厅的是给房地产开发公司住宅楼进行线路安装的电业局工人,他们是条条管理,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会给你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第四,这都是匿名告状信,为什么要一

查再查?还有一点,有问题你们早不说,晚不说,书记办公会都通过了,为什么才突然提出来?根据我们了解,高英这个­干­部作风很正派,业务很熟悉,­干­部和职工也非常拥护。就因为这样一个问题,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丁柬辰根本不听任何意见,坚持说,“据我们了解,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要立案查处,如果出了问题,谁负这个责任?”

夏中民不禁又冲动了起来,“事实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是不是非要让我把话说透了!是不是凡是夏中民表扬过的­干­部,你们都要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压下去,打下去!这是第一次吗?除了这个高英,还有昨天刚刚自杀的马韦谨,已经有多少起了?”

说到这里,陈正祥说话了:“不要说了!你们能不能冷静点!这是开常委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末了,陈正祥征求意见似的看了汪思继一眼。汪思继想了想说,“既然有不同意见,而且纪检委要立案查处,我看是不是先放一放?”

陈正祥只好跟着说,“那就放放吧。”

然而当夏中民被叫到锦生住宅小区时,才发现他面临的还是人事问题。

由于上午夏中民所宣布的紧急决定和严厉措施,锦生小区的突发事件似乎被制止住了,那些贸然闯进来的工程队一个个也都乖乖撤出去了。但到了下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由市规划院和市建工局近三百名职工­干­部组成的请愿团,牢牢地围住了锦生住宅小区的两个施工出口,任何施工人员和施工车辆一律都不准通过!

到了下午六点左右下班高峰时,这些人突然又封堵了施工区附近的两条大街,顿时造成了整个市区交通的大面积瘫痪。直到晚上八点,他们还丝毫没有准备离开的样子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决定速战速决。面对300多名请愿人员,他首先不客气地指出,今天的行为是极端错误的!作为规划院、建工局的工作人员,你们应该知道,堵塞交通,阻碍市政建设,要负什么责任!不过今天可以原谅大家,因为你们的行为只是盲从的结果。责任在你们院长、局长,跟你们无关。

“说句难听的,如果有人说你们今天的行为是正确的,那我问问大家,既然是正确的,为什么你们局长、院长不来?我给大家说实话,不管是规划院还是建工局,涉及到利益最大的,其实根本不是你们,而是这些领导!在此之前,我们曾给他们做了多少工作!不听嘛!为什么?就是因为认为对他们的安排不合适!有谁考虑过下面的­干­部职工?没有,截止到今天,他们没有一个人给我谈过这方面的事情!我这样说,不是有意要挑拨你们同领导的关系!我只是想说清楚,现在问题的症结在什么地方。不是市委市政府不解决,而是你们的领导一直不同意我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其实你们也知道,规划院和建工局,究竟应该是什么职能?这样的重复机构,怎么能是行政编制?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看看你们下属单位的市建工人、建材工人,他们已经多长时间没发工资了?就因为市委市政府的方案落实不了,所以对他们的安排也一直落实不了!将近一年了,工人们生活没有着落,而你们却在这里堵马路!你们忍心吗?坐得住吗?看得下去吗?把你们这样的单位收回来,并不是让你们没饭吃,没单位,没工资,绝不是!对你们如何安置,市政府和城建委是做了充分考虑的。关键是希望你们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利益,还要多想想那么多工人的利益,尤其是不要再为你们的领导争利益!好了,我说完了,现在大家可以提问,我都会给你们回答。”

这时候下面有个人问道,“工资有保证吗?”

夏中民马上回答说,“这个没问题,可以保证。”

这时一个老职工突然说了一句: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来这儿­干­什么!夏市长,我们上当了!我们向你道歉!”

夏中民说,“也不能这样说!我们也有责任,工作没有做到家!”

会场突然热闹起来,议论声,埋怨声,骂声响成一片。

十几分钟后,人们就几乎走光了。

十九

吴渑云是在医院里找到夏中民的。夏中民一直守候在医务室里,他急切希望一直昏迷不醒的覃康尽早脱离生命危险。

吴渑云是在三年前嶝江的特大走私案中知道夏中民的。当时嶝江市委市政府几乎所有的领导­干­部都受到了相关调查和询问。惟有一个例外,这个人就是夏中民。这在当时嶝江大面积走私的情况下,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听到这个消息,吴渑云特别想采访采访这位名叫夏中民的年轻副书记。然而采访中他却发现,在嶝江市委市政府所有的领导­干­部中,被人控告痛骂,夏中民竟然是最多的!这太让他难以理解了。

也正因为如此,几年来,吴渑云一直默默地关注这位副书记。只要他来一次嶝江,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同夏中民认真聊一聊。

就在火灾发生的那天晚上,吴渑云和嶝江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几乎整整坐谈了一晚上,有关嶝江的情况包括对夏中民的看法和评价,自然成了最主要的话题。当然,也还涉及到了案情的进展情况。包括覃康在内,谁也没想到这次联合调查组居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会有如此大的收获!

吴渑云记得覃康当时极为悲伤地说,夏中民这样的­干­部为什么非但提拔不起来,而且处境越来越艰难?其实也很简单:当一个­干­部陷入某个利益群体时,如果他要为老百姓负责,要为党和国家负责,那他同该利益群体必然会背道而驰,水火不容。

他是凌晨两点多才从覃康那儿回到宾馆的。没想到离开两个多小时后,竟然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火灾!

已经深夜了,他同夏中民又联系了一次,没想到这次他竟有时间了。

在覃康所在的医院里,两人面对面坐着,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

“你大概不知道,出事那晚我给覃康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良久,夏中民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吴渑云避开了夏中民的目光。

“……是不是要调查我的问题?”夏中民轻轻地问道。

吴渑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只要没问题,肯定会有公正的结论,­干­部和群众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那又有什么用?”夏中民叹了口气说,“有了结论了,他们还会私下造你的谣,还会继续告状。”

“那你让纪检委怎么办?那么多告你的信,一轮一轮不停地向上散发,纪检委能不查吗?我要是纪检委,我也会调查你的。”

“你说的没错。”夏中民并不反驳。

“那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了吗?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你再看看躺在医院里的覃康和张军,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起来。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你了解吗?”

“我当然了解。”夏中民很庄重地说道。“他是个好同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与同志们的关系处理得也非常融洽。

“你对他的自杀怎么看?”吴渑云直奔主题。

夏中民略作思考,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对他的自杀难以理解。整整一天了,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上有老,下有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我甚至一直在心中骂他、恨他!马韦谨,你太懦弱了!你死得太没有意义了,你死得比鸿毛还轻!”

“但有人说,马韦谨的死,同你有直接联系,因为你多次表扬过他,而且还希望他能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一些­干­部的众矢之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受到了影响,导致这次他还是没能被提拔。”

“所以我才会说他的死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死难道不是一种抗争吗?”

“不是!”夏中民愈发悲愤起来。“谁知道他是在抗争?一个人在临死前,面对着这个世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和同事,他居然没留下一句话!你说说,这叫什么抗争?”

“……是这样!”吴渑云似乎也明白了夏中民悲愤的原因。“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留下一个字?”

“他的办公室里已经清查过了,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内容。”

“他会不会用信件的形式寄给了家里?”吴渑云问。

“也许会,但反过来想想,又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

“他考虑得太多了,他的心事太重了,他怕连累别人,他不愿意给任何人留下负担。他居然都没来找我,也没想着等等我,他肯定是对我失望了,对这个社会绝望了,肯定是!新提拔的主任就要上任了,他无法面对这一切。他太悲观了,居然会选择了自杀,居然没给这个世上留下一个字!”

“可是,我却听别人说,那天晚上他一直呆在办公室里,人们说,他就是要等你,他有话要给你说,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还在你的宿舍门口喊你,喊了你很多遍,很多人都听到了。”

“……我的宿舍里我已经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吴渑云突然呆住了,此时的夏中民早已泪流满面。

二十

夏中民赶到昊州市委组织部时,时间是七点还差一刻。“表格填好了?”刘景芳问。

“好了。”夏中民回答得很简短。

“其实让别人送来也可以,主要是有些事情想跟你当面谈谈。”刘景芳开门见山地说。

“我也一直想找你谈谈的,这几天太忙了。”

“好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对这次县市长公开考核选拔,谈谈你的想法?”

“说心里话,我一直不想报名。”夏中民轻轻地说道。“其实下面意见也很大,我个人也不赞成这样的考核。”

“说完了?”刘景芳轻轻地问。

“没有。”夏中民回答说,“我在嶝江­干­了快八年了。考察也考察了好几次,直到现在组织上也好像判断不了我究竟能不能胜任。到头来又要让我参加考试。我参加了考试别人又会怎么看我?好像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当市长。要考大家都考,为什么有些人提拔不考,有些人非考才能提拔?”

“夏中民,我是市委组织部的部长,已经完完全全听完了你所有的看法,包括你的意见和建议。”刘景芳说到这里,再次看看时间说,“把你的表格放下,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天下午报到,后天开始笔试。笔试如果合格,两天后复试,复试的内容很多,估计得三天左右。请你回去马上准备,你手头的工作我已经给陈正祥书记交代了,由他全权负责处理。”

“这么长时间!”夏中民吃了一惊。

刘景芳看也不看他,接着说道:“市委书记魏瑜在办公室准时等你,他有话要给你说。”

秘书径自把夏中民带进了魏瑜的办公室。

魏瑜五十出头,他是继莫文骅被调走后,从外地市长的位置上直接调任为昊州市委书记的。他来昊州有一年多,同夏中民有过几次接触,两个人还算熟悉。

“魏书记,本来没想到来见你。”夏中民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可能你也知道了,这两天,嶝江出了很多事情,我们的压力确实很大。”

“知道了。”魏瑜点点头说。“嶝江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有关两个案子的情况,我们正在加大力度查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们的换届已经没有几天了。这次换届,你觉得有没有把握?”

夏中民没想到魏瑜一上来竟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我想,这应该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我个人不好说什么。”

“这次市委决定把你作为嶝江市市长的候选人,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前天你们的市委书记陈正祥也给我谈了你的情况,说实话,他一方面坚决支持你,但一方面也很为你担心。中民,我现在是以组织的名义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想改变主意,换个地方,现在还来得及。”

夏中民看着魏瑜严肃的面孔,不禁大吃一惊。“魏书记,你说的是现在!”

“对,现在。”魏瑜点了点头说,“这也是出于对年轻­干­部的保护,我们不能让有能力的­干­部有什么闪失。所以,中民,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

“魏书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我调出嶝江?”

“是。”魏瑜极为严肃地说道。“我想把你直接调到我的身边来。昊州市贡城区区委黄书记,即将被提拔为昊州市委副书记,我想让你接替他的位置。当然,这还只是市委几个主要领导的想法,并不是常委会的决定,主要还是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夏中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突然想起了刚才组织部长刘景芳跟他谈话时,似乎也暗示到了这些。难怪刘景芳会对他那样说,你是不是已经没有信心了,是不是觉得在嶝江已经呆不下去了?

“中民,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魏瑜这时站了起来,似乎在告诉他谈话已经结束了。“贡城区你也知道,就是以前昊州地区的昊州市,尽管没有嶝江大,但它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区,也是昊州市最大的县区之一。人口一百四十万,70%的城市人口。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一点儿也不比嶝江差。你要是想­干­事情,在这里一样可以大有作为。还有,在嶝江你是当市长,在这里你是当书记。这也完全不一样。”

夏中民慢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魏瑜说道:“魏书记,非常感谢你,也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关心。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我在嶝江已经快八年了,对嶝江各方面的情况我都很熟悉,同时对嶝江的­干­部老百姓也有了很深的感情,我不想离开那里。魏书记,对嶝江我有信心,我会继续努力。再到一个新的地方从头来,太误事了。况且贡城区的宁区长就等着接书记,我也不能这样做。”

魏瑜直直地盯着夏中民,良久才说了一句, “我已经说了,我给你一天的考虑时间,我不要你现在就回答我。”

临出门的时候,魏瑜紧紧地握住夏中民的手说:“中民,你的情况我很了解。不瞒你说,嶝江我私下已经暗访过好几次了。你­干­得很好,嶝江的市政建设搞得非常漂亮。说句自私的话,我需要你。我到昊州一年多了,昊州的情况跟嶝江也差不多,矛盾重重,情况复杂,我需要一些有魄力的下手帮我打开局面。你来贡城区,同样可以放手大­干­一场,我会全力地坚定不移地支持你……”

出了市委大院,夏中民觉得时间还来得及,就让车开进了市政府大院。他想听听市长华中崇的意见,毕竟,他们是同班同学,有些话也许能说得更透彻些。

“魏书记给你谈过了?”华中崇并不说破。

“谈过了。”夏中民也没有说破。

“你答应了?”

“我不想离开嶝江。”夏中民如实回答。

“夏中民,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很清醒。”

“那就听我说,直接上书记这个台阶,一两年后就是市委常委,就是副厅级,你清楚不清楚?你现在只是个副处。现在还哪有这样的机会?”华中崇直言不讳。

夏中民一时语塞。他本想说一句,我要只是为了奔那个处级、厅级的,当初­干­吗非要选择嶝江?夏中民突然觉得真的不该来这里。

“夏中民,你听我说,马上再回去见魏书记,就告诉他你愿意调到贡城区。”华中崇很着急地说道,“树挪死,人挪活,老在一个地方,能那么快提拔起来吗?你看看,嶝江都成什么了,多复杂,多可怕,你担得起那些责任吗?就这么定了,马上来贡城区,趁这个机会,也能安下心来好好跑跑我前天给你说的那件事情。”

“……什么事情?”夏中民一时愣在了那里。

“我刚刚给你说了的,你忘了?”华中崇也怔怔地看着夏中民。

夏中民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

“嗨,你这个人!是不是这两天根本就没跑?”

夏中民一下子想了起来。华中崇让他活动省人大代表的事情!

