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彩进了屋,走到炕前,照到我的脸上。哈哈哈,好!好!他不肯坐下,也不肯喝一口茶,白胖细润的手从怀中随便摸出一张二两的银票,放在我的身旁。他的大拇指戴着个翡翠扳指①,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好!好啊!哈哈哈!随着笑声,那一身光彩往外移动。不送,不送,都不送!哈哈哈!笑着,他到了街门口。笑着,他跨上车沿。鞭子轻响,车轮转动,咯噔咯噔……。笑声渐远,车出了胡同,车后留下一些飞尘。
姑母急忙跑回来,立在炕前,呆呆地看着那张银票,似乎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全回来了,她出了声:“定大爷,定大爷!他怎么会来了呢?他由哪儿听说的呢?”大家都要说点什么,可都想不起说什么才好。我们的胡同里没来过那样体面的轿车。我们从来没有接过二两银子的“喜敬”——那时候,二两银子可以吃一桌高级的酒席!父亲很后悔:“你看,我今年怎么会忘了给他去拜年呢?怎么呢?”
“你没拜年去,他听谁说的呢?”姑母还问那个老问题。“你放心吧,”母亲安慰父亲,“他既来了,就一定没挑了眼!定大爷是肚子里撑得开船的人!”
“他到底听谁说的呢?”姑母又追问一次。
没人能够回答姑母的问题,她就默默地回到自己屋中,心中既有点佩服我,又有点妒意。无可如何地点起兰花烟,她不住地骂贼秃子。
我的曾祖母不是跟过一位满族大员,到云南等处。他的官印①是定禄。他有好几个号:子丰、裕斋、富臣、少甫,有时候还自称霜清老人,虽然他刚过二十岁。刚满六岁,就有三位名儒教导他,一位教满文,一位讲经史,一位教汉文诗赋。先不提宅院有多么大,光说书房就有带廊子的六大间。书房外有一座精致的小假山,霜清老人高了兴便到山巅拿个大顶。山前有牡丹池与芍药池,每到春天便长起香蒿子与兔儿草,颇为茂盛;牡丹与芍药都早被“老人”揪出来,看看离开土还能开花与否。书房东头的粉壁前,种着一片翠竹,西头儿有一株紫荆。竹与紫荆还都活着。好几位满族大员的子弟,和两三位汉族富家子弟,都来此附学。他们有的中了秀才,有的得到差事,只有霜清老人才学出众,能够唱整出的《当锏卖马》①,文武双全。他是有才华的。他喜欢写字,高兴便叫书童研一大海碗墨,供他写三尺大的福字与寿字,赏给他的同学们;若不高兴,他就半年也不动一次笔,所以他的字写得很有力量,只是偶然地缺少两笔,或多了一撇。他也很爱吟诗。灵感一来,他便写出一句,命令同学们补足其余。他没学会满文,也没学好汉文,可是自信只要一使劲,马上就都学会,于是暂且不忙着使劲。他也偶然地记住一二古文中的名句,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类,随时引用,出口成章。兴之所至,他对什么学术、学说都感兴趣,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乐意交往。他自居为新式的旗人,既有文化,又宽宏大量。他甚至同情康、梁的维新的主张与办法。他的心地良善,只要有人肯叫“大爷”,他就肯赏银子。
他不知道他父亲比祖父更阔了一些,还是差了一些。他不知道他们给他留下多少财产。每月的收支,他只听管事的一句话。他不屑于问一切东西的价值,只要他爱,花多少钱也肯买。自幼儿,他就拿金银锞子与玛瑙翡翠作玩具,所以不知道它们是贵重物品。因此,不少和尚与道士都说他有仙根,海阔天空,悠然自得。他一看到别人为生活发愁着急,便以为必是心田狭隘,不善解脱。
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大记得,他的祖辈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缺点,和怎么拾来那些元宝。他只觉得生下来便被绸缎裹着,男女仆伺候着,完全因为他的福大量大造化大。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满人,可并不过度地以此自豪,他有时候编出一些刻薄的笑话,讥诮旗人。他渺茫地感到自己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特种人物,既记得几个满洲字,又会作一两句汉文诗,而且一使劲便可以成圣成佛。他没有能够取得功名,似乎也无意花钱去捐个什么官衔,他愿意无牵无挂,象行云流水那么闲适而又忙碌。
他与我们的关系是颇有趣的。虽然我的曾祖母在他家帮过忙,我们可并不是他的家奴①。他的祖父、父亲,与我的祖父、父亲,总是那么似断似续地有点关系,又没有多大关系。一直到他当了家,这种关系还没有断绝。我们去看他,他也许接见,也许不接见,那全凭他的高兴与否。他若是一时心血来潮呢,也许来看看我们。这次他来贺喜,后来我们才探听到,原来是因为他自己得了个女娃娃,也是腊月生的,比我早一天。他非常高兴,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们夫妇才会生个女娃娃,别人不会有此本领与福气。大概是便宜坊的老王掌柜,在给定宅送账单去,走漏了消息:在祭灶那天,那个时辰,一位文曲星或扫帚星降生在一个穷旗兵家里。
是的,老王掌柜和定宅的管事的颇有交情。每逢定大爷想吃熏鸡或烤鸭,管事的总是照顾王掌柜,而王掌柜总是送去两只或三只,便在账上记下四只或六只。到年节要账的时候,即使按照三只或四只还账,王掌柜与管事的也得些好处。老王掌柜有时候受良心的谴责,认为自己颇欠诚实,可是管事的告诉他:你想想吧,若是一节只欠你一两银子,我怎么向大爷报账呢?大爷会说:怎么,凭我的身分就欠他一两?没有的事!不还!告诉你,老掌柜,至少开十两,才象个样子!受了这点教育之后,老掌柜才不再受良心的谴责,而安心地开花账了。定大爷看见了我,而且记住了我。是的,当我已经满了七岁,而还没有人想起我该入学读书,就多亏他又心血来潮,忽然来到我家。哈哈了几声,啊啊了几声,他把我扯到一家改良私塾里去,叫我给孔夫子与老师磕头。他替我交了第一次的学费。第二天,他派人送来一管“文章一品”,一块“君子之风”,三本小书,①和一丈蓝布——摸不清是作书包用的呢,还是叫我作一身裤褂。
不管姑母和别人怎样重视定大爷的光临,我总觉得金四把叔叔来贺喜更有意义。
在北京,或者还有别处,受满族统治者压迫最深的是回民。以金四叔叔的身体来说,据我看,他应当起码作个武状元。他真有功夫:近距离摔跤,中距离拳打,远距离脚踢,真的,十个八个壮小伙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他又多么体面,多么干净,多么利落!他的黄净子脸上没有多余的肉,而处处发着光;每逢阴天,我就爱多看看他的脸。他干净,不要说他的衣服,就连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头的花纹来。到我会去买东西的时候,我总喜欢到他那里买羊肉或烧饼,他那里是那么清爽,以至使我相信假若北京都属他管,就不至于无风三尺土了。他利落,无论干什么都轻巧干脆;是呀,只要遇上他,我必要求他“举高高”。他双手托住我的两腋,叫声“起”,我便一步登天,升到半空中。体验过这种使我狂喜的活动以后,别人即使津贴我几个铁蚕豆,我也不同意“举高高”!
我就不能明白:为什么皇上们那么和回民过不去!是呀,在北京的回民们只能卖卖羊肉,烙烧饼,作小买卖,至多不过是开个小清真饭馆。我问过金四叔:“四叔,您干吗不去当武状元呢?”四叔的极黑极亮的眼珠转了几下,拍拍我的头,才说:“也许,,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当上武状元!秃子,你看,我现在不是吃着一份钱粮吗?”
这个回答,我不大明白。跟母亲仔细研究,也久久不能得到结论。母亲说:“是呀,咱们给他请安,他也还个安,不是跟咱一样吗?可为什么……”
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过,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并且说:“恐怕是因为隔着教①吧?可是,清真古教是古教啊,跟儒、释、道一样的好啊!”
那时候,我既不懂儒、释、道都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懂二哥的话意。看样子,二哥反正不反对跟金四叔交朋友。
在我满月的那天,已经快到下午五点钟了,大家已经把关于定大爷的历史与特点说得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金四叔来到。大家并没有大吃一惊,象定大爷来到时那样。假若大家觉得定大爷是自天而降,对金四把的来到却感到理当如此,非常亲切。是的,他的口中除了有时候用几个回民特有名词,几乎跟我们的话完全一样。我们特有的名词,如牛录、甲喇、格格①②……他不但全懂,而且运用的极为正确。一些我们已满、汉兼用的,如“牛录”也叫作“佐领”,他却偏说满语。因此,大家对他的吃上一份钱粮,都不怎么觉得奇怪。我们当然不便当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时候自动地说出来,觉得很可笑,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么一阵。他送了两吊钱,并祝我长命百岁。大家让座的让座,递茶的递茶。可是,他不肯喝我们的茶。他严守教规,这就使我们更尊敬他,都觉得:尽管他吃上一份钱粮,他可还是个真正的好回回。是的,当彼此不相往来的时候,不同的规矩与习惯使彼此互相歧视。及至彼此成为朋友,严守规矩反倒受到对方的称赞。我母亲甚至建议:“四叔,我把那个有把儿的茶杯给你留起来,专为你用,不许别人动,你大概就会喝我们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赶明儿我自己拿个碗来,存在这儿!”四叔的嗓子很好,会唱几句《三娘教子》②。虽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他可惜:“凭这条嗓子,要是请位名师教一教,准成个大名角儿!”可是,他拜不着名师。于是只好在走在城根儿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喊几句。
今天,为是热闹热闹,大家恳请他消遣一段儿。“嗐!我就会那么几句!”金四叔笑着说。可是,还没等再让,他已经唱出“小东人”①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会听戏,更不会评论,无法说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样。可是,我至今还觉得怪得意的:我的满月吉日是受过回族朋友的庆祝的。
七
在满洲饽饽里,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们也许是喜欢吃牛奶、马奶,以及奶油、奶酪的。可是,到后来,在北京住过几代了,这个吃奶的习惯渐渐消失。到了我这一代,我只记得大家以杏仁茶、面茶等作早点,就连喝得起牛奶的,如大舅与大姐的公公也轻易不到牛奶铺里去。只有姑母还偶尔去喝一次,可也不过是为表示她喝得起而已。至于用牛奶喂娃娃,似乎还没听说过。
这可就苦了我。我同皇太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大概差不多,要吃饱了才能乖乖地睡觉。我睡不安,因为吃不饱。母亲没有多少奶,而牛奶与奶粉,在那年月,又不见经传。于是,尽管我有些才华,也不能不表现在爱哭上面。我的肚子一空,就大哭起来,并没有多少眼泪。姑母管这种哭法叫作“干嚎”。
她讨厌这种干嚎,并且预言我会给大家招来灾难。
为减少我的干嚎与姑母的闹气,母亲只好去买些杨村糕干,糊住我的小嘴。因此,大姐夫后来时常嘲弄我:吃浆糊长大的孩子,大概中不了武状元!而姑母呢,每在用烟锅子敲我的时节,也嫌我的头部不够坚硬。
姑母并没有超人的智慧,她的预言不过是为讨厌我啼哭而发的。可是,稍稍留心大事的人会看出来,小孩们的饥啼是大风暴的先声。是呀,听听吧,在我干嚎的时候,天南地北有多少孩子,因为饿,因为冷,因为病,因为被卖出去,一齐在悲啼啊!
