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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过去的生命 > 二

十年前已经故去了,他不曾听到国语文学这些名称,但是他的教育法却很特别。他当然仍教子弟做诗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这也就是我最初所读的书。(以前也曾念过“四子全书”,不过那只是“念”罢了。)

我幼年时候所最喜欢的是《镜花缘》。林之洋的冒险,大家都是赏识的,但是我所爱的是多九公,因为他能识得一切的奇事和异物。对于神异故事之原始的要求,长在我们的血脉里,所以《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之类千余年前的著作,在现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种新鲜的引力:九头的鸟,一足的牛,实在是荒唐无稽的话,但又是怎样的愉快呵。《镜花缘》中飘海的一部分,就是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够理解希腊史诗《阿迭绥亚》的趣味的,当能赏识这荒唐的故事。

有人要说,这些荒唐的话即是诳话。我当然承认。但我要说明,以欺诈的目的而为不实之陈述者才算是可责,单纯的——为说诳而说的诳话,至少在艺术上面,没有是非之可言。向来大家都说小孩喜说诳话是作贼的始基,现代的研究才知道并不如此。小孩的诳话大都是空想的表现,可以说是艺术的创造;他说我今天看见一条有角的红蛇,决不是想因此行诈得到什么利益,实在只是创作力的活动,用了平常的材料,组成特异的事物,以自娱乐。叙述自己想象的产物,与叙述现世的实生活是同一的真实,因为经验并不限于官能的一方面。我们要小孩诚实,但这当推广到使他并诚实于自己的空想。诳话的坏处在于欺蒙他人;单纯的诳话则只是欺蒙自己,他人也可以被其欺蒙——不过被欺蒙到梦幻的美里去,这当然不能算是什么坏处了。

王尔德有一篇对话,名The Decay of Lying(《说诳的衰颓》),很叹息于艺术的堕落。《狱中记》译者的序论里把Lying译作“架空”,仿佛是忌避说诳这一个字,(日本也是如此,)其实有什么要紧。王尔德那里会有忌讳呢?他说文艺上所重要者是“讲美的而实际上又没有的事”,这就是说诳。但是他虽然这样说,实行上却还不及他的同乡丹绥尼:“这世界在歌者看来,是为了梦想者而造的”,正是极妙的赞语。科伦(P.Colum)在丹绥尼的《梦想者的故事》的序上说:——“他正如这样的一个人,走到猎人的寓居里,说道,你们看这月亮很奇怪,我将告诉你,月亮是怎样做的,又为什么而做的。既然告诉他们月亮的事情之后,他又接续着讲在树林那边的奇异的都市,和在独角兽的角里的珍宝。倘若别人责他专讲梦想与空想给人听,他将回答说,我是在养活他们的惊异的­精­神,惊异在人是神圣的。

“我们在他的著作里,几乎不能发见一点社会的思想。但是,却有一个在那里,这便是一种对于减缩人们想象力的一切事物,——对于凡俗的都市,对于商业的实利,对于从物质的组织所发生的文化之严厉的敌视。”

梦想是永远不死的。在恋爱中的青年与在黄昏下的老人都有他的梦想,虽然她们的颜­色­不同。人之子有时或者要反叛她,但终究还回到她的怀中来。我们读王尔德的童话,赏识他种种好处,但是《幸福的王子》和《渔夫与其魂》里的叙述异景总要算是最美之一了。我对于《镜花缘》,因此很爱他这飘洋的记述。我也爱《呆子伊凡》或《麦加尔的梦》,然而我或者更幼稚地爱希腊神话。

记得《聊斋志异》卷头有一句诗道,“姑妄言之姑听之”,这是极妙的话。《西游记》《封神传》以及别的荒唐的话(无聊的模拟除外),在这一点上自有特别的趣味,不过这也是对于所谓受戒者(The Initiated)而言,不是一般的说法,更非所论于那些心思已入了牛角湾的人们。他们非用纪限仪显微镜来测看艺术,便对着画钟馗供香华灯烛;在他们看来,则《镜花缘》若不是可恶的妄语必是一部信史了。