“什么呀,你真把我懵住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忘的。”夏中民确实给忘了,他再次后悔为什么今天非要到华中崇这里来。

“你看你看,真要靠你办这事,黄花菜都凉了?”华中崇脸上顿时显出明显的不快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忙,但我这也是个大事,真的是拜托了。还有,我再给你说一遍,贡城区的事情千万别犹豫了。中民,我是以老同学的身份才给你说这样的话……”

夏中民从华中崇办公室里出来时,已经快九点了。十点半以前必须赶回嶝江,因为考察组约好了今天上午十点半同他谈话。然后十一点半以前,必须赶到江­阴­区。区长穆永吉正等在那里,还有上百名村民代表也等在那里。否则,一旦闹腾起来,几千农民赶着马车牛车一起闯到嶝江的大街上,立刻就会让嶝江的交通全面瘫痪。

夏中民的心情此时乱极了,尽管他已经婉言拒绝了魏瑜书记对他的安排意向,但这对他来说,毕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贡城区区委书记,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千方百计想去的一个地方。最重要的一点,市委书记魏瑜刚来昊州不久,作为市委书记一把手,肯定会全力支持自己。

也许,真的应该考虑考虑。

刚刚打开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是中组部调研处的苏阳,还记得吗?”

夏中民一下子想起来了,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时,每次去北京,直接同他联系的都是苏阳。他们经常在全国组织系统的理论研究会议上合作,承担过多项国家级课题研讨。

“当然记得,你也好吧?”夏中民感到很亲热。

“找你好几天了,总算找见你啦!”苏阳显得很兴奋。

两个人寒喧了几句,苏阳终于转入正题。

“由于形势的需要,部领导准备编撰一本《党的组织建设概论》,由部里的主要领导担任主编,中央有关领导对此也非常重视。为了编好这本书,我们要组织一个专门的研究班子。前几年你在组织部工作时,大家一致认为你的理论水平较高,研究能力也较强,这几年又在基层工作,所以想借调你到部里工作一段时间。”

夏中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于是就问,“多长时间?”

“至少半年。”

“就现在吗?”

“就现在,只要你同意了,借调手续马上就办。”苏阳的口气不容置疑。“实话给你说吧,部领导已经同意了。”

“老苏,”夏中民很为难但也很平静地说道,“首先非常感谢你的信任和关照!但我想我去不了。”

“为什么?”苏阳似乎吃惊不小。

“嶝江的班子马上就要调整,我现在走了不太合适。再说,我既然下来了,就准备在基层­干­,不准备再回机关了。”

“中民,这可是一个机会,你应该来!你要想在基层,随后还可以再下去嘛!”苏阳有些着急了。

“老苏,我真的是去不了。”夏中民说得委婉而又果决。

“如果你觉得有难处,我们可以直接给你们省委于建华部长讲。”

“不用了,老苏,我在嶝江七八年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真的不想离开。”

“中民,是不是你们这次班子调整,对你也是一个重要的机会?”苏阳似乎难以理解。

“老苏,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还是考虑其他人吧。”

“中民,还是考虑一下,我可以再等你几天。”

“老苏,真的谢谢你,一定不用等了。”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耽误你了。”苏阳显得非常惋惜地说道。

“中民,祝你工作顺利,有什么事情一定来找我。”

二十一

考察组的汇总工作刚开始,小会议室里竟又拥进来一群环卫工人。

“于组长,听说昨天来了很多告状的,在这儿把夏市长骂了好半天,是不是?”

“那些告状的都是什么人,我们工人心里清清楚楚,他们都是机构改革中被夏市长­精­简下来的。我们拥护夏市长!”

……

“既然大家来了,想说一说,我也想听一听,可这么多人,能听清楚吗?”于阳泰大声说道,“你们看是不是留下几个代表,让我们能详细地听听大家的意见?”

工人们立刻就同意了,一共留下六个人,其余的很快就都走了。

于阳泰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都说夏市长好,怎么个好法,说说看?”

第一个回答的是个五十七八岁的女环卫工人。“夏市长刚来嶝江时,第一次下基层,看望的就是我们环卫工人,我们当时都哭了。”

“为什么哭呀?”于阳泰觉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他说他已经听我们处长汇报了,可还是没想到还说我们的衣服这么破,脸­色­这么差,工作量这么大,每月只挣六十块钱。说到这里,他就给我们鞠躬了,就说对不起我们……”女环卫工人的眼圈突然有些发红。

考察组的另一个成员问,“你们现在每月挣多少工资?”

“每个月差不多能挣三百了。”

“不算多啊!”于阳泰不禁说道。

“不少了,为了我们的工资,夏市长跟财政局长拍过多少次桌子了。夏市长指着他们说,你们吃一次饭就是他们几个月的工资,你们忍心吗!”女环卫工人眼里的泪花直打转。

于阳泰的脸一下子红了。那天晚上,汪思继请他们的那一桌饭,他悄悄问了服务小姐,总共是两万六千多元,差不多是一百个环卫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总额!

女环卫工人用手指头在眼角上抹了一下,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那年冬天我们值夜班,凌晨两点开始扫大街。晚上吃夜饭,啃的都是冷冰冰的饭团子。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烧的是大烟煤,雾蒙蒙的,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想到就在这时夏市长来了。他一来就看火炉,然后向我要了一块饭团子,吃着吃着就掉下眼泪来。第二天,他就给我们换了火炉,接了烟筒,还给屋子装了玻璃。再后来又给我们盖了澡堂,盖了夜班食堂,晚上还给我们增加了民警流动岗。除夕夜,他找了个厨师,给我们又捏饺子又炒菜,和我们一块儿吃年饭。那天晚上,我们几百个扫街的都围在夏市长跟前不想走,过去谁看得起我们这些环卫工人,晚上常常挨打挨骂,白天受人歧视刁难。他来了,才让我们挺起了腰杆,活得像个人……”

说到这里,环卫工人止不住有些哽咽起来。

于阳泰赶忙说,“慢慢说,慢慢说。”

女环卫工人紧接着又说道,“那一年过环卫工人节,他让我们穿上了最好的工作服,又带着我们在庆祝会上一起唱环卫工人之歌,还把我们的庆祝活动上了电视。对着电视镜头,我们什么也不会说了,就只会哭,就只会说共产党好,说共产党给我们派来这么个好市长……”

于阳泰眼睛顿时也有点湿润了。那些当了主任、局长、院长的,一出事就能在家里搜出上百万,仍感到不足,仍在抱怨。而起早摸黑一个月只挣二三百元钱的环卫工人,却是如此的虔诚,一口一个共产党好,这背后隐藏着的东西,你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吗?

第二个是市垃圾清运队的一名已经退休了的老工人。

“要不是夏市长,和我一块­干­环卫工人的儿子,现在也找不上媳­妇­。”老工人沙哑地说。“那天夏市长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整整转了一上午。中午又要跟我们一块儿吃饭。他拿起馒头只吃了一口,就在里面咬出个苍蝇来。夏市长对着那个馒头看了好半天,然后用手绢裹了,吃完饭后就回去了。”

几个人都被老工人沙哑的话语声给吸引住了。

老工人继续说道:“第二天夏市长一大早又来了,跟他来的还有市里好多领导。夏市长带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方地看,还把我们一个宿舍的地扫了一遍。只宿舍里的死苍蝇,就扫了一堆。后来他把那堆死苍蝇和带着苍蝇的馒头一块儿摆在院子里,有几个领导看得都掉了眼泪。他说,今天市委市政府领导来看望大家,一来是向大家承认错误,是市委市政府对不起大家,二来要给大家做出承诺,一定尽快改善大家的生活条件和工作条件。为了别人的­干­净,却让你们落到这种地步,这不公平!……”

老工人说到这里,满眼都是泪水,“……夏市长说到后来,就把我儿子叫了出来。他对大家说,你们看,这小伙子比谁差?不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清运工人?三十岁了连媳­妇­也找不上!今天我就给大家保证,他的媳­妇­我包了!如果再找不上媳­妇­,那就是嶝江的耻辱!……”

说到这里,老工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于阳泰几个人劝了好半天才劝住。

老工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如今我孙子都三岁了,要不是夏市长,我这一家人能有今天吗?……可我们真的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市长,怎么还有人反对?……”

二十二

刚才还烈日高照,顷刻间竟变得­阴­云四布。等夏中民的小车开到江­阴­区时,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阴­区区长穆永吉和三个副区长看上去已经等了好久了。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刚刚坐进办公室,区委书记马运乾也赶到了。跟在马运乾身后的足有二十几个人,副书记、副区长、区委常委、还有处室的几个主任。另外,出事的几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和乡长、镇长也都在场。会议室里顿时黑压压的一片。

完全出乎夏中民的意料,他根本没想到刚一到江­阴­区委区政府,就来了这么一会议室­干­部,给他摆出了这么一个龙门阵。

夏中民看看眼前这阵势,就突然明白为什么区长穆永吉会叫苦连天地给他说了那么多。在这个江­阴­区的­干­部队伍里,至少在区委区政府里面,穆永吉是少数派。如果区委书记不买他的账,他这个区长就只能是个摆设。

几乎没有什么迟疑,马运乾就开口了。“夏市长今天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那就把我们的心里话往外倒倒吧。这一段农民情绪不稳定,我们也知道原因。说实话,今年农民的负担确实比预定的计划增加了。但今年农民提留增多,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我们在减轻农民负担,但上面却在增加我们的负担。比如修路扩路的问题,省委市委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年底必须村村通油路。我们预算了一下,现有的乡镇公路如果全部扩建为三级公路,加上通往村里的公路,至少也得近一个亿。而国家的贷款拨款目前进账的只有三百万。想来想去,还是那个老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心窝子里的话,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呀。现在农民见了我们­干­部,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乡镇­干­部难当,我们区­干­部也一样难呀。”

说到这里,马运乾喝了口水接着说道:“这次依法收费,村民虽然有意见,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村民们有意见的只是一小部分。我觉得事态扩大主要还是人为的原因,有人认为是背后有人在借机挑拨村民闹事,对此我持否定态度。即使有,我们也绝不主张搞什么事件追查、法律追究。但另一方面,对待村民中多年来抗费抗税不交的,我们一样不能手软……”

村民闹事闹得最凶,也就是今天要去同村民代表对话的地点,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接着说:“我们沥水镇四十六个自然村,没有一个村子不在闹事。我们真的有点压不住了。现在农民的工作太难做了呀!征粮要钱,计生罚款。整天­干­的就是这个,时间一长,老百姓见了你还能没情绪?前天我们几个村镇­干­部下去做工作,一百多个农民把我们整整围攻了三个多小时。夏市长,你看我的脸上还有脖子上,要不是派出所及时赶到……”

说到这里,战新禺突然哽噎了起来。现场一下子沉默下来,夏中民发现,有好几个人的眼圈也都跟着发红了……

这些年在基层把会开成这个样子,几乎还是第一次。

目的太明确了,观点也太集中了。其实也就是一条,我们受了这么多委屈,其实是在替党替国家工作,也是在替市委市政府工作。你今天来给村民对话,你应该也必须支持我们!

夏中民喝水的时候,突然同穆永吉的眼光不期而遇。他本来想点名让穆永吉谈谈自己的观点,就在这一瞬间他放弃了这个想法。穆永吉本来就坚决反对你一个人来,而且在来以前就已经把所有存在的问题都给你讲清楚了。是你坚持要来。你也清楚,三农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太强大。你想一下子就把它扭转过来,有那么容易吗?连你属下­干­部的意见都统一不了,你又怎么去同村民们对话?如果你非要跟他们拧着来,那你在他们眼里,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形象?穆永吉昨天刚刚说过的话再次在耳旁响了起来,没错,眼前这些人,十天之后,几乎全都是握有投票权,全都是掌握你命运的人。回头再想一想,市委书记陈正祥前两天把话都给你说到什么分上了?“就算老百姓真要闹事,只要这个月不闹就行。等你当了市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平心而论不也是掏心窝子的话吗?

改个时间再和群众对话,此刻一点儿也不晚。说上几句安慰话,然后一一握手,一一夸上两句,摆摆手打道回府。明天就是吴州市委公开选拔县市­干­部考试的第一天,十天以后,就是党代会,然后就是人代会。半个月后,你名正言顺地就是市长了,到了那时你还担心什么?而你现在究竟急什么?非要让眼前这些人合了伙死心塌地地反对你?

可是,你真的能这样吗?此时此刻,江­阴­区几十万老百姓的眼光就只盯在了一个人身上!你忍心吗?

这可真是一场生死攸关的重大抉择。

眼前的现实不正是如此?

面对着人民群众,你真会不忍心?真能不忍心?

但是,如果你真要是不忍心,等待你的也许就只有这样一个结局:

十天半月以后,党代会、人代会开过,你很可能就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了,你就会同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过他们权益的人民群众一样,成为他们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了。

现实中这样的实例并不鲜见,所有下台官员自己都亲耳听到过这样一个评价:你不是爱人民、为人民嘛,那你就一辈子当人民去吧!

现场的沉寂,打断了他的深思。

夏中民轻轻喝了口水,不经意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些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面孔,有些疲惫地问:“接着说吧,还有谁想发言?”

良久,江­阴­区委的一个叫陈敏的副书记说话了:“本来不想说了,但还是忍不住。开门见山吧,一句话,我不同意大家刚才的看法。说什么农民的负担减不下来,实在是没办法。如果我们都是这种观点,那不是太危险了吗?今后我们还怎么跟群众打交道?我在乡镇­干­了近二十年,乡镇的情况我应该有发言权吧。‘文革’后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那会儿,一个乡镇有多少­干­部编制?二三十个。现在有多少?不到两万人的乡也有三四百个,大点镇差不多都有四五百。如果连那些编外的、临时的,这个所、那个站的都算进来,又有多少?这还不算学校,不算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派出机构。说了这么多,还没有把我们的村­干­部算上呀。刚才一些支部书记叫苦连天,至于吗?其实你们都清楚,一旦当了支部书记,在村子里你们种的地是最好的,住的房子是最大的。各种各样的好处,首先是你们的。凭良心说说,我说的是不是过分了?”