黄河不断泛滥,象从天而降,海啸山崩滚向下游,洗劫了田园,冲倒了房舍,卷走了牛羊,把千千万万老幼男女飞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没有水患的地方,又连年干旱,农民们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婴儿饿死在胎中。是呀,我的悲啼似乎正和黄河的狂吼,灾民的哀号,互相呼应。
同时,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声,胁肩谄笑的献媚声,鬻官卖爵的叫卖声,一掷千金的狂赌声,熊掌驼峰的烹调声,淫词浪语的取乐声,与监牢中的锁镣声,公堂上的鞭板夹棍声,都汇合到一处,“天堂”与地狱似乎只隔着一堵墙,狂欢与惨死相距咫尺,想象不到的荒淫和想象不到的苦痛同时并存。这时候,侵略者的炮声还隐隐在耳,瓜分中国的声浪荡漾在空中。这时候,切齿痛恨暴政与国贼的诅咒,与仇视侵略者的呼声,在农村,在乡镇,象狂潮激荡,那最纯洁善良的农民已忍无可忍,想用拳,用石头,用叉靶扫帚,杀出一条活路!
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义和拳”(后来改为义和团)这个名称。
老王掌柜的年纪越大,越爱说:得回家去看看喽!可是,最近三年,他把回家的假期都让给了年岁较轻的伙计们。他懒得动。他越想家,也越爱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种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他经常说,得把老骨头埋在家乡去。可是,若是有人问他:埋在北京不好吗?他似乎也不坚决反对。
他最爱他的小儿子。在他的口中,十成(他的小儿子的名字)仿佛不是个男孩,而是一种什么标准。提到年月,他总说:在生十成的那一年,或生十成后的第三年……。讲到东西的高度,他也是说:是呀,比十成高点,或比十成矮着一尺……。附带着说,十成本来排三,但是“三成”有歉收之意,故名十成。我们谁也没见过十成,可是认识王掌柜的人,似乎也都认识十成。在大家问他接到家信没有的时候,总是问:十成来信没有?
正是夏天农忙时节,王十成忽然来到北京!王掌柜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不但来了,而且长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头,虽然才二岁。惊的是儿子既没带行李,又满身泥土,小褂上还破了好几块。他急忙带着儿子去买了一身现成的蓝布裤褂,一双青布双脸鞋,然后就手去拜访了两三家满汉家庭,巡回展览儿子。过了两天,不知十成说了些什么,王掌柜停止了巡回展览。可是,街坊四邻已经知道了消息,不断地来质问:怎么不带十成上我们家去?看不起我们呀?这使他受了感动,可也叫他有点为难,只好不作普遍拜访,而又不完全停止巡回。
已是下午,母亲正在西荫凉下洗衣裳;我正在星中半醒半睡、半饥半饱,躺着咂裹自己的手指头;大黄狗正在枣树下东弹弹、西啃啃地捉狗蝇,王家父子来到。
“这就是十成!”王掌柜简单地介绍。
母亲让他们到屋里坐,他们不肯,只好在院里说话儿。在夏天,我们的院里确比屋里体面:两棵枣树不管结枣与否,反正有些绿叶。顺着墙根的几棵自生自长的草茉莉,今年特别茂盛。因为给我添购糕干,父亲今年只买了一棵五色梅,可是开花颇卖力气。天空飞着些小燕,院内还偶尔来一两只红的或黄的蜻蜓。房上有几丛兔儿草,虽然不利于屋顶,可是葱绿可喜。总起来说,我们院中颇不乏生趣。
虽然天气已相当的热,王掌柜可讲规矩,还穿着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十成的新裤褂呢,裤子太长,褂子太短,可是一致地发出热辣辣凶蓝靛味儿。母亲给了王掌柜一个小板凳,他坐下,不错眼珠地看着十成。十成说“有功夫”,无论怎么让,也不肯坐下。
母亲是受过娘家与婆家的排练的,尽管不喜多嘴多舌,可是来了亲友,她总有适当的一套话语,酬应得自然而得体。是呀,放在平日,她会有用之不竭的言词,和王掌柜专讨论天气。今天,也不知怎么,她找不到话说。她看看王掌柜,王掌柜的眼总盯着十成的脸上与身上,似乎这小伙子有什么使他不放心的地方。十成呢,象棵结实的小松树似的,立在那里,生了根,只有两只大手似乎没有地方安置,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落下去。他的五官很正,眼珠与脑门都发着光,可是严严地闭着嘴,决定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母亲不知如何是好,连天气专题也忘了。愣了一会儿,十成忽然蹲下去,用手托住双腮,仿佛思索着什么极重大的问题。
正在这时候,福海二哥来了。大黄狗马上活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直到母亲说了声:“大黄,安顿点!”大黄才回到原位去继续捉狗蝇。
二哥坐下,十成立了起来,闭得紧紧的嘴张开,似笑不笑地叫了声“二哥”。
二哥拿着把黑面、棕竹骨的扇子,扇动了半天才说:“十成我想过了,还是算了吧!”
“算了?”十成看了看父亲,看了看二哥。“算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是你说!”
母亲不晓得什么时候十成认识了福海,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好去给他们沏茶。
王掌柜一边思索着一边说,所以说的很慢:“十成,我连洋布大衫都看不上,更甭说洋人、洋教了!可是……”“爹!”十成在新裤子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爹!你多年不在乡下,你不知道我们受的是什么!大毛子听二毛子的撺掇,官儿又听大毛子的旨意,一个老百姓还不如这条狗!”十成指了指大黄。“我顶恨二毛子,他们忘了本!”王掌柜和二哥都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也,也有没忘本的呀!”二哥笑着说,笑的很欠自然。“忘了本的才是大毛子的亲人!”十成的眼对准了二哥的,二哥赶紧假装地去看枣树叶上的一个“花布手巾”①。
王掌柜仍然很慢地说:“你已经……可是没……!”二哥赶快补上:“得啦,小伙子!”
十成的眼又对准了二哥的:“别叫我小伙子,我一点也不小!我练了拳,练了刀,还要练善避刀枪!什么我也不怕!不怕!”
“可是,你没打胜!”二哥冷笑了一下。“不管你怎么理直气壮,官兵总帮助毛子们打你!你已经吃了亏!”王掌柜接过话去:“对!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就不服这笔账,不认这笔账!败了,败了再打!”十成说完,把嘴闭得特别严,腮上轻动,大概是咬牙呢。“十成!”王掌柜耐心地说:“十成,听我说!先在这儿住下吧!先看一看,看明白了再走下一步棋,不好吗?我年纪这么大啦,有你在跟前……”
“对!十成!你父亲说的对!”二哥心里佩服十成,而口中不便说造反的话;他是旗兵啊。
十成又蹲下了,一声不再出。
二哥把扇子打开,又并上,并上又打开,发出轻脆的响声。他心里很乱。有意无意地他又问了句:“十成,你们有多少人哪?”
“多了!多了!有骨头的……”他狠狠地看了二哥一眼。“在山东不行啊,我们到直隶来,一直地进北京!”
王掌柜猛地立起来,几乎是喊着:“不许这么说!”母亲拿来茶。可是十成没说什么,立起来,往外就走。母亲端着茶壶,愣在那里。
“您忙去吧,我来倒茶!”二哥接过茶具,把母亲支开,同时又让王掌柜坐下。刚才,他被十成的正气给压得几乎找不出话说;现在,只剩下了王掌柜,他的话又多起来:“王掌柜,先喝碗!别着急!我会帮助您留下十成!”
“他,他在这儿,行吗?”王掌柜问。
“他既不是强盗,又不是杀人凶犯!山东闹义和团,我早就听说了!我也听说,上边决不许老百姓乱动!十成既跑到这儿来,就别叫他再回去。在这儿,有咱们开导他,他老老实实,别人也不会刨根问底!”二哥一气说完,又恢复了平日的诸葛亮气度。
“叫他老老实实?”王掌柜惨笑了一下。“他说的有理,咱们劝不住他!”
二哥又低下头去。的确,十成说的有理!“嗐!老王掌柜,我要光是个油漆匠,不是旗兵啊,我也……”王掌柜也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出去。
母亲过来问二哥:“老二,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十成惹了什么祸?”
“没有!没有!”二哥的脸上红了些,他有时候很调皮,可是不爱扯谎。“没事!您放心吧!”
“我看是有点事!你可得多帮帮王掌柜呀!”
“一定!”
这时候,姑母带着“小力笨”从西庙回来。姑母心疼钱,又不好意思白跑一趟,所以只买了一包刷牙用的胡盐。“怎么样啊?老二!”姑母笑着问。
按照规律,二哥总会回答:“听您的吧,老太太!”可是,今天他打不起精神凑凑十胡什么的。十成的样子、话语还在他的心中,使他不安、惭愧,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我还有点事!”他笑着回答。然后又敷衍了几句,用扇子打了大腿一下:“我还真该走啦!”便走了出去。
出了街门,他放慢了脚步。他须好好地思索思索。对世界形势,他和当日的王爷们一样,不大知道。他只知道外国很厉害。可是,不管外国怎么厉害,他却有点不服气。因此,他佩服十成。不过,他也猜得到,朝廷决不许十成得罪外国人,十成若是傻干,必定吃亏。他是旗兵,应当向着朝廷呢?还是向着十成呢?他的心好象几股麻绳绕在一块儿,撕拉不开了。他的身上出了汗,小褂贴在背上,袜子也粘住脚心,十分不好过。
糊里糊涂地,他就来到便宜坊门外。他决定不了,进去还是不进去。
恰好,十成出来了。看见二哥,十成立定,嘴又闭得紧紧的。他的神气似乎是说:你要捉拿我吗?好,动手吧!