(一九二三年,四月)

作者简介:

周作人,现代散文家、诗人。文学翻译家。原名栅寿。字星杓,后改名奎缓,自号起孟、启明(又作岂明)、知堂等,笔名仲密、药堂、周遐寿等。浙江绍兴人。鲁迅二弟。1901年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1906年东渡日本留学。1911年回国后在绍兴任中学英文教员。1917年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谈龙集》、《谈虎集》等。

正文

过去的生命·序

这里所收集的三十多篇东西,是我所写的诗的一切。我称他为诗,因为觉得这些的写法与我的普通的散文有点不同。我不知道中国的新诗应该怎么样才是,我却知道我无论如何总不是个诗人,现在“诗”这个字不过是假借了来,当作我自己的一种市语罢了。其中二十六篇,曾收在《雪朝》第二集中,末尾七篇是新加入的,就用了第十二篇《过去的生命》做了全书的名字。

这些“诗”的文句都是散文的,内中的意思也很平凡,所以拿去当真正的诗看当然要很失望,但如算他是别种的散文小品,我相信能够表现出当时的情意,亦即是过去的生命,与我所写的普通散文没有什么不同。因为这样缘故,我觉得还可以把他收入《苦雨斋小书》的里边,未必是什么敝帚自珍的意思,若是献丑狂(Exhibitionism)呢,那与天下滔滔的文士一样,多少怕有一点儿罢?

书面图案系借用库普加(Frank Kupka)的画,题曰《生命》。我是不懂美术的,只听说他的画是神秘派的,叫做什么Orphism,也不知道他是那里人。

一九二九年八月十日,周作人于北平。

1.两个扫雪的人­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的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

全没有车马踪迹,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坳地。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的白雪。

在这中间,好像白浪中漂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三日在北京

2.小河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下流

­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不得前进,又

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住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惭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时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时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伴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蛤螟,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

一月二十四日

3.背枪的人早起出门,走过西珠市,

行人稀少,店铺多还关闭,

只有一个背枪的人,

站在大马路里。

我本愿人“卖剑买牛卖刀买犊,”

怕见恶狠狠的兵器。

但他长站在守望面前,

指点道路,维持秩序,

只做大家公共的事,

那背枪的人,

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兄弟。

三月七日

4.画家可惜我并非画家,

不能将一枝毛笔,

写出许多情景。——

两个赤脚的小儿,

立在溪边滩上,

打架完了,

还同筑烂泥的小堰。

车外整天的秋雨,

靠窗望见许多圆笠,——

男的女的都在水田里,

赶忙着分种碧绿的稻秧。[原注]

小胡同口

放着一副菜担,——

满担是青的红的萝卜,

白的菜,紫的茄子,

卖莱的人立着慢慢的叫卖。

初寒的早晨,

马路旁边,靠着沟口,

一个黄衣服蓬头的人,

坐着睡觉,——

屈了身子,几乎叠作两折。

看他背后的曲线,

历历的显出生活的困倦。

这种种平凡的真实印象,

永久鲜明的留在心上,

可惜我并非画家,

不能旧这枝毛笔,

将他明白写出。

九月二十一日

[原注] 以上两节系夏间在日本日向道中所见。

5.爱与憎师只教我爱,不教我憎,

但我虽然不全憎,也不能尽爱。

爱了可憎的,岂不薄待了可爱的?

农夫田里的害虫,应当怎么处?

蔷薇上的青虫,看了很可憎,

但他换上了美丽的衣服,翩翩的飞去。

稻苗上的飞蝗,被着可爱的绿衣,

他却只吃稻苗的新叶。

我们爱蔷薇,山能爱蝴蝶。

为了稻苗,我们却将怎么处?

十月一日

6.荆棘我们间壁有一个小孩,

他天天只是啼哭。

他要在果园的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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