陈敏继续说道:“再说在座的乡镇­干­部,哪个没有手机,哪个没有小车?有几个乡镇­干­部家里不是三层楼,独家院?一盒烟,一桶油;一顿饭,一头牛;ρi股下面一座楼。农民说的是谁?我们吃的谁,花的谁,用的谁?不都是农民吗?可我们今天把农民都说成了什么?简直比强盗还强盗,比恶霸还恶霸。良心何在!忍心吗!我们不­干­了,退休了,还有退休金,养老费。农民又有什么?……再不减轻农民负担,迟早一天要出大问题。要真到了那一天,说句难听的,咱们都得完蛋……”

夏中民静静地坐在那里,但此刻内心深处却翻江倒海,一片汹涌。什么叫理直气壮,这就是!你今天要是在这些人面前败下阵来,灰不溜丢地偷偷撤回嶝江,不只眼前这些人会把你看扁了,江­阴­区的老百姓也会把你看扁了!看看陈敏,不就是一个区委副书记吗?他为什么就不怕?他犯得着得罪这一大片?陈敏说了,没办法,他忍不住!

好一个忍不住!

这三个大字就像一记重拳,一下子把他给彻底地砸清醒了。即使是十天以后,如果你是被这样的一批­干­部推上了市长的位置,那你这位置也是骗来的!是昧了良心以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跟人民闹对立的­干­部把你选成了市长,那你这个市长人模狗样的又怎么能称之为人民市长!

你说过的,这样的市长,你宁可不当!

夏中民转向马运乾问了一句,“群众代表是不是都已经到了?”

意外的是,马运乾并没有回答。夏中民本来想再问他一句代表们都安排好了没有,但看他的样子,估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就终结似的说道:

“我现在不想回答大家的问题,也不想评价大家的发言。我惟一的要求就是,我们一块儿去面对群众。等听了群众的说法,再回过头来仔细思考我们的一些观点。大家都好好想想,我们一级一级有这么大这么多的政府和部门,­干­群关系紧张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嶝江市有两区二十八个乡镇,如果我们把两个行政区撤掉会怎么样?或者把二十八个乡镇再次合并为十个乡镇怎么样?现在的问题好像越来越突出,也越来越明显了,那就是我们多一个­干­部,就多一层同群众的矛盾,就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既然这样,我们将现有的­干­部­精­简一半,是不是群众的负担就会减少一半?大家都是区镇的主要领导,大家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上好好想一想。我不再嗦了,现在咱们就出发,不管任何人,都不要说你今天去不了,也不要找什么借口说你不能去……”

他突然觉得说不下去了,马运乾跟身旁的几个­干­部正在交头接耳,一副全神贯注、忘乎所以的样子。

夏中民终于忍不住了,他啪的一声在身旁的茶几上猛拍了一把,怒不可遏地嚷道:“马书记!你说完了没有!如果你的话比我的更重要,那就请你先说!那就让大家先听听你的……”

马运乾听到这里,不仅没有任何吃惊和害怕的感觉,甚至脸上还带着一种微微的笑意。“夏市长,我不是正给他们布置安排嘛。雨这么大,去的人又多,需要赶紧安排呀。”

看着马运乾的表情和模样,夏中民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真发的不是时候。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跟他发火?连穆永吉都说了,马运乾是汪思继的铁杆。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会把你这个常务副市长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夏中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放缓了嗓音说,“那好,咱们立即出发!我刚才说了,谁也不要请假!等对话完了,我还有话要说!”

等车开到半路上时,他再次发现自己失算了。

马运乾没有跟着一块儿来!

另外至少还有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几个副职和乡镇­干­部也没有跟着来!

紧接着穆永吉在后边的车上用手机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穆永吉告诉他说,马运乾已经给好多人说了,夏中民马上就要调走,地委已经决定了,将任命夏中民为昊州市贡城区区委书记!

夏中民一下子呆了,难怪!

原来是这样!

二十三

夏中民一行人赶到沥水镇时,十二点刚过。

尽管雨水仍在哗哗地下着,但镇政府办公楼前偌大的广场上,足有五六千村民静静地站在雨地里!

村民自动闪开了一条路,夏中民慢慢地在雨中的人群里穿行。

想起来了!这不是李黑娃吗?沥水镇最先富起来的农户之一。他家率先承包了辛咀村的一条荒沟,用了将近十二年的时间,把这条荒沟治理成了一条远近闻名的小流域。然而刚刚受益,欠债还没还清,村镇领导突然要把原来签订的三十年合同作废。他一家人四处上访,却被镇派出所拘留了好几次,闹得几乎倾家荡产。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亲自下来查实,紧接着还专门召开了一个现场会,强调过去村集体同农民签订的合同一律不准废除!

“老李呀,怎么你也来啦?”

李黑娃顿时泪水如注,“日子真的过不下去啦……”

夏中民再次感到吃惊,“你的那条沟不是还承包着吗?”

李黑娃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过去一亩地百十块钱,现在税费加在一起两百多块。按这个算下来,就是最好的年景,我也得贴几万块呀。”

……

这不是齐家庄的齐桂枝吗?她做的黏糕远近有名。平时靠这点手艺,一家人的日子要比别人好过一些。

“夏书记,这些日子,乡亲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敢出来呀!人少了,要是让那些治安员看见了,就会被抓起来。夏书记,乡亲们想见你一面,真的不容易呀!”

齐桂枝细细的嗓音,却不啻一声声惊雷,让夏中民再次受到强烈的震撼。还能说什么呢?

齐桂枝原本曾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夏中民刚来嶝江时,分管信访工作。在解决了一批又一批的冤假错案很长时间后,他才遇到了这个含冤负屈将近八年的齐桂枝!

齐桂枝给他反映的是发生在八年前的一起恶­性­案件。八年前在附近村子的集会上,齐桂枝一家人在卖黏糕时,因为不服当地一伙村霸的强拿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歹徒手持铁镐头,劈头盖脸地一阵乱砸。齐桂枝丈夫头上被连击两棍,当场死亡。齐桂枝小叔子的脊椎被镐头击中,造成永久­性­高位截瘫,齐桂枝小姑子胸部头部都被打伤,两年后不治身亡。齐桂枝被打得左腿骨折。三个月后,还拄着拐棍的齐桂枝便开始了她漫长而受尽屈辱的申冤之路。令人难以理解和置信的是,六名嫌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直逍遥于法律的制裁之外。

为了雪洗冤情,她整整跪了八年!跪得时间最长的一次,她在嶝江市信访局门口,整整跪了十一个小时!

夏中民了解了这个案情,怒不可遏地质问那个一直对他隐瞒这一案情的信访局长时,那个姓吕的信访局长竟轻描淡写地说时间那么久了,哪还有什么证据?

夏中民气得破口大骂:“像你这样的东西,简直是天下最没人­性­的官油子!”

夏中民在齐桂枝的申冤书上,用发抖的笔写出了一行批示:谁再延误这起冤案,谁就是共产党的千古罪人!紧接着夏中民又同当时的政法委书记和嶝江市公安局局长一起,把江­阴­区公安分局的领导叫来,责令他们立即侦破,六个小时汇报一次。结果没用三天时间,案子告破,六名凶犯无一漏网,全部被缉拿归案。

然而再处理那些拖延不办的政府官员和公安人员时,却遇到了比破案更大的阻力。当时的市委书记刘石贝沉着脸在常委会上说,为破一个案子,怎么能免掉我们这么多领导­干­部?

那一次公开宣判大会,夏中民和王敬东千方百计地请去了市委几乎所有的主要领导。公开宣判结束后,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场面把所有的领导都震惊了。

从现场办公楼前、街道一直排到办公楼外,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老百姓!奔波了整整八年的齐桂枝跪在那里泣不成声,分外虔诚地向刘石贝,向这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表示着自己的感激之情!回来后不久,刘石贝亲自批示,终于免去了嶝江市信访局局长等七名党政­干­部的职务。

夏中民问,“你们齐家庄的药材不是种得很好吗?连续几年了,不都是丰产丰收吗?”

齐桂枝摇摇头,“其实就好了那么一年,第二年就没收入了。现在的村镇­干­部,一见老百姓有了什么好处,立刻就要搞什么集团化,然后就成立个部门专门收购,其实也就是限价压价,头一年一斤能卖到十块八块,第二年就成了两块三块,去年有的一斤才卖几毛钱。你要自个儿去卖,他们又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没办法呀,好处都让他们得了,群众真的赚不了几个钱,要再这样下去,今年大多数都得贴钱……”

旁边一个中年人Сhā话说,“夏书记,他们这就叫欺上瞒下。夏书记,我是党员,复转军人。在齐家庄,我种的药材和收入都是最好最高的,给你说实话,就像我这样的,去年每亩地的纯收入也就是一百元多点。”

齐桂枝这时一把握住夏中民的手,“夏书记,他们说的都是实话,真的都是实话呀。”

夏中民再次点点头,“我明白,大家说的是实话,我一会儿也一定给大家说实话。”

二十四

十分钟后,一个临时搭建的对话台子便支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但群众还是越聚越多。此情此景,让夏中民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有这样的老百姓,何愁腐败不除、群众不富、人心不齐!

几句简单的开场白后,对话正式开始。

第一个发言的是嵝河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他说他们村的年轻人本来都在外打工,前不久回来准备夏收时,镇上突然做出了一个规定,凡是在外打工的村民,每人每月上交八十元管理费,而且从现在起必须一次­性­茭到十二月份。其实每个月能挣几个钱?好的时候,每个月五六百块钱,差的时候也就二三百块。这还不算吃不算喝不算住不算路费,还不能病不能出任何事。你说我们这些打工的还活不活了?

因为嵝河镇的书记和镇长都不在现场,夏中民回答时只说了两句话,对民工乱收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权力!这个问题如果属实,我们一定坚决处理,并尽快给你们一个答复。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沥水镇榆崖村的女­性­村民。她说她们这些­妇­女都在镇医院按时上了节育环。但从去年镇里突然发出通知,每个上环的­妇­女,每半年就必须到医院做一次X光透视。而且做一次得交八十元。过去实行计划生育都是国家免费,现在这政策怎么就变了?夏市长你知道不知道这样的规定?

夏中民问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战新禺竟摇摇头说镇党委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夏中民不禁怒火中烧,这样典型恶劣的事情,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居然都会一问三不知!于是他转向群众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反映的这个问题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凡是以前收缴的费用,也一定要如数归还大家!

台下顿时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沥水镇的农民。他说去年年底市委市政府就下了文件,说是今年农民的各项费税绝不能超过二百元,可现在还没半年时间,我们的各项税费就已经超过了二百元。我们问镇领导,他们说税费交了二百,还必须再交提留,市委市政府的政策就是这样制定的。夏市长,市委市政府也是这个意思吗?

夏中民回答很­干­脆,农民的人均负担今年不能超过二百元,包括各种税费提留!增加的坚决马上清退!绝不含糊!

夏中民再次感到说不下去了,四周的欢呼声和掌声,完全淹没了他的声音。

一直到傍晚时分,这场持久而热烈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穆永吉送夏中民上车时,好像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夏市长,有句话,我忍半天了,也不知该不该问。”

“我是不是真的要调走,对吧?”夏中民反问道。“你觉得我调走好,还是继续留在嶝江好?”

“从感情上,我当然不希望你走。”说到这里,穆永吉顿了一下,然后有点发狠地说,“但从理­性­上分析,还是走吧。夏市长,别看你那么有决心,有信心,但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真的斗不过他们。”

“你觉得真会这样?”夏中民在努力地咀嚼着穆永吉话里的意思。

“是的。”穆永吉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们太强大了,至少我们现在斗不过他们。”

“永吉,你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

“不是悲观,是事实。”穆永吉再次摇了摇头,“如果你要坚持留下来,说不定很快就会见分晓。”

“你说的是人代会?”夏中民问。

“我甚至担心党代会上都会出问题。夏市长,真的很危险,我不相信你会没有感觉。”穆永吉的话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夏中民沉默了半天,终于说道,“即使真的非常危险,那也只能这样了。

“我明白,夏市长,你现在没有退路。”穆永吉说道,“几天前,也许还有,但现在没有了。包括你今天的这些讲话,很快就会被别人利用,嶝江市所有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会听到对你更不利的传闻。”

“那你说,我今天说错了吗?我能不说吗?”夏中民反问道,“面对着明天就要集体到嶝江请愿游行的七八千老百姓,我能躲开吗?我能沉默吗?永吉呀,其实不是几天前,从我来嶝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退路了。”

“夏市长,谁也清楚,你没有任何错。你惟一的错,就是你说的是真话,你做的是真事。”

“因为这样,就必须离开嶝江?”

“夏市长,昊州市委的领导都看出来了。否则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调你走?”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做一次试验吧。永吉,我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我绝不走,绝不离开嶝江。如果说连组织上都看出来了,连组织上也没办法,那我就更不能离开了。就以我为代价,让组织上清醒一次吧。”

“夏市长,我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我服!你这样的­干­部,嶝江也有!也请你放心,只要你坚持留下来,我们就一定坚决支持你……”

“……谢谢。”夏中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两人分手后,夏中民上车好久了,才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感动。

二十五

吴渑云整整写了一天。即使在写的时候,仍然在不断地核实情况,不断地通过电话进行采访。于是,整个嶝江市所有的知情人几乎都知道了有个新华社的记者正在嶝江采访,但就是没人知道这个新华社记者究竟在什么地方。

稿子写完后,他想回家看看年迈的父亲,就打电话给自己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个姓郝的酒店老板,想让他派车送送。

没想到来接他的不止是郝老板的司机,也不止是郝老板自己。在一脸憨厚的郝老板身后,还有嶝江市公安局局长、检察院检察长、市委组织部部长……足足有十好几个人!

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

不用说,是这个他曾帮过忙的郝老板出卖了他!

但事已至此,他什么也不能说了,只剩一个办法:装傻,装憨。

到了旅馆前的一排亮铮铮的小车前,从一辆红旗车里,又钻出一个熟悉的人来:汪思继!