二哥笑了笑,低声地说:“别疑心我!走!谈谈去!”十成的嘴唇动了动,而没说出什么来。
“别疑心我!”二哥又说了一遍。
“走!我敢作敢当!”十成跟着二哥往北走。
他们走得飞快,不大会儿就到了积水滩。这里很清静,苇塘边上只有两三个钓鱼的,都一声不出。两个小儿跑来,又追着一只蜻蜓跑去。二哥找了块石头坐下,擦着头上的汗,十成在一旁蹲下,呆视着微动的苇叶。
二哥要先交代明白自己,好引出十成的真心话来。“十成,我也恨欺侮咱们的洋人!可是,我是旗兵,上边怎么交派,我怎么作,我不能自主!不过,万一有那么一天,两军阵前,你我走对了面,我决不会开枪打你!我呀,十成,把差事丢了,还能挣饭吃,我是油漆匠!”
“油漆匠?”十成看了二哥一跟。“你问吧!”“我不问教里的事。”
“什么教?”
“你们不是八卦教?教里的事不是不告诉外人吗?”二哥得意地笑了笑。“你看,我是白莲教。按说,咱们是师兄弟!”
“你是不敢打洋人的白莲教!别乱扯师兄弟!”
二哥以为这样扯关系,可以彼此更亲热一点;哪知道竟自碰了回来,他的脸红起来。“我,我在理儿!”“在理儿就说在理儿,干吗扯上白莲教?”十成一句不让。“算了,算了!”二哥沉住了气。“说说,你到底要怎样!”“我走!在老家,我们全村受尽了大毛子、二毛子的欺负,我们造了反!我们叫官兵打散了,死了不少人!我得回去,找到朋友们,再干!洋人,官兵,一齐打!我们的心齐,我们有理,谁也挡不住我们!”十成立了起来,往远处看,好象一眼就要看到山东去。
“我能帮帮你吗?”二哥越看越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他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没见过象十成这样淳朴,这样干净,这样豪爽的人。
“我马上就走,你去告诉我爹,叫他老人家看明白,不打不杀,谁也没有活路儿!叫他看明白,我不是为非作歹,我是要干点好事儿!你肯吗?”十成的眼直视着二哥的眼。“行!行!十成,你知道,我的祖先也不怕打仗!可是,现在……算了,不必说了!问你,你有盘缠钱没有?”“没有!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谁会白给你一个烧饼?”二哥的俏皮话又来了,可是赶紧控制住。“我是说,行路总得有点钱。”“看!”十成解开小褂,露出一条已经被汗沤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红布腰带来。“有这个,我就饿不着!”说完,他赶紧把小褂又扣好。
“可是,叫二毛子看见,叫官兵看见,不就……”“是呀!”十成爽朗地笑了一声。“我这不是赶快系好了扣子吗?二哥,你是好人!官兵要都象你,我们就顺利多了!哼,有朝一日,我们会叫皇上也得低头!”
“十成,”二哥掏出所有的几吊钱来,“拿着吧,不准不要!”“好!”十成接过钱去。“我数数!记上这笔账!等把洋人全赶走,我回家种地,打了粮食还给你!”他一边说,一边数钱。“四吊八!”他把钱塞在怀里。“再见啦!”他往东走去。二哥赶上去,“你认识路吗?”
十成指了指德胜门的城楼:“那不是城门?出了城再说!”
十成不见了,二哥还在那里立着。这里是比较凉爽的地方,有水,有树,有芦苇,还有座不很高的小土山。二哥可是觉得越来越热。他又坐在石头上。越想,越不对,越怕;头上又出了汗。不管怎样,一个旗兵不该支持造反的人!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精明,作了极大的错事!假若十成被捉住,供出他来,他怎么办?不杀头,也得削除旗籍,发到新疆或云南去!
“也不至于!不至于!”他安慰自己。“出了事,花钱运动运动就能逢凶化吉!”这么一想,他又觉得他不是同情造反,而是理之当然了——什么事都可以营私舞弊,有银子就能买到官,赎出命来。这成何体统呢?他没读过经史,可是听过不少京戏和评书,哪一朝不是因为不成体统而垮了台呢?
再说,十成是要打洋人。一个有良心的人,没法不佩服他,大家伙儿受了洋人多少欺侮啊!别的他不知道,他可忘不了甲午之战,和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啊。他镇定下来。十成有理,他也有理,有理的人心里就舒服。他慢慢地立起来,想找王掌柜去。已走了几步,他又站住了。不好!不能去!他答应下王掌柜,帮他留下十成啊!再说,王掌柜的嘴快,会到处去说:儿子跑了,福海知道底细!这不行!
可是,不去安慰王掌柜,叫老头子到处去找儿子,也不对!怎么办呢?
他急忙回了家,用左手写了封信:“父亲大人金安:儿回家种地,怕大人不准回去,故不辞而别也,路上之事,到家再禀。儿十成顿首。”写完,封好,二哥说了声“不好!”赶紧又把信拆开。“十成会写字不会呢?不知道!”想了好大半天,打不定主意,最后:“算了,就是它!”他又把信粘好,决定在天黑之后,便宜坊上了门,从门缝塞进去。
八
王掌柜本来不喜欢洋人、洋东西,自从十成不辞而别,他也厌恶洋教与二毛子了。他在北京住了几十年,又是个买卖地的人,一向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就是遇见永远不会照顾他的和尚,他也恭敬地叫声大师傅。现在,他越不放心十成,就越注意打听四面八方怎么闹教案,也就决定不便对信洋教的客客气气。每逢他路过教堂,他便站住,多看一会儿;越看,心里越别扭。那些教堂既不象佛庙,又不象道观?而且跟两旁的建筑是那么不谐调,叫他觉得它们里边必有洋枪洋炮,和什么洋秘密,洋怪物。赶上礼拜天,他更要多站一会儿,看看都是谁去作礼拜。他认识不少去作礼拜的人,其中有的是很好的好人,也有他平素不大看得起的人。这叫他心里更弄不清楚了:为什么那些好人要信洋教呢?为什么教堂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他想不明白。更叫他想不通的是:教徒里有不少旗人!他知道旗人有自己的宗教(他可是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教),而且又信佛教、道教,和孔教。据他想,这也就很够了,为什么还得去信洋教呢?越想,他心里越绕得慌!
他决定问问多二爷。多二爷常到便宜坊来买东西,非常守规矩,是王掌柜所敬重的一个人。他的服装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料子与式样,宽衣博带,古色古香。王掌柜因为讨厌那哗哗乱响的竹布,就特别喜爱多二爷的衣服鞋帽,每逢遇上他,二人就以此为题,谈论好大半天。多二爷在旗下衙门里当个小差事,收入不多。这也就是他的衣冠古朴的原因,他作不起新的。他没想到,这会得到王掌柜的夸赞,于是遇到有人说他的衣帽过了时,管他叫“老古董”,他便笑着说:“哼!老王掌柜还夸我的这份儿老行头呢!”因此,他和王掌柜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但是,他并不因此而赊账。每逢王掌柜说:“先拿去吃吧,记上账!”多二爷总是笑着摇摇头:“不,老掌柜!我一辈子不拉亏空!”是,他的确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的衣服虽然陈旧,可是老刷洗得干干净净,容易磨破的地方都事先打好补钉。
他的脸很长,眉很重,不苟言苟笑。可是,遇到他所信任的人,他也爱拉不断扯不断地闲谈,并且怪有风趣。
他和哥哥分居另过。多大爷不大要强,虽然没作过、也不敢作什么很大的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又馋又懒,好贪小便宜。无论去作什么事,他的劈面三刀总是非常漂亮,叫人相信他是最勤恳,没事儿会找事作的人。吃过了几天饱饭之后,他一点也不再勤恳,睡觉的时候连灯都懒得吹灭,并且声明:“没有灯亮儿,我睡不着!”
他入了基督教。全家人都反对他入教,他可是非常坚决。他的理由是:“你看,财神爷,灶王爷,都不保佑我,我干吗不试试洋神仙呢?这年头儿,什么都是洋的好,睁开眼睛看看吧!”
反对他入教最力的是多二爷。多老二也并摸不清基督教的信仰是什么,信它有什么好处或什么坏处。他的最重要的理由是:“哥哥,难道你就不要祖先了吗?入了教不准上坟烧纸!”
“那,”多大爷的脸不象弟弟的那么长,而且一急或一笑,总把眉眼口鼻都挤到一块儿去,象个多褶儿的烧卖。此时,他的脸又皱得象个烧卖。“那,我不去上坟,你去,不是两面都不得罪吗?告诉你,老二,是天使给我托了梦!前些日子,我一点辙也没有①。可是,我梦见了天使,告诉我:”城外有生机‘。我就出了城,顺着护城河慢慢地走。忽然,我听见了蛙叫,咕呱,咕呱!我一想,莫非那个梦就应验在田鸡身上吗?连钓带捉,我就捉到二十多只田鸡。你猜,我遇见了谁?“他停住口,等弟弟猜测。
多老二把脸拉得长长的,没出声。
多老大接着说:“在法国府……”
多老二反倒在这里Сhā了话:“什么法国府?”
“法国使馆嘛!”
“使馆不就结了,干吗说法国府?”
“老二,你呀发不了财!你不懂洋务!”
“洋务?李鸿章懂洋务,可是大伙儿管他叫汉奸!”“老二!”多老大的眉眼口鼻全挤到一块儿,半天没有放松。“老二!你敢说李中堂②是……!算了,算了,我不跟你扳死杠!还说田鸡那回事儿吧!”
“大哥,说点正经的!”
“我说的正是最正经的!我呀,拿着二十多只肥胖的田鸡,进了城。心里想:看看那个梦灵不灵!正这么想呢,迎头来了法国府的大师傅,春山,也是咱们旗人,镶黄旗的。你应该认识他!他哥哥春海,在天津也当洋厨子。”“不认识!”