汪思继不容分说地把吴渑云拉进了自己的车里,还没等他再解释什么,车已经飞驰在嶝江的大街上。

吴渑云再三解释说父亲病了,得回去一趟。

汪思继故意打哈哈,怎么了,怎么了?吃一顿饭就回不去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半年不见了怎么着也该吃顿饭吧,我一个副书记,你一个大记者,陪你吃顿饭又有什么不可?还怕有人说我贿赂你不成?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吴渑云明白,到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了。

坐在风驰电掣的轿车里,吴渑云突然感到了一种被绑架的感觉。

嶝江大酒楼吴渑云曾经来过两次,但从来还不知道酒楼深处竟还有这样的去处。一条花团锦簇,奇香扑鼻的过道尽头,是一个古­色­古香带小院的小楼。

进了小楼,出了电梯,才发现整整一层几乎就像是一个大包间,大包间其实只是一个大外间,司机和闲杂人员根本就进不来。级别低点的都在这个大外间,只有汪思继、杨纪宁、组织部长,还有一个主任则进了一个更舒适、更温馨的里间。虽然是里间,但也一样又大又宽,舞池,歌厅,牌桌,按摩室,健身房,盥洗间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酒上来了,汪思继看了看,又嚷嚷了起来,“这是几几年的茅台呀?算了算了,齐主任,马上到我家去一趟,我那柜子里还有几瓶一九八二年的茅台哪!一瓶也别剩,都给我拿来!”

到了此时,吴渑云也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说,装傻装到一定份上,也就没必要再装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清清楚楚,就看怎么往下进展了。

一直等喝得差不多了,才让吴渑云吃了一惊,这个齐主任原来就是刚刚提拔为市委办公室主任的齐晓昶!正是他的提拔,才导致了老主任马韦谨的冲轨自杀!

吴渑云心中不禁一阵发凉,这样的一个人,难怪汪思继会用他!也难怪夏中民对齐晓昶这样的人会愤恨之至!

想到这里,他也渐渐明白了,今天晚上的饭,这才仅仅只是个开头,真正的场面和较量还在后头!

夏中民刚刚坐到市电视台市长对话栏目的椅子上,直播时间就到了。

这个市长市民现场对话节目实在太受欢迎了,不只是嶝江市目前收视率最高的一个节目,而且也是邻县,甚至是昊州所有能接收到信号的附近十几个市县收视率极高的直播节目。

这个节目是夏中民任常务副市长以后建议设立的。市政府的五个副市长,每星期由一个副市长派专人值班接听市民热线,嶝江市所有的群众,不管是市民,还是农民,也不管是职工,还是­干­部,任何意见都可以提,任何问题都可以举报。每一条意见,每一个问题都必须详细记录下来,然后在每个星期天,由值班市长直接同这些提意见的群众见面,现场回答这些问题的解决落实情况,同时由电视台现场直播。用夏中民的话说,就是要坚决公开、透明,要把群众的意见和建议落到实处。你要是说假话,老百姓立刻就看得清清楚楚。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问题出在哪儿就追查到哪儿。不论是哪个市长,只要你说了假话,不论是现场的群众,还是电视机前的观众,立刻就会铺天盖地打过电话来,当时就会让你下不了台。

所以这个节目被群众称为嶝江电视台的焦点访谈,是一个让老百姓每期必看的节目,同时也是一个让一些领导­干­部们越来越坐卧不安的节目。这个节目几乎已经成了验证嶝江­干­部队伍的试金石和分水岭。尤其是近来,群众提出的问题越来越严峻,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集中。群众对那些­鸡­毛蒜皮的杂事小事早已不感兴趣,也没有人再在大众场合下再提那些让人讥笑和反感的小问题小建议了。群众的意见开始在一些大的问题上集中,比如领导腐败问题,­干­部作风问题,机构调整问题,学生分配问题,工人下岗问题,农民负担问题,教育系统乱收费问题,权力机关的三乱问题……

在几个市长的现场对话中,群众最爱收看,也都争着想参加的现场对话,恰是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同群众的对话。夏中民讲得深刻,讲得实际,讲得透彻,讲得认真,群众也听得过瘾,听得解气,听得舒心,听得实在。

夏中民知道,今天晚上的话题肯定会更尖锐,更严肃。特别是在嶝江连续发生了这么多恶­性­事件。

果不其然,刚一开场,观众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便让他吃了一惊:

“夏市长,我虽然是一个退休­干­部,但我对嶝江­干­部队伍的建设问题还是十分关注的。据说这次市委突击提拔了一大批­干­部,但这些被提拔的­干­部不仅没有考察和公示,而且还有许多犯过错误,受过处分,甚至还有受过严厉处罚的­干­部也都被提拔了。具体情况当然我们并不了解,但现在整个嶝江都吵翻了天。比如那个卧轨自杀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据说就是因为应该提拔而没有被提拔,才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有人说这是用自己的死抗议现在­干­部用人上的不正之风。夏市长,这些传闻和说法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具体到这一次­干­部的提拔,究竟有没有问题?另外,现在整个嶝江城里都传遍了,说你马上就要调走。这情况究竟是真是假?”

夏中民很快意识到了这都是难以回答的问题。但这样的对话栏目是你坚持举办的,你已经把­干­部群众对这个栏目的关心程度激发到了前所未有的层次,你既然点起了这把火,即便是惹火烧身,也要勇敢地挺身而上。

时间已不容他再作考虑,他略略沉思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这位老­干­部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但首先我要向你表示由衷的敬意。如果我们的离退休老­干­部都能像你一样,关心嶝江的发展,关心嶝江的政治和经济,关心嶝江的­干­部队伍建设,何愁我们嶝江不发展不进步?何愁我们嶝江的政治不清明,­干­部不廉洁?我们嶝江在­干­部队伍建设和用人机制的改革中,市委市政府一直在做着最大的努力,对那些不正之风也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因为这是广大­干­部群众最关心的事情,也是关系到我们嶝江稳定和发展的首要问题。必须承认的是,­干­部问题一直是我们嶝江最大的问题,在去年市委市政府机构改革中,最大的阻力也是来自于­干­部问题。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问题虽然很严重,甚至去年实施­干­部­精­简的一些部门现在又出现了反弹,群众的意见也很大,但我们的决心并没有变,也绝不会变。如何使我们的用人机制更加透明,更加公开,减少暗箱­操­作,特别是对那些­干­部任用上的不正之风,也就是大家所说的那种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的腐败行为,我们一定要在根子上、制度上、源头上进行打击和治理!对此我们绝不会手软,也绝不能手软!借此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即将召开的新一届党代会和两会上,我们将会给与会的代表委员和广大­干­部群众一个更为明确的答复,当然我们也将会有一批新的举措和制度出台。有些问题今天我在这里就不展开细说了,有一点我可以给大家先表个态,这次提拔的­干­部,凡是没有公示的,日后必须尽快公示。即使是已经提拔,已经任用了的­干­部,在公示后一旦发现有问题,不管他有多大后台,也不管他有多深背景,我们随时都会严肃处理,坚决清退!对此省委和昊州市委都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定,凡是没有经过公示而提拔的­干­部,都是不允许,不符合党的原则,不符合组织程序,一句话,也就是不能算数的!这其实是中央的一贯­精­神,现在可以说是更加明确了,提拔和任用­干­部,必须要经过群众的监督,必须要让群众满意!这既是省委市委的一再要求,也将是我们嶝江今后­干­部队伍建设的根本原则!今后我们对­干­部的任用,不仅要及时公示,而且必须广泛征求群众的意见!一个人要当老百姓的领导,那就应该让老百姓认识你,了解你。人心是秤,一个人的好坏,老百姓看得最清楚。市委市政府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看究竟在­干­部问题上我们应该怎样堵塞漏洞,比如,我们现在除了在村级­干­部选举中要实施群众选举外,下一步在乡镇一级选举改革上,也包括对要体现老百姓的意愿,要代表老百姓的利益。领导­干­部也好,党代表、人大代表也好,不管是什么位置,凡是老百姓不满意不欢迎不拥护的,肯定不允许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现场一片掌声。

夏中民接着又说道,“至于刚才这位老同志所谈到的,有关市委办公室一个副主任自杀的问题,目前市纪委、监委、市公安局、检察院还有其他相关部门,已经组织了一个联合调查组,对此事正在进行彻底调查,如果发现问题,而且发现的问题确实同这次­干­部提拔有直接关系,我们一定会追究责任,严肃处理!还有,这位老同志刚才还提到了我的问题,对此我再一次对大家的关心表示感谢。对这个问题,大家看看我现在这个态度和样子,还需要回答吗?如果我马上就要被调走,我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跟大家见面?要是我明天被调走了,嶝江­干­部群众的唾沫花子还不把我给淹了?这岂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在嶝江已经­干­了八年了,我来嶝江就是想为老百姓­干­点实事,我已经跟嶝江的­干­部群众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如果我要是只想着当个什么官,当初我也不会选择来嶝江……”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久久不肯停息。主持人示意了几次想让大家的掌声停下来,但掌声反倒越来越热烈。

夏中民默默地站了起来,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

吴渑云还是有点酒量的,即使喝到八九分的时候,他的脑子也绝对非常清醒。但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因为他得装傻,装憨,就得开怀畅饮,里外透亮,就得显得毫不设防,来者不拒。几圈下来,他就感到今天这酒喝得有点猛,有点多了。

再喝,吴渑云突然发现,连自己酒桌上的人也少了,除了汪思继外,就剩下一个杨书记和组织部长,连那个能说会道,满嘴笑料的办公室主任齐晓昶也不见了。

喝着喝着,汪思继就把他的手机递过来了。“渑云呀,你猜是谁的电话?老书记的,没办法,非要跟你说两句不可。”

吴渑云有点发蒙,紧接着立刻就意识到汪思继说的老书记是刘石贝!果然就是。“哎哟,刘书记呀,怎么又惊动你了呀!你看你看,我本该去看看你的,实在是事情太多了。”

刘石贝在电话里的声音温和而感人,“小吴呀,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哪。人老啦,这婆婆妈妈的感情反倒重了。你还好吗?你父亲呢?他身体怎么样?我记得他也是脑动脉硬化。人老啦,毛病就多啦。前些年我每年都亲自去看看老人家,这两年下来啦,就再没去。但我还是让人给捎过几次药的,也不知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都收到了。”吴渑云赶紧说道。刘石贝对吴渑云的父亲确实非常关心。那些年,刘石贝在任时,逢年过节,也确实都要亲自去看望看望。吴渑云当然知道刘石贝的真正用意,但每每听到这些时,还是觉得格外感动。“刘书记呀,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家父也非常感谢你,每次回去都非要让我当面去谢谢你。”

“小吴呀,你听我说,事到如今,这些客气话咱们就都别说了。人在难处,该求人就得求人,汪思继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呀。”刘石贝不容吴渑云再说什么,语气更加伤感起来,“小吴,你也知道的,汪思继跟了我多年,今年都五十多了,熬到今天,一直也还是这么个副处级。说实话,在他这个位置上,也真的是难­干­呀。陈正祥那个人,你大概比我还清楚,也是个好人,年龄大了,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可还占着书记市长的位置。虚位以待,又不明示,你让下面人怎么­干­?其实这什么也不做,比什么也去做更可怕。难做的,没法做的,他都让你去做。做好了都是他的功劳,做不好他又没有任何责任。你说说,像这种情况,汪思继他能做成什么事呀?他又不像夏中民,人家做的事都是亮事,面上的事,都是让人叫好的事。汪思继他能那么做吗?哑巴吃黄连,其实他做下的这些事,又有多少是他的问题是他的责任?好了,真的是一言难尽,电话上也说不清楚呀。小吴,你这回就再帮帮他吧,你帮他,也就是帮我。你肯定也知道了,咱们开发区也出了点问题,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也正在调查,现在的事复杂着哪,绕来绕去的,谁又知道能绕到哪个人身上?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再支持一下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小吴,真的是求你了,大家的命真的是在你手里攥着……”

刘石贝后面的话,吴渑云好像已经听不到了,他没想到当初跺一脚嶝江就要摇三摇的一个老书记,竟然会这么求他。这就是说,他此次来嶝江采访了什么,写了什么,他们其实早已一清二楚!你在这儿装傻装憨,随随便便就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们并不傻,更不憨!尤其是他们完全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你要是不给他们摊牌,不给他们把事情挑明了,他们能轻轻松松地让你这么离开吗?

吴渑云再次想到了郝老板,再次想到了自己包里的那篇稿子。此时此刻会在哪儿?也许,他们早把稿子看了,你写了什么人家早就清清楚楚了,你还在这儿冒傻气!你就不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公安局长,检察长,组织部长,他们都是­干­什么的?要想查出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那还不易如反掌?

吴渑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要是再这么跟他玩下去,他才不怕你呢,他有的是时间。你不是还要回去看望老父亲吗?你能这样一甩手就走了吗?撕破脸倒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你还来不来了?嶝江这个地方多少年了不就是这些熟面孔吗?你又能把他们怎么样?你不就是一个记者吗?

一想到这里,吴渑云突然觉得好烦,也好心痛。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再想想自己现在的这副窘相,他不禁突然想起了夏中民。

想想也真是这样,不就写了篇稿子吗?人家都已经­干­出来的事情,你只不过写了出来,相比之下,你会比人家更难,更不容易?看看夏中民,再想想躺在医院里的覃康,几句甜言蜜语,一顿陈年老酒,你就束手就擒,连话也不敢说了?

想到这里,吴渑云借着酒劲,突然拍了一把桌子,厉声说道,“好了,你们俩也出去吧,我有话要跟汪书记说。”

包括汪思继在内,几个人都像吓了一跳似的,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问,似乎谁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吴渑云见状,也不知急了还是恼了,猛地又在酒桌上拍了一把,“没听见吗?你们要不想走,那就让我走算啦!”

汪思继好像再次大吃一惊,几乎是一刹那间,似乎连脸上的醉态也被一扫而光,对正在发愣的那两个人也大声嚷道,“走哇!没听见吗?啊?”

二十六

陈正祥在电视上刚刚看完夏中民的第一个现场回答。这个夏中民,真是气死人!

老实说,今天一觉醒来,他的心情本来还是可以的。但今天早上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多多少少反倒让他轻松了不少。

据可靠消息,在昨天昊州市委的书记碰头会初步决定,把夏中民从嶝江调走,直接任命为昊州市贡城区区委书记!

陈正祥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他自己后来也感到有些吃惊,听到这个消息时,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感觉!

是孩子的事情让他感到压力太大了?还是党代会、人代会换届的负担让他感到太重了?或者是嶝江市委市政府下一步工作的开展让他感到太难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似乎都不是。孩子的事情算什么!如果真有其事,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他相信这件事的最终责任绝不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别人想方设法地把孩子牵扯进去,无非就是想用孩子来拴住他,来拴住他这个当爹的市委书记兼市长!既然如此,再包庇孩子其实才是真的害了他!

党代会、人代会要说没负担是假话,但要说负担重得甚至想盼着让夏中民离开嶝江,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只要防住一些人暗中串连,私下活动,一般来说绝不会出什么大问题。退一万步说,即使出问题,那恰恰从另一个方面告诉昊州,告诉省委,嶝江是个老大难,在这里工作绝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如果夏中民这次市长落选,那他就马上给省委市委打报告,让夏中民直接升书记!尽管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生夏中民的气,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嶝江的未来只能靠夏中民这样的人!

如果夏中民顺顺利利地当选为市长,他还会难在哪里?夏中民的常务副市长,事实上­干­的不早就是市长的事情?可反过来看,其实对汪思继不也一样?在市委这一块,不也是他挂书记之名为虚,汪思继行书记之实是真?再说得难听点,同夏中民相比,汪思继更没有把他这个市委书记放在眼里!

没有了夏中民,像他这种­干­法,用不了多久,老百姓的怒吼和声讨,就会汇聚成十二级飓风下的滔天大浪,顷刻间就会把他打入万丈深渊。

对!不是把夏中民调走,而是把自己调走!既然昊州市委都研究过了,夏中民可以直接调任贡城区区委书记,又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担任嶝江市委书记!

好!就这么办,一定这么办!

对自己来说,这才是最好,最稳妥,最得人心,最能让他的灵魂得到安宁,于国于家于党于民都能让他心安理得的抉择!

刚想到这里,陈正祥身边的电话突然响了。

“陈书记吗?我是市公安局副局长文兴宇。”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而犹豫。“是这样,昨天我们不是抓了一个嫌疑犯吗?这个嫌疑犯究竟该关在什么地方,我们现在真的是定不下来呀!”

“哪个嫌疑犯?”陈正祥一时听不明白。

“就是联合调查组那个纵火案的嫌疑犯——那个开发区的杨肖贵。”

“……杨肖贵怎么了?”陈正祥越来越听不明白,“不是已经给抓起来了吗?”

“抓起来是抓起来了,可是,把他关在什么地方……现在还是定不下来嘛!”文兴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能不能给我说清楚点?什么抓是抓,关是关的?抓住了,难道还没关起来?那抓到哪儿去了?”陈正祥终于有些生气地说道。

文兴宇话音里似乎都带出了哭腔,“咱们嶝江市区十二个派出所,哪个派出所也不接受,他们都说不在他们辖区?”

“那就羁押在你们市局吧。”陈正祥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

“陈书记,就是局长让我找你的呀!”文兴宇看样子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杨肖贵这样的犯人你也知道,那是老书记刘石贝的铁杆,还有汪思继书记的儿子,杨纪宁书记的妹夫,他们都在一起做生意,派出所的人哪敢审这样的人呀。就是像爷爷一样地招呼着,还怕人家不满意呢。稍有疏漏让人家记恨了你,你说你在嶝江还­干­不­干­,立不立足了?

陈正祥久久地愣在了那里!简直是天下奇闻!自他当领导­干­部以来,还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情!

良久,文兴宇问道,“陈书记,你说话呀?”

“你是主管局长,你说吧,你给我出个主意,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陈正祥脑子里似乎是一片空白,因为他根本没想到竟然会酿出这样一个事端。“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但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文兴宇谨小慎微地说道,“把杨肖贵羁押到开发区派出所去,我想,他们那儿肯定愿意接受……”

文兴宇的话还没说完,陈正祥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咆哮了起来,好多好多年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暴怒过,“文兴宇!你这个混蛋!杨肖贵究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来这儿哄我!你要是敢把杨肖贵羁押到开发区派出所去,我今天晚上就让纪检委查处你!豁出我这个书记不­干­了,也要把你这个副局长先撸下来!让你的局长十分钟内给我回电话!他妈的,简直腐败透顶!你们这帮狗东西!狗!一群狗!”

没等文兴宇再说什么,陈正祥啪地一声摔断了电话,然后像打摆子一样僵在那里浑身打颤。

包间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良久,汪思继终于说了一声,“渑云呀,你也别瞒我了,我知道你写了一个大稿子。看着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放你一马?”吴渑云一脸的冷峻,“我都写了什么,说出来听听?”

汪思继顿时呆在了那里,也许他根本没想到吴渑云突然会换这样一副表情。“渑云,别这样好不好。你写了什么还用我说吗?不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你­干­的这些事,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过我?”吴渑云说到这里,自顾自地又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一杯,“怎么了,怕了?那个姓齐的呢?你刚刚提拔起来的办公室主任?”

汪思继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渑云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是我刚刚提拔起来的办公室主任?一个副处级­干­部,我一个副书记,说提拔就能提拔了吗?”

“那嶝江市这次一次­性­提拔近四百­干­部,跟你都没关系了?”吴渑云冷笑了一声,“既然这样,你还要让我放你一马,放你什么?”

汪思继此时早已没了平时的威风和气度。“你说说,在嶝江这个地方,市、区、镇几大块,哪个不算是一路诸侯,哪个没有自己的关系和背景?别看一个不显眼的科级­干­部,天知道突然就能给你搬出一个省级、部级的关系来。渑云呀,如果我现在不是这个副书记了,我马上就给你把那些方方面面的条子都给你拿出来,就这么一次提拔,别说电话了,光那些条子就能给你满满地装一麻袋。”

“那你还担心什么?你把那一麻袋条子交出去不就完了?”说到这里,吴渑云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

看着吴渑云的样子,汪思继几乎被吓呆了,“渑云,你是不是铁了心了,非要把我整倒不可?”

“汪思继书记,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咱们现在到底是谁整谁呀?我不过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怎么就铁了心了?”吴渑云慢慢站了起来,“像嶝江的这些事情,如果真的同你没关系,反倒让我放心了。”

汪思继一边死死拉住吴渑云的手,一边使劲儿要把吴渑云的酒杯夺下来:“这些事情,我也不是没问题,可这不能全怪在我一个人头上呀!我真是没办法,真的是太冤了呀!”

“汪思继!”吴渑云突然一声断喝,“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像个共产党的书记吗?一口气提拔四百多个­干­部是因为没办法?你太冤了?那撞在火车上的马韦谨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活该!”

“渑云,你听我说呀,那个马韦谨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呀?”

“没关系?”吴渑云像是盯着一个怪物一样盯着汪思继。“你以为我这两天就在嶝江睡觉了?你以为嶝江的老百姓,都会像你这一伙死党一样,什么话也不给我说?”

“渑云,如今下面人的有些话水分太多呀,你得辩证地看呀!一些事情哪像他们说的那样呀!”汪思继几乎要哭出来了。

“水分太多?”吴渑云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两天你都给马韦谨的老婆做了什么工作?失业几年了都没人管,怎么一下子就在市委资料室上班了?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住了十几年了,丈夫还没有火化,一百多平方米的一套新房钥匙怎么就拿到手了?还有马韦谨的女儿,中考成绩还没有出来呢,凭什么就已经进了重点高中?这一切,你真的以为会天衣无缝?那儿杀人,这儿堵嘴,你把马韦谨的遗书都藏在哪儿了?是不是你逼着马韦谨老婆拿遗书跟你做了交换?”

“这按政策,都是应该给的呀……”

“应该?那齐晓昶呢?这样的人你也敢提拔?”

“考察的时候,下面的­干­部就是这么说的呀。有些情况,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呀……”

吴渑云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汪思继在说什么,仍然一字一板像宣判似的说道,“四百多个­干­部,居然有一半都是你们­干­部子弟和亲戚!其余的不是你们的秘书,就是你们的司机,要不就是你们的情­妇­情夫!到现在了,你还敢对我说马韦谨的自杀跟你一点儿没关系!你为了排斥异己,­操­纵党代会、人代会选举,两个月前就开始把赞同拥护夏中民的­干­部和代表,一个一个地都排挤掉。你看看你亲手制定的党代会、人代会的名单,里面有多少老百姓真正拥护的人?光你的亲朋好友,死党亲信,差不多就占了有三分之一!你真敢­干­,谁给了你这么大胆子?你真的以为老百姓会看不出来?都坐在火山口上了,还以为你是铁打的江山!你做了这么多这样的事,你晚上睡得着吗?这桌子上的饭菜,你真的觉得很香?这一杯一杯的酒,真的让你感到畅快淋漓?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当你进了牢房,让那些犯人认出你来,就是世界上最恶的人,也绝不会饶恕你……”

吴渑云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眼前的汪思继,就像突然支持不住了一样,猛一下子跪在了他面前,紧接着,他又像被猛击了一棍似的呆在了那里。包间的门被推开了,走在最前面的,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父亲!吴渑云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眨巴了一下眼睛,没错,确确实实就是父亲!真的是父亲!姐姐用力地扶着年迈的父亲,颤巍巍地正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二十七

刘石贝接到汪思继的电话时,已经快十点了。“吴渑云的父亲安排妥了吗?”刘石贝轻轻地问。

汪思继赶紧回答道,“已经住在市人民医院­干­部病房了,条件是最好的。刘书记,这次要不是你这样做,这一关很可能就闯不过去了。吴渑云那个采访报道,您看了吧,如果报道出去,真的是太危险了……”

“思继,你错了。”刘石贝打断了汪思继的话,“情况绝没有这么简单。吴渑云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汪思继回答道,“他也在医院,刚才他的父亲和姐姐……也都给他跪下了……”

“那上面呢?也都做工作了?”刘石贝追问道。

“做了,都做了,连分社社长都答应了,他说稿子可以缓发。我们给昊州方面也做工作了。华中崇市长听了后非常生气,他说这样的稿子绝对不能让发出来……”

“魏瑜呢?”刘石贝又一次打断了汪思继的话,“他初来乍到,说不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是这样,刘书记。”汪思继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问过华中崇市长了,他说魏瑜书记刚来,还不太熟悉情况,这样的事情暂时不要惊动魏书记。”

“即使是这样,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特别是吴渑云,要继续去感化他,阻止他。”刘石贝继续用严厉的口气说道,“万一这次没有挡住,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那倒下的是上上下下一大片!”

“……刘书记,我太大意了。”汪思继的嗓音分明在打颤。

“你该想到的!官场如战场,大意失荆州呀!”说到这里,刘石贝的口气渐渐地缓和了下来,“思继呀,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吴渑云写出来的那些事情,如果没有知情人告诉他,如果没有内线,他怎么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刘书记,这个我清楚,吴渑云前天晚上,曾专门跟夏中民见过面!刘书记,真是太大意了,没想到他会在这儿捅了我们一刀。”

“我看还是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嶝江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仅仅一个夏中民就能翻起这样的大浪?”刘石贝慢慢开导似的说,“夏中民是需要防范,但夏中民对咱们最主要的威胁,不是现在,而是在党代会、人代会之后。”

“刘书记,这个已经没威胁了,据可靠消息,夏中民将会被调到贡城区当书记……”

“我看不会!”刘石贝再次猛地打断了汪思继的话,“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夏中民。你知道夏中民在电视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公开表态绝不离开嶝江。”

“但书记办公会都已经通过了?”汪思继觉得不可思议。

“书记办公会你没开过?”刘石贝很耐心地解释说,“何况夏中民拒绝的是被提拔的事。他的拒绝不仅不会有副作用,说不定还会产生更大的好感!你想想,直接任命贡城区委书记都被他拒绝了,那在领导们眼里,夏中民会是一个多么闪亮的形象?所以如果这一次要是夏中民决定不走,对你来说将是一个更大的打击。思继,我想提醒你的是,你现在最大的危险其实是陈正祥,你懂吗?”刘石贝轻轻说道。

对汪思继来说,这句话不啻是一声惊雷。“你说在这个时候,他会支持夏中民?”

“不只是支持,以我的感觉,他们已经联手了。”刘石贝继续轻轻地说道,“咱们现在是腹背受敌,你懂吗?”

“刘书记,这有可能吗?陈正祥得了咱们那么多好处,他就不怕让人掀了他的老底?”汪思继似乎无法相信,“再说他也就那么一两年了,何以要冒这种风险?”

“原来我也这么想,但从这两天的情况看,咱们可能都想错了。”刘石贝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我们也许都轻看了这个陈正祥。别看陈正祥平时木木讷讷的,其实只是貌似憨厚!小事不计较,大事不糊涂,正是他的可怕之处。当他一旦觉得自己犯错了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及时抽身,绝不再越雷池一步。”

“刘书记,我听出来了。”汪思继有些发狠地说,“我大概就只有一条出路了,那就是不能让他们联手,如果他们真的联了手,那就一块儿把他们全都赶出嶝江!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只有拼了!”