“哼,洋面上的人你都不认识!春山一见那些田鸡,就一把抓住了我,说:”多老大,把田鸡卖给我吧!‘我一看他的神气,知道其中有事,就沉住了气。我说:“我找这些田鸡,是为配药用的,不卖!’我这么一说,他更要买了。敢情啊,老二,法国人哪,吃田鸡!你看,老二,那个梦灵不灵!我越不卖,他越非买不可,一直到我看他拿出两吊钱来,我才把田鸡让给他!城外有生机,应验了!从那个好日子以后,我隔不了几天,就给他送些田鸡去。可是,到了冬天,田鸡都藏起来,我又没了办法。我还没忘了天使,天使也没忘了我,又给我托了个梦:”老牛有生机‘。这可不大好办!你看,田鸡可以白捉,牛可不能随便拉走啊!有一天,下着小雪,我在街上走来走去,一点辙也没有。走着走着,一看,前面有个洋人。反正我也没事儿作,就加快了脚步,跟着他吧。你知道,洋人腿长,走得快。一边走,我一边念道:“老牛有生机’。那个洋人忽然回过头来,吓了我一跳。他用咱们的话问我:”你叫我,不叫我?‘唉,他的声音,他的说法,可真别致,另有个味儿!我还没想起怎么回答,他可又说啦:“我叫牛又生。’你就说,天使有多么灵!牛有生,牛又生,差不多嘛!他敢情是牛又生,牛大牧师,真正的美国人!一听说他是牧师,我赶紧说:”牛大牧师,我有罪呀!‘这是点真学问!你记住,牧师专收有罪的人,正好象买破烂的专收碎铜烂铁。牛牧师高兴极了,亲亲热热地把我拉进教堂去,管我叫迷失了的羊。我想:他是牛,我是羊,可以算差不多。他为我祷告,我也学着祷告。他叫我入查经班,白送给我一本《圣经》,还给了我两吊钱!“
“大哥!你忘了咱们是大清国的人吗?饿死,我不能去巴结洋鬼子!”多老二斩钉截铁地说。
“大清国?哈哈!”多老大冷笑着:“连咱们的皇上也怕洋人!”
“说的好!”多老二真急了。“你要是真敢信洋教,大哥,别怪我不准你再进我的门!”
“你敢!我是你哥哥,亲哥哥!我高兴几时来就几时来!”多老大气哼哼地走出去。
一个比别的民族都高着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象多老大这样,他便对一切都失去信心。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因而他干什么都应当邀得原谅。他入洋教根本不是为信仰什么,而是对社会的一种挑战。他仿佛是说:谁都不管我呀,我去信洋教,给你们个苍蝇吃①。他也没有把信洋教看成长远之计;多咱洋教不灵了,他会退出来,改信白莲教,假若白莲教能够给他两顿饭吃。思索了两天,他去告诉牛牧师,决定领洗入教,改邪归正。
教堂里还有位中国牧师,很不高兴收多大爷这样的人作教徒。可是,他不便说什么,因为他怕被牛牧师问倒:教会不救有罪的人,可救谁呢?况且,教会是洋人办的,经费是由外国来的,他何必主张什么呢?自从他当上牧师那天起,他就决定毫无保留地把真话都禀明上帝,而把假话告诉牛牧师。不管牛牧师说什么,他总点头,心里可是说:“你犯错误,你入地狱!上帝看得清楚!”
牛牧师在国内就传过道,因为干别的都不行。他听说地球上有个中国,可是与他毫无关联,因而也就不在话下。自从他的舅舅从中国回来,他开始对中国发生了兴趣。他的舅舅在年轻的时候偷过人家的牲口,被人家削去了一只耳朵,所以逃到中国去,卖卖鸦片什么的,发了不小的财。发财还乡之后,亲友们,就是原来管他叫流氓的亲友们,不约而同地称他为中国通。在他的面前,他们一致地避免说“耳朵”这个词儿,并且都得到了启发——混到山穷水尽,便上中国去发财,不必考虑有一只、还是两只耳朵。牛牧师也非例外。他的生活相当困难,到圣诞节都不一定能够吃上一顿烤火鸡。舅舅指给他一条明路:“该到中国去!在这儿,你连在圣诞节都吃不上烤火鸡;到那儿,你天天可以吃肥母鸡,大鸡蛋!在这儿,你永远雇不起仆人;到那儿,你可以起码用一男一女,两个仆人!去吧!”
于是,牛牧师就决定到中国来。作了应有的准备,一来二去,他就来到了北京。舅舅果然说对了:他有了自己独住的小房子,用上一男一女两个仆人;鸡和鸡蛋是那么便宜,他差不多每三天就过一次圣诞节。他开始发胖。
对于工作,他不大热心,可又不敢太不热心。他想发财,而传教毕竟与贩卖鸦片有所不同。他没法儿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可是,他又准知道,若是一点成绩作不出来,他就会失去刚刚长出来的那一身肉。因此,在工作上,他总是忽冷忽热,有冬有夏。在多老大遇见他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恰好是夏天的,想把北京所有的罪人都领到上帝面前来,作出成绩。在这种时候,他羡慕天主教的神甫们。天主教的条件好,势力厚,神甫们可以用钱收买教徒,用势力庇护教徒,甚至修建堡垒,藏有枪炮。神甫们几乎全象些小皇帝。他,一个基督教的牧师,没有那么大的威风。想到这里,他不由地也想起舅舅的话来:“对中国人,别给他一点好颜色!你越厉害,他们越听话!”好,他虽然不是天主教的神甫,可到底是牧师,代表着上帝!于是,在他讲道的时候,他就用他的一口似是而非的北京话,在讲坛上大喊大叫:地狱,魔鬼,世界末日……震得小教堂的顶棚上往下掉尘土。这样发泄一阵,他觉得痛快了一些,没有发了财,可是发了威,也是一种胜利。
对那些借着教会的力量,混上洋事,家业逐渐兴旺起来的教友,他有些反感。他们一得到好处,就不大热心作礼拜来了。可是,他也不便得罪他们,因为在圣诞节给他送来值钱的礼物的正是他们。有些教友呢,家道不怎么强,而人品很好。他们到时候就来礼拜,而不巴结牧师。牛牧师以为这种人,按照他舅舅对中国人的看法,不大合乎标准,所以在喊地狱的时候,他总看着他们——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人,下地狱!下地狱!他最喜爱的是多老大这类的人。他们合乎标准:穷,没有一点架子,见了他便牧师长,牧师短,叫得震心。跟他们在一道,他觉得自己多少象个小皇帝了。他的身量本来不算很矮,可是因为近来吃得好,睡得香,全身越发展越圆,也就显着矮了一些。他的黄头发不多,黄眼珠很小;因此,他很高兴:生活在中国,黄颜色多了,对他不利。他的笑法很突出:咔、咔地往外挤,好象嗓子上扎着一根鱼刺。每逢遇到教友们,他必先咔咔几下,象大人见着个小孩,本不想笑,又不好不逗一逗那样。
不论是在讲坛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他没有什么学问,也不需要学问。他觉得只凭自己来自美国,就理当受到尊敬。他是天生的应受尊敬的人,连上帝都得怕他三分。因此,他最讨厌那些正派的教友。当他们告诉他,或在神气上表示出:中国是有古老文化的国家,在古代就把最好的磁器、丝绸,和纸、茶等等送给全人类,他便赶紧提出轮船、火车,把磁器什么的都打碎,而后胜利地咔咔几声。及至他们表示中国也有过岳飞和文天祥等英雄人物,他最初只眨眨眼,因为根本不晓得他们是谁。后来,他打听明白了他们是谁,他便自动地,严肃地,提起他们来:你们的岳飞和文天祥有什么用呢?你们都是罪人,只是上帝能拯救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便红起来,手心里出了汗。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那样激动,只觉得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才舒服,才对得起真理。
人家多老大就永远不提岳飞和文天祥。人家多老大冬夏长青地用一块破蓝布包看《圣经》,夹在腋下,而且巧妙地叫牛牧师看见。而后,他进一步,退两步地在牧师前面摆动,直到牧师咔咔了两声,他才毕恭毕敬地打开《圣经》,双手捧着,前去请教。这样一来,明知自己没有学问的牛牧师,忽然变成有学问的人了。
“牧师!”多老大恭敬而亲热地叫:“牧师!牛牧师,咱们敢情都是土作的呀?”
“对!对!‘创世记’①上说得明明白白:上帝用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内,人就成了生灵。”牛牧师指着《圣经》说。“牧师!牛牧师!那么,土怎么变成了肉呢?”多大爷装傻充愣地问。
“不是上帝将生气吹在鼻子里了吗?”
“对!牧师!对!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又怕想错了!”多大爷把《旧约》的“历代”翻开,交给牧师,而后背诵:“亚当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该南,该南生玛勒列……”②“行啦!行啦!”牧师高兴地劝阻。“你是真用了功!一个中国人记这些名字,不容易呀!”
“真不容易!第一得记性好,第二还得舌头灵!牧师,我还有个弄不清楚的事儿,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我是牧师!”多老大翻开“启示录”③。“牧师,我不懂,为什么‘宝座中,和宝座四围有四个活物,前后遍体都长满了眼睛’?这是什么活物呢?”
“下面不是说:第一个活物象狮子,第二个活物象牛犊,第三个活物有脸象人,第四个活物象飞鹰吗?”
“是呀!是呀!可为什么遍体长满了眼睛呢?”“那,”牛牧师抓了抓稀疏的黄头发。“那,‘启示录’是最难懂的。在我们国内,光说解释‘启示录’的书就有几大车,不,几十大车!你呀,先念‘四福音书’①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启示录’!”牛牧师虚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体。
“对!对!”多老大连连点头。在点头之际,他又福至心灵地想出警句:“牧师,我可识字不多,您得帮助我!”他的确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无论怎么说,他也比牛牧师多认识几个汉字。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谄媚人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会那么快,嘴会那么甜!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刚吐蕊的鲜花,没法儿不越开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师没法子不拿出四吊钱来了。他马上看出来:即使自己发不了大财,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将来回国,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连多老大都求他帮助念《圣经》,汉语的《圣经》,他不是个汉学家,还是什么呢?舅舅,曾经是偷牲口的流氓,现在不是被称为中国通么?接过四吊钱来,多老大拐弯抹角地说出:他不仅是个旗人,而且祖辈作过大官,戴过红顶子。
“呕!有没有王爷呢?”牛牧师极严肃地问。王爷、皇帝,甚至于一个子爵,对牛牧师来说,总有那么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么一两位王爷或子爵的后裔,以便向国内打报告的时候,可以大书特书:两位小王爷或子爵在我的手里受了洗礼!