刘石贝猛地抬高了嗓门,“说得好!思继!你一定要有信心,即使陈正祥依靠不上,你也绝不是孤军奋战!在我们嶝江目前的­干­部队伍里,特别是在人代会和党代会的代表里,我已经替你细细计算过了,肯定支持我们的,至少占五分之二。现在还有将近十天的时间,如果我们能再做一些调整,再做一些争取人心的工作,再拉过来五分之一,还是有把握的。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把夏中民和陈正祥区别开来,要分裂他们,瓦解他们,千万不要有意无意地把他们砸到一块儿去。”

“刘书记,我听你的。”汪思继认真而虔诚地说, “你看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我已经做了一些布置。有一点你一定要切记在心,任何一点点失误都不能再有了,就像今天晚上在电视直播栏目上给夏中民递的那些条子,肯定是我们的人­干­的,简直愚蠢透顶……”

二十八

从昨天晚上开始,沙石场已经被迫全线停工!整个嶝江所有的市政工程,面临全线停工待料的危险!上午一睁眼,夏中民就拔下输液管赶到东王村沙石场。副市长李兆瑜告诉夏中民,两天来,东王村沙石场的接管工作基本上还算顺利。首先民工们很高兴,他们直接和施工单位结算,工钱高了许多,而且大部分还是现过现。再者,东王村的老百姓也很高兴,因为中间的截留和灰­色­收入被清除了。

哪知道今天一早,江北区法院十多个法警。他们一来就宣布所有沙石场施工人员立即停工停产,并在所有的施工场所喷洒白灰,贴上封条,然后又在所有路口都设置了路障,不准任何车辆通行!

直到李兆瑜闻讯赶来后,才把事情闹清楚,原来是大王镇政府一纸诉状,把东王村沙石场临时组建的“八项整治办公室”告上了江北区法院!理由是,东王村沙石场属于大王镇民营企业,任何机构和单位都无权侵犯其合法经营权利!

夏中民突然觉得就像掉进一个没有磁场的黑洞里。

夏中民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说立案就立案,而且一立案就把工程查封了?”

“区法院说他们请示过市法院了,市法院认为这样做完全合乎法律程序,而且还要求一定要尊重区人大的意见。”

“市法院谁这么说的?他怎么就敢这么说!”

李兆瑜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夏中民,“你真的是没想明白吗?市法院院长是刘石贝的三儿子!区法院之所以不敢不听话,因为现江北区人大主任曾经是刘石贝的秘书!这十几个人大代表带头署名的刘卫革,就是一直在告你状的给刘石贝开了七年轿车的司机!大王镇的镇党委书记,是常务副书记汪思继内兄的侄子,大王镇镇长是市委组织部长外甥女婿,还有这个东王村村委主任兼大王镇副镇长的杜振海,是刘石贝小姨子的亲外甥!他不只叫刘石贝舅舅,而且正在跟汪思继的外甥女搞对象!还有江北区的区委书记,他就是刘石贝的大女婿!这么一大堆关系,你说他们什么不敢­干­!”

李兆瑜见夏中民不吭声,便接着说道,“夏市长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你那个电视节目,今天肯定也不会出这些事情。是你先逼着跟人家挑战,人家不应战还会坐在那里等死?”

“兆瑜,你听我说。”夏中民突然对李兆瑜问,“我有三个迎战的办法,第一个,我以总指挥和市政府的命令,马上让所有的工作面全部复工,然后让他们这帮人直接来告我!”

“能复得了吗?”李兆瑜问;

“当然能复!”夏中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也是我想的第二个办法,咱们马上召开东王村全体村民大会。打不打官司,决定权在全体村民手中。”

“这就是你的第三个办法?”李兆瑜问。

“第三个办法还在后面。”夏中民说,“我直接去找法院院长,如果他坚持不改,我要求他和我一块儿直接上电视直播对话栏目!”

半个小时后,东王村村民大会正式召开,最终表决要求村委会立即撤销这次诉讼。

十一点二十左右,夏中民直接见到了区法院院长,他对区法院院长的谈话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区法院要为这次事件的后果承担所有责任!政治责任,经济责任,社会责任以及领导责任!区法院的院长跟在夏中民的ρi股后面,翻来覆去的就是说这件事太复杂,根本就不是区法院的意思,他就一个小小的区法院院长,惹得起谁呀……

中午十二点下班以前,夏中民又直接赶到了嶝江市法院。院长称病不在,副院长出面接待。夏中民很简短地说了三点意见,第一,请嶝江市法院对江北区法院此次举动,在六个小时以内给市委市政府一个书面解释。第二,要求嶝江市法院对嶝江市正在进行的所有市政工程,包括房地产开发工程进行实地考察,然后以书面形式表明法院的态度。第三,他会督促市委市政府将此事立即通报市人大,请市人大立刻组成一个调查组,专门对市法院的这一行为进行考核调查。说到后来,夏中民又给副院长撂下一句话,你告诉你们院长,法院绝不是某个人的!几天之后,我会在电视上和院长面对面地直接对话,如果他不参加,我就让嶝江的一百七十万­干­部群众都好好看看嶝江市法院和江北区法院都是什么关系!“

市法院的这位副院长听完夏中民的话出去了一趟,不到十分钟,他回来告诉夏中民:这件事已经了解清楚了,市法院事先没有接到区法院的任何通报,他已经给江北区法院打了电话,不管是什么法律纠纷,但绝不能让东王村沙石场停工停产。

一出了嶝江市法院的大门,夏中民就给李兆瑜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说,市法院已经同意全面复工!没想到李兆瑜这时竟说了一句令夏中民万分吃惊的话,我早就命令复工了,我已经给江北区法院打电话了,如果他们再敢派法警来这里扰乱工程,他就派五千村民和工人包围区法院!豁出去我不­干­了,也绝不能让沙石场再停工停产!你放心考试吧,这里所有的事情都由我直接负责,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夏中民愣在那里好久好久没有出声,没想到李兆瑜竟然把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抢先用在自己身上了!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久久地萦绕在心中……

刚处理完沙石场事件,夏中民又接到了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打来的紧急电话:今天从东王村沙石场刚刚运到的第一批工程急需的沙料石料,在市郊突然被截。要截走沙料石料的是嶝江市粼江小区的工程队,说这批石料沙料是定给他们的。

粼江小区是一个豪华住宅工程小区,在沿江一带专门建筑高级别墅和豪华住宅,其中也包括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等市级领导­干­部的高级住宅。

夏中民问,这个工程队的负责人不是一个民营企业老板吗?我记得他叫王来生,咱们不是早就与他有约在先的吗?他怎么能这样?

高育红说,工程材料的负责人已经换啦!说出来只怕你都不相信,就是那个已经被我们免了职的,那一天煽动­干­部职工闹事,还对你大闹大骂的规划院原院长吴青辉。

夏中民几乎想也没想,便对司机嚷了一声,快,马上返回!没用一刻钟,夏中民便赶到了现场。

现场的气氛剑拔弩张,双方各有近百工人相互对峙,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吴青辉可能没想到夏中民竟然会来,不禁怔了一怔,紧接着又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夏中民动也没动地给城建主任高育红说,“高主任,马上给我联系粼江小区的经理王来生,就说我要跟他通话!”然后对吴青辉说道,“吴青辉!我现在正告你,上一次你聚众闹事,堵塞交通,而后又对我破口大骂,我没有跟你计较。但今天,如果你再寻衅闹事,拒不悔过,甚至挑动工人斗殴,造成市政工程大面积停工停产,你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公务人员,我第一要追查你凭什么能做了一个民营企业的工程材料负责人!第二我还要让纪监委反贪局立刻追查你的经济行为和经济来源!如果你现在不是一个国家公务人员了,那我现在就立刻让有关部门好好查查你的真实身份!一个国家­干­部突然成了一个民营企业的部门负责人,如果不是知法违法,那也肯定是一个有重大诈骗嫌疑的犯罪行为!”

吴青辉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当听到这里时,整个人已经分明软瘫了下来,“嶝江市也不是只有你一个领导,我也是奉有关领导的指示来这儿的,你这一套吓唬不了谁……”

夏中民猛地打断了吴青辉的话,“你以为我在吓唬你吗?你现在就回答我,你奉的是谁的指示!我是主管全市城建工程的常务副市长,谁敢给你下这样的指示,让你来阻拦全市的城建工程建设!谁指示的你,说!马上回答我!”

吴青辉一下子呆了,满脸绛紫,憋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城建委主任高育红已经拨通了粼江小区王来生经理的电话。夏中民一接上电话,就听到王来生在电话中大声喊冤,“夏市长!我根本就不知道咋回事呀!他怎么敢打着我的旗号这么乱来呀!”

夏中民并不听对方解释,“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个吴青辉在你那儿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担任的是什么职务?”

王来生只好如实回答,“前两天,是市委汪思继书记给我打电话,非要让这个吴青辉到我这儿来­干­点事,没办法,我就暂时给他安排了一个技术顾问……”

“这么说,吴青辉已经正式在你们那儿上班了?”夏中民问。

“没有呀!就挂个名,什么也不是呀!”王来生大声嚷道。

“什么也不是怎么能带来上百个工人到这儿来闹事!把城建工程装满沙石的几十辆大卡车挡在了这里!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打的旗号就是粼江小区工程队,吴青辉对所有的人都说了,他现在就是粼江小区工程材料的负责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夏中民一句接一句,问得对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哪!夏市长,这个王八蛋!我今天非宰了他不可!”王来生在电话中抢天呼地般地嚎了起来,“他今天走的时候只给我说是要去搞一批便宜石料呀,他还说这是汪书记特批的,要不我怎么会让他带工人去呀!夏市长,这个混账我饶不了他!这么多年,我在全国各地­干­遍了,要不是碰见你这样一个好领导,我的投资就是再增加一半,也赚不了这么多呀!夏市长,那些工人里头有个领班叫赵黑狗,你让他马上接电话好吗,我马上就让他们撤回来!”

夏中民想了想,就让高育红把电话递给了赵黑狗。

赵黑狗接过电话,没听了几句,脸­色­立刻大变,他放下电话立刻跑过来对夏中民说,“夏市长,我们上当受骗了,经理说了,要我们一起向你认错赔罪!”

夏中民摆摆手,“不知者不为过,回去告诉你们经理,这跟你们没关系。”

赵黑狗连连点头,一再表示感谢。

然而让夏中民没想到的是,当那些工人即将离开时,那个叫赵黑狗的突然一声喊叫,登时便冲上来几个工人,对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吴青辉劈头盖脸地便是一阵猛踢乱打!

夏中民不禁勃然大怒,对赵黑狗一阵怒斥。

哪想到赵黑狗完全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等夏中民骂完了,一字一板地说道,“夏市长,我们知道错了。我们经理说了,既然已经打了,余下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处理好了。你只管放心就是。”

夏中民刚上了车,就接到了市委书记陈正祥的电话。

“三点钟就要考试了,你怎么现在还在路上!为了你的事,今天上午昊州市委几个主要领导我都跑遍了!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能放的事情全都放下,不能放的也都全给我放下。你以为没有你嶝江那块地方就没人管了?”陈正祥见夏中民不再吭声,口气终于缓和下来,“中民呀,我已经下决心了,一定要和你同昊州市委的几个主要领导,面对面地把你的事情讲清楚。”

夏中民听到这里,立刻说道,“陈书记,我考虑过了,我不愿意离开嶝江。”

陈正祥打断夏中民的话,“你要是愿意离开嶝江,我还在这里给你费这些口舌­干­什么?我的意思,既然昊州市委领导同意你当贡城区区委书记,那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当嶝江市市委书记?”

夏中民突然怔住了,他根本没想到陈正祥给他说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意思!

“陈书记,首先我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的话让我很感动。”夏中民一边想一边轻轻说道,“但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曾多次想过,这两年如果不是你在这里当书记,那我的处境也可能完全不一样。”

“你这个夏中民,今天怎么了,婆婆妈妈的。”陈正祥不再容夏中民说下去,“你听我说,这些赞歌就等我调走的时候再唱吧。马上就要开党代会、人代会了,首先你马上要考虑市长的人选,其次你还要想一想几个副书记的配备。”

“陈书记,我说过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我现在正在想的问题是,如果你真的不在嶝江了,嶝江的情况真的会比现在好吗?如果我当了书记,汪思继被选成了市长,你想想会比现在更好吗?书记是管人的,市长是­干­事的,如果两个人拧不到一块儿,嶝江的局面能稳定、能好起来吗?陈书记,我凭我的直觉,觉得你还是不走为好。

听到这里,陈正祥有些生气了,“我看你在组织部那么多年真是白­干­了!书记是­干­什么的?没有书记的决策,没有书记的拍板,他市长能­干­成什么?再说要是上级领导同意你任书记,那市长的人选不还得征求你的意见吗?”

夏中民渐渐冷静了下来,“事情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吗?按现在的组织程序,只能在副书记里面推荐市长人选。外来的不熟悉嶝江的情况,来了以后会有一个很长的适应阶段,这对嶝江目前的发展很不利。如果就在嶝江的班子里推荐市长人选,你想想,那最有可能的会是谁?除了常务副书记汪思继,还有谁能比他的竞争力更大?如果真成了这样,那下一步还怎么­干­……”

“你现在考虑那么多­干­什么!”陈正祥的火气好像一下子大了许多,“你呀你呀,一到了关键时候,脑袋就成了榆木疙瘩。就算到了那一步,就算汪思继当了市长,他还有几年的­干­头?”

“陈书记,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夏中民突然间似乎清醒了许多,也坚决了许多,“陈书记,你也知道的,汪思继不是一般的人,他在嶝江这么多年,一层一层的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又有老书记刘石贝的暗中支持,如果让他当市长,那今后这五年嶝江还怎么发展,怎么改革?陈书记,他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一片!而这一群一片并不是老百姓,而是他们多年形成的一个利益群体。这个利益群体已经固化了,一体了,如果不进行遏制,可能会越来越强硬,越来越抱团。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没有一个团结的核心集体,想在短时间内打破这种群体关系,能让我们的利益结构和利益调整真正向老百姓倾斜?陈书记,你想想,这有可能吗?”

“好了,中民,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里了,那我就再进一步,我给领导们马上就去谈,你既任书记,同时兼任市长!”陈正祥突然发狠地说道,“这样总行了吧?”

“陈书记,你怎么了?”夏中民吃惊地问,“这怎么可能!又怎么能由得了你我!而且……”

“可能不可能那是我的事!­干­不­干­那是你的事!中民,我给你说实话,嶝江这个地方,反正我是下决心要离开了,我不­干­了!你看着办吧!”