“不记得有王爷。我可是的确记得,有两位侯爷!”多老大运用想象,创造了新的家谱。是的,就连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钱而降低了身分。他若是侯爷的后代呢,那点钱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献礼的了。
“侯爷就够大的了,不是吗?”牛牧师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咔咔地笑着,又给他添了五百钱。
多老大包好《圣经》,揣好四吊多钱,到离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个大酒缸①。一进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锅头!坐在一个酒缸的旁边,他几乎要晕过去,屋中的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锅头来!镇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个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畅了一些,他笑了出来: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飘飘然走出来,在门外精选了一块猪头肉,一对熏鸡蛋,几个白面火烧,自由自在地,连吃带喝地,享受了一顿。用那块破蓝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别。
吃出点甜头来以后,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关钱粮似的,每月由教会发给他几两银子,够多么好呢!他打听了一下,这在基督教教会不易作到。这使他有点伤心,几乎要责备自己,为什么那样冒失,不打听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并不灰心。不!既来之则安之,他必须多动脑子,给自己打出一条活路来。是呀,能不能借着牛牧师的力量,到“美国府”去找点差事呢?刚刚想到这里,他自己赶紧打了退堂鼓:不行,规规矩矩地去当差,他受不了!他愿意在闲散之中,得到好吃好喝,象一位告老还乡的宰相似的。是的,在他的身上,历史仿佛也不是怎么走错了路。在他的血液里,似乎已经没有一点什么可以燃烧起来的东西。他的最高的理想是天上掉下馅饼来,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里。
他知道,教会里有好几家子,借着洋气儿开了大铺子,贩卖洋货,发了不小的财。他去拜访他们,希望凭教友的情谊,得点好处。可是,他们的爱心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么深厚,都对他非常冷淡。他们之中,有好几位会说洋话。他本来以为“亚当生塞特……”就是洋话;敢情并不是。他摹仿着牛牧师的官话腔调把“亚当生塞特”说成“牙当生鳃特”,人家还是摇头。他问人家那些活物为什么满身是眼睛,以便引起学术研究的兴趣,人家干脆说“不知道”!人家连一杯茶都没给他喝!多么奇怪!
多老大苦闷。他去问那些纯正的教友,他们说信教是为追求真理,不为发财。可是,真理值多少钱一斤呢?
他只好去联合吃教的苦哥儿们,想造成一种势力。他们各有各的手法与作风,不愿跟他合作。他们之中,有的借着点洋气儿,给亲友们调停官司,或介绍买房子卖地,从中取得好处;也有的买点别人不敢摸的赃货,如小古玩之类,送到外国府去;或者奉洋人之命,去到古庙里偷个小铜佛什么的,得些报酬。他们各有门道,都不传授给别人,特别是多老大。他们都看不上他的背诵“亚当生塞特”和讨论“遍身是眼睛”,并且对他得到几吊钱的赏赐也有那么点忌妒。他是新入教的,不该后来居上,压下他们去。一来二去,他们管他叫作“眼睛多”,并且有机会便在牛牧师的耳旁说他的坏话。牛牧师有“分而治之”的策略在胸,对他并没有表示冷淡,不过赶到再讨论“启示录”的时候,他只能得到一吊钱了,尽管他暗示:他的小褂也象那些活物,遍身都是眼睛!怎么办呢?
唉,不论怎么说,非得点好处不可!不能白入教!
先从小事儿作起吧。在他入教以前,他便常到老便宜坊赊点东西吃,可是也跟别的旗人一样,一月倒一月,钱粮下来就还上账。现在,他决定只赊不还,看便宜坊怎么办。以前,他每回不过是赊二百钱的生肉,或一百六一包的盒子菜什么的;现在,他敢赊整只的酱鸡了。
王掌柜从多二爷那里得到了底细。他不再怀疑十成所说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乡下,该怎样横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么恨他们。
“王掌柜!”多二爷含羞带愧地叫:“王掌柜!他欠下几个月的了?”
“三个多月了,没还一个小钱!”
“王掌柜!我,我慢慢地替他还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哥哥!”多二爷含着泪说。
“怎能那么办呢?你们分居另过,你手里又不宽绰!”“分居另过……他的祖宗也是我的祖宗!”多二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讲讲理!”
“王掌柜!老大敢作那么不体面的事,是因为有洋人给他撑腰;咱们斗不过洋人!王掌柜,那点债,我还!我还!不管我怎么为难,我还!”
王掌柜考虑了半天,决定暂且不催多老大还账,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来。他也想到:洋人也许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可是,谁准知道呢?“还是稳当点好!”他这么告诉自己。
这时候,多老大也告诉自己:“行!行!这一手儿不坏,吃得开!看,我既不知道闹出事儿来,牛牧师到底帮不帮我的忙,也还没搬出他来吓唬王掌柜,王掌柜可是已经不言不语地把酱鸡送到我手里,仿佛儿子孝顺爸爸似的,行,行,有点意思儿!”
他要求自己更进一步:“是呀,赶上了风,还不拉起帆来吗?”可是,到底牛牧师支持他不呢?他心里没底。好吧,喝两盅儿壮壮胆子吧。喝了四两,烧卖脸上红扑扑的,他进了便宜坊。这回,他不但要赊一对肘子,而且向王掌柜借四吊钱。
王掌柜冒了火。已经忍了好久,他不能再忍。虽然作了一辈子买卖,他可究竟是个山东人,心直气壮。他对准了多老大的眼睛,看了两分钟。他以为多老大应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希望他知难而退。可是,多老大没有动,而且冷笑了两声。这逼得王掌柜出了声:“多大爷!肘子不赊!四吊钱不借!旧账未还,免开尊口!你先还账!”
多老大没法儿不搬出牛牧师来了。要不然,他找不着台阶儿走出去。“好!王掌柜!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①这个滋味儿吧!你要是懂得好歹的话,顶好把肘子、钱都给我送上门去,我恭候大驾!”他走了出去。
为索债而和穷旗人们吵闹,应当算是王掌柜的工作。他会喊叫、争论,可是不便真动气。是呀,他和人家在除夕闹得天翻地覆,赶到大年初一见面,彼此就都赶上前去,深施一礼,连祝发财,倒好象从来都没红过脸似的。这回,他可动了真气。多老大要用洋人的势力敲诈他,他不能受!他又想起十成,并且觉得有这么个儿子实在值得自豪!
可是,万一多老大真搬来洋人,怎么办呢?他和别人一样,不大知道到底洋人有多大力量,而越摸不着底就越可怕。他赶紧去找多老二。
多老二好大半天没说出话来,恐怕是因为既很生气,又要控制住怒气,以便想出好主意来。“王掌柜,你回去吧。我找他去!”多老二想出主意来,并且决定马上行动。“你……”
“走吧!我找他去!请在铺子里等我吧!”多老二是老实人,可是一旦动了气,也有个硬劲。
他找到了老大。
“哟!老二!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老大故意耍俏,心里说:你不高兴我入教,睁眼看看吧,我混得比从前强了好多:炒麻豆腐、腌小螃蟹、猪头肉、二锅头、乃至于酱鸡,对不起,全先偏过了!看看我,是不是长了点肉?“大哥!听着!”老二是那么急切、严肃,把老大的笑容都一下子赶跑。“听着!你该便宜坊的钱,我还!我去给便宜坊写个字据,一个小钱不差,慢慢地都还清!你,从此不许再到那儿赊东西去!”
眼睛多心里痒了一下。他没想到王掌柜会这么快就告诉了老二,可见王掌柜是发了慌,害了怕。他不知道牛牧师愿意帮助他不愿意,可是王掌柜既这么发慌,那就非请出牛牧师来不可了!怎么知道牛牧师不愿帮助他呢?假若牛牧师肯出头,哎呀,多老大呀,多老大,前途光明的没法儿说呀!“老二,谢谢你的好意,我谢谢你!可是,你顶好别管我的事,你不懂洋务啊!”
“老大!”完全出于愤怒,老二跪下了,给哥哥磕了个响头。“老大!给咱们的祖宗留点脸吧,哪怕是一钉点儿呢!别再拿洋人吓唬人,那无耻!无耻!”老二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双手不住地发颤,想走出去,可又迈不开步。
老大愣了一会儿,噗哧一笑:“老二!老二!”
“怎样?”老二希望哥哥回心转意。“怎样?”“怎样?”老大又笑了一下,而后冷不防地:“你滚出去!滚!”
老二极镇定地、狠狠地看了哥哥一眼,慢慢地走了出来。出了门,他已不知道东西南北。他一向是走路不愿踩死个蚂蚁,说话不得罪一条野狗的人。对于兄长,他总是能原谅就原谅,不敢招他生气。可是,谁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么没骨头的事来——狗着①洋人,欺负自己人!他越想越气,出着声儿叨唠:怎么呢?怎么这种事叫我碰上了呢?怎么呢?堂堂的旗人会,会变成这么下贱呢?难道是二百多年前南征北战的祖宗们造下的孽,叫后代都变成猪狗去赎罪吗?不知道怎样走的,他走回了家。一头扎在炕上,他哭起来。多老大也为了难。到底该为这件事去找牛牧师不该呢?去吧,万一碰了钉子呢?不去吧,又怎么露出自己的锋芒呢?嗯——去!去!万一碰了钉子,他就退教,叫牛牧师没脸再见上帝!对!就这么办!“牛牧师!”他叫得亲切、缠绵,使他的嗓子、舌头都那么舒服,以至没法儿不再叫一声:“牛牧师!”“有事快说,我正忙着呢!”牛牧师一忙就忘了抚摸迷失了的羊羔,而想打它两棍子。
“那,您就先忙着吧,我改天再来!”口中这么说,多老大的脸上和身上可都露出进退两难的样子,叫牧师看出他有些要紧的事儿急待报告。
“说说吧!说说吧!”牧师赏了脸。
大起大落,多老大首先提出他听到的一些有关教会的消息——有好多地方闹了教案。“我呀,可真不放心那些位神甫、牧师!真不放心!”
“到底是教友啊,你有良心!”牛牧师点头夸赞。“是呀,我不敢说我比别人好,也不敢说比别人坏,我可是多少有点良心!”多老大非常满意自己这句话,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然后,他由全国性的问题,扯到北京:“北京怎么样呢?”
牛牧师当然早已听说,并且非常注意,各地方怎么闹乱子。虽然各处教会都得到胜利,他心里可还不大安静。教会胜利固然可喜,可是把自己的脑袋耍掉了,恐怕也不大上算。他给舅舅写了信,请求指示。舅舅是中国通,比上帝都更了解中国人。在信里,他暗示:虽然母鸡的确肥美,可是丢掉性命也怪别扭。舅舅的回信简而明:“很奇怪,居然有怕老鼠的猫——我说的是你!乱子闹大了,我们会出兵,你怕什么呢?在一个野蛮国家里,越闹乱子,对我们越有利!问问你的上帝,是这样不是?告诉你句最有用的话:没有乱子,你也该制造一个两个的!你要躲开那儿吗?你算把牧师的气泄透了!祝你不平安!祝天下不太平!”
接到舅舅的信,牛牧师看到了真理。不管怎么说,舅舅发了财是真的。那么,舅舅的意见也必是真理!他坚强起来。一方面,他推测中国人一定不敢造反;另一方面,他向使馆建议,早些调兵,有备无患。
“北京怎样?告诉你,连人带地方,都又脏又臭!咔,咔,咔!”
听了这样随便、亲切,叫他完全能明白的话,多老大从心灵的最深处掏出点最地道的笑意,摆在脸上。牛牧师成为他的知己,肯对他说这么爽直,毫不客气的话。乘热打铁,他点到了题:便宜坊的王掌柜是奸商,欺诈教友,诽谤教会。“好,告他去!告他!”牛牧师不能再叫舅舅骂他是怕老鼠的猫!再说,各处的教案多数是天主教制造的,他自己该为基督教争口气。再说,教案差不多都发生在乡间,他要是能叫北京震动那么一下,岂不名扬天下,名利双收!再说,使馆在北京,在使馆的眼皮子下面闹点事,调兵大概就不成问题了。再说……。越想越对,不管怎么说,王掌柜必须是个奸商!
多老大反倒有点发慌。他拿什么凭据去控告王掌柜呢?自己的弟弟会去作证人,可是证明自己理亏!怎么办?他请求牛牧师叫王掌柜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要是王掌柜不肯,再去打官司。
牛牧师也一时决定不了怎么作才好,愣了一会儿,想起主意:“咱们祷告吧!”他低下头、闭上了眼。
多老大也赶紧低头闭眼,盘算着:是叫王掌柜在前门外的山东馆子摆酒呢,还是到大茶馆去吃白肉呢?各有所长,很难马上作出决定,他始终没想起对上帝说什么。牛牧师说了声“阿们”,睁开了眼。
多老大把眼闭得更严了些,心里空空的,可挺虔诚。“好吧,先叫他道歉吧!”牛牧师也觉得先去吃一顿更实惠一些。
九
眼睛多没有学问,所以看不起学问。他也没有骨头,所以也看不起骨头——他重视,极其重视,酱肉。
他记得几个零七八碎的,可信可不信的,小掌故。其中的一个是他最爱说道的,因为它与酱肉颇有关系。
他说呀:便宜坊里切熟肉的木墩子是半棵大树。为什么要这么高呢?在古时候,切肉的墩子本来很矮。后来呀,在旗的哥儿们往往喜爱伸手指指点点,挑肥拣瘦,并且有时候捡起肉丝或肉块儿往嘴里送。这样,手指和飞快的刀碰到一起,就难免流点血什么的,造成严重的纠纷,甚至于去打官司。所以,墩子一来二去就长了身量,高高在上,以免手指和快刀发生关系。
在他讲说这个小掌故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到底应否把肉墩子加高,使手指与快刀隔离。
可是,由他所爱讲的第二件小事情来推测,我们或者也可以找到点那弦外之音。
他说呀:许多许多旗籍哥儿们爱闻鼻烟。客人进了烟铺,把烟壶儿递出去,店伙必先把一小撮鼻烟倒在柜台上,以便客人一边闻着,一边等着往壶里装烟。这叫作规矩。是呀,在北京作买卖都得有规矩,不准野调无腔。在古时候,店中的伙计并不懂先“敬”烟,后装烟这个规矩,叫客人没事可作,等得不大耐烦。于是,旗人就想出了办法:一见柜台上没有个小小的坟头儿,便把手掌找了伙计的脸去。这样,一来二去,就创造了,并且巩固下来,那条“敬”烟的规矩。
假若我们把这二者——肉墩子与“敬”烟,放在一块儿去咂摸,我们颇可以肯定地说,眼睛多对那高不可及的半棵大树是有意见的。我们可以替他说出来,假若便宜坊也懂得先“敬”点酱肉,够多么好呢!
多老大对自己是不是在旗,和是否应当保持旗人的尊严,似乎已不大有意。可是,每逢他想起那个“敬”烟的规矩,便又不能不承认旗人的优越。是呀,这一条,和类似的多少条规矩,无论怎么说,也不能不算旗人们的创造。在他信教以后,他甚至这么想过:上帝创造了北京人,北京的旗人创造了一切规矩。
对!对!还得继续创造!王掌柜不肯赊给他一对肘子,不肯借给他四吊钱,好!哈哈,叫他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这只是个开端,新规矩还多着哩!多老大的脸日夜不怠地笑得象个烧卖,而且是三鲜馅儿的。
可是,王掌柜拒绝了道歉!
眼睛多几乎晕了过去!
王掌柜心里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实人,不应再去叫他为难。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样对付洋人,他没有一点经验。他需要帮助。一想,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个旗人,而是想起一个肯帮忙的朋友。
自从十成走后,二哥故意地躲着王掌柜。今天,王掌柜忽然来找他,他吓了一跳,莫非十成又回来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直到正掌柜说明了来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柜现在所谈的更不好办。他看明白:这件事和十成所说的那些事的根子是一样的。他管不了!在外省,连知府知州知县都最怕遇上这种事,他自己不过是个旗兵,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摇头。事在人为,得办办看,先摇头是最没出息的办法。他始终觉得自己在十成面前丢了人;现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柜的事,王掌柜是一条好汉子的父亲。再说,眼睛多是旗人,给旗人丢人的旗人,特别可恨!是,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得管这件事。
“老掌柜,您看,咱们找找定大爷去,怎样?”“那行吗?”王掌柜并非怀疑定大爷的势力,而是有点不好意思——每到年、节,他总给定府开点花账。“这么办:我的身分低,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如请上我父亲和正翁,一位参领,一位佐领,一同去见定大爷,或者能有门儿!对!试试看!您老人家先回吧,别急,听我的回话儿!”
云亭大舅对于一个忘了本,去信洋教的旗人,表示厌恶。“旗人信洋教,那么汉人该怎么样呢?”在日常生活里,他不愿把满、汉的界限划得太清了;是呀,谁能够因为天泰轩的掌柜的与跑堂的都是汉人,就不到那里去喝茶吃饭呢?可是,遇到大事,象满汉应否通婚,大清国的人应否信洋教,他就觉得旗人应该比汉人高明,心中有个准数儿,不会先犯错误。
他看不起多老大,不管他是眼睛多,还是鼻子多。
及至听到这件事里牵涉着洋人,他赶紧摇了摇头。他告诉二哥:“少管闲事!”对了,大舅很喜欢说“少管闲事”。每逢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为官多年,经验富,阅历深。
二哥没再说什么。他们爷儿俩表面上是父慈子孝,可心里并不十分对劲儿。二哥去找正翁。
八月未完,九月将到,论天气,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风不多,也不大,而且暖中透凉,使人觉得爽快。论色彩,二八月,乱穿衣,大家开始穿出颜色浓艳的衣裳,不再象夏天的那么浅淡。果子全熟了,街上的大小摊子上都展览着由各地运来的各色的果品,五光十色,打扮着北京的初秋。皇宫上面的琉璃瓦,白塔的金顶,在晴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风少,灰土少,正好油饰门面,发了财的铺户的匾额与门脸儿都添上新的色彩。好玩鸟儿的人们,一夏天都用活蚂蚱什么的加意饲养,把鸟儿喂得羽毛丰满,红是红,黄是黄,全身闪动着明润的光泽,比绸缎更美一些。
二哥的院里有不少棵枣树,树梢上还挂着些熟透了的红枣儿。他打下来一些,用包袱兜好,拿去送给正翁夫妇。那年月,旗人们较比闲在,探望亲友便成为生活中的要事一端。常来常往,大家都观察的详细,记得清楚:谁家院里有一棵歪脖的大白杏,谁家的二门外有两株爱开花而不大爱结果的“虎拉车”①。记得清楚,自然到时候就期望有些果子送上门来,亲切而实惠。大姐婆婆向来不赠送别人任何果子,因为她从前种的白枣和蜜桃什么的都叫她给瞪死了,后来就起誓不再种果树。这可就叫她有时间关心别人家的桃李和苹果,到时候若不给她送来一些,差不多便是大逆不道!因此,二哥若不拿着些枣子,便根本不敢前去访问。
多甫大姐夫正在院里放鸽子。他仰着头,随着鸽阵的盘旋而轻扭脖颈,眼睛紧盯着飞动的“元宝”。他的脖子有点发酸,可是“不苦不乐”,心中的喜悦难以形容。看久了,鸽子越飞越高,明朗的青天也越来越高,在鸽翅的上下左右仿佛还飞动着一些小小的金星。天是那么深远,明洁,鸽子是那么黑白分明,使他不能不微张着嘴,嘴角上挂着笑意。人、鸽子、天,似乎通了气,都爽快、高兴、快活。
今天,他只放起二十来只鸽子,半数以上是白身子,黑凤头,黑尾巴的“黑点子”,其余的是几只“紫点子”和两只黑头黑尾黑翅边的“铁翅乌”。阵式不大,可是配合得很有考究。是呀,已到初秋,天高,小风儿凉爽,若是放起全白的或白尾的鸽儿,岂不显着轻飘,压不住秋景与凉风儿么?看,看那短短的黑尾,多么厚深有力啊。看,那几条紫尾确是稍淡了一些,可是鸽子一转身或一侧身啊,尾上就发出紫羽特有的闪光呀!由全局看来,白色似乎还是过多了一些,可是那一对铁翅乌大有作用啊:中间白,四边黑,象两朵奇丽的大花!这不就使鸽阵于素净之中又不算不花哨么?有考究!真有考究!看着自己的这一盘儿鸽子,大姐夫不能不暗笑那些阔人们——他们一放就放起一百多只,什么颜色的都有,杂乱无章,叫人看着心里闹得慌!“贵精不贵多呀”!他想起古人的这句名言来。虽然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古人说的,他可是觉得“有诗为证”,更佩服自己了。
在愉快之中,他并没忘了警惕。玩嘛,就得全心全意,一丝不苟。虽然西风还没有吹黄了多少树叶,他已不给鸽子戴上鸽铃,怕声闻九天,招来“鸦虎子”——一种秋天来到北京的鹞子,鸽子的敌人。一点不能大意,万一鸦虎子提前几天进了京呢,可怎么办?他不错眼珠地看着鸽阵,只要鸽子露出点惊慌,不从从容容地飞旋,那必是看见了敌人。他便赶紧把它们招下来,决不冒险。今天,鸽子们并没有一点不安的神气,可是他还不敢叫它们飞得过高了。鸦虎子专会在高空袭击。他打开鸽栅,放出几只老弱残兵,飞到房上。空中的鸽子很快地都抿翅降落。他的心由天上回到胸膛里。
二哥已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他知道,多甫一玩起来便心无二用,听不见也看不见旁的,而且讨厌有人闯进来。见鸽子都安全地落在房上,他才敢开口:“多甫,不错呀!”“哟!二哥!”多甫这才看见客人。他本想说两句道歉的话,可是一心都在鸽子上,爽兴就接着二哥的话茬儿说下去:“什么?不错?光是不错吗?看您说的!这是点真学问!我叫下它们来,您细瞧瞧!每一只都值得瞧半天的!”他往栅子里撒了一把高粱,鸽子全飞了下来。“您看!您要是找紫点子和黑点子的样本儿,都在这儿呢!您看看,全是凤头的,而且是多么大,多么俊的凤头啊!美呀!飞起来,美;落下来,美;这才算地道玩艺儿!”没等二哥细细欣赏那些美丽的凤头,多甫又指着一对“紫老虎帽儿”说:“二哥!看看这一对宝贝吧!帽儿一直披过了肩,多么好的尺寸,还一根杂毛儿也没有啊!告诉您,没地方找去!”他放低了声音,好象怕隔墙有耳:“庆王府的!府里的秀泉,秀把式偷出来的一对蛋!到底是王府里的玩艺儿,孵出来的哪是鸽子,是凤凰哟!”