“等等!陈书记,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夏中民追问道。

“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终于清醒了,只有你,才能把嶝江的盖子掀起来,才能把嶝江的这块坚冰砸碎!这就是我的心里话!”陈正祥毫不含糊地说道。

“那让我们一起掀开这个盖子,一起砸碎这块坚冰,不是更快更有力量吗?”夏中民快速地继续问道。

“夏中民,你非要逼我把那句话说出来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之所以必须离开嶝江,因为我已经让他们给捏在手心里了!我已经挣不开了!我现在惟一还能给党和国家做点贡献的事情,那就是把我的位置尽早让出来!把一个好­干­部尽快地提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问心无愧!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陈正祥的话强烈地震撼着夏中民,他望着车窗外飞驶而过的景­色­,突然觉得,这个五彩缤纷的现实,竟是如此的残酷和惨烈。在这个瞬息万变,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中,曾淹没和埋藏了多少令人感慨的悲壮和惋惜!有多少人曾在不经意地犹豫和摇摆之中,最终被无情地淘汰……

等夏中民办完所有的手续,走进考场时,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分钟!所幸的是,同他一同走进考试的竟还有两个人,否则,考场的大门有可能进不去了。

他刚刚坐下,手机响了起来。但没想到竟是市长华中崇的电话!他愣了一愣,低下头来,赶紧说道,“华市长,我正在考场上……”

“这不是扯淡吗!你现在还到考场上­干­什么?”华中崇一副愤怒的口气。

“华市长,今天不是公开选拔的第一天吗?今天下午是笔试呀!”

“简直不可理喻!”华中崇厉声说道,“你总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就算你不认我这个同学,我还是昊州的市长、市委副书记呢!放着现成的书记不当,非要参加那种选拔考试!你想过没有?要是考不上怎么办?今天上午我给你司机嘱咐了几遍,让你一定提前来见我一面,你为什么不来?在你眼里,我算个什么!明天上午要开市委党委会!你知道不知道?你不是一直不想参加这种考试吗?你现在坐在考场上­干­什么去了?今天晚上十点以前我都有时间,你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算了!”

没等夏中民再说什么,华中崇啪一声便把手机挂断了。

夏中民抬头看了看四周,监考的老师正在发放考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松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机彻底关了。

试题并不很难,今天考的是政治,大都是一些时政发挥题。夏中民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便答完了所有的考题。

他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看看时间,竟然还有一个小时!

他本想把卷子交了算了,但想想又怕影响别的考生。算了,再检查检查吧。

他突然感到有些发困,眼皮子止不住地上下打架。

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再次摇了摇头。

他想用手揉揉太阳|­茓­,但猛然间身子向前一倾,头向下一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二十九

嶝江市宏宇皮具公司总经理姜永仁被接到江北区常阳宾馆,在一个房间里呆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知道他面临着的是一个什么处境。

门口有两个人守着,他根本不能出去。手机也被没收了,身旁没有任何可联系的工具。倒是有一部内部电话,但只能接听,却无法打出去。

他向门口的两个人问了好几遍,得到的答复都只有一个:这是昊州市监委和嶝江市检察院反贪局联合调查组的决定,要他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反省,至于什么问题,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姜永仁怔了好半天也明白不过来,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姜永仁的宏宇皮具厂,是嶝江市效益较为突出的一个民营企业。宏宇皮具厂生产的各种皮具,不仅畅销整个昊州地区,在省内也有着很好的声誉。近几年来渐渐成为国内著名品牌之一,其产品已经打入美国、日本、俄罗斯等几十个国家,已经成为嶝江市一个标志­性­企业。目前它的员工有近千人,给国家上缴的利税也逐年增加。

夏中民的“关狼放­鸡­”理论,就是对这个企业起死回生的过程有感而发的。以前嶝江的企业,采取的是­鸡­笼政策。当时主要针对的是地方政府机关以及形形­色­­色­所谓的执法部门的“三乱”现象,政府为了对这些企业予以有效保护和积极扶持,对所有正在发展成长中的中小企业,当然也包括当时大大小小的民营企业和合资企业,不仅在生产上给以更多的自主权和更大的经营权,同时也赋予这些企业对那些任意制造“三乱”的部门,有更大的拒绝权和申诉权。企业负责人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可以直接同市长通话。同时市政府明确指令,凡是受到市政府保护的企业,企业门口悬挂由政府统一下发的标志­性­门牌,不论有任何事情,也不论任何单位,包括新闻媒体,都不准擅自进入这些企业。因此这项对中小企业的保护政策,被通称为­鸡­笼政策。这项政策在实施之初,对企业,尤其是对民营企业,还是起到了相当的保护作用,那些“三乱”现象和各种拉赞助,拿卡要的行为也得到了一定扼制。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鸡­笼政策的效力渐渐越来越弱。夏中民在经过大量调查后,终于又出台了一项“关狼放­鸡­”的新政策。

在那些调查现象中,最具典型­性­的就是姜永仁的宏宇皮具厂。这个在嶝江投资了将近四百万的皮具厂,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被昊州市技监局稽查大队,嶝江市技监稽查分局,昊州市物价局,嶝江市物价局,区物价分局,城关镇物价所,嶝江市工商局,区工商分局,城关镇工商所等执法部门,以各种各样的堂而皇之的理由,罚款近一百多万元!而这一百多万元的罚款,还是姜永仁百般求情,甚至磕头下跪,而后又在暗中送钱送礼才降下来的数目。如果按他们的罚款数目,可能要比这多好多倍!比如他们指着皮具上的“嶝江市优质产品”几个字,居然就说这是假冒伪劣产品,于是一开口就要罚款三十万元;对皮具包装袋上印制的“中国人民保险公司监制”,他们便认为这是违法产品,一开口竟然要罚款五十万元!卫生检疫部门来了,查了好半天也没查出什么来,后来便说一进厂就能闻到皮革的臭味,然后也竟然要罚款五十万元!

姜永仁当时对夏中民说,自从他来到嶝江,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一听见厂外有小车响,就吓得浑身冒虚汗。而且还不敢给任何人说,一旦说了什么,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仅要报复,而且还会把你整得死去活来!

夏中民在大会上公开讲道,这就是我们嶝江的软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再好的企业再好的项目又能存活多久!以执法为名,行强盗之实!看看我们的一些执法部门,究竟是在执法,还是像过去的南霸天在收取保护费!执法部门一个个都成了要钱索礼的代名词!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显其能,各逞手段。长此以往,哪还有外商还敢来嶝江投资!投资商来到嶝江,就像掉进了狼窝!关住­鸡­有什么用?对于要下蛋的­鸡­来说,­鸡­笼外面如果趴满了狼,时不时还要把爪子伸进来,你们想想这个­鸡­还能生下蛋来?吓也给吓死了!关了­鸡­,却让狼到处跑。­鸡­没了自由,狼却自由得很!你们想想,在这种环境下,我们的­鸡­还能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再这样下去,我们嶝江的中小企业、民营企业的发展还有什么希望?现在我们要反过来!过去是关­鸡­,现在我们要关狼!不仅要关狼,还要把­鸡­从笼子里彻底解放出来!给他们创造一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没有任何压力的发育环境,让他们能够尽快成长。正是在这种理论的指导下,嶝江市的民营企业和中小企业,首先在制度上给予了各种有力和有利的发展保证。这种制度上的保证,就像是一个尚方宝剑,对中小企业和民营企业的自身发展起到了极大的保护作用。比如凡是政府扶持并肯定的民营企业和合资企业,任何政府部门,任何权力机关,如果没有市委市政府的同意和授权,都不能擅自对其进行任何检查和过问,更不能任意罚款,任意对企业以任何名义乱检查,乱验收。即使有违反国家政策和相关法律的嫌疑,也必须经市委市政府集体研究后,才能对其进行检查和审核。在检查和审核期间,也首先要保证企业的正常生产和动作,绝不能造成该企业的停工停产。对企业的主要负责人,包括厂长、经理、董事长和一些重要董事,任何行政单位和执法部门都无权擅自对其进行询问和盘查,更不能以任何借口对其进行审讯和羁押。一旦有类似的情况发生,首先对这些政府部门和执法机关要严查深究,同时还要追究部门和机关领导的连带责任!在这方面,夏中民从来都没有手软过。在关狼放­鸡­这一政策实施后,夏中民在三个月时间里,曾经连续撤掉了四个执法部门的主要领导,开除了十七名相关人员的公职。

姜永仁的宏宇皮具厂,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发展起来的一个较为突出的企业。

姜永仁也并不是没有做过傻事,在关狼放­鸡­的政策下,在企业效益大大好转,收入大大提高的情况下,那一年过春节时,姜永仁实在觉得感激不尽,就和董事们一起商量后,决定从利润中拿出十万元来,作为感谢的酬劳,送给了夏中民。

夏中民把这份“酬劳”给退了回来。因为姜永仁和宏宇皮具厂没有任何其他动机,所以最终也没有以行贿处理。

这是一起当时轰动嶝江的新闻,因为一个民营企业,为了感谢一个领导,一次­性­就送去了酬金十万元!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宏宇皮具厂和厂长姜永仁也就变得名气越来越大,企业也­干­得越来越好。因为他觉得,在这种政策下,政府对自己的企业越看重,越关心,越爱护,自己就越应该遵守政策,合法经营。不管是纳税还是生产,绝不能做任何对不起政府的事情。

那么,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了?

真的会是下面的员工瞒着自己­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了?

他翻来覆去,前前后后地想,还是想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被关在了这里。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他才被带到了宾馆十楼上的一个小会议室里。

一张硕大的桌子,摆在会议室中间。

桌子前面有一把椅子,他被人按坐在椅子上。一盏强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半天都睁不开眼睛。

桌子后面,有三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的身旁则始终站着两个一脸威严,一动不动的壮汉。

他突然想起了电影中罪犯被审讯时镜头,自己现在面对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处境。

大概是有意在酿造一种气氛吧,会议室里好久都没人吭声。

他本想问他们一句,凭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吭声为好。谁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呢?假如,他们全都是一伙黑社会,或者全都是一帮敲诈犯呢?对此他已经想过好多次了,如果真的碰上了这样的人,那你说什么都只能是自找苦吃。

大约七八分钟后,其中才有一个人厉声问道:

“姓名?”

姜永仁愣了一下,“……是问我吗?”

“姓名!”对方的声音更加凶恶。

“……姜永仁。”姜永仁有些无奈地答道。

“年龄?”

“五十一岁。”

“籍贯?”

“昊州市莞山县人。”

“出身?”

“农民。”

“学历?”

“高中。”

“职业?”

“嶝江市宏宇皮具厂厂长。”

“有无前科?”

“……什么有无前科?”姜永仁一下子蒙住了。

“犯罪前科?”

“……什么犯罪前科?”姜永仁确实听不明白。

“就是以前有过什么犯罪行为和犯罪事实!”旁边的一个人喝道。

“犯罪行为和犯罪事实?”姜永仁吓了一跳似的,“……没有呀!从来都没有呀!怎么会问这个?”

“老实交待!”立刻又是一声怒喝。

姜永仁再次被吓了一跳,“……交代什么?没有呀,这辈子我从来都没有做过犯法的事情,真的是没有呀!”

“狡辩!”对方再次怒斥道,“这辈子没做过犯法的事情?你好大的口气!人证物证俱在,居然还敢抵赖!还没问你实质­性­问题呢,你就开始抗拒了,像你这样的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好好想想等待你的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我没有狡辩,真的没有呀!”姜永仁已经满头开始冒汗,猛然间他突然想起那次送给夏中民十万元的事情来,不禁说道,“就是那年给夏书记送过十万元,夏书记当时就给退了,后来我们也做了检查,领导们后来也说了,那不算问题,下不为例就是了……”

“胡说八道!”对方的语气愈发严厉,“行贿十万,那是严重违法!哪个领导敢跟你说那不算问题?你把这个领导的名字说出来!”

“几个领导都说了,夏书记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呀?”姜永仁一边不断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哪个夏书记?”

“……哪个?就是夏中民书记呀?”

“夏中民这么说过吗?”

“……说了,说了呀!”姜永仁使劲地回忆着,“夏书记还专门到厂里来过呀,夏书记在全场的职工大会上都这么说的呀!他还说了,要把钱用在正道上,用在投资再生产上。夏书记还说,不是你们感谢我们,而是我们要感谢你们,只要你们的生产上去了,企业搞好了,嶝江就发展起来了,就业问题解决了,是你们帮了政府的忙……”

“交待实际问题,不在胡拉八扯!”对方一声怒喝打断了姜永仁的话,“夏中民究竟是跟你怎么说的?”

“就,就说了这些呀!”姜永仁仍在努力地回忆着。

“夏中民说这十万元不是行贿,那他说这是什么?”

“……夏书记说,对了,夏书记当时说,这样做是完全错误的,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夏书记当时批评得很厉害,我们当时都很感动,后来大家都说了,­干­这么多年了,这样好的书记还真没见过……”

“没听见吗?不要乱扯!交代实质问题!”对方再次打断了姜永仁的话,“夏中民给你说这不算行贿了?”

“……这不是夏书记说的呀,这是纪委和监委,还有反贪局他们这样说的呀!”姜永仁很认真很老实地回答说,“他们说我们没有动机,而且还是董事们集体研究的,确确实实只是想表达企业的感激之情,所以就没有予以处理呀!你们是纪委监委的,还是公安检察的?这件事你们能不知道吗?”

“老实对你说,我们是昊州下来的调查组,根据群众对你的举报,专门来查处你的问题的。据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情况严重,情节恶劣,如果你再这样狡猾抵赖,拒不交代,我们不仅会对你从严处理,而且还会派工作组直接进驻你们的皮具厂,冻结你们的一切帐目和经济来往。你很清楚,这对你的皮具厂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姜永仁,你是不是想因小失大,让你皮具厂从此完蛋吗?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做聪明事,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想保住你的企业,就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直到这时,姜永仁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似乎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强行带到这里来,他愣了好久,才怔怔地说道,“……那你们究竟要问什么?究竟要让我回答什么?即使要让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是不是呀?”