“嗯!是真体面!得送给秀把式一两八钱的吧?”“二哥,您是怎么啦?一两八钱的,连看也不叫看一眼啊!靠着面子,我给了他三两。可是,这一对小活宝贝得值多少银子啊?二哥,不信您马上拍出十两银子来,看我肯让给您不肯!”
“那,我还留着银子娶媳妇呢!”
“那,也不尽然!”多甫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您记得博胜之博二爷,不是用老婆换了一对蓝乌头吗?”这时候,他才看见二哥手里的包袱。“二哥,您家里的树熟儿①吧?嘿!我顶爱吃您那儿的那种‘莲蓬子儿’,甜酸,核儿小,皮嫩!太好啦!我道谢啦!”他请了个安,把包袱接过去。进了堂屋,二哥给二位长亲请了安,问了好,而后献礼:“没什么孝敬您的,自家园的一点红枣儿!”
大姐进来献茶,然后似乎说了点什么,又似乎没说什么,就那么有规有矩地找到最合适的地方,垂手侍立。
多甫一心要吃枣子,手老想往包袱里伸。大姐婆婆的眼睛把他的手瞪了回去,而后下命令:“媳妇,放在我的盒子里去!”大姐把包袱拿走,大姐夫心里凉了一阵。
有大姐婆婆在座,二哥不便提起王掌柜的事,怕她以子爵的女儿的资格,拦头给他一杠子。她对什么事,不管懂不懂,都有她自己的见解与办法。一旦她说出“不管”,正翁就绝对不便违抗。这并不是说正翁有点怕老婆,而是他拥护一条真理——“不管”比“管”更省事。二哥有耐性儿,即使大姐婆婆在那儿坐一整天,他也会始终不动,滔滔不绝地瞎扯。
大姐不知在哪儿那么轻嗽了一下。只有大姐会这么轻嗽,叫有心听的能听出点什么意思来,叫没心听的也觉得挺悦耳,叫似有心听又没心听的既觉得挺悦耳,还可能听出点什么意思来。这是她的绝技。大姐婆婆听见了,瞪了瞪眼,欠了欠身。二哥听到了那声轻嗽,也看见了这个欠身,赶紧笑着说:“您有事,就请吧!”大姐婆婆十分庄严地走出去。二哥这才对二位男主人说明了来意。
多甫还没把事情完全听明白,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什么?洋人?洋人算老几呢?我斗斗他们!大清国是天朝上邦,所有的外国都该进贡称臣!”他马上想出来具体的办法:“二哥,您甭管,全交给我吧!善扑营①的、当库兵的哥儿们,多了没有,约个三十口子,四十口子,还不算不现成!
他眼睛多呀,就是千眼佛,我也把他揍瞎了!“”打群架吗?“二哥笑着问。
“对!拉躺下,打!打得他叫了亲爹,拉倒!不叫,往死里打!”多甫立起来,晃着两肩,抡抡拳头,还狠狠地啐了两口。
“多甫,”旗人的文化已经提到这么高,正翁当着客人面前,称儿子的号而不呼名了。“多甫,你坐下!”看儿子坐下了,正翁本不想咳嗽,可是又似乎有咳嗽的必要,于是就有腔有调地咳嗽了一会儿,而后问二哥:“定大爷肯管这个事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请您帮帮忙!”
“我看,我看,拿不准的事儿,顶好不作!”正翁作出很有思想的样子,慢慢地说。
“先打了再说嘛,有什么拿不准的?”多甫依然十分坚决。“是呀,我可以去请两位黄带子①来,打完准保没事!”“多甫,”正翁掏出四吊钱的票子来,“给你,出去蹓蹓!看有好的小白梨,买几个来,这两天我心里老有点火。”多甫接过钱来,扭头就走,大有子路负米的孝心与勇气。“二哥,您坐着,我给老爷子找小白梨去!什么时候打,我听您一句话,决不含糊!”他摇晃着肩膀走了出去。“正翁,您……”二哥问。
“老二,”正翁亲切地叫,“老二!咱们顶好别去郯浑水!”这种地方,正翁与云翁有些不同:云翁在拒绝帮忙的时候,设法叫人家看出来他的身分,理当不轻举妄动。正翁呢,到底是玩鸟儿、玩票惯了,虽然拒绝帮忙,说的可怪亲切,照顾到双方的利益。“咱们爷儿俩听听书去吧!双厚坪、恒永通,双说‘西游’,可真有个听头!”
“我改天,改天陪您去!今儿个……”二哥心里很不高兴,虽然脸上不露出来——也许笑容反倒更明显了些,稍欠自然一些。他看不上多甫那个虚假劲儿:明知自己不行,却还爱说大话,只图嘴皮子舒服。即使他真想打群架,那也只是证明他糊涂;他难道看不出来,旗人的威风已不象从前那么大了吗?对正翁,二哥就更看不上了。他对于这件事完全漠不关心,他一心想去听《西游记》!
大姐婆婆在前,大姐在后,一同进来。大姐把包袱退还给二哥,里边包着点东西。不能叫客人拿着空包袱走,这是规矩,这也就是婆媳二人躲开了半天的原因。大姐婆婆好吃,存不下东西。婆媳二人到处搜寻,才偶然地碰到了一小盒杏仁粉,光绪十六年的出品。“就行啦!”大姐安慰着婆婆:“反正有点东西压着包袱,就说得过去啦!”
二哥拿着远年的杏仁粉,请安道谢,告退。出了大门,打开包袱,看了看,顺手儿把小盒扔在垃圾堆上——那年月,什么地方都有垃圾堆,很“方便”。
十
福海二哥是有这股子劲头的:假若听说天德堂的万应锭这几天缺货,他就必须亲自去问问;眼见为实,耳听是虚。他一点不晓得定大爷肯接见他不肯。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旗兵。可是,他决定去碰碰;碰巧了呢,好;碰一鼻子灰呢,再想别的办法。
他知道,他必须买通了定宅的管家,才会有见到定大爷的希望。他到便宜坊拿了一对烧鸡,并没跟王掌柜说什么。帮忙就帮到家,他不愿意叫王老头儿多操心。
提着那对鸡——打了个很体面的蒲包,上面盖着红纸黑字的门票,也鲜艳可喜——他不由地笑了笑,心里说:这算干什么玩呢!他有点讨厌这种送礼行贿的无聊,可又觉得有点好玩儿。他是旗人,有什么办法能够从蒲包儿、烧鸡的圈圈里冲出去呢?没办法!
见了管家,他献上了礼物,说是王掌柜求他来的。是的,王掌柜有点小小的、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困难,希望定大爷帮帮忙。王掌柜是买卖地儿的人,不敢来见定大爷,所以才托他登门拜见。是呀,二哥转弯抹角地叫管家听明白,他的父亲是三品顶子的参领——他知道,定大爷虽然有钱有势,可是还没作过官。二哥也叫管家看清楚,他在定大爷面前,一定不会冒冒失失地说出现在一两银子能换多少铜钱,或烧鸡卖多少钱一只。他猜得出,定宅的银盘儿和物价都与众不同,完全由管家规定。假若定大爷万一问到烧鸡,二哥会说:这一程子,烧鸡贵得出奇!二哥这些话当然不是直入公堂说出来的。他也不是怎么说着说着,话就那么一拐弯儿,叫管家听出点什么意思来,而后再拐弯儿,再绕回来。这样拐弯抹角,他说了一个钟头。连这样,管家可是还没有替他通禀一声的表示。至此,二哥也就露出,即使等三天三夜,他也不嫌烦——好在有那对烧鸡在那儿摆着,管家还不至把他轰了出去。
管家倒不耐烦了,只好懒懒地立起来。“好吧,我给你回一声儿吧!”
恰好定大爷这会儿很高兴,马上传见。
定大爷是以开明的旗人自居的。他的祖父、父亲都作过外任官,到处拾来金银元宝,珍珠玛瑙。定大爷自己不急于作官,因为那些元宝还没有花完,他满可以从从容容地享些清福。在戊戌变法的时候,他甚至于相当同情维新派。他不象云翁与正翁那么顾虑到一变法就丢失了铁杆儿庄稼。他用不着顾虑,在他的宅院附近,半条街的房子都是他的,专靠房租,他也能舒舒服服地吃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非常清高,有时候他甚至想到,将来他会当和尚去,象贾宝玉似的。因此,他也轻看作生意。朋友们屡屡劝他拿点资本,帮助他们开个买卖,他总是摇头。对于李鸿章那伙兴办实业的人,他不愿表示意见,因为他既不明白实业是什么,又觉得“实业”二字颇为时髦,不便轻易否定。对了,定大爷就是这么样的一个阔少爷,时代潮浪动荡得那么厉害,连他也没法子听而不闻,没法子不改变点老旗人的顽固看法。可是,他的元宝与房产又遮住他的眼睛,使他没法子真能明白点什么。所以,他一阵儿明白,一阵儿胡涂,象个十岁左右、聪明而淘气的孩子。
他只有一个较比具体的主张:想叫大清国强盛起来,必须办教育。为什么要办教育呢?因为识文断字的人多起来,社会上就会变得文雅风流了。到端午、中秋、重阳,大家若是都作些诗,喝点黄酒,有多好呢!哼,那么一来,天下准保太平无事了!从实际上想,假若他捐出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作校址,再卖出一所房子购置桌椅板凳,就有了一所学堂啊!这容易作到,只要他肯牺牲那两所房子,便马上会得到毁家兴学的荣誉。
定大爷极细心地听取二哥的陈述,只在必要的地方“啊”一下或“哈”一下。二哥原来有些紧张,看到定大爷这么注意听,他脸上露出真的笑意。他心里说:哼,不亲自到药铺问问,就不会真知道有没有万应锭!心中虽然欢喜,二哥可也没敢加枝添叶,故意刺激定大爷。他心里没底——那个旗人是天之骄子,所向无敌的老底。
二哥说完,定大爷闭上眼,深思。而后,睁开眼,他用细润白胖,大指上戴着个碧绿明润的翡翠扳指的手,轻脆地拍了胖腿一下:“啊!啊?我看你不错,你来给我办学堂吧!”“啊?”二哥吓了一跳。
“你先别出声,听我说!”定大爷微微有点急切地说:“大清国为什么……啊?”凡是他不愿明说的地方,他便问一声“啊”,叫客人去揣摩。“旗人,象你说的那个什么多,啊?去巴结外国人?还不都因为幼而失学,不明白大道理吗?非办学堂不可!非办不可!你就办去吧!我看你很好,你行!哈哈哈!”
“我,我去办学堂?我连学堂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二哥是不怕困难的人,可是听见叫他去办学堂,真有点慌了。
定大爷又哈哈地笑了一阵。平日他所接触到的人,没有象二哥这么说话的。不管他说什么,即使是叫他们去挖祖坟,他们也嗻嗻是是地答应着。他们知道,过一会儿他就忘说过什么,他们也就无须去挖坟了。二哥虽然很精明,可到底和定大爷这样的人不大来往,所以没能沉住了气。定大爷觉得二哥的说话法儿颇为新颖,就仿佛偶然吃一口窝窝头也怪有个意思儿似的。“我看你可靠!可靠的人办什么也行!啊?我找了不是一天啦,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可靠的!你就看我那个管家吧,啊?我叫他去买一只小兔儿,他会赚一匹骆驼的钱!哈哈哈!”
“那,为什么不辞掉他呢?”这句话已到唇边,二哥可没敢说出来,省得定大爷又笑一阵。
“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五年前就想辞了他!可是,他走了,我怎么办呢?怎见得找个新人来,买只小兔,不赚三匹骆驼的钱呢?”
二哥要笑,可是没笑出来;他也不怎么觉得一阵难过。他赶紧把话拉回来:“那,那什么,定大爷,您看王掌柜的事儿怎么办呢?”
“那,他不过是个老山东儿!”
这句话伤了二哥的心。他低下头去,半天没说出话来。“怎么啦?怎么啦?”定大爷相当急切地问。在他家里,他是个小皇帝。可也正因如此,他有时候觉得寂寞、孤独。他很愿意关心国计民生,以备将来时机一到,大展经纶,象出了茅庐的诸葛亮似的。可是,自幼儿娇生惯养,没离开过庭院与花园,他总以为老米白面,鸡鸭鱼肉,都来自厨房;鲜白藕与酸梅汤什么的都是冰箱里产出来的。他接触不到普通人所遇到的困难与问题。他有点苦闷,觉得孤独。是呀,在家里,一呼百诺;出去探望亲友,还是众星捧月;看见的老是那一些人,听到的老是那一套奉承的话。他渴望见到一些新面孔,交几个真朋友。因此,他很容易把初次见面的人当作宝贝,希望由此而找到些人与人之间的新关系,增加一些人生的新知识。是的,新来上工的花把式或金鱼把式,总是他的新宝贝。有那么三四天,他从早到晚跟着他们学种花或养鱼。可是,他们也和那个管家一样,对他总是那么有礼貌,使他感到难过,感到冷淡。新鲜劲儿一过去,他就不再亲自参加种花和养鱼,而花把式与鱼把式也就默默地操作着,对他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好象不同种的两只鸟儿相遇,谁也不理谁。
这一会儿,二哥成为定大爷的新宝贝。是呀,二哥长得体面,能说会道,既是旗人,又不完全象个旗人——至少是不象管家那样的旗人。哼,那个管家,无论冬夏,老穿着护着脚面的长袍,走路没有一点声音,象个两条腿的大猫似的!
二哥这会儿很为难,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嗯,反正定大爷不是他的佐领,得罪了也没太大的关系。实话实说吧:“定大爷!不管他是老山东儿,还是老山西儿,他是咱们的人,不该受洋人的欺侮!您,您不恨欺压我们的洋人吗?”说罢,二哥心里痛快了一些,可也知道恐怕这是沙锅砸蒜,一锤子的买卖,不把他轰出去就是好事。
定大爷楞了一会儿:这小伙子,教训我呢,不能受!可是,他忍住了气;这小伙子是新宝贝呀,不该随便就扔掉。“光恨可有什么用呢?啊?咱们得自己先要强啊!”说到这里,定大爷觉得自己就是最要强的人:他不吸鸦片,晓得有个林则徐;他还没作官,所以很清廉;他虽爱花钱,但花的是祖辈留下来的,大爷高兴把钱都打了水飘儿玩,谁也管不着……“定大爷,您也听说了吧,四外闹义和团哪!”
二哥这么一提,使定大爷有点惊异。他用翡翠扳指蹭了蹭上嘴唇上的黑而软的细毛——他每隔三天刮一次脸。关于较比重大的国事、天下事,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配去议论。是呀,事实是这样:他的亲友之中有不少贵人,即使他不去打听,一些紧要消息也会送到他的耳边来。对这些消息,他高兴呢,就想一想;不高兴呢,就由左耳进来,右耳出去。他想一想呢,是关心国家大事;不去想呢,是沉得住气,不见神见鬼。不管怎么说吧,二哥,一个小小的旗兵,不该随便谈论国事。对于各处闹教案,他久有所闻,但没有特别注意,因为闹事的地方离北京相当的远。当亲友中作大官的和他讨论这些事件的时候,在感情上,他和那些满族大员们一样,都很讨厌那些洋人;在理智上,他虽不明说,可是暗中同意那些富贵双全的老爷们的意见:忍口气,可以不伤财。是的,洋人不过是要点便宜,给他们就是了,很简单。至于义和团,谁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饥荒来呢?他必须把二哥顶回去:“听说了,不该闹!你想想,凭些个拿着棍子棒子的乡下佬儿,能打得过洋人吗?啊?啊?”他走到二哥的身前,嘴对着二哥的脑门子,又问了两声:“啊?啊?”
二哥赶紧立起来。定大爷得意地哈哈了一阵。二哥不知道外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也不晓得大清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最使他难以把定大爷顶回去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他只好改变了口风:“定大爷,咱们这一带可就数您德高望重,也只有您肯帮助我们!您要是揣起手儿不管,我们这些小民可找谁去呢?”
定大爷这回是真笑了,所以没出声。“麻烦哪!麻烦!”他轻轻地摇着头。二哥看出这种摇头不过是作派,赶紧再央求:“管管吧!管管吧!”
“可怎么管呢?”
二哥又愣住了。他原想定大爷一出头,就能把教会压下去。看样子,定大爷并不准备那么办。他不由地又想起十成来。是,十成作的对!官儿们不管老百姓的事,老百姓只好自己动手!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看哪,”定大爷想起来了,“我看哪,把那个什么牧师约来,我给他一顿饭吃,大概事情也就可以过去了。啊?”
二哥不十分喜欢这个办法。可是,好容易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不便再说什么。“那,您就分心吧!”他给定大爷请了个安。他急于告辞。虽然这里的桌椅都是红木的,墙上挂着精裱的名人字画,而且小书童隔不会儿就进来,添水或换茶叶,用的是景德镇细磁盖碗,沏的是顶好的双熏茉莉花茶,他可是觉得身上和心里都很不舒服。首先是,他摸不清定大爷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不知对他说什么才好。他愿意马上走出去,尽管街上是那么乱七八糟,飞起的尘土带着马尿味儿,他会感到舒服,亲切。
可是,定大爷不让他走。他刚要走,定大爷就问出来:“你闲着的时候,干点什么?养花?养鱼?玩蛐蛐?”不等二哥回答,他先说下去,也许说养花,也许说养鱼,说着说着,就又岔开,说起他的一对蓝眼睛的白狮子猫来。二哥听得出来,定大爷什么都知道一点,什么可也不真在行。二哥决定只听,不挑错儿,好找机会走出去。
二哥对定大爷所用的语言,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自己的话,大致可以分作两种:一种是日常生活中用的,里边有不少土话,歇后语,油漆匠的行话,和旗人惯用的而汉人也懂得的满文词儿。他最喜欢这种话,信口说来,活泼亲切。另一种是交际语言,在见长官或招待贵宾的时候才用。他没有上过朝,只能想象:皇上若是召见他,跟他商议点国家大事,他大概就须用这种话回奏。这种话大致是以云亭大舅的语言为标准,第一要多用些文雅的词儿,如“台甫”,“府上”之类,第二要多用些满文,如“贵牛录”,“几栅栏”等等。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吐字要十分清楚,所以顶好有个腔调,并且随时要加入“嗻是”,毕恭毕敬,二哥不大喜爱这种拿腔作势的语言,每一运用,他就觉自己是在装蒜。它不亲切。可是,正因为不亲切,才听起来象官腔,象那么回事儿。
定大爷不耍官腔,这叫二哥高兴;定大爷没有三、四品官员的酸味儿。使二哥不大高兴的是:第一,定大爷的口里还有不少好几年前流行而现在已经不大用的土语。这叫他感到不是和一位青年谈话呢。听到那样的土语,他就赶紧看一看对方,似乎怀疑定大爷的年纪。第二,定大爷的话里有不少虽然不算村野,可也不算十分干净的字眼儿。二哥想得出来:定大爷还用着日久年深的土语,是因为不大和中、下层社会接触,或是接触的不及时。他可是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官宦之家的,受过教育的子弟,嘴里会不干不净。是不是中等旗人的语言越来越文雅,而高等旗人的嘴里反倒越来越简单,俗俚呢?二哥想不清楚。
更叫他不痛快的是:定大爷的话没头没脑,说着说着金鱼,忽然转到:“你看,赶明儿个我约那个洋人吃饭,是让他进大门呢?还是走后门?”这使二哥很难马上作出妥当的回答。他正在思索,定大爷自己却提出答案:“对,叫他进后门!那,头一招,他就算输给咱们了!告诉你,要讲斗心路儿,红毛儿鬼子可差多了!啊?”
有这么几次大转弯,二哥看清楚:定大爷是把正经事儿搀在闲话儿说,表示自己会于谈笑之中,指挥若定。二哥也看清楚:表面上定大爷很随便,很天真,可是心里并非没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办法必是从日常接触到的达官贵人那里学来的,似乎有点道理,又似乎很荒唐。二哥很不喜欢这种急转弯,对鬼子进大门还是走后门这类的问题,也不大感觉兴趣。他急于告别,一来是他心里不大舒服,二来是很怕定大爷再提起叫他去办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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