“那好,只要你能想明白就好。”对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我们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你的皮具厂。只要你能老实交代出别人的问题,我们首先会保证你和你的皮具厂不会有任何问题。只要你交代了,马上就可以出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跟过去不会有任何不同,而且我们也会对你交代的问题严格保密,也绝对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问吧!到底都是什么问题?”姜永仁一边说,一边考虑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夏中民这些年跟你还有来往吗?”对方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姜永仁在这一刹那间终于明白了,这帮人原来是这个目的!明白了,心里也就有底了,回答问题也就不那么心虚了。“你们指的是什么?哪方面的来往?”

“当然是经济上的来往。”对方明明白白地说道,“这些年来,你们在经济上再没有任何来往吗?”

“是指个人的,还是公家的?”姜永仁似乎还想再证实一下。

“当然是个人的嘛!这个还用问吗?”

“那你们想让我说些什么?”姜永仁直直地问道。

“这得你说!”对方好像感觉出了一点什么,声音又大了起来,“你们之间的事情,非要让我们说出来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合你们的心思。”姜永仁显得很实在,“你们不是说了,还有举报材料吗?”

“那好,我来问你,”对方好像已经等不及了,“根据举报材料上说,前年春节时,你曾给夏中民的父母送过一套价值五万多元的健身器材。夏中民妻子在装修新家时,所有的装修材料包括装修费用,都由宏宇皮具厂承担,价值总共十万多元。这些是不是事实?刚才我已经把利害都给你讲过了,你一定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答。”

“就这些吗?”姜永仁问道。

“如果还有别的,只要你能如实讲出来,我们说过了,坦白从宽,立功赎罪,对你我们肯定会从轻处理。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现,我们还会给市委市政府专门汇报,请示相关部门给你们的企业予以优惠政策,甚至可以减免你们企业今年的全部利税。你是厂长,你知道这样的优惠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真要把今年的全部利税减免了,我们宏宇今年差不多可以增收三百多万。”姜永仁回答得清楚而平静,“但是我清楚,这样的事情,怎样才可以保证兑现?这种明显违法的事情,市委市政府会答应吗?到时候再追究下来,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又有什么凭证,又到哪里去找你们?如果没凭没证,到时候万一找不到你们,就算找到了,你们也不承认,那我们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就算不坐牢,重罚一下,我们企业不也得彻底完蛋?”

小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良久,才有一个人说道,“……现在还不到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等你把问题交代清楚了,我们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的。对此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说话是算数的。”

“要是我交代了,人家说我全是捏造,纯粹是诬告,是陷害,那我又该怎么办?”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对方一人突然又大声呵斥起来,“白纸黑字都写出来,我们这么多人给你作证,谁敢说你是捏造?检举揭发贪官污吏,腐败分子,怎么能是诬告陷害!好了,该说的都给你说了,马上交代问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让你后悔都来不及!”

“……那好吧,我现在就给你们交代交代。”姜永仁慢慢地抬起头来,虽然强光刺激着眼睛,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我是去过夏中民的父母家,我也去过夏中民妻子的家。”

“夏中民父母的家在什么地方?”对方似乎开始记录。

“夏中民父母的家在新河县的一个村子里。”

“时间?”

“前年春节,还有去年春节,我们都去过。”

“你们去夏中民父母家­干­什么去了?”

“向两个老人表示慰问。”

“都送了什么?”

“记不大全了,有水果,有­奶­粉,还有大米,香油……”

“这些­鸡­毛蒜皮的就不用说了,说别的。”

“别的?”姜永仁反问道,“就是你们说的健身器?”

“不是我们说的,是群众反映的!”

“哪里的群众反映的?我真的想不明白,要反映就反映些别的,能让人相信的。两位农村老人,他们要什么健身器?夏书记的父母亲今年都快八十岁了,他的父亲得的是颈椎病和老寒腿,母亲心脏也不好,几间旧瓦房,一个小院子,也放不下价值六万元的健身器呀!撒谎也得撒得像回事嘛……”

“那你送的是什么?”对方已经不耐烦起来。

“你们也好好想想,像这样的两个老人,他们能需要什么?”姜永仁似乎在努力地开导着对方,“还有,你们说的夏中民妻子的家,也就是夏中民的家,那我们也去过。不就是新河县城的一个住了快十几年的单元房吗?他家的房子你知道有多大?建筑面积绝对超不过六十平方米,像那样的房子,在一个县城里,撑死了也就值个三四万块。这样一个房子,花十几万元装修,是不是疯了?你们说的那些写揭发举报材料的群众,是不是一群大傻B?”

“姜永仁!你究竟想什么?”对方似乎终于明白了过来,一个人怒不可遏地把桌子捶得咚咚直响,“你要是胆敢狡猾抵赖,拒不认罪,我们绝不会让你有好下场!”

“……我­操­你们的妈!”姜永仁猛地一跳,就像一个惊雷,突然爆发了,“你们才他妈的全是一帮贪官污吏、腐败分子!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你以为我会怕你们这样的东西!我早知道你们要对夏书记下手了!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们的后路也找好了,要是哪一天你们真的把夏书记这样的好书记赶下台,让你们这这帮东西掌了权,我们这些企业都会马上撤出嶝江,一天也不多在这里呆!宁可把我们的企业砸了,烧了,也绝不会留给你们这帮狗官来糟蹋!想让我诬告夏书记,真瞎了你们的眼……”

“快!快把这个疯子拉走!快!”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

姜永仁身旁的那两个壮汉,也好像终于清醒了似的,猛一下子就把姜永仁拧得弯下身来。

被拧得满脸青紫的姜永仁,仍然在一跳一跳地骂,“等着吧!只要你们把老子整不死,就非把你们这帮恶棍告到北京去不可……”

……

嶝江水上交通运输总公司的副总经理李居博被人带进嶝江宾馆时,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李居博呆的地方是嶝江宾馆9楼的一个套间里。

沙发很软,屋子里的气氛也很温馨。茶几上摆着几样时鲜水果,一看都是名贵的品种。茶水也一样地道,只看看那茶叶的形状就知道。对这些,他都非常熟悉。

他面前只有一个记录员,还不停地给他倒茶端水,要不是他拦着,几样水果每一种都会给他削一个。

等两个人寒暄了一阵子,他便开始回答问题,记录员同时也开始记录。

记录员:嶝江的水运公司是什么时候合并的?

李居博:前年五月份吧,对,五月份,没错。

记录员:合并时曾搞了个大型剪彩活动?

李居博:对,夏中民那时候要造什么影响,名词叫得好听得很,什么重组呀,重振呀,结构调整呀,反正就拣好的说呗。还请来了方方面面、乱七八糟的一大帮人,花钱花海了,明里一次就花了三十多万,暗中花的就更多了。

记录员:你怎么知道的?

李居博:我当是主管财务的副经理,什么事情能瞒了我!

记录员:这些钱都­干­什么了?

李居博:你比如说,当时软中华他一个人就拿走了两箱子。一箱子就是五十条,一条六百多块,两箱子就是五六万,这可不是小数目呀。

记录员:烟是他亲自来拿的,还是让人给送的?

李居博:当然是让我们派人送的呀,他怎么会自己来拿。

记录员:你能不能说清楚点,烟是让谁送的?还有时间、地点,用的什么工具?

李居博:具体时间可真是记不清了,好像是晚上十点左右吧。记得是用一个货柜车给拉走的。谁送的?你让我想想,对了,就是办公室当时新来的一个中专生,叫武振海。当时是他负责搬运并一直送到夏中民指定的地方的。具体送到哪儿了,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个武振海现在还在办公室,你们可以直接问他。

记录员:除了烟,还有别的吗?

李居博:多了多了,像夏中民­干­的这些事情,那数得清吗?他什么不­干­呀,表面上说得好听,其实呀,你们没听报纸上说吗?越是装得清廉,其实越贪。有时候你看夏中民穿得像个叫花子似的,那都是在做秀,在蒙人。

记录员:你还能说说具体的吗?

李居博:具体的,好,你让我想想,你比如……对了,就像酒呀,饮料呀,还有什么水果这类的东西,整整给拉走了一汽车!说是要送给那些被他请来的领导­干­部,反正就是借机会拉关系铺路呗。

记录员:一汽车?多大的一汽车?还有,你说的酒呀,饮料呀,都是什么品牌,都有多少?水果是用箱子装的,还是筐子装的?大约有多少斤?具体都送给什么人了?

李居博:酒当然都是名酒啦,茅台呀,五粮液呀,饮料也都肯定是名牌的啦,你想想一汽车呀,那还没有几十箱子?最少也有二十箱子名酒,五十箱子饮料吧。水果肯定也都是进口的啦,要是进口当然也是装箱的啦,往少说,也得百十箱子吧。人家用汽车拉,谁知道都送哪儿去啦?

记录员:具体负责运送的是谁?

李居博:具体运送的是谁?你让我想想,对了,记起来了,运送的人里头好像还有那个叫武振海的。

记录员:你能不能再具体点,这一车东西送的时候,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交货的是谁?负责接受转送的又都是谁?

李居博:这我可真的不清楚了,再具体的你得问武振海。

记录员:帐目上的证据你有吗?

李居博:那当然有了,早就准备好了。

记录员:上面有可以证明确实是夏中民拿走的证据吗?

李居博:……这怎么能有?夏中民哪会那么傻,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帐目上面!

记录员:那你凭什么说是夏中民把这些东西拿走了?

李居博:凭什么?就凭我呀!我是主管财务的副经理,东西到底是谁拿走的,我心里还能没数?

记录员:可仅有你一个,那还是不具备法律意义的,至少还得有别的旁证和证据。

李居博,这还不好找吗?你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找多少!

记录员:那你尽快给我找吧,越快越好。

李居博:没问题,你放心,很快就会给你找来。

记录员:你所说的那个叫武振海的中专生,你说他现在还在你们水运公司?

李居博:在,在呀!

记录员:你能不能马上把他叫来,我觉得他是一个很重要的证人。

李居博:……没问题,我现在就去找他,一找见他,立刻就让他到你这儿来!

……

武振海被李居博叫到嶝江宾馆9楼套间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这时套间里又多了一个人,除了那个记录员外,还有一个黑胖黑胖的人,不停地抽烟。

李居博把武振海叫到这里来时,始终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但李居博什么也没给他说。只说是调查组要找他谈话,有什么就说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要有什么担心。

武振海一进来就感到气氛好像不太对头,那个黑胖汉子好像非常生气的样子。

不过那个黑胖汉子很少说话,大都是那个记录员在问他。

……

记录员:你叫武振海吗?

武振海:是。

记录员:你现在水运公司工作?

武振海:是。

记录员:­干­了多少年了?

武振海:从中专毕业就一直在水运公司工作,快六年了。

记录员:今年多大了?

武振海:二十七,十月份生日。

记录员:你认识夏中民吗?

武振海:……夏中民?就是夏书记?

记录员:对,就是夏中民副书记。

武振海:那怎么会不认识?嶝江没有人会不认识!只是夏书记肯定不会认识我……

记录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夏书记的?

武振海:电视上呀,要说什么时候,那可就太早了,夏书记一来我们就知道了。夏书记讲话我们最喜欢听了,还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还有我们家那一个大院的人就都喜欢夏书记。

记录员:你没有直接同夏中民接触过吗?

武振海:……那倒没有,夏书记那么忙,人家是书记,我是什么人呀,能跟人家直接接触?前年夏书记来公司讲话剪彩,本想着能有机会跟夏书记握握手,可前边排的人太多了,夏书记没走到我们这儿,就被人领到会场去了。大家都知道的,我这人就是爱面子,要是像别的人那样啥也不顾地冲上去,兴许就能跟夏书记握握手了……

记录员:确实没有跟夏中民直接接触过?

武振海:……没有呀?真的没有。

记录员:那你给夏中民家或者办公室直接送过东西吗?

武振海:送东西?送什么东西?我能给夏书记送什么东西?

记录员:就是公司派你去送东西。

武振海:没有,从来也没有给夏书记送过东西。

记录员:刚才你们李经理已经给我们说过了,前年五月份的时候,曾经派你给夏中民送过东西。

武振海:……李经理说的?哪个李经理?

记录员:就是刚才和你一块儿来的李居博呀!

武振海:他呀,他早就不是我们的经理了,去年年底就让夏书记给撤了!他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呢,要不是有人保着他,他早完了。不进监狱也得开除党籍。你们可别听他的,这个人太贪了,公司要不是他,哪能像今天这样。就这一直还想当什么总经理,为了当官,把公司的钱全都送光了。夏书记把他罢免的那天,整个公司都在放鞭炮,响了整整一天……

记录员:我们要问的不是这些。李居博当时是经理吗?

武振海:当时还是。

记录员:他分管的是财务吗?

武振海:对,要不是分管财务,怎么能把公司搞得一团糟!实话给你们说吧,他能当分管财务的副经理,还不是因为他是原来刘石贝书记儿媳­妇­妹妹的女婿?要不是这个……

记录员:我主要问李居博当时是不是分管财务的副经理,问什么答什么,不要离题好吗?

武振海:好的,你们是不是要调查李居博的问题?

记录员:据李居博副经理说,前年五月份你们水运公司搞过一次合并剪彩活动?

武振海:是呀!夏书记就是那次去的呀!

记录员:据李居博副经理说,晚上有两箱软中华香烟,是让你负责运送的?

武振海:……是。李居博已经给你们交代了?

记录员:送的时间,地点?

武振海:他没给你们讲?就在公司的四号库房呀,那里面装的全是名牌货,我们公司的人都在骂,那是水运公司的腐败基地!

记录员:是两箱吗?

武振海:是。

记录员:用的什么运输工具?

武振海:这公司的人都知道,就是那种像运钞机的货柜车呀,什么东西也放得下。

记录员:具体时间?

武振海:大概就是晚上十点左右吧。

记录员:都送到哪儿了?

武振海:……李居博没给你们说吗?

记录员:我现在是在问你。我们是想再证实一下。

武振海:……送到汪书记那里了呀。

记录员:……汪书记!哪个汪书记?你再说一遍!

武振海:就是现在还在市委的那个常务副书记汪思继呀!

记录员:你送给他了?

武振海:是呀,李居博没给你们说清楚?

记录员:你好好再想一想,确实是送给汪书